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姦細

姦細

作者:羅偉章
兩個女人找到孩子下樓去了,吳二娃關了包間門,問徐瑞星,你小子,不會是還想結一次婚吧?
鄒靜出去了。進來的時候,她被某種東西充盈著,出去的時候,那種東西就被抽空了,讓她單薄得像一具影子。
這天他放了下午學回家,剛在沙發上坐下,敲門聲就響了起來。
當徐瑞星覺得事情真的過去了,才覺得該跟吳二娃聯繫一下,那天他罵吳二娃的話,有些重。別看吳二娃一副油腔滑調的架勢,他內心是敏感的,這一點徐瑞星清楚。
那天上午,他以憐愛到骨肉里的心情看待謝家浩,上課的時候,他連續五次抽謝家浩回答問題。自從把座位讓給張澤君,謝家浩一直坐在後門邊,天氣熱了,教室不可能關門,別的教師上課的時候,徐瑞星也常去後門外晃動,假裝以班主任的身份檢查班上的紀律,內心是想多看謝家浩幾眼。中午放學后,徐瑞星焦躁不安,他害怕帶著這種情緒回家,給妻兒造成新的傷害——他已經傷害過他們了,有一次他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狠狠地抽了兒子一耳光,丁丁又痛又委屈,大哭不止,一張酷似母親的小臉像要浸出了血。兒子的傷心強烈地感染了鄒靜,她也情不自禁地哭了。自從吳二娃請客后,她發現有些事情丈夫在給她打啞謎,這最近好些天來,丈夫都顯得不正常,也說不出怎麼不正常,反正是不對勁……徐瑞星不想回家,便打電話說自己有事,不回去吃午飯了。他沒回家吃飯,也沒去外面吃飯,獨自坐在辦公室里,不停地喝茶,抽煙。
幾個小時后,就知道了他的下落。
徐瑞星覺得,自己之所以把花遠輝送出去了,不就是因為對黃川有了同情心嗎?
吳二娃把陸霞倒下的酒一口乾了,抹了抹嘴說,要不是還想結婚,你為啥把錢藏起來?雖然黃川給了你多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至少比給我老婆的多吧?
還沒談到這個份上。我也不想談。
兩個人同時啊了一聲。
——康小雙被學生打了。
徐瑞星吃驚地哦了一聲,沒說什麼。
桂主任找徐瑞星說話之前,他如同夢遊。他沒有心思去同情自己的好朋友,他只是感到害怕。很有可能,他不僅僅是「給」了一個學生,還「給」掉了更重要的東西。
在這學校拼了十多年命的他,還抵不上一個張澤君。
像一粒子彈打在徐瑞星身上,堅硬,滾燙,他抽搐了一下。
徐瑞星想著這些事,那天吃午飯的時候,例外地沒有誇鄒靜菜炒得好吃,飯前飯後,也沒跟兒子一起瘋,只是把兒子抱在懷裡看中央台的「快樂驛站」,兒子笑得咯咯咯的,徐瑞星也笑,只是笑得很勉強,而且每笑一聲,他都在心裏罵自己:這有啥好笑的,傻!
儘管徐瑞星下午才有課,可上午九點半鍾他就去了辦公室。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汪文強和江玲已經跑了,但預感是有的,出門之前,他反覆掂量:我現在去合適嗎?不會引起懷疑嗎?怎麼可能呢,以往的星期六,我都是上午就去辦公室,這已經成了我的習慣。我不去才讓人疑心呢。還沒上到六樓,他就聞到一股異樣的氣味。走了,他暗想,肯定走了。
我是說張澤君哪——徐瑞星短促地、硬邦邦地唔了一聲——她有比較嚴重的貧血病,去年在課堂上昏倒了,我跟她班主任把她送到醫院檢查,醫生說要定期服藥。她從小到大沒管過事,加上學習任務又重,就經常忘記吃藥;在我們這邊的時候,葯是她班主任幫忙保管,每天把她叫到辦公室,督促她吃下去。我的任務是提醒她班主任不要忘了。已經治了一年,現在好多了,只是還沒好徹底……徐老師,我對你說這些,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主要是怕你不了解情況,她自己又不主動給你講,耽誤了治病。這麼晚打攪你,真的很抱歉,徐老師再見。
他終於把手機背後的那片紙拿出來了。
那天夜裡,徐瑞星通宵未眠。算起來,這是張澤君到他班上的第四天,這四天里,黃川大概也沒怎麼睡,否則他不會深夜打電話來的。還有張澤君的班主任、科任老師,甚至包括五中的校長,說不定都沒怎麼睡。六年了啊——張澤君從初一就進五中念書,至今還差不到兩個月就滿六年了!這六年當中,有多少人在她身上耗費了心血,眼見就到瓜熟蒂落的時候,卻被別人摘走了。摘走了就摘走了,白摘!正因為這樣,種瓜者心裏的那份疼痛,該是多麼刻骨銘心又無可奈何。從五中的角度說,張澤君是最冒頭的「尖兒」,這個最冒頭的「尖兒」在關鍵時刻卻被掐掉了!
然而,事已至此,他沒有退路了,只能鋌而走險走這最後一步棋。
但他並沒有忘記。那七個數字,依然釘子一樣扎在他的心裏。有好幾次,他都對自己說,忘記它吧!可他就是忘不了。關鍵是,即使真的忘了,那片寫著號碼的衛生紙還在呢。他似乎不願正視這一點。他的靈魂總是響起兩個聲音,一個說,你應該把那片紙扔掉,現在就扔;另一個聲音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發出雜訊,把前一個聲音壓下去。
徐瑞星呵呵笑了幾聲,很想摳出一點新的話題來說。可他也知道,躲是躲不掉的,那根質問的鐵棒,冰冷地懸在那裡。不過,說了那麼一陣天氣,他比開始鎮定多了。他想,你要是問張澤君是不是在我班上,我會毫不含糊地說:在。你要再問別的,我不會回答,我只是一個班主任,我能知道什麼呢!
然而,張澤君的母親,都是過四十的人了,就因為把女兒送過來參加高考,便能夠進圖書室,而且不是打零工,是馬上辦理手續,直接就調進來!
從小到大,他就記不起自己什麼時候吹過口哨,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吹了一聲?
吳二娃嘆了口氣,才慢條斯理地說:虧你徐瑞星讀大學的時候當了四年副班長,膽子咋就這麼小呢,比麻雀膽都不如。你這算個什麼卵事呀,就嚇成那樣了?
侯校長這一走,兩個副校長和桂主任就完全摸不到廟門,彼此看了幾眼,也跟著走了。
只響了一聲,黃川就接了。這證明他也沒睡,而且從顯示器上看出了是徐瑞星的電話。
是徐老師嗎?徐老師你好,我是五中黃川啦,沒打攪你休息吧?
電話里只有電流的嗞嗞聲。徐瑞星緊張得氣也喘不上來。他想,完了,如果黃川拿去年的事來要挾他,他該怎麼辦呢?
徐瑞星左思右想,覺得不可思議。這天放了下午學,他沒急於回家,而是去了菜市場。
那麼剛強的一個人,此時簡直像個小姑娘,傷心而無助地接受著別人的安慰。
可是,康小雙這麼安慰了自己一會兒,卻流下了眼淚。那兩行淚水,幾次頂上來都被她堵了回去,最終奪眶而出的時候,就顯得格外洶湧,有一種咆哮的陣勢。她在身上搜索紙巾,沒帶,只好用手去擦。被打的那只是右手,火辣辣的,淚水一泡,就像燃燒起來了。她這麼偷偷地擦了幾把淚,再也克制不住委屈和傷感,把頭伏在桌面上,終於哭出了聲。
黃川請他吃飯的那天,他叫的老黃,今天改叫了黃主任。他的腦子像被清洗過的磁帶,好像只等著黃川用怒氣沖沖的質問來將其填滿。
你給再多的錢我也不會幹了!
徐瑞星說,黃主任,你……好哇。
的確,他啥也沒幹。汪文強家裡的電話號碼,安安穩穩地沉睡在他的身上。只不過,他不是隨隨便便地揣在荷包里,而是壓在手機電池背後的。壓進去之後,他就再沒取出來過。
他跑進廁所,乾嘔了好一陣。
吳二娃的大號真的就叫吳二娃,是徐瑞星的大學同學。他說咋啦?這是咋啦?
他轉過頭一看,看到了春秋洗腳房的仿古招牌。招牌底下,站著一個穿藍色旗袍的女子。
可吳二娃並不打算放過他,吳二娃說,你「給」出那三個學生,收沒收黃川的錢?
徐瑞星愣了一下,說,嗯,對,肯定是報復……可他們是用什麼手段把花遠輝弄過去的呢?
他的壞情緒沒有逃過鄒靜的眼睛。那天夜裡,鄒靜在丈夫這裏碰了壁,感到特別地傷心,可她很快發現,丈夫不是故意冷淡她,而是心裏有事。許多時候,丈夫都顯得心不在焉,眼神里還浮著一層薄薄的憂傷。幾次她都想問個究竟,但還未啟齒,丈夫不是從她身邊站起來離開了,就是轉過身裝睡。他是在迴避她。遇到這種時候,鄒靜都很知趣。她想男人的有些事,是不希望女人知道的,何況自己文化淺,很多事情本來就幫不上忙,說出來也等於白說,還徒增煩惱。可是,這麼拖下去也不成啊,丈夫那麼辛苦,情緒再不好,很容易生病。於是鄒靜就想抽空在家裡請趟客,把何維一家叫上,再把吳二娃一家叫上,幾個朋友說說話,喝幾杯酒,塊壘也就澆滅了。這個星期六的晚上,兩口子躺在床上,鄒靜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她哪裡知道,徐瑞星現在最怕聽到的,就是「請客」兩個字!他把二中一個尖子生給了五中,難道就有資格請客嗎?那五千塊錢,徐瑞星沒有交給鄒靜——他以前哪怕得了個精神文明獎,發了二十塊獎金,都是一分不少地交給老婆的——也沒去存銀行,而是放在了書架最頂層,夾在一本破書里。鄒靜從不去翻他的書櫃,他放到頂層,是怕兒子丁丁去亂翻……鄒靜說請客,已經把徐瑞星刺傷了,等她說到何維的名字時,那個名字就像塗在刀尖上的毒,讓徐瑞星立即起了反應。
六個人吃飯,桌上卻大碗小碟地擺滿了菜,服務生還在繼續上,徐瑞星知道吳二娃的脾氣,沒予理睬,鄒靜卻看不下去了。鄒靜說吳哥,霞姐,你們這是要把我們脹死呀?陸霞像她慣有的那樣,眯著彎彎的眼睛笑了一下,吳二娃卻將桌子一拍:小嫂子,怕啥?大胆吃!再說我今天請客,還是沾了瑞星的光呢!
吳二娃這才做出剛發現他在家的樣子,啊,瑞星回來啦?那我就坐幾分鐘吧。
她走到汪文強身邊,說文強,你該把數學試卷收起來了。
過去了就好!徐瑞星不是那種冒風險的人。徐瑞星是過日子的人。能過上現在的這份日子,他覺得委實不容易。工作上並沒有多少波折,大學畢業后,他分回老家縣城教書,幾年後市二中招教師,他來應聘,很容易就被錄取了,試用期滿就調了過來。關鍵是生活上徐瑞星有難言之苦,他結了兩次婚,第一個老婆十四年前就死了,得的是子宮癌,死的時候也沒留下一男半女。徐瑞星現在的老婆叫鄒靜,是通過婚姻介紹所認識的,沒工作。生兒子前,她偶爾還去外面打點零工,兒子一生,就乾脆在家當起了全職太太。徐瑞星讓老婆把主要精力用來照顧兒子,他的收入養得活一家人,無所謂。四十多歲的人,還說不上老,但徐瑞星真有老年得子的感覺。鄒靜比徐瑞星小了十多歲,年齡上的懸殊,讓她覺得對徐瑞星直呼其名也很不好意思,哪怕兩口子赤條條地躺在床上,她也把徐瑞星叫徐老師。徐瑞星很習慣這種稱呼。他愛第一個老婆是當成妻子來愛的,愛第二個老婆是當成妻子和女兒來愛的。他覺得這種關係非常好,有股蔗糖一樣的甜味兒。
徐瑞星咧了咧嘴,帶著幾分鄙薄地說,吳二娃,你好壞也是讀過大學的,也算得上個知識分子,為啥滿腦袋裡只裝著錢?
吳二娃斜著眼睛,點著頭說,嗯,的確很高尚。你這個給字也說得很有意思。你不是「給」出了三個學生嗎,那第三個學生是怎麼回事?
徐瑞星害怕自己請客,但別人請客他非常高興。說真的,他太想跟朋友們聚一聚了。特別是吳二娃。跟何維的關係雖然好,但倆人接觸時都太「正」,並不能做到無話不談。吳二娃就不一樣了,你誇他也好,罵他也好,他都是那副德行,跟他在一起感覺特別輕鬆。徐瑞星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輕鬆。儘管高三沒有周末,但周六和周日畢竟不像平時那樣坐班,只要沒課,就可以不上辦公室去。徐瑞星明天的課安排在下午,周五晚上正是難得的休閑時光。更重要的是,那兩個電話,他是清早打出去的,中午,他又在那家曾經去過的茶樓與黃川見了面。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撂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至於這會帶來什麼後果,他沒有去想。已經試探過了,就沒有什麼可畏懼了。
這天,他獨自出門散心,來到正街上,心裏想著事,就沒管腳下走了多遠,當他被一家似曾相識的酒樓名字「擋」了一下,才停下來,想起這酒樓就是他和黃川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當她洗去了臉上的淚痕,又打起精神,進教室去了。
很顯然,他發布的觀點就是侯校長沉思的結果。
聽完侯校長的話,張澤君的父親開腔了,他說老侯,獎勵數目就不能提高些?他的目光是居高臨下的,嘴角微微上翹著。
徐瑞星站起來了。他坐下的時間很短,站起來時腿卻有些麻木。
徐瑞星說應該是吧,特別是康老師,你知道她這人,平時是很謹慎的。
鄒靜說,吳哥就在這裏吃飯吧。
徐瑞星說出了一個名字,只說了一個,是三班的,叫花遠輝。
說這話的時候,吳二娃在自己臉上用指頭一筆一畫地刻,這讓徐瑞星不由得湧起一種酸楚。他說哪能呢,你現在是名記者了。
徐瑞星知道吳二娃在裝糊塗,說你別跟我來這一套,你是哪路貨色,未必我還不清楚?
謝家浩的母親在菜市場最裡邊的角落裡,由於買菜的時間少,他很久沒看到過那個因過度勞累而顯得憔悴的女人。他剛露面,謝家浩的母親立即裝了一袋三天也吃不完的豆芽,分文不收,硬往他懷裡送。凡是見了教兒子的老師,她都這樣。這也是徐瑞星不願見到她的原因,即便來菜市場,即便想買泡菜或豆芽,都盡量不讓她看見,更不去她的攤面。徐瑞星接過袋子,說我是來買的,不是來要的,你必須收錢。女人說收啥錢呢,直把徐瑞星往外推。徐瑞星說那不行,你不稱秤,我就給你十塊吧。他摸出一張十元鈔,扔在了案桌上。女人急了,撿過那張鈔票,往徐瑞星包里塞。徐瑞星說你不要錢,我也不要菜了。他把袋子放下了。女人沒辦法,才很不好意思地把豆芽稱了,收了四塊三角錢。
徐瑞星心裏想,我跟你不會有下次了!
徐瑞星家安了木地板,在門口的木柜上放了鞋套,地上也備了拖鞋,但吳二娃從來都是不管不顧,直接就跨了進來。他去任何人家裡都是這樣。他就這麼個人。
徐瑞星跟著他穿過籃球場,再過兩條林蔭道,來到一個僻靜的小花台前。桂主任問徐瑞星,上午沒課吧?徐瑞星說沒課。桂主任踮著腳,認真地向周圍瞅了瞅,發現確實沒人,才拿肥胖的手掌蒙了嘴說,我們搞到了一條大魚!說到大魚兩個字時,用的是氣聲,顯得格外鋒利,像已經把大魚切割開了。桂主任是學校的紅人,侯校長很倚重他,他也確實能幹,對人又沒什麼壞心眼,但他有個習慣讓教師們不大喜歡:愛說悄悄話。哪怕多人在場談著同一的話題,他也會突然湊到某一個人的耳邊說上幾句。
有個事情,我想給徐老師說說——徐瑞星朝她靠近了些——前兩天,五中想把我家浩兒挖過去……開很高的價……我跟他爸把浩兒找回來商量,可是,他一萬個不答應。他說他進初中就在二中讀,二中對他有恩,他特別說到你,說徐老師好……說一個人,不能為了錢就忘本……我跟他爸雖然可惜那筆錢,但也覺得浩兒做得對,就依了他……
吳二娃的這份細心,讓徐瑞星隱隱地有些感動,氣也消了許多。
雖沒走人,但徐瑞星的臉色還是十分難看,短粗濃烈的眉毛擠成一堆,像沒點燃的柴火,直往外冒煙。黃川見狀,說算了徐老師,就當那些話我沒說。但徐瑞星心裏有了疙瘩,酒也不想喝了。不喝就不喝吧,事實上兩個人已經喝得差不多了。黃川遞過來一根香煙,徐瑞星接了,剛點上,黃川就說,徐老師,反正時間還早,去洗個腳吧。徐瑞星連連擺手,說我還有事,不去了。黃川有些尷尬,說徐老師你放心,就洗個腳,別的啥也不幹。徐瑞星吐出一團濃黃的煙霧,吐得很重,嘴巴和鼻孔都發出很響的哨音。就去旁邊的春秋洗腳房,正規得很。徐瑞星說老黃,我真還有別的事,要早些回去。黃川很體己地碰了一下徐瑞星的胳膊:要不了多長時間的,如果不修腳上的老皮,最多半個小時就完事。
那時候,包括徐瑞星、岳興明、何維和年級組長楊全在內的好幾個教師,都在辦公室備課。聽到康小雙的哭聲,大家面面相覷,但很快也就猜出了個大概。楊組長站起來,到七班去了。幾分鐘后他回來了,只繃著臉,不說話。他是一個好好先生,他能當上高三年級組長,恰恰因為他是好好先生,誰也不得罪,也從不輕易發表意見。徐瑞星過去問怎麼回事,他才輕聲說,汪文強把康老師打了。大家的心裏都堵著。徐瑞星去關了前後門,走到康小雙面前,說康老師,要不要去醫院?別的教師都來到康小雙身邊,把她圍起來,問長問短。康小雙繼續捂著臉哭,只把頭搖了幾下。這時候大家才發現,康小雙的頭上已有了那麼多白髮,在耳門的背後,白髮成堆,特別地扎目,也扎心。說真的,大家平時都不喜歡康小雙,由於她上課太愛拖堂,凡是跟她合作的教師,幾乎都被她佔過時間,幾乎都跟她吵過架,但這時候,他們都覺得康小雙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給她遞紙巾,還給她接水來洗臉。
吳二娃委屈地哎呀了一聲,說你龜兒子徐瑞星,我只不過給你介紹個朋友,哪一點惹了你?要是不喜歡他,今後不來往就是嘛——你發這麼大的火,是不是他讓你埋單了?
在這學校里,花遠輝的班主任何維跟徐瑞星關係最好。
徐瑞星惱怒了。他既惱怒吳二娃不理會他的眼神,也惱怒黃川竟然不相信他,還打電話去查證,尤其讓他惱怒的是,他一再對自己強調:我給出那三個學生,並不是為了錢,可吳二娃說到「一千二」時的那種口氣,分明把他的全部目的都歸結到了錢上。而且他認定,當時陸霞把他介紹給黃川,並不僅僅是在領導面前討好賣乖,還想從中賺取好處費。一定是這樣的!也就是說,這件事情一開始就和錢掛上鉤了。
陸霞見徐瑞星像遭霜打過的茄子,知道自己佔了上風——這就夠了。與人交往的時候,她沒有別的要求,只要自己佔上風就行,哪怕是形式上的。她弓著水蛇腰把徐瑞星的酒杯端起來,說我來倒酒,今天我還沒給徐老師倒酒呢。吳二娃順勢把啤酒瓶給她,同時給她遞了個眼色,陸霞會意,將酒平分后,親熱地對鄒靜說,小靜,還吃嗎?鄒靜說我早就飽了,陸霞說那好,我們帶娃娃去廣場吹吹風——兩個孩子都已經吃飽,到外https://read.99csw•com面坐電梯玩去了——讓他們兩個男人喝酒。言畢,她不管鄒靜是否同意,過來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吳二娃叫了聲,陸霞。陸霞和鄒靜同時回過頭,吳二娃卻不說話了。陸霞說,啥?吳二娃嘿嘿嘿笑,用一根指頭摳自己的下巴。他是讓陸霞不要在鄒靜面前多嘴。徐瑞星和陸霞都懂了他的意思,但陸霞還是裝著罵了聲,神經病!
要不是你老婆討好賣乖,他怎麼知道有我這個人?我們根本就不認識!你介紹千個萬個,也不該介紹我。你這是害我呀!要是二中知道了,哪怕我啥也沒幹,也只能捲起鋪蓋走人!
那一刻,徐瑞星根本就沒記起黃川曾找過他「辦事」,他只是驚慌地想:失主終於找上門來了!毫無疑問,五中已經知道了張澤君是被二中挖走了,而且也知道插入了徐瑞星班上。儘管新州城布局散淡,南北兩城又各自獨立,但像張澤君這樣的人物丟了,不要說轉到了同城的學校,就是去了省會成都,甚至去了北京上海,他們也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查個水落石出。
徐瑞星說,……你好……什麼事?
電話接通后,他的聲音變得那麼小,簡直像一個大病中的人。他說黃主任,我再給你提供一個。黃川說好哇,徐老師。他說那孩子叫謝家浩。電話啞了一下。這短暫的時刻里,他明顯看到了黃川豎起了耳朵,挺直了腰桿。黃川說好哇好哇,他家電話?謝家浩家沒有裝電話,父母也沒有手機,徐瑞星便把謝家浩的母親,也就是在二中對面菜市場里做泡菜和生豆芽的那個婦人給黃川描述了。黃川無法掩飾自己的激動,說徐老師,明天晚上,還是那家茶樓,這是條大魚,我給你六千!就這麼定了,六千,一分不少!
黃川也只好站起來,說既然這樣,那就下次吧。
放了電話,徐瑞星看著書桌玻璃板底下自己的照片說,你——我——並不是為了錢!
現在,他的心情很不錯。中午,黃川將九千元錢給了他(汪文強跟花遠輝一樣,值五千,江玲略次,值四千,這都是根據學生在全市的排名來確定的)。從茶樓回家的途中,徐瑞星給兒子買了幅拼圖,給老婆買了件夏裝。那件肩頭鏤空的白色夏裝是鄒靜兩個星期前就打算買的,都試過兩次,徐瑞星都把錢掏了出來,但鄒靜還是掛回了衣架上去。她沒有收入,得從自己做起,為家裡節約開支。徐瑞星當時很生氣,說怕啥呢,我不相信買件衣服就把人買窮了。正是丈夫對她的這份好,堅定了鄒靜不買的決心。這些日子,丈夫待她有些冷,那只是因為離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丈夫太累了,其實他還是像先前那樣愛自己的,這就夠了。沒買那件衣服,鄒靜反倒比買了還要滿足。可徐瑞星不這麼看。他想她那麼年紀輕輕的就嫁給我,我究竟給了她什麼呢?他覺得妻子跟著自己太虧了。對兒子也是,每當丁丁哭鬧著要一個玩具而他堅決不給買,儘管明知道那玩具對孩子的心智發育是有害的,他同樣會想,人家的娃娃都到香港迪斯尼去玩過了,我的兒子只不過要個玩具也讓他失望,我這個當父親的是怎麼在當……事實證明,他的這份心思是有道理的,中午回家,他把拼圖和衣服遞到兒子和妻子手裡的時候,他們簡直樂壞了,鄒靜立即進卧室把新衣服換上了身,丁丁趴在地上,飯也沒吃,就開始拼貼那幅多達一千塊的外國油畫。
會議室中間放一張橢圓形桌子,四周擱幾把椅子,差不多就把空間佔滿了。門窗緊閉,雖開著空調,但那股熱烘烘的氣息卻相當悶人。校黨支部成員加上桂主任,全都在這裏。
我知道你不懂,像你這種油滑慣了的人!
這時候,徐瑞星的心突然一空,他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空時發出的響聲。此前,他一直提防著,因此對黃川是冷淡的,特別是他鎮定下來后,有些話甚至是帶著敵意的口吻說出來的,誰知人家根本就沒打算找你麻煩!聽黃川祝他晚安,他才感到愧疚,才來了熱情和精神,他說黃主任晚安,等我們都忙完了,把吳二娃約上聚一聚。
他咬了咬牙,把手機塞入了褲兜。
下次……這樣的話也是在哪裡聽到過的。他想了想,回憶起那次黃川曾邀請他來春秋洗腳房洗腳,被他拒絕後,黃川就說過「下次」。同時他想起黃川還說過這樣一句話:要不了多長時間的,如果不修腳上的老皮,最多半個小時就完事了。徐瑞星在心裏想他怎麼知道我腳上有老皮,未必這他也看得出來?徐瑞星的腳上的確有老皮,他有很嚴重的腳氣,每次洗過澡,或者長時間地泡了腳,那些呈網狀的白皮便蘆葦花似的開滿一腳底,他坐在那裡撕,要撕老半天,才能看到腳板心上的血色。
但他心裏有話。他心裏的話是對黃川說的:老黃啊,你在捕蟬,黃雀在捕你呀!
次日深夜,他和黃川在南城一家茶樓包間里見面,黃川推給他一個信封,說徐老師,五千塊,你點點。徐瑞星隱約地記得昨天夜裡黃川說過這個數目,但並沒形成意識,現在,一沓百元大鈔就擺在面前,它不僅是一個數目,還帶著厚度和質感。他想怎麼會有這麼多呢?他沒去動信封,說,花遠輝不是還在二中嗎?為了不讓自己的嗓子變調,他把聲音控制得很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很紮實,很硬。黃川說,只要提供了信息,就是這個數,具體能不能把花遠輝父母的工作做通,那是我們的事了,與你無關。然後黃川又說,徐老師,真的,像你這麼講信用併為對方著想的人,我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話,無異於往徐瑞星心窩裡捅刀子,他沒把錢抽出來點數,將信封往褲兜里一塞,逃跑似的出了茶樓。
當然有說法!徐瑞星氣呼呼的,給第一個,是因為同情黃川,他們學校最好的學生都被二中挖過來了;給第二個,是因為這個學生太不像話了,把他班主任都打了。
吳二娃是鄒靜喜歡的客人,他不僅是徐瑞星在大學的同班同學,老家也在同一個縣。當然主要是他大方,收了別人的好東西總愛送些來,而且他說話風趣。聽徐瑞星說,念大學的時候,他除了讀書,別的啥都不會,連話也不會說,一年四季都穿著老藍布衣服,一雙網球鞋總是羞澀地露出大腳趾。一段時間,他特別討厭自己的名字,覺得太土,在自己書本乃至背心上,到處都寫上「吳爾佤」,過一陣又改成「吳而瓦」,可不管他怎樣改,大家還是按他的本名稱呼他。現在的吳二娃完全變了一個人,西裝革履的,還搞了個背梳頭;他肚子大。個子矮,但他看再高的人,目光也要越過那人的額頭;每次他跟徐瑞星說話,徐瑞星都覺得自己背後還站著個人;他言語粗魯而直率,記憶力又好得驚人,流行的段子一背一大串,把人笑得前仰後合。畢業都二十多年了,他由當年自卑的小男人變成了《新州晚報》的大記者……
這時候,下課鈴響了。
徐瑞星和鄒靜都不解地望著他。
徐瑞星沒表態。吳二娃站了起來,說瑞星,我是認你作哥們兒才給你講這些的,你自己考慮吧,想通了就給我來電話,直接給黃川去電話也行。
徐瑞星講了。
張澤君的父親這才勉強笑了一下,點頭表示同意。
話音剛落,手邊的電話就響了。
這時候,徐瑞星才有精力去為何維想一想。一年一度的高考,既考學生也考教師,教師們在這場考試中失敗了,輕則不讓你教畢業班,重則將你由高中部下放到初中部。像康小雙那麼倔強的人畢竟不多,許多教師遭受挫折之後,就趴下去了,甚至一蹶不振。只要出現這種情況,就很可能迎來更慘痛的命運:被勒令下崗。何維他挺得住嗎?有好多次,徐瑞星都想去安慰他兩句,可每當有了這樣的想法,他隨即湧起一陣噁心,不是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的。他不能對何維說話,只能對他投去遠遠的一瞥。何維跟他坐同一面,他看到的是何維的側臉,那張臉上的潮|紅始終沒褪!本是大大咧咧的何維,現在話也很少了,在領導面前老是一副犯了錯誤的樣子。這讓徐瑞星更加難受。
接到吳二娃請客的電話時,他完全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以為作為普通職員的陸霞不會知道有三個二中學生通過他的手到了五中,他甚至都想好了,如果吳二娃和陸霞問起那件事,他就以堅定的口氣,說自己根本不可能答應黃川的請求。
何維說我昨天才看一篇文章,人家美國的市長開車出去,如果看到前面有曾經教過自己的老師走過來,立即把車停下,等老師走過了再走。
徐瑞星暗地裡罵了聲娘,心想到底還是來了!他又換成冷淡的口氣,說什麼事你說吧。
張澤君的父親拿過去看了好多遍,說,我希望學校能預付兩萬塊。別的事你放心,我張敬業是講信用的。
新州城位於川東北大巴山南麓一片廣闊的河灘上,四周大山圍困,加上湯湯巴河水穿城而過,因此每逢雨季,到處都濕洇洇的,飄蕩著深藍色的霧靄,讓人感覺天永遠也不會晴了,所有人都要霉死在這低洼的山谷里。
他把二中的尖子生賣出去了,最怕兩方面的人知道,一是校方,二是老婆和孩子。校方知道了,他的飯碗保不住;老婆孩子知道了,他的尊嚴保不住。在老婆孩子面前,他就跟在學生面前有著同樣的心態,他要讓他們覺得自己是一個從各方面都靠得住的人。賣掉那三個學生得到的一萬多塊錢,他之所以沒交給鄒靜,不是想建小金庫,而是他意識到,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伸手從黃川手裡接錢的時候,卻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屈辱。他不能把這份屈辱傳遞給妻子。他是打算等高考結束后,說是學校發的獎金,再將那筆錢交給妻子。
徐瑞星把他送到門口,望著他下樓的背影,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每次侯校長和桂主任這樣說話,徐瑞星都覺得說的是自己,禁不住耳根發燒。手機響了,分明不是吳二娃的,也不是黃川的,可他就是不敢摸出來接。為了掩飾,他還故意走到侯校長面前,彙報一下他班上的近況。其實都是些老話,但侯校長總是側著頭,很認真地聽。他講完了,侯校長還要鼓勵幾句。侯校長和桂主任對他是很信任的,最近三年都讓他教高三,今年還當了火箭班的班主任。新州二中高三共有十六個班,文理科各組建一個最好的班,叫火箭班。火箭班之下,又各有兩個重點班。徐瑞星是語文教師,帶的九班卻屬理科火箭班。高三教師雖然格外辛苦,但他們在社會與學校都有地位,收入也高——畢業班學生周末都補課,補課就會有補課費;還有堆積如山的參考書、模擬試卷、診斷試卷,教務處購買這些東西的時候,都要得很大一筆回扣。桂主任從不私吞這些回扣,他將回扣分成不同的等次,一分不剩地發給高三教師。
康小雙並沒在意汪文強惱怒的眼神,她手裡拿著教棍,見汪文強低下頭后依然在晃動筆尖,就用教棍在他桌上抽了一下。聲音脆亮,把整個教室都驚動了。康小雙怎麼也沒想到,這一棍下去,會發出那麼大的響聲。
這證明,他是聽到康小雙說話的,只是那道老也解不開的題把他迷住了,實在丟不下手。

話說得很強硬,眼裡卻全是無奈。
侯校長看了看自己面前放著的一張紙,說徐老師,憑你的觀察,你覺得何維、康小雙和岳興明平常是否把學生花名冊保管好了?
徐瑞星說那就再見了。
他沒有吃飯,徑直走了。
她猛然地抬起頭來,血紅的眼珠驚恐萬狀。當她看到有這麼多教師,還看到了侯校長,才知道自己是在辦公室里做夢。她抹了一下嘴角,說侯校長,我……
黃川說再……「見」字還沒出口,他又轉了個彎,說徐老師,我還有個事給你說。
他一直在壓抑著某種想法,可當他中午下班回家,看到妻子,那想法就再也壓抑不住了。
徐瑞星以為要往校園外走,往年這時節掐了別人的「尖兒」,只要父母要求陪讀,就在校園旁邊給他們租一套房子,房租費、水電氣費,都由學校負擔,此外每月再給一定生活補助。但桂主任沒往校門口方向去,而是拐幾道彎,進了紅樓。所謂紅樓,就是教職工宿舍樓,灰不溜秋的,與「紅」根本不沾邊。紅樓分為A、B、C三座,A座修的時間早,房子舊,設計是前蘇聯那種火柴盒式,因此至今都無法將它變成商品房。還是照以前的規矩,分給誰誰住,只是房租逐年提高。到A座二單元四樓三號門口,桂主任站住了,輕輕地敲。徐瑞星記得,這套房是老校工唐先翠的,唐先翠已退休十多年,老伴幾年前就去世了,而今她是孤家寡人。聽說她在成都有個女兒,但女兒工作忙,回來看她的時候不多。徐瑞星想,唐老太婆差不多被大家遺忘了,侯校長怎麼會想到把人領到這裏來呢?原來,唐老太婆已經被趕走,這套房給了張澤君的母親。當然名義上還是唐老太婆的,但她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回來住了。她去了鄉下老家,和弟弟住在一起。按侯校長開始的意思,是讓張澤君的母親跟唐老太婆合用一個套間,先給張澤君的父母商量,但他們不同意,他們說如果這樣,澤君就不到你們學校了。侯校長只好對唐老太婆說,你年紀大了,去成都跟女兒住吧。唐老太婆以為校長關心她呢,笑著說,我住不慣大城市,再說我一個人過也自在。侯校長沒辦法,才把讓她騰房的意思說了。唐老太婆久久地望著侯校長,她那被白內障蒙住了大半的左眼,像古錢一樣,沒有光澤,只有質問,你們要趕我走?我在這學校鍋爐房幹了一輩子,服侍老師,也服侍那些娃娃。現在不中用了,就趕我走?接下來侯校長是怎麼給她講的,人們不十分清楚,反正唐老太婆帶著簡單的行囊離開了。據說侯校長送唐老太婆出校門的時候,流了眼淚,感謝她識大體,顧大局……
康小雙閉上眼睛,深深地吸著氣,那樣子像從深水裡鑽出來,有一種得救的感覺。可緊接著,她又被另一個事實打倒了。這個事實就是,她班上的尖子生被人「掐」掉了一個,今年高考,能上國內一流大學的學生就少了一個,這對她是多麼巨大的損失。是的,那不僅僅是損失,還是傷害。她是把每一分力氣都摳出來交給學生的,為此,她沒當好妻子,也沒當好母親,可到頭來卻收穫了這樣的結果!她哭了。
事情是他一個人做的,應該由他一個人來承擔。
我不是被嚇住了,徐瑞星說,我在二中教了十幾年書,多多少少對它還有一點感情吧。
直到這時候,徐瑞星似乎才反應過來:張澤君是黃川所在五中的尖子生!
桂主任卻並不需要他回答,目光又盯向了別處,娘的,他說,兩個學生同時走掉,只能是姦細乾的!特別從江玲身上更能看出這一點,她父母那個樣子你們也知道,如果不是被出賣,江玲絕不可能走!
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吳二娃接著說,《晚報》把我挖了過去,解決了我的戶口問題。但我告訴你,我在《晚報》照樣當線人!我把《晚報》的策劃又透露給《商報》和《時報》,他們再付我一筆不菲的酬勞。你對辦報不熟悉,不懂得現在的報紙都是策劃出來的,策劃是生命線,誰策劃得好,誰就有發行量。我這麼一搞,商報領導反而對我客客氣氣了,那個罵我是糞便的人笑著對我說,狗日的吳二娃,你真是一株鐵線草!他說得好!瑞星你生在縣城,不知道鐵線草是啥玩意兒,那是一種呈藤狀的草,哪裡有土哪裡長,農民鋤地的時候,一鋤將它挖去,扔在荒坡上,這沒關係,哪怕是石骨子坡地,只要有一絲土星,它就要生長!反正,只要不被牛羊吃,不被剁成醬,它就能生長!你說它賤也可以,說它生命力強也可以,隨你的便。
其實這本來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學生花名冊可以說是班主任工作的路線圖,誰進步了,誰退步了,誰的費用該退該補,需要找誰的家長來談話,如此等等,班主任都會在花名冊上做出各種各樣的符號。這天康小雙把花名冊鋪在辦公桌上勾勾畫畫,幾分鐘后,外面有人叫她,叫得很急,像是說她班上有人打架,康小雙沒來得及把花名冊收起來,就起身出去了——花名冊上記錄著學生的詳細資料,包括父母姓名、所在單位、聯繫電話。正因為這樣,班主任絕不將其示人,侯校長說的保管好學生的信息,很大程度上就是指保管好這本藍皮封面的冊子。普通班當然無所謂,火箭班和重點班就非常精心了,生怕被人看了去,透露給了外校,把他們的「尖兒」掐掉了。七班屬理科重點班,平時康小雙隨便走一步,都把抽屜鎖上,今天大概是外面的事情緊急,她神經短路,就疏忽了。
這天上晚自習課,康小雙進去輔導,汪文強沒有複習康小雙教的英語,這讓康小雙很不高興。學生的每一個時間段,都是劃分得明明白白的,幾點到幾點,該哪個老師進教室輔導自己的科目,規定得相當嚴格,既然這一節課是我的自留地,我當然不允許在我的地里生長別人的莊稼。可康小雙這天晚上就遭遇了這樣的尷尬事,她都進教室五分鐘了,汪文強還在做數學診斷試卷!是的,汪文強的英語非常好,從高一開始,他就自費訂閱英語報紙,篇幅很長、語法複雜的文章,他能夠做到邊看邊譯。但這又怎麼樣呢?作為英語課教師,康小雙對他的要求是好上加好;當然她還是班主任,班主任的任務是讓自己班上的成績整體性提高。康小雙並沒忘記這一點,但她首先需要證明的,是自己有能力教好高三英語。
徐瑞星承認他教一輩子書,也可能比不上張澤君為新州二中創造的價值,要是她真考了個省市狀元,其感召力是無與倫比的。秋季開學的時候,蜂擁而來的擇校生,會讓學校的樹木花草都渾身流油的——他承認這一點,卻解不開這心頭的結。
康小雙重新跑回教室的時候,已經上課,生物教師李和平在板書課題,但康小雙完全沒有注意到李老師的存在,她大聲說,同學們,你們要給我作證,那天汪文強罵了我,還把我的手背打了一巴掌,我沒有還嘴,更沒還手,連批評他一句也沒有過,同學們你們要給我作證啊!李老師左手舉著書,右手舉著粉筆,身子朝向黑板,脖子卻扭過來,看著站在他背後的康小雙。康小雙臉上熱騰騰的,汗水能一抓一把。所有學生的頭都低垂著,這時候,李老師才注意到了,汪文強的那個位子是空著的,他知道出大事了,拿著書本,輕手輕腳地走出了教室。他剛到走廊上,發現去五班上課的何老師也出https://read.99csw.com來了,兩個教師彷彿心有靈犀,跨著大步走到一起,一個說,汪文強不在了!一個說,江玲不在了!
這種事也不只是某一個人遇到,現在當教師的都有可能遇到。
風聲越來越緊,這是明顯能感覺出來的。教師們在辦公室已經沒有任何交流,連正常的教學上的探討也沒有。康小雙比以前顯得越發慌張,經常帶著黑眼圈,看來這幾天她沒能睡過一個囫圇覺。她站起來就腳不點地地邁著小跑,可一旦上完課,坐在椅子上,就把頭伏在辦公桌上打瞌睡。按照學校的規章,上班時間是不許打瞌睡的,否則將被扣除當月獎金。作為康小雙來說,最重要的威脅不是扣獎金,而是給領導留下了壞印象。即便如此,她還是要打瞌睡,可見她實在是熬不住了。
徐瑞星在侯校長和他們談條件時聽明白了,張澤君的母親本是沒有工作的,現在學校給她解決工作了:進校圖書室當管理員。張澤君來二中的一切費用,悉數減免,每月還要領取五百元生活補助。此外,如果張澤君考上了省狀元,學校獎勵八萬;市狀元,獎勵五萬;省市狀元都沒拿到,只要上了北大或者清華,獎勵三萬。
十天過去了,徐瑞星終於又恢復到了原來的樣子。不僅如此,藏在手機里的那片紙上,還又多出了兩個學生的號碼!一個是三班的,一個是五班的,都是文科重點班,也均是新州市赫赫有名的尖子生。跟上次一樣,徐瑞星是利用這兩個班的班主任偶然的麻痹,把他們的信息弄到了手裡……
桂主任說怎麼會算呢,不可能算的!
今天康小雙又是這樣,她愣了片刻,就對汪文強笑臉相迎,可汪文強又補了一句:黃臉婆!
侯校長將手掌一掄,表明他知道了,不必解釋了。然後他背著手,垂著頭,在辦公室里轉圈子。這樣的噩夢,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們領導都做過……可惡……哼,網已經撒下去了,很快就會收起來,某些人就要原形畢露了,只能在網裡徒勞地蹦躂了……
哼,名記者,那都是過去時了。任何「現在」都是過去時,我們說「現在」的時候,它就已經過去了。就這麼回事。我只相信未來,但我又對未來沒有把握。誰能把握住未來呢?你徐瑞星把握得住嗎?你跟第一個老婆結婚的時候,就知道她那麼年輕就會死嗎?你兒子丁丁那麼聰明,你把他當成金包卵,可你知道他的未來嗎?你如果不好好生生給他積攢些錢,將來怎麼應對可能發生的事情?光是把他送到大學,也會把你磨死!眼下看起來你的錢夠花,過幾年就不夠用了,這家裡又只靠你一個人掙,到時候,你就知道喊天了。
來開門的是學校的李會計,她吐了吐舌頭,還做了個不明其意的手勢,很神秘的樣子。倆人進屋后,徐瑞星發現屋子裡乾乾淨淨,連天花板都纖塵不染,這顯然是唐老太婆離開後學校派專人來打掃過。說話的人在裡屋,氣氛格外肅穆,以至於桂主任和徐瑞星進去后,侯校長也沒介紹一下。徐瑞星仔細看了看張澤君,她的臉色和嘴唇都略顯蒼白,跟眾多成績優秀的孩子一樣,眼睛里有遠遠超越她這個年齡的成熟,但對學習之外的世界,可以說是麻木的。母親給侯校長說事,分明是說她的事,只要她插一句話,就會比母親說得更清楚,可她一聲不吭。她父親則顯得異常傲慢,坐在靠窗的位置,頭一直昂著,臉上的皮膚綳得很緊,額頭上暴露出幾根堅硬的血管。
徐瑞星直想搗他一拳。沒有過兩次婚姻的人,不知道經歷者心中的隱痛,何況徐瑞星的前妻還是病故的。他說吳二娃,你說話怎麼也不過一過腦子,張開嘴就亂嚼?
事實上,康小雙被打的那天夜裡,徐瑞星就想採取行動,可不巧的是,他回家后,有意無意間取出書櫃頂層的那本很厚的破書,看到了夾在裏面的新嶄嶄的一大沓錢。這沓錢像炭火似的,把徐瑞星烙了一下,讓他身上的某一處疼痛起來。直到幾天之後,那粒炭火才熄滅了。他才放心大胆地對自己說:我這樣做,真不是為了錢。
徐瑞星正需要跟朋友分享這份好心情。
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徐瑞星被嚇了一大跳。那時候夜已經很深了,不僅校園裡無人活動,校園之外傳來的車聲人語,也被夜晚消化得乾乾淨淨。鄒靜和兒子都睡了,徐瑞星還在書房裡研究猜答案的方法——戲稱猜字母。所謂猜字母,是針對選擇題而言的,由於微機判卷,高考選擇題的題量很大,每年高考前,各科教師都要做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教會學生做選擇題時具有這樣的本事:我分明不會這道題,卻能在A、B、C、D等選項中八九不離十地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辦法五花八門,除了傳統的歸納法、演繹法、排除法、類比法等等,還發明了好多新方法。考生用了這些方法,在選擇題上撈到的分數,都有大面積提高。徐瑞星這天晚上在桌上鋪開一套模擬試卷,對其中一道有些難度的選擇題目,他把辦法都用盡了,就是「蒙」不到那個正確答案上去,他揉揉酸澀的眼睛,罵了聲:撞他媽的鬼!
那次吳二娃在給他描述未來遠景的時候,他覺得過慮了,多多少少還覺得吳二娃有點危言聳聽,現在他不這麼看了;吳二娃是從苦日子走過來的人,對苦日子發出的各種信號,必然有著特殊的敏感。他的話實在是很有道理的,別說他徐瑞星僅僅是一個教書匠,就是比教書掙錢掙得多的職業,一個人也難以養活一個家。更何況,萬一有個三災六病呢?這是很難說的,就像他的前妻,不是說病就病了嗎?
第一個電話是關於汪文強的,第二個電話是關於江玲的。他承認,將一個名字藏在自己身上,是沉重的負擔,他實在不想背負這個負擔了。他想反正也不可能再去弄別的尖子生的信息——想弄也弄不到,花遠輝被「掐」掉后,班主任們不需領導招呼,就知道怎樣保管學生的花名冊了,他們白天將其鎖進辦公室抽屜,晚上帶回家去——還有一個江玲,就乾脆把她一併給了吧。這樣,他也就可以徹徹底底地輕鬆下來了。
這些事情,徐瑞星還真沒聽說過。他拍了一下吳二娃的肩膀,說兄弟,佩服你,跟你一比,我覺得自己過得太平庸了。
直到看見謝家浩又回到教室,他才舒了一口氣。
吳二娃起身去餐桌上扯了張紙巾,擦抹被淚水打花的眼鏡。
他想得一點沒錯,今天早上,汪文強和江玲就從二中消失了。這一男一女兩個學生都是住校的,大概走得太匆忙,同時也為了走得萬無一失,寢室里的被蓋衣物,全都沒要。
黃川一聽這名字就興奮起來。雖然南城和北城的學校沒什麼往來,但城區內各校有哪些尖子生,彼此都了如指掌,有的學校還在高三火箭班和重點班的后牆上,貼著外校尖子生的姓名,給學生圈定這些人是必須超越和戰勝的目標。新州五中就是這麼乾的,花遠輝上了他們重點班的后牆。黃川很興奮,卻把興奮壓抑住了。他怕自己一興奮,就把徐瑞星在深夜裡沉睡的自尊心喚醒了,他就不會捅出真正有用的信息了。同時黃川也想,人家把張澤君都弄過去了,一個花遠輝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只是平淡而不失熱情地說,好,徐老師,他家的電話是……
徐瑞星又冥想了好一陣,終於把紙片從手機里取了出來。
他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動起來,皺起了短促而濃重的眉頭。
桂主任出去了,徐瑞星也出去了。他忘記了解手。
黃川說,去年那個事……
手裡有三隻熟透了的桃子,徐瑞星當然不會一次性地讓黃川摘走,他需要一次試探。首先把誰給黃川,徐瑞星是很費了一番考量的。既然第一個弄到的就是汪文強,那就給汪文強好了,但徐瑞星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他無法想象康小雙在失去汪文強後會是一種什麼情形。為了這屆學生,康小雙真是付出了全部心血,這學校里的人,從沒看見過她跟丈夫散過步,上過街,也從沒看見過她買過菜,所有的家務活,都是她在市回收公司上班的丈夫包下來的。他們的兒子在成都電子科大讀書,康小雙把兒子愛得恨不能捧在手裡,可今年兒子放五一假回來,她硬是沒時間陪兒子在校園裡走上兩圈!想起這些,徐瑞星實在狠不起來。不給汪文強,就給五班的江玲吧,但江玲的班主任岳興明的妹妹前不久住了院,聽說是腎上的問題,很嚴重,他妹夫在澳大利亞讀書,一時回來不了,妹妹的女兒只有半歲,這一住院,就全靠哥哥嫂嫂了,如果再攤上那檔子事,岳興明怎麼應付?比較了半天,最後徐瑞星才決定首先把花遠輝給出去。
這次罵得字字清晰,整個教室都聽見了,整個教室都飛舞著黑色的蚊蟲,遮沒了康小雙的眼睛。她似乎有些站立不住,將五根手指叉開來,頂在旁邊一個同學的桌面上。學生的眼光從四面八方射過來,望著挨罵的人。康小雙聲音哆嗦地說,文強,我都可以做你媽媽了……
那是一個星期五,還沒放下午學,徐瑞星就接到了吳二娃的電話。這些天,吳二娃一直在縣上採訪,昨天才回到市裡。他給徐瑞星打電話,是想請徐瑞星喝酒。
桂主任說快走,侯校長早已經去那裡了。
大約過了十分鐘,桂主任又上來了。他進來后,把辦公室門關了,說,大家注意,我在這裏透個底,我們學校出了姦細!
徐瑞星說是呀,我們這邊下午還出了點太陽,你那裡呢?
徐瑞星又開始罵自己了:不熟就是不熟,為什麼要加上「好像」?
康小雙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但她裝著沒聽見,忍了。
大家可能已經知道,桂主任接著說,我們在其他學校也養了姦細,否則像張澤君這樣的學生我們就沒法挖過來,但實話告訴你們,我每次去跟那個人見面,表面上跟他稱兄道弟,心裏卻在作嘔,沒有人看得起吃裡扒外的傢伙!
如果可能,徐瑞星將從黃川那裡收回汪文強和江玲的全部信息——但那是不可能的,那是潑在烙鐵上的水,最多發出嗞的一聲響,而不會留下任何痕迹……
徐瑞星無力地笑了一下,說我這人,不習慣把事情考慮得那麼遠。
他還沒聯繫,吳二娃卻主動來了。
侯校長對他的回答都是說,你徐老師開什麼玩笑?說這話時,他笑笑地盯著徐瑞星。侯校長四十九歲那年從副校長提為校長,扶正沒幾年,就見老了,臉上皮肉鬆弛,還起了黑斑;不過他那雙眼睛又大又亮,看著這樣的眼睛,誰都會滿懷希望的。徐瑞星覺得,只要他鄭重地向侯校長說明自己不是開玩笑,侯校長就會答應他的要求,於是他說,侯校長,我是當真的,你知道我老婆……侯校長耐心地聽他講完,臉上的笑一直沒有褪去,但最後卻是搖頭。好些人來找過我了,他說,我都沒答應,你,我也不能答應,僧多粥少,實在是答應不過來。每次都如此。徐瑞星提要求的時候,是一步步退讓,先說去總務處當辦事員,不行,再說去守女生宿舍,還是不行,然後才說進學生食堂……他知道,即便他真的提出讓鄒靜打掃廁所,侯校長照樣會拒絕,好壞那也是一碗飯啦。
就在這時候,汪文強一掌拍在康小雙的手背上。手背和桌面同時發出響聲,又清脆又沉悶。
電話又是在深夜打出去的。
夏去冬來,一年就這麼轉瞬即逝。
岳興明的話引起了共鳴,特別是何維。自從花遠輝跑掉,他一直沒能從陰影里逃脫出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說,不知道報答師恩,連基本的尊重也不會,說跑就跑,說打就打,這樣的尖子生究竟有什麼用?
張澤君的父親將臉一扭,澤君不管到哪個學校,人家都會解決我愛人的工作!澤君又不光是物理成績好,她各科成績都好,中省狀元的可能性很大。想想啊,一旦她中了狀元,你們學校就是好多年的活廣告啦,就發大財了!
徐瑞星說是這樣啊……未必就那麼算了?
不過今天就不一樣了,今天是搞到了一條大魚!徐瑞星比桂主任高出一頭,他把頭低下去問,哪裡搞到的?一說她名字你就知道了,桂主任聲音顫抖地說,張澤君!徐瑞星哦了一聲,不是興奮,而是被鎮住了——就是全國物理競賽得第七名那個女生?桂主任說是呀,就是她!徐瑞星說她不是保送生嗎?桂主任說保送啥呀,五中根本就不同意她保送——現在是我們不同意她保送。她自己也想參加考試,那女子壯志凌雲的,說她不僅要上清華,而且要以全省狀元的身份上清華。
徐瑞星繼續罵:你自己是豬狗,就以為別人都是豬狗?
黃川愣了片刻,說徐老師,真不想幹了?
走回到學校後門外的巷道里,暮色在他身前湧起。晨光和暮色,總是從人的身前湧起。說湧起也不對,它們就像花朵似的開放和凋零,一朵緊跟一朵,迅捷得讓人措手不及。在巷道中間部位的黑暗處,徐瑞星突然聽到悶聲悶氣的說話聲。周圍沒有一個人,說話聲是從哪裡來的?他毛骨悚然,他甚至還問了一聲:誰?無人回答他,但說話聲並沒停止,嗡嗡嗡的,還帶著哭腔。這時候,他感覺手心發燙,原來他把手機摸出來,就一直握著,那帶著哭腔的說話聲就是從手機里發出來的!
一聽就知道是吳二娃,他敲門不是敲,是拍。
作者簡介
正準備退回去,身邊有人招呼了:先生。洗腳嗎?
黃川記下后,非常認真地又說了一些話,徐瑞星卻一句也沒聽進去,更沒有對黃川的話發表任何意見。
不僅在學校,回到家裡徐瑞星也是這種心態。以前,他在家裡感受到的是蔗糖一樣的甜味兒,厚實、柔和、平靜、安詳,現在卻不是這樣的,親密的外衣底下,多了一層憐憫。
多日以後,徐瑞星也難以解釋自己那天的行為是有意為之,還是偶然碰上的。
黃川請客的那次,他那雙軟得像熟柿子的手,給徐瑞星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他說的那些話,更是讓徐瑞星覺得黃川看低了他的人品,總之徐瑞星很不喜歡他。但在這個暮春的夜裡,他發現,自己和那個長得像老農民的人,有著抓心抓肺的聯繫,他不僅能夠體會黃川失去尖子生的那份痛,而且從靈魂深處對他充滿了敬意。
康小雙例外地沒像往常那樣拖堂,很快就回辦公室來了。辦公室角落裡安著一個洗手槽,她去開水洗手的時候,又在流淚,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前胸、手肘甚至鼻尖上都是粉筆灰,淚水流過之後,臉上留下一道道明顯的溝壑……
徐瑞星左手的虎口卡住下巴,閉著的嘴唇凸出來,作思考狀:好像跟他們都不熟吧。
這時候,他腦子裡想到的是張澤君。黃川告訴他張澤君有貧血病之後,儘管她母親在學校圖書室上班,張澤君吃飯睡覺都在家裡(也就是唐老太婆的屋子裡),有母親照顧,但徐瑞星還是把張澤君的葯拿來保管上了,每天督促張澤君吃下去,還自己掏錢買紙杯,每天把開水倒上才去請她,但張澤君從來沒說過一聲感謝,沒喝完的水也從不知道拿去倒掉。
吳二娃和陸霞都沒注意到徐瑞星神情的變化,因為徐瑞星那時候假裝被辣椒嗆了喉嚨,抻長脖子,誇張地、聲嘶力竭地咳嗽。鄒靜忙喊服務生送來一杯白開水,遞到徐瑞星的唇邊,徐瑞星喝了幾口,捂著胸口喘氣。
在這樣的心境下,藏在手機背後的那兩個名字,又開始一刻不停地向他提出抗議,希望將它們釋放出來。當然要釋放,然而以什麼方式釋放,是拿出來扔掉,還是交出去?徐瑞星掂量著。其實有什麼可掂量的呢,他早就決定了。這就相當於一條渠堰挖成了,第一波潮水已經流出去了,只要後面還有水,就不可能不流。他只是需要一個更加堅實的理由。
侯校長短促地嗯了一聲,彷彿以此表明: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徐瑞星感覺到自己的聰明並沒達到預期的效果。侯校長接著說,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汪文強和江玲都跟花遠輝一樣去了五中,你想想,你跟五中哪些老師相識?你跟他們的教務主任黃川熟不熟?
吳二娃將厚而小的手掌一揮,用不著,完全用不著,因為我後來真的變得油滑了。我離開那山上,等於就是甩掉了公職。錢沒一分,就去縣城裡闖。什麼事沒幹過?去河碼頭當搬運,在城裡掏下水道,當棒棒軍,甚至去城背後的項山為人掘墓穴!那時候我知道你在縣中教書,可哪敢去找你呀。不過,那麼一陣胡搞,倒把我膽子搞大了,話也逼出來了,灰飛煙滅的雄心,也跟著復活了。於是我到了新州市。當時根本沒想好要幹什麼,也是機緣湊巧,我來的時候,恰逢《新州商報》招記者,我去參應,一考就中了。《新州商報》招的是臨時記者,把我們不當回事的,沒有固定工資,只是根據我們的上稿率算錢。我念大學時畢竟讀了那麼多書,更重要的是,我在底層混了那麼些年,這下全都派上了用場,我采寫的稿子,上頭版的多得很,可我掙的錢還是比人家正式職工少幾倍。我那時候還是光棍一條,想找個女人,成個家,沒錢怎麼成家?我拼了命表現,希望《商報》把我調進去。那時候我不抽煙,但我身上隨時揣著中華煙,見到領導就發。這又怎麼樣呢,人家照樣不把你當回事。於是我想,不能在《商報》一棵樹上弔死,我既給《商報》寫稿,也給《晚報》寫,還給《時報》寫,只不過多用幾個筆名罷了。後來,《商報》知道我這麼干,領導把我找去大罵,人家不是罵我油滑,也不是罵我豬狗,而是罵我糞便!可他們又離不開我。繼續讓我干,只是依然不調我。我也不是好惹的,自那以後,我就不僅給《晚報》和《時報》寫稿,還把《商報》的策劃透露給他們——說白了,我當起了線人,也就是姦細!
徐瑞星不回答。他覺得自己沒有義務回答。想當初,要不是你吳二娃兩口子牽線搭橋,我徐瑞星怎麼會認識黃川,又怎麼會做後面的事?現在,你倒有臉審問起我來了!何況你吳二娃不是也說過,掐尖兒的人往往能給學生優厚待遇,解決他們經濟上的困難,這能算卑鄙嗎?
然而謝家浩卻沒走!第一節課的預備鈴聲已經響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等著老師進去。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他說沒說你提供一個給你多少錢?
但這是沒有意義的,明天他就會走的!那天夜裡,徐瑞星又是通宵未眠。他傍著妻子躺下去,卻感覺妻子離他十分遙遠。因為他內心的苦惱,妻子無法分擔……早飯過後,他直想跑步去教學樓,可又生怕這異常舉動招來新的懷疑,便邁著不自然的正步進了大廳,看了看那個巨大的倒計時牌,才上樓。他彷彿已經看見了九*九*藏*書後門邊的血窟窿,那是從他身上挖走的一塊肉!
侯校長說你不認識那三個學生的家長吧?
徐瑞星古怪地笑了一聲。
徐瑞星想我跟你第一次見面,又沒把襪子脫給你看,你怎麼知道我腳上有老皮?
那兩個學生的名字一直關在裏面,被憋得受不了啦。
他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釘耙掏空了。
可憐天下教師心哪!徐瑞星在心底喊了一聲。
吳二娃呵呵地笑起來,說老徐呀,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我老婆在他手下討生活,他讓把你介紹給他,還敢拒絕不成?
徐瑞星幾乎想也沒想,就說,花遠輝和江玲的家長我不認識,但認識汪文強的母親,他母親常給他送水果來,好幾次我都在辦公室給碰上了。
徐瑞星說我不是在給你道歉嘛。
他問自己,這是咋回事呢?
或許是前面有張澤君的緣故,二中把花遠輝與張澤君比較,覺得還是自己賺了,因此動蕩了沒幾天,就平息下來。
他無法面對自己的是,把花遠輝送出去,真就僅僅因為同情黃川?幾天來,這個問題隨時都在困擾著他,哪怕他站在講台上,正給學生上課,它也會猛不丁地跳到他的面前,甚至在夢裡,一個大大的問號也會繩子一樣纏住他……
只有徐瑞星才沒看別人,他回味著剛才的所有細節。什麼叫姦細,桂主任為什麼要問我?語文老師又不只我一個。他問了我,為什麼又不讓我回答……徐瑞星真想看一看別人,他把握不住桂主任的這些舉動,到底傳達出了怎樣的信息,又給人造成了怎樣的印象,可他的脖子像被打斷了,直不起來。他拿出一套試捲來研究,但他完全明白不了題目的意思,那上面的每一個字,乃至每一個標點,都變成了人臉。那是黃川的臉。黃川開始笑嘻嘻的,可突然一變,滿臉都是鄙夷,對徐瑞星說:別看我表面上對你恭恭敬敬,其實我看不起你這種人!
吳二娃又恢復了自信,說別給我灌迷魂湯,我有幾斤幾兩,未必我自己還不清楚?刻在我臉上的就只有兩個字:左臉一個卑、右臉一個微,合起來念就是卑微。
徐瑞星是第幾個接受訊問的,他並不知道。每個教師都是單獨被校長秘書請走,回來后也都滴水不漏。這天徐瑞星剛下課出來,就看到校長秘書坐在他椅子上了,秘書說,徐老師,請到四樓會議室來一下。徐瑞星把書一放,說好的。顯得特別地興奮,特別地積極主動。秘書站了起來,往外走,徐瑞星也跟著走。但他已經分明感覺到自己的這份態度是不恰當的,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對秘書說,你先下去,我洗個手就來。他的手上沾滿了粉筆灰,的確應該洗一洗,可他把這個平常的事情說得太一本正經。秘書走了,徐瑞星來到牆角的洗手槽旁邊,暗暗地罵自己,你應該冷靜,他對自己說,沒什麼大不了的!當他把水龍頭扭開,清涼從手心漫過,他就想起了吳二娃,你就應該有吳二娃的那種精神!他又對自己說,吳二娃在幾家報社之間周旋,誰都知道他做的事,但誰都拿他沒辦法,這才是本事!這樣鼓勵了一陣,他的情緒穩定了許多,出辦公室之前,他還吹了一聲口哨。
上午第四節是徐瑞星班上的自習課,他把張澤君領進教室的時候,侯校長、桂主任和張澤君的父母親都跟了來。教室靠後門邊已新添了一套桌椅,但並不意味著張澤君就必須坐那裡,她願意坐哪個位子,由她自己選,她選中哪裡,哪裡的同學就得讓。同學們都不認識張澤君,但一看這陣勢,就知道是個厲害角色。張澤君本人沒有任何表示,倒是她父親走進教室,東瞅西望的,還虛著眼睛吊墨線。他看中了正中一個位子。教室里坐了八十餘人,十分擁擠,他側身擠到那位子旁邊,將桌面敲了敲。侯校長在外面說,好吧,就坐那裡吧,謝家浩讓一讓吧。侯校長那樣子很有些憐惜,因為謝家浩也非常優秀。侯校長這麼一說,謝家浩立即站起來,一言不發,低頭騰書桌。
徐瑞星用兩根指頭敲擊桌面,敲得那些空出來的碗碟叮噹亂鳴:我收了又怎樣?
侯校長和桂主任照常信任他,家裡又恢復了往日的和諧,這樣的生活多好!
然而黃川卻答得很認真,黃川說出太陽了嗎?我還不知道呢。我下午在開會,會議結束天就黑透了。聽他口氣,好像不知道幾小時前出過太陽,是一件很不應該的事情。
包間里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桂主任說,我們把她放在你班上,你要給我像大熊貓那樣保護好啊!
高三領導小組眼下最迫切的任務,就是挖出那個姦細。這工作首先在外圍展開,把認識花遠輝、汪文強和江玲家長的其他年級教師,全都盤查了一遍,之後才縮小包圍圈。高三教師因為更了解學生情況,當然是重點懷疑對象,每個人都必須接受訊問。訊問地點既沒在校長室,也沒在教務處,而是在四樓一個小會議室里,這個會議室平時是校黨支部成員討論重大決策時使用的,可見問題的嚴重性。
桂成武的語文教得很不錯的,侯校長也很看重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調查清楚后,侯校長親自去勸慰那個學生,但學生不依不饒,非換教師不可。侯校長心裏也窩氣呀,想我堂堂一校之長,倒要聽你一個學生的指揮了!但他沒有辦法,因為這個尖子生的成績十分突出,他將為學校帶來巨大的效益,侯校長不能意氣用事,他是校長,要為學校幾百口人的生計考慮。於是,他又去動員桂成武給那學生道歉。老實說,如果那學生不去威脅侯校長,或者他去威脅了侯校長,侯校長卻能夠幫老師說上一兩句話,桂成武會主動去給那學生道歉的,一個尖子生對學校的利害關係,他不是不清楚。可是現在,他覺得教師的尊嚴變得比狗屎都不如了,便梗著脖子,堅決不道歉,他還對侯校長說,你乾脆把我開除算了!侯校長怒火中燒。這其中一多半的怒火,是燒向那個學生的,但最終的結果,卻完全由桂成武來承擔了。他當然沒有開除桂成武,但依照那學生的要求,把桂成武換掉了;不僅如此,還把桂成武由高中教師貶成了初中教師。侯校長為什麼把事情做得這麼狠,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自從得知這個消息,他就陷入了沉思,直到離開高三辦公室,他也沒能從沉思中走出來。
侯校長被堵住了,翻了翻眼皮,將右手背在左手掌上一擊,好好好,要是中了省狀元,獎勵十萬,就這麼定了!但其他幾種獎勵辦法不變,可以吧?
這天夜裡,兒子早就睡下了,妻子鄒靜又在客廳里剝瓜子,看電視,徐瑞星則來到書房,將門閉上了。他本來想再備一會兒課,可事實證明他啥也幹不了,東摸西摸,五心不定。不知過了多久,書房門被推開了,但徐瑞星沒發現,他眯著眼睛,任思緒在他自己也不認識的道路上奔跑。門口的鄒靜喊了一聲,徐老師。鄒靜的聲音濕漉漉的,水似的柔軟,可在徐瑞星聽來,卻像突然炸出的響鞭,抽得他措手不及。他有些惱怒,說你怎麼還沒睡?其實鄒靜那時候早已經上床,但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她要等著丈夫來,在他寬厚的胸膛上偎一會兒,跟他好好地纏綿一會兒。他們已經很久沒這樣了。可丈夫就像忘記了隔壁還有張等著他的床,床上還有個等著他的女人,於是鄒靜就過來叫他了。鄒靜穿著水粉色的睡衣,從腳趾丫到頭髮梢,都顯得那麼細膩柔滑,春情蕩漾,只是徐瑞星通通沒注意到,他說,你自己去睡吧。
徐瑞星來得正是時候,他不來也要被招呼來。侯校長指示,把高三教師全都招到辦公室。徐瑞星進去的時候,楊組長正撥他的電話,看見他后,楊組長消掉了摁出的幾個數字,又開始撥其他人的,每撥通一個,都極小聲而神秘地只說一句:立即來辦公室。除了楊組長按鍵的聲音和通知人來的聲音,辦公室里悄無聲息。幾個領導都沒坐在凳子上,一律抄著手,黑著臉站著。老師們則神態各異。岳興明在批改作業,多少有些沒心沒肺的樣子,徐瑞星知道,這一是因為他妹妹的腎病越來越重,沒精力為損失一個尖子生焦慮;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方面,岳興明對而今的中學教育深懷不滿。康小雙就不一樣了,她顯得那麼虛弱,像剛剛生過一場大病。別的教師被這種凝重的氣氛壓迫著,呼吸聲聽得清清楚楚。徐瑞星把各位掃了幾眼,拿出了備課本,可他馬上又想,這時候把備課本拿出來,好不好呢?我是不是該做點別的呢?比如說,問一問究竟出了什麼事?當然,我必須問一下,要不然人家就會想,他進來分明看到氣氛不對,怎麼連問都不問一聲,未必他早就知道兩個學生不在了?徐瑞星打起精神,用教棍把他旁邊的老師捅了一下,用眼睛問了,那老師悄聲說,汪文強跟江玲跑了!徐瑞星的嘴使勁兒地張開,而且就那麼一直張著,直到那老師又把頭低到了胸前。
李老師去把康小雙叫了出來,告訴她,這次失蹤的,不僅是汪文強,還有五班的江玲,也就是說,汪文強的失蹤,與她那天與汪文強的「衝突」是沒有關係的。
她不能不忍。在許多學校,尖子生的權利都比教師大,即便尖子生有明顯不尊重教師的行為,教師也只能忍著,否則他們就威脅要跑到其他學校去。前年,新州二中就發生過一件這樣的事情,語文教師桂成武有天上課時讓學生朗讀課文,某個尖子生卻偏偏不讀,而是大搖大擺地拿出一張商場發的廣告宣傳單看,桂成武多次提醒他收起來,他卻示威一樣越舉越高,桂成武忍無可忍,一把將廣告單抓過去,撕成了碎片。這下可不得了,那尖子生直接去了校長室,對侯校長說:我不要桂成武教語文!
吳二娃沉吟片刻,瑞星,你可能確實比我高尚,我打心眼兒里敬重你。但我覺得,有一個觀念你沒扭轉過來,我在教育系統采寫過好多稿子,知道許多尖子生家裡都是很窮的,快高考才來摘桃子的人——照你們的說法,是掐尖兒——往往能給他們優厚待遇,把他們從經濟困境中解放出來,這有啥不好?我覺得,只要對學生有好處,就算不上卑鄙。像我,把好的策劃提供給別的報社,讓大家來比拼,讓讀者有更豐富的東西可看,我也就覺得自己算不上糞便。你說呢?
他對自己說,我把好朋友的尖子生給出去了……
徐瑞星再怎麼設想,也想不到黃川這麼晚打個電話來,是交代督促張澤君吃藥的事。
對這個要求,侯校長竟一點也沒拒絕。看來他早就想到了,不然他把李會計帶來幹什麼?侯校長親自往合同書上添上這一款,李會計也從坤包里往外摸錢的時候,徐瑞星進廁所去了。他剛進去,桂主任也擠了進去。廁所很小,徐瑞星便貼牆站著,讓主任先方便。桂主任邊撒尿邊說,狗日的,家有賢才就這麼霸氣,難怪家長們都把自家孩子往死里逼!由於坐在那裡當木樁當得太久,桂主任的嗓子有點啞,樣子也有點不高興。徐瑞星哼了一聲,問,這麼大的一條魚,是咋從五中那個池子里撈出來的?桂主任這才又得意起來,手向下一鉤,徐瑞星低了頭,桂主任對著他的耳孔說,我們在五中養了一個線人,這事你知道就是了,絕不能外傳!你也不要問那個人是誰,這個我不會說的,這是絕密。
桂主任捅了他一下,你別太高興,我告訴你,要是中途出了差錯,她被人從我們這裏挖走了,我找你算賬。
黃川說好的,好的。
這故事徐瑞星聽他講了好多回了,每次他都講得那麼投入。
徐瑞星啪的一聲把聽筒砸了下去。
侯校長把上身朝他傾過去,帶著申辯的口氣說,老張啊,你沒看到問題的實質,實質不是獎勵那點錢,而是解決了你愛人的工作,對不對?我們又不是高考過後才給你愛人辦手續,我們是現在就辦,馬上就辦!說個不該說的話,哪怕張澤君到頭來只考了個一般大學,可她媽媽已經調過來了,是我們的正式員工了,後半輩子也有個組織,有個著落對不對?
明天下午,最多後天早上,謝家浩的位子就會空出來。謝家浩是他班上的尖子生,也是他最喜歡的學生,他以這種方式來消除領導對他的懷疑,能否成功他沒有精力去考慮。他心裏只剩下痛,撕心裂肺的。他深刻地理解了康小雙在丟掉汪文強后那種恐慌和傷感。做教師的,尖子生在高考前夕跑掉,不僅使自己的業績遭受損失,還有父母對子女才有的那種難以割捨的情感,以及心靈深處的挫敗感……點點滴滴,都是心血呀,何況謝家浩是他自己推出去的!
他甚至有些感謝汪文強,正是汪文強打了康小雙,才給了他將其賣掉的理由。
他人走了,卻把一個問題留了下來。大家的心裏被一種難言的惆悵瀰漫著。此前,他們聽說好多學校都有姦細,但並沒有實感,除了徐瑞星,都不知道張澤君是被五中自己人出賣到二中來的,現在證明姦細真的存在,不僅存在於別處,還存在於身旁!在沒弄清事實之前,每個人都是被懷疑的對象,教師們盡量不去觀察別人的臉色,但又控制不住好奇心,往往是剛抬頭看某一個人,那人也正抬頭看自己,倆人的目光還沒碰上,就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錯開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是啥也沒幹嘛!
陸霞說,真是這樣的。徐老師你每介紹一個學生,五中都給我一點獎勵。
他邊走邊給同學撥電話,撥了好多次才終於接通了。徐瑞星開口就罵:你他媽的吳二娃,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對自己從教的學校,徐瑞星真有一份感情,他對吳二娃說的,並不是面子上的話。十多年來,人家又沒虧待你,不產生一點感情才怪。他怎麼能幫助對手挖自己學校的牆腳?尖子生都是學校的活廣告,每年高考過後,只要有人上了北大清華,就扎一輛敞篷彩車上街,還由學校出錢,以學生的名義去電台和電視台點歌;同樣由學校出錢,以學生的名義去顯眼氣派的酒樓大辦宴席,說的是謝師,其實就是打廣告。這麼鬧騰一番,等到秋季開學的時候,生源滾滾而來,財源也就滾滾而來——不僅學生多了,書費學費也水漲船高。如果沒有這樣的尖子生,那情景就慘淡了。好學校是拿大籮大筐裝錢,擇校費、學雜費樣樣都高,財務科的人跑銀行存款,腿都跑斷了;差學校卻要把教職員工全都發動起來,去人家好學校附近,躲躲閃閃的,見到學生就拉,就跟路邊飲食店拉客一樣。可那管什麼用呢?儘管你收的書費學費比人家低若干倍,可還是拉不來學生。
侯校長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刺進徐瑞星的耳朵里。那張網是怎麼撒的,他無法把握,可他卻分明看見了自己在網裡蹦躂的形象。那是多麼不堪入目的形象!
她說第三遍的時候,汪文強抬起頭,異常惱怒地盯了康小雙一眼。
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每過些日子,就會發生一次的。
但最後,徐瑞星還是沒給老婆說。說給老婆聽了,只能把煩惱放大。
吳二娃說不用不用,娃娃放學后被他外婆接走了,陸霞也過去了。
奇怪的是,罵了這麼兩聲,他的心情好受些了。他想人家黃川乾著掐尖兒的事,侯校長、桂主任他們也乾著同樣的事,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別人掐尖兒,他把「尖兒」送去讓人掐,誰更見不得人,還難說得很呢!同時他也想到了吳二娃,想到在山野間逢土即生的鐵線草,他覺得自己身上太缺乏吳二娃的那股子狠勁兒……
這種事也不僅僅在新州二中發生,各個學校都出現過類似的事件。
羅偉章,男。1967年生於四川宣漢,1989年畢業於重慶師範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飢餓百年》等三部,中篇小說《我們的成長》、《我們的路》、《狗的一九三二》等二十余部,另有散文隨筆數十萬字。作品多次被轉載。現居成都。
對學生的稱呼,康小雙分成了兩個檔次,對特別優秀的尖子生,她都親切地只叫名不帶姓。
當他把那片寫著號碼的衛生紙撕下一角,重新揣進包里去,感覺內心裡發生了某種震動,眼裡看到的事物,耳朵里聽到的聲音,本來都是他習以為常的,這時候全都變得陌生起來了。
這期間,新州二中發生了一件事。
桂主任離去后,徐瑞星望著他的背影,心想:你怎麼就不想想你把人家張澤君都弄過來了!
回家的路上,他把手插|進褲兜,將信封攥得死死的,攥得幾根手指都酸了。
侯校長又找他談過一次話,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不過是叮囑他作為火箭班的班主任,要分外小心,處處留心,絕不能讓奸狡之人有可乘之機,但徐瑞星注意到一個情況,那就是這之後其他老師又活躍起來了,除康小雙還沒從憂傷中解脫出來,別的老師都恢復了往日的生氣,該說就說,該笑就笑。這就證明,他們都沒有事了,所有的目標,都聚焦到他一個人身上了!他在想,究竟是哪一點出了紕漏?知道的人只有那麼幾個,黃川肯定不會走漏消息,吳二娃那裡,應該也不會,吳二娃本人表面上把什麼都看得無所謂,其實大問題上他是靠得住的,至於他老婆陸霞,不是說小話的人,她內心的傲慢就決定了她不屑於去說小話。其實,現在追究這些有什麼用處,他的當務之急,是立即想出辦法來,拯救自己,也拯救他的家。他知道,一旦事情敗露,二中不會要他,新州市別的學校也不會要他,遠離故土,去外地找學校嗎?他覺得那是不可想象的,從縣城來市裡,就已經是他人生中的壯舉了,而今他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更不想動了。不教書,幹些別的吧,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除了教書,別的什麼也不會!
有好幾次,徐瑞星都想抓起一隻碗砸在吳二娃的臉上,可他越來越沒有這份力氣了。他不斷地為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可到頭來,那些理由都只不過是一塊遮羞布而已。
康小雙把紅艷艷的手收了回去,啥也沒說,就回辦公室去了。她坐在辦公室里,不停地給自己說安慰話,她說只不過手背挨了一下,算得了啥呢?一個月前,岳興明還被學生結結實實地打了一拳頭呢。岳興明是個小個子,那一拳頭擂在他的胸膛上,差點把他打飛了,他的胸膛痛了好多天,都忍過去了,我這又有啥了不起呢?
但徐瑞星最初不是這樣設想的,為給鄒靜在二中謀個職,他不知找過侯校長多少回!
毫無疑問,這場所謂的朋友聚會,其實是同學幫助黃川挽了個套子,就看徐瑞星是否入瓮。新州城被寬闊浩蕩的巴河分為南北兩個部分。河上雖有大橋貫通,但若干年來,南北片區已形成了各自獨立的體系,人們在生活上也形成了各自獨立的空間,彼此的往來並不多。二中在南城,九-九-藏-書五中在北城,而黃川卻知道南城腹地的春秋洗腳房「正規得很」,可見他是考察過的,為這場聚會,他是頗費苦心。這讓徐瑞星有種被捉弄的感覺。
徐瑞星的心裏怦地響了一聲。
岳興明自嘲地笑了一聲,說那些幹啥喲,我們只要不挨尖子生的打罵就謝天謝地了。
徐瑞星說算了二娃,別去想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
高三領導小組如臨大敵。侯校長(兼高三領導小組組長)每天跑高三辦公室的次數,已經沒法數了。校長室在二樓,高三辦公室在六樓,作為他那個年紀的人,跑這麼多趟很不容易。而且他不僅是校長,還是校黨支部書記,領導的不僅是高三,而是整個學校。他一上來就罵人,既罵五中,也罵花遠輝的父母。最讓他感到憤怒的是,他把五中沒有辦法,把花遠輝的父母同樣沒有辦法,根本就與花遠輝的父母聯繫不上,找上門,人家也不接待。這與五中在張澤君父母那裡的遭遇,完全是一樣的。桂主任就更不必說了,他本來就是個驚驚乍乍的人。高三辦公室有侯校長和桂主任的專座,但自從花遠輝「失蹤」后,桂主任上來就從未坐過,眼看他到那位子上去了,正準備坐下,突然又把椅子一撂,快步走到某個教師面前,說上幾句悄悄話。他對何維說得最多,何維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他的大腦袋和板寸頭,都似乎在表明他是沒什麼心計的,是不願意藏什麼秘密來讓自己受累的,因此平時桂主任對他說悄悄話的時候,他表情坦然,回應時也把聲音說得很大。可現在他把桂主任的悄悄話聽得特別地上心,特別地當一回事,彷彿桂主任的每句話他都能夠領會,都覺得非常重要。這兩天來,他的臉始終是潮|紅的,像一個老肺病患者。
直到半個月後,徐瑞星的心才算安定下來。他查找手機的未接電話,沒有一個是吳二娃和黃川的,這證明那件事已經過去了。
其實吳二娃並沒打算留下來吃飯,他只是想把鄒靜支開,好跟徐瑞星說話。
之後的幾天時間里,徐瑞星處於極度的焦灼和苦惱之中。康小雙和岳興明那樣的遭遇,並沒有落到他的頭上,但他深知,這並不是自己威信高,也不是自己育人有方,能夠像謝家浩那樣人品不錯的尖子生,真是很稀少的。他班上的一些尖子生,覺得自己受到老師的特殊照顧,就跟張澤君等人一樣,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他之所以沒挨過打,也沒當面挨過罵,只不過因為他個頭大,學生不敢而已——當教師都當到這個份上了!他非常同意何維的意見,覺得將來的國家,靠這樣一批缺乏感恩之心的人去建設,很難說能靠得住。造成這種局面,怪學生嗎?怪老師嗎?徐瑞星深感迷惑,腦子想痛了也想不通這個問題。但他明白一個起碼的道理:連自己的老師都不懂得尊重的學生,再怎麼說也優秀不到哪裡去。古人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現在倒不敢奢望那個,但至少不該隨隨便便就挨打挨罵吧!
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子,就這麼一直守在家裡嗎?鄒靜自己也不願當全職太太,那種枯燥和無聊,是有工作的人難以想象的。她出生於市內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初中畢業就沒再念書,在市區南北兩城很多家單位都打過工,還去零售過晚報,只是那時候並不認識吳二娃。嫁給徐瑞星前,她也有過一次婚姻,由於長得玲瓏可愛,被某公司一個推銷員看上了。那推銷員天南地北地跑,結婚兩年,夫妻相聚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她想跟丈夫一起跑,但推銷員不同意。說那不是女人乾的事。事實上,這兩年過去,倆人的感情都淡了,有沒有對方的存在都不重要。後來,推銷員終於提出離婚,她一點也沒猶豫就答應了。婚姻並沒給她帶來快樂,離婚也就說不上痛苦。當母親為她去婚姻介紹所登了記,別人打電話來談到徐瑞星的時候,她根本就沒計較年齡,立即被徐瑞星的工作吸引了。對未來的丈夫,她沒有別的要求,只要不長年出差就好!跟徐瑞星一見面,她覺得這個人穩重、誠實,再說他和自己一樣,沒有孩子拖累,對一個再婚女人而言,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由於文化不高,又沒什麼特殊愛好,鄒靜獨自在家時就只能看電視,貓一樣蜷縮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剝瓜子,瓜子殼堆成小山似的。這日子好過嗎?很不好過的。徐瑞星的心意,也不是讓她當全職太太,可是,叫她出去找零工,不是端茶送水就是洗碗刷鍋,說實話,徐瑞星捨不得。再說他面子上也掛不住。反正家裡還要個人做飯呢,還要個人接送兒子上下學呢,與其拿錢請人,不如讓自己老婆干算了。
徐瑞星遞上一支煙說,我那天說你油滑,罵你豬狗,沒得罪你吧?
吳二娃肥胖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連他油光光的背梳頭也一明一暗的。好,說得好!他朝徐瑞星豎起了大拇指,我層次低,滿腦袋只裝著錢,你徐瑞星高貴,不想沾銅臭氣——可是,為啥賣掉了那幾個尖子生,你總得給出一個合理的說法吧?
徐瑞星繼續教高三,繼續當火箭班的班主任。去年他班上的謝家浩也被出賣的事情,他報告了侯校長,侯校長去問謝家浩的母親,得到了證實。謝家浩家的情況跟江玲家有類似之處,五中找上門去,只能是被出賣。徐瑞星弄不清到底是這件事情救了他,還是領導根本就沒把他鎖定為「目標」,一切驚恐都是杯弓蛇影。總之,噩夢結束了。他班上考得出奇地好,張澤君雖然沒能考上省狀元,卻考了個市狀元,謝家浩等一批尖子生,考分都在全市名列前茅,順利地升上了國內炙手可熱的一流大學。
他說瑞星你知道我當時想幹啥嗎?我想跪下去,把面前的老人叫聲爺爺。從小到大,沒有哪個外人像他那樣瞧得起我和關心過我……
什麼叫姦細?桂主任接著說,就是幫助敵人刺探消息的人——徐老師,你是教語文的,我這個解釋錯沒錯?
這話說得含混不清,卻很打人。吳二娃和陸霞都同時反應過來,關於那件事,看來鄒靜還一無所知。吳二娃張大嘴,哦了幾聲,說吃菜吃菜。可陸霞不依了,她不能容忍別人這樣說她丈夫,她用蹺起來的手指輕輕撫了一下自己略顯寬闊的額頭,說徐老師,吳二娃他是啥德行?你們是老鄉、老同學、老朋友,你可不要幫著他隱瞞我啊,平時看上去他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兒,說不定背後做了多少腌臢事呢!是不是吳二娃?
說真的,徐瑞星從來沒進過洗腳房,社會上的一些傳言,使他對這種地方有一種固執的偏見。要是往常有人這樣問他,他不會理睬的,今天他卻把手機摸出來,看了看上面的時間,才帶著歉意對旗袍女說,對不起,沒時間了。旗袍女朝他鞠了一躬,說沒關係先生,歡迎下次來。
如果侯校長繼續問,徐瑞星會想辦法把剛才的不慎挽回來的,可侯校長不再問啥了,他把頭低著,看著面前的那張紙。沒有人說話,空調的聲音像河吼。在這難堪的沉默中,徐瑞星故作輕鬆地東張西望。好像對這間會議室的結構很感興趣似的。他以為侯校長把問題想好了,會接著提出來,誰知他一直不開腔。既然這樣,其他人該提吧,但徐瑞星發現,那些人全都面無表情,根本沒有提問的想法和準備。
他看到七班班主任康小雙把她班上的花名冊拿出來了!
鄒靜進了廚房。
徐瑞星舉著聽筒,怔了許久,才夢囈似的說,黃主任……晚安。
春雨綿綿。
這個春末夏初的晚上,徐瑞星在家裡備完第二天的課,又看了一會兒書,伸個懶腰就打算睡覺去,可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徐瑞星進去后,桂主任把一張有靠背的木椅拖了一下,示意他坐。正對門坐著侯校長,他是主審官。徐瑞星朝侯校長笑了笑,可侯校長並沒回應他的笑。侯校長顯得很疲憊,厚實的背有些駝,這恰到好處地增添了他的威嚴。徐瑞星心裏咯噔了一聲。
徐瑞星面色如土!
他睥睨著斜對面的吳二娃,目光冷漠而銳利,他說你就不能閉閉嘴?改不了的德行!
這時候,徐瑞星的心裏尖銳地痛了一下。當謝家浩去了後門邊,張澤君坐上了謝家浩的位子,侯校長、桂主任和張澤君的父母也都已離去,徐瑞星才站到講台上去,給大家介紹這個新來的同學。大家對張澤君都是有所耳聞的,帶著複雜的情緒望她一眼,又埋下頭做上節課老師布置的作業。徐瑞星把這間他熟悉透了的教室反反覆復地審視,怎麼看都覺得不舒服,都覺得教室正中是一塊疤。他走到謝家浩身邊,說謝家浩,你也選個位子,你選中哪裡,徐老師就把你安在哪裡。他的聲音那麼大,全班都聽到了,他甚至都沒有想一想。要是謝家浩說我要回原來的地方,他該如何處理?他能夠讓張澤君讓位嗎?別說真的叫她讓位,只要有這麼個意思,她父親知道了,也會把寶貝女兒帶走——要是如此,他徐瑞星就是新州二中的罪人。
康小雙伸出手,將汪文強攤開的數學試卷摺疊起來。
電話斷了。
其實,徐瑞星敢那麼問謝家浩,是因為他心裡有數,他不需要想,就知道謝家浩不會提任何要求。這孩子,別看長著一張黑沉沉的包公臉,內心細緻得好些女孩子都比不上。雖然徐瑞星高三才接手教他,但很早就知道這個學生,他父母都是早些年從市紡織廠下崗的工人,後來父親鼓搗著學會了修自行車,在南城中心花園附近擺了個攤子,母親則在二中對面的菜市場做泡菜和生豆芽。謝家浩還在讀小學時,徐瑞星就經常在菜市場里看到他,那時候他就常常代母親晚上睡在市場里守攤兒,菜市場潮濕,他耳朵背後老是長著白醭。後來,他來二中讀書了,到他母親攤子上買過菜的教職員工他都認識,即便不知道姓啥,也是老遠就打招呼。
這個老狐狸!徐瑞星邊往回走,邊出聲地罵了一句。他覺得自己現在才算把外表忠厚的黃川認清了。桂主任說他狡猾,一點也沒冤枉他。這個老狐狸!徐瑞星又罵了一聲。
他只是用一眨眼的工夫看了那個電話號碼,可那七個數字,每個數字都像一根鋒利的釘子,狠狠地扎入他的心裏。他不動聲色,進廁所后,從包里摸出筆和一張衛生紙,將那個號碼記到了衛生紙上。
半個小時之內,他打出了兩個電話。
他試了幾次,終於把電話拿了起來。
一個人將來是否有出息,誰在人生路上走得更遠,比的是智商,更是情商,然而,是什麼迫使學校和家長都只盯著學生的考分呢?老師們碰了一下這個話題,覺得太堅硬,就繞過去了。他們只是七嘴八舌地評價各班的尖子生,評來評去,都覺得徐瑞星班上的謝家浩是最優秀的。雖然他的成績算不上最冒尖,但等著瞧吧,他將來一定會把許許多多人拋在腦後。老師們平時那麼在意自己班上尖子生的人數,以及他們在學校和市裡的排名,可是今天,他們都真心誠意地祝賀徐瑞星,說瑞星哪,你能教到謝家浩這樣的學生,福氣呀!
徐瑞星站了好一陣,看著這個瘦弱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朝她鞠了一躬,說:我謝謝你們!
徐瑞星像被釘住了,慢慢轉過身來。
黃川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嗯了老半天,說那怎麼行呢,徐老師你幫了我的大忙,我哪能不付辛苦費給你呢?如果你實在嫌少,我們可以再商……
辦公室的教師,凡有課的,都齊刷刷站起來,奔赴各自的崗位,沒有課的,就坐在那裡,繼續發獃。
那是一部紅色電話機,樣子像粒巨大的落花生。徐瑞星感覺那粒落花生是個活過來的怪物,渾身抽搐,淌滿鮮血,發出固執的、令人恐怖的叫聲。直到三聲過去,他才反應過來,才明白在這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有個人跟他一樣沒睡,並且希望在這個時候與他取得聯繫。會是誰呢?這麼晚了。他有些詫異地把聽筒拿起來:喂?
汪文強將筆一扔,嘟囔了一聲:黃臉婆!
所有教師都到辦公室來了,大家都以為侯校長要像花遠輝失蹤后那樣罵人,甚至會暴跳如雷,可是他沒有,他只嘟囔了兩句誰也沒聽清的話,一句正經的指示也沒有作,就離開了!
他撥號的時候,再次想起桂主任說過的話,桂主任說,他表面跟外校的「那個人」稱兄道弟,內心卻在作嘔,電話那頭的黃川就是這樣的吧?徐瑞星感到羞辱,憤怒,而所有的羞辱和憤怒最終都化為深深的內疚和自責。他第一次承認了吳二娃的話,把三個尖子生送出去,雖然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但他並非沒考慮錢的因素;而且他還承認,一旦把那些好聽的理由拋開,就發現錢是他考慮的最重要的因素。這讓他很看不起自己。
汪文強沒理她,或許是沒有聽見。他認真思考的時候,額頭上的皺紋一道一道的,完全不像他這個年紀的人。腫泡泡的眼睛也眯成一條縫,筆尖則不停地在紙上戳,好像那些問題的答案,就藏在額頭的皺紋和眯縫的眼睛里,他用筆尖不停地挖掘,就能挖出來似的。
當時,辦公室里有好幾個教師,除徐瑞星,別的教師面前都圍著一大堆學生,很熱烈地跟老師討論猜字母法,他們都沒注意到發生在康小雙身上的所有細節。但徐瑞星注意到了。其實徐瑞星與康小雙相隔很遠,一個在東頭,一個在西頭,康小雙背門而坐,徐瑞星向門而坐,可徐瑞星不僅看到了她拿出的是學生花名冊,還看到她出辦公室以後,疲憊的身影在門口閃了一下就消失了。康小雙愛穿紅衣服,她那身紅也顯得很疲憊,像燒了很久又無人守著的火,燒得很沒意思,只想快點熄滅。徐瑞星無法對自己說清楚的是,當康小雙一閃即逝的時候,他怎麼就想上廁所了,而且急不可待;他更無法說清的是,辦公室是兩扇門,東頭一扇,西頭一扇,他完全沒必要從東頭繞到西頭去。可是他就這麼去了,路過康小雙辦公桌的時候,他迅速朝花名冊上掃了一眼,這一眼,他看到了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叫汪文強。雖然七班只是重點班,但班別檔次是幾個月前分出來的,通過這段時間的努力,現在的汪文強已成為僅次於火箭班裡謝家浩這種級別的尖子生。
可就在這時候,康小雙突然大呼小叫——我的「尖兒」被掐了!我的「尖兒」被掐了!
徐瑞星不僅看到了汪文強的名字,還看到了附在那名字後面的電話號碼。
第三天一早,花遠輝沒來上學。他暫時失蹤了。
好,我油滑,你高尚,這行了吧?我告訴你徐瑞星,以後再遇到這種好事,想我告訴你也不可能,你不幹就不幹,別損人——你不幹有的是人干!
黃川終於又說話了。他先嘆了口氣,才說,好哇,徐老師,不想干就別幹了吧。不管是你乾的事還是我乾的事,誰也不樂意做的。停頓了一下,他又說,徐老師,我真羡慕你,你不想干就可以丟手,我卻丟不下手,身不由己呀!我不去掐別人的「尖兒」,別人照樣要來掐我的「尖兒」,這是沒辦法的事……徐老師,對你的人品,證明吳記者當初沒有給我說錯……我很高興認識你這個朋友,晚安。
侯校長、兩個副校長和桂主任都已到了高三辦公室,楊組長、康小雙及岳興明也都在。他們三人今天的課也是安排在下午的,平時,楊組長會在上午晚些時候來象徵性地檢查一下,岳興明根本就不會來,康小雙倒是必須來的,雖然沒她的課,可她比有課的教師還來得早,她要利用上課之前的那點時間,給學生講幾句。
在這當口,吳二娃又說,他媽的我沒想到黃川那麼講信用,你的電話一去,他再按你說的號碼撥過去,確信你沒謊報軍情——徐瑞星朝他投去兇狠的目光,但吳二娃沒在意——他馬上就去找校長批條子,條子一批,就去財務室領錢,錢領下來,立即數給陸霞,三個學生共給了一千二。說到這裏,吳二娃把臉轉向鄒靜:小嫂子,這桌菜花不了一千二吧?你怕啥。吃!
新州二中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興旺局面。
侯校長說,老張,有些事情我們先說斷後不亂:要是別的學校從你們手裡把她挖走了,你可要付違約金啊。這個我們是要簽合同的。言畢,侯校長摸出了一份早就擬好的合同,合同上唯一空出來的地方,就是獎勵數目和簽名。
現在,這個理由已經有了——既然汪文強連他班主任都打,還把他留下來幹什麼呢?
鄒靜說乾脆叫霞姐把娃娃帶過來一起吃吧。
接下來的兩三天里,他在學校見到任何人都有別後重逢的感覺,那份誇張的親熱,讓他自己也覺得吃驚。特別是對康小雙。康小雙是英語教師,只有四十二三歲年紀,卻臉色枯黃;她是一個極其好強的人,八年前從另外一座城市調來,來之後,她每次從高一教到高二,都不讓她教高三,又把她放下去,從高一教起。為此,她不知去校長室流了多少眼淚,把眼睛都哭爛了,她表白自己不僅有能力教高三,而且一定能教好,但校長心裏沒底,任她怎麼哭也不心軟。那時候還不是侯校長,侯校長上任后,康小雙從頭做起,常常主動去請侯校長來聽自己的課。侯校長是物理教師出身,並不懂英語,但他被康小雙的精神打動了。康小雙沒有哪節課不拖堂,上午二三節課之間該學生做眼保健操,只要第二節課是康小雙在上,她就不讓學生做操,繼續聽她講課。廣播里聲音很大,她要把那聲音壓下去,就啞著嗓子喊,嗓子被撕成一綹一綹的,帶著血腥味兒。不僅如此,她還要求學生每日三餐都縮短十五分鐘,她早早地去教室等著,學生一到,立即開講。侯校長真的被打動了,多次在教師大會上表揚她,說當教師的,就該有康小雙同志的敬業精神。就這樣,康小雙不僅教了高三,還當了重點班的班主任。平時,徐瑞星不大喜歡這個人。主要是不喜歡她身上的那股「忙」勁兒——隨便去哪裡,哪怕是去保溫桶前接開水,康小雙都一路小跑;她的眼神永遠綳得直直的,目光里有一種燒焦的煳味。因為不喜歡,沒有必須的事,徐瑞星很難得跟她搭腔。可現在不一樣了,他好像覺得自己欠著康小雙很大的人情,不有事無事跟她說幾句話,就過意不去似的。
徐瑞星很想丟下筷子就走人,但他到底沒這樣做,那就太失禮了。儘管是處在不同陣營里的競爭對手,但人家花錢請了你,從身份上說,你也不過是新州二中高中畢業班的教師,而人家黃川是新州五中的教務主任;最重要的是人家說了半天也沒強迫你。
徐瑞星撲哧一聲笑起來,你小子裝什麼假!別以為自己是記者,就可以裝出比總理還忙的樣子來嚇人。
說了這些話,桂主任氣宇軒昂地開門走了。
三個號碼前面,都沒有名字,但誰是誰的,他記得格外清楚。
吳二娃喊了read.99csw•com一聲,要是那就把我得罪了,我墳上的草都埋人了!我剛畢業的時候,跟你一樣教書,只不過你是在縣中學,我是在鄉中學。當時我是那所鄉中學文憑最高的,可他媽的口才太差,茶壺裡煮湯圓倒不出來,往講台上一站,老半天嗝不出一句話。人家開始還對我刮目相看,後來就把我看白了,說我是冒牌貨。兩年半過後,鄉中學就把我踢了,踢到哪兒?踢到那個鄉最高一座山上的村小里!在那山上撐持了幾十年的一個老教師實在教不動,要回家了。他姓包,是學校唯一的教師。我是春節過後上山的,從早上開始爬,天黑差不多才到。整個一座破廟子!包老師等著我呢,聽到腳步聲,他迎出來了,哪像個教師呀,臉那個癟,背那個駝,頭上稀疏的白髮在寒風中顫動。他把我領進篾笆牆圍成的寢室,指著床上的枯草說,吳老師,這枯草我就不帶回家了,留給你,山上冷呀。隨後他用乾枯的手摸了摸我帶來的被子,說這被子薄喲,你睡覺的時候,把四邊拶緊,免得透風。然後他又從一口破木箱里摸出半把挂面,說吳老師,我沒啥歡迎你的,就留了這半把挂面吧……
類似的事件,在桂成武前後都發生過,每次倒霉的都是教師。
喂,是徐老師嗎,我是黃川。
吳二娃雖吃過那麼多苦,可擺起譜來,誰都以為他從小就長在富人區。跟徐瑞星他們聚會,他不一定找最好的酒樓,但包間是必須要的,對服務生說話時大口大氣的架勢是必須有的。他老婆陸霞似乎很習慣也很欣賞他的這副姿態,倒是他們的兒子顯得格外本分。由於有了那一長串經歷,吳二娃結婚晚——陸霞的年齡雖只比吳二娃小五歲,但她自稱是新新人類,最看得開的事就是婚姻,她說要不是吳二娃胡攪蠻纏,她這輩子根本就懶得嫁人。她這話有可信的一面,因為說實在的,她長得夠漂亮,帶著三分優雅,七分高傲。她兒子只比六歲的丁丁大三歲,可神態完全不像個孩子,一舉一動,都很謹慎,爸爸媽媽只給一個眼神,他就懂得其中的含義。徐瑞星從這孩子身上,看到了過去的吳二娃。而且他也明白了,吳二娃在外面擺譜,其實他的家教是很嚴的,孩子不像丁丁那樣在餐桌上東一爪西一爪地亂抓,穿得也很樸素,收拾得很乾凈。一個穿著樸素卻整潔乾淨的人,總能顯現出一種別樣的莊嚴,哪怕他僅僅是一個孩子。
鄒靜跑過去開門,可門像不是被鄒靜打開的,而是被吳二娃的聲音撞開的。哦,小嫂子!他又粗莽又熱烈地說,我西藏一個朋友送了點雪山菌來,不敢吃獨食,分點讓你們嘗嘗。說罷將一個塑料袋往鄒靜手裡遞。鄒靜接了,說你進來呀,進來呀。吳二娃說不了,我忙呢。
徐瑞星回到辦公室,他把四樓的那間小會議室,搬進了他的腦子裡,侯校長問他的那些話,侯校長的沉默,都一五一十地演繹著,而且他還想到那幾個人說不定現在還坐在會議室里,還在對他當時的回答和表情反覆推敲,從中找出破綻……
可是黃川根本就沒質問他,黃川說,徐老師,這個背時的雨,下好久哦,今天終於停了。
侯校長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他站起身說,算了,真的算了。
吳二娃重新把眼鏡戴上,接著說,那所學校加我這個教師在內,全校只有十五個人!不是人待的地方啊,學校離村子遠,後面又是亂墳崗,晚上一個人睡在那裡,聽到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害怕呀!秋風一吹就下雪,稍不留心校舍和寢室就被雪壓塌了。教了一年多,我神經上就出了毛病。剛上五分鐘課,我就把講桌上的鈴鐺舉起來搖,下課了,下課了!學生還沒跑出教室,我又開始搖鈴鐺,上課了,上課了!我並沒瘋,我只是這樣來發泄。又過了半年多,我想這不行啊,這會誤了孩子們,我不想待,走了行不行?我走了,說不定還會來個像包老師那樣負責的人。於是我就走了,沒給任何人打一聲招呼……你說我油滑慣了,這話不對,現在想起在那山上的作為和後來的逃跑,我心裏還愧疚。我對不起那裡的家長和孩子。
黃川見徐瑞星這樣,就不繞彎子,將他的意圖針針見血地挑明了。
學校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表面上看不出什麼,教學大樓依然聳立,鐘聲依然按時響起;下課後,由於教師無止境地拖堂,學生依然連上廁所的時間也沒有,只能夾住,夾得臉都變成豬肝色;早上起床的時候,由於睡眠嚴重不足,學生昏頭漲腦地在牆壁上撞破額頭的事情,依然在某一處發生;太陽出來的時候,依然照耀這一小塊呈提壺形的土地,白雲飄過,飛鳥掠過,東風跑過,只是這一切也跟往常一樣。依然與這學校的師生沒有任何關係。學校以它固有的節奏,在那根無形而又強蠻的指揮棒下運轉——然而,在它最敏感也最要命的肌體上,已經潰爛了一塊!
好了,侯校長突然抬起頭說,回去吧,不要亂說一個字。
徐瑞星卻在那一瞬間有些走神。他帶的是理科火箭班,像張澤君這樣的理科人才來了,肯定是交給他,這沒說的。可恰恰因為這一點,使他走了神。
所有的目光都聚到徐瑞星身上,但徐瑞星卻像傻子似的,反應不過來。他說桂主任你說啥?
徐瑞星見在這裏照樣看不出什麼來,提著菜走了。
徐瑞星像被燙了一下,急促地說,你別找我了,我不會幹的。
康小雙把那句話重複了兩遍,汪文強的筆尖還是在紙上戳。
這是怎麼回事,未必他不接受那筆錢,黃川就沒去找謝家浩的父母?他很想從謝家浩的臉上讀出一點什麼,卻什麼也讀不出來。這個黑沉沉的大個子男孩,總是那麼羞澀、安靜,當老師注目看他的時候,他就把頭低下去,認真做自己的事。
恰恰是這聲口哨,使他沮喪地意識到,自己是徐瑞星,不是吳二娃!
康小雙以前就親耳聽到過某些尖子生衝著她的背叫她黃臉婆,她不僅忍了,還轉過身去關心罵她的學生: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諸如此類。事實上,康小雙對學生真是很關心的,那些家庭拮据的孩子,衣服開了線,襪子破了洞,不可能立馬扔掉換新的,康小雙那麼忙,可她不知多少次為學生補過這些東西。然而,被罵了再去關心,很多尖子生就覺得是在討好他們,無動於衷,甚至打心眼兒里瞧不起。倒是那些成績差一些的,心裏才會湧起那麼一絲酸楚。之所以產生這種區別,是因為尖子生每時每刻都是被學校與父母小心翼翼地捧著寵著慣著。別的不說,連學生食堂都專門為尖子生開了小灶,選最好的掌勺師傅,與大食堂同等價格的菜,不僅分量多油水足,買飯菜時也免去了擁擠。
幾天過去,徐瑞星都提心弔膽。侯校長天天往高三辦公室跑,每次來都向大家交代:還有百多天就高考,各位說話做事,要檢點些,對學生信息要隨時保管好,絕不能因為我們自己的不慎,讓外校知道尖子生家的電話和住址。那些掐尖兒的傢伙——高考前夕把外校尖子生挖走。叫「掐尖兒」——不可能跑到學校來搶人,都是去做家長的工作,然後讓他們悄悄地轉學。我說個不好聽的話,尖子生的家庭信息比你們家的存摺還重要!存摺丟了,還有密碼;密碼丟了,錢被盜取了,還有警察幫忙追討;尖子生丟了,就再也追不回來了!教務處桂主任來得更勤,話也說得更直接:現在,有人專門在其他學校養線人,請幾頓飯局,給一點錢財,讓他們把本校尖子生的秘密泄露出去。我提醒大家,如果有人找到你們的名下,你們要抵制誘惑,千萬不能幹那事,那是吃裡扒外的事,干不得!現在所謂的線人,其實就是過去通常說的姦細吧,大家想想,如果有人叫你姦細,那會是個什麼感覺?雖然我很相信大家,但我還是要把醜話說在前頭,要是有人不聽招呼,學校將嚴懲不貸!
這天早上,徐瑞星剛進大廳,教務處桂主任就從旁邊的傳達室蹦出來了。看樣子他是在等徐瑞星,而且等得很興奮。他蹦到徐瑞星身邊,撞他一下,示意讓他到外邊去。
他激動起來,聲音很大——儘管我很卑微,但我打心眼兒里對那些高尚的人充滿敬意,可即便再高尚的人,也不是吃喝拉撒睡都高尚,他們也有平凡的時候,甚至跟我一樣,也有卑微的時候,這有什麼關係呢?把這些承認下來,一點也不減損他們的價值。比如你徐瑞星,在我看來,你能在二中當火箭班的班主任,本身就證明了你作為教師是非常合格的,至於那件事情,你收了錢不可恥,「給」出那三個學生同樣不可恥,學生到哪裡都是考試,你並沒耽誤他們的前程;問題是你得承認,你不能裝!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說,你的所謂「給」,難道沒考慮錢的因素?你不是表白自己在二中教了十多年書,跟它有感情嗎?怎麼這麼短的時間,感情就沒了?
吳二娃揮了一下手,說沒啥沒啥,瑞星,這裏還剩半瓶啤酒,我們兄弟平分了。
三天過去,謝家浩都沒走!
然而,再也把他收不回來了。從新州二中的角度說,他永遠失蹤了。
五中厲害,桂主任說,特別是他們那個教務主任黃川,狡猾得很。說到這裏,桂主任眼視別處,若有所思,好像在把自己跟黃川相比較,之後接著說,前兩年,他們把四中和十一中的尖子生弄了好幾個去,四中和十一中花那麼大的力氣找原因,結果啥原因也沒找出來,眼看著那幾個尖子生為五中掙名譽,掙生源,自己噴嚏也打不出一個。
事情已到了這一步,他實在需要跟人訴說。找吳二娃訴說嗎?他總是那一套!那一套是他吳二娃的真理,而不是徐瑞星的真理。吳二娃能夠把一些東西輕輕鬆鬆地跨越過去,徐瑞星不行。想來想去,還是只有自己的老婆。
徐瑞星沒再說什麼,心裏酸酸地出去了……
有好些天徐瑞星沒敢心平氣和地跟何維搭過腔了,今天晚上大家有了共同的話題,有了共同的感受,徐瑞星終於敢面對何維的眼睛,他接過何維的話說,不是么,人家日本的學生,不管在哪個場合,見到老師就鞠躬,哪像我們的學生。
黃川又拉拉雜雜地說了些閑話,卻啥也沒問,就以這樣的話結束:徐老師,這麼晚打攪你,不好意思喲,祝你晚安。
打她的是尖子生汪文強。
吳二娃露出難以捉摸的微笑,盯著徐瑞星。因為肥胖,吳二娃的眼睛被贅肉擠得越來越小,但徐瑞星感覺到,那目光的每一瞬間,都刺透他的心靈,探測到他靈魂的最深處。吳二娃這麼盯了足足一分鐘,才說,對了瑞星,你就應該這樣說話!我知道你希望保持自己精神的純潔,這沒有什麼錯,這非常好,但我要提醒你,越是有這種追求的人,越是不能裝!
他不能回答,也不願深想。
吳二娃稍作猶豫,說好,那我就吃了再走。
倆人一同出了包間,黃川卻沒跟著徐瑞星朝下樓的樓梯口上走。徐瑞星懂他的意思,每年的這時節,各個學校都風聲鶴唳的,教師間的私下接觸很敏感也很犯忌。
徐瑞星說那當然,那還用說么!
黃川聽出他笑得很異樣,說徐老師……六千還不滿意?我們來日方長嘛。
但桂主任及時地安了他的心。這天,桂主任走到他面前,手肘支在他的桌面上,湊近他的臉說,龜兒子,五中在報復!
吳二娃沒有順著徐瑞星的思路說下去,直截了當地問。那天黃川怎麼給你講的?
正是康小雙首先發現汪文強的位子空了。那是一粒被挖掉的眼珠,康小雙異常清晰地感覺到了刀尖剜進骨肉的疼痛。她說同學們,你們知道汪文強哪裡去了嗎?這句話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喊出來的。同學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汪文強同寢室的男生說,昨天夜裡汪文強還在寢室睡覺,今天早上他們醒來,他就不見了。說到這裏,有人提供了另外的情況,說昨天放下午學的時候,他跟汪文強一同出教室,倆人走到底樓大廳,看見有人在外面洋槐樹下向汪文強招手,汪文強就向那人跑過去了。康小雙問朝汪文強招手的人是男是女,長什麼樣。那同學說是個男的,鬈髮。康小雙明白了,那是汪文強的父親。她什麼話也沒說,就往校門口跑,跑了前門跑後門,查看來人登記簿。每天來學校看孩子的家長都要記幾大張紙,但昨天沒有一個是找汪文強的。康小雙絕望了,那個生著天然鬈髮的人分明就是汪文強的父親,他卻不照實登記證明他是有預謀的,是成心要把孩子帶走。
汪文強低著頭,數學試卷並沒收進書廂,而且又拿起了筆,在草稿紙上戳。
李老師說哭有什麼用?趕快報告吧。他用手機給年級組長楊全打了電話,楊全迅速趕來,查看了高三各班,確信只有兩個學生失蹤后,又給領導和岳興明打了電話。
獨自下樓,過了馬路,徐瑞星立即摸出手機,給他那個同學打電話。他跟黃川這次接上頭,搭橋的就是那個同學。同學說他有一個好朋友,人品學識都不錯,希望介紹給徐瑞星認識。剛才徐瑞星到事先預訂好的酒樓包間里,見只有一桌好菜和一個陌生人,卻沒有同學的影子。陌生人大約有五十歲,臉色跟土地的顏色差不多,見了徐瑞星,他身子一彈迎過來,說你是徐老師吧?我叫黃川。隨後就抓住徐瑞星的手緊緊相握。他的手也呈深褐色,卻軟得像熟柿子,徐瑞星像摸到了什麼不該摸的東西,帶一絲驚慌地迅速把手抽了回來。倆人落座后,邊抽煙邊等人,沒等幾分鐘,同學的電話來了,是打給黃川的,聽說徐瑞星到了,同學就讓徐瑞星接,他說夥計,對不起呀,我報社有點急事,來不了啦。這真讓人為難,說撤吧,菜都點了,黃川還說他已經提前把單埋了。倆人只好吃,邊吃邊拉扯閑話,都是不著邊際的,直到喝了好多杯啤酒,黃川才亮明自己的身份。徐瑞星頓時有了警惕,想到他那同學的老婆在五中教務處工作,更覺不妙,一口酒便哽在喉嚨。
徐瑞星就只差說在學校當清潔工打掃廁所了。
徐瑞星說,我告訴你黃主任,這個學生,我一分錢也不要。
他從來就沒奢望過讓鄒靜去圖書室,雖然二中圖書室的藏書非常可憐,在裏面當個管理員,並不需要多高的文化,但徐瑞星從沒想過讓侯校長把她安排到那裡面去。他覺得圖書室的工作太好,不是鄒靜能去得了的,何況管理員已經超編。他只是請求侯校長,能不能在總務處給她一個位置?跑腿買個辦公用品啥的,或者去守女生宿舍,再不行,進學生食堂也可以。
剛邁出兩步,女人卻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徐老師。
還怎麼講,他不是來掐尖兒的嗎?他讓我把我們二中尖子生的家庭電話和住址提供給他。
平時,徐瑞星回家都只希望給妻兒帶去快樂,從來不談自己的工作,對學校的那一攤子事,鄒靜完全不了解,儘管吳二娃和陸霞說了那麼多,她依然如墜霧中。但是,丈夫的惱怒她看得明明白白,陸霞後面說的這段話,肉少刺多,她也聽得明明白白,由於不知道原委,她只是可憐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直到吳二娃用手肘拐了一下旁邊的陸霞,說吃菜吃菜,還剩這麼多呢!她才嘟囔一聲,你們……到底說的些啥呀?
尖子生被挖走,通常有三條途徑:一是外校管事的人跟某尖子生的家長認識,暗中與之接洽;二是家長為獲取高額獎金,主動去找外校領導,讓孩子轉學;三就是被線人出賣。因新州城南北兩大片區相對獨立,往來不多,彼此要不是有親戚關係,相識的很少,江玲的父母都是南城鞋廠的工人,在北城也沒什麼親戚。那兩口子老實得讓人吃驚,江玲從初一開始就是家事的決策者了,凡是大宗支出,比如是否買空調,是否換電視機,全由江玲說了算,他們也心悅誠服地聽從女兒的指揮。對江玲的學習,他們歷來不管不問,幾年來,倆人從未踏進學校一步。這樣一對夫妻,卻養了這麼好個女兒,都說是憨人有憨福——他們哪裡想得到去找五中聯繫!
難道不是拚命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擔心,生怕自己班上的成績比別的班差了。特別是教高三這幾年,是只能用拚命來形容的,高三學生晚自習課上到夜裡十點四十,教師要一直守著,學生們心情緊張,下課了還不願也不敢回宿舍休息,教師則要趕他們回去。
南城的二中與北城的五中一樣,都是市裡數得上的好學校。二中辦學的年頭比五中還要早,校園內樹木成林,春風一吹,枝芽綻放,在細雨中流淌著嫩黃的光芒。在洋槐樹叢中,聳立著灰色的教學大樓,底層大廳里,迎面立著塊巨大的倒計時牌,上面寫著距高考還有多少天,字跡如血。這塊牌子,每年秋季開學的第一天就豎起來,它不說話,卻是最有威懾力的指揮棒,學校的一切工作都圍著它轉,全校師生匍匐在這塊倒計時牌底下,忘記了梅雨,也忘記了春光……
問了這句,徐瑞星覺得非常可笑。
謝家浩或許聽出徐老師不僅是在為他抱不平,而且是在可憐他。便抬起頭,帶幾分故作的輕鬆說,徐老師,我就坐這裏,這裡能吹到風,很安逸!
電話那邊發出一連串嘖嘖聲,算了算了,不要給我說這些,我聽了頭昏。
他還是有些走神。花針樣的雨絲扎進他的頭髮和眉毛,在裏面銀亮地閃爍一下,又消失了。
他對自己的這個回答很滿意。儘可能地承認明顯的事實,承認那些看上去緊要其實無關大局的事實,這對自己有利。
她離開后,岳興明說,從古至今,找不出哪個時候當教師的像我們在學生面前這麼沒體面!
徐瑞星沒動。他被陸霞的話割得鮮血淋淋。其實他內心清楚,陸霞是個直來直去的人,她說那些話,僅僅是因為他挖苦了她丈夫,從而也侵犯了她的高傲,她才想到還擊,但她並不認為徐瑞星就是表面光鮮內里骯髒的人,她絕對沒有這樣的意思,但這時候,脆弱的徐瑞星啥都往自己身上扯。他想說點什麼,可張了幾下嘴,卻說不出來。他並沒有失去理智,知道這時候稍不留心,就會泄露了全部秘密,如果鄒靜不是從他口裡,而是從別人口裡知道了那些事,他就更加無地自容了;而且,他瞞著不把那筆錢交出來,該如何解釋鄒靜才會相信呢?
這天康小雙打瞌睡的時候,侯校長上來了。楊組長起身準備去搖醒康小雙,侯校長卻說,讓她睡一會兒吧。又問,今天的課她上過了嗎?楊組長說上過了。侯校長點了點頭,就在他的專座上坐下來。這麼短短的幾天,侯校長好像變瘦了,也老了,以前誰看見他脖子上有那麼多分離出來的皮?那張鬆弛的皮隨侯校長頭部的移動而拉長或者縮短。大家都做出認真工作的樣子。侯校長干坐了一會兒,站起來打算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