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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莊稼

黑莊稼

作者:劉慶邦
劉慶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當過農民、礦工、記者。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斷屋》、《遠方詩意》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紅煤》等十余種。先後獲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種刊物獎三十多項。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斷層》獲首屆全國煤礦烏金獎,中篇小說《少年的月夜》獲本刊第十一屆百花獎。作品被譯成英、法、日等外國文字。現為北京市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工亡礦工的遺屬都願意到梁奶奶家裡來,不知不覺間,圍繞著上歲數的梁奶奶,彷彿自發形成了一個工亡礦工遺屬的小小協會。這是因為梁奶奶經歷的事多,會勸人,也是大家到一起同病相憐的意思。還有一個原因,梁奶奶所受的打擊,所受的苦難,比誰都大,他們跟梁奶奶一比,都沒有梁奶奶的日子更難過。梁奶奶的丈夫是採煤隊的一個採煤工,在一次工作面冒頂時被砸死了。丈夫死後,由兒子頂替丈夫參加了工作。梁奶奶向礦上提出了一個條件,不讓兒子再到採煤隊挖煤,倘若礦上不答應她的條件,她寧可讓兒子放棄礦上的工作,帶兒子回老家種地。還好,礦上答應了她的要求,安排她兒子到井下開水泵。開水泵當然是好工種,又輕鬆,危險性又不大,每天摁摁電鈕就行了,工資也不少掙。誰會想得到呢,井下偏偏發生了瓦斯爆炸。須知瓦斯是一種很鬼祟的、無處不在的可燃性氣體,氣體達到一定濃度,遇火就會爆炸,而一爆炸就是大面積的,毀滅性的,別說人了,連井下的老鼠都在劫難逃。她們一到梁奶奶家就看到了,別人家桌上靠後牆放的礦工遺像一般只有一張,梁奶奶家放的是兩張,一張是礦工父親,一張是礦工兒子。這表明梁奶奶受到的打擊是雙重的,她的苦難是加倍的。梁奶奶的兒子還沒有結婚,她不可能有孫子。現在家裡只有梁奶奶一個人,日夜守著兩張沉默不語的遺像。梁奶奶原來不吸煙,現在也吸上煙了。梁奶奶原來不喝酒,現在喝上了酒。原來誰都沒聽見過梁奶奶唱戲,現在梁奶奶屋裡偶爾還傳出了唱戲聲。梁奶奶每次唱的都是一樣,都是《秦雪梅弔孝》中秦雪梅在商林靈牌前哀哀欲絕哭商郎的那一段。那一段唱比較長,梁奶奶似乎每一次都唱不完,唱著唱著就變成了真哭,再也唱不下去。工亡礦工遺屬們來到梁奶奶家裡,在她們的請求下,有時梁奶奶也唱。梁奶奶唱得淚流滿面,她們也聽得滿面淚流。眼淚流著流著,她們就哭出了聲,哭成一團。原來她們不是來聽戲的,是來找哭的,痛痛快快哭一陣子,她們心裏會好受一些。這樣的情景和效果對梁奶奶是—個推動,一種責任,這種責任就是對所有還在礦上的工亡礦工遺屬進行安撫,流淚眼觀流淚人,把別人的苦痛減輕一些。她打聽到還有誰沒到她家裡來過,就去找人家,讓人家到她家坐坐,喝茶,吃瓜子兒,說話。她們這種聚會近乎一種宗教的性質,有著真誠和莊嚴的氣氛。她們像是追求著什麼,超越著什麼,解脫著什麼。
在井口燒紙叫魂,不是田玉華自己瞎編出來的,今年清明節時,她就見過梁奶奶在井口燒紙,還放了一掛小炮。說是井口,其實礦上井口的值班人員不讓燒紙的人離井口太近,梁奶奶給兒子燒紙只能在離井口一兩丈遠的地方。梁奶奶點燃了紙,就叫著兒子的名字,開始呼喚兒子,讓兒子跟她回家。梁奶奶每喚一聲,就說出一個理由:井下太黑了,你出來跟娘回家吧;井下太涼了,你出來跟娘回家吧;井下太潮濕了,你出來跟娘回家吧……喚著喚著,梁奶奶就泣不成聲。一些準備下井的礦工見梁奶奶燒紙,都站下對梁奶奶望著,他們的眼睛都是濕的。田玉華抱著小本從家裡出來,到梁奶奶家裡去了。田玉華跟梁奶奶住的是同一座樓。梁奶奶家的房子大一些,兩居室,還有一個小廳。田玉華叫開梁奶奶家的門,梁奶奶一見是他們娘兒倆,就很親熱地把小本抱了過去。梁奶奶本來正吸煙,煙也不吸了,彎腰順手把煙在煙灰缸里掐滅,騰出嘴來在小本臉蛋上親著,說本本是奶奶的小寶貝兒,奶奶最喜歡本本。把本本親得咧著小嘴兒樂,梁奶奶又拿過一塊奶糖,剝去糖紙,放進本本嘴裏。奶糖塊兒大,本本嘴膛子小,奶糖一放進本本嘴裏,本本的嘴角就流出了口水。梁奶奶用手給本本擦著口水,誇本本真知道糖是甜的,真會吃。
之後,苗心剛向妻子問了家裡和女兒的一些情況。妻子告訴他,女兒生了一個女兒,母女倆都平平安安。苗心剛認為,女兒生個女孩兒不算完,恐怕還得生一個男孩兒。妻子不同意苗心剛的看法,說:就你老封建腦袋,只認男孩兒。你沒聽人家說嘛,女孩兒男孩兒一個樣。苗心剛搖頭,要妻子不要聽別人瞎宣傳,女孩兒跟男孩兒怎麼能一樣呢?比方說吧,咱壯壯的孩子還姓苗,咱閨女生的孩子就不能姓苗。兩口子把家常話扯了一會兒,妻子不知不覺又把話題扯回來,問苗心剛過年為啥不回家,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裡,年過得怪難過的。苗心剛說,他是想回家,天天都想回家,有一天晚上他想家想得半夜都睡不著,眼淚浸濕了半截枕頭。可他要是回了家,孫子小本怎麼辦呢?他在礦上把田玉華看得這麼緊,田玉華還東跑西跑呢。要是把田玉華放了羊,田玉華早跑到別人家圈裡吃草去了。她自己跑不要緊,會把小本也帶跑,把小本改成別人家的姓。說到這裏,苗心剛往門口看了看,壓低聲音跟妻子說了一個消息,據他的觀察,田玉華已經跟一個男的搭上了。妻子問是誰,是不是那個姓胡的。苗心剛說:不是姓胡的,是姓楊的。姓楊的快四十歲了,老家有老婆孩子。不知姓楊的和田玉華誰先找的誰,反正田玉華現在三天兩頭往姓楊的那兒跑。姓楊的是礦上什麼科的一個科長,田玉華抱住了人家的大粗腿,有了仗頭,現在牛氣得很,好像成了科長太太一樣。妻子說:你不是在這兒看著她嘛,那你看的是什麼?苗心剛說:她是一個兩條腿的大活人,我怎麼看?我總不能像拴一隻跑羔子的水羊一樣,天天把她拴在床腿上吧?正說著,樓梯上傳來田玉華的腳步聲,苗心剛說:她回來了,你看我的眼色行事,別惹她。
苗心剛從坡頂一步一步走了下來。胡修良心裏和身上都有緊縮,不知這個人要把他怎麼樣。苗心剛的身份是農民不錯,但他讀過初中,參過軍,當過代課老師,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也是見過世面胸中有些丘壑的人,他對胡修良打的招呼是:小夥子你好!胡修良始料不及,也說你好。苗心剛說:我是苗壯壯的爸爸,苗壯壯去年冬天井下瓦斯爆炸時歿了,歿了快一周年了。胡修良說:我知道,我和壯壯是一個隊的,我們兩個是好朋友。苗心剛說:是好朋友就好,我就不說什麼了。我不說你也知道,我就壯壯一個兒子,兒子下面就小本一個孫子,等於兩輩兒都是單傳。現在我一門心思都在孫子身上,孫子的命就是我的命。要是孫子保不住,我這一門人就算絕戶了。人活來活去活什麼,不就活個後代人嘛,要是連個後代人都留不住,自己的命活不活都沒啥意思。他這樣說著,聲調低沉,眼睛幾乎有些要濕的樣子。這又是胡修良沒有料到的。他準備的是人家跟他過招兒,他接招兒;人家向他發出質問,他對人家進行反質問。對這個從農村來的、穿戴不是很講究的人,他覺得自己在理論方面有一些優勢,必要的話,他還要給人家講講人道主義、人性解放和當前的形勢。可人家跟他說的是人情、人倫和世故,沒有超出家常話的範圍,他準備的那些理論一時插不進去了。不僅如此,他的情緒像是在不知不覺間受到感染,也把他的工友苗壯壯回憶起來了,他說大叔,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別說你了,作為苗壯壯的好朋友,對於壯壯的遇難,我心裏也一直很難過。難過怎麼辦呢,誰都沒辦法。礦上這次遇難的礦工又不是壯壯一個,我勸你還是想開點兒。我沒有別的意思,在這裏碰上田玉華了,我問她有沒有什麼困難,要是有困難的話,讓她只管說話。壯壯不在了,還有我們大家呢。苗心剛不會相信胡修良說的話,什麼在這裏碰上田玉華了,胡修良明明在田玉華後面尾隨著,尾隨到這裏,兩個人才站下了。要不是他抱著小本及時趕到,弄不好兩個人的尾巴已經碰在一起了。煤礦旁邊有一家廢棄的水泥廠,廠里遺留的有一座燒水泥的高爐,還沒有炸掉。高爐相當高,加之建在半山坡上,比礦上的井架和圓筒煤倉還要高。田玉華每次一走出家門,他都快步登上那座高爐上邊的平台,看看田玉華到底到哪裡去。因為高爐的高度在周圍的建築物中是超拔的,只要他登上高爐的平台,四周的景物及人物和動物的活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哪怕田間小路上跑過一隻土黃色的野兔子,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平台上方是半封閉的,只留有一些不大的窗口,他站在窗口裡面的暗影里,能看見下面的人,下面的人卻看不到他。這就是田玉華一次次回頭卻看不到他的原因,也是他給田玉華說了謎語,田玉華猜不到謎底的原因。他對胡修良更不會說破謎底,只話裡有話、綿里藏針地說:聽你這樣一說,我就放心了。看來你是一個重友情的人,也是一個講道德的人。我謝謝你,我替我孫子謝謝你,我們全家都謝謝你!胡修良說:不用謝,我還什麼都沒做呢,沒啥可謝的。坐在這邊的田玉華,把奶頭子塞進兒子的嘴裏,張著耳朵往那邊的坡下聽。聽了一會兒,她聽到了一聲鳥鳴,還聽到溝底的村莊傳來的一聲驢叫,卻沒有聽到人吵架的聲音,看來這兩個男人都克制著,沒有發生衝突。她這才抱起兒子,回家去了。
田玉華抱著小本一出門,妻子就跟苗心剛鬧將起來。她認為抓到男人和兒媳睡覺的證據了,鑰匙就是證據。她在礦上住了十來個月,田玉華都沒有把裡屋門上的鑰匙給她一把,她一走,田玉華就把鑰匙給了她男人。誰不知道,女人給男人鑰匙,就是給男人暗號,就等於把屁股瓣子交給了男人。苗心剛既然得到了田玉華的「屁股瓣子」,他半夜裡不偷偷進田玉華的門,不掰田玉華的屁股瓣子才怪。同時她聽出來,田玉華也不把苗心剛叫爹了,而是直呼苗心剛的名字。這也很不正常。這說明苗心剛被田玉華抓到了短處,連皮帶毛抓到了短處,不然的話,田玉華不會這樣放肆。妻子還在床上坐著,她說:苗心剛,你過來,我跟你說句話。苗心剛不過去。妻子玩兒的這一套他懂,只要他到妻子身邊,妻子就會甩開巴掌,抽他的嘴巴,或張開帶指甲的五龍爪,抓破他的臉皮。他說:有話你只管說吧,我知道你又誤會了。年前她讓我幫她打掃裡屋的衛生,才把鑰匙給我了。除了她不在家的時候我進去打掃一下衛生,她在家的時候,我從來沒進去過。妻子說:是的,誰不知道苗心剛是個乾淨人,乾淨得像屎殼郎一樣。說著從床上跳下去,連鞋都沒穿,就向苗心剛撲去。苗心剛趕緊躲到飯桌後面,一邊跟妻子轉圈兒,一邊指著妻子說:冷靜點兒,有話好好說,不許胡來!你敢胡來我揍你。妻子說:你這個流氓,你這個老扒灰頭,你揍我吧,不把我揍死,你就不是人!苗心剛說:你他媽的上田玉華的當了,田玉華故意挑撥咱們之間的關係,讓咱們互相掐,目的是把我們攆走。過去我還認為田玉華沒多少壞心眼兒呢,現在看來田玉華的心比蝎子還毒。飯桌是矮桌,妻子抓不到苗心剛,就把飯桌掀翻了,還抓起一個矮腳凳子,向苗心剛砸去。苗心剛往旁邊一閃,躲過了。結果凳子砸在高桌子上兒子的遺像上,把遺像上的玻璃打碎了。苗心剛說:看看,你砸住兒子了!妻子不管不顧,猶不罷手,還要抄小凳子,還要砸苗心剛。趁她彎腰抄另一個小凳子時,苗心剛一下子抱住了她的后腰,並把她的兩隻胳膊也抱住了。苗心剛叫了妻子的名字說:咱們幾十年的夫妻,你不相信我,還相信誰呢?我除了你,還有誰呢?你不能讓別人的挑撥,壞了咱夫妻的情分。妻子使勁掙扎,欲擺脫苗心剛的摟抱。掙不脫,她就用腳跺苗心剛的腳,並拐過手,掐擰苗心剛的大腿。苗心剛任她跺,任她擰,說:你要是不解氣,我去廚房拿刀,你乾脆把我殺了算了。我死也是睜著眼死,因為我是個冤死鬼。我去找壯壯,我們爺兒倆先團聚,我跟壯壯訴訴我的冤屈。他說了去拿刀,卻沒去。但他所描繪的被殺的情景彷彿已展現在妻子面前,妻子又哭起她的兒來,掙扎得不那麼厲害了。
苗心剛做好了飯,讓老婆起來吃。老婆不吃,說她不餓,氣都氣飽了。苗心剛說:這是我做的飯,你不吃,不是跟我賭氣嘛!老婆說:我自己生我自己的氣。自己活得不算個人,別人也不把你當人,你還活著幹什麼,不如死了。說著,抽抽搭搭地哭起來。苗心剛在田玉華的堂嫂家找到田玉華,喊田玉華回家吃飯。田玉華也說不吃。苗心剛沒有勸田玉華回家,一勸就容易把話說多,難免露出家裡的矛盾。他不想讓鄉親們知道他們家的矛盾。他只對小本伸出了雙手,並把兩個手掌拍了拍,巴結似的對小本說:來,本本,讓爺爺抱。爺爺給俺孫兒買了個小狗狗兒,毛茸茸的,可好玩兒啦!走嘍,本本跟爺爺回家看小狗狗嘍!苗心剛懂得,兒子是拴媽的一根繩子,把媽的兒子抱走,等於牽扯到了繩子,兒子的媽媽自然會乖乖地跟他走。小本還算給他面子,伸著小胖手,同意讓他抱。苗心剛接過小本,伸著鼻子,先聞小本的手、頭髮、耳朵、臉蛋、脖子,聞得哧哧的,聞哪兒都是香的。他的樣子像是受香不過,連說真香真香,俺孫兒把爺爺香死吧。聞香之後,他就把小本緊緊地抱在懷裡。苗心剛最喜歡抱小本,一抱到小本,就像是從內心深處湧出一種貼骨貼肉、貼心貼肺的感覺,那是由來已久的、無可比擬的血緣之親。這種血緣之親彷彿有著打通的力量,他一抱住小本,祖孫之間的血脈就像打通了,他的血可以流到小本的血脈里,小本的血也可以溫暖他。他教小本叫爺爺,說:本本,你叫——爺爺!苗心剛高興壞了,小本今天真的叫出了爺爺。小本的小嘴一張,奶聲奶氣的小奶腔一叫爺爺,讓苗心剛驚喜得有些異常。在苗心剛看來,爺爺的叫法如同一個信號,小本叫出了爺爺,意味著小本認識他了,承認他了,等於祖孫之間正式接上了信號。從現在開始,還意味著他把傳宗接代的接力棒交給了兒子,兒子交給了小本,小本總算把接代的接力棒接了過去。一回到自家的院子,他馬上大聲宣布:小本會叫爺爺啦!太好啦!小本會叫爺爺啦!本本,我的小乖乖,爺爺的好寶貝兒,你真是我們老苗家的親寶貝兒。苗心剛高興得大眼角子都濕了。回頭見田玉華跟了回來,他又向田玉華報喜似的說:玉華,小本會叫爺爺了。來,本本,再叫一聲爺爺,讓你媽媽聽聽。小本這次叫的是媽媽,沒叫爺爺。苗心剛說:你這個小壞蛋兒,見著你媽媽就不叫爺爺了。
過罷年,還沒過元宵節,田玉華的婆婆就到礦上來了。她是抱著懷疑的態度來的,懷疑苗心剛跟田玉華已經搞到一塊兒去了。苗心剛說好的是把田玉華送到礦上就回家,他為啥說話不算話,為啥不回家,不用說,不要臉的東西一定是被田玉華吸住了腿。她最了解苗心剛,苗心剛乾那事很上癮,幾天不幹,就急得嘴不是嘴,臉不是臉。在苗心剛著急時,她曾套過苗心剛的話,問苗心剛是不是離不開女人。苗心剛承認,他確實離不開女人。既然苗心剛離不開女人,在她不在苗心剛身邊的情況下,苗心剛免不了會打田玉華那騷|貨的主意,免不了拿田玉華代她做替身。她老了,身上的皮肉開始發鬆。田玉華年輕,身上哪兒哪兒都是緊的。跟田玉華睡當然比跟她睡來勁兒。她這一段不在礦上住,沒人礙他們的眼,礙他們的事,對他們來說正是好時機,他們不到一個床上才怪,不又鋪又蓋才怪。加上這一段時間正是過年,過年期間,吃飽喝足沒事幹的人都愛想好事,愛拿男女之事「過年」。苗心剛和田玉華「過年」過得不知有多熱火呢!她還是抱著跟苗心剛大鬧一場的準備到礦上來的,不行她就抓破苗心剛的臉皮,看看苗心剛的老臉往哪兒擱。她甚至想到,要看看田玉華給小本斷奶沒有,要是給小本斷了奶,就說明田玉華又懷上孩子了,不來月經了,奶水停了。這種事瞞別人可以,想瞞過她的眼睛,沒門兒。這個證據若是被她抓到,看狗男女還有什麼說的。她來到礦上時,田玉華和小本不在家,只有苗心剛一個人在家。苗心剛看見她很高興,說:你總算來了!她冷冷地說:我總算沒死。苗心剛知道妻子對他有氣,要妻子不要說氣話。妻子說:有人巴望著我死,我死了他就自在了,想幹啥幹啥。我就是不死,就是要氣氣他!苗心剛說:你真是越說越沒邊兒,啥活兒都是我干,啥罪都是我受,我沒有一天不想你,沒有一天不盼著你來。妻子說:放狗屁,誰相信你的話?有一個年輕的守著你,我八年不來你才樂意呢!苗心剛沒有一個嚴厲的態度不行了,他惱下臉子說:你他媽的滿嘴胡唚什麼呢!老子走得正,站得正,君是君,臣是臣,你把老子看成什麼人了。再胡說八道,小心我抽你的嘴。見苗心剛一厲害,妻子的氣焰就低了一些,她需要丈夫有這樣的態度,丈夫越是厲害,她的懷疑就越少一些。但她的嘴一點兒都不軟,伸著嘴說:給給,你抽吧,有本事你抽死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苗心剛揚起巴掌,卻抽在自己腿上。他抬眼看見兒子的遺像,說:一個人死了兒子咋就這麼難呢!受兒媳婦的氣不算完,連自己的老婆都不相信自己。壯壯,你咋不讓你爹替你死呢?苗心剛這樣說等於自我觸動傷痛,自我作悲,眼裡的淚一下子就滿了。在失去兒子的傷痛上,妻子的痛與他的痛是相連的,見他眼裡涌了淚,妻子也熱淚盈盈。妻子說:虧你心裏還有兒子。
公爹讓田玉華抱著孩子先回去,說你娘在家裡不知急成什麼樣兒呢!這個人是誰?我得跟他談談。田玉華說:他是機電隊的胡師傅,小本他爸爸活著的時候,他們在一個隊。走到這兒碰見了,他跟我說了幾句話。田玉華不想讓公爹找胡修良談話,她覺得這是她個人的事,她有能力處理好這件事,不願讓公爹插|進來干涉。別看她對胡修良印象不是很好,也沒對胡修良做出任何承諾。但公爹要鄭重其事地跟人家談話,恐怕有些不妥。她還擔心兩個男人談崩,會爭吵起來,或扭打起來,那樣就更丑,影響就更壞。可是,她沒有理由阻止公爹跟胡修良談話,她要是阻止,好像她偏袒胡修良似的,會增加公爹對她的疑心。沒辦法,田玉華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走了。她沒有一直走回家去,走了一段,在一個土坎上坐下開始喂孩子。一邊喂孩子,一邊聽著坡那邊的動靜。
回到老家,婆婆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根據地」,心氣比在礦上壯了許多。她在這塊「根據地」上畢竟生活了二三十年,人都是熟人,鄰居都是老鄰居,在人際關係上,根已經扎得相當不淺。而田玉華嫁給苗壯壯不久,就隨苗壯壯到礦上去了,她在村裡不會有什麼人緣。婆婆不像在礦上那樣,處處屏聲斂氣,讓著田玉華。她把婆婆的架勢端出來了,誰家的雞進院,她罵雞;誰家的狗進院,她罵狗。雞狗調頭稍慢,她抓過一隻鞋或一根柴棒,就扔了過去。她要讓田玉華知道,她是田玉華的婆婆,不是田玉華的保姆。她在村裡是有根基的人,誰都不能給她氣受。田玉華在堂嫂家說了對婆婆不滿的話,還把小本罵成鱉孫,這些話很快傳到婆婆的耳朵里去了,婆婆打算殺一殺田玉華的氣焰。這天中午,婆婆不做飯了,讓田玉華做。在礦上,一天三頓飯都是她做,在家裡,該田玉華做了。田玉華不知道做啥飯。婆婆說:有面有油,有雞蛋有菜,你看著做吧,想做啥做啥,你做啥我和你爹吃啥。田玉華說:我不會做。婆婆把眼立起來,說咦,這可不是一個當兒媳婦的該說的話,我不知道你怎麼能說得出來。你不會做,怎麼會吃呢!我看你是吃現成飯吃慣了,吃別人的伺候也吃慣了。田玉華不吃婆婆這—套,說:我就是不做,我看你還能吃了我?說著抱起小本就往院子外面走。婆婆說:你不做,就別吃!田玉華說:不吃就不吃!
上午,苗心剛趕集去了,除了買回一些白菜、蘿蔔,還抱回一隻小狗。小狗像是剛滿月,剛斷奶,渾身的胎毛茸乎乎的,喉嚨眼裡哼哼嘰嘰,身上亂抖。他回來后儘管沒敢打聽看家狗的下落,鄰居還是對他說了,他們走後,看家狗在院子門口卧了兩天,就被葯狗的人葯死弄走了。現在農村養的狗一多,葯狗的也多起來。他們白天瞄見誰家的狗大、狗肥,晚上就把摻了毒藥的雞肝或羊肺投給狗吃。毒餌只要一沾到狗的舌頭,狗就嘴麻腳麻,叫喚不成。葯狗的人躲在暗地裡數著倒也,倒也,數不了幾下,狗就四肢抽搐,翻倒在地。別說跑著的狗,就是拴在院子里的狗,那些葯狗的人也不放過。他們把狗毒翻,抽出鋒利的刀子把拴狗的繩子割斷,將狗往肩上一甩,扛起來就走了。他們把狗賣給街上的狗肉館子,第二天毒死的狗就變成了五香狗肉。苗心剛買只小狗,要把失去看家狗的心理補償一下,同時,是把小狗作為活的玩具給小本玩兒。他剛進院子就喊:小本,小本,看爺爺給你買的啥。屋裡無人應聲。他到灶屋裡看看,快該吃飯了,灶屋裡還冷鍋冷灶。他娘的,他上午不在家,這婆媳倆一定是生氣了。他放下東西,到堂屋的裡間屋一看,見老婆正躺在床上睡覺。他問:怎麼回事,怎麼不做飯?老婆說:你不要問我,去問田玉華。我又不是她的丫環仆女,誰該伺候她一輩子。苗心剛問:田玉華到哪裡去了?老婆說:我不知道。苗心剛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嗎?咱不是為著田玉華,咱是為著咱們的孫子小本。為了能把小本養大成人,留住咱苗家的根,咱們一定要忍,忍!老婆說:你就知道忍,忍,忍到啥時候才是個頭兒?要忍你忍吧,我是忍不了了,再忍我就活不成了。苗心剛說:我也知道你心裏難受,我也不想忍,可不忍咋辦呢?老婆說咋辦?把小本留下,讓她滾,滾得遠遠的,我一輩子都不想看見她。反正那五萬塊錢在咱大哥手裡呢,錢也不給她。苗心剛搖搖頭,說田玉華答應不改嫁,就是因為那五萬塊錢把她拴住了,五萬塊錢拿不到手,她才不會改嫁呢。老婆說:依我看就怨你,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老不想讓她改嫁,老怕孩子養不大。把小本交給我,你看我能不能把他養大。現在又不是過去,沒有人奶有牛奶,吃奶粉的孩子照樣吃得胖胖的。苗心剛說:你懂個屁,你想要孩子就能要到了,她肯定不願意把小本給我們。咱想要小本,得經過法院,要是田玉華不鬆口,法院還是把小本判給她。老婆認為不必經過法院,他們把小本抱走,抱到某個親戚家藏起來,不讓田玉華找見,不就得了。苗心剛要老婆不要再說了,都是婦人之見,越說越離譜兒。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又不是一塊半截磚頭,怎麼會藏得住。再說他們苗家的門風一直很正派,一直主張忠厚傳家,偷偷摸摸的事他們從來不做。老婆仍不服氣,說苗心剛,我不跟你說這麼多,我說一句話放在這兒,用磚頭壓上,你也幫我記著,就田玉華那個浪媳婦,她要是能守住自己的屁股才怪,她要是不再找男人,算我瞎了眼。苗心剛說好好,起來做飯吧。老婆還是說不做。苗心剛說:你不做就得我做。老婆說:你愛做不做。
苗心剛未能從礦上脫身回家,幫田玉華做家務是次要的,主要原因還是對田玉華不放心,怕田玉華糊裡糊塗跟了別的男人。胡修良賊心不死,仍盯著田玉華不放。苗心剛發現,他和田玉華回礦的第二天,嗅覺靈敏的胡修良就得到了消息,過來過去在樓下轉腰子,並不時地仰臉往樓上張望。田玉華抱著小本準備下樓,苗心剛讓她等一會兒再下去,說樓下好像有一條狗。田玉華大概並不認為胡修良是一條狗,還是下樓去了。田玉華剛出樓門口,胡修良就迎了上去,說玉華,你終於回來了。虧得胡修良沒長尾巴,要是長尾巴的話,不知他的尾巴會搖成什麼樣呢!這次胡修良沒給田玉華帶雜誌,而是給小本準備了兩樣禮物,一包蝦條兒,一包嬰兒餅乾。胡修良把禮物遞給小本,小本不知推辭,把禮物抱住了。胡修良以為小本接受了他的禮物,他就可以把小本抱一抱。他把手拍了兩下,read.99csw.com伸向小本,說來,讓叔叔抱抱。小本轉過臉去,沒讓他抱。田玉華抱著小本在前面走,胡修良在田玉華屁股後面跟,他們一轉過樓角,苗心剛就失去了觀察目標。天冷了,地里的莊稼早收得乾乾淨淨,田玉華不會再到野地里去。登高可以望遠,可以望到野地里的東西,可登上高處,對附近建築物裏面的東西卻什麼都看不見。既然田玉華不再去野外,苗心剛也放棄了爬到水泥爐上的那個制高點去。此時的苗心剛有些束手無策。作為一個公爹,他不能跟著兒媳婦。要是兒媳婦走到哪裡,他跟到哪裡,從體統上好像說不過去。田玉華把小本也抱走了,他去找田玉華也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借口。再說,礦上的生活區這麼大,房子這麼多,哪個房間都能把人藏起來呢?他對這裏又不熟悉,到哪裡去找田玉華呢?沒辦法,他只能在家裡守著,守著兒子的遺像,替兒子守著這個家。
田玉華拿到了她最關心的撫恤金的利息。大伯苗心金當著她和公爹的面,把利息分給她一半。一半利息是九百多塊,有整有零,整是一百塊一張的大票子,零是一分錢的小鋼鏰兒。田玉華把錢數了一遍,看看大伯,又看看公爹,有點兒疑問,十萬塊錢一年的利息不是兩千多塊嗎,一方應分到一千多塊錢才對呀,怎麼才九百多呢?大伯看出了田玉華的疑問,解釋說:小本他媽,你不用看我,這利息錢都在這裏,我半分都沒留。你可能不知道,吃利息的人,銀行要替國家扣你的利息稅,扣掉利息稅,錢就剩這麼多了。公爹說:這個規定我知道,交稅是應該的。田玉華也說:你一說我就清楚了。其實田玉華不知道,公爹也不知道,苗心金早就把錢取了出來,投給了鄉里私人開的一個麵粉加工廠。麵粉廠老闆給苗心金的年利息是百分之五,他剛把十萬塊錢借給麵粉廠,老闆就把當年的五千塊錢利息一併給了他。這就是說,田玉華和公爹分到的利息,連他所得利息的一半都占不到。
苗心剛對田玉華有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比較重大。他早就產生過這樣的想法,以前他不許這個出格的想法冒出來,想法剛冒出一點兒苗頭,就被他掐掉了,壓制下去了。苗頭再冒,他再掐,再壓。這一次他不打算違背想法的意志了,盡它往旺里長吧。這個想法過去比較模糊,像是遮了一層雲,又遮了一層霧。現在雲霧都撥去了,想法比較清晰了,也比較固定了,固定得像一塊矗立的石頭。這個想法在他心裏衝撞得厲害,但你讓他說出來,恐怕還是很難。就是想法本身,他也是藉助別人的事情給自己打氣。他們老家的鄉里有一個鄉長,鄉長的兒子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症,瘸得很厲害,長相也不好。按說這樣的兒子找對象不是很容易,可鄉長有權,有錢,卻給兒子找了一個大鼻子大眼的年輕漂亮老婆。兒子的老婆不久就給鄉長生出了一個白胖孫子。後來人們才知道了,鄉長為兒子娶老婆是假,為自己找小老婆是真。實際上,年輕漂亮女人也是只為鄉長服務,不讓鄉長的兒子沾身。鄉長早就與人家好上了,他在表面上只不過打一下兒子的旗號而已。這樣一來,人家給鄉長生的就不是孫子,而是兒子。可鄉長對外宣稱他有孫子了,又是請客,又是慶賀,又是放炮,又是放電影,把活動搞得很隆重,禮金又收了不少。以前,苗心剛認為鄉長太不要臉,對鄉長的所作所為嗤之以鼻。現在他對鄉長的想法比較能理解了,鄉長有鄉長的難處。鄉長只有那麼一個兒子,如果兒子娶不下老婆,他們家就無法傳宗接代,就等於斷了香火,鄉長當然著急。鄉長為了自家的血脈能夠延續下去,只能越過兒子,親自出馬,親自披掛上陣。別管旁人怎麼說,鄉長有了「孫子」,他的目的達到了。苗心剛覺得自己的情況跟鄉長不一樣,他的孫子是兒子留下的種,是真正的孫子。孫子小本生動活潑地存在著,他設法保住孫子就行了。為了讓孫子不至於有繼父,不致換成別人的姓,他就得穩住田玉華,就得把田玉華那個方面的要求滿足一下。他給田玉華做好吃的,好喝的,並不能代替滿足田玉華那方面的要求。或許正相反,他在物質上提供給田玉華的營養越豐富,田玉華在那個方面的要求就更強烈。你強烈誰不強烈,你想我還想呢!苗心剛相當自信,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和技術滿足田玉華的要求。苗心剛還為自己找到了一些可行性的理由。苗壯壯和田玉華的婚姻是偶然的,除了田玉華,壯壯也有可能娶回張玉華李玉華。這就是說,他和田玉華一點兒血緣關係都沒有。兒子壯壯死了,田玉華就成了—個外人。既然田玉華是一個外人,誰都可以接近田玉華,跟田玉華好一好。要講與田玉華接近的條件,他的條件最好,可以說是近水樓台。另外,鄉下的人互相認識,眼多嘴雜,有一點兒什麼事傳得到處都是。而礦上認識他的人很少,他的生活基本是封閉或半封閉的,就算他和田玉華的關係突破了原有的格局,到了互相滿足的那一步,也不一定會有人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趁老婆不在礦上,他的重大而美好的想法得抓緊實施。
大概是為了回報公爹給她買了圍巾,田玉華給苗心剛買了一瓶白酒。田玉華說:爹,該過年了,我給你買了一瓶酒。看到白酒,苗心剛高興得直搓手,酒還沒喝,他的臉已有些泛紅。把酒瓶接過,他說謝謝,謝謝玉華的孝心。到過年時,咱倆一塊兒喝,我看看你酒量如何。田玉華說她不會喝酒,喝一點兒就臉紅。苗心剛說:臉紅不怕,臉紅說明你臉皮兒薄,臉皮兒薄的人不見得不能喝酒。說到臉皮兒薄,田玉華彷彿覺得自己的臉皮真的很薄,臉上不由得紅了一下。苗心剛注意到田玉華臉上的陣紅,心花開得大了一點兒。田玉華主動給他買酒喝,他把這件事的價值估計得比較高,遠遠超過了一瓶白酒的價值本身。他覺得這是一個轉折,他和田玉華的關係由原來的不大和諧轉向了和諧。他還認為這是一個標誌,標志著他和田玉華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田玉華給他買酒喝,他不認為僅僅是兒媳給公爹買酒喝,還是一個女人給一個男人買酒喝,裏面的意思是美妙的。誰都知道,酒對人是有鼓舞作用的,人是旗,酒就是風,旗一得到風,就舞動得嘩嘩的。酒對男人的激發作用更大些,一個男人如果把酒用得好,用得盡興,這個男人就會由一條魚變成一條龍,一條張牙舞爪的龍,一條會飛的龍,你想不讓他飛,不讓他張牙舞爪都不行。苗心剛在老家過年過節時都要喝酒,對酒的良好效果有著切身體會。每次喝了酒,他都是陽剛之氣倍增,夫妻生活質量大大提高。以致妻子都摸到了規律,兩口子每行夫妻之道之前,妻子問他喝酒沒有,要是沒喝酒的話先喝兩盅酒吧。他不知道兒子苗壯壯喝酒的效果怎麼樣,兒子的血管里流淌的有他的遺傳基因,有其父必有其子,兒子喝酒的效果應當不會比他差。這樣一層一層聯想下去,他幾乎把田玉華給他買酒當成了一種暗示。
苗心剛和妻子私下裡制定出一個計劃,要帶著兒媳和孫子回老家去,給兒子苗壯壯燒周年紙。兒子是去年十二月十日遇難的,再過十來天,兒子去世就一周年了。兒子去世后,由礦上統一安排,與別的遇難礦工一起,穿上同樣的服裝,分批進行火化。遺體火化后,礦上配送給每位死者的骨灰盒也是同樣的規格,都是那種黑色明漆小木盒。骨灰盒精緻是精緻,但苗心剛覺得盒子太小了,兒子躺在裏面胳膊腿兒都伸不開,太憋屈了。所以他把兒子的骨灰盒帶回老家,為兒子買了那種老式的紅松木棺材,在棺材底部鋪了新褥子,把骨灰撒在了褥子上,帶領兒媳、孫子為兒子舉行了安葬儀式,把兒子埋葬在他們苗家的老墳地里。說是他和妻子共同制定的計劃,其實主要是他的主意。制定這個計劃,苗心剛出於兩方面的考慮,或者說主要有兩個用意。一是讓田玉華暫時脫離一下礦上的環境,免得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繼續騷擾田玉華。那天聽了胡修良一番表白,他說的是他放心了,實際上他一點兒都不放心。將近五十年的人生經驗,他一見胡修良戴著一副有色眼鏡,好像眼睛後面還長著眼睛,就覺出那小子不是一個正道人。胡修良打的是關心田玉華的幌子,實行的還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把戲,他拜著拜著,就把雞給拉走了,或者把雞吃掉了。據苗心剛的觀察,想打田玉華主意的不止胡修良一個,田玉華從礦上的農貿市場走過,不少人流露的都是黃鼠狼一樣的目光。這當然不能全怪那些男人,田玉華本人恐怕也有一定的責任。俗話說黃鼠狼愛咬病鴨子,田玉華或許帶出了一些病相,散發一些氣息,被那些嗅覺靈敏的人嗅到了。他讓田玉華跟他一塊兒回老家去,給他們來個十三不靠,看他們還拿什麼和。第二個用意,他想通過給兒子燒周年紙和對兒子的祭奠,保持和增強兒媳田玉華的人|妻人母意識,讓田玉華記住,她的丈夫苗壯壯雖然不在了,但她還是苗壯壯的妻子,小本的媽媽,老苗家的兒媳。田玉華最好還是兌現自己的諾言,守住自己,一心一意把小本養大。
楊科長叫楊海君,一個人住一間宿舍。楊海君把田玉華叫成小華,田玉華一進屋,他就輕輕笑著說:小華來了。小華最知道我的心,我什麼時候一想你,你就來了。田玉華很喜歡聽楊海君把她叫成小華,一叫小華,她心裏就柔軟得不行,也感動得不行。那麼,她也不像別人那樣,把楊海君叫楊科長,而是叫楊哥。他們的關係發展得很快,出人意料的快。楊海君雖然只是一個科長,但畢竟是官場中人,他自信得很,辦事也果斷得很,絕不像胡修良那樣,找一個女人,要繞很多彎子。田玉華第一次被邀去他的宿舍,他不由分說就把田玉華抱住了。抱了一會兒,喊了幾聲小華,就把小華安置到床上去了。這天楊海君見田玉華的情緒不似往日,故作驚訝道:你的氣色不太對呀?怎麼,誰惹我們小華生氣了?這就是楊哥,楊哥就是這麼細心,這麼善解人意。她鼻子一酸,差點兒掉下淚來。田玉華說:我婆婆又來監督我來了,今天我跟她幹了一架。楊海君說:你看,我覺得你氣色不太對吧,果然是遇到了不順心的事。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婆媳本來就是一對矛盾嘛!來,讓我好好安慰安慰你,替你消消氣。「安慰」過後,楊海君建議田玉華馬上買一個手機,他們以後聯繫起來方便些。不管你想我,還是我想你,手機一打,兩個人就可以到一塊兒。田玉華說,她是想買一個手機,可稍稍像點樣兒的手機就得上千塊,她哪裡買得起呢!楊海君沒有給她錢,也沒有許諾給她買手機,只是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嘛,當務之急是把你的兩項應有的權利要回來。一是自由的權利,也是嫁人的權利。這個權利是法律賦予每個公民的,誰都不得干涉,誰干涉就是違法。第二個權利是抓緊時間把你應得的五萬塊錢撫恤金要回來,存到你的名下。你大伯有什麼權利拿著你的錢不給你,沒什麼道理嘛,不合法嘛!你要理直氣壯地跟他們要,他們若再不給你,你就到法院起訴他們。訴狀我替你寫。老農民最怕吃官司。我敢打包票,不等我們把訴狀遞到法院,他們就會乖乖地把五萬元錢還給你,小華你信不信?田玉華說:我信。楊哥真會替我著想,楊哥真是個好人。
走完娘家回來,田玉華跟公爹說該回礦上了。給苗壯壯把周年紙燒過了,利息也拿到了手,她沒必要再待在這裏。公爹說再等等。公爹找到了新的待在家裡的理由。公爹和婆婆在村裡承包的還有二畝多地,他們去礦上期間,地沒法種,就暫時讓大伯家種著。他們訂的有口頭協議,大伯每種一年,不管收多收少,大伯只給公婆二百斤小麥就行了,別的什麼都不要了。他們回來了,大伯應及時把二百斤小麥給他們送來才對,可大伯好像把這個茬兒給忘了,見一次面又見一次面,大伯老也不提送小麥的事。公爹不好意思跟大伯明要,相信大伯自己會想起來的。公爹這一次使用的是拖延之計,要把田玉華拖到在老家過元旦,還要在老家過春節。


九百多塊錢,田玉華覺得也不少了。礦上給她的每個月的生活補貼是三百塊,三個月的補貼加起來,還沒有她分到的利息多呢。拿到了錢,田玉華就到集上買了點心、油條、烤燒餅、咸牛肉等食品,裝了滿滿一籃子,借一輛自行車騎上,一個人回了一趟娘家。娘見她還是哭,說:我想著你把爹娘都忘了呢,再也不回來了呢!田玉華儼然外面人的派頭,說:一見面就是哭,哭,你別哭了好不好,你一哭,我就得陪著你哭,你還嫌我哭得少嗎?娘擦擦眼淚,答應不再哭了。可娘又說:這是見著你了,我才哭。我不跟俺閨女哭哭,跟誰哭呢?你爹那個半死不活的樣子,看見他,我想哭都哭不出來。田玉華說:哭不出來就不哭。在一間小西屋病床上的爹聽見了她們娘兒倆說話,喊田玉華:妮兒,妮兒呀,是你回來了嗎?田玉華答應著到病床前去看爹。爹瘦得牙床高起來,雙眼塌了坑,只剩下一把骨頭。只有爹的灰白頭髮支棱得像老鴰窩,誇張得厲害。爹說:妮兒呀,讓爹看看你。這回你還能看見爹,下一回再回來就看不見你爹了。爹的表情是哭的表情,聲音是哭的聲音,可爹的眼睛干擠,干擠,就是擠不出一滴淚來。田玉華想拉拉爹的手,沒有拉。她說:你別光想著死,破罐子熬壞柏木筲,你再活十年八年,還說不定呢!爹壓低聲音說:你娘嫌我死得慢哪!田玉華沒有附和爹,卻正色道:你可不能說這樣的話,我娘給你端吃端喝,還要給你擦屎刮尿,依我看我娘對你很不錯了,攤上這樣的老婆,你就知足吧你!爹說:好好,我聽俺妮兒的,啥都不說了。他問田玉華拿來的都是啥。田玉華把食品說了一遍,問爹想吃點兒啥。爹說他就吃點兒咸牛肉吧,嘴裏寡淡得很,早就不知道啥是肉味了。田玉華撕下一塊咸牛肉給爹吃,又到堂屋裡跟娘說話。娘問:我聽說小本他爸死後,人家賠給你十萬塊錢?田玉華反問娘聽誰說的。娘說:人家都在說,三鄉五里的人都知道。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田玉華沒有否認她有錢。她說:錢再多,也不如小本他爸活著。娘囑咐她說:那麼多錢,你可得放好嘍!現在辦啥事兒不是拿錢說話,錢不說話,人說再多話都沒用,腰裡有錢總歸是好些。娘有一句話,娘要是不跟你說,你公爹你婆子不會跟你說。一棵樹死了,還有一千棵一萬棵樹在那兒活著。俗話怎麼說的,一個人不能只在一棵樹上弔死。過個三年兩年,等小本稍大一點兒,能離開手腳,你碰見合適的,該再找一個,就再找一個。你是屬馬的,算上虛歲,今年才二十八。你這樣年輕,給誰守著?天這樣短,夜這樣長,你守到啥時候才是盡頭?田玉華沒有跟娘說她說下了不再改嫁的話,只說:我的事兒你就別操心了。娘說:我的閨女我的肉,我怎麼能不操心。我在這邊也給你打聽著,見著合適的人,我託人給你介紹。我都想好了,過些時候,等你爹走了,我就跟著你過,幫你洗衣服做飯帶孩子。即使你的錢再多,我都不跟你借。只是你弟弟玉良以後遇到了啥難處,恐怕你得幫襯點兒。現在鄉里普通高中沒有了,改成了農業高中,玉良不想上學了,前一段跟我吵吵著,非要到礦上去找你,想讓你給他找個工作。找工作哪裡是那麼容易的?我把他攔下了。他是不知道你回來,要是知道你回來,該回來纏磨你了。田玉華說:不管這高那高,還是讓他先把高中念完再說吧。這時田玉華把窩成一卷的錢拿出來了,遞給娘說:這是三百塊錢,給你和我爹二百,剩下的一百給玉良。男孩子大了,手裡沒一點兒零花錢也不好。娘把錢接過,說:你看,又花你的錢。娘把錢展開數了數,又窩成一捲兒,掀開棉襖大襟,放進大襟下面的口袋裡。他們這裏習慣把錢窩成一個捲兒,大票子小票子都不展開放,都是窩成一個捲兒,好像把錢窩得越小,才能把錢攥牢,才不容易被人發現或被小偷偷走。把窩成一捲兒的錢裝進口袋裡,娘好像覺得仍不保險,她把棉襖襟子往下拉拉,並用手掌在棉襖外面撫了撫,撫到錢確實在口袋裡待著,似乎才放心些。娘的意見是,給玉良的一百塊錢,不能一次全給他,要是一次全給他,不知他怎樣燒包兒呢!娘準備每次給他二十塊錢,分五次給他。田玉華說:你看著辦吧。
最終的結果怎麼樣呢?說好的是分給田玉華五萬塊,可田玉華既沒拿到現金,也沒拿到存款單,全部十萬塊錢都交由苗壯壯的大伯苗心金存到銀行里去了,存單上寫的是苗心金的名字,存單也由苗心金保存著。這是在村支書的見證下,由大伯、公爹、田玉華三方共同協商的結果。公爹的意見,十萬塊錢誰都不要動,都給小本留著,作為小本長大后的教育經費。再說這筆錢現在也用不著,因為除了這筆撫恤金,礦上還給他們全家四口人每人每月三百塊錢的生活補貼,有了這些生活補貼,維持現在的日常生活不成問題。將來的問題是,礦上給小本的生活補貼只發到小本十八歲就不發了。而十八歲正是小本上大學的年齡,上大學要花很多錢,不存個十萬八萬的怎麼能行呢?田玉華想想,是這麼個理兒。丈夫死了,小本卻是她的親骨肉,說不定她將來還要依靠小本呢,公婆願意為小本存錢,她更應該把錢給小本留著。這筆錢也不是絕對不能動,哪方若是有急用,說明用多少,需公爹和田玉華都同意,再通知大伯把錢取出一部分。還有,這筆錢存的是定期,一存一年,到期了有利息可供分配。十萬塊錢一年的利息是兩千多塊,按平分的原則,田玉華可以分到一千多塊。就是這一千多塊錢的利息,才讓田玉華動搖了不回家燒紙的決心。五萬塊錢是不是歸她,她心裏一直不踏實。一千多塊錢的利息,代表的就是那五萬塊錢。她要回家試一試,看是否真的能分到利息。如果把利息拿到手,表明那五萬塊錢老本兒確實屬於她。
從莊稼地里走出來的人,還是願意到莊稼地里走走。一層一層的莊稼,對他們來說,有一種親近感,還有一種回歸感。莊稼地也是他們散心和消愁的地方。心上結了一個疙瘩,人到穀子地邊站站,望望遠去,走一會兒神,疙瘩或許就鬆快些。心裏不是很乾凈,看人不是人,看狗不是狗,陽光已沒有什麼關係。他們不知不覺來到礦區外面,走到一塊即將收割的豆子地里去了,蹲下身子,把發黃的豆葉和成串的、毛茸茸的豆角捏一捏,看一隻身穿粉紅內衣的長身綠螞蚱從腿前「嗖嗖」飛過,聽山溝深處的村莊傳來一聲悠長的雞啼,他們深吸了幾口氣,再長出了幾口氣,心裏就清凈多了。回到礦里,他們看人還是人,看狗還是狗。礦里的人大都是從四面八方的農村麇集而來,他們脫下農裝,換上工裝;放下鋤頭,拿起鎬頭,頭上頂一盞礦燈,就下井挖煤去了。在農村種田時,他們的面目黧黑,那是皮膚里儲存有足夠的陽光之故。到井下挖煤,他們的面目更黑,那是含有油分的煤面子附著在人的肉皮上造成的,跟陽光已沒有什麼關係。他們到澡堂里洗去煤黑,臉變得有些白,白得不大自然。偶爾照一下鏡子,他們以為臉皮變薄,幾乎有些害羞。過去種莊稼,他們是隨著季節來。杏花開了,他們施肥,犁地。棉花開了,他們割芝麻,割豆兒。幹活兒幹得有些乏,躺在地上歇一會兒,隨手扯過一根草莖,草莖上正舉著一朵小黃花。眯起眼往天上看看呢,或許有一群保持著人字隊形的大雁正從天空飛過。在井下挖煤就不一樣了,這裏沒有春夏秋冬,沒有風霜雨雪,一年到頭只有一種色彩,那就是黑。除了黑,還是黑。如果把煤炭比作莊稼的話,他們所收割的莊稼也是黑的。那些億萬年前就長成的黑莊稼,一層一層疊加在一起,是那麼深,那麼厚,他們收割得有些累了,也有些煩了,不知何年何月才是盡頭。其實他們的日子不是按年按月算的,是按天按小時算的。每天一沉入到很結實的黑暗裡,他們就有些發愁,這一班什麼時候才能幹完呢!好在煤礦一般離農村並不遠,或者說煤礦大都坐落在農村之中,地下在隆隆地開採著煤炭,地上仍然一茬接一茬生長著莊稼,只要他們願意,走進真正的莊稼地里並不難。若看見—個人在田間小路上走走停停,或看見—個人坐在一處土壩上,對著蟲鳴聲聲的紅薯地發獃,不要以為他們是遊手好閒的人,他們必定是從井下走出來的礦工,必定是辛苦之人。
苗心剛見宋曉娜看動畫片看得有些入迷,像是忘了時間,估計宋曉娜又要在梁奶奶這裏吃飯。他問梁奶奶,要不要他幫著出去買點兒菜。梁奶奶說不用了,家裡有白菜、蘿蔔,還有雞蛋、豆腐,夠了。苗心剛想跟宋曉娜說幾句話,問宋曉娜想不想自己的孩子。他叫了宋曉娜兩聲,宋曉娜才回了一下頭,出乎意料似的嗯了一聲。他的話還沒問出來,宋曉娜的注意力又回到電視畫面上的小豬小狗小貓身上去了。由宋曉娜想到兒媳田玉華,田玉華的智力起碼沒什麼問題。人來到世上,所比的就是智力,只要智力不是太低,就不會處處吃虧。苗心剛還想到,因為宋曉娜—個人住在小屋裡,沒人保護她,才導致—個又—個男人去找她。他要是不住在礦上,保不住也會有男人到樓上找田玉華。別人且不說,就那個胡修良,不知道往樓上跑多少次了。跑得次數多了,就有可能出事。就因為他在礦上陪田玉華住著,那些不要臉的傢伙雖然急得像狗不得過河一樣,也只能在樓下轉腰子,只能在外面攔截田玉華,不敢輕易上樓。現在的問題是,田玉華還很年輕,她在樓上待不住,耐不住寂寞,管不住自己的慾望。說得不好聽一點兒,她需要別的男人稀罕她,喜歡那些男人像狗一樣,在她跟前搖尾巴,並抓她,嗅她,啃她,騎她。這個問題如此現實,現實得繞不開,躲不過,該如何解決才好?
前面一塊地,種的是山藥蛋;後面一塊地,種的是豆子。田玉華往回往上走了幾步,在豆子地邊的草地上坐下了。既然出來了,她打算在地里多待一會兒。她也是從農村出來的農家女,從來不覺得地臟,願意直接坐在地上。她下身穿的是一條黑色的牛仔褲,就算後面沾了土粒草籽兒,等她站起來用手一抹拉就乾淨了。聽見蛐蛐兒叫了一兩聲,叫得有些發顫,像是呻|吟。她扭頭瞅瞅,沒瞅見蛐蛐兒在哪裡。隨著秋氣漸涼,豆葉已經由綠變黃,瓦楞著的豆葉落了一地。那隻怕冷的不知名的蛐蛐兒,定是藏在了某片豆葉下面。她撿了一片豆葉在手中,見明黃的葉片變薄了,不像夏天那麼厚,也不像夏天時葉面上都是毛毛。她捏了葉梗,把葉片遮在眼上對著太陽照,透過葉片,她真把太陽看到了,太陽像一枚放大了的鵝蛋黃兒。這就是秋天的太陽,它不再火辣辣,不再鋒芒畢露。它變得敦厚起來,和善起來,在秋涼時帶給人們的是靜靜的暖意。對面地里的山藥蛋,夏天時當是一片油綠,綠得有些發暗,跟長葉的「煤炭」差不多。而就在「煤炭」上面,卻開著明麗的花朵。那些花朵有羽白的,也有紫藍的。有一次苗壯壯指著羽白的花朵對她說,那些花朵很像他們下井的人頭上戴的礦燈。她不相信,說礦燈的燈光不是紅的嘛。丈夫笑她說了外行話,告訴她,明亮的燈光都是白色的,燈光一發紅,就表明燈盒裡的電用乏了。夏天過去了,眼下是秋天,山藥蛋棵子里的「電」大概也用乏了,花朵不復存在,莖葉也開始發黃,枯萎。但山藥蛋根部的土鼓起來了,不用說,那裡聚集著一窩窩白白胖胖的山藥蛋。這塊地去年種的就是山藥蛋,今年種的還是山藥蛋。去年就是這個時候,丈夫要帶她到地里玩玩。她當時肚子很大,按預產期計算,再過幾天就要生產,身子沉得很,懶得動彈。丈夫把她從床上拉起來,讓她走動走動,說活動活動,生孩子順利些。他們一走一走,就走到這塊地里來了。那天有一個胖婦女正用鐵杴在地里刨山藥蛋。婦女把準備盛山藥蛋的編織袋放在一邊,也不把山藥蛋棵子拔下來,就挨棵刨去。土地像是很鬆軟,婦女把鐵杴蹬下去,一撅,把棵子一提溜,一窩糾結在一起的成疙瘩的山藥蛋就出來了。在有些濕潤的褐色的土地上,像是初生的山藥蛋白花花地擺成一片,甚是好看,喜人。丈夫跟婦女打招呼,走進地里,要過鐵杴,幫人家刨了好幾棵山藥蛋。她沒好意思到地里九_九_藏_書去,只站在地邊看。丈夫幫人家刨了山藥蛋,又拿出裝在口袋裡的傻瓜照相機,要給她照相。她覺得自己的肚子太大了,太難看了,不願照。她看到刨山藥蛋的婦女正望著她笑,她更不願意照。恐怕把婦女刨出的山藥蛋都加起來,也比不上她的肚子大。可丈夫認為,作為一個女人,將要分娩時顯得最有成果,最好看,應該照些照片,留作紀念。她說理說不過丈夫,只好讓丈夫給她照。以山藥蛋地為背景照相后的第三天,她就生下了兒子小本。丈夫高興壞了,說兒子有了,過個兩三年,他們再要一個女兒,來他個兒女雙全。然而兒子出生還不滿兩個月,丈夫苗壯壯就在井下出了事。丈夫不是採煤工,也不是掘進工,是機電隊的一名電工。井下的電工不是危險工種,每天背著電工包,查查電纜、電線,維修一下電器設備,傷亡事故一般來說輪不到他頭上。可那天井下發生的是瓦斯爆炸,瓦斯爆炸最不長眼,有一個,算一個。在整個採區,不管你是有幾十年井下避險經驗的老礦工,還是剛下井沒幾天的新手;不管是正在工作面幹活兒的,還是在巷道里走路的,都未能幸免於難。那幾天,市裡的人來了,省里的人來了,北京的人來了,還來了各路記者,礦上一片慌亂。不光礦上的人急得亂竄,周圍農村的人也來了。警察布置了警戒線,農村人進不了礦上的大門,就站在外面的莊稼地里,抻著脖子往礦里看。後來田玉華聽說,莊稼地里站得人山人海,把未及收走的莊稼稈子都踩倒了,把莊稼地踩得像是打場用的場面子。地踩成那樣,會不會影響來年種莊稼呢?現在看來,地里種豆子長豆子,種山藥蛋長山藥蛋,地底下出那麼大的事,莊稼像無事人一樣,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田玉華相信,她認識這些莊稼,這些莊稼也認識她。不管是玉米、高粱,還是豆子、山藥蛋,它們去年走了,今年又來了。可她的丈夫,她的兒子他爸,卻一走就走遠了,再也不回頭。
這個計劃只能由公爹苗心剛對田玉華說出來,萬萬不能由婆婆說。在給苗壯壯辦後事期間,婆婆與兒媳產生了很深的裂痕,或者說已經結下了仇氣。兒媳幾乎不能聽見婆婆說話,好話歹話都不能聽。無論什麼事,只要由婆婆說出來,田玉華必定打頂板,事情一準砸鍋。所以他們雖然同吃一鍋飯,婆媳基本上互不搭腔。然而,當苗心剛對田玉華說出計劃時,田玉華也不同意。這天,苗心剛抱著孫子小本,手指著靠牆放在桌子上的苗壯壯的遺像,教小本喊爸爸。這張遺像是苗心剛特意到照相館里放大的,長一尺半,寬一尺三。他給遺像罩了玻璃,鑲了金邊雕花木框,木框上方搭有黑色綢帶,並用綢帶扎了一朵碩大的花。除了木框上方正中有黑色花朵,他還讓妻子用白紙紮了兩朵白花,分放在遺像下方的兩個角。遺像很顯眼,只要來到他們家,一抬眼就把苗壯壯的遺像看到了。苗心剛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兒子不在了,但兒子的位置不能空缺,他必須在這個家裡給兒子一個顯著的位置。他教孫子對著兒子的遺像喊爸爸,也是百年大計。從孫子剛會吐一個字起,他就指著遺像說:這是你爸爸,來,喊爸爸。他沒有教小本喊爺爺、奶奶,也沒有教小本喊媽媽,只教小本喊爸爸。他用灌輸的方法,反反覆復把兒子的形象灌輸給小本,要讓小本從小就樹立起爸爸意識,只認這一個爸爸,別人都不能代替這個裝在鏡框裏面的爸爸。苗心剛的耐心灌輸取得了成效,小本終於喊出了爸那個字眼兒。當小本第一次喊爸爸時,苗心剛感動得喉頭髮噎,差點兒替兒子答應出來。回想起來,壯壯第一次喊他爸爸時,他都沒有這麼感動。現在小本喊爸已不成問題,只要他指著遺像問這是誰,小本就叫了爸爸。每當小本叫了爸爸,他就高興地把小本又舉又親,說回答正確,一百分。本本真乖,真懂事,真是爺爺的好孫子。這天高興之餘,他裝作順便對田玉華說:小本他爸爸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快到了,過幾天咱一塊兒回去給小本的爸爸燒周年紙。田玉華說:誰想回去誰回去,反正我不回去。小本也不回去。在公爹誇小本是好孫子時,田玉華瞥見婆婆也瞅著小本咧著嘴樂。婆婆一高興,她就不高興。她把小本從公爹手裡要了回來。對於公爹老是教小本對著玻璃鏡框里的相片兒喊爸爸,田玉華嘴裏不說反對,心裏也有不同看法。一個人不管他生前如何,一死就變成了鬼。讓一個不懂事的娃娃成天對著鬼叫爸爸,是不是太過分了。田玉華還聽說,小孩子的眼睛都是真眼,神眼,不可讓小孩子照鏡子,一照鏡子就能看到小孩子自己的前生。罩在相片兒上的玻璃也有一些鏡子的功能,也能照出人影兒,小本要是在裏面看到自己的前生,把孩子嚇壞了怎麼辦。苗心剛說:給小本的爸爸燒周年紙是一件大事,必不可少。他的墳在老家埋著,咱們要是不回去,就沒人給他燒紙。田玉華說:誰說不燒周年紙了?沒人說不燒周年紙!有幾個家屬跟我約好了,我們準備那天到井口去燒紙。我聽人家說,井下的路曲里拐彎,往哪兒走都是黑的,壯壯他們在井下還迷著路呢,他們的魂兒還都沒出來呢,要燒紙只能到井口燒,得連著燒三年紙,才能把壯壯的魂引出來。田玉華不願回老家,是害怕公婆和老家的人再折騰她,也折騰她的孩子。去年回老家往苗家老墳里埋苗壯壯的骨灰時,她和孩子已經被折騰了一回。她腰裡系了麻披子,頭上頂了整幅的白布,身上穿了重孝。小本不會扛幡,她得替小本扛。小本不會摔喪盆,她得替小本摔。村裡的兩個婦女架著她的胳膊在前面走,青壯男人們抬著苗壯壯的棺材在後面走。每走幾步,她都要按照長輩的要求,回過頭跪在地上向棺材磕頭。小本頭上也戴了孝帽子,全身穿上了生白布特製的孝服,裹得像一個受了重傷的小傷號。小本由婆婆抱著往墳地里走。送葬的隊伍一路吹響器,放鞭炮,還放那種能發出巨響的三眼銃,大概把初生的小本嚇壞了,小本一直哇哇大哭。或許在苗家的人看來,小本大哭是應該的,哭得很好,只有小本不間斷地哭,才能顯出小本與爸爸的骨肉聯繫,才能增加生死離別的悲痛氣氛。小本掙扎著要找媽媽,要媽媽抱。可婆婆緊緊抱著小本,就是不允許小本找媽媽。那兩天剛下過大雪,老家一片冰天雪地。小本喝了寒風,吸了涼氣,當天夜裡就發起了高燒。她和公爹連夜把小本抱到鄉醫院打了半夜吊針,小本才漸漸退了燒。苗心剛認為兒子的魂還在井底沒出來的說法是瞎說。據說人的魂如—縷煙,如一朵雲,輕盈得很,是往上升的。苗壯壯的魂早就應該從井口升出來了,在他的肉身沒被抬出來之前,魂就走到了前面,回到了家裡。不過苗心剛沒有再說話,沒有講必須回老家燒紙的道理。話不能太趕話,後面的話趕得急了,前面的話回頭咬一口,容易把事情鬧僵。

怕什麼來什麼,田玉華還未來得及走脫,公爹苗心剛就找到地里來了。公爹是抱著小本來的,她還沒看見公爹,先聽到小本的哭聲。小本哭的聲音很大,一邊哭,一邊喊媽媽,媽媽。媽媽跟兒子是連心的,媽媽對兒子的哭聲再熟悉不過,一聽見兒子的哭喊,田玉華心疼了一下,臉立時就白了。但她猶豫了一下,沒有迎著公爹和小本跑過去。她和胡修良本來沒什麼事,一跑開好像有什麼事了。她埋怨地白了胡修良一眼,靠著土堰沒有動。公爹抱著小本出現在坡頂上。到了坡頂之後,公爹好像佔據了制高點,沒有再往坡下走。儘管小本看到了媽媽,向媽媽傾斜著身子,比剛才哭得還厲害,公爹緊緊抱著小本,還是不往下走。公爹也不說話,臉色黑得有些駭人,雙腿在微微發抖。田玉華只得走上去,叫著本本,本本,我的乖,我的兒,來,讓媽媽抱,把兒子從公爹手裡要過來。公爹這才說話了,說:本本早就睡醒了,一醒就哭著鬧著找媽媽,誰都哄不住他。我抱著本本,找了好幾個地方都找不到你,誰知道你在這地方躲著呢!田玉華知道公爹生氣了,公爹在指責她。她聽見公爹說她躲在這裏,一個躲字讓她覺得十分彆扭。她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有什麼可躲的呢?她沒有跟公爹頂嘴,一頂嘴她的眼淚恐怕就會下來。好在她懷裡有一個本本,她給本本擦著眼淚,說好乖,不哭,不哭了啊,好乖。兒子的頭往她懷裡拱,不讓給他擦眼淚,急著吃奶。當著公爹和胡修良的面,她沒有把奶掏出來,沒有馬上給兒子餵奶。她瞥見胡修良站在原地仍沒離開,不知道他還在等什麼,這不是故意往她公爹眼裡揉沙子嘛,不是成心給她公爹心裏添堵嘛!田玉華有些惱怒,覺得胡修良太沒眼色。
不管婆婆怎樣痛哭,田玉華跟沒聽見一樣,始終待在屋裡不出來。小本大概被奶奶的哭嚇著了,在裡屋也哭起來。田玉華不但沒有哄小本,沒有給小本餵奶,反而在小本屁股上加了兩巴掌,說:哭,哭,使勁兒哭,哭死你個雜種才好呢!婆婆大概哭累了,止了哭,剛剛躺在床上喘息一會兒,田玉華隔著門,大聲對苗心剛說:苗心剛,把我門上的鑰匙還給我!早不要,晚不要,偏偏在苗心剛的妻子又來到礦上,田玉華跟他要鑰匙,這是故意當著妻子的面給他上眼藥啊,這是故意拿刀子往他心窩子里捅啊!他一驚,妻子也一驚。妻子驚得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兩眼狐疑而厭惡地盯著苗心剛,彷彿在說:這都是你乾的好事,看你還有什麼可說的。苗心剛不能吃啞巴虧,他也大聲說:鑰匙給你可以,以後你屋裡的地還是你自己掃,桌子還是你自己擦,我可不給你掃,不給你擦了。他用這話告訴妻子,他拿了田玉華門上的鑰匙,只是為了方便進屋擦桌子掃地,別的什麼事情都沒幹。田玉華說:我本來就沒讓你進來擦桌子掃地,是你自己要進來的。苗心剛只得從口袋裡掏出那串鑰匙,還給田玉華。他沒敢拿鑰匙直接開門,而是拿鑰匙敲著門,讓田玉華開門。田玉華把門打開一點兒,苗心剛沒有把鑰匙往田玉華手裡遞,而是往地上一扔,說給你。田玉華怒斥道:扔什麼扔,你扔打誰呢?苗心剛小聲嘟囔:扔打誰,就扔打你。田玉華說:你說什麼?有種你大聲說。苗心剛沒有表現出有種,沒敢再說什麼。是呀,苗心剛什麼時候變得沒種了呢?他的種到哪裡去了呢?
苗心剛回到老家,有人悄悄告訴他,他哥哥苗心金把十萬塊錢借給了鄉裏面粉廠的老闆,而老闆的生意虧了本,人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有人說跑到新疆去了。苗心剛一聽,驚得臉都白了,恐怕比麵粉都白。他馬上找到哥哥,害怕傳話被證實似的,沒敢問哥哥是不是把錢借給了別人,只說田玉華想把她的五萬塊錢取走,看看怎麼辦?哥哥不同意取走,說不能聽田玉華的。苗心剛提出把存款單看一看。哥哥說,存款單也就是一張紙條,沒什麼可看的。在苗心剛堅持要求下,苗心金才把存款單拿了出來。苗心剛一看,這哪裡是銀行出具的存款單,只是一張又窄又薄還有些皺巴的借條,上面用圓珠筆寫的是:今借到苗心金現金拾萬元整,年紅利百分之五,借期三年,到期后本利一次還清。苗心剛說:這不是存款單。苗心金說:這跟存款單一樣,拿著它能換回十萬塊錢就行唄。苗心剛說:這跟存款單不一樣,哥你還是把它換成存款單吧。苗心金說:想換你自己去換,你們的錢以後你們自己存吧,我也不想費那個心了。一切都證實了,一切都明白了,苗心金果然把十萬塊錢撫恤金拿去打了水漂兒。苗心剛一把拉住哥哥的胳膊,說:哥,哥,你不能這麼干哪,這十萬塊錢可是我兒子的命換來的呀!
田玉華大概被婆婆伺候慣了,婆婆沒到礦上來,她還是不掃地,不擦桌子,不洗衣服,連飯都不做,只是一天到晚把小本抱在手上亂轉悠。苗心剛心說:我走,看你吃飯不吃?看你能不能過到狗窩裡?他心裏說了走,並沒有真走,還是把家裡收拾一下再說吧。他穿上兒子留下的舊衣服,綰起衣袖,代替婆婆,把家務活兒都承擔起來。他不做是不做,要做就比別人做得好。他掃了地,又用墩布擦,擦了一遍又一遍,把水泥地板擦得溜光水滑。他不光擦桌椅板凳,還攀上窗檯里裡外外擦窗玻璃。窗玻璃不知多長時間沒擦了,上面沾滿了煤塵,烏塗得很。有麻雀落在窗台上,能聽見麻雀叫,卻看不見麻雀。他把窗玻璃擦透亮之後,又有麻雀飛過來,他與麻雀大眼瞪小眼,像是把麻雀嚇了一跳,麻雀還沒站穩腳跟,就趕緊飛跑了。他問田玉華,玻璃擦得亮不亮?田玉華承認不錯,挺亮的。一天三頓飯,苗心剛都是先問田玉華吃什麼,田玉華想吃什麼,他就給田玉華做。一開始,田玉華讓他隨便做,他做什麼,田玉華就吃什麼。後來他問,得多了,田玉華就點了一兩樣。有一次田玉華說,她坐月子時,壯壯給她熬過一鍋魚湯,挺好喝的。苗心剛說:你這孩子,想喝魚湯咋不早說呢?我熬魚湯最拿手,壯壯還是跟我學的。他馬上到農貿市場買回一條活魚,宰了,剁成大塊兒,掛點薄芡,在滾油里過一下,放上蔥姜蒜等作料在鐵鍋里熬。熬了一會兒,魚湯的香味就出來了,瀰漫得滿屋子都是。苗心剛掀開鍋蓋看了看,魚湯已經變稠變白,白得像奶汁子一樣。他喊田玉華到廚房裡,讓田玉華看看他熬的魚湯和壯壯熬的魚湯一樣不一樣。田玉華抱著小本到廚房裡伸頭一看,說就是這樣的。苗心剛自責地說:怨我糊塗,前兩天咋沒想起來想給孩子熬魚湯喝呢!你喝了魚湯,等於小本也喝了魚湯,因為魚湯對促進下奶最好了。說到下奶,田玉華往自己胸口聯想了一下,沒有再接話。魚湯熬好,苗心剛給田玉華盛了一大碗,讓田玉華先喝,趁熱喝。他說,一個魚湯,一個羊肉湯,都要趁熱喝,一涼就不好喝了。可田玉華沒有把小本交給公爹抱,她說一塊兒喝吧。田玉華把魚湯喝了兩口,公爹看著她,問:味道怎麼樣?鮮不鮮?好喝不好喝?田玉華說好喝。坐在田玉華腿上的小本伸著手夠碗,還抓奪媽媽手裡的勺,看樣子也想喝魚湯。田玉華就用小勺舀了一點兒魚湯,吹吹,並把小勺放在舌頭尖上試試還燙不燙,然後餵給小本喝。小本把魚湯喝下去了。小傢伙像是品味了一下,大概覺得味道還不錯,伸著手,伸著嘴,還要喝。苗心剛說:看來小本光吃奶不行了,吃不飽了,該給小本加點兒飯了。他取一隻小塑料碗,盛一點點米飯,澆上魚湯,用勺將米飯拌—拌,搗得爛一些,從田玉華懷裡接過小本,餵給小本吃。小本果然吃得很香,米飯一送到他嘴裏,他的舌頭一裹一裹就咽了下去。小本每吃下一口,苗心剛就叫一聲好,誇小本真乖,真像個男子漢。見小本會吃米飯了,田玉華也很高興,也誇小本真是個乖孩子。
苗心剛觀察得不錯,田玉華確實跟礦上通風科的楊科長搭上了。天都黑下來了,田玉華又抱著小本出了門。她到梁奶奶家坐了一會兒,把小本哄睡著,把小本交給梁奶奶,讓梁奶奶替她看一會兒,說她出去辦點兒事兒,就找楊科長去了。梁奶奶問田玉華:你婆婆不是回來了嗎?你為啥不把小本交給他奶奶看著呢,他奶奶看見小本,不知有多親呢!田玉華說:我就不能看見那老婆子,一看見她,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梁奶奶說:這樣可不好,婆婆和兒媳到一起,得互相讓著點兒,兩好?一好,一好瞎搭了。你是晚輩兒,得多體諒你婆婆。你婆婆拋家舍業地到礦上來住著,還不是為了你,為了小本。田玉華不願聽梁奶奶多勸,說她—會兒就回來,只管走了。
公爹把道理講得這樣透徹,這樣合情合理,田玉華一開始仍犟著臉子,沒有答應回去。她心裏說:我就是不想回去,看你能用麻繩拴住我的頭,把我拉回去不成?直到公爹說到撫恤金已經存了一年了,該取利息了,田玉華才說考慮考慮。聽到兒媳願意考慮他的意見,苗心剛不免心中暗喜,兒媳答應考慮,其實等於答應回去。關於撫恤金的利息,是苗心剛下給田玉華的最後一步棋,他估計這步棋比較有力度,能把田玉華給將回去。不出所料,在算棋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或者說只知其二,不知其三其四的田玉華,果然吃了他一將。撫恤金是死者用生命換來的代價,是對死者的告慰,也是對活著的死者親人的撫慰。但不必諱言,撫恤金往往也會成為親人結怨甚至反目成仇的淵藪。田玉華對婆婆滿腹的怨氣,就是從撫恤金那裡開始生的。在協商如何處理苗壯壯的善後問題時,礦上把他們一家和相關人員都安排在一個賓館里。賓館上了星級,房間里有地毯、電視、電話和洗澡間,條件相當不錯。苗壯壯的父親母親來了,苗壯壯的大伯、堂兄和村裡的支書也來了,組成不小的陣容,準備替苗壯壯說話。田玉華家沒有來人。她父親卧病在床,母親需要伺候父親脫不開身,她弟弟還小,正在上學。沒人來幫她說話。這次事故,礦上報出的賠償給每個工亡礦工家庭的撫恤金的底數是十萬元。這個數目有些超出苗壯壯親屬團的意外。來之前,他們打聽過了,前些年,礦上死一個人賠給的錢不過一萬多,後來漲到兩萬、三萬,最多到五萬,也就頂破天了。這一次,他們希望得到的撫恤金數目是六萬,並達成了一致意見,少於這個數就不幹。可礦上報出的數是十萬,比他們所期求的數目幾乎翻了一番,他們互相看了看,在心裏把算盤珠子撥了撥,覺得這個數目實在是不小了。一個農民,風裡雨里種一年莊稼,打的糧食摺合成錢,一年總共能掙多少呢?不過兩千來塊錢。十萬除以兩千等於多少年呢?我的天,五十年,五十年哪!五十年是什麼概念呢?一個農民就算從十八歲開始種地,要種到六十八歲才能種滿五十年。換句話說,五十年就是一個農民一輩子的勞動年數;十萬元,就等於一個農民一輩子收入的總和。苗壯壯的大伯嘴上說:不多,不多,還是一個人的命值得多。賠的錢再多,也買不來一個人的命。但他們心裏想的是,看來,還是當工人合算。他們沒有要求再增加撫恤金,只提出了一些小的要求,比如:苗心剛提出,中午吃飯時要上酒。村支書提出,他來時沒穿棉大衣,天冷了,希望礦上給他買一件羽絨服。苗壯壯的大伯苗心金則拿出一沓事先準備好的醫藥費單子,讓礦方給他報銷。下面該說到撫恤金的分配問題了。礦上的工作人員稱,按以往的慣例,全部撫恤金的分配由工亡礦工的妻子和工亡礦工的父母各分一半,也就是說,田玉華和小本得五萬,苗心剛兩口兒得五萬。田玉華沒想到會分這麼多,她心裏已經同意了這個分配方案,並在幻想中提前把五萬塊錢劃歸到自己名下。由於父親患有長秧子病,田玉華的娘家常年缺錢。她每次回家,母親都跟她淌眼抹淚,意思是想跟她要點兒錢。她哪裡有什麼錢呢?雖然跟了苗壯壯在礦上住著,只有苗壯壯有工作,她只是一個隨礦家屬,連掙一分錢的工作都沒有。他們家的錢都是苗壯壯掌握著,她需要花個三塊五塊,都是臨時跟苗壯壯要。上中學的弟弟想買一雙籃球鞋,說的是跟她這個當姐姐的借一點兒錢。為給弟弟交學費,她每年都跟丈夫要錢。而弟弟要買籃球鞋,她無論如何也不敢跟丈夫說,擔心說了也是白說。她的辦法是每天從日常的生活費中省出三毛兩毛,估計攢夠買一雙籃球鞋的錢了,才偷偷把錢寄給了弟弟。寄錢的事後來還是被苗壯壯知道了,苗壯壯罵了她,還差點兒打了她,兩個人大大生了一場氣。她要是有五萬塊錢在手,用起來就方便多了。這時婆婆提出了不同意見,不同意分給她那麼多錢。是的,公爹、大伯、村支書等,都沒有提出不同意見,只有婆婆一個人從中打岔,不同意給她五萬塊錢。田玉華事後想想,婆婆的不同意見也許是公爹和大伯那幫人在背後商量好的,由婆婆作為他們的代表,跳出來向她發難。婆婆說出了她的理由,婆婆說:她這麼年輕,肯定守不住寡,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改嫁。要是分給她那麼多錢,她一改嫁,不是把錢當嫁妝帶走了,俺兒拿命換來的錢不是白瞎了?她帶走那麼多錢,不知道便宜了誰呢!關於是否改嫁的問題,田玉華還沒想過,或者說還沒有來得及想。苗壯壯的屍體前天剛從井下抬出來,還在醫院的太平間里放著,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丈夫屍骨未寒,她哪能考慮改嫁不改嫁的事。再說她的兒子還這麼小,正吊在奶頭子上摘不下來,也不允許她考慮改嫁的事。可是,這個問題突然間就提出來了,是要錢還是改嫁?她必須從正面做出回答。其實要錢和改嫁並不矛盾,但田玉華不懂得相關法律和撫恤金方面的政策,也沒人替她出主意,幫她說話,她以為二者只能取其一。協商在賓館的一個小型會議室里舉行,一屋子人都看著她,那一刻,她彷彿成了焦點人物。她感到了自己孤立和無助,眼裡滿含淚水。她必須向婆婆做出反抗,把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錢拿到手。她說:誰說改嫁了,我不改嫁,一輩子都不改嫁!她說了不改嫁后,看見公爹點點頭。婆婆說:我不相信,別看她現在說得怪硬實,到時候就不硬實了。田玉華說:你說這話是啥意思,是不是想把我攆走?誰要是逼著我改嫁,我就一頭碰死在他跟前。眼看婆媳兩個越爭越厲害,礦上主持協商的人趕快打圓場,要大家都冷靜點兒,有話好好說。村支書發言,問田玉華是不是真的想好了,你說了不再改嫁,這麼多人都在這裏聽著呢,都可以作證明。一個人說了話,要對自己的話負責。田玉華對村支書也有抵觸情緒,村支書跟公婆一個村,肯定會向著公婆說話,想讓公婆把十萬元撫恤金獨吞。她說:我想好了,說不改嫁,就不改嫁。支書說好,好!按說呢,這事兒應該立一個字據,到時候好說話一些。礦上的主持人說不必立字據了,有個口頭協議就行了。公爹這時候才說話了。尚未開口,公爹又是搖頭,又是嘆息,眼睛一擠一擠,幾乎滾下淚來,表情相當沉重。公爹說:小本他媽表示堅決不改嫁,這個事兒讓我這個當老人的聽了十分感動,真的十分感動。這說明小本他媽跟小本他爸感情很深,不願意離開他們共同生活的那個家。也表明小本他媽舍不下孩子,對孩子是負責任的。我先表個態,小本他媽要是不改嫁,我們一定像對待親閨女一樣對待她。撫恤金就按礦上領導的意見,對半分,二一添作五,我們一分都不多要。其實我們還是一家人,分不分都無所謂。
田玉華以為公婆不知她去了哪裡,她也絕不會主動跟公婆說。她繃著臉子,做出的是守口如瓶和堅壁內心的樣子,彷彿到外邊已經做下了什麼秘密事情。公婆不是怕她和別的男人來往嗎?不是怕她守不住自己嗎?她就是要在這方面膈應他們。她心裏說:我到外面赴別的男人的約會去了,會了一個,又會了一個,其中一個還給我葵花子兒吃,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她預想到公婆都會急著看她的眼睛,彷彿她的眼睛是兩個漏洞,通過漏洞就能洞察到她心中的秘密。她才不讓他們看她的眼睛呢,她的眼睛只給兒子看,同時只和兒子對視。她無視他們。然而公爹苗心剛在吃晚飯時說了一句話,一下子讓她有些泄氣。每頓飯都是婆婆做,婆婆做好了飯,盛上碗,擺上小桌,自己卻不吃,都是先接過小本,讓公爹和她先吃。公爹吃完了,從婆婆手裡接過小本,婆婆才吃。小本一周歲多一點,站,還站不穩;走,拉著大人的手能奓巴幾步;爬,目前是他的強項,前爬后爬都可以。這麼大的小孩兒最抓手,最黏人,一點兒注意不到,就有可能把孩子摔著碰著。矮腳小桌上有熱湯熱菜,孩子要是抓到飯碗,可不得了。所以大人在吃飯時,必須有一個人把伸著小手、急於接近飯桌的小本抱在懷裡,任他哭鬧也不放開他。田玉華和公爹在小桌兩邊坐下,公爹拿起筷子,不先夾菜,讓她先夾。公爹用筷子指著一盤西紅柿炒雞蛋說:吃吧,轉了一大圈兒了,該餓了。公爹說她轉了一大圈兒,她沒有什麼反應。一大圈兒是一個泛指,公爹沒指明她去了哪裡。從她外出的時間長度上,當然夠她轉一大圈兒的。但公爹接著說出的話,不能不讓她感到驚奇。公爹說:到地里轉轉,散散心也好。地里有莊稼,有草,空氣新鮮。在老家的時候,我每天都到地里轉幾個來回。公爹說得很明確,指出她是到地里去了。她繃著端著,還裝作自己做下了秘密事情呢,不料她的「秘密」都在公爹手心裏攥著呢。她不能明白,公爹怎麼知道了她的行蹤呢?她回頭看了好幾回九_九_藏_書,並沒有看到公爹跟蹤她呀。難道公爹長了神話傳說中的千里眼,坐在家裡不動,就看到了她在外邊的一切活動?這不能不讓人泄氣,還讓人有些不悅。

宋曉娜從小沒了父母,是姑姑收養了她,她跟著姑姑長大。宋曉娜的姑父在礦上當工人,是董安民的師傅。師傅見董安民人很老實,又不怕吃苦,就把妻侄女宋曉娜介紹給董安民為妻。宋曉娜生得小巧玲瓏,睫毛長長的,眼睛彎彎的,鼻樑高高的,牙齒白白的,稱得上「俊俏」二字。美中不足的是,宋曉娜小時候得過腦膜炎,留下一些後遺症。後遺症的主要表現是她的智力不能和年齡同步增長,她記憶力差,不識數,反應遲鈍,在生活上對董安民十分依賴。好在董安民對她一點兒都不嫌棄,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她。宋曉娜出門不敢過馬路,董安民牽著她的手護送她。宋曉娜要去看姑姑,董安民用自行車帶著她,一直送到姑姑家,然後再去接她。有一次,宋曉娜到附近農村的麥地里挖野菜迷了路,可把董安民急壞了,董安民滿地里喊,滿地里找,後來總算把嬌妻找到了。宋曉娜見到丈夫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而董安民一句都沒埋怨她,把她背到背上回家去了。定是因為宋曉娜操心少,不知道發愁,她臉上光光的,眼角一點兒皺紋都沒有,顯得很年輕,不像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他們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六歲,兒子三歲。倘是董安民不出什麼意外,這個家可以支撐下去。雖然說不上十分幸福美滿,也不會差到哪裡去。董安民一遇難,等於把這個家抽去了支撐,天就塌下來了。起初宋曉娜不相信丈夫會死,她以為丈夫永遠都不會死。有人告訴她董安民出事了,她還以為人家逗她玩呢。因為在此之前,有些愛開玩笑的礦工家屬娘兒們愛拿一些別的事拿小宋尋開心,老說董安民跟別的女人相好上了。宋曉娜一開始信以為真,還哭過鼻子。後來就不相信了,只相信董安民。礦上的車接她和孩子去賓館,她不去,說等董安民回來再說。人家要她別等了,說董安民今天下班可能會晚一些。她說那不中,她還得給安民做飯吃呢。姑姑說她糊塗,只得跟她把話說透。姑姑哭了,拉著她的手,說閨女呀,你的命咋這樣苦呢?宋曉娜見姑姑哭了,才相信自己的丈夫真的沒有了,再也不能回來照顧她和孩子了。宋曉娜哭得很特別,她擠著眼,咧著嘴,直著嗓子哭,還躺在地上,雙腿亂彈蹬一氣。可她哭著哭著,又突然笑起來了,笑得有些嚇人。董安民的善後處理完,缺乏自我保護能力的宋曉娜幾乎失去了一切。十萬元撫恤金被公公婆婆全部拿走了,女兒兒子被他們的爺爺奶奶領回了老家,連董安民的骨灰盒都沒有給宋曉娜留下。宋曉娜到哪裡去呢?她沒有離開煤礦。董安民生前,他們在矸石山旁邊搭的有一間小屋。小屋很簡陋,牆是爛磚石片干打壘,頂是油氈加塑料布,冬天往裡鑽雪,夏天頂上漏雨。宋曉娜就一個人住在小屋裡,每天爬到矸石山上撿煤,賣給專門收煤的煤販子。矸石山跟煤堆差不多,當然很黑。宋曉娜每天在矸石山上滾來滾去,弄得手、臉、脖子和衣服都是黑的。她不知道到礦上的澡堂洗澡,大概也不照鏡子,黑就只管黑著。儘管煤灰塗黑了宋曉娜的臉,但有人還是看出宋曉娜長得是很俊俏的。他們知道了宋曉娜一個人住在小屋裡,就鑽進小屋打宋曉娜的主意。有人給宋曉娜錢,宋曉娜不同意。有人試探性地稱自己是董安民,宋曉娜嘻嘻笑著,指著來人說安民,安民,竟同意了。這個試探成功的人自以為得計,把話說了出去。結果不少人都以董安民的名義去找宋曉娜,幾乎都打成了宋曉娜的主意。梁奶奶知道了宋曉娜的事,心裏又氣又急。她氣那些狗東西去欺負一個心智發育不全的人,太作孽。她為宋曉娜著急,覺得這孩子太可憐了!梁奶奶到矸石山下的小屋裡找到宋曉娜,把宋曉娜叫成我的苦命的孩子,拉著宋曉娜滿是煤灰的手,眼淚流了兩大串。梁奶奶隔幾天就帶宋曉娜去洗一次澡,幫宋曉娜洗一次衣服,有時還留宋曉娜在家裡吃飯。
兩個年輕礦工從溝底的葵花地里走上來,一人拿著一盤葵花頭,邊走邊嗑葵花子兒。新葵花子兒容易掉色兒,把他們的嘴唇都染灰了。這樣他們嘴唇上塗的就不是口紅,而是口灰。走到田玉華面前,他們互相看看,站下了。田玉華覺出人家要跟她說話,低下了眉,並稍稍有些不安。—個礦工問她,在這裡是不是等人。等人?她等誰呢?她沒有說話,只搖了搖頭,否認她在等人。另—個礦工說:我見過你,你是咱礦上的家屬。你吃不吃葵花子兒?說著,把整盤的葵花頭掰下一半,往田玉華手裡遞。新葵花頭很皮艮,相當難掰,那個礦工蹲下身子,用腿把葵花頭擠住半邊,才把—半葵花頭撕了下來。葵花頭裡面的瓤子雪白雪白。田玉華手往一邊躲,身子也扭向一邊,說不要不要,不吃不吃。礦工說:這有什麼,見面分—半嘛!新葵花子兒有一股清香味兒,挺好吃的。他把葵花頭放在田玉華身邊的草地上了。兩個礦工走後,田玉華只把葵花頭看了看,仍沒有拿起來。要是丈夫還活著,有丈夫跟她在一塊兒,別人給她葵花子兒,她吃也就吃了。丈夫不在了,她跟人家又不認識,平白無故吃人家的東西算什麼!一隻長腿細腰的大黃螞蟻爬到葵花頭上去了,跑馬佔地似的在葵花頭上跑來跑去,像是要把半個葵花頭都佔為己有。螞蟻倒不客氣。她自己不吃葵花子兒,也不想讓螞蟻吃,揮著手梢兒對螞蟻說:去,去!螞蟻還沒趕走,她自己卻起身向溝底走去。因為她又看見了去年那個刨山藥蛋的胖婦女,看樣子,婦女扛的還是那張鐵杴,拎的還是那隻編織袋。她怕婦女認出她來,倘是認出她來,人家會問到她的孩子,說不定會問到她的丈夫。問到孩子還好說,問到丈夫怎麼跟人家說呢?下到溝底,田玉華沒有從原路返回,她沿著溝底,向北走了一段,繞了一個彎子,從別的路回礦去了。
到底還是公爹算得深,田玉華沒有算過公爹。臨到苗壯壯去世一周年的前幾天,田玉華還是答應了回老家去給壯壯燒紙。公爹知道田玉華的顧慮,先把田玉華的顧慮打消了。公爹說,這次回去燒紙,誰都不用戴孝了,只到壯壯墳前燒點兒紙,放一掛小炮兒,念叨幾句就行了。公爹還說,燒紙時玉華不要哭,也不讓小本再哭。去年小本哭得發了高燒,可把他嚇壞了,也心疼壞了。壯壯既然走了,希望都系在小本身上。為了吸取去年的教訓,為了保護好小本的身體,今年連一個淚珠子都不讓小本掉。公爹接著給田玉華講了回老家給壯壯燒紙有多麼重要,既是給壯壯送錢,表達心意,也是燒給村裡人看的。墳里埋的是死人不錯,比的卻是活人,是活人的面子。有活人年年到墳前燒紙,上墳,墳就會一直存在著,不但不會變小,有時還會增大,起碼會保持原有的規模。如果沒有活人加以關照呢,別的人就會把墳不當墳,當成一個無名的土堆。「土堆」會逐年變小,直至消失,夷為平地。公爹給田玉華舉了一個例子。村裡有老兩口,是絕戶頭兒。老頭兒死後,有老婆兒在,老頭兒的墳總算沒被人平掉。後來老婆兒也死了,跟老頭兒合葬在一起,墳頂起了兩個墳頭。因墳后沒有後人佔著,沒有活人給土墳撐腰,老婆兒死後還不滿一周年,墳堆就被人平掉了,平掉后種上了莊稼。不信回老家可到那塊地里看看,豎看是綠麥苗兒,橫看是麥苗兒綠,老兩口的墳再也無可尋覓。
這裡是淺山地帶,土地高一塊,低一塊,不在一個層面上。那高處的一塊,種的偏偏是高粱、玉米等高稈莊稼;低處的一塊呢,種的卻是紅薯、花生等秧子趴在地上的作物。這樣地塊之間像是又拉大了距離,顯得高的更高,低的更低。順著一個長著細草開著碎花兒的斜坡小路往溝底走,人們以為溝底沒有莊稼了呢,眼前一亮,映入眼底的是一大片葵花。葵花一大盤,又一大盤,每盤葵花上都開著純金一樣的花瓣兒。世上的花朵千種萬種,哪一種花朵能比得上葵花的花朵更大呢?葵花已接近成熟,花盤中央的小花開始脫落,露出裏面麻灰色的排列密實的葵花籽兒。田玉華沒有往溝底走,只往下走了一點兒,就背靠坡坎站下了。她心裏還是不踏實,還是擔心公爹會來找她,所以才選擇了這麼一個有利的位置。站在這裏,她平視的視線正好和不遠處的一個高坡齊平,從礦上出來的人不走上高坡就看不見她,而坡那邊的人只要露出一點兒頭頂,立即就會被她發現,她或蹲下身子,或向溝底疾走,都來得及。她對著坡頂看了一會兒,先是看到飛過一隻鳥,又看到跑過一條狗,接著慢慢升高的是一個牽騾子的人,都不是她的公爹。有時她半夜醒來睡不著,偶爾會聽到睡在外屋小床上的公爹和婆婆發出一些動靜。動靜不大,一般都是婆婆發出來的。婆婆罵公爹不要臉,說都多大年紀了,還這麼不要臉。不難想見,睡在另一頭的公爹在老家跟婆婆睡一頭睡慣了,夜裡來了牛勁兒,又要和婆婆睡一頭。婆婆比公爹大兩歲,興趣漸退,不想讓公爹往她那頭鑽。不知公爹採取了什麼手段,硬著頭皮,非要鑽。婆婆大約拒絕不掉,就罵公爹不要臉。不管婆婆怎樣罵,公爹都不還嘴,一聲都不吭。公爹定是怕她聽見,又要幹事,又要保全自己的臉面。這會兒她出來了,小本也睡著了,沒人礙他們的事,他們可以放開手腳,好好地「不要臉」。田玉華往地上吐了一點兒吐沫,才把公爹放到了腦後。
梁奶奶提出,把小本給陳紅娟抱一抱,梁奶奶把陳紅娟叫成紅娟阿姨。田玉華明白,梁奶奶這是換了一個方法,還是在勸慰陳紅娟,希望陳紅娟的心情能夠好轉一些。她立即響應梁奶奶的提議,把小本托起來說:去吧,讓紅娟阿姨抱抱,你這個小臭臭兒,看紅娟阿姨嫌不嫌你臭。出於生命的本能和女性的本能,沒有哪一個女性不喜歡抱孩子的,陳紅娟站起來走過去,伸開雙臂說:來,讓阿姨抱抱,阿姨最喜歡小孩兒了。她把小本的臉抱得貼在自己臉上,說本本真乖,本本真是個好寶貝兒。把小本親過了,她又逗小本說:來,給阿姨笑—個,我看本本會不會笑。要讓小本笑,她自己就得先笑,得給小本做出一個可供模仿的樣子,於是陳紅娟露出了笑容。小本不認生,見阿姨笑,他也咧開小嘴兒,笑了一下。梁奶奶看到陳紅娟的情緒終於有所好轉,才不被人察覺似的鬆了一口氣。田玉華注意到了梁奶奶的鬆氣,同時也領略到了梁奶奶的一番苦心和父母般的可憐之心,她的眼睛幾乎又濕了。
願意到莊稼地里走走的不僅有礦工,還有礦工的家屬;不僅有男人,還有女人。吃過午飯,田玉華把碗一推,從婆婆手裡要過兒子小本,轉身進了卧室。她家的房子在五樓,是一室一廳。因廳比較小,面積大約只有卧室的一半多一點兒,這樣的房子又被礦上的人稱為「一間半」。田玉華帶孩子住卧室,公爹和婆婆一人睡一頭,擠在廳里的一張小床上。田玉華進了卧室,隨手關上了門。門上裝的有暗鎖,她關上門的同時,也鎖上了門。公婆沒有卧室門上的鑰匙,不經她同意,公婆就不能踏進卧室里。就這樣,她藉助一道木門為自己保留了空間,並把自己與公婆隔開。她側身躺在床上,撩起衣服,掏出奶喂小本。小本吃了一會兒奶睡著了,她從小本嘴裏抽出奶頭子,拉下衣服,自己也眯了一會兒。她不許自己睡得時間太長,白天睡多了,半夜裡胡思亂想,又該睡不著了。她悄悄起來,把熟睡的小本抱給婆婆,說她出去會兒。公爹正在小床上睡覺,婆婆沒有睡。婆婆坐在小床前的小板凳上,在給小本做虎頭鞋。老虎的兩隻眼睛又大又圓,虎視眈眈,已經做好了。婆婆把一塊黃布縫成老虎鼻子模樣,要給老虎安一個高鼻樑。她遲疑了一下,看看兒媳田玉華的臉,還是放下了針線活兒,把小本接在懷裡。她問田玉華去哪兒。田玉華把衣服下面的扣子扣好,才說去外邊。出了門口就是外邊,外邊的地方大著呢,誰知道外邊是哪兒。婆婆對田玉華的回答不夠滿意。可她知道田玉華的心裏對她頂牛的很,一說話就沒好氣,沒敢再問田玉華具體去哪兒。公爹苗心剛睡覺很警醒,兩隻眼睛閉上了,兩隻耳朵還大張著,睡著了跟沒睡著差不多。兒媳田玉華一開門,他就醒了,一醒就醒得很警惕。雖然他是和衣而睡,但他並沒有翻身起床,作為公爹,在兒媳面前他得保持應有的沉穩。老婆問兒媳的話和兒媳的回答他聽見了,這時好多人都在睡午覺,兒媳一個人出去是不是有點兒反常?兒媳的回答如此含糊,這又是為什麼?會不會有人在外邊等她?不行,他覺得有必要對兒媳再問一下。如果說老婆是兒媳的第一道防線,兒媳已經把第一道防線突破了,到了他所把守的第二道防線,他得把責任負起來。他咳了咳嗓子說:玉華,你娘問你去哪兒,你還沒說呢。田玉華說:我不是說過了去外邊嘛!公爹說:你說了去外邊是不錯,說了還不是跟沒說一樣。不是不讓你出去,年輕人好胳膊好腿,哪能不出去走走,只是怕本本一會兒醒了鬧人,沒地方去找你。田玉華還是沒說出到底去哪兒,她說:我還能去哪兒,反正出不了天邊兒。說到還能去哪兒,彷彿一下子觸動了心中傷痛的東西,那傷痛還完整如初,一點兒都沒有消化掉,一觸即可發作,她的眼圈不禁紅了。要說傷痛,苗心剛心中也有一塊,論深刻程度,他的傷痛一點兒也不比兒媳的差,見兒媳這樣,他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說去吧,早點兒回來。
妻子的情緒緩和之後,苗心剛想和妻子親熱一下。他估計妻子不會爽快同意,還要拿一下勁。可是,他不向妻子提出親熱的要求又不行,因為妻子會拿這個事情試探他,試試他還拿不拿自己的老婆當老婆。他若不主動跟妻子親熱,妻子又會懷疑他,認為他是飽漢子,不需要妻子了。特別是雖然他跟田玉華的好事沒有做成,但他心裏已經存下了一個鬼,為了驅鬼,他也得藉助跟妻子親熱的力量。和他估計的一樣,他剛拉住妻子的手,妻子就把他甩開了,妻子問他幹什麼,難道還沒幹夠嗎?苗心剛說:氣人的話只能說一遍,你再胡說我真的生氣了。來,趁那女人沒在家,咱們抓緊時間。我敢向你保證,我都給你留著呢,一點兒都沒拋撒。妻子說:我不信,你得給我賭個咒。苗心剛說:老天爺在頭頂上看著呢,我要是拋撒一點兒,我就不是人,讓天打五雷轟我!聽丈夫賭了這麼大的咒,妻子稍微掙了一下,才同意跟丈夫親熱。
臘月二十六,礦上派人到工亡礦工遺屬家裡慰問,給田玉華家送來了一袋子白面,一塑料壺花生油,還有三百塊錢。三百塊錢在一隻信封里裝著,交給了苗心剛。慰問組的人把信封交給苗心剛時,沒說裏面裝了多少錢,只說是礦上的一點兒心意。田玉華一直把信封看著,覺得慰問組的人應該把信封交給她才對。慰問組的人剛走,苗心剛就把信封裏面的錢抽出來數了數,知道是三百塊。苗心剛把錢裝回信封,裝半截,露在外面半截,一分不留地遞給了田玉華。田玉華沒想到公爹會把錢全部給她,從中抽出一百,讓公爹留著花。公爹不接,說:錢在自家孩子手裡,跟在我手裡不是一樣嘛!該過年了,你買件衣服吧,我看我們家玉華一年都沒添新衣服了。買就買好一點兒的,別買那些減價便宜貨,記住了?田玉華點點頭,表示記住了。苗心剛沒跟田玉華分礦上送來的慰問金,卻掏自己的腰包,給小本買了一件羽絨坎肩,給田玉華買了一條長圍巾。他給田玉華買的長圍巾是紅地的,上面織著黑的和白的方格。田玉華很喜歡這條圍巾,但也有顧慮,說戴紅圍巾合適嗎?她的意思是,自己的丈夫剛死了一年多,只能穿素衣素裙,戴一條紅圍巾出去,怕別人說閑話。苗心剛說,死了丈夫的人,按老規矩穿一年素衣就行了,你已經穿了一年多,對壯壯盡過心了,別人不會再說什麼。萬一有人說什麼,你就說這是俺公爹給我買的,就把別人的嘴堵住了。他讓田玉華把圍巾戴上,試試好看不好看,暖和不暖和。田玉華把圍巾戴上了,苗心剛退後把田玉華端詳了一下,說:我看不錯,像個過年的樣子了。問田玉華暖和嗎?田玉華說暖和。
田玉華向梁奶奶請教到井口燒周年紙的事,讓梁奶奶燒紙那天叫上她。梁奶奶說,礦上工會女工部的部長找過她了,不讓再到井口燒紙,說是怕燒紙的人多了,燒得濃煙滾滾的,會威脅到井下生產的安全。礦上準備在十二月十日礦難發生一周年那天,在俱樂部里開一個大會,煤業集團公司的領導參加,礦上的領導參加,包括每位工亡礦工的遺屬都要被邀請參加,大家一塊兒紀念一下。梁奶奶還對田玉華和陳紅娟說:我正要跟你們說呢,咱們都注意打聽著,要是知道了誰家準備到井口燒周年紙,就把礦上的通知說給他們,別讓他們再到井口燒了,省得惹麻煩,鬧不愉快。田玉華問:不讓燒紙,那邊的人收不到錢,沒錢花怎麼辦呢?他們這裏的風俗,燒紙是祭奠,是寄託哀思,更主要的是給陰間的人送錢。把成沓的風薄米黃色草紙錯落著劃開,點燃燒成飛灰,變成青煙,陰間的親人就把錢收到了。每年清明節,農曆十月初一,還有周年紀念日,都要送一次錢。一年送上三次錢,那邊的人就不會缺錢花。梁奶奶解釋說:啥是燒紙?就是燒活人的心意。心意哪兒不能燒?在家裡,或者到外邊找個十字路口,都能燒。你的心意到了,錢就送到了。
礦上離老家五六百里,他們一大早坐上長途公共汽車,到縣城又換了一次車,緊趕慢趕,到下午四點多鍾才趕到家。婆婆掏出用黑線繩拴著的鑰匙開院門上的鎖,見鎖頭已生了銹,她開了好一會兒才把鎖打開。院門是兩扇,她推門時,覺得門有些沉,門後面好像有什麼東西擋著。她以為門軸也生了銹呢,使勁兒把門推開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擋門的是門后一些叢生的蒿草棵子,門一開,才把蒿草棵子往兩側抿倒了。她抬眼往院子里看了看,院子里的蒿草棵子更密更深,幾乎插不進腳去。蒿草棵子已經枯萎,有的發白,有的發黑。枯萎了的蒿草棵子恐怕仍有半人深。冬天蒿草棵子還這麼深,在夏天青稈綠葉的時候,進去不埋住人才怪呢!因院子里有椿樹、桐樹、柿子樹,蒿草棵子里還落了不少枯葉,有的枯葉在草棵子上虛掛著,有的在地上已經漚爛了,漚得斑斑駁駁,只剩下葉筋。往年家裡有人住時,從未見過院子里長蒿草棵子,也不知它們都在哪裡埋伏著,人一離開,它們就得了勢,長得這麼瘋,把整個院子都佔滿了。婆婆叫著我的天爺,說家裡離了人就是不行,蒿子雜草都敢欺負你。他們家的房子是四間磚瓦房,三間堂屋連著一間灶屋。她踩著蒿草棵子來到門口,一打開堂屋的門,一股長了白毛似的土腥味迎面撲來,嗆得她喉嚨眼兒里直痒痒。地上、桌子上、椅子上,哪兒哪兒都積著厚厚一層塵土,她的手往桌面上一劃拉,幾道手指頭印兒就顯現出來。桌腿與桌底之間的斜角處結了灰色的蜘蛛網,一隻蜘蛛大概正在上網,在網上摘取勝利果實,門開處突然有人影晃進來,蜘蛛嚇得趕快躲到桌腿後面的暗影里去了。后牆上貼的中堂畫松鶴圖脫落下來,露出後面裂紋的黃泥牆。松鶴圖並沒有完全脫落,斜墜著落下一半,上半張耷拉在下半張上。松和鶴好像長時間沒人照應也不行,老也見不到人,它們就把自己的臉遮蓋起來。婆婆又到灶屋裡查看。掀開鍋,鍋生鏽。拿起鏟,鏟生鏽。灶屋裡除了瓦碗沒有生鏽,凡是沾鐵的炊具都銹跡斑斑。放在案板上的那把菜刀,生鏽生得像是得了浮腫病,銹末子落在案板上,如爬了一層黃螞蟻。她在礦上住了還不到一年,家裡就破敗成這個樣子,以後她要是三年兩年不回來,說不定連房子都會塌。都說兒子是家裡的頂樑柱,礦上那個家需要兒子頂,老家這個家也需要兒子頂,兒子一不在,老家才成了這個樣子啊!她一時不知從哪裡收拾起,只覺得鼻子酸得很,光想掉淚。見丈夫拿起也生了銹的鐵杴開始鏟院子里的蒿草,她才從灶屋裡提起水桶,準備到壓井那裡壓出一桶水來,把桌子、椅子等各處擦一遍再說。她把壓井的手把壓了壓,聽見井筒里上下透氣,探頭一瞅,原來汲水用的膠皮碗子已經老化,開裂,一壓一冒氣,哪裡還能汲得上來水。井裡壓不出水,她眼裡的水卻真的下來了,心中叫道:我的娘哎,這哪裡還像個家呢!
臨近春節,苗心剛給妻子寫了一封信,說他過年不能回去了,請妻子理解他的苦衷。他主要還是拿孫子說事兒,信的調子寫得很低沉。他說要不是為了孫子,他一天都不想在世上活著。為了孫子能夠長大成人,不管他吃多大苦,受多大累,他都得忍著。他希望妻子過罷年儘快到礦上來,來得越早越好。臘月二十三,在民俗中的祭灶過小年那天,有記者到家裡來採訪,請苗心剛談談失去兒子之後的家庭情況。有什麼可談的呢?苗心剛說沒什麼可談的,擠著眼往前過唄。記者問苗心剛為什麼把兒子的遺像放在這麼醒目的地方,每天一抬眼就看見曾經很英俊的兒子,心裏一定很難過吧。苗心剛把兒子的遺像看了看,說難過,難過有什麼辦法呢?說著,眼睛就濕了。苗心剛眼睛含淚時,希望田玉華也能看見。可田玉華抱起孩子到門外去了,對他含不含眼淚似乎並不看重,並不關心。苗心剛平靜了一下,剛跟記者說了幾句,田玉華又推門進來。記者讓田玉華坐下,說咱們一塊兒談談。田玉華既不坐,也不說話,心緒像是很煩亂,抱著小本再度出門。
到了苗壯壯去世一周年那天,苗心剛帶領全家去墳地里燒周年紙,果然沒讓田玉華和小本戴孝,一切過程比去年舉行葬禮時簡化不少。今年的天氣冷得比較早,雨水又欠缺一些,麥苗長得比較瘦,還蓋不住地皮。他們踏進麥苗地里往墳地走,誰都不說話,彷彿苗壯壯已在地里等他們。苗壯壯的墳並沒有埋在已形成墳群的苗家祖墳的懷抱里,而是在祖墳南面三四丈遠的地方,單獨起了一個墳。這是因為,苗壯壯死時還比較年輕,又是暴死,不是自然死亡,不能離祖墳太近。來到墳前,婆婆把插著筷子的刀頭肉、饅頭、蘋果等一應供品從籃子里拿出來,擺在地上,點燃了紙。公爹同時放響了鞭炮。田玉華抱著小本站在墳前看著。燒紙的藍煙一起,田玉華產生了一點兒幻覺,像是看見苗壯壯從墳里走出來了,苗壯壯一看見她和小本就高興得不得了,一下子把她和小本都抱了起來,在地上轉圈兒。苗壯壯活著時的確是這樣,他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把她和小本抱一抱,他有使不完的力氣。田玉華覺得腿有些軟,頭有些發暈。公爹和婆婆都跟苗壯壯說了話,說是給苗壯壯送錢來了,讓苗壯壯起來拾錢吧。田玉華還沒說話,但她眼裡已涌滿淚水。公爹指著墳堆,讓小本喊爸爸,並教小本:你就說我是小本,小本回來給爸爸送錢來了。小本不會明白,大人指著一張相片讓他喊爸爸,指著一個土堆,怎麼還讓他喊爸爸呢?到底哪個才是爸爸呢?他大概不願承認土堆是他的爸爸,就拒絕似的扭過臉去,把臉藏在媽媽肩膀上。田玉華明白,公爹這是在催促她,讓她跟苗壯壯說話。這個話免不得,田玉華願意說,她說:壯壯,我跟小本回來給你送錢來了,起來拾錢吧。礦上給咱的,有錢,你千萬別捨不得花。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多注意你的身體……田玉華哽咽得說不下去,眼淚也嘩嘩啦啦地流了下來。婆婆撿起一塊土坷垃,把摺疊在一起的紙撥開,要讓紙全部燃盡。撥著撥著,她往地上一坐,就哭了起來。婆婆的委屈大概實在太多了,憋得實在受不住了,一哭就放開了喉嚨,敞開了心肺,哭得聲音很大。她一邊哭,一邊訴,哭里有著豐富的內容。她把苗壯壯喚成我的小嬌兒,說千不該,萬不該,娘的連心的小嬌兒啊,你不該走得這麼早啊!你走了,娘的日子咋過啊,娘還指望誰啊!你不知道娘受的是啥罪啊,娘活著還不如死了啊!她轉向埋怨老天爺,說老天爺呀,你咋不叫我死呢,咋不叫我替俺兒死呢,啊啊啊,我的老天爺,我可是沒法活了!田玉華見小本嚇得小嘴一撇一撇,眼看要哭的樣子,趕緊讓小本轉過臉去,並抱著小本往旁邊走了幾步。她蹲下身子,掐了一根麥苗舉給小本看,藉此轉移小本的注意力。公爹說過,不讓她和小本再哭,她不打算哭了,也不讓小本哭。小本沒有哭出來,他的晶read•99csw•com亮的眸子里映著一根綠色的麥苗。公爹勸婆婆別哭了,說算了,你再哭,兒子也聽不見了。就是把你哭死,誰可憐你呢!公爹的口氣狠狠的,一點兒都不柔軟,不像是勸,像是在罵婆婆。婆婆大概聽出了公爹話後面的話,聽出了他們兩口子的共同語言,不由得悲上加悲,五內沸熱,哭得更加痛徹心肺。公爹拉住婆婆的一隻胳膊,想把婆婆拉起來,他一拉,婆婆往下一堆,沒有任何效果。公爹說:你咋不識勸呢,這裏又沒有醫生,沒人給你打吊針,你要是哭出個好歹來,罪還得你自己受。好了,起來吧。他從後面抱住婆婆的兩個腋窩,才把婆婆抱得站起來。
田玉華不認為這個家是她的家,只有礦上五層樓上的那個家,才是她的家。丈夫苗壯壯去世之後,她更不願意承認這個家跟她還有什麼直接的關係。把這個家繼續強加給她,說成是她的家,都是無用的,只能讓她在心裏笑話。見院子里荒蕪成這個樣子,她一點兒都不著急,好像還有點兒解氣,心說:讓你們對我不放心,屋裡都長滿草才好呢,房子塌了才好呢。她連院門口都沒進,抱著小本就到後院的鄰居家裡去了。後院住的是苗壯壯一個遠房的堂哥,堂哥在新疆打工掙了錢,在老家蓋了一座兩層小樓。堂哥現在仍在新疆打工,只有堂嫂帶著兩個孩子在家。這會兒兩個孩子也沒在家,堂嫂一個人在家裡看電視。田玉華跟堂嫂說了幾句話,堂嫂逗了一會兒小本,田玉華便跟堂嫂一塊兒看電視。小本不喜歡看電視,喜歡看奶,摸|奶,吃奶。媽媽一坐下來,他就揪著媽媽的衣服襟子往上掀。田玉華罵小本是奶鱉子,掏出奶給小本吃。她一路沒怎麼給小本餵奶,奶水聚積起來,把兩個奶脹得很大,像兩個新長成的葫蘆頭一樣。小本一叼住奶頭,就大口大口吃起來,能聽見小本往肚子里咽奶的咕咚聲。堂嫂誇田玉華的奶還這麼好,小本這小子真有福。田玉華把苗家的孫子罵成鱉孫,說這鱉孫都一歲多了,還不好好吃飯,一叼住奶頭子就不想松嘴,不知道吃奶能吃到多大!田玉華又說:要不是我的奶皮實,他爸一死,他也活不成。我要是那時候回了奶,不餓死也得把他丟搭死。要是依著他奶奶的意思,我的奶水子早就一滴子都沒有了。說起來田玉華對婆婆有氣,不僅是因為婆婆說她守不住寡,不同意分給她撫恤金,在此之前,婆媳兩個就開始了較勁兒。因過度悲痛婆婆在賓館里哭得昏死過去兩次,打過兩次吊針。婆婆每次醒過來,都問田玉華在哪裡。婆婆有關心田玉華的意思,也想知道田玉華哭昏過沒有,打沒打吊針。當她知道田玉華既沒有哭昏,也沒有打吊針,就有些失望,埋怨田玉華的悲痛程度不夠,哭得不夠狠,跟她的兒子不是很連心。於是她又哭,哭得那些臨時抽來的醫生護士都不敢離開她。在餐廳里吃飯也是,看著桌子上擺的大魚大肉,七個碟子八個碗,她堅持不吃,也不想讓田玉華吃。見田玉華吃雞吃魚吃大肉,吃了稠的又喝稀的,她肚子里的氣就生得滿滿的,好像比吃了雞鴨魚肉的人肚子還滿。礦上的安撫人員勸她多少吃一點兒,保重身體要緊,這時她藉機說話了:這滿桌子的飯菜都是我兒子的命換來的,吃菜就等於吃我兒子的命,我哪能吃得下呢?說這話的時候,她一直盯著田玉華。她以為她說了把飯菜跟她兒子的命聯繫起來的話,田玉華就會向她學習,不再吃了,起碼會把嘴收斂一點兒。不料田玉華照吃不誤,不但一點兒都不收斂,嘴好像越吃越大,腮幫子鼓得像個小包子一樣。婆婆大概忍無可忍,說:小本他媽,你慢點兒吃,小心噎著。她說得聲音不大,但話里充滿嘲諷。田玉華沒有馬上答話,她嘴裏正吃一塊黃燜魚,把魚肉吃盡,把魚刺吐到地上,才說:噎死我,我不活。你養過兒子,我也正在養兒子,我要是不吃飯,不下奶,我兒子吃什麼?不能因為你的兒子死了,就不讓我的兒子活!田玉華沒噎著,倒把一口飯菜都沒吃的婆婆噎著了。是田玉華的話把婆婆噎著的,恐怕比雞骨頭魚刺噎得都厲害,把婆婆噎得咽不下去,吐不出來,直翻白眼。田玉華認為婆婆是自找的,不噎她一回兩回她就不把別人的脖子當脖子,還把別人的脖子當成豬大腸呢!
田玉華吃午飯時,沒見婆婆吃飯,知道婆婆還在與她慪氣。婆婆不吃,她也要吃。婆婆越是不吃,她越要吃。人跟誰記仇,都不能跟飯記仇。吃過飯,她再次跟公爹說該回礦上了。公爹還是說等大伯把二百斤小麥送來再說。公爹還說,他已經託人給大伯帶了話,估計小麥快送來了。小麥送來后,他準備把一部分小麥打成麵粉,帶到礦上吃。老家的麥都是新麥,磨出的麵粉,不管是擀麵條還是蒸饃,吃起來都有麥香。而在礦上買的面都是陳麥磨成的面,吃起來一點兒麥香味兒都沒有。正說到新麥陳麥,大伯家把小麥送來了。大伯沒來,大伯的兒子也沒來,是大伯家的兒媳拉著架子車把分裝在兩隻編織袋裡的小麥送來的。大伯的兒媳臉子拉得老長,說:二叔,俺爹讓我給你交租子來了,你拿秤稱一稱,看斤兩夠不夠,差一兩我給你補一兩,差一錢我給你補一錢。苗心剛一看侄媳婦就是帶著氣來的,心裏也很不悅,說:什麼交租子,你是怎麼說話呢?我又不是地主,收什麼租子。侄媳婦說:你沒有給小麥上化肥打除草劑,沒有頂著毒太陽放磙揚場,一點兒力都沒有掏,一滴汗都沒淌,往家裡一坐,就讓人家給你送小麥,不是地主是什麼?苗心剛說:你不用把地主的帽子往我頭上扣,現在不是搞階級鬥爭的年代,地主的帽子早就一風吹了。侄媳婦把兩袋子小麥從架子車上拖下來,重重地放在地上,說:颳了東風刮西風,老地主是沒有了,我看新地主又出來了。人哪,錢多了還想多,有十萬塊錢嫌不夠,兩袋子破小麥都能看到眼裡。十萬塊錢連著苗心剛失去兒子的痛處,哪裡痛往哪裡揪,侄媳婦揪到他的痛處了,痛得他臉色發黃,手梢發抖。他拿出長輩的派頭,要侄媳婦少說廢話,擺手讓侄媳婦走,把苗心金叫來,他只跟苗心金說話。侄媳婦拉起架子車,噔噔噔走了,哥哥苗心金卻遲遲沒有來。
這天晚上,苗心剛做好了晚飯,遲遲不見田玉華回來。飯涼了熱,熱了又涼。他站在窗口等,跑到樓下接。哪裡有田玉華和小本的影子呢!他去問梁奶奶,知道不知道田玉華去了哪裡。梁奶奶也不知道。但梁奶奶勸他不用著急,帶著孩子的人都不會走遠,說不定一會兒就回來了。待到田玉華抱著已經睡著的小本回到家,苗心剛未免吃了一驚,田玉華滿臉紅彤彤的,一身的煙氣,還有一身的酒氣。他問田玉華是不是喝酒了。田玉華說沒有。苗心剛說:還說沒喝,看你的臉紅成什麼樣子了!田玉華不由得把自己的臉摸了一下,覺得臉頰是有些熱,她承認喝了一點兒,就一點兒。苗心剛問她跟誰在一塊兒喝的,是不是胡修良。田玉華說不是胡修良,是別的幾個人。苗心剛問她都有誰。她說:跟你說,你也不認識。他們都是壯壯的朋友。苗心剛由此知道了,糾纏田玉華的不止胡修良一個人,圍著田玉華轉的還有別的一些男人,他們以為田玉華的丈夫死了,田玉華成了無主的人,誰都想佔佔田玉華的便宜。苗心剛有些生氣是免不了的,他說:你—個婦道人家,怎麼能在外面跟人家喝酒呢,讓別人知道了影響多不好!想喝酒我給你買,爹陪你在家裡喝。我早就把飯做好了,都熱了兩次了,長等短等不見你們回來,我還以為你們出了什麼事呢,把我急得頭都大了。好了,把小本放下,吃飯吧,我給你盛。田玉華說,她的頭有點兒暈,不想吃飯了。有酒就有菜,苗心剛估計田玉華在外面吃過飯了,建議田玉華喝一碗他做的帶雞蛋穗兒的麵湯,說麵湯是解酒的,還養胃。田玉華說,她什麼都不想喝。說著開了卧室的門,抱著小本進卧室去了。
因婆婆這次沒來,田玉華沒有了對立面,心情放鬆不少。她出來進去不用再別著臉,不再耷拉著眼皮,漸漸有了一些笑模樣。她原以為公爹不會做家務,現在看來,公爹比婆婆做得一點兒都不差。人說女人是家裡人,做家務是女人的事,不料男人做起家務來比女人做得還要好。田玉華想起了苗壯壯,苗壯壯與公爹相比,在某些方面,公爹比苗壯壯做得更細心,也更周到。比如苗壯壯從來沒有給她刷過鞋,她自己也不願刷鞋,一雙鞋從新穿到舊,其間一次都不待刷的。這次公爹不知從哪裡找出了她的兩雙穿髒的鞋,一雙花格子布鞋,一雙旅遊鞋,都給她刷得乾乾淨淨,晾在了窗台上。每天吃過晚飯,公爹還在廚房裡刷洗收拾,田玉華就打開電視機,坐在沙發上抱著小本看電視。這天田玉華不知看到了什麼好笑的節目一下子笑出了聲。她笑得有些突然,聲音也比較大,把正在廚房歸置碗筷的苗心剛嚇了一跳。苗心剛往廳里瞅瞅,見田玉華又在笑,笑得一顫一顫的,臉都紅了。苗心剛第一次聽見田玉華這樣開心大笑,裏面有一種天真的東西,很像是一個孩子的笑聲。苗心剛輕輕搖搖頭,也無聲地笑了一下。現在家裡的氣氛不錯了,悲傷和壓抑的氣氛退出了一些,屋裡開始活躍起—些和諧的因子。這不錯的氣氛是苗心剛營造出來的。他就這樣違背了對妻子的承諾,一天接一天地在礦上住了下來。

她和丈夫是過了春節才到礦上去的,就在十來個月之前,家裡還乾乾淨淨,井井有條,且充滿生機。家裡養的有雞,有鴨,有羊,還有一條很忠實的看家狗。為了到礦上陪兒媳,幫助兒媳照看小本,他們賣了雞,賣了鴨,還狠狠心,把看家狗也撇下了。曾有人建議他們把看家狗賣給宰狗的算了,兩口子都捨不得。那天早上,他們鎖了院門往鎮上的汽車站走,看家狗好像知道了主人這一走好長時間不會回來,還知道了自己將無依無靠,無家可歸,眼睛一直淚汪汪的。他們走走,看家狗跟跟。他們再走走,看家狗再跟跟。直到他們上了長途汽車,回頭看見看家狗還追著汽車追了好一陣。這麼長時間過去,看家狗肯定不在了。他們兩口像是迴避著,不提看家狗的事,也不敢向鄰居打聽,看家狗後來到底怎麼樣了。礦上是婆婆的悲痛之地,上次抱著兒子的骨灰從礦上回來后,她再也不想到礦上去,更不願和兒媳同住,一天都不願意住。她心裡有數,知道跟兒媳和解已不可能。兒媳恨她恨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一見她就垂下眼皮,連看她一眼都不願看,她甚至彷彿聽得見兒媳在肚子里咬牙切齒地罵她,最難聽最惡毒的話都罵了出來。到了礦上,她肯定要受兒媳的氣,吃兒媳的眼角子食。可是,為了保住她的孫子,保住苗家的根芽,她不去又不行,只能忍氣吞聲,把牙咬碎往肚子里咽。臨去礦上的前兩天,她心裏恐慌得厲害,有一種離鄉背井的感覺,還有一種扯斷根子的感覺。她一再跟丈夫打退堂鼓,讓丈夫自己去礦上幫兒媳照看孫子,她一個人留下看家。丈夫說她是胡說,罵她是放屁。她知道丈夫為什麼罵她。一個不算老的老公爹,跟一個年輕的兒媳婦在一起,總歸不合適,容易讓別人說閑話。她說不去,也就是嘴上說說而已,就算丈夫不罵她,她也不會讓丈夫一個人到兒媳家裡住,怕別人嚼舌頭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說句心裡話,她還真有點兒不放心。所以她還是跟丈夫一塊兒去了,一去就把好好的家丟搭成這個樣子。

苗心剛想讓田玉華知道,田玉華給他的暗示他收到了,明白了。那麼,他也要給田玉華一點兒暗示,這個暗示是給田玉華的暗示所打的收條,也是把兩個暗示接通的意思。苗心剛嘆了一口氣,說今年過年是回不去了。他提起田玉華的婆婆說:你娘說的是讓我把你們送回來就回去,我不回去,你娘該生我的氣了。突然想到田玉華不願讓人提到婆婆,一提到婆婆就反感,他趕緊把話轉了彎說:你娘生氣我倒不在意,她就是小心眼兒,生氣讓她生去。我怕只怕別人說咱的閑話,你這麼年輕,正是好時候;我也不算老,正是壯年吧,咱們黑天白天在一起,難免引起別人的議論,我成天擔心的就是這一點。說著,他看著田玉華。說是暗示。他的話意有些明顯,幾近明示。田玉華見他的目光有些異樣,遂把眼睛躲開一點兒,說:誰想嚼舌頭根子讓他嚼去,你在這兒住著是為了你兒子,你孫子,又不是為著我。在苗心剛聽來,田玉華等於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她對別人說不說閑話是不在乎的。苗心剛心意蕩漾,似乎還從田玉華的話里聽出一點埋怨之意和撒嬌之意,他說:我怎麼不是為著你,我為著小本,也是為著你。你對我這麼好,要是讓我離開你,我還真有點兒捨不得。不用我說,你肯定也聽說過,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人在一塊兒待的時間長了,就會產生感情。好了,不說了,再說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苗心剛也需要安慰。田玉華帶著孩子出去,苗心剛一個人在屋裡待不住,有時也到梁奶奶那裡去。他到梁奶奶那裡並不多說話,梁奶奶給他煙,他吸;梁奶奶給他茶,他喝。他的母親去世了,看見梁奶奶,他老是想起自己的母親。一想起母親,他心裏一鼓一鼓的,委屈得很。他想讓母親知道,他現在活得很不容易,當父親不容易,當爺爺不容易,當公爹更不容易。在梁奶奶面前,他露出了脆弱的一面,脆弱得像是一個孩子。這天下午,苗心剛來到梁奶奶家門口,敲敲門,家裡沒有人。他轉身往回走,卻見梁奶奶從外面回來了,後面還跟著宋曉娜。梁奶奶說,她帶曉娜洗澡去了。梁奶奶把苗心剛介紹給宋曉娜說:這是你苗叔叔,快喊叔叔。宋曉娜沒喊叔叔,也沒說話,只把苗心剛看了一眼,又把頭低下了。宋曉娜的臉洗得紅紅的,頭髮還濕著。宋曉娜換上了一身乾淨衣服,她的換下來的沾滿煤灰的衣服由梁奶奶給她拿著。梁奶奶開了門,把苗心剛和宋曉娜都讓進家裡。苗心剛聽梁奶奶說過,宋曉娜也是一個工亡礦工的遺屬,她的丈夫叫董安民。宋曉娜進屋后,目光還是獃獃的,不說話。梁奶奶指沙發讓她坐下,打開電視讓她看。她看了一會兒電視裏面的動畫片,臉上才稍稍活泛些。
梁奶奶家裡先來了一個人,那人在沙發上坐著,田玉華一進來就看見她了。田玉華認識她,她的名字叫陳紅娟。她抱著小本剛進來時,陳紅娟看了她一眼,梁奶奶逗小本時,陳紅娟好像也看了一下,但陳紅娟很快把眉低下了。陳紅娟的氣色不大好,臉上愁雲密布,皮膚又黃又糙。陳紅娟的眼圈兒很紅,還有些腫,像是剛跟梁奶奶哭過。梁奶奶指了一個座位讓田玉華坐,自己也在沙發上坐下,讓小本坐在她腿上。梁奶奶跟田玉華說話,卻是在接著勸慰陳紅娟,說:我剛才正跟紅娟說呢,一個人來到世上,得學會認命。天大不大?地大不大?天地再大也沒有命大。一個人不管是大官,還是平頭老百姓;不管是光棍,還是瞎子,都得歸命管著,誰都越不過命去。多少人想跟命抗抗,就算他抗過初一,抗過十五,抗過十年二十年,還能抗過一百年嗎?不能吧!陳紅娟點點頭,她是低著頭點的,點頭時仍沒有把眼抬起來,沒有看梁奶奶。倒是田玉華和梁奶奶互相看了一眼,交流一下勸人不易的意思。田玉華對小本說:來,還是讓媽媽抱吧,別尿奶奶身上。梁奶奶捨不得似的,沒有把小本還給田玉華,說:童子尿香,本本要是尿在奶奶身上,是給奶奶添香呢,奶奶巴不得呢!梁奶奶摸到了本本的小雞雞,像是喚著小雞雞說:來吧,尿吧,尿它一大泡,把奶奶衝到龍王爺那裡去。奶奶要是有這麼個親孫子有多好,奶奶沒有那個命啊!說到沒有那個命時,梁奶奶眼圈兒紅了一下。梁奶奶把話題又轉到陳紅娟身上,說紅娟哪,不是我說你,你這閨女是心也重,情也重,重得比千斤萬斤的重擔都重。再重能怎樣呢?高連雲已經走了,一走就不回頭,再也不能跟你分擔什麼。你再不把擔子放下來,就要把你壓趴下,你一步都邁不開。依我說你只管狠狠心,別再想小高了。要想你就這樣想,高連雲,你說走就走,走時連句話都不給我留,你咋這樣狠心呢?你既然能下這樣的狠心,就別怪我不念咱倆過去的情意,你只管遠走高飛去吧,我陳紅娟再也不想你了。這次陳紅娟說話了,她說:我的心狠不起來怎麼辦呢,我睜眼閉眼都是他怎麼辦呢?這樣說著,陳紅娟的眼淚又簌簌地流下來。她自己備有一包面巾紙,她把紙抽出來一張,往眼角上搌,往鼻窩裡搌。她腳前的地方,浸著淚水的白紙扔了好幾團,如一朵朵凋謝的白花。見陳紅娟如此傷感,田玉華難免想到丈夫苗壯壯,淚水也汪滿雙眼。梁奶奶說:你看我這老婆子,勸紅娟還沒勸好,又把玉華惹得傷了心。你們想哭就哭吧,哭哭心裏好受些。我聽人家說淚水子里有毒,老把淚水子憋著可不好,該流出來就得流出來。哎喲我的乖乖,你還真尿了。我說的是淚水子,又不是尿水子,你這麼急著尿幹什麼?沒事兒沒事兒,乖乖沒尿我腿上多少,都尿到沙發上了,浪費了。田玉華破涕笑了一下,趕緊把小本從梁奶奶懷裡接過來。
陳紅娟的情況,田玉華聽梁奶奶說過一些。陳紅娟的男朋友高連雲,是陳紅娟在礦上中學里的同學,兩個人上初中時就開始談戀愛,談了好多年了。陳紅娟的家人不大同意這門親事,認為高連雲不過是個挖煤的,將來不會有什麼出息。陳紅娟一氣之下,住到高連雲的家裡去了。她採取這樣決絕的行動,也是為了表示非高連雲不嫁的決心。陳紅娟對高連雲愛得非常痴心,高連雲參加工作下井后,暫時還沒找到工作的陳紅娟幾乎每天都到井口去接他,越是下雨下雪的天氣,陳紅娟去得越早。風雪瀰漫之中,井口不遠處總站著一位翹首以待的姑娘,那就是陳紅娟。高連雲剛出井,還是一臉煤黑,陳紅娟就認出了他,就迎上去了,輕輕叫一聲連雲,趁人不注意時拉住了高連雲滿是煤灰的手。愛的力量是巨大的,他們的愛不僅升華了人生,也使高連雲的工作幹得很出色,當上了礦勞動模範。後來,陳紅娟的父母也認可了這門親事。這時他們就準備結婚。他們原計劃十月一日舉行婚禮,因錢不湊手,買不起冰箱、彩電等家用電器,他們就把婚期推遲到元旦。為結婚準備的大紅被子映紅了屋子,映紅了人臉,喜慶的氣氛越來越濃,千年等一回,他們就等那一天了。可無情的瓦斯爆炸摧毀了這一對戀人的夢,陳紅娟一次又一次哭倒在地,反覆喊著高連雲的名字,不相信高連雲真地走了。在處理高連雲的善後事宜時,陳紅娟也參与了和礦上的工作人員協商。她是什麼身份呢?是高連雲的未婚妻。這就有些難辦。他雖然和高連雲同居了一年多,還做過流產手術,但她沒有和高連雲舉辦婚禮,也沒有領結婚證,名分上就不太好說。不管她與高連雲的情分有多深,兩個人有過多少山盟海誓,法律是不承認的,別人也是不承認的。結果怎麼樣呢?礦上賠償給高連雲家的十多萬元撫恤金,陳紅娟一點兒都沒有得到。高連雲不存在了,陳紅娟在高家就無法再住下去,因為她成了一個外人,一個與高家毫無關係的人。雖然她重新回到父母身邊,但她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覺,她心中的家像是被高連雲帶走了,她從此成了無所依無所傍的人,成了無家可歸的人。田玉華悄悄和陳紅娟比,覺得自己的處境要好一些。她跟苗壯壯結了婚,他們有過一段不錯的夫妻生活。壯壯給她留下了一室一廳的房子,她不至於沒有住所。更重要的是,她有了自己的兒子。兒子不但使丈夫有了傳宗接代之人,也使她的心有所抓撓,精神上有所寄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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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氣得臉色發黃,兩眼直瞪著,說不出話來。苗心剛還想著為自己打掩護,小聲說:我說她找到了當官的做後台,不錯吧,你看她現在多厲害。那天喝過酒之後,苗心剛和田玉華一直沒有達成和解。第二天早上,他本想一直蒙頭裝睡,不起來做飯了。想想,理虧的是他,他慪氣慪不起,跟田玉華慪氣只會把事情變得更糟。他起來把碎瓶碴子清掃乾淨,還得給田玉華做飯吃,還得小心翼翼地喊田玉華起來吃飯。待田玉華吃完早飯,他問田玉華: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喝多了?田玉華說:問你自己,你自己最清楚。苗心剛說:我這人就是有這點兒毛病,酒一喝多,腦子一片空白,就什麼事都不知道了。我昨天沒說什麼出格的話吧?沒做錯什麼事吧?田玉華說:苗心剛,你還在裝,還在演戲,你不要再演戲了。你一點兒都沒喝多,你清醒得很,一切都是你計劃好的。苗心剛說:反正我什麼都沒做。田玉華說:你拉我了,摟我了,還把嘴伸到我臉上,讓我跟你上床,這些你都賴不掉。苗心剛說:你不能和—個喝醉酒的人計較,一個人喝醉了酒,不管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不能算數。你沒聽人家說嘛,人一喝醉就成了鬼,就不是人了。我要說了什麼不合適的話,做了什麼不合適的事,你一定要諒解我。田玉華說:不可能,我不會諒解你的。苗心剛說:你不要犯傻,有些事情讓別人知道了,對誰都沒好處。田玉華撇了一下嘴,說看看怎麼樣,賊不打自招了吧,承認自己做下了怕別人知道的事吧。苗心剛還是一口咬定,他什麼不好的事都沒做。他強調說:你要記著,我還是你公爹!田玉華說:沒見過你這樣下作的公爹!因為沒和田玉華達成和解,田玉華一直揪著他的尾巴,他心虛得很。在妻子面前,他心裏更是七上八下,落不到實處。見妻子有些異樣,他估計妻子可能是氣暈了,遂晃著妻子的胳膊說:壯壯他娘,你怎麼啦?你說話呀!妻子把苗心剛看了—會兒,好像才記起苗心剛是她的丈夫,她張著嘴啊了兩下,就號啕大哭了起來。她先哭親娘,再哭兒子,接著又哭到自己。她粗著喉嚨質問自己,上一輩子不知作了什麼孽,這一輩子才遭到這樣的報應。老天爺既然不容她,就該喀吧兒一聲要了她的命,還這樣煎熬著她幹什麼!
既然公爹知道她去的是莊稼地,承認她是出去散心,那麼她就接著出去。她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也是不甘心失敗的意思。結果她第三次到莊稼地里去,就把事情招惹出來了。那天下午,她剛走出礦上的大門口,就覺出後面有一個人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她回頭瞥了一眼就認出來了,跟在她後面的人叫胡修良,是丈夫生前所在機電隊的工友。她往西拐,胡修良也往西拐;她上坡,胡修良也上坡。公爹沒有跟蹤她,今天真的有人跟蹤她了,她覺得這樣很不好。有一天,她抱著兒子到商店裡買糖,有個女工把她拉到一邊,悄悄對她說,要給她介紹一個對象,介紹的就是胡修良。胡修良的妻子前年得急病死了,胡修良的女兒在農村老家跟著奶奶,現在胡修良只有一個人在礦上。那個介紹人還告訴她,是胡修良托她介紹的,胡修良說非常同情她的遭遇,她要是願意跟胡修良過,胡修良一定會好好待她。她拒絕了人家的介紹,說她不準備再嫁人了。介紹人從女人的角度,勸她還是不要說這個話,她才二十六七歲,前面的路還很長,怎麼能把口封死,說個不改嫁呢。要是不再找個合適的男人做伴,漫漫的長夜怎麼熬得過去呢。她心裏打了一個沉,像是衡量了一下前面的路到底有多長,說她孩子的爸爸走了還不到一年,她怎麼能光為自己著想呢?介紹人大概從她口裡聽出了活話兒,笑了一下,繼續轉述胡修良的話,說胡修良說了,胡修良願意等她,她一年不改嫁,胡修良等她一年;她兩年不改嫁,胡修良等她兩年,一直等到她願意成為胡修良的妻子為止。這就邪了,世上的女人千千萬,胡修良為何單單盯上了她這麼個死了丈夫的人呢!那一刻,她的未散的委屈湧上來,把兒子的臉抱著貼在自己臉上,擋住自己的淚眼,轉身走了。別看她跟公婆賭氣,裝著是出來赴人約會的樣子,一旦真的有人要接近她,她不但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反而覺得緊張,害怕,還有些理虧。當著公爹、婆婆和別人的面,她曾經說過,她不再改嫁,一輩子都不改嫁。她的話又是在那種非同尋常的場合下說的,一個人說話得算話。不行,她不能讓胡修良再跟著她,得打消胡修良追求她的念頭。她在一個坡下的背人處等胡修良走過來,還是像過去一樣把胡修良叫胡師傅,緊繃著臉子,問胡師傅為什麼老跟著她。胡read.99csw.com修良受到質問,並不顯得窘迫,他說:我看你心裏煩悶,想來陪陪你,跟你說說話。胡修良顯然是有備而來,他穿了西裝、皮鞋,打了領帶,打扮得很像談戀愛的樣子。他戴了一副有色眼鏡,眼鏡的色彩是淡淡的粉紅,這樣他不用調動傷感的情緒,眼圈就是紅的,就彷彿有了傷感的性質。他手上還拿了一本像是戀愛婚姻類或家庭生活指南類的時尚雜誌,雜誌被他捲成了一個圓筒,不知拿它充當什麼道具。田玉華覺得胡修良的穿著太正規了,特別是在莊稼掩映的田地里,這樣的打扮也顯得太帶樣兒,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有了既定的追求目標,所玩兒的不過是公孔雀張開花尾巴那一套。田玉華說:我心裏一點兒都不煩悶,不需要任何人陪。胡修良嘆了一口氣說:一個人年紀輕輕的,突然失去了丈夫,又被兩個人成天價監視著,怎麼可能不煩悶呢!心裏明明煩悶得厲害,又不敢承認自己煩悶,這本身就是更大的煩悶。田玉華不願承認自己煩悶,更不願意承認被人監視,有些事情自己心裏明白就可以了,不能被別人說破,一說破就等於被人揭了底子,容易被人看低,那是很傷自尊的。田玉華幾乎惱了,問胡修良是怎麼說話呢,我又不是犯人,幹嗎受人監視!我就是想一個人到地里走走,看看秋莊稼開始收割了沒有。胡修良說:這兒的地溝溝坎坎的,一個人在地里不太安全,我想保護著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意。他用卷著的雜誌指了一下旁邊的穀子地讓田玉華看,誇穀子長得很好,谷穗長得不小,一畝地打三百斤不成問題。田玉華沒有受他的指引,沒有順著谷稈說谷穗兒。說她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讓胡修良還是走吧,胡修良要是不走,她就走。胡修良說好,我走。他說了走,卻沒有馬上走,說田玉華把他當外人。他提起苗壯壯,說他跟壯壯的關係鐵著呢,鐵得跟一個人差不多,連親兄弟都比不上他們兩個鐵。壯壯還拉他到家裡喝過酒呢,喝酒菜都是田玉華做的,田玉華不會不記得。田玉華沒說記得不記得,卻說:你既然跟苗壯壯是好朋友,就該對得起朋友,對朋友的妻子不應該有別的想法。胡修良說:玉華你說錯了,就因為壯壯是我的好朋友,我才要照顧他留下的老婆孩子,不能眼看著他的老婆孩子受苦。要是看著他的老婆孩子受苦受罪不管不問,那才是真正的對不起朋友,連天地都不容我。一時間,田玉華想不起拿什麼話反駁胡修良,好像來到了一個衚衕的盡頭,不轉身嫁給胡修良就無路可走了。這真是道理後面還有道理,她以為她的道理已經很大了,不料胡修良的道理比她的道理還大,胡修良的道理一出,就把她的道理壓住了,這可如何是好!胡修良除了有道理,還有道具,見田玉華無話可說,他要乘勝前進,便把道具使了出來。他的道具是那本雜誌,雜誌上有一篇文章,主張失去丈夫的女人應儘快改嫁,只有儘快改嫁,才符合時代潮流和人文精神,否則就是落後、愚昧,就是封建主義思想在作怪。他建議田玉華好好讀讀那篇文章。田玉華不接雜誌,她說不看,沒時間看。她把兩手抱起來,交叉著抱在懷裡。又把手放下來,分別裝在兩個衣兜里。她嘴上說不過胡修良,不要胡修良的東西,她一定要做到。她不認為那只是一本雜誌,在她看來,雜誌像是一種信物,又像是一種定親的彩禮,倘是把雜誌接到手,就等於她同意改嫁給胡修良了,等於把親事定住了,她再也掙不脫了,這萬萬使不得。所以她拒絕接受雜誌的態度很堅決,堅決得都快要生氣了。有一個礦工,手裡拿一束攢在一起的荻花,從他們面前走過去了。這個礦工大概是個好奇的人,走過來時,就一直看著他們。走過去了,又回過頭來,邊走邊把他們看了一會兒。又有一位身穿米黃色攝影坎肩的人走過來了,手裡拿著一架照相機,走幾步把照相機對在眼上,東照一下,西照一下。田玉華煩躁起來,準備轉回家去。她在地里轉圈兒,公爹既然能知道,現在有一個人老跟著她,把一樣東西硬往她手裡塞,說不定也逃不過公爹的眼睛。要是那樣的話,她就被動了,很難向公爹解釋清楚。
年前還要好好搞一次清潔衛生,除去舊歲塵埃,以迎接新春。外屋、廚房、廁所的衛生要搞,田玉華卧室里的衛生也要搞。苗心剛對田玉華說:你今天要是出去,裡屋的門別鎖了,我幫你掃掃地,擦擦桌子、玻璃,全面整理一下。過年嘛,屋裡總得乾淨些。見田玉華答應下來,他隨即提出了進一步的要求,問:裡屋的門上還有沒有多餘的鑰匙,要是有的話,給我一把,我以後進去打掃衛生方便些。這個要求是苗心剛的一個試探,也是關鍵性的一個步驟,如果田玉華願意把鑰匙交給他,就表明田玉華願意把裡屋的門對他打開,事情就成了七八分。提出這個要求時,他手裡拿著一塊抹布,裝作能不能得到鑰匙都無所謂的樣子。其實他很重視這次試探,成敗在此一試,他都有些緊張了。田玉華說,鑰匙倒是有,她忘記放哪裡了,得找一找。她拉開一個三屜桌的抽屜,把鑰匙找到了。鑰匙不是一把,是一串。田玉華把一串鑰匙都給了公爹,說這串鑰匙原來是壯壯用的。一說是壯壯用過的,苗心剛心裏一沉,覺得鑰匙似乎也有些沉手。鑰匙有大有小,一共是五把,另外還有一把指甲剪,都穿在一個鏨有細花的不鏽鋼的鋼圈上。鋼圈上還拴著一根紅銅的鏈子,那必是壯壯平日系在褲腰帶上的。兩把大的鑰匙苗心剛認出來了,有外屋門上的一把,裡屋門上的一把。還有三把小一點兒的鑰匙,他不知道是開哪些門上的鎖用的。事情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有一些屬於自己的鎖,鎖著自己的秘密。一旦拿鑰匙的人死了,那些鎖就有可能成為死鎖,鎖著的秘密也會變成死去的秘密。因睹物思人,在拿到兒子留下的鑰匙的那一刻,他幾乎放棄了試探的原意,覺得還是和兒媳保持一定的距離好一些,繼續做一個正派的公爹和好爺爺好一些。可是,當他在田玉華所住的屋裡把衛生打掃了一會兒,拉拉枕巾,摁摁床鋪,從床單上捏起一根頭髮,看到胡亂扔到床角的田玉華的內衣內褲,聞到一股股外屋所沒有的年輕女性的氣息,便又回到眼前的現實世界,把既定的想法重新拾了起來。他的試探取得了成功,成功得恰如到手的一串鑰匙,有銅有合金,有著金屬般的性質。他把「成功」在手裡握一握,他的「成功」甚至有些硌手。他把鑰匙看成了一種象徵,以前鑰匙象徵著壯壯,現在象徵著他。拿到了進入裡屋的鑰匙,就意味著他可以代替兒子,行鄉長那樣的事情。當晚,他睡得晚一些,翻身臉朝里,再翻身臉朝外,還是睡不著。鑰匙就在枕頭下面放著,隨手可以摸到。他彷彿聽見鑰匙在對他說:把我利用起來吧,我是很好用的,把我對準門上的鎖眼,插|進去,插到底,一擰門就開了。他身體某處好像也有一把鑰匙,那把「鑰匙」也進入了臨戰前的興奮狀態,自我膨脹得厲害。他抓起鑰匙,真的從床上爬起來了。屋裡很黑,只有樓下的路邊有一點兒零星的燈光。樓下的燈光照不到屋裡來。屋裡也很靜,靜得能聽見遠處的礦井口傳來壓風機運轉的聲音,那聲音幽幽如夢,又如同遠古時代吹過來的風聲。他輕輕來到裡屋門口,把門推了推,門是鎖著的。他沒有馬上開門,而是側著耳朵往屋裡聽。他沒有聽到什麼動靜,估計田玉華已經睡熟了。這時開門進去,會不會嚇著田玉華呢?睡夢中的田玉華會不會把他當成一個溜門撬鎖的壞人呢?他猶豫了—會兒,打算進去后先不採取行動,把田玉華喚醒再說。他的手摸到了暗鎖圓形的鎖盤光滑處,並用一根食指摸到了小小的、窄窄的、豎著的鎖孔。鑰匙的端頭接觸到了鎖孔,就在他要把鑰匙插|進去之際,他聽見小本哭了一聲。小本一哭,田玉華就醒了,田玉華問小本是不是要尿水水,說來,媽把你尿泡水水。接著聽見田玉華噓噓的以嘴喚尿的聲音。不知小本撒出尿沒有,反正苗心剛從門口退開,轉入廁所里撒尿去了。這一泡尿比較長,尿得不是很順利,尿一股,還有;再尿一股,還有,他努了幾次力,尿了好幾股,才把一泡尿撒完。是的,跟田玉華睡在一張床上的還有小本,他要是和田玉華在裡間屋的床上做動作,就有可能把小本驚醒。小本雖然還小,還不懂人事,但有一雙晶亮的眸子在旁邊看著畢竟不好,說不定會給懂人事的大人造成—些心理上的障礙。真要做的話,還是等小本睡著好一些。最好的方案,是把田玉華從裡屋叫出來,把事情放在外屋的小床上進行。人睡不著尿就多,這晚苗心剛起來好幾次,去了好幾次廁所,計劃中的事情卻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苗心剛撒完尿,並不放水沖。如果每次撒完尿都拉開水池上方的水箱沖一次,豈不是太浪費了。尿水也是水,后一泡尿自會把前一泡尿沖跑,還放掉可以洗菜做飯的清水幹什麼。苗心剛夜間上廁所撒尿也不開燈,便池的口子那麼大,他閉著眼也不會尿到外面去,沒必要開燈費電。
田玉華抱著小本還沒走到門口,苗心剛提前就把門打開了。苗心剛臉上堆滿了笑,拍著雙手叫著本本,說本本回來了,爺爺真想我們家本本哪,來,讓爺爺抱。小本向爺爺伸出了小手。田玉華剛要鬆手把小本交給公爹,抬眼看見婆婆又來了,呱嗒把臉子撂下來,抱著小本不再鬆手。苗心剛繼續跟小本說話,想以此化解尷尬,說:本本的奶奶來了,給本本帶來了虎頭鞋、虎頭帽,還給本本帶來了好多好吃的,快讓奶奶抱抱。婆婆從公爹身後轉到前面,伸著手說:我的親孫兒,快讓奶奶看看,看俺孫兒還認識不認識奶奶。這一次,不用田玉華拒絕,小本把奶奶看了看,忽地就轉過身去,抱住了媽媽的脖子,拒絕奶奶抱他。婆婆長長地咦了一聲說:我的孫兒哎,才一兩個月不見,你就跟奶奶認生啦!她雙手摸到小本的兩肋,還是想把小本抱一下。田玉華不說話,臉子越拉越長。見婆婆摸到了小本,她哼了一聲,身子一扭,躲開婆婆,向裡間屋走去。苗心剛最擔心田玉華抓住他的把柄后,妻子一來,田玉華就明裡暗裡抓住把柄搖晃他,並變本加厲地欺負他的妻子,把那件有影無實的事暴露出來。擔心什麼就發生什麼,田玉華果然在搖晃他。不行,他得拿出當公爹的架勢,裝作他和田玉華之間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他說:小本他媽,你娘來了,你還沒跟你娘打聲招呼呢!田玉華背著身子站下了,口氣不屑地說:俺娘?俺娘在老家伺候俺爹呢,哪裡又出來了一個娘。這話有些絕情了,也有些毒了。苗心剛沒料到田玉華會這麼說,一時找不出有力的話反駁,只說:你以前不都是把你婆婆叫娘嘛。田玉華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有的人活著,現在有的人死了。死了的人當然是指苗壯壯。苗心剛說:別說來的是你婆婆,就算來了一個生人,你也應該打聲招呼吧。田玉華還有更難聽的:誰讓她來了,我又沒讓她來。我的房子又不是車馬店,誰想走就走,想來就來!說著就進了裡間屋,砰地把門關上。
田玉華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兒,既無方向,又無目標。不管去哪兒,她一定要出來,先離開公爹和婆婆再說。她知道,公爹和婆婆都不願意讓她出來,恨不能在她脖子上拴根繩,像拴羊一樣日日夜夜把她拴在家裡的床腿上才好。而他們如同兩隻把門虎,一隻公把門虎,一隻母把門虎,一天到晚把她監視著,像是隨時都會把她吃掉,她都快憋悶死了。公婆越是反對她出來,她越是要出來,她就是要和他們對著干。公婆不讓她好過,這個家裡的人誰都別想好過。季節又到了秋天,陽光有點兒稠,有點兒黃,照到哪裡,彷彿即時增加了一點兒分量。大概受到陽光的指引,田玉華下了樓,出了礦上的大門,向南邊的田野里走去。礦上的圍牆外面常年流出來的有一些污水,污水流到哪裡,水邊就滋生出一些野草。那些野草墨綠墨綠,長得又深又旺。從這個意義上講,水一旦流到地里,就變成了青草;臭水被土地吸收,吐出來的就是草的芳香。田玉華撥開青草,跳過幾個水窪子,就來到了田間的路上。田玉華想到,她從家裡出來后,公爹和婆婆該互相埋怨了,該坐卧不安了。讓他們兩個狗咬狗吧,她期望出現的就是那樣的效果。他們兩個互相咬過之後,公爹也許會迅速下樓跟蹤她,看看她到底會到哪裡去。須知公爹苗心剛才四十七八歲,精力還相當充沛,上樓下樓常常是跨越式的,快捷得很。想到后一層,田玉華走走停停,故意走得很慢,並不時欣賞田野風光似的回頭看一眼,想證實一下公爹是不是真的在盯她的梢。在她的想象里,公爹當是鬼頭鬼腦,不斷變換著,藉助牆角、草叢或莊稼稞子當掩體,躲在暗處偵察她的動向。為了讓跟蹤她的人來不及躲避,有時她是突然回頭,速度非常之快。還好,她沒有看到公爹的影子。
二百斤小麥要來了,不回礦上,看公爹還有什麼話說。田玉華開始收拾小本的衣服和尿布,問公爹,是不是明天早上就走。公爹沒有回答,卻抱起小本,說這就是小本的家呀!問小本:本本,跟爺爺說,這是不是本本的家?問著,暗示性地教小本點頭。小本看著他,真的點了頭。他高興地說:你看你看,本本點頭了,俺孫兒認識他的家了。田玉華冷冷一笑,繼續收拾準備帶走的東西。公爹跟田玉華商量,讓田玉華跟小本乾脆在家裡過年吧,在家裡過年可以貼對聯,點蠟燭,還可以給小本買花燈,要比在礦上過年熱鬧得多,也有趣得多。田玉華鼻子哼了一聲道:我早就知道,你今兒推明兒,明兒推后兒,就是不想走。你們不走,我跟小本走,我們明天就走。婆婆插話:把小本留下,要走你自己走吧,走到天邊都沒人管你!田玉華馬上把小本從公爹手裡要回來,緊緊摟在懷裡說:小本是我的兒子,我幹嗎給你留下?有我在,就有我兒子在,誰都別想把我和兒子分開,我們娘兒倆死也要死在一塊兒。苗心剛皺起眉頭,狠瞪了老婆一眼,示意她不要插嘴,又很快把眉頭鬆開說:玉華,咱們再商量商量。田玉華說沒啥可商量的。苗心剛說:這裏的房子、傢具,還有宅基地,也是咱們的一份家業,我和你娘百年之後,還要靠你和小本把這份家業繼承下來。田玉華說:誰想繼承誰繼承,我不稀罕!
婆婆沒法兒在礦上住,第二天一早就要轉回老家去。苗心剛收拾東西,並跟田玉華打了招呼,準備和妻子一塊兒回家。田玉華對苗心剛說:你回家正好,我正要對你說呢,你回去后,把我那五萬塊錢取出來,還給我。你要是覺得現金不好拿,另外存一個五萬塊錢的摺子,戶頭寫我的名字就行了。礦上的領導對我說了,那五萬塊錢的支配權只能屬於我,誰侵佔一分一厘都是違法的。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不把那五萬塊錢給我,我就去法院告你,狀紙已經有人替我寫好了。到時候法院的人傳你,你臉上就不好看了。苗心剛問:哪個礦領導說的,是不是楊科長?田玉華說:哪個礦領導你就別問了,反正是礦上管事的懂法律的領導。苗心剛說:咱不是說好的,那筆錢留著以後給小本長大了上學用嘛。田玉華說,就是給小本用,也應該由我掌握著,不能放在別人手裡。苗心剛答應回去問問。田玉華說:不是問問,我限你十天時間,你必須把五萬塊錢交給我,不然咱法庭上見!
田玉華不吃飯,苗心剛也無心吃。他仰在小床上躺了一會兒,腦子裡亂七八糟,連自己都不知道想的是什麼。他起來拉滅燈,躺回床上,還是沒脫衣服。苗心剛原來是喝酒的,而且喜歡喝,一喝就很興奮,話就特別多。自從兒子壯壯遇難之後,他沒有再喝過酒。以前他到不少酒場上喝過酒,知道人一喝了酒,就跟中了魔差不多,心發癢,眼放光,人就不似原來的人了。酒場上若是有個女人,那些男人就更不得了,喝著喝著就把女人看成一塊下酒的肥肉,恨不得一口把「肥肉」吃到肚裏才解饞。不難想象,田玉華既然去了酒場,還喝了酒,那些男人不知怎麼發瘋呢,肯定不會饒過田玉華。加上田玉華正在哺乳期,哺乳期的女人渾身的飽滿程度達到了一個高峰,對男人最具吸引力,那些男人不對田玉華動手動腳才怪。苗心剛越想越難受,越覺得對不住兒子。千不怨,萬不怨,都怨沒有了兒子,倘是兒子活著,田玉華何至於此。他雖然一天到晚在家裡守著,盡心儘力地照顧著田玉華,可他畢竟不能代替自己的兒子啊!他再次坐起來,在黑暗中對著兒子的遺像看。他看不清兒子的面目,只看到窗外的微光在遺像上面的玻璃上有一點兒反光。兒子若是靈魂有知,定會暗暗流淚,那玻璃上的反光恰似兒子的淚光。

臘月二十九晚上,苗心剛備了幾樣小菜,準備與田玉華喝酒。他備的小菜有醬牛肉、蔥花調豬肝、薑末松花蛋、水煮花生米,還有涼拌白菜心兒,都是田玉華愛吃的。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也就是除夕,他沒有把喝酒的時間安排在明天晚上。他知道,每年的除夕,電視台都會搞一台春節聯歡晚會,到了明天晚上,田玉華肯定也要看聯歡晚會,那樣她喝酒就不會專心,就喝不出好兒來。再說醉翁之意不在酒,苗心剛的目的是用酒蒙一下臉,並藉助酒力,把那件事情抓緊時間在外屋的小床上落實一下。他把兩雙筷子擺好,一對酒盅里斟上白酒,叫了三次,才把田玉華從卧室里叫出來。田玉華說她不會喝酒,真的不會喝酒,讓公爹自己喝吧。苗心剛說,他自己喝有什麼意思呢?常言說喜酒悶茶無趣的煙,喝酒須喝個高興,至少有兩個人才喝得起來。田玉華不會喝,就少喝一點兒,多吃點兒菜,權當陪他坐一會兒。田玉華說:小本還沒睡著,還正在吃奶。苗心剛說:不著急,你先把小本餵飽哄睡,我在外面等著你。樓下已有人開始放炮,長串接短串,短串接長串,預告著新春的到來。還有人往天上放花,各種色彩的花在夜空中散開,映得屋裡的牆壁閃閃爍爍,紅一塊,藍一塊,金一塊,銀一塊。過年的氣氛已經有了一些。田玉華終於邊系扣子邊從裡屋走了出來。苗心剛沒有馬上讓田玉華喝酒,說空肚子喝酒不好,容易傷胃。讓田玉華先吃點兒菜,給胃墊墊底。他用筷子指著菜盤,讓田玉華吃這個,吃那個,他卻空著筷頭子,一樣菜都不叨。他這個做法很像公雞照顧母雞,公雞看到好吃的,都是先讓母雞吃。哪怕公雞已經把好吃的叼到了嘴裏,只要看到旁邊有母雞,也會把好吃的放在地上,尖嘴磕著旁邊的地皮,咕咕叫著,喚母雞過去吃。待田玉華把幾樣菜幾乎嘗了一遍,苗心剛才把酒盅端起來說:明天就是年三十,後天就是大年初一,人家過年咱也過年。明年是雞年,來,玉華,爹祝你雞年大吉,一切順利!說著把酒盅跟田玉華也端起來的酒盅輕輕碰了一下,讓田玉華少喝點兒,自己卻把一盅酒喝乾了。喝乾后,他誇玉華買的酒是好酒,喝到肚子里像小火炭兒一樣。田玉華以唇沾酒,只喝了一點點。田玉華的評價是,還是辣。第二盅酒,苗心剛說是謝謝田玉華,田玉華對他這樣好,他心裏一直過意不去。田玉華說:都是自家人,外氣的話就別說了。您是長輩,我應該給您敬酒才對。她一手把酒盅端起來,另一隻手在酒盅下面襯托著,做得很像那麼回事,說來吧,我敬您一杯。我聽人家說先干為敬,再不會喝我也要喝了這一盅。一閉眼,一仰脖,把酒喝了下去。苗心剛說好,好,玉華真懂事,這盅酒我一定要喝。二人喝了一會兒,田玉華的臉頰緋紅起來。她不僅臉紅了,眼瞼、鼻樑和耳朵也紅了。特別是兩個耳朵垂兒,紅得嬌嫩欲滴,像兩個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兒一樣。苗心剛的酒喝得自覺,他的臉也紅了。但他看不見自己的臉紅,只看見田玉華的臉紅,他說:玉華,不是我誇你,你喝了酒特別好看,三月里的桃花都比不上你好看,不信你去照照鏡子。說這話時,酒精似乎已經在苗心剛體內發揮了作用,他看田玉華看得比較直接。如果說田玉華的臉燦若桃花的話,他的目光就像三月里的陽光,溫暖而又熱烈地照射在桃花的花瓣和花蕊上。鏡子在廁所內洗臉池上方的牆上,田玉華沒有去照鏡子,她說好看什麼,我都老了。苗心剛說:傻話,在我面前,你可不能說老。我覺得我還不老呢,你怎麼能說自己老。玉華我不是跟你吹大氣,一百多斤的糧食布袋我一扔就能上肩,扛起來還能跑,跑個三里五里都不在話下。他離座站起,轉到田玉華那一邊,攥緊拳頭,把一隻胳膊彎起來,讓田玉華抓抓他的胳膊,看硬不硬,像不像鐵打的。對於抓不抓公爹的胳膊,田玉華似有些猶豫。在田玉華猶豫之間,苗心剛已把田玉華的手抓住,並把田玉華拉得站了起來。一得到田玉華的手,苗心剛就有些管不住自己,就想順藤摸瓜,得到更多。他顧不得讓田玉華抓他的胳膊了,而是拉著田玉華的手和胳膊往自己懷裡拉。同時他的嘴也向田玉華臉上湊去,說好玉華乖玉華,我想親親你!不承想田玉華不吃這一套,她驚了一下,登時惱了,臉上的桃花紅霎時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梨花白,她說:放開我,放開我,你幹什麼?我是你兒子的老婆,你知道不知道?老不要臉!她抄起桌上的酒瓶子,舉了起來。苗心剛以為田玉華要用酒瓶子擂他,鬆開田玉華,側身躲開一些。田玉華沒有把酒瓶子砸在他身上,砰地摔碎在地上,瓶碴飛濺,沒喝完的白酒流了一地。苗心剛的心彷彿也被摔碎了,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可能喝多了,我不是故意的。酒瓶一響把小本驚醒了,小本哭著喊媽媽。田玉華趕緊向裡屋走去,又回過頭來對苗心剛說:什麼喝多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苗心剛跟著田玉華來到裡間屋,說他真不是故意的,讓田玉華一定原諒他,要是田玉華不原諒他,他就沒臉見人了。田玉華說:沒臉見人,是你自找的。她的手往門外一指:苗心剛,你給我出去!出去不出去,再不出去我喊人了!苗心剛只得退了出去,並替田玉華帶上了門。是夜,苗心剛以被子蒙頭,哭了。
要說胡修良沒眼色,也不完全是。田玉華的公爹一出現,胡修良就認出了他是誰,胡修良故意不走。他把雜誌打開,翻了一下,看到那篇文章還在,就把雜誌合上了。他在豆子地邊採到一朵小蘭花,剛要舉起花梗把蘭花欣賞一下,並聞聞有沒有香味,想到有一支歌告誡的是路邊的野花不要采,遂把蘭花扔掉了。他對自己說:我幹嗎要走,我一不偷,二不搶,是光明正大的。我死了老婆,田玉華死了丈夫,我對田玉華有好感,我們為什麼不能重建一個新的家庭?田玉華的公爹反對田玉華改嫁,這是肯定的。他要把田玉華娶到手,遲早會遇到田玉華的公爹這隻攔路虎,不是他把「老虎」趕走,或把「老虎」打死,就是他被「老虎」吃掉。反正一場交鋒是免不了的。遲交鋒不如早交鋒,他倒要看看這老傢伙有什麼招數兒。
苗心剛一個人送田玉華和小本回到了礦上。再過個把月就到了春節,在春節前,婆婆說什麼也不願再扔下家到礦上去。婆婆還有一個出了嫁的閨女,閨女的預產期也是在春節前,生頭生孩子的閨女有些害怕,說娘心裏要是還有她這個閨女,就等她生了孩子坐完月子再走,婆婆一共兩個孩子,兒子沒有了,只剩下這一個閨女。手心手背都是娘的連心肉,婆婆一定得留下來照顧她的閨女。婆婆也不想讓公爹去送田玉華,心緒不寧得很。她嘟嚕著臉子,不看公爹,不跟公爹說話。家裡給田玉華準備了麵粉、粉條、黃豆、芝麻,田玉華還得抱著孩子,要是不去送田玉華,田玉華怎麼拿得動!公爹說了送田玉華的理由,婆婆仍舊耷拉著眼皮不說話。公爹知道婆婆心裏的想法,婆婆擔心他把田玉華送到礦上后,又住在礦上不回來。公爹跟兒媳住在一起,難免碰胳膊碰手,總歸不太好,容易讓別人說閑話。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老公公背兒媳婦過河,出力不落好。他這是帶著過年的東西送兒媳婦回礦,也是出力不落好。為了打消婆婆的顧慮,公爹對婆婆說:我把她送到礦上就回來。等過了年,咱倆再一塊兒到礦上去。聽了這話,婆婆才抬起眼來把公爹盯了盯。她盯的不是公爹這個人,而是公爹所說的話。她的目光像釘子,彷彿把公爹的話釘在一個木板上了,就看公爹說話算話不算話。一旦送田玉華來到礦上,苗心剛留也難,走也難,很快陷入兩難境地。他肩上的擔子是兩頭沉,哪一頭都放不下去。兩頭相比,礦上這一頭不光有兒媳,還有孫子,似乎更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