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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猜猜我是誰

讓你猜猜我是誰

作者:于曉威
兩個人慢慢說著話,鍾慶東坐在炕沿上,柯清坐在地面的椅子上,那基本是鍾慶東問,柯清答的。臨了,柯清問他一句:「你現在還畫嗎?」
「我今晚就睡這張床嗎?」鍾慶東指著自己剛剛躺過的那張空床問。他這樣問,是想知道那個叫小夏的人到哪裡去了。
有一天下課,鍾慶東收拾好書本往教室外走,羅小雲坐在前邊靠過道的座位,文具盒放在桌角,鍾慶東走得匆忙些,不知道怎麼沒小心就把羅小雲的文具盒碰在地上了,裏面的文具散了一地,鉛筆尖也摔斷了。鍾慶東趕緊蹲下身去拾,邊拾邊暗罵自己,一直想著要把上回的事跟人家說清楚,這回又怎麼啦?當他滿臉通紅、抖著手把文具盒放到書桌上,聲音大得出奇(他不覺得)對羅小雲說「對不起」時,原來一直在跟女同桌說話的羅小雲,這時把臉轉向他,小聲地說了一句:「給我賠。」鍾慶東立刻愣在那裡,他搞不清眼前發生的事到底有多大。就在他惶顧左右試圖尋求同班的人來解圍時,他的耳邊傳來一陣疾風吹顫銀鈴般動聽的笑聲,他看到眼前的羅小雲正沖他調皮地露出笑臉。鍾慶東這才明白羅小雲是尋開心的,禁不住認真看了她幾眼。羅小雲皮膚白皙,面龐如桃花一樣生動柔和,透著一些甜意,那笑聲就彷彿一陣陣清洌而溫暖的春風,讓人不能自已。原來她的笑聲也是如此標緻的。鍾慶東的內心經過這麼急速又劇烈的變化折騰,慚愧之餘更加不好意思了,脖根子都紅了,趕緊奪門而去。
兩個人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鍾慶東並不為此遺憾。不說話孕育了更多要說的話,而如果說了話,那得說多少才算多呢?鍾慶東只對自己某一方面感到難堪:他的心跳的聲音太大了,他擔心羅小雲聽見了他不正常的心跳。
都是先吃飯,后唱歌兒。哪有先唱歌兒,后吃飯的?鍾慶東想,算了,按自己的經歷,先吃飯,再唱歌兒,折騰累了往往還得再吃一點夜宵,那她可就早晨上班的時候再回家了。
現在,羅小雲的工作已經從鄰縣調回了本地,在縣計生局做了一名秘書兼打字員。雖然不是衛生系統,卻比鄰縣的衛生防疫站環境好多了,工資也多了一些。鍾慶東越來越有理由相信,他們的生活是會越過越好的。
讓你猜猜我是誰……
鍾慶東知道母親和那個女大夫並沒有走遠,她們也許就在門外傾聽。鍾慶東一時間沒什麼話說。他看了對面的她一眼,然後把頭扭向窗外,試驗自己能不能馬上記住她的面容,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有窗外的槐樹葉子的真實景象。他又看了她一眼,把目光轉向牆壁,那裡依然浮現不出她的哪怕半點面容。她一點都不漂亮,鍾慶東想,這樣的姑娘你走在大街上迎面隨便碰上的一個就是,擦肩而過之後你絕不會再想起她。但是,她也並不令人討厭,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吸引鍾慶東的地方。也許是她的比較坦直、善良的目光,也許是她身上勞動服散發的電焊工特有的乙炔和焊葯的氣味,也許是暗中知道她比自己大兩歲所帶來的心理上認同對方成熟的一種依賴。鍾慶東那時候還不能明確知道,也許恰恰是某種蟄伏已久的朦朧的性的需求,使他無法做出第一次見面就立刻背她而去的決斷。
但是時間卻是轉眼過去了將近三年!這是實實在在的事。鍾慶東有時候獨自冷靜地想一想,他覺得以羅小雲的性格和素質,也許不足以說明他為什麼要對待在這個人身邊的時光那麼重視與渴望,他不想犧牲自己的學業,繼續在她身上浪費巨大時光和精力了。說到底,他將來考不上美術院校,這是一個嚴峻的現實,而在羅小雲身上得到的所謂樂趣,只不過是精神上一種虛妄的東西罷了。不過他這種想法往往持續沒多久,羅小雲一旦出現在他面前,打破他心靈獨處的寧靜時,他就立刻被羅小雲的一顰一笑給吸引了,他的一切堅實的想法立刻煙消雲散,全部讓位於對方。那麼,鍾慶東接下來想,也許我可以慢慢引導羅小雲,幫助她提高審美的感受力,藝術的鑒賞力,讓她對美術產生興趣,讓她明白含蓄和深沉是比任何事物都更接近愛情本質的一種情感。但鍾慶東很快就又把這個想法推翻了,跟羅小雲這樣的女生講什麼美學理論,美術技法,講莫奈、凡·高、畢加索,那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羅小雲天生對什麼都不會感興趣的,不僅對美術,就是對時下流行的、像她一樣年齡的女同學風靡崇拜的什麼瓊瑤小說、費翔的歌曲,她同樣是不聞不問的。她的世界里也許只有自己,她只對自己感興趣。
「兩年多吧!兩年多。呃。」姜里打了一個嗝。
過了一段日子,鍾慶東感覺那份壓抑的自責仍舊堵在心上,於是他仍舊選在跟羅小雲親熱的時候,只不過換了開玩笑的口吻說:「我和小姐玩過的。」
他不知道他在罵誰。
「我不信。」鍾慶東說。他有一點兒不平靜,那不是因為他試圖挽回什麼,而只是他記起了失落和屈辱。
「手機不敢開,怕打草驚蛇。」
鍾慶東與柯清的情書互遞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一般來講,他們每周能通一封信。也有的時候是兩封,那是在不等對方回信的夾當,緊接著又寫了一封。鍾慶東每次收到柯清的來信,看到信封右上角那枚固定的淡灰色的「北京民居」普通郵票時,內心就會感到隱隱的愧怍。不管怎麼說,鍾慶東寫信時用的是「義務兵免費信件」的三角形郵戳,而柯清卻要為此自己掏錢,他感覺欠了人家。不過,這種想法隨後就被另一種微妙的感覺替代了,哪怕是柯清如此微小的經濟上的付出,也讓鍾慶東感到了置身愛情中那種隱秘的自尊和難以言說的快樂,也許,愛情從來就不會是純精神上的一種人類活動。鍾慶東與柯清的通信持續了三個月,這之後,他被團里指令到省城出差了一次。回來后,他收到柯清的來信,信上說,她懷孕了。
鍾慶東下次去柯清家的時候,給她買了一台電暖氣,另給孩子捎帶一些時尚玩具。過不多日,他再去的時候,看到玩具散在炕上,明顯有孩子嬉鬧過的痕迹,但是電暖氣,仍舊放在牆角沒被打開包裝。
那是一天傍晚,會議次日就結束了,大夥在一起進行了最後一次晚宴。晚宴結束,不到八點鐘,東道主提議請大夥同去休閑娛樂一下。鍾慶東有點猶豫,他是來自最遠的地域,最後一個到達,馬不停蹄的,舟車勞頓,實在想早點兒回去休息。但是又一轉念,開會開到底吧,大老遠來了中途吃一頓飯就離開,顯得既無始又無終,最後再沒掛上享受優惠待遇的號可就貽笑大方了,於是只得乘車同去。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打通了羅小雲的手機。他說:「我一直打不進你的電話。」
過了中午,婚禮將要散去。鍾慶東裹了一下棉襖,站在門外。柯清從遠處跟近,說:「不到家裡坐坐么?」
鍾慶東不想跟回到家中的羅小雲說什麼。尤其是,不能說出他的焦灼、等待和觀察,他怕說出來,羅小雲以後提防他還是其次,他怕她因鄙視而不再愛他。一個大男人,似乎也太無聊了些。不過,臨要睡覺前,鍾慶東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怎麼飯吃得這麼晚啊?」
「怎麼會這樣?」鍾慶東問,他不知道為什麼此時他還會用這樣關心的口氣詢問,「那她現在住哪裡?」
他把柯清抱到了床上。柯清自始至終不吭一聲。
「什麼?這是多久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鍾慶東非常驚訝。
其實也就剩下七八個人了。畢竟有幾位早來報到並且一直參加會議的人,自感大功在握,可以不湊這個趣了。於是這剩下的一行人驅車來到省城一座豪華的洗浴娛樂中心,徑奔裏面一間舒雅的歌廳。
鍾慶東本能地推了那個小姐一把,但是她像影子一樣又輕輕貼了上來。與此同時,鍾慶東聽到東道主在旁邊叫他的名字,說:「累了就去休息一下,放鬆嘛,待會兒我們也要休息的!」
「不信拉倒。反正我是向你坦白了,我不想欺騙你。」鍾慶東說。
鍾慶東環視柯清家裡,幾乎沒有什麼耗電的大功率電器,頭上昏暗的白熾燈泡看樣子還不到三十瓦。他在心裏嘆一口氣,從身上掏出一千元錢放在桌子上。
鍾慶東說的是真心的話,他這樣做也是為了毫不留情地逼迫柯清,使她收下那些錢。他說柯清去過醫院,無非指的是她為他流過產。其實他也是情急中說出這樣的話,平常來說,這是很唐突和冒昧的,會讓對方格外反感和尷尬。但是柯清那麼善解人意,她懂得怎樣尊重和不違拂人家的好意。柯清真誠地說了一句:
羅小雲看了鍾慶東一眼,反感地問:「你什麼意思?」
鍾慶東回頭,看到了一張笑臉,因為距離貼得太近,他幾乎沒有認出來。那是他高中時的同學姜里,跟他在開學第二天一起踢過足球的那個。
「她在家嗎?」鍾慶東不動聲色地問。
「那也要不了這麼多。」
鍾慶東不知道,他自己從此陷入了多麼被動的局面,因為羅小雲還是經常會回家很晚,甚至較他們吵架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帶點有恃無恐的樣子。鍾慶東有時候自己想想也很冤屈,他覺得自己彷彿並沒有做什麼錯事,更談不上做什麼壞事,他相信自己還是很善良的一個人。但是,問題的關鍵是,他在情感的某一方面被羅小雲抓住了把柄,而他對羅小雲,有的永遠只是懷疑而已。
春天終於來臨了。春天總是會復甦一些什麼,是的,不僅山岡、河流,不僅土地、樹木,不僅白天、黑夜,春天總還會復甦人的一些記憶。就像眼下,鍾慶東戴著墨鏡,他和羅小雲站在月色下的街頭,行人的腳步聲像時間一樣匆匆走過,彷彿它們從不曾停留。鍾慶東感覺這有點類似生活中經歷的無數個場景一樣,讓他熟悉之至,卻又有一點陌生。鍾慶東想起他還從沒有同羅小雲在黑夜裡拉過手,於是他就拉了一下她的手,說:「我們分手吧。」
因為生意較好,鍾慶東美術社的原材料需求就比較大,那些角鋼、燈箱布、染料什麼的,每半月就要從省城進一批。鍾慶東與省城那些原材料供應商已經建立了穩固的聯繫,人家通過物流可以將他所需要的貨物發過來,但鍾慶東每次還是要親自去省城一趟,他是要隨時關注原材料市場有什麼更新換代的產品變化的。不斷引進新產品,使用新媒介,這也是他的生意一直保持領先地位的重要因素之一。
但是鍾慶東沒有說。所謂婚姻生活,原來並不是兩個人的生活,它要牽扯同事,牽扯父母,牽扯社會。
有一回,鍾慶東就是在欲探知羅小雲消息而不得的情況下,獃獃地坐在她的座位上。她的桌面上放著她前一天沒有收拾好的一個練習本,他隨意地翻了翻。她的字寫得又大又乖張,很不成體,一點兒都不夠溫柔流暢,換上一個並不像鍾慶東那樣已對羅小雲深懷好感的人看了,會覺得寫字的人是一個粗糙馬虎、缺乏恆心、教養低下的人。但是那天上午在鍾慶東看來,這簡直就是他看到過的最標準的字,是冥冥之中的上天讓羅小雲留給他的某種愛情的信物,讓他索解一個少女心思的情感秘笈或地圖,是他兌換某種相思之苦的人質。這種東西就足以讓焦躁不安的鍾慶東的心緒一點點平靜下來。如果不是旁邊的人太多,鍾慶東幾乎就想偷偷從練習本上撕下來一張拿回去保存了,雖然那上面寫的只不過是一些歷史的名詞解釋而已。
「她還沒結婚呢,」姜里說,「她等小夏畢業后結婚,這不,還剩半年嘛!」
他要做一個堅定者,現實卻總是捉弄他,讓他做了一個堅定的自我背叛者。這一年,他的母親患了嚴重的冠心病,任何一點感情上的風吹草動都有可能給她帶來失去生命的代價。鍾慶東不敢在這個問題上有絲毫的馬虎,他最終答應了母親,復讀一年。
鍾慶東去工廠的大門口等她。過了五六分鐘的樣子,他看見她穿了一身白色連衣裙走出來。她有些不好意思,那倒不是因為她看出了鍾慶東覺得她比剛才好看而不好意思,她說:「我剛才不知道是你來了。王姨喊我的時候只說到醫務室有點事,她沒說是你來了。」
他真的就沒去參加。他知道,即便他去了,見面的情景也不過是三年來他和羅小雲任何一次見面當中的替代或重複而已,所激起的仍舊是期望再下一次的沒有結局的見面的煎熬而已。而如果他不去參加那個什麼畢業告別會,他則可以為自己在最後贏得自尊,折抵三年來他所被動地付出的一切,從而不會使他多少年後回首現在而感到羞恥。
如果有誰在半年前詆毀鍾慶東,說他生活不幸福,鍾慶東十有八九會跟對方動拳頭的。現在,半年前說他不幸福的那個人如果繼續說他,鍾慶東是會一直袖著手伴上笑臉的。因為他感覺自己真正是幸福了,幸福得連思維都懶得轉,手都懶得舉。
鍾慶東美術社每天的客戶絡繹不絕,這在相當程度上得益於他對美術的專心和敬業。說白了,縣城裡做美術社的倒是有十幾家,拋卻設備因素不計,它們幾乎都徒具一種匠氣而缺乏藝術之氣,他們只懂得為賺錢而賺錢。鍾慶東怎麼說也是學習了四年美術,又在部隊里搞了三年宣傳,在廣告的設計理念上自然是更勝一籌。此外,他對工作過程的某些細節也是毫不敷衍的,非常在意。比方說,就設計安裝牌匾這一塊兒來說,一般的美術社,在客人敘說了構想之後,他們會極力滿足和迎合客戶的意見和要求,鍾慶東不。客人如果要求紫色的背景配上黃色的字體,鍾慶東會說:「黃配紫,一泡屎。」如果要求赭色的圖案配上藍色的投影,鍾慶東更會不屑地說:「赭配藍,完完完。」他會極力說服對方怎樣的色彩搭配才是悅目的。再比如,一般的美術社老闆,在收到客戶訂金后,往往打發手下的夥計去實地測量一下牌匾安裝尺寸,鍾慶東非得多蹩腳的路,親自去一趟不可。他倒不是擔心手下夥計把尺寸量錯了,他是要實地考察一下客戶安裝牌匾的實際位置,以及周邊環境色彩的搭配問題。如果有哪家門面房商店老闆要求做一面湖藍色的牌匾,而它左右的商店已經有了很多深藍色牌匾時,鍾慶東就不會答應給對方做了,「我寧可不賺這個錢,也不會按你的意圖行事。在一排深藍色的街道牌匾中間,插|進一面湖藍色的牌匾,那是自來舊,雖然是新牌匾,人家也會說那是被陽光曬褪顏色了。這不光是你商店的問題,也是表明我美術社沒有水平。」這個時候,鍾慶東會給對方設計一面明紅色的、或是鵝黃色的牌匾,讓它從中跳出來,顯得醒目。鍾慶東這樣做,根本沒有想到會導致什麼良好的口碑接踵而來,事實上,不僅是他的建議和行為確實為客戶在以後取得了良好的收益,更重要的,他的上述行為表明即便是做生意,他也是站在客戶立場上的,顯出了他的誠信態度,讓人感覺他這個人非常實在。其實如果讓鍾慶東自己來說,那毋寧是表明了他對作為一門藝術的美術所包含的藝術規律的某種敬重和偏執罷了。
鍾慶東這個時候在部隊團政治部的宣傳科里做事。他在新兵連待了三個月,然後就來到這裏。在部隊里,他沒想到高中學歷幾乎是最高的學歷(他有時候好笑地想,自己比別的高中學歷還要高一點,因為他在高三多念了一年),更重要的,他的美術專長讓他找到了用武之地,團領導很賞識他,很快調他來政治部搞宣傳,寫寫畫畫,兼放幻燈和電影。老實講,鍾慶東在部隊近一年來,沒有吃過什麼苦,整天搖搖晃晃,算是逍遙。
鍾慶東的學習成績開始下降。高二下半年的期末考試,鍾慶東的文化課平均成績第一次不及格。這對鍾慶東來說是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他的志向是將來報考美術院校,單憑專業課成績優秀而文化課不及格,是過不了考學關的。
「好像是在一個拐彎處騎自行車吧,不小心倆人撞在一起了。這樣就認識了。」
漸漸的,羅小雲默默順從並適應了鍾慶東那些無理的要求,這個時候,事情又產生了別的變化,鍾慶東想,羅小雲原來很會做啊,她當初顯出的那份局促和生疏,難道不就是為了掩飾她恰好存在的相同癖好和經驗么?鍾慶東在那一瞬間油然想到了小夏,是的,說老實話,當初他在省城離開姜里的住處獨自去找羅小雲,繼而狂熱地重新追求羅小雲達半年之久的時間里,他曾無數次地想到了小夏。他想到了小夏與羅小雲作為一對年輕男女,熱戀了兩年之間可能發生的種種親密舉動。但是在當時,種種可能發生的親密舉動不僅沒有阻擋住鍾慶東追求羅小雲的步伐,反而促使他產生這樣一種信念,他是在英雄救美,他是在利用公平競爭的手段來拯救羅小雲,繼而也是由此實現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理想。一個以懷有巨大人生理想和幸福追求為終極信念的人,又怎能在意取得勝利之前那些過程的曲折和不完美呢?鍾慶東想,如果是在古代,便是羅小雲淪落風塵做了一個青樓女子,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她贖身並結為百年之好的。
正是初冬,北風慢吹,鍾慶東和柯清佇立在小操場上,不遠處傳來鍾慶東那面巨幅廣告牌在空中被風搖動的嘎嘎聲,像是一種奇怪的小獸在咬嚙什麼。鍾慶東想了一下,兩個人腳前腳後進了柯清家那低矮的平房。在院子里,鍾慶東看見一架三輪車,裏面裝著用大號油桶改制的烤地瓜那樣的鐵皮爐子,心裏就明白柯清面臨什麼樣的窘境了。
屋子裡很冷,雖然物具家當布置得很溫馨,但鍾慶東還是感到寒索。也許那是沒有暖氣的緣故。「孩子呢?」鍾慶東問。
畢竟,鍾慶東還是深愛羅小雲,並且,他也並沒有真正抓到羅小雲婚後跟別人的什麼把柄。
「那這個小夏呢?他是做什麼的?」
「唉,誰會想得到呀,我們是晚上九點才開始吃的飯。」羅小雲說。
「我聽說,你當初是一直想等著我的。」雖然猶豫了很久,鍾慶東還是這樣說了。
羅小雲只能驚恐地看著鍾慶東的眼睛,她一點還擊的力量都沒有。她試圖讓他停下來,但是他停九-九-藏-書不下來,他的每一次擊打都彷彿只能激起下一次擊打的慾望。羅小雲的身體漸漸癱軟,她的雙手努力攀扶住什麼,那顫抖而有力的縴手似乎是鴿子張開受傷的翅膀。驀地,她的左手在窗台上碰到了一瓶敞開蓋子的溶液,她一下子抓住它,想都沒想,順手潑向鍾慶東——
「沒什麼意思。你自己清楚就行。」
「真怪,」鍾慶東問,那更像是發燒的病人自言自語,「他們怎麼會認識?」
鍾慶東問,到底怎麼回事呀。
「真是太俗套啦!」鍾慶東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我聽過這樣的事情太多啦,一定是你這個室友喜歡羅小雲故意撞上的!」
這種無數的日常細節折騰著鍾慶東,並鍛煉了他的想象,讓他痛苦也讓他幸福。他覺得只要有羅小雲在的地方,那他們相處的每一個細節都跟鑽石的棱面一樣閃閃發光。他不知道他這樣的思想有多麼矛盾,因為羅小雲時常的還要跟別的男同學打打趣,或是連續好幾天都不看他一眼。他記得有那麼一次,植樹節,也是在城郊。羅小雲和班裡的另外幾位男生分在一組勞動,配合得那麼默契,同時她也顯得那麼快活,歡聲笑語不斷。在取樹苗回來的路上,鍾慶東親眼看見,經過一處小小的溝壑時,羅小雲嚇得不敢跨躍,一位喜歡她的男生大胆地拉住了她的手,幫助她跳了過來,不僅如此,也許是由於慣性,羅小雲還撲在了那位男生懷裡一下。那個時候,鍾慶東就弄不清了,羅小雲是故意讓他看見了吃醋?還是她跟他產生的一切所謂默契的細節,跟別的男生也有?要麼就是,她把誰都沒放在心上,一切舉動,都只不過是她偶然和率性的心意所為?在鍾慶東看來,也許羅小雲這個人的一言一行妙就妙在不可捉摸。

上篇

「沒有藉機碰你的身體什麼吧?」
鍾慶東說:「我感覺有誰從後面蒙上了我的眼睛,讓我猜猜他是誰。」
作者簡介
鍾慶東就是處於這樣一種情境。省城的經歷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心靈紛亂,雖然按傳統的眼光看,他是得到了,但是,一種更大的無形的東西,卻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他失去了對羅小雲的一種自我純粹的感受和對生活葆有的完整意念,尤其是,在羅小雲不知情的情況下,那傷害的根本就不是對方,而只能是鍾慶東自己。
羅小雲不會畫畫。據鍾慶東觀察,她也不喜歡畫畫。雖然她很美,然而她跟畫畫這種美的基本形式——似乎無緣。鍾慶東眼下就讀的這所高中,即使在他身處的縣城,也不是什麼好高中。說白了,它是一所職業高中。鍾慶東來到這裏,意味著他得學到三年的職業性技能,以便日後在社會上安身。事實上,鍾慶東早在初中時學習成績就已經因偏科而開始下降,他喜歡上了畫畫。鍾慶東聽說羅小雲當初考縣裡的重點高中,只差了兩分,無奈之下才來到職業高中的美術班。她也許就是覺得美術班氣氛相對寬鬆,時間也充裕,適合她一心鑽研文化課而將來投考綜合性大學吧?這樣的人在班級里倒也有幾個。
鍾慶東努力規避著自己不去多想,當柯清的身體輕輕依偎他的時候,他所感受的只是一個陌生的異性身體帶給他的陌生體驗,它們之間存在對話與交流。這是鍾慶東不曾有過的,他對它充滿了無奈和臣服,他甚至能夠聽到身體某處局部發出的一點嘆息。電影散場后,鍾慶東和柯清來到她工廠的一個工具間,那裡面雜亂無比,狹小|逼仄,各種線條堅硬、外形奇特的生產工具堆積得到處都是,它們昭示的彷彿不是一種工業化生產的理性主義,而恰恰隱喻了囂張和放縱。鍾慶東當時想,太銳利了,太銳利了,它們需要柔軟的東西來鋪墊和調節。
你上班會看見,你買菜會看見,你哪怕倒洗腳水也會看見。事情就是這樣的,鍾慶東想,在這個世界上,你給我看過一些東西,我也要給你看一些東西,這樣這個世界看起來才更合理。
鍾慶東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現在真是搞不懂,生活中越是不通藝術的人,說起話來為什麼卻越是具有高度的藝術性,讓你點評它的餘地都沒有。事情最後弄成了這樣:鍾慶東每月交給他父母三百元生活費,前提是,他每月也要交給羅小雲父母三百元。
眼下,這樣的感覺也同樣適用於鍾慶東。以前,和羅小雲在一起的時候,鍾慶東是深怕與她分離的,哪怕一天不見,他也會如同在日光下猛然發現自己沒了影子一樣感到不安和可怕。現在,他即將置身於同羅小雲一朝分離、不復相見的境地,是的,畢業告別會下午就要在班級里召開了,之後大家就要天各一方,但此時的鍾慶東,內心不但沒有想象中錐心的割捨之痛,反倒有了一份翹望的超脫與安然。他感覺羅小雲真正離他遠去了,因為不管怎麼說,她考上了一所大學,哪怕那所大學默默無聞,可也同他成為了兩個天地!以鍾慶東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的經歷,他深知每步入一個陌生階段都會令像他這樣的青年學生經歷一番新的感情天地的。如果說,鍾慶東以前覺得羅小雲高高在上、不可親近而使得他處處退縮規避是正常的話,那麼現在,他自慚形穢而不敢同她說話就更是正常的了。
鍾慶東還沒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羅小雲已經坐在他的身邊了。他在黑暗中嗅到了一種真實而恍惚的香氣,像是乳汁摻著新磨的豆漿。他當時感覺身體輕得要命,幾乎要飄起來。而坐在他身邊的人,似乎比他還要輕盈,無聲無息。鍾慶東對眼前放映的電影絲毫看不進去,近一個半小時的放映時間里,他屏息靜氣,全神貫注,卻又大腦一片空白。他不停地提醒自己,以防自己高興得昏了頭或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同羅小雲坐在一起看電影。如果他有法術,那他會毫不猶豫地讓電影院里的別人統統滾蛋,只剩下他和羅小雲兩個人。
「噢,我念高中的時候鄰班有一位男同學和你名字相同,」對方歪了一下頭看了鍾慶東一眼,「可是不是你啊?」
羅小雲說:「那不對啊,怎麼知道給你父母的錢都屬於你生意上掙的?我每天在單位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敲鍵盤,手指尖都敲白了,一個月正好掙五百元。交給你父母,那不等於我的工作白乾了?」
這件事不了了之。鍾慶東工作之餘,就去美術社照看照看生意;照看生意之餘,就打打麻將;打麻將之餘,他也偶爾去看看柯清。甚至有一次,他趁羅小雲去外地出差的時候,還在柯清家住過一宿。鍾慶東有時候也靜下來想想自己,覺得自己很不成樣子,有點兒不像他自己。那麼他像誰呢?他又是誰呢?他搞不清楚。他現在還沒有孩子,但是跟羅小雲,除了做|愛,他仍沒有強烈的同她生一個孩子的熱望。他想這種事情還是水到渠成的好。他有時候也做一些非分之想,比如,回頭跟柯清一起過會怎麼樣,但他很快又掐滅了這種念頭,不只是因為不現實,而更是因為,他即便同柯清在一起,他也會耿耿於懷柯清的過往而更加感到不幸福。
第二天,鍾慶東就派了一輛吊車,在柯清每天上下班回家必經的路口,安裝了一幅巨大的彩色廣告牌,上面是他為自己做的廣告,只有六個大字:「鍾慶東美術社」。
有一天,鍾慶東給客戶安裝廣告牌匾時在大街上遇見了柯清。她沒看見他。鍾慶東見她騎著自行車,拐向他曾經跟蹤她經過的那條回家的路口。因為這一回是白天,那個路口在鍾慶東眼裡顯得格外真實,或者說,那天傍晚是真實的,而現在又那麼虛渺。鍾慶東想,這都是因為他當兵三年在外,臨了又回到縣城的緣故啊,縣城的地形和細節總是重現給他一些傷心的人與事。他記得柯清是鼓勵過他畫畫的,他們甚至在一起談論過莫奈,談論過把印象派畫作《日出》倒過來欣賞同樣不錯,她相信過他的將來會很成功的(為什麼後來不了呢?)。那麼,在鍾慶東無論自認為是成功還是不成功的今天,何妨給她來一點兒提醒呢?告訴她,他不僅活著,而且其實活得很好。
「他呀,和她在一個縣城,在一家企業里做質量檢測員。這不,和我一樣到這兒脫產學習呢,怕是將來沒學歷幹什麼都不成。」
鍾慶東左右掃了一眼包房內,這才發現同來開會的人已經少了幾個,連同相應人數的小姐。鍾慶東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什麼。他雖然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可道聽途說卻是免不了的,不用說,那同來的幾個人已被別的小姐扶去「休息」了。鍾慶東還想繼續推阻,驀然發覺包房內剩下那幾個同夥的眼神很特別,又尷尬又不屑,那無疑是說,你如此這般,莫不是讓我們也一一效仿,成不了好事?鍾慶東知道,這幾個人當中,數他的生意規模算是小的,其他人都是廣告精英,赫赫有名,自己這樣在人家面前一番舉動,無非是格外顯出一種鄉氣罷了。於是硬著頭皮,被小姐牽到了樓上一個精緻的房間。
有一天中午,羅小雲下班回來,鬱鬱不樂,把肩上的挎包一放,一下子撲到鍾慶東懷裡。鍾慶東大感意外,連問怎麼了。羅小雲說,錢丟了。
好在,這隻是虛驚一場。
是的,羅小雲。也是在這裏。也是坐在他的左邊。只不過時間是三年前,還有,人換了一個。鍾慶東感覺他不是在看電影,那種與現實隔離的東西,原來他也參与其中,進行著身不由己夢一樣的表演。三年來,他一直覺得無形中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現在他明白那不是別人的,正是自己的。他還是忘不掉羅小雲。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也有一點是為了正像有的人處在某種情境中掐一下自己看看是夢中還是怎麼回事——他不太相信——他就用手去攬了身邊的柯清的胳膊一下。柯清的胳膊就安順地伏在他的懷裡,面龐也微微靠向他的肩頭。
「上幼兒園了,全托。」柯清補充了一句,「平常日子我忙不開。」
羅小雲忘記了,瓶子里裝的,是日常用來清洗便池的洗廁液,內含高濃度的硫酸。一瞬間,她覺得世界突然靜了下來,一切都變得莫名其妙,眼前,只有鍾慶東用一種非常奇怪而陌生的口氣在不斷重複:「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這之後,他們建立了頻繁的聯繫。不到半年,羅小雲嫁給了鍾慶東。
她的自行車在馬路上歪歪扭扭地移動著,可那個喜歡羅小雲的男生並不下來,他雖然腆皮,可是長得算得上英俊,並且,羅小雲的自行車也終究沒倒下,他們就那樣歪歪扭扭消失在後面湧上的車流中,消失在鍾慶東的視線里。
當然不欠,鍾慶東想。但是,又覺得欠了什麼。是什麼呢?鍾慶東站在那兒理不清。他覺得思維就跟暮色漸臨下往來囂張擁擠著跑動無數車輛的街道一樣混亂。柯清趁他愣神的工夫,騎上自行車走了。鍾慶東想,反正跟部隊請的是五天假,眼下再跟柯清講下去就會變成吵架,引人圍觀,不如先讓她走吧,明天得空再找她慢慢說。
羅小雲說,準備買化妝品的錢啊,一千三百元,放在包里,倒霉死了。羅小雲邊說邊罵,你說這是算偷啊還是搶啊?
「行啊,等我去跟班長請一下假。」
每天下了班,鍾慶東和羅小雲兩個人一起下廚做飯。兩個人都不是炒菜的好手,做起什麼來也並不是快手利腳,但好在是兩個人一起做,就有了一種親昵嬉戲的味道,並不憚煩,況且鍾慶東還認為能如此同羅小雲待在一起,是一件比讓他吃飯還更心安的事呢。他其實是把人們常說的「蜜月」期,過成了「蜜年」期。
「愛」是為愛情製造和產生醋意的前提,也就是說,對羅小雲給他帶來醋意的行為,鍾慶東應該因愛她而加以原諒。但是,果真原諒甚至縱容她的行為,是不是又意味著他不再愛她了呢?這真是一個二律背反的問題。就像眼下,鍾慶東為了給羅小雲的一幀鑲著玻璃的像片擦去塵垢,只好一邊唾上去口水,一邊用棉花擦拭,這種行為到底是在珍視她,還是在輕賤她?
鍾慶東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他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認錯了人,但是像片上的笑容不只今天出現在他面前,多年來它一直存在於他的心底,如今則得到了完整的疊印,那是不會有一絲一毫差錯的。羅小雲的照片怎麼會出現在姜里的宿舍?姜里如果沒有女朋友那還說得過去,可是姜里早已結婚了呀?這樣矛盾和費解的事情,加上又這麼巧合,讓鍾慶東再一次感覺他是不是看錯了。在他愣神的夾當,姜里問他:「你怎麼了?」
可是羅小雲的父母是在機關退休的啊!吃喝不愁不說,每個月自己還掂出幾百元錢打麻將呢。
鍾慶東就這麼站在那裡想了好久。
「我覺著我們倆不適合。」柯清說完,把目光低下了。她的眼瞼那兒收斂成一片暗影,看上去,既遭人憐愛,又產生一種讓人近不得的威儀。
「可我是女的啊,監視人家婦女超生,總不能讓男同志往前上吧,領導說,必須帶一個女的。」羅小雲看了鍾慶東一眼,「當然,光我一個女的也不行,總得有個男的,否則同對方撕扯起來我們力氣不行。」
「不,你睡那張床。」姜里指著靠門的另一張床說,「小夏被別人找去看電影了,他過一會兒會回來。」
羅小雲不依不饒地質問鍾慶東這些錢到底哪裡去了。其實鍾慶東感覺羅小雲雖然愛錢,但還不至於每天都緊盯他的衣口袋,這兩次都是鍾慶東先是無意中告訴羅小雲家裡的近期進項,有多少錢,幾天之後羅小雲買化妝品或是什麼跟他要,他讓羅小雲自己去他衣兜里拿而發現不對的。少了的那兩千元錢,是鍾慶東不久前得知柯清下崗後生活缺乏保障,暗地裡替她繳納了社會保險的。
「真的呀!」鍾慶東的表情看不出他是坦白還是搞笑,有點腆皮的樣子。
兩個人邊吃邊聊,不覺已經喝掉了一斤白酒和四瓶啤酒。他們的話題無所不談,但更多的還是關乎各自的謀生。鍾慶東現在知道了,姜里畢業后同他一樣哪個大學也沒考上,後來經人介紹在外地找了一個女朋友,結婚後做了倒插門女婿,仰仗岳父的關係混了一個工作,在一個房產登記部門裡做事。如今,苦於沒有正規學歷而影響以後評職稱和漲工資,只好臨時抱佛腳,來到省城一所職工大學里苦攻脫產的大專學歷,為期兩年,眼下已是一年有半了。
誰都知道鍾慶東是一個孝子,他當初那麼渴望早一點從高中走上社會,可是為了母親他還是回到學校復讀一年了。如今,父母年紀大了,又都是工人,近年因為工廠相繼倒閉,連一分錢退休金都發不下來,生活很是清苦。鍾慶東覺得自己好歹有工作,有生意,就跟羅小雲說,每個月付給父母五百塊錢幫助生活,以盡孝道,沒曾想遭到羅小雲的激烈反對。
鍾慶東覺得羅小雲也許是喜歡自己的,起碼是不會討厭他。鍾慶東在這個問題的思考上,很快就得到了一個證明。有一天下課,班裡的另一位男生,往門外走時,竟然不小心再一次把羅小雲放在桌角的文具盒碰落到地上。那位男生拾起來,調侃著對羅小雲說:「我賠我賠。」羅小雲一把奪過文具盒,放進座位里,眄了對方一眼說:「誰稀罕你賠!」
鍾慶東曾經嘗試慢慢忘記羅小雲可能發生的行為,事實恰恰適得其反。想要努力不去想一件事,實際上是不斷提醒自己再一次想起它。生活從一開始就帶有某種宿命。彷彿一個缺口,無論怎麼彌補,都只是格外增加它殘缺的醒目而已。鍾慶東想,也許,他到了五十歲的時候會好一些,那時候,由於生理和心理上完熟得近於衰退,他會懂得滿足於為愛的樂趣和過程而愛,而不太會嚴苛要求被對方愛。但是那時候,鍾慶東想,我也快老了。而現在,我還年輕啊。
羅小雲認真地說:「我聽聽。」
鍾慶東半年後服役期滿,正式退伍了。事情似乎有點超出他的預料,他原以為他會像前幾茬戰友退伍那樣,在工作上得不到什麼有效安置,但是這時已經是1990年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關於軍人在地方上安置工作的事情不知怎麼又被重新重視起來,加上鍾慶東在部隊三年表現不錯,臨了因為在團政治部宣傳科里做事,近水樓台先得月,好歹弄了一個三等功嘉獎證明,所以回到家鄉竟然一切順利,被民政部門安置到縣電影公司做事。
「她的照片怎麼放在這裏?」
「離不開嘛。離開了大家會掃興。」
如此反覆多次,彷彿鍾慶東是用這種話題來調劑他和羅小雲之間的閨房之樂似的,最後,羅小雲終於懶得搭理他了。鍾慶東再故伎重演的時候,羅小雲會說:「你愛怎麼著怎麼著吧。」這正是鍾慶東所需要的態度,反正,我是和你坦白了,信不信是你的事,由此,我的內心也會得到舒緩和平靜。鍾慶東就是這麼暗自慶幸的時候,一種更大的悲哀幾乎同時襲上他心頭,他想,終究還是羅小雲聰明啊,而自己顯得呆笨了些。因為,事情如果換成羅小雲,那是打死她也不會用這種哪怕是開玩笑的方式來泄露自己一絲一毫隱情和秘密的。事實也可能正是如此,羅小雲婚後給他的感覺,不啻是高中三年他對她感情苦苦尋覓不得要領的一個翻版,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在前幾天,鍾慶東還無意中聽美術社裡的一個夥計說到,看見羅小雲有一天上午坐在一個男人駕駛的轎車裡向郊外駛去。按慣例那應該是她在單位上班的時間。鍾慶東知道這樣的事情除非他親眼碰見,否則是無法打探的。羅小雲會說:「怎麼,你的那個夥計是看錯人了吧?」或者說:「不錯,是和單位宣教科科長到鄉里搞人口普查的。」鍾慶東當然不會為此到羅小雲單位查個水落石出,按流行觀點,丈夫在外邊有外遇,妻子要承擔百分之百責任的,而妻子在外邊被引誘,有起碼一半原因要歸附丈夫頭上的,他在日常生活中要麼具有性無能,要麼具有無能性。再說了,所謂謊話,終歸是類乎美術中荒誕派之於現實主義那樣的東西,是必鬚根植于現實之上的,也就是說,謊話為了讓人聽起來信服,九-九-藏-書往往會在其中加入了一些真實的成分。比如羅小雲,去鄉里普查的事情或許真有,只不過被她移花接木說成另一個時間;或者是,她真的跟那個什麼科長下過鄉,但未必是去搞普查,等等。總之,這樣的事是無法訪查的,除非你想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作為家庭中的兩個異性成員之間發生了多麼大的裂隙。
「是你,小鍾。」
鍾慶東在一周時間的探親假里,和柯清一共見了三次面。最後一次他們看電影,在縣城的那座電影院。鍾慶東自始至終看得一塌糊塗。他從一坐下來就開始嗅到一股子墨水和算草本的氣味,接著是課桌椅子的朽木味兒,然後就看到那陰暗中的觀眾後腦勺兒有他朦朧熟悉的轉過去的面孔,他開始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一下子想到了學校,想到了他們包場看電影的經歷,繼而一下子想到了羅小雲。
沒有想到,僅僅過了兩天,鍾慶東竟然經歷了一次同羅小雲的身體緊挨在一起的切實感受。那是學校包場看電影。同學們按照老師發下的電影票坐下的時候,鍾慶東發現羅小雲坐在自己左邊隔了一個座位的位置上,也就是說,他與羅小雲之間隔了一個女生呂紅茜。這已經讓鍾慶東十分意外了。鍾慶東心裏清楚,班級里的許多男同學,坐下后都眼巴巴地四處搜尋,他們藉著有東張西望的習慣這個理由(否則還有什麼理由呢?)看看羅小雲到底坐在哪裡。鍾慶東沒有想到,讓他意外和高興的事情竟然還在後面,電影院的燈光熄滅之後,在正式故事片放映之前,先放映了一個紀錄短片,就在這時,羅小雲和呂紅茜站起身去上廁所。當她們倆從黑暗中回來的時候,不知怎麼羅小雲走在前面,呂紅茜跟在後面,快要走到座位時,才發現她們進來的順序搞錯了。因為地方狹小,兩個人都不能重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呂紅茜對羅小雲說了一句:「算了,你坐我那裡,我坐你這裏吧。」

命運這種巧得不能再巧的捉弄方式令鍾慶東惱怒至極。他記得以前讀過瑞士著名哲學家榮格的一句話:「惱怒是意味著你還沒有看到在它後面是什麼東西。」一個人受到打擊可以忍受,難以忍受的是這種打擊融入了輕佻的偶然性。既然鍾慶東搞不清命運究竟要跟他開什麼玩笑,那麼,他索性也不想跟它玩了。他隨後讀到了一則新聞:全國藝術類院校報考人數逐年劇增,預計明年全國美術專業的報考人數是今年的一倍,達到五十萬人!鍾慶東當時就下定決心不再考了,他實在懶得設想再復讀一年後的考試結果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促使他下定決心的因素自然還有一個,那就是他母親的病情近一年來漸有好轉,完全可以經得起鍾慶東天馬行空和獨斷專行的一切行為的折騰了。
「是他,」姜里指了一下鍾慶東剛才躺過的床,「我同屋住的這個小夏,是他的女朋友。」
羅小雲在欺騙他。鍾慶東想。她在同另一個人打電話。她之所以欺騙他,是因為她不想讓他知道那個人是誰。
鍾慶東想,這倒是一個挺細心和善解人意的姑娘。
鍾慶東掉轉自行車,隨後,又掉了回來。他在原地轉了一個圈。他想,不對。他望著柯清遠去的背影:他去過她家一趟,可是她現在奔向的地方並不是家裡的方向。鍾慶東頓時覺得很好奇,他想,我倒要看看她下了班不回家究竟去幹什麼。於是,藉著路燈,他像一個跟蹤目標的賊一樣,小心翼翼地跟在柯清後面。他們拐了兩條街道,然後踅進了一條僻靜的小路。這裏沒有路燈,黑黢黢的暮色籠罩著四周擁擠的平房民居,像是天國里的地理。鍾慶東既要注意不要丟失目標,又要小心不讓自己發出聲響,這使得他至少有兩次路過人家門口時差一點被院子里潑出的洗菜髒水襲中。終於,視線前面的柯清停住了,她跳下自行車,推開一戶沿街帶窗戶的平房大門,走了進去。鍾慶東等到她回身把大門關好,就悄悄推著自行車迎了過去。他在距離柯清進去的房子的十多米外停下了,他打量著那座房子,心想,沒聽說柯清在這縣城有什麼親戚啊,唯一有一個不常來往的遠房舅舅,據說是住在與此方向相反的城西。那麼——就在這時,鍾慶東眼前忽然一亮,原來是柯清進屋后把燈給打開了,燈光映亮了窗戶,照見了窗欞間貼著的一對又大又紅的「喜」字。鍾慶東在那一瞬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她結婚了!」這個念頭一閃,他渾身一軟,險些倒了下去。
一個鍋爐工,鍾慶東想,一個鍋爐工!當初他隱約聽說,柯清找的是一個技工。一個鍋爐工算什麼技工,他要做的無非就是來回將煤運到鍋爐里燒掉——一個搬運工而已!知道了這件事情,鍾慶東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她還沒結婚。鍾慶東吃了一驚。她還沒結婚!直到此時,鍾慶東再也顧不上繞彎子了,就像一個餓急了的人闖進麵包房,是不屑於看那上面的價格和別人的表情而一心想把麵包抓在手裡的。「那她人在哪裡?現在做什麼?」
經過一次次的爭吵,鍾慶東不知道羅小雲是怎樣看待他的,反正,他對羅小雲的理解是漸漸明白她是一個與自己不同的人,帶有與生俱來和不可救藥的世俗與功利的一面。他現在有點相信了,羅小雲當初能夠甩開那個同她撞自行車談了兩年戀愛的人而來到自己身邊,不單是自己狂熱和煞費苦心追求的結果,對她來說,未嘗沒有考慮圖得生活安逸和物質享受這一因素。如此轉了一圈,說到底,她高中三年明知道他倆之間已有故事卻最終沒有把它演示出來,就是極正常不過了。因為那時候鍾慶東落魄凋敝如喪家之犬。
……走出柯清家的大門后,鍾慶東聽見屋子裡傳出一陣低低的啜泣聲。那時候,鍾慶東停了一下,抬起頭對著漆黑的無盡的夜,大聲地在心裏罵了一句:
美術老師經常安排同學們素描,石膏寫生。同學們畫大衛、海盜、巴爾扎克等人的石膏頭像,以此訓練對線條和比例的把握。有一次,老師還安排了羅小雲做肖像模特,這引起了鍾慶東內心裡稍稍的不滿。在那間明亮的畫室里,羅小雲在前面足足坐了兩個課時,這使得全班男生的目光都得以有恃無恐和專註地打量她。鍾慶東感覺這好比一件混在魚目中的珠寶,突然被人無意中挑出來示眾一樣,令真正喜歡它並心懷叵測的人惶惶不安。不過,這倒也為鍾慶東提供了一個機會,讓平素里不敢看羅小雲的鍾慶東有了一個靜靜欣賞她的漫長時間和空間。一向下筆神速和準確的鍾慶東接下來發現自己根本畫不好羅小雲,無論他修改了多少稿,畫得多麼認真,都和現實中的羅小雲相差太遠。那天下午鍾慶東的心情沮喪極了,他決定不再畫了,他弄明白一個道理,對他而言,如果能夠完整傳神地畫下羅小雲,那羅小雲的美就值得懷疑了。心中的美是不可能畫出來的,正如珍藏的愛情是不能輕易表達的是一回事。
鍾慶東的住房是三室一廳,三室中有兩個是小一點的,做卧室;另一個稍大一些,當初被鍾慶東當做畫室,一直用到現在。是的,還是在跟羅小雲結婚之前,他無論是上班之餘,還是做生意之餘,一直沒有間斷過繪畫創作。他現在從事的是漆畫研究,以前在部隊里,他也搞過一點,現在時間從容了,則想把它當做人生的另一件重要的事來做一做。他的骨子和精神深處還是那麼喜歡美術,雖然已經工作和安家了,他對生活還是有一種潛在的熱望,希望將來有機會到中央美院或是哪裡去進修一下,哪怕是自費,只要有利於發展他這種興趣和愛好,他也認為值得,人生看起來也才會具有豐厚感和立體感。
「還好。」鍾慶東說。兩個人是多年來第一次見面,因此記憶和印象不可避免地同時保留在多年以前。這樣,話題扯到跟他們彼此相關連的一個人身上就是極正常不過的事。
這次見羅小雲緊追不捨,鍾慶東只好說,那兩千元錢,被他前幾天打麻將輸掉了。這倒不失為一個合理的借口,因為半年來,鍾慶東確實學會了打麻將,並且習慣於用打麻將來摩擦掉他待在畫室裏手握畫筆的時間。他這樣搪塞的好處還有一個,那就是羅小雲根本調查不出鍾慶東是否真的輸了兩千元錢,同鍾慶東打麻將的那幾個人,又不是小學沒畢業而不識數,可是每次打完麻將算算誰贏了多少錢,十次有十次是攏不準的。
鍾慶東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起你給我講過的一件事。」
到縣電影公司做什麼?自然是繼續做他在部隊三年熟悉的技術,放電影。不過,九十年代初全國各地的縣級電影公司已經顯出它的頹勢,一年裡下農村也放不了幾部片子。這樣,鍾慶東其實是被單位閑養起來了,每月白拿好幾百塊錢的工資,沒什麼正經事可做。
鍾慶東漸漸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彷彿他一直沒有離開過縣城。不過有時候,他的心裏會一點點反酸。他忘不掉柯清,雖然那不再緣于愛而是緣于恨。關於柯清當初背棄他與別人結婚的一些傳聞和信息,隨著鍾慶東積蓄的增多而一點點壘垛成真實。那不外乎是柯清認為他當初在工作上沒有什麼大的發展,「時間一到,乖乖回家,另尋打算」,這也正是鍾慶東在部隊時給她寫信講到的。並且,柯清知道他家庭底子很薄,沒有多少錢。一個「好姑娘」(鍾慶東再次想到了這個字眼兒),哪裡會嫁給他這樣既無工作又無錢的男人呢?鍾慶東這麼想著,他再堅持一陣子很可能就會真的原諒柯清了,可是一個更真實也更無情的信息接踵而至,柯清所嫁給的丈夫,既不英俊,又沒有錢,不過就是一家工廠的一個普通鍋爐工而已。
鍾慶東不知道,他這樣要求羅小雲,其實是給自己找了一個更大的麻煩。下一次的時候,羅小雲倒是把電話打回來了,告訴他,單位有一個飯局,需要應酬,晚間就不回家吃了。撂下電話,鍾慶東只得默默地自己吃了一點將就性質的剩飯。吃完飯,他躺在沙發上,一直看電視到晚上八點鐘。過了八點,他走到盥洗間,刷牙,洗臉,慢慢收拾了一下,又出來翻了一會兒報紙,這樣就是快到九點半了。將近晚上十點的時候,鍾慶東坐不住了,他感到了一點兒焦灼。他關掉了電視,偌大的房間,寂靜中透出冷漠,單調,呆板。什麼地方的下水管道在排水,咕嚕咕嚕的,聽起來是那麼遙遠。卧室的燈光顯得有點兒慘白,床罩垂落在地板上,褶皺和線條是那麼僵硬。沒有一點兒東西讓人感到暖和。剛才倒是喝了一杯熱乎乎的茶水(他要提起精神),可這時彷彿那種熱流變成一股無名的嫉妒,在體內發作起來,它們帶著不信任的神情,打量著周圍並與周圍的一切遙相呼應。
對方說出了一座學校的名字,那是鍾慶東完全陌生的一座學校。對方還在講著學校里的事,鍾慶東稍稍有點走神,是的,他不願回憶高中生活。好在,對方也沒有就此話題談論太多,她在提及哪一年高中畢業的時候,鍾慶東得到了一個訊息,那就是她至少比自己大兩歲。
兩個人邊走邊聊,不覺已漸近黃昏。臨分手的時候,鍾慶東的心漾滿了暖意。通過他們半個下午的聊天,他明白眼前的姑娘原來對他的事先了解,比他對她的要多得多,那大概是通過他母親的那位同事王姨的介紹獲取的。還在他當初為收到母親的來信而無所適從時,她就甚至已經看了他的照片不止兩遍三遍了,包括他的那些積攢在家裡的美術習作。是的,他們剛才就這個話題談過了,看得出她對美術並不深感陌生。相比之下,鍾慶東對她的了解可就少得多了,但是現在不了。鍾慶東和她說「再見」並且相約下一次見面的時間之後離開的時候,他想起了關於「好姑娘」的那句話。他想,好姑娘,那也許是的。
是啊,縣裡現在有誰不知道鍾慶東美術社呢?過了不久,鍾慶東聽說柯清把舊房賣了,搬了新家,他就又打探到她新家的位置,在她家門口正對面的操場上,豎起了一幅更巨大的廣告牌,上面再次出現了他的名字:「鍾慶東美術社」。
尤其是,下午就要舉行畢業告別會了,中午放學的時候,鍾慶東眼見著別的班級的一位男生,旁若無人地跳著坐上羅小雲騎著的自行車後座,露出親昵的表示,羅小雲大驚小怪地說:「哎喲,不行啊,我不會載人啊!」
天氣漸漸冷下來的時候,鍾慶東所在的縣城按上級要求進行冬季義務徵兵,他想也沒有多想,報名后順利地來到了軍營。
不過話說回來,鍾慶東在獨處的時候,也會偶爾冒出一點念頭相信羅小雲是說了實話的,就是說,她不記得,或者說,她沒感覺。否則,又怎麼解釋羅小雲直到高中畢業也沒能同自己在一起,而鬼使神差認識了一個什麼跟她撞了自行車的男人?可是,鍾慶東接下來想,她對自己說了實話,不也正說明她是愛他的么?
一種莫名的感動、溫暖和憐憫湧上鍾慶東心頭,他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擁抱她的渴望。他覺得這麼多年他死死地追逐生活,可是生活並沒有真正讓他得到什麼。在生活面前,在柯清面前,也許都一樣,他還是個孩子。他情不自禁就站在那裡抱住了柯清,把頭埋在她的懷裡。
羅小雲氣得臉都白了,「你以為你老婆的身體比錢還值錢啊?!」
鍾慶東是在上高一的第二天喜歡上了羅小雲的。那是1984年。
當然,他們也學會了生活中其他一些事情,比如,爭吵。他們記不得第一次爭吵是發生在什麼時候了,既然如此,他們也必將說不好最後一次爭吵該在何時出現。鍾慶東越來越發現,羅小雲其實是非常喜歡錢的,恐怕是每隔幾分鐘潛意識裡就會劃過一個錢意識。關於錢的問題的最初爭吵,是鍾慶東單位一個同事的弟弟結婚,他是否該去隨禮。鍾慶東說,當初這個同事結婚,他就沒有隨禮,如今他弟弟結婚,無論如何是要去的。羅小雲反駁的意見正好相同:同事本人結婚你都沒去,現在他弟弟結婚與你何干?鍾慶東說,當初同事本人結婚,自己還才去電影公司報到上班,與他並不相熟。羅小雲說,那後來你結婚了,已經是上班后很久的事了,他為什麼不來隨禮?鍾慶東說,你不要小肚雞腸,睚眥必報,對人寬容一點好不好?羅小雲說,你才睚眥必報、小肚雞腸呢,否則你為什麼不少跟我頂一句嘴?
為什麼不更早一點地遠離她呢?融入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當中,鍾慶東騎著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認真地回頭看了他的學校一眼,他感覺那完全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他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說到底,敢不敢對某個女生說「我愛你」,原來與一切都無關。唯一有關的,是他根本就不應該認識羅小雲這個人。
世間往往會有這樣的事情或圖景產生:一個人坐在高大寬適、爐火溫暖的屋子裡,如果透過窗戶看到外面有一個旅人艱難地走在大雨滂沱的泥濘路上,他往往會替那個旅人在心裏難受許多倍的。可如果有一天這樣的情形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可能就不覺得有什麼難受,起碼不如他替人難受來得那麼強烈。這是因為一切痛苦發生之前,難熬的往往是預先的揣想階段,一旦事情付諸實施,知道不可超脫,心理上反倒不為其害了。
我悄悄的蒙上你的眼睛,
柯清沒有躲避和掙扎,鍾慶東由她的脖頸那裡嗅到了多年以前那個有月光的晚上,那種莊稼或植物的氣息。他更緊地箍住了她,因為他感覺一種更緊的東西箍住了他的命運和思想。現在,他要體驗一種徹底的放縱,他要讓激|情的水湮沒所有的莊稼、植物或大地,讓它們擁有一種同他一樣的多變的窒息。
「哧。」鍾慶東冷笑了一下。
臨近春節的一天夜裡,羅小雲很晚才回家。此前她的手機一直關著,鍾慶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一直焦灼而滿懷憂慮和不信任地等待著她,這中間當然也免不了嫉妒和吃醋。他去她單位找過一次,又給她所有自己所能知道的女朋友家裡一一掛了電話,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後來,鍾慶東不知怎麼,他憑直覺認為羅小雲一定在某個歌廳里陪什麼人玩耍,他自信于自己的聰明。於是他騎上自行車,在縣城內的娛樂場所里一家一家的探詢查找,其間還有兩次因進錯了房間而被人家不客氣地予以訓斥,最終垂頭喪氣,無功而返。直到將近凌晨一點鐘,羅小雲終於回來了。而那時候,鍾慶東已經呆坐在客廳里把他的憤怒預演無數次了,怨懟竄滿鍾慶東的全身。
鍾慶東見到那位姑娘是在一天下午。部隊給了他一周的探親假。兩個人見面的地點一點兒都不浪漫,是在女方工廠的醫務室里。原來那位介紹人就是工廠醫務室里的女大夫,她見到鍾慶東在母親的陪伴下來了,笑著出屋說:「你等著啊。」就轉身去喊人了。過了一會兒,鍾慶東見到那個印著紅十字的白色門帘一挑,走進來一個穿工作服的姑娘,手裡還端著一個剛剛摘下來的黃色安全帽。如果不是那位女大夫一邊拽著母親往門外退一邊說:「你倆慢慢聊啊。」鍾慶東就以為她是傷了手指還是什麼碰巧進來包紮的工人呢。她怎麼連衣服都不換一下,鍾慶東想,未免也太不拘小節了吧?他剛想客氣地向對方說「坐吧」,那位姑娘就已經伸手向他示意道:「你坐吧。」也許她覺得鍾慶東在這裏才是客人呢。兩個人同時坐成了對面。坐下來也沒什麼話說,鍾慶東只感覺她身材有點文弱,相貌也說不出哪裡有一點特別。好像是顴骨,線條應該再圓潤一點,鼻樑也應該再挺一點,不過就這樣倒也並不難看。鍾慶東臉稍微有點紅,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當然。鍾慶東心裏想。錢丟了,羅小雲是真心疼;她的身體沒有遭到非禮,鍾慶東是真高興。
夏季的一個周末,鍾慶東應邀來到省城參加一個廣告產品交易會。說是交易會,其實是交誼會,也就是省城一家最大的廣告原料供應基地,邀請省內一些長年固定客戶的頭頭們相聚一下,敘敘感情,以利發展。鍾慶東本來是不太想去的,九*九*藏*書夏季是生產的旺季,他的美術社承攬的活太多,經常晚上加班加點地干。但是後來聽說,參加這個會議的客戶,是可以享受一年內原材料大幅度優惠供應的最佳待遇的,看來也不只是務虛,於是匆匆趕去,卻只逢上了會議的最後收尾。
她有點老了,但是目光還是當年的模樣,帶有職業的探究人體內疾痛的特殊觀望。她問鍾慶東:「你還好吧?」
轉眼鍾慶東當兵已經是第三年了。這期間由於工作繁忙和紀律原因,他沒有再回去。他和柯清的通信繼續保持著,只不過變成了一個月一封,甚至更久。也許這就是該說的話都說得差不多的緣故。柯清有一次來信問起他,將來在部隊有什麼打算。有什麼打算呢?鍾慶東想,還有半年時間就退伍了,他不可能被提干,當然,他也不可能考上什麼軍校,至於轉成志願兵和超期服役,那更是他不感興趣的。他只剩下了一種選擇,那就是退伍時間一到,乖乖回家,另尋打算。他把這個想法用一種輕鬆的口氣——像是和多年的老朋友聊天一樣——跟柯清說了,柯清很快給他回了信,說那樣也好啊,那樣他們就會天天待在一起了,而不必像這樣老是勞駕郵遞員。看看吧,鍾慶東想,她說話也挺懂幽默的,她說怕勞駕郵遞員。事實是,讓鍾慶東記憶深刻的,她過後真的很長時間沒有來信。鍾慶東挺納悶,將近兩年的通信史,他現在已經無法記清同柯清通信的每個回合了,具體點說,他搞不清柯清最後一次給他寫的那封信,算是她的來信,還是她的回信。那麼,他還是再寫一封信問候她吧。信寄走後,仍舊很長時間沒有對方的動靜。鍾慶東暗自好笑,他想了一想,以柯清的處境和他們倆的關係,她是不足以向他要挾什麼的,她是被動的,她不僅為他付出了貞操,也付出了去醫院做手術的代價。如果以勝利者的姿態宣布遊戲結束,打掃戰場,那也應該是他才對。但是接下來鍾慶東又如夢方醒,她該不是生病了吧?要知道,她在工廠里有自己一個單獨的信箱,所有信件都是由郵遞員親自投送,當初怕的就是有人會私拆她的信件。這樣說來,萬一她生病了,工廠才不會把她的信轉到她手裡呢。鍾慶東這麼一想,恨不得馬上飛到她身邊,看看她到底怎麼回事。他打算下午先打一個電話問問她的工廠,雖說挺麻煩——部隊是總機,工廠也是總機,需要轉來轉去,但是也只能先這樣了。
結婚,你將為之後悔。不結婚,你也將為之後悔。無論你結婚還是不結婚,你都將為之後悔。——(丹麥)克爾凱郭爾
鍾慶東氣不打一處來,他一下子想起了羅小雲的種種不好,他不知怎麼就來了這麼一句:「你他媽的就這樣,還不如明火執仗去賣了呢,也能給老子賺點外快!」
兩個人好久好久再也沒有說話。
「我也不欠你什麼呀?是吧?」
鍾慶東接下來還向姜里問了一些別的,現在他腦海里慢慢清楚了,叫小夏的這個男人毫無出奇之處,家雖是縣城的,可是出身並不顯赫,人也比羅小雲小了兩歲。鍾慶東把頭再一次扭向小夏那空著的床上,這才冷不丁發現那床上的褥單其實很臟,枕頭底下還露出一隻明顯沒有洗過的襪子。既然鍾慶東百思不解羅小雲怎麼會跟他認識,又無法反駁姜里敘說自行車相撞一事定屬虛假,那他就只好把這歸咎為陰差陽錯吧。快到晚間十點的時候,羅小雲的男友小夏回來了。這真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人。鍾慶東經姜里介紹和他握手寒暄的工夫,再一次明確地印證了自己的想法,小夏個子雖高但是舉止欠缺陽剛之氣,為人和善但是隱存諛承之風,不過就是一個平庸的人罷了。
鍾慶東問,多少錢?怎麼會丟了?
「我不清楚!」羅小雲的忍耐達到了一定的限度,她立刻喊了起來。
——憑什麼她可以與別人做過,而我就不能?
只不過,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回到原來的學校和班級,對他來講,哪怕一張算草紙的氣味和班級里某一縷特殊角度的陽光,都會給他帶來無盡的回憶,更何況那熟悉的校園小路、那門廊、那自行車棚、那到了植樹節不得不去郊外勞動而再一次擁抱的似曾相識的風!
「她結婚兩年後吧,就離婚了。」女大夫說,「現在柯清一個人帶著孩子過。」
有時候鍾慶東黃昏放學,他騎著自行車走在回家的路上,遠處漸漸落山的夕陽也總能讓他產生一些感慨。他每天上學,懷著朝陽,放學后,迎著夕陽,他想,他和羅小雲的感情,是否也如同太陽朝升夕落這種自然規律一樣發展下去呢?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一方面渴望它持久下去,另一方面又傷懷於它日日重複,沒有什麼新的進展和變化。
所謂秘密,對某一類人來說,是這樣一種東西:懷有秘密的主人又想保有它,又想用它與人分享。尤其是,它使主人懷有道德上的自疚時,它就會像盛滿容器的水一樣不經意流淌。
羅小雲愣了半天,聲音突然低了下來,輕輕地嘲諷:「誰像你啊,我沒去賣,也沒賠什麼。你呢,把自己那貨搭進去不說,還倒貼人家現金。」
下午,鍾慶東好歹抽出時間要去打電話的時候,接到了柯清的來信。他打開一看,柯清只寫了五個字:我們分手吧。
「哦。」鍾慶東走過去看了那張床一眼,順口問,「羅小雲這幾年我一直沒見到,怎麼樣,她變化大嗎?一般女人結婚後都會變得讓人認不出來。」
鍾慶東當時就感動得了不得。他覺得羅小雲在對待被碰掉文具盒這件事情上,明顯是對他更多了一層親昵的情感,雖然她在對那位男生說「誰稀罕你賠」的時候,並不知道鍾慶東就坐在不遠處看在眼裡。羅小雲的這種做法極大地滿足了鍾慶東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同時也增添了他的自信心。他相信,他同羅小雲之間存在著某種默契的關係。
「那這之前怎麼不吃呢?」
過了兩周的樣子,這樣的機會不約而至。鍾慶東的一位朋友結婚,他前去參加婚禮,地點就在柯清家附近。鍾慶東想,待會兒婚禮結束,他正好可以順路去她家裡看看。沒想到在人群中碰見了她,大概是出於鄰居的情分吧,她正在院子里幫人家炊作。見到鍾慶東,她愣了一下,又低頭去忙活。她倒還是那麼年輕,鍾慶東沒記錯的話,她是比他大兩歲。她的目光仍舊善良,帶著猶疑,像是懷著對生活的默想,同時更加浸淫了因生育而悄現的母性光芒。鍾慶東沒有打擾她。
鍾慶東一宿沒有合眼。第二天天剛亮,他再三謝絕了姜里的挽留,推說有其他事情,連體育館沒看完的會展也不去了,一個人悄悄坐火車徑直奔向羅小雲工作的所在地。
不多時,音樂就在四周漫延起來了。隨著音樂的出現,鍾慶東發現,包房裡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增加了七八位衣著簡練、柔媚性感的服務小姐。
羅小雲說,下班,還是走在熱熱鬧鬧的大街上呢,一個人從後面一下子捂住我的眼睛,差點兒把我扳倒,讓我猜猜他是誰。是個男的,我的眼睛被他兩隻手壓得生疼,就說,別逗!他不肯,說,你不好好猜猜我是誰,我就不鬆手。我沒辦法,就胡亂猜他是高中的男同學張三李四吧,他猛一鬆手,轉身跑了,原來他們是兩個人。我的眼睛還沒完全看清,他們就沒影了。走了幾步我才發現,肩上挎包的拉鏈開了,他們把錢拿走了。
一連兩天,鍾慶東都悵然若失。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比如鍾慶東,當初得知柯清棄他而去另投人懷時,是恨不得她遭遇人世間最悲慘的事情的。可是現在,一聽說柯清離婚了,正在遭遇不幸事情的一種時,鍾慶東突然會心軟下來,覺得很內疚,彷彿一切事情跟自己的惡毒脫離不了干係似的。鍾慶東心裏萌發了有機會去看一看柯清的念頭,尤其是,每當他想起那天路遇的女大夫說的話——她其實一直在等他的——去看望她的念頭就更加不可扼制。
母親的來信給他這種慣性的自由點了一腳剎車。鍾慶東仔細想了三天,他最初想的不是回不回去的問題,而是母親怎麼會給他來這麼一封信的問題。在他看來,一個男人找對象還要別人介紹,這算是一個無能的體現。起碼是,他成了介紹人進行類似「人道主義援助」的目標之一,那不是弱者是什麼。
「什麼?」羅小雲立刻問。
「啊,」羅小雲說,「如果你用這個口氣和我說話,那我就只好告訴你,關於我的事,你管不著。」
「你到哪裡去了?」
鍾慶東走到陽台,隔著玻璃看外面大街上的車來車往。「她到底和什麼人吃飯?吃的是什麼飯?怎麼這麼晚還不回來?」鍾慶東知道羅小雲夜間是不敢獨自騎自行車回家的,她一定會打車。於是他把目光轉向樓下花園小區的大門口,那裡偶爾會有不同形狀的轎車從遠處駛來,慢慢停下。鍾慶東盼望著有那麼一輛計程車,從裏面卸下來羅小雲。就這樣盼望著,他漸漸發現一個現象,倒是有那麼幾次,有年輕的女性獨自從車上走下來,所乘的既不是計程車,載她的轎車又不肯直接開進花園,只是將車上的人送下來(有時候做簡短晤別)就匆匆離去,顯得非常曖昧。這給了鍾慶東一個不良的暗示。他現在倒是要看一看,是不是也有那麼一位護花使者把羅小雲送回來,送到花園門口,再做簡短晤別。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大概總有十一點了吧,鍾慶東不敢回客廳看一下鍾錶,他怕在某一瞬間遺漏了重要信息。終於,又過了很長時間,他看見一輛有計程車標誌的轎車,停在花園門口,裏面急匆匆走下來羅小雲。
鍾慶東向領導請了三次假未獲通過。他想立刻回去。但是部隊這個時候被形勢所逼,已經是身不由己了。部隊所在的地區及周邊市縣,突發了五十年罕見的特大洪水,全體官兵需要立即投入抗洪搶險當中,任何人任何事由,一律不得准假。事實上,即使准假了,鍾慶東也走不了了,沿線的公路和鐵路很快被衝垮了。這樣,鍾慶東只有把對柯清來信的一腔憤懣,全部傾瀉到「一片汪洋都不見」的抗洪當中了。
她竟然知道柯棣華。鍾慶東在她說完后禁不住看了她一眼。雖然,知道柯棣華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但是,在鍾慶東的心靈中,這彷彿是一個酷愛溫暖的人哪怕見到了一張白紙,也要被它散發的虛假的微光所吸引一樣,認為這是一件何其難得的事。它代表著跟知識的某些聯繫。是的,一個人並不是考上大學才證明他有知識,這正如一個有知識的人未必都稱得上知識分子是一個道理。
「可是你最近越回來越晚!」
鍾慶東順從地翻過身子,仰躺在那裡,對小姐說:「來吧。」
鍾慶東聽了柯清這句話,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他覺得又憤怒又可笑。如果早在一年多前,他不認識柯清,那她是連說這話的權利都沒有的。他曾經想過,柯清普通得就跟大街上迎面碰到的任何一個異性沒什麼兩樣。可不是,他現在就跟她在大街上遇到了,但是,這個時候感覺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和她認識一年多了,他們之間通了幾十封信了,並且,她允許他佔有過她。是的,一年多,鍾慶東想,便是一條日夕相伴的狗吧,失去了都會令人難過,何況一個他早已認為就是的「好姑娘」呢?
鍾慶東家裡經常會來一些到訪的朋友,那多半是與鍾慶東談事的。羅小雲如果在家裡,對待客人的熱情與否那全看這些人當中有誰給他們帶來實惠。也就是說,誰更有利於鍾慶東生意上的事情。如果來人是跟鍾慶東談什麼羅丹、塞尚、庫爾貝甚至康斯特布爾這些聽起來做作而蹩腳的名字,那她是很容易流露出時間被他們白白佔用的不滿神情的。鍾慶東不好跟羅小雲說什麼,她的這種表現正在或已經對自己的美術創作產生消極影響。有幾次,鍾慶東就是暗自和她賭氣,故意連續好長時間不動畫筆,他相信羅小雲會很快意識到併為之內疚的,因為,她應該知道他們能有今天的小康生活是來自於他對美術的熱愛的,同時,她也應該知道畫畫對他的生活、對他的心靈是塗抹了多麼濃重的斑斕的幸福色彩!可是,以鍾慶東的觀察,羅小雲竟比他還沉得住氣,對他不去畫畫竟一聲不吭,那樣子就像看見一個咿呀學語的嬰孩第一次站起來走路,她怕大聲喝彩反會嚇了他而乾脆採取閉口不言的方式來期許他一樣。臨了,鍾慶東只好自己又偷偷拿起了畫筆。這似乎更表示一種悲哀,羅小雲既不鼓勵他,又不反對他,那豈不是壓根兒不在意他?
「嘿嘿,開玩笑呢,你看你。」
羅小雲沒有鬆手,她說:「是啊,就這樣。」
但是現在,鍾慶東不得不像對待自身患上某種疾病那樣來與自己的思想周旋了。羅小雲現在同他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也暗地裡同小夏正做呢?雖說人是同一個人,所做的事也類乎相同的事,但是發生在婚前和婚後,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性質——一種是他知道,一種是他不知道。是的,一想到羅小雲可能背著他與別人干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鍾慶東內心就充滿了強烈的妒意和怨恨。她不是沒有欺騙過我,鍾慶東想,這讓他有點兒萬念俱灰。然而,有時候他也自我安慰,也許,小夏比他受騙得還要厲害呢,畢竟,羅小雲同小夏談了兩年戀愛,最終嫁給的卻是鍾慶東……不過,話說回來,那又能說明什麼呢?結婚三年以來,鍾慶東越來越被一個他認為是的巨大的事實包圍著,就像環顧自家的那些牆壁、傢具、裝飾畫、鏡子、羅小雲的化妝品,它們提供給他的永遠是一些事物的表象,那麼生活,從高中到現在,他對生活到底佔有了什麼呢?
「這之前,大夥提議去歌廳先唱歌兒。你想,十幾個人,一人輪唱一首,也得快兩個小時嘛!」
柯清沒有說話。
又一個春天來臨了。春天總是會復甦一些東西,不僅山岡、河流、土地、樹木,春天也會復甦人的記憶。比如羅小雲前年和去年春天穿的那件水紅色夾克式風衣,如今她又穿上了。經過了季節和時光,這中間濾掉了一些東西,然而也照應了一些東西。它喚起人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知道有一種什麼事物與生命分不開來。自然,春天在接受了鍾慶東的感謝之餘,春天也提醒著他:一切春天都是滾滾向前的,雖然它們看起來是那麼相似。
「柯清離婚了,你知道嗎?」女大夫問。
入冬的一天,鍾慶東走在縣城大街上。他去一家公司清賬。因為是暖冬,剛剛下過的一場雪落地不久就化了,到處一片斑駁暗跡,水意淋漓,像是剛剛卸完無數海魚的碼頭。鍾慶東在躲避一輛疾馳而過的將要濺起雪水的卡車時,撞到了一個人撐起的雨傘上。兩個人停了下來。
鍾慶東看看辦公室里無人,一下子把羅小雲攬在懷裡,使勁地親了她一下。羅小雲一把推開他,擦了一下嘴角,「你怎麼這麼不害臊?」
「為什麼不早說?」鍾慶東問。
「羅小雲。」姜里說,「咱班的美女啊,高中的校花。」
從畢了業,他們就再沒有見過面。姜里一把將鍾慶東的脖子摟過來,他已經高出鍾慶東快半個頭了。姜里說:「沒見有你這麼牛的啊?迎面見到老同學連個招呼也不打。」
「你怎麼不理我了?」鍾慶東問。直到這時,他還僥倖地認為柯清也許在和他開什麼玩笑。
「是么?你念的什麼學校?」
「說說,是怎麼回事?」
鍾慶東覺得又可氣又可笑。世界上的壞人如果都這麼幹壞事,那倒是挺充滿詩意的了。鍾慶東認真地問了一句:「他們沒有碰你別的什麼吧?」
屋子裡傳來一陣說話聲,是一個聲音蒼老的女人在吩咐柯清洗菜,那無疑就是柯清的婆婆了。兩個女人的對話中間隱約插有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很陌生,但是語調中透著他們三人彼此熟悉的親切和自如。鍾慶東不想再聽下去了,聯想起柯清好長時間不給他回信和剛才見面說的那些話,鍾慶東什麼都明白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那徐徐吹來的夜風在他耳邊彷彿喁喁嘲笑他。他踏上自行車,跨了一下沒有跨上去,定了定心,第二次跨上去了,迎著滿眼的夜色,歪歪扭扭騎走了。
「柯清。你呢?」
看著羅小雲那警惕的眼神和緊張的表情,鍾慶東意識到不妥,馬上改口說:「呵呵,我是開玩笑,逗你呢。」
「早怎麼說?」柯清為難了好一會兒,「唉——你別問了,早我還不了解你呢。」
——是羅小雲!
「那也用不著你吧,有你們領導不就行了嗎?」
「三天的展會,我總得在省城待上兩宿。」鍾慶東說。
鍾慶東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鄉,是半個月之後的事。他回到家裡換了一身便裝,還沒來得及休息,就騎上一輛自行車去找柯清了。他估摸現在是下午五點十幾分,柯清應該下班在家了。他順著縣城的一條街道往東騎,正巧,在一個十字路口竟遇見了同樣也騎著自行車的柯清。鍾慶東喊了一聲,柯清往這邊看了一下,鍾慶東怕她沒聽見,急忙喊了第二聲,柯清卻又把臉龐轉向別處,騎車自顧走。鍾慶東只好緊蹬幾步車子,橫在了她的面前。柯清看了他一眼,站下了。
春天來了,美術老師帶領全班同學到野外寫生。那個時候,他們已經從素描轉到對色彩的訓練了。春天的郊外,陽光溫暖,天空澄碧,起伏連綿的山崗上到處披著一片片明暗不同的綠色,連一向不擅繪畫的羅小雲,也跟著同學們一樣背著墨綠色的畫夾子出來了。羅小雲在遠處和幾個女同學嬉鬧著,她穿著水藍的牛仔褲,絳紅色薄絨衣,全身洋溢著暖融融春天般的氣息。也許,她就是把這次寫生當做逃離課堂而出來放風的機會罷了。鍾慶東很想和她走在一起,但是他不敢。那時候,風從遠處吹來,經過了羅小雲,漫過平原,一點點吹過鍾慶東的臉龐,揚起他的衣衫。鍾慶東沉浸在一種自然的感恩和季節的喜悅中,他感謝風,他想,是風讓我接近了她,風也使得我擁抱了她。
婚姻不管怎麼說也是人生中的一個重大事九九藏書件,在這個事件中當事人扮演了什麼角色,主動還是被動,去爭取還是被施捨,決定著他的人生有沒有成就感。如果今天介紹給他的這位甲姑娘,婚後覺得還不錯,那麼他會想,如果當初給我介紹了乙姑娘呢,大概也會不錯吧?如果介紹了丙姑娘、丁姑娘呢?也許都會不錯……人生的沮喪感由此就會產生,因為那種愛情是隨機的,不是他所把握和追求到的,所以也就沒有什麼值得驕傲和欣慰的。母親給他的來信中,並沒有夾帶對方的照片,這就不能不讓鍾慶東接下來產生另一個想法。一個好的姑娘,鍾慶東想,好姑娘應該是一個什麼樣子呢?他不知道。這種無知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他的好奇,而好奇往往是對一個人具有驅使的力量的。事實上,鍾慶東當兵近一年來也常常感到寂寞和單調,他還是身處業餘生活相對寬鬆的機關宣傳科里呢,下到連隊更不知道會怎樣。鍾慶東算了一下自己的年齡,二十歲。二十歲的時候,有人要送給他一個姑娘。這意味著他可以擁有她,同時,也被她擁有。鍾慶東想,也許我真的應該回去見一見她,哪怕見了之後拒絕她,那也不失為一種禮貌,那也比人家發出了約請而自己充耳不聞、漠不關心顯得要好。
鍾慶東越來越對羅小雲的身體有一種依賴性的迷戀。這種迷戀帶有一定的霸權性和覆蓋性,像黑夜降臨大地一樣並且間歇發作。那都是每每鍾慶東腦海里劃過「她竟然背著我在外面有了別人」而導致的心理反應,或者說是生理反應。但是他又斷定不準,無法確證,這樣的情境下他漸漸習慣採取一種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的做法,那就是每天都要傾情纏綿地同羅小雲做一次愛,或是多次。他要不停地在羅小雲身體上打上自己的印跡,彷彿這樣才能證明誰具有真正的屬權。人真是高級的動物,鍾慶東想,高級動物的概念就是人比其他動物具有更高級的動物性,也就是更像動物,或者說比動物更動物。鍾慶東每次同羅小雲做|愛即將達到高潮的臨界點時,伴隨著一種既快樂又憂傷的說不清的感受,他總能適時地在腦海里浮現起某種動物或昆蟲,比如狗和螳螂,據說它們每來到一處認為屬於自己的家園和領地時,毫無例外地要在那裡做一些液體排泄的事情。羅小雲,你就是我的心靈棲息地,鍾慶東一遍遍呼喚,羅小雲,你就是我的家園。
是的,年輕給了鍾慶東與生活不斷對質的口實,使得他對自己的內心生活不能自理。只是,他的腦海里不斷回蕩著羅小雲的話「你愛怎麼著怎麼著吧」,倒是頗能給他一些隔靴搔癢和莫名其妙的安慰。
小姐愣了半晌,嘆了一口氣,將面龐伏在他身邊,輕聲道:「先生,得饒人處且饒人啊。」
鍾慶東在短短的幾天之內就感受到了人生的巨大炎涼和現實的極度荒誕,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他覺得生活在他面前慢慢闔上了一扇門,今後不可能再從那裡經過了。他沒想到自己的考試成績會這麼差。如果說,他的文化課成績低劣尚可原宥,而專業課沒過關簡直就是對他一次無情的嘲諷!是啊,他三年來都幹了些什麼?他什麼也沒幹。他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集中起來做成一架望遠鏡用在觀察上了,觀察由陽光、水汽合成的海市蜃樓,當日頭偏西,黑夜來臨,他才發現眼前一切不過是水月鏡花,一場虛空。他知道為他營造這一切幻象的不是別人,正是羅小雲。而羅小雲的了不起之處在於,她為她的觀賞者布置了這麼多的美景,自己竟然沒有為此耗費多少力氣,何止是沒有耗費力氣,她簡直就是從中得到了力氣,增加了生命的樂趣和學習的自信,促成了她今天的成功。
直到他嗅到了地面上某種莊稼或植物的氣息。柯清在他身底下小聲問他:「好了嗎?」他覺得那種聲音混和著曖昧的月光像是由野外發出。「好了。」他說,他才想到應該把柯清從地面上扶起來。
「噢。」
鍾慶東有時候也強迫羅小雲在床上做一些難以啟齒的事情,那都是在羅小雲看來違逆常規的、不近人情的舉動。但是再怎麼違逆常規和不近人情,只要進行在夫妻之間,那也是合乎法度的,最終被脅迫就範的總是羅小雲。有時候鍾慶東自己想想也很奇怪,時間如果放回十年前,在高中,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眼下的事情和那些乖戾的舉動與羅小雲聯繫在一起的。甚至哪怕在三年前,如果想到某個男人不洗腳而將同羅小雲躺在一起,他都覺得是對她莫大的玷污。如今,鍾慶東看著羅小云為自己做著那些她認為「不幹凈、不衛生」的動作,竟不但不覺著她被玷污,反而是有助於她的聖潔呢!
不久,鍾慶東在縣城利用業餘時間開了一家美術社,名叫「鍾慶東美術社」,就是專門給企事業單位做牌匾、商業廣告、條幅錦旗之類的,因為他覺得自己上班時間太寬鬆了,又是單身漢一個,下班之後閑得難受,浪費時間真正抵得上犯罪。再說,從長遠來看,他終究是要結婚的,雖說單位還不錯,若要指望分一套房子,那可真是這輩子都別想。這樣,鍾慶東自然需要儘快積攢一點錢,何況,他又那麼鍾愛美術,開的這家美術社,好歹也和美術沾邊。
鍾慶東看見炕上撂著一隻用木條釘成的簡易手槍玩具,心裏硌了一下。
「都有誰啊?」
僅僅不到半年的時間,鍾慶東的美術社便在縣城裡發展壯大起來。他的生意好得很,手下已經招了四個人,可是忙的時候還是需要他把上班的時間搭進去。這是無所謂的事,單位的每個人都很閑,誰會自己沒事找事去管鍾慶東什麼事,再說,他和單位領導的關係也不錯,那無非是每月有那麼幾次坐在一起喝喝酒而已。
有一天傍晚,已經到了下班做飯的時候,羅小雲還沒有回來。鍾慶東等了一會兒,有點兒著急,就給羅小雲的單位打了電話,沒人接。鍾慶東只好自己走進廚房,心神不寧地做好了一頓晚飯。快要吃飯的時候,羅小雲回來了。鍾慶東問:「你到哪兒去了?」羅小雲走進客廳,「單位有一份材料明天急著用,我在加班打字。」鍾慶東想了一想,說:「你也不給家裡打一個電話,讓我好等。」羅小雲說:「打字室里沒有電話,我想給你打的時候,其他辦公室的人早已下班走了。」鍾慶東把飯菜擺到桌子上,說:「下次再有回家晚的事情,最好給我打一個電話。」羅小雲走上來親了他一下,說:「好啊。」
「那倒不是,」姜里把鞋脫了,給鍾慶東和自己打來熱水洗腳,「羅小雲以前來這裏看過小夏幾次,我聽她不止一次說過,當初倒是她不小心撞上小夏自行車的,把人家自行車撞壞了,然後去修理。」鍾慶東不言語了。他在想,世界真是荒唐和不公平,他暗戀了羅小雲三年(甚至不止),到頭來毫無結果,而人家一次偶然失誤就會有此艷福,這算什麼事呀。他真是太憋屈得慌了。
鍾慶東來到了縣城的重點高中,也就是他當初進入職業高中時,偶爾帶著一點說不清的眼光打量著的那所高中。反正,鍾慶東現在需要用力提高的是他的文化課分數(他自認為是這樣),美術上可以自修,所以,重點高中不開設美術班對他來講那真是無足輕重的事。
鍾慶東沒想到她是這麼漂亮。
一周后他接到了柯清的複信。信的內容依然夠簡短,字跡也沉靜,只不過信箋重了一些。柯清把醫院給她做流產手術的證明附帶寄了過來,那與其說她是為他們的愛情付出的代價做了詮釋,不如說她更是以此向鍾慶東交代讓他完全放心所做的一個告白。鍾慶東當時對著那張證明看了半天,舒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它夾在一本書里了。
「我和我們單位的領導。」
鍾慶東指了指照片,說:「這不是羅——」他立刻止住了,裝作並不介意又有點失憶的樣子,「這不是叫羅什麼的嗎?」
鍾慶東就是每天認真而又乏味地進行他的生活的時候,他不知道,羅小雲其實已在暗中盯視他了。終於有一天,鍾慶東去柯清家裡時被羅小雲悄悄發現了,不久,羅小雲無意中又在自家書櫥的一本書中,發現了一張夾在書里的、鍾慶東顯然早已忘記的、柯清當年寄給他的醫院流產證明。
這幅圖景給了鍾慶東一個深刻的刺|激。他的耳邊回蕩著羅小雲剛才大驚小怪的話語,在他看來,那是典型的羅小雲式的撒嬌。鍾慶東猛然回悟到,也許,羅小雲早就與那個男生偷偷好上了呢!這個想法促使鍾慶東做出了一個連他都感到意外和吃驚的舉動:下午的畢業告別會,他乾脆就不參加了。
「到底真的假的?」羅小雲問。
鍾慶東從姜里的口中得知,她叫羅小雲,是他們美術班裡的新同學。鍾慶東想知道羅小雲是不是在生他的氣。他揣摩羅小雲的心理,這麼美麗的女生,一定以為他是借踢足球在有意騷擾她,製造與她接觸的機會。如果按照鍾慶東有限的跟異性接觸的經驗判斷,羅小雲在操場上回頭看他的一瞬間,心裏一定掠過幾個字,「沒教養」,或者是,「流氓」。鍾慶東很想澄清她的看法,端正她的態度,讓她知道自己不是有意的。
鍾慶東就是懷著對羅小雲性格的既愛戀又縱容的說不清的心態,與她不知覺度過了三年的婚後生活。自打他們高中相識到現在,已經差不多有十年了。十年來,羅小雲穿越了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的生命階段,尤其是結婚三年來,她從一個青春的少女變成一個標準的少婦,歲月在她那柔和的面龐和身段上打下清麗的光影,使她看起來格外有一種變化之美,彷彿春日含蓄的深潭轉入了夏日的旖旎。她和鍾慶東眼下還沒有生小孩的打算,並且未來三年也不會有。盡情享受一點沒有負擔的時光,是他們在身處的社會和時代中學到的一種免於收費的連鎖課程。
沒想到一次短暫而虛妄的歡愉會給他帶來這麼真實而尷尬的後果。好在,鍾慶東腦海里掠過一個奇怪的字眼兒,好在他那天晚上並不是強|奸。心裏稍感寬定之後,他給柯清寫了一封回信,信中以極其委婉的語氣表明他極其明了的思想:儘快到醫院去做她應該做的事。
鍾慶東心怦然動了一下,沒想到小姐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半睜著眼睛看了小姐一下,感覺她倒也皮膚白皙,清秀可人。他的眼睛適應不了燈光的照射,於是又閉上了眼睛,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羅小雲。
于曉威,男,1970年生。已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作品多次被轉載,並被選入國家九年義務教育初中語文課本。曾獲團中央首屆全國「鯤鵬文學獎」小說一等獎,第一、二、三、四屆遼寧文學獎,《鴨綠江》小說獎,遼寧省優秀青年作家獎。中短篇小說集《L形轉彎》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5年卷。現供職于《滿族文學》雜誌社,遼寧省作家協會理事、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快熄燈睡覺的時候,鍾慶東注意到小夏沒有洗腳就上床鑽進了被窩。他怎麼能沒有洗腳就上床睡覺呢?鍾慶東想,雖然自己偶爾也會有此不雅之舉,但是一個同羅小雲處對象的人怎麼能這樣呢?繼而,鍾慶東想,按他的觀察和印象,羅小雲這個人活潑天真,脫凡棄俗,有時候看起來很難與常人接觸,更不要說做個賢慧淑良的妻子,然而她又確確實實與躺在床上不洗腳的男人在談戀愛,並且將來要做他的妻子。她怎麼會變成了這樣?她變成了這樣又怎麼能生活下去?這到底是怎麼了?
鍾慶東怔了半天,他聽懂了。他看到冬日的陽光打在外屋間的地上,晃晃幻幻,像是夢中的河流。他嘆了一口氣,慢慢站起來,一步步涉過那裡,走了出去……
鍾慶東本來就不能多喝,此時不勝酒力,一進宿舍就先自倒在靠窗的一張床上。姜里倒是還坐在椅子上,喋喋不休說一些鍾慶東聽不懂的廢話。鍾慶東躺在床上能有一刻鐘,要起來喝水,他吃力地扶著床邊的桌子,想站起來。這樣,他的目光即便不是故意要尋找,那也是躲避不掉,他看到了桌子上立著的一幀像框里,有一個人靜靜地沖他笑。
鍾慶東接到他母親的來信。母親在來信中第一次提到有人要為他介紹對象的事。這個時候,鍾慶東已經在遠離家鄉一千多公里之外的某駐軍部隊當了快一年兵了。母親在來信中說,按她的本意,她是不太想讓鍾慶東這麼早就考慮婚事的,先在部隊里發展前途,等服完三年兵役回來再說。但是介紹的人說,那個姑娘是很好的一個人,好姑娘是不等人的,你不和她相對象自然會有別的人和她相對象。母親希望他利用探親假回來一次。如果雙方都看著滿意,彼此再分開也就放心。
兩個人在工廠后牆外的栽滿了楊樹的小道上漫步。有幾隻麻雀像落葉從地面刮起來那樣飛向天空。鍾慶東想,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於是他問:「你的名字的那兩個字——是哪兩個字?」
為了及時了解羅小雲的行蹤,鍾慶東在通訊市場還沒有完全進入競爭狀態而產品價格偏高的情況下,為羅小雲買了一隻貴重的手機。他以為這樣便可以遙控她了,然而她的手機卻經常在他撥打的時候無法接通,按羅小雲的說法,那都是因為信號不好或缺乏電量所致。有一次,鍾慶東因為什麼事又把電話打到羅小雲手機上了,她的手機佔線,一直忙音。鍾慶東想起,以前有過幾次類似的情況,他過後問羅小云為什麼佔線,羅小雲十有八九是回答在和她媽媽通電話。這一次,鍾慶東先把電話打到岳母家裡,話筒里傳來的鈴聲正常,屬非忙音,他讓電話響了兩聲之後就掛了,隨後又打到羅小雲手機上。羅小雲的手機仍在佔線。
也許,這才是最痛苦的。
就是這樣。鍾慶東現在每天想要吃什麼,那就是羅小雲和他共同的食譜。羅小雲的那輛自行車(當然早已不是高中時那輛了)如果鍾慶東想騎,羅小雲撒嬌不肯,那又有什麼呢?鍾慶東接下來會騎上自己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載上羅小雲上街亂逛。晚上回來,雖然很疲乏,但是他們還是要在浴缸里放滿熱水,洗上一個痛快的熱水澡。接下來他們會鑽進一個被窩,在進入甜美的夢鄉之前,不停地做|愛。
「柯棣華的柯,清水的清。」
「我不信。」羅小雲說。
柯清抬頭看了他一下,又望著別處,「說這個沒用。」
「那又怎麼了?我跟你說了,你——管——不——著——!」羅小雲眄了他一眼,傲然地甩了一下她的長發。
「處理什麼工作?」鍾慶東問。
高二的一天下午,天下著毛毛雨,鍾慶東放學往自行車棚那邊走。走到離自行車棚還有十幾米遠的時候,他猛然發現羅小雲那輛嶄新的淡藍色坤車竟然同自己的自行車並排放在一起。在這樣一個陰鬱的天氣里,這幅圖景不能不灼亮鐘慶東的雙目。羅小雲的自行車安心地靠在鍾慶東的自行車旁,顯得那麼依賴、那麼溫情。並且,它們的兩個車座子也緊貼在一起,雖說那不過是物體,但是連最愚笨的人看了都會發生某種聯想的,讓人臉熱心跳。鍾慶東看看四周沒人,就那麼愣愣地站在雨地里好久。他不忍抽出他的自行車,他想讓這個真實的現實場景在眼前保留得長久一點,而不是在腦海里。同時,他也不忍讓羅小雲的自行車孤零零地剩在那裡,它們應該一直在一起,在現在,在將來。是啊,如果命運允許,上天造化他們,那他和羅小雲就應該日後結婚在一起。那時候,羅小雲的自行車就是他的自行車,他可以為她擦洗得鋥亮,當然,他也可以騎上它,上街買菜。如果羅小雲撒嬌,不允許他騎,那又有什麼呢?他會騎上自己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載上羅小雲上街亂逛。羅小雲想吃什麼那就是他們全家的一天菜譜。羅小雲如果想半路上去看望她的一位姑姑或是舅舅,那他即使不願去也只好儘力陪她,因為他們是夫妻。到了晚上,雖然很疲乏,但是他們還是要在浴缸里放滿熱水洗上一個澡的,然後鑽進一個被窩裡很快地進入甜美的夢鄉。是啊,那時候他們緊挨著的是兩個身體,而不是兩輛冰涼的自行車了。
羅小雲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也就是說,如果知道是他來了,那她一定不會穿著那套灰不溜秋的勞動服去見他的。
「快下班時我們計生局接到舉報,有一個準備超生的婦女,離家好長時間了,在她親戚的一戶單元樓里躲藏,我們去對面的房間里埋伏監視。」
鍾慶東第二天坐火車回到了部隊。差不多過了三天,他就收到了柯清的來信。看樣子信是從鍾慶東上火車的那一刻就同時從郵筒里發出的。信上沒寫什麼事,無非只是說一些旅途是否順利的問候的話。鍾慶東現在身處千里之外接到柯清的信,感覺就像清晨隔著一條大河看著遠處的霧一樣,他懷疑如果不是柯清寫來了信,那他是否會慢慢忘記了她。倒是她的字跡,寫在紙上,很清晰,而且也很娟秀,鍾慶東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情書了吧?這是他人生第一次收到的異性的情書。既然如此,他還沒有嘗試過給異性寫情書的滋味,那麼他不妨紿自己的情感一個交代,看看如何使筆下生花、紙上流雲,看它們鋪排而去,怎樣使虛妄的東西變成現實。
鍾慶東每天都是懷著對一種特殊情感的嚮往和對一個人隱秘依戀的混合發酵的心情來上學的。如果有一天早晨,直到打了預備鈴,直到下了第一節課,羅小雲的座位還是空的,鍾慶東就會覺得內心也被掏空了一樣。在高一下半學年的時候,有那麼兩次,羅小雲不知什麼原因直到中午臨放學也沒有出現。鍾慶東坐在那裡神不守舍,悵然若失。他一會兒想,她難道是生病了,去了醫院?一會兒又想,該不是她本來好好的騎自行車上學,路上被別的車子給撞了吧?如果是撞了,但願身體不要受什麼損傷。一會兒他又想,莫非是羅小雲鄰居家的什麼男青年約了她出去玩兒?他隱約聽說,羅小雲家住的地方,外來人口很密集,長得帥一點的男青年很多,而且,其中有不少心術不正的壞人。那時候的鍾慶東,氣虛體弱,四肢無力,就像是得了一場熱病。好在,他的神志還是清醒的,下了課,他走到羅小雲https://read.99csw•com座位的旁邊,裝作與同學閑聊的樣子,指著羅小雲的座位問:「哎,這兒沒人吧?我坐了啊?」如果有那麼幾位羅小雲要好的女同學告訴他,羅小雲的媽媽生病了,她去醫院護理了,鍾慶東就會內心止不住地高興,如果連她最要好的朋友也說不清她為什麼沒來,鍾慶東就會坐在那裡一直發獃下去。
見了羅小雲,鍾慶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是的,她的模樣一點也沒變。羅小雲問他:「你來幹什麼呀?」
「他們認識多久了?」鍾慶東問。
「是我父母當年不同意,硬要我和你分手的。」柯清緩緩地說,「如果我父母在這兒,你可以不相信,但是他們一年前都已經離世了,我不會違心把謊言栽到不在的親人身上去。」
上天對我是如此寬容和厚愛!鍾慶東時常會對著生活的某一個角落說。對天氣說,對窗外大街上的人群說,對香皂盒說,對馬桶說,也對自己說。他感覺高中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與羅小雲的無數的「有意味的形式」和細節,包括一切相思和情感,現在看來原來就是上天把它們綴成了夜空的星辰,提供給他做美妙的欣賞的。是的,它們變成了渺遠,就意味著鍾慶東已經擁有了實在,而絕不像是當初這些東西佔有了鍾慶東的日常生活,成為他躲不去的痛苦的實在。人世間的某些痛苦,尤其是愛情的所謂痛苦,一旦成為過去,十有八九是會成為當事人日後可資回憶的美麗的圖景或工藝品的,如果當事人已經擁有了這份愛情,那就更是如此。鍾慶東時不時的還要拉著羅小雲來到情感的窗前,一同欣賞和品味那斑斕夜景中的無數星辰。但是羅小雲已不記得,要麼就是她沒有這份欣賞能力。比如,鍾慶東說:「那次上課回答問題,是你替我解了圍……」羅小雲會說:「哦,我不記得了。」鍾慶東說:「還有一次我不小心碰掉了你的文具盒,你對我與對別人的態度是不一樣的,因為隔了不久別人也碰掉了你的文具盒。」羅小雲說:「是嗎?別人碰了我記得,可是你那次我沒印象。」諸如此類,等等等等。如果鍾慶東糾纏不休,羅小雲是會有那麼一點點不耐煩的,但是鍾慶東也不會因此而懊惱。他覺得,一個女人,無論什麼時候,哪怕是成為你的妻子,也還是會保留或多或少的一些自尊和虛榮的,不大會毫無城府地完全承認她當初對你有多麼好感或乾脆就是愛你。更何況,女人深諳哪怕是進入了婚姻階段,為了給愛情保鮮,也還是要有一些閃爍其辭和捉摸不定的,怕的是你對她不再重視。不管怎麼說,鍾慶東現在擁有了羅小雲,這是實實在在的事。他不論是光天化日,曜曜白晝,還是夜闌人靜,夢醒時分,只要願意,是隨時隨地可以觸摸到羅小雲的。
鍾慶東一進房間就撲身倒在床上,裝作喝醉的樣子不省人事。那個小姐給他的頭部按摩了一會兒,問他是否要喝水,鍾慶東也不吭聲。小姐只好又拿來熱毛巾,敷在他的後頸上,慢慢的給他揉背。折騰了好一會兒,小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氣喘吁吁地把他的身體扳了過來,使他仰躺,幫他褪去兩隻袖子,卸去了外套。解他的襯衣時,鍾慶東就死死地把肩膀靠在床上,再也不給她一絲嵌動的縫隙。小姐沒辦法,只好又把他重新扳過去,想將襯衣由他的後背脫下,但是鍾慶東,兩手一攏,竟就勢把胳膊壓在心窩上,鋼筋一般,整個身體再也無法翻動了。
「哦。」鍾慶東說。原來是這樣。他現在才重新打量一下身處的宿舍,姜里說的一間宿舍只住了兩個人,看來就是他和小夏了。他再一次散漫而用心地看了照片上的羅小雲一眼,覺得那裡隱著看不見的源頭,推起亮汪汪無邊的春|水向他湧來,濺得他的眼角都幾乎濕潤了。高中三年的一幕幕往事和情感,像是《一千零一夜》當中神秘洞窟里的無數寶藏,一下子堆積在阿里巴巴身邊一樣,讓鍾慶東無從細數和清點。同樣,既然他毫無預見地突然置身於這世外桃源般的寶藏中間,那麼,最要緊的當然不是徒自驚訝和感慨,而是要儘快弄明白,眼下發生了什麼,打開並進入這洞窟的暗語和密碼是什麼,使得他能夠對眼下的事物一管窺豹,了如指掌。
鍾慶東說:「錢我可以再掙啊,我工作之外還有生意。」
鍾慶東是下定決心向他的高中時代做徹底告別的,然而秋天的時候,他還是不得不接受父母苦口婆心的勸告,在高三複讀一年,來年重新報考美術院校。
鍾慶東像個委屈的孩子,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他說,你現在可以聽我說說了。從高中以來,七年以來,七年以來所有的事情。
尤其是,他不僅想到了現在,他也開始想到了以前。羅小雲今天同他做過的,當然也同小夏做過。他覺得這不再是一個可以忽略的問題。
鍾慶東投入漆畫創作的時候,一個人埋頭在屋子裡,是不願接受外面太多打擾的,哪怕是生意上的事情。但是羅小雲,時不時地還是要纏一纏他的,比如,星期天,央求鍾慶東陪她到街上逛一逛,看看有沒有什麼新款的衣服。雖說她知道男人沒多少喜歡逛商店的,但是像她這麼漂亮,又這麼年輕(羅小雲自己語)的女性一個人落落寡合走在大街上,總不是那麼回事吧。鍾慶東幾乎認為下面的事情沒有止境,那就是:羅小雲雖然也有不用他陪著的時候,那十有八九是下班后一個人鑽進「奧黛雅詩」裏面了,做長達幾個小時的護膚和美容。彼時,鍾慶東就不會奢望他們倆一起下廚房做飯了(他越來越發現不用說讓羅小雲單獨做飯,就是她和他一起做飯也差不多成為一種奢望),只好自己做好了等羅小雲回來吃。
有時候意興闌珊,午夜夢回,鍾慶東躺在羅小雲身邊,也往往會猛然一念:怎麼,這個人已經屬於我了么?聽著羅小雲鼻息里輕微而甜蜜的鼾聲,鍾慶東有時候會覺得羅小雲離他很近,但有時候又會覺得離他很遠。是的,他擁有羅小雲和羅小雲屬於他,並不是一回事。現在,他確實是擁有羅小雲了,然而,羅小雲屬於他了嗎?他覺得羅小雲仍舊是很陌生的,就像是高中三年他不惜耽誤一切學業去暗戀羅小雲而最終仍拿不准她是否愛他一樣,他今天仍佔據不了她的內心和思想,包括她的隱秘的慾望。這樣一想,鍾慶東原來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她。他因渴望得到她而不停地佔有她身體所導致的每一次事後的感覺,恰恰顯得離最初的目標更加遙遠,甚至背道而馳。
五月份的時候,在省城,是每年一屆的全國廣告裝潢新產品大展的固定時段,鍾慶東自然不能錯過這個機會。這一天下午,他在大展租借的體育館裏面轉了大半天,眼睛都累得迷怔了,剛剛走到黃昏的大街上,一個人迎面走來,錯身過去的工夫,又悄悄跟上來,猛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鍾慶東開始細心觀察羅小雲了。他發現羅小雲的目光很美,當然,美的目光大都來自美的雙眸。羅小雲的眼睛是雙眼皮,蘊著清澈的波光,只要和她的目光迎上,鍾慶東就趕緊把目光挪開,彷彿是不捨得縱情目睹一處絕世的仙景。他只有在羅小雲回過頭去,或是在做別的事情時,才偷偷地欣賞她。她的身影輕盈、玲瓏、活潑,符合青春期發育的最佳規則,瀰漫著少女特殊的美的氣息。鍾慶東還深深迷戀于羅小雲說話的嗓音,那是一種出奇的甜美,他此前幾乎從沒聽到過這麼動人的異性嗓音。在嘈雜的早自習課中,無論別人的聲音多麼大,只要羅小雲竊竊私語幾句,那聲音馬上就會像黑暗中的流星一樣,閃亮凸顯出來。羅小雲有一回在課餘時間問了鍾慶東幾句什麼,鍾慶東竟然木訥好長時間回答不上來。不是他不會回答,而是他不知道羅小雲問了什麼,他完全沉浸在她美妙的聲音里了。
「你回來得太晚了,知道嗎?!」
「處理工作啊。」羅小雲放下她的手包。
是的,許久以來,鍾慶東一直替羅小雲的身體感到擔憂,他對除他以外所有跟羅小雲接觸的男人懷有醋意。羅小雲經常的還會回家很晚,在外面應酬,陪人家吃飯,有時候甚至微醺帶醉。直到有一天,鍾慶東突然聽別人說起一個消息,那個跟羅小雲撞過自行車的小夏,兩個月前竟已經從鄰縣調至本地了,被所屬企業派到這裏做駐地機構負責人,負責原料和資源採購以及拓寬產品市場。鍾慶東不禁大吃了一驚。

下篇

「我剛才在和我媽通電話。」
柯清不要。鍾慶東與她再三推阻,他感覺柯清的拒絕果斷而有力,超出了以往他與柯清做任何事情的經驗。鍾慶東只好說:「收下吧,算是我們當初認識一回,我欠你而早應該還給你的補償費。不管怎麼說,你還為我去過醫院的。」
鍾慶東一下子感覺自己的頭漲成了兩倍大。他不知道自己的拳頭一瞬間怎麼上去的,事情發生得那麼突然。他先是一拳打在羅小雲的臉頰上,然後又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接著又沖她小腹踹了一腳。羅小雲痛苦地呻|吟著,她佝著身子靠在暖氣片旁邊的無助身影並沒有阻止鍾慶東的瘋狂,他衝上去,繼續惡狠狠地用拳頭捶擊她的身體,用腳踹她,然後雙手揪住她的肩胛處,死命地一下下向她背靠的牆上撞擊。「你以為你是誰,啊?你以為你是誰?」他扭曲著臉一下下撞擊,「賤貨,賤貨!……」
鍾慶東一時無言。他看著柯清,想著他倆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他為了試試能否記住她,把目光看向窗外,他記不住她。如今,他卻覺得她那麼真實,絲毫不模糊,他心說:這也是自己的女人啊。
但是鍾慶東還是那麼熱愛羅小雲,他是不甘心讓生活中有什麼事情來減輕他對羅小雲的愛的,他知道能夠得到今天是多麼不易。現在,他已習慣於在對羅小雲越來越高雅的愛當中學習欣賞一種越來越粗俗的審美趣味了。兩個人在客廳看電視,羅小雲喜歡看那種笑不出來卻硬引人發笑、好比不是捏著頭髮絲胳肢人癢處而是握著筷子去捅人一樣的粗俗電視劇,為了讓羅小雲快樂,鍾慶東情願和她一起欣賞,並時不時從中附和幾句好來。在鍾慶東看來,也許女人有別於男人,尤其是羅小雲這種女人的本質和魅力,正是通過這樣一些世俗性的細節和特徵才能表現出來吧?表現成一種可觸可感的事物。鍾慶東有時候甚至這樣設想,假如他與之結婚的是一位通曉藝術的女人,那無論他帶她到電影院看《本命年》還是到劇院欣賞輕音樂,她是不甘於光聽憑他的藝術見解而是要表達自己的感受甚至與他高聲辯論的——一個要在他面前表現自己的人和一個因不懂而默默聽從他的人,到底哪一個更適合他?也許還是什麼也不懂的那個會讓鍾慶東感覺更舒服一些吧。
上午上完第二節課,鍾慶東和同班的男生薑里在教室門前的操場上踢足球。他一腳將姜里踢過來的足球狠狠地踢回去。沒想到,那個足球的力量太大了,它偏離了鍾慶東認定的角度,疾速地奔向遠處一個人的肩頭。鍾慶東在那一瞬間嚇出一身冷汗,他以為那隻足球會以瘋狂的速度撞在一個人的臉上。
鍾慶東想慢慢地紆泄出去他那份靈魂的不安,他自認為這麼多年浸淫了對美術愛好的洗禮,對真善美有著相對的認同規範,道德上也不是一個自甘墮落的人。於是再跟羅小雲在床上親熱的時候,他會冷不丁插入一句:「我找過小姐。」
「她前年從大專院校畢業後分在鄰縣,離咱們縣城不遠嘛,在一家衛生防疫站做打字員。」
鍾慶東感覺姜里的口氣一點兒都沒變,人也是那副大咧咧的樣。他的心裏一下子覺得親近了不少,竟完全沒有那種兩個人相隔太久偶一見面還需適應一下的生疏情狀,於是接下來,他很愉快地跟從姜里的腳步來到一家飯店裡坐下便是極正常不過的事。
鍾慶東沒太聽懂她的名字,或者是沒太聽清。他感覺這是她的名字太短了的緣故,來不及記。但他又不好意思再問,那就真正讓人家覺得他對這次見面毫不在意。他說:「我叫鍾慶東。」
畢業時間竟然說到就到。離畢業的七月份還差兩個半月,也就是四月中旬,鍾慶東就已經離開母校了,他和他的有志於報考美術院校的一些同學不得不輾轉于省城和省內第二大城市之間,進行緊張的考試前培訓和接踵而來的專業課考試。與此同時,留在班級里的羅小雲和其他幾位同學(是的,並不是所有人都對美術感興趣),則開始了對文化課的緊張複習,準備衝刺常規型的綜合性大學。不久,考試成績下來了,鍾慶東以美術成績八分之差、文化課成績二十二分之差慘烈敗北,而羅小雲,以總成績僅比錄取線高出零點五分的驚險分數幸運地考取了外地一所大專院校的冶金專業。
「這是你說的?」
他想裝作無意的樣子用身體去碰一下羅小雲,又忍住了。他想,如果將來羅小雲能夠跟他結婚,到那時再碰她不遲;如果將來羅小雲不能跟她結婚,那現在碰了她又有什麼意義呢?
「那事先怎麼不告訴我?」
歌聲在輕輕地回蕩。這首歌的旋律鍾慶東是熟悉的,歌詞也容易記誦,但是在黯淡低迷的燈光下,鍾慶東還是聽出了一種別樣的心動。他感覺兩頰發熱,太陽穴隱隱鼓脹,那是多喝了點兒酒的緣故。他慢慢闔上眼睛,倚在沙發背上,做短暫的休憩。不知過了多久,在一片喧鬧聲中,鍾慶東恍惚覺得有人在輕輕推他的胳膊,他猛一睜開眼睛,發現一個小姐的面龐在他眼前閃動,「先生,我扶您去休息好了。」
「那也不至於吃這麼久吧?都五六個鐘頭了。哦,我的意思是說,應該注意點兒身體,別暴飲暴食。」鍾慶東又可憐又委婉地說。他覺得自己可憐。
鍾慶東在半年後的一天同羅小雲狠狠地吵了一架。最初是羅小雲發現鍾慶東的衣兜里無由地少了一千元錢,她沒太在意,後來有一次她又發現突然少了兩千元錢,她就問鍾慶東是怎麼回事。鍾慶東說,昨天剛剛來了一批原材料,付對方貨款了。羅小雲當時就操起了電話,打給昨天在美術社值班的工人,問他美術社昨天是否進了一批原材料。那個工人不明就裡,老老實實在電話里說:「哪裡進了呀,現在庫里堆的原材料三個月也用不完呢。」
「在啊,我們好久沒回去了,我和她在電話里聊聊天。」
兩個人不可避免地再一次大吵大鬧了一番,這次爭吵的強度是結婚以來所沒有的。雖然兩個人相互強忍著沒有在對方身上動手,但是傢具和物品充當了遭受物理打擊的犧牲品。羅小雲最後以她特有的決絕方式,回到娘家住了十幾天。鍾慶東儘管心存憤怒,可是畢竟理虧,何況長時間見不到羅小雲,他心裏對她更加充滿疑忌,末了,他只好耷拉著頭,來到岳母家,對羅小雲軟磨硬泡,好話說盡,這才把羅小雲哄回家。
「活該!」
既然如此,夫復何求?
「住在她結婚之初第二次搬遷的房子里。」女大夫欲言又止,「其實,柯清當初一直想等你的,等你退伍回來。可是她的父母不同意,硬給她撮合一個。唉,年輕的不懂,年老的還不懂么?不知道強扭的瓜不甜?」
鍾慶東現在不太關心什麼學歷,尤其是,當他聽說姜里學的竟是什麼民法通則和法學概論之類的玩意兒,就更覺得有點兒可笑。可見,一個人由正經變得墮落這個過程是否容易他不清楚,可是一個人由庸常無奇想要變得道貌岸然那可真是不費什麼功夫。眼看天色已晚,燈火大上,姜里便問鍾慶東明天還有什麼打算?
類似的爭吵,似乎越來越多,後來終於發展到對待鍾慶東父母的贍養問題上了。
那個人是個女生,正要往教室里走,足球貼著她的臉飛向遠方。她回頭看了鍾慶東一眼,似乎有點嗔怪,想說什麼而終究沒說,轉過頭慢慢走回教室。
「是你……王姨。」鍾慶東終歸記得。是多年以前把柯清介紹給他做對象的那位工廠醫務室里的女大夫。
倆人都醉醺醺的,在大街上互相攙扶,好歹攔住了迎面而來的第六輛計程車,把司機說服了,讓他相信他倆並不是壞人,請求拉他們到某某街某段某號。姜里還抖抖索索鄭重其事地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張自己那個大學的什麼學生證,以示清白,被鍾慶東擔心讓司機看出所謂大學生與他們年齡和舉動不符反倒礙事而一把奪掉了。司機倒是沒太介意什麼,讓他倆上車,把他倆一直拉到了那所職工大學的集體宿舍門口。
「我們能出去走走么?」鍾慶東問。
「我說過了,是下班前接到通知的,我以為很快就會處理完回家的。」羅小雲走進衛生間卸她的髮夾。
鍾慶東有時候會翻出羅小雲讀高中時的留影,甚至她童年的老照片,靜靜地看著,用以回憶她曾經的模樣。是啊,那時候她當然是年輕了,尤其是讀高中時的留影,每一張每一張不同角度的面龐,都洋溢著雨後草地般清新的笑意和純真的夢想,美麗得了無掛礙,不慌不忙。但是,這就是當初的她嗎?當初的她就是這樣的嗎?這仍是鍾慶東想不明白的問題。因此,他想據羅小雲當年的照片來推測她在什麼地方發生了變化的企圖,就成為了一個泡影。有時候,鍾慶東看著羅小雲在鏡子前梳妝打扮的身影,會忍不住內心問自己:她是誰?她從哪裡來?最終要到哪裡去?
「怎麼連個手機也不開?」
鍾慶東心裏亂糟糟的,他不想讓女大夫看出他當年作為失敗者以及現在有點兒幸災樂禍卻又高興不起來的複雜的表情,推說有急事要辦,就匆匆與對方告別了。
那是再好不過了。姜里說。他在職工大學里住集體宿舍,四個人一間,現在只有兩個人住。「你到我那裡去歇兩宿,我們還有許多話沒得嘮哩!」
「別的什麼?」羅小雲不解。
一年的時間,不過就是從秋天經歷了一個寒假,連第二年的暑假都沒來得及迎接,就即將過去了。這一年的春末,鍾慶東進行了他生命中的第二次應考,果然,命運給了他與去年完全不同的一份禮物。是的,他去年應考的成績是美術差了八分,文化課差了二十二分,而今年則是完全得到了扭轉:美術差了二十二分,文化課差了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