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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女友

天堂女友

作者:楊少衡
於是就在不鏽鋼長槽上方安裝了一根不鏽鋼水管,水管下鑽了一排小洞,水管直接接在自來水壓力管上,一開閥門,便有細水流源源不斷從小洞注出,沖洗便槽。這方法除臭效果不錯,但是費水,沒頭沒腦,一個勁兒的細水長流。所謂涓涓細流,匯成江河,朱一凡看了心痛,他說這樣不行,太浪費了。於是又改進技術,搞了一個定時裝置,隔十分鐘放一次水沖一次槽,晚間還自動關閉水閘。這能省點兒水,但是除臭效果不好,特別是會議室人滿為患之際,真是其味綿綿,源遠流長。朱一凡說不行,還得再改進。那時就有人建議市長批點錢,讓辦公室徹底拆除不鏽鋼便槽,安裝智能型小便器,那種新式武器為電控,紅外感應,人來放水,人走關閘。既能除臭,又能節水。市長說誰不知道那東西好,技術含量高,問題是貴,咱們不光要除臭,節水,還得省錢。
原來那些重量級媒體是他通過環保部門從北京叫來的天車。為什麼他要在企業主座談會上披露這一內情?他說,這是向大家表明他的決心和政府的態度,不要誤以為就是環保部門在跳,市政府還是說歸說,做歸做,光打雷不下雨,最後還會不了了之。有什麼問題可以協商,拒不行動絕對不行,這回一定要取得突破。為什麼以前他不說這樣的話?因為情況不同,有些事他不好管,也不想管,現在他管得著了,也下決心要管。所謂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目前他有主持之權,可以全權處置。
市長夫人呆若木雞,好一會兒,她說:「別管他,咱們走,這都說好了的。」
小趙問局長有什麼事情,急不急?說:「市長出去辦事了。」

朱一凡說:「這怎麼啦?恐怖主義還是恐嚇主義?」
秘書長說這一次好像跟上幾次不太一樣。來者不善。
碰了一鼻子灰。朱一凡還說不行,擰緊螺絲,就盯住他。
大家頓時嚴肅,再入沉重。
「你們注意掌握分寸。」他交代說,「有事你們先應對,我回去后再研究。」
老劉大笑,說這哪是什麼女朋友,是黑老鴉嘛。他還追問,了解該陰森女友身材怎麼樣?是不是挺高?朱一凡說太高怎麼可以,又不是挑服裝模特,他朱一凡不過一米七出頭,不高,中等偏矮,所以格外得注意彼此零件的匹配。
這就是青川中學學生集體中毒事件的大體過程。這件事的最後處理是開除了學校食堂的洗菜工和廚師,處分了總務主任和校長,分管副市長和市教育局局長受通報批評,肇事菜販和菜農也依法追究。事情到此告結。
朱一凡說他明白宋書記的好意。
局長說杭州的生態之好讓他印象深刻。新建大道兩側的大片綠地讓他格外驚訝。那種地段的地產,每畝少說數百萬上千萬,要咱們肯定拿去拍賣了,搞房地產,蓋公寓、商住樓,至少賣給人家修收費公廁。人家大片大片,拿去種草種樹。他媽的。
朱一凡搞「管道工程」改造洗手間,寫條子推廣瓶裝純凈水,那都是小事。現在情況不同,得辦大事,要有大動作。
毫無疑問,此刻機遇正拍著它的一對金翅膀在朱一凡的身邊遊盪,猶如一個幽靈。宋宜健突然去世,朱一凡奉命主持,不僅是「受命于危難之際」,更是「彼可取而代之」之時,為什麼宋宜健的空缺非得別人來接,朱一凡就不行?事實上宋宜健很為人們看好,早有馬上要提拔為省領導之說,前些時候他曾接受一次考核,眼看要上了,忽然又擱置下來,有傳說是受突然發生的青川中學生集體食物中毒案影響。當時外界議論宋宜健將走時,都傳宋再次力推朱一凡,建議由朱接任書記,擔任本市第一把手,最高領導。那一段時間里朱一凡顯得特別隨和特別「水箱好」有耐性,字條和笑談特別多,「天堂女友」格外美麗。顯然心有所圖,可惜末了無果。現在機會又來了,宋已去而朱猶在,為什麼不能是他?
原因其實不用找,很清楚的。本市以往工業基礎薄弱,財政收入較少,基礎設施較差,市政府大樓建成使用已經二十余年,各相關設備早已老化。市長會議室外的洗手間分男女兩部分,女士部分使用頻率相對較少,還乾淨,男士部分不一樣,負擔比較沉重。當年考慮開會人多之需,洗手間里安裝的是一種不鏽鋼薄板焊制的小便槽,可供十數人並排使用,類同於農村小學簡陋公廁里的水泥槽。類似便槽不管是水泥質地還是金屬質地均容易藏污納垢,不易沖洗乾淨,因此氣味不好。
會場上又是一片笑聲,這回宋宜健沒再責怪大家笑什麼。朱一凡趁機進言,說:「今天這個會真把大家開暈了。頭昏眼花,腦子發麻,跟食物中毒癥狀差不多。休息幾分鐘吧,方便、抽煙、上點潤滑油。」宋宜健點了頭。
秘書長說,有記者認為市裡避重就輕,處理上有問題。
朱一凡說還能是誰,家裡那口子,太太。她最近減肥,看來效果不明顯。
但是他沒能及時躺上那張手術台。宋宜健意外身亡,朱一凡不顧妻子死啊活啊之哭訴,只能調頭往回,打道回府。他為什麼不向上級正式報告自己身患絕症以謀求脫身,不再為政務勞心費神,趕緊求治保命?顯然他心有不甘。他不甘心什麼呢?人們都以為他是想抓住天賜之機,創造政績以接掌大權,當第一把手。現在看來錯了,他的心思只在那條河上。這個心思當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可能從他簽字把某一家重污企業拉住那時就有了。宋宜健早讓他「心理負擔不要那麼重」,他卻總為那個姓朱的怪胎無法釋懷,時時處處為水而敏感,如他自己所稱,叫「陰影森森」。也許他所患絕症與所喝的自來水受到污染不夠純凈無關,卻與其心裏的重負和陰影相連莫大。
「這說的是誰啊?」
他下令必須儘快取得進展,說沒有太多時間好等了,趕緊弄下來,對上級和人民群眾有個交代。他還說,宋宜健書記不幸去世,他意外地主持全面工作,碰上這麼多事情,這些日子里很累,心情很不好,食慾盡退,睡眠很差,往床上一躺,眼睛一閉,總看到宋宜健書記在天上招手,真的是很痛苦的。這麼拖下去可受不了。他希望能早點把這件事辦出眉目,完事了往床上一躺,不必懷念宋書記了,放鬆睡覺。
朱一凡說:「檢討檢討。對聯刪除,只留橫批,劉主席健康長壽。」
宋宜健不一樣,這人意志格外堅強,不為傳聞所動,著意穩定軍心。那天宋宜健抓著朱一凡不放,他半開玩笑,說朱市長的批示不公布就算了,但是應當公布一下自己水杯里的東西,讓大家參考。朱一凡不慌不忙,說書記指示了,堅決貫徹執行。他當場打開面前的水杯蓋,示意在場諸位用眼睛「參考」。朱一凡說這水杯里泡的是好東西,洋參片,建議大家試試。可以提神補氣,有助消除疲勞,振奮精神,認真開好會議,深入領會宋書記各項指示。
那一天市裡召開中層幹部大會,各縣書記縣長和市直部門領導到場,朱一凡在會上如此這般,拿宋宜健的死亡說事,讓大家感覺沉重,格外陰森。朱一凡主政屬臨時主持性質,與正式接任是不同的,這種情況下,臨時主持者通常取守勢,把現有一攤子守好,別出事就行,不宜輕舉妄動,到時候該誰誰去做就是了。朱一凡真不湊巧,一接手就碰上這麼一大麻煩,不對付不行。但是朱一凡也特別,以往當市長,模樣很隨和,面相很親切,給宋宜健寫條子,跟老劉開玩笑,水箱有毛病,天堂有女友,模樣挺漂亮,長有黑翅膀,身高多少,體重若干,都可以拿來說,一朝奉命主持全市大政,忽然臉色一板,即重如泰山了。
前往天堂的本次航班因此延誤,未能正點起飛。
秘書長報告說,記者們找了開發區管委會主任,還找了環保部門。有一組電視記者雇了一條木船,從市區溯大溪河逆流而上,一路拍,開發區的十幾條排污溝口無一遺漏,全給他們拍了。這些日子不下雨,枯水,排污溝附近河水特別黑,河面情況很嚴重,部分河段河水發黏,氣味濃烈。
市裡又出了事情。報信的還是上回那一位,市政府的秘書長。秘書長急報市長說,這兩天里,北京數家重要新聞單位的記者突然接踵而至,匯聚到本市西郊的大溪開發區進行採訪。其中一組記者來自中央電視台,屬於一個著名的輿論監督欄目。秘書長說,記者們是突然來的,來得這麼集中,目標一致,肯定有背景。
原來是亞東科技向秦副省長提交了一份申訴,指責本市政策多變,言而無信,以治污為名,違背招商時的承諾,向企業攤派,嚴重增加企業負擔。秦副省長在省政府分管經貿,抓的就這一攤。企業有權向他反映情況,他知道情況后當然不能無動於衷。他在亞東科技的申訴材料上做了如上批示,秘書先用電話把批示口頭告知朱一凡,材料原件將迅速寄達。
兩年前,朱一凡剛當市長。夏天裡有強颱風襲擊本省,颱風過境時是晚間,朱一凡守在市防汛總指揮部,掌控情況,指揮各縣,徹夜不眠。凌晨時分,省長從省城打來電話,找到了朱一凡。問罷災情,省長跟朱一凡開了句玩笑,說聽你電話里氣喘,是不是知道我找你,趕緊跑到防汛指揮部來的?朱一凡也笑,說不敢欺騙領導,身體不如領導好,中氣不如領導足,所以氣喘。省長不是讓我們嚴防死守嗎?今晚都在防汛指揮部,不只徹夜守候,已經是寸步不離了。省長說誇大其詞了吧?總得出去解個手什麼的。朱一凡說省長您可以派員核實,今晚真是一步都沒有離開,整憋一夜。
「感覺馬上不一樣。」朱一凡說,「然後兩個包間的人開過來開過去,有來有往,端個酒杯互相敬,上點潤滑油,話就這麼又說起來了。」
朱一凡喜歡拿水箱說事,講的似乎是膀胱,其實另有內涵。
電話是市政府秘書長直接打來的。秘書長情緒緊張,聲音全變。

兩位主要官員貌似說笑,其實很有內容。那段時間裡外界有傳聞,稱市區水廠為市民提供的自來水水質不佳,因取水口靠近大溪工業區,水源泉受到嚴重污染。說得很恐怖,影響有如炸彈。市裡相關部門出面澄清,說明情況並不如所傳,但是一些市民十分緊張,大瓶裝純凈水因此熱銷。朱一凡起自大溪工業區,說來有一大份,對這類事項本能地敏感。所以他進會場,一眼就看住了飲水機。
後來朱一凡頗自鳴得意,說自己到底還是「水箱」好。他引申,說人的水箱結構和材料其實相差無幾,容積和彈性係數想來也基本相同,為什麼有的人能憋有的人不行?除了訓練,應當也與心理素質和意志相關。人的忍耐力是不同的,有的人特別能忍,有的人不行,一個屁都憋不住。據他觀察,缺乏忍耐力的人辦不成大事。
現在事情鬧出來了,而宋宜健已去,麻煩盡歸朱一凡。
人們把那段時日的現象種種,蛛絲馬跡聯繫一起,這才覺得萬般感慨。
朱一凡也扔了電話。
「遲到的讓他們倒車,不用開會,免了。」他說,「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
宋宜健搖頭:「你老朱有一好,再不容易的事情,到你嘴裏都很輕巧,吃豆腐似的。其實哪有這麼簡單,換個人試試。」
那段時間里,本市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相繼組團視察大溪,聽彙報,搞座談,形成強大社會關注。市裡幾大班子領導反覆研究,研定指導方案。市財政壓縮其他方面開支,擠出大筆經費,保證大溪工業區污水處理廠運行,同時設法給區內企業一點甜頭,決定提供三年減免相關費用等優惠,以助企業技改,順利運行到增產減污模式。市裡頭頭各自聯繫一家企業,百般說服解釋。多管齊下,工業區內各企業終於相繼點頭,接受市政府整改方案。
市長發了話還提了思路,自當認真實施。該洗手間立刻進行了改造。但是發現不行,市長的思路是正確的,除臭是得靠水,引水得靠管道,但是引洗手池水沖槽不解決問題。有的人比較文明,如廁後會洗手,有的人衛生習慣不好,他們不太洗手,這就影響了洗手間的除臭。市長親自考察數次,查定問題,說:「還得想辦法。」
後來所謂的「天堂女友」一再被宋宜健拿來跟朱一凡開玩笑。究其出處就在這裏。
朱一凡說:「李總裁光知道咱們水箱好,不知道也有受不了的時候。」
怎麼處理呢?調查組也提供了幾條意見,其中最主要一條,就是加強現有工業區污水處理廠建設,迅速提高其處理能力,要求不具備處理生產污水能力的所有排污企業將污水交由該廠統一處理,禁止將污水直接排放于大溪河。
所以市長夫婦的國慶節安排更像是一次假日旅遊,夫妻雙雙游天堂。
上午十點起爆。轟隆轟隆,數十個爆點同時爆炸。其中每一個點進行的都只能算小型爆破,十數個點同時爆炸就不一樣了,堪稱壯觀。那一刻河岸邊煙塵驟然騰起,巨大轟響連成一片,驚天動地。市民們鼓掌,興奮不已。
宋宜健摔了電話。
朱一凡讓秘書長密切注意動態,隨時報告。他說,如果沒有更特殊的情況,他就不改變行程,明天還到上海,與同濟大學洽商。規劃是大事,規劃搞好了,未來有望少出問題,包括記者們關注的那些問題。
這當然是笑談,說得卻很無奈,相當黯淡。說的是洗手間,聽起來卻弦外有音,讓旁人有不少聯想。
顯然他這次杭州之行比較私密。國慶黃金周屬法定節假日,公務人員有權休假,各自愛上哪兒上哪兒,愛幹嗎幹嗎,只要不觸犯黨紀國法,其他人管不著。市長官當得大,身份比較特別,像那些剛考進機關的低級公務員一般,假日期間不吭不聲往外跑,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那是不行的。雖然勿需寫請假條,不必跟秘書多費口舌,向書記報告一聲卻是必要的,否則就不對了。但是他給宋宜健遞的字條顯然只是虛晃一槍,報稱自己擬往杭州,上人間天堂一游,去向比較確定,由頭卻大為不實。什麼叫「檢查水箱暨會女朋友」?純屬玩笑之詞嘛。朱一凡自稱水箱不好,細心者發現他依然可以在會議室里一坐一個上午,不必總惦著上洗手間,所以即使真有前列腺炎,如他說叫閥門磨損,也還管用,壞不到哪去,最多滴滴答答漏點水,沒什麼大不了的。所謂「會女朋友」更是瞎話,哪怕真有一個什麼女友藏在天堂等他,畢竟是婚外兩性關係,身為市長幹這種事,交往啊約會啊總得悄悄來,起碼戴個墨鏡口罩吧?哪能公然寫在字條上,還攜帶比較矮胖且減肥無效的夫人一起去赴女友之約?
四天後,朱一凡率隊回到本市,那時已經烽煙四起,沸沸揚揚,事情大了。
他作欣喜狀,卻神情黯然,絕無言辭那般興奮。
「那事已經處理了,read.99csw.com還有什麼搞的?」
如此看來鏡頭亮一點,至少足以對污染實施恐嚇。事實上大家都清楚,朱一凡的舉動更多的是一種姿態。此刻他不是在辦什麼大事,只是在全力抵擋。所謂受命于危難之際,他的頭上有一片陰影,有如一隻黑老鴉在拍打翅膀。他自己說漏了嘴,稱這些天沒一夜睡得著,為什麼會這麼痛苦?肯定不是因為想念他屢次笑談涉及到的,藏在杭州的所謂「天堂女友」,而是因為外界正聲浪洶洶。大溪河水源是否為大溪工業區所污他最清楚。誰是始作俑者?至少他這個當初的管委會主任跑不掉。此刻上上下下嚴重關注,本市恰又由他主事,他不能不迅速行動,全力應對,必須有一些足夠大的舉動,那都是必要動作,否則無法回應,必為上級和人們詬問。朱一凡從政多年,官至市長,不小了,閱歷和經驗都非常豐富,他知道該怎麼辦。有時候,你越不能做越不想做的事情,你得把它做得越大越響,大張旗鼓,做足文章,當然只在表面。在表現出堅決的態度和巨大的努力之後,因為種種原因,那件事最終不得解決,時外界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其他方面,你可以悄悄地讓有關事項擱置,淡化,不了了之。於是烏雲驅散,陰影消退。
亞東科技立刻做出反應。兩天後,一名律師率兩位隨員從北京來到本市,插手其事。律師姓方,中年人,其本人及其事務所名滿京城。律師在與本市相關方面接觸中,說明該律師事務所受亞東科技集團委託,對本市涉及其當事者的有關行政決定提出異議,如情況繼續發展,他們將依據《行政訴訟法》相關條款,與市政府對簿公堂。
現在他走出來了,一動手就出人意料。
倆人都笑。
有一回市裡領導開會,聽民政部門彙報殯葬改革,討論燒死人、建靈堂之類事項,議題不太輕鬆。會間宋宜健書記板起臉,把市民政局長狠批了一頓,指責該局長工作不力,致本市農村死者火化率居全市倒數第一,偷埋死人事屢禁不止。宋宜健大權在握,年輕氣盛,訓起人用詞很硬,不留情面。因此場面凝重,死氣沉沉。
在大溪河污染被媒體廣泛報道,上下極其關注的情況下,主持本市大政的朱一凡需要做出決策,也需要讓外界知道。朱一凡對當天的新聞採訪非常看重,特地穿了西裝,打上領帶,那一身行頭出現在一條運沙船上有些不倫不類,但是視覺效果格外突出。朱一凡特地交代秘書小趙,讓他通知本市電視台派出最好的攝像人員,他強調:「讓他們帶上燈。」
朱一凡說:「太好了,終於把張書記盼到。我可以安心睡覺了。」
雙方的北京談判非常艱苦,有如當初的招商談判。由於彼此立場差距很大,難以很快達成一致,必須另謀出路。朱一凡不愧老手,辦法多,當年能夠絕處逢生,這回也一樣,他提出可以考慮搞一個當前性安排,先解決目前急迫問題,其他事項從容再議。這就柳暗花明,促成了一個都能接受的妥協:亞東科技同意與工業區污水處理廠簽一個試行性質的短期協議,委託其處理生產污水,本企業停止向大溪河直排。協議時間暫定為一年,到期再議,試行期間享受市政府提供的費用減免優惠。
與上次未遂的天堂之旅如出一轍,朱一凡在返回本市的旅途中接到一個又一個電話,真叫彼伏此起。上一次全是宋宜健的意外身亡和善後處理,這一次說的都是污染,還有學生中毒。省里領導直接打電話表示嚴重關注,責令嚴肅對待。省有關部門多方追詢,要求拿出一個說法。新聞機構更是群起而攻之。市裡相關部門窮於應付,手忙腳亂。宋宜健死後,朱一凡主持本市大政,所謂「天塌下來高個兒去頂」,這會兒誰是高個兒誰得去頂?舍朱其誰。
他讓辦公室再行聯繫,同時自己打電話到省里,找到了秦副省長的秘書小肖。他告訴小肖自己非常重視省長的批示,擬親自前往北京,直接與李總裁商談。希望小肖即把這個情況反饋省長,同時告知亞東科技,以表明省領導高度關注其問題的解決。

朱一凡說書記放心,他會親自接待,親自談,全力以赴。
朱一凡說解毒需要,補氣也是需要的。
朱一凡和其他市長們辦公的地點在政府大樓九樓,九樓朝西一側是市政府小會議室,可開二三十人會議,這種會議室利用率最高,幾乎每日有用。該會議室外邊,樓梯轉角處的洗手間因此也在大樓里享有最高利用率。朱一凡「水箱」特別能裝,利用洗手間的次數比他人要少,卻最敏感,他總說這洗手間氣味不好,不行,影響市長們的開會情緒,得找找原因。
市長夫人對杭州之行顯然充滿期待,她堅持,說眼下根本沒有誰讓朱一凡回頭,幹嗎一聽消息自己就往回趕呢?朱一凡說這叫是誰的誰跑不掉。天有不測風雲,出了這樣的大事,市委書記意外身亡,他當市長的哪可能一走了之。就算這會兒他登機走人,到了杭州,准也得給叫回來。這時候不找市長找誰?市長夫人有些不講理了,這人身材矮胖,有一砣子,貴為市長夫人,事到臨頭跟一般女子一樣容易情緒化,雖非黑老鴉,卻也烏鴉嘴,一情緒化就亂講話。她很衝動,居然說他死他的,咱們不跟他死。誰要說不行,這市長咱們也別幹了。朱一凡把她按在候機室的椅子上,讓她鎮定,閉嘴。這什麼地方?不是在家裡,不能死啊活啊對的錯的胡亂說。市長夫人讓市長這麼一壓,清楚了,安靜下來了,只是怪模怪樣坐在椅子上,臉色比死了還難看。市長站在一旁,掏手機叫秘書。那時秘書小趙和他的轎車早上了高速公路,跑到幾十公裡外了。朱一凡讓他們找最近的出口下高速,調頭,立刻趕回機場。
時亞東科技在工業區里幾佔半壁江山。亞東在大溪最早投建的是一個酚醛樹脂廠,而後迅速擴張,投建一系列相關廠子,產品有酚醛泡沫材料、酚醛夾布、酚醛板材、酚醛膠水等等。亞東科技旗下的企業集團是工業區里的大戶,同時也是區內首屈一指的排污大戶。朱一凡曾在一次聽取彙報時,提出工業區治污要「看準關鍵、龍頭」,他還補了一句:「你們都知道。」何為關鍵和龍頭確實無人不知,就是亞東科技。
朱一凡說,李總裁還會發現這裡有其他地方沒有的優點。把項目放在這裏,最終會顯現李總裁大有遠見。
這時電話一個追一個趕到機場,為的全是同一件事。朱一凡已經插翅難逃。
「他們不光搞開發區,他們還追中學生食物中毒那件事。」他說。
企業主們說:「這些情況不必問我們,你們問朱市長去,他最清楚。」
朱一凡說有的人註定是要做事的。像他,飛機上掉下來,一頭就掉進事里。辦多了雞毛蒜皮,現在得辦點大事。

似乎是為了顯示自己與旁日無異,那天早晨他在飯桌上提問,點名要規劃局長談一點觀感說:「天堂不能讓你白來。」
「同意你在那寫什麼?」
隔天李總裁來了。這人叫李華,很年輕,看模樣不上四十,卻很了得,是留美博士,所掌管的亞東科技企業集團主營化工橡塑產品。他帶了三個隨員,在大溪工業區看了一天,很認真,也非常專業。
宋宜健是從省里下來任職的,家在省城,自當回家度假。當晚秋高氣爽,氣候條件不錯,司機卻大意了,可能因為趕路心切,車速過快,不幸在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時有一輛貨櫃車行駛于彎道,宋宜健的車從後邊超車,走的是左側超車道。彎道處的主車道承受的車輛通行量大,路面有些破損,不如超車道路況好,貨車司機在那地方打方向盤,拐出主車道占超車道運行。這司機已開行數百公里,夜半疲勞,反應遲鈍,轉向中沒打轉向燈,也沒注意後邊飛駛過來的轎車。宋宜健的轎車猝不及防,在躲避忽然擠過來的貨櫃車時撞到路邊護欄,彈回來又撞到貨櫃車尾部,頓時徹底失控,在高速公路上翻起跟頭,末了四腳朝天翻倒于地,車頭調轉到來車方向。車禍發生時,附近不見其他車輛,肇事司機心存僥倖,沒有停車救助,反開足馬力逃逸。結果宋宜健的轎車起火燃燒,宋宜健和司機可能在轎車翻滾中遭重創,已經不行了,無法爬出車,也無力打電話報警,眼睜睜置身火海。十幾分鐘后一輛過路車輛司機報案,警察聞訊趕到,一輛奧迪車和車中二人都已燒成焦炭。
杭州離上海很近,高速公路跑兩三個小時也就到了,去上海談判之前,安排前往杭州考察,也算順道。而且都知道杭州很美,素有人間天堂之譽,城市規劃以人間天堂為範本,叫「取法乎上」,很合理的。所以先行杭州並無公款旅遊之嫌,也非節外生枝。但是大家都知道朱一凡與杭州別有淵源,他這麼一指定,不能不讓大家想起他所謂的「熄火于天堂門外。」那也就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看起來朱一凡真是情有獨鍾,非上天堂會會女友不可。上一回被迫中止,弄得市長夫人大為敗興,坐在候機廳里抹眼淚,這一次會不會歷史重演,再次於天堂門外熄火?
這個秘書還真是不錯,當晚堅守于酒店,為朱一凡努力抵抗,竭力不讓人干擾朱一凡未經言明的隱秘約會。午夜之後,沒人再找秘書打聽朱一凡的蹤跡,小趙也不敢沒事找事,去敲門核實市長在不在他的套間。因此沒人清楚朱一凡究竟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以當時的情況分析,不排除其徹夜未歸的可能。第二天一早,朱一凡準時出現在酒店二樓餐廳,與一行人共進早餐。他的神情有些疲倦,臉色比較難看,氣喘吁吁,像是剛剛從酒店外直接跑進餐廳一般。
考慮結果,他說應當到杭州去。杭州什麼地方?人間天堂,現在叫「休閑之都」,漂亮極了,要放鬆得去那種地方。前些時候他去過一次,帶隊考察人家的城市規劃。只兩天,時間短了些,想去會會朋友,沒找到機會。
朱一凡即點頭表態,說沒意見,同意。
朱一凡說當然啦,女朋友哪會這麼好,元配夫人就是不一樣。
朱一凡說不管,先炸了。到時候他們可以再修。炸了再修就沒那麼容易了。
這個時候朱一凡需要一個大動作以讓人注意。或者說,他需要一點政績。就大溪河污染而言,始作俑是他,眼下還是他,這回是來破這個俑。這個俑看來很沉重,得動用天車。作俑和破俑二者異曲同工,為的是同樣的目的。
他帶著幾個人離開本市,前往省城。他們從省城機場乘飛機直趨上海,然後下杭州,游天堂。四天後,他們從杭州飛回省城。
肇事司機後來在省城投案自首。出事轎車和乘客因嚴重焚毀,給警察確定死者身份造成許多困難,直到隔日上午才查知死者之一為重要官員。事件頓時震動省城。
朱一凡這番話聲調不高,表情如常,臉上似乎還有點笑意。但是全場震驚,剎那間鴉雀無聲。
宋宜健說,工業區引進一個大型化工企業,考究其情況,防備其污染,這是必要的,無可厚非。問題是本市工業基礎薄弱,與其他地方相比極不對稱。條件比別人差,人家憑什麼要到這裏辦廠?只有在土地、稅費、服務等等方面提供更多的優惠,以及一定程度內的放鬆約束,減少限制。別地方不讓乾的,這裏放寬,別地方要卡死的,這裏留條路,這樣人家才會來。八字還沒一撇就怕這個防那個,誰會來?搞什麼工業區?種地瓜去算了。所以大溪工業區的「水箱」也得好,能忍一點,多裝一些。目前最重要的是先把項目引進來,把工業區弄上去。亞東科技這樣的大企業進來,會有極強的帶動效應,跟可能造成的一些污染相比還是值得的。所謂兩害權其輕,與其沒飯吃挨餓,不如喝幾口髒水。而且這種情況並非不可改變。發展了,有錢了,可以另想辦法治污,關鍵是先搞起來。
他安排了一個重大行動,秘而不宣,緊張籌備,然後突然實施,像他設想的那樣,大張旗鼓。這一行動的效果有如引爆重磅炸彈,在本市內外產生了強大的衝擊。
宋宜健說人家可沒有太大興趣。亞東科技認為大溪基礎條件不好,不作為當前選項。他知道情況后親自跟這位李總裁聯繫,讓李不要急著定,到實地看看再說。
朱一凡說巧了。這會兒他領著一行人正在杭州的西溪濕地公園參觀,大家也那樣,坐在船上。只是這裏水多,而且氣味很好。
大家都笑。宋宜健也笑,他說看看,朱市長多幸福,有什麼可擔心的?不要心理負擔那麼重,別怕。
朱一凡從洗手間出來,回到小會議室,會場上的氣氛還好,屬進入沉重之前的片刻輕快時光。坐在朱一凡旁邊的市政協主席老劉抓住機會繼續開玩笑,讓朱一凡介紹一下女朋友的具體情況。在座諸位領導對他擬於國慶黃金周前往杭州去約會的女朋友很感興趣。關於這位女友朱一凡以前曾簡要描述過,但是藏頭去尾,總讓大家不得要領。這樣不行。杭州是什麼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那是好地方,人間天堂。天堂里的女子不得了,個個模樣出眾,性情可人。朱一凡在天堂擁有女友,真是福分不淺,應當讓大家分享一下。
宋宜健不禁發笑,說今天變了呀。記得朱市長一向都是泡菊花茶喝,說是解毒。
現在朱一凡不談其天堂女友,口口聲聲不離治污。
一星期後,一個驚人的消息自杭州傳來:朱一凡在該地一家著名醫院接受換肝手術,術后昏迷,病危於該院重症病人監護室里。
朱一凡笑,說不緊張,該批示為內部參考,不對外公布。
宋宜健也表揚朱一凡,說你老朱還真是有辦法。打到上海,跟到杭州,窮追不捨,志在必得。完全就是大海撈針,怎麼還真是撈著了?
這種話以往朱一凡是不會說的,現在可以說一說了。朱一凡是在表示對本市電視台攝像記者的不滿。作為一個市長,朱一凡不可避免地經常要出現在本市電視新聞里,以往常與宋宜健相伴。凡朱一凡與宋宜健一起露面的電視鏡頭,給人的感覺總是宋宜健比較亮堂,而朱一凡比較灰暗,很明顯,無一例外。如果朱一凡單獨出鏡,這種感覺就不太突出。事實上這並不是電視記者有意搞鬼,是這兩個人膚色差別較大,宋宜健臉白而朱一凡臉黃,色度拉得比較開,鏡頭猛一從宋宜健臉上拉到朱一凡臉上,難免一個亮堂一個灰暗。單拍朱一凡時,補點光,調點增色,可以讓他亮起來,同樣的辦法拿去拍宋宜健就不行了,會讓他那張臉白生生凸出來,不真實,挺可怕,曝光過度一般。為保證宋宜健的形象,只能委屈朱一凡,讓他灰暗一點,畢竟九_九_藏_書他位居下方。
朱一凡說:「這個你怎麼也知道?不長翅膀就不對了。不過平時看不見,穿著衣服嘛。衣服一脫不得了,黑壓壓一伸,天地暗淡,陰影森森。」
朱一凡當然最清楚,他是大溪工業區的前任主管官員,宋宜健說過,這個工業區從無到有,從小到大,朱一凡功勞最大,政績最突出。眼下工業區鬧出事了,該怎麼辦能怎麼辦,他當然也最知道。
宋宜健年紀不大,卻很了得。早年當過省委書記的秘書,後來在省里幾個重要部門任過職,然後下到市裡當第一把手。宋宜健這種人有人脈,有前景,影響力大,加上他強勢,特別執著,想辦的事情多半辦得成。在他力推之後,朱一凡脫穎而出,被任命為常務副市長,主持政府工作,隔年年初,在市人大會上當選為市長。
這一情況並非記者們發現。事實上,調查中已經有人提出質疑。一直到研究處置時,還有人問及此情。討論中宋宜健發了話。他說,還是就事論事吧,迅速查處,果斷處理,這樣就行了,不要牽扯太多。於是定案。
開會時,朱一凡語出驚人,披露了一個內情。他說,前些時候一些新聞媒體記者突然集中前來,曝光大溪工業區水污染案。那幾天里他正好不在本市,帶著一個團組去了杭州、上海。大家可能有疑問,就是那些記者怎麼會不約而同一起來搞這個事情?為什麼他知道情況后沒有立刻從外地趕回來安排處置,以至到處沸沸揚揚?今天他要說明一下,其實他事先已經知道記者們要來,他同意他們來採訪,同意他們就此做出報道,同時發出指令,要市環保局全力配合。
這竟成了他們間的最後一次交談。
宋宜健不過四十三四,年輕氣盛,發起脾氣可不管誰下不了台。特別是這天討論的學生集體食物中毒案讓他很窩火,弄不好就會在會場上發作。場上除幾位工作人員,都是負責官員,特別是市級領導基本到場,彼此有頭有臉,弄傷了不好。朱一凡清楚該自己出場了。事實上他給宋宜健遞條子時就是想讓宋宜健調整一下情緒。
事後人們多方了解,果然朱一凡所言不虛,是他自己認可和容許了本市的這場曝光風波,甚至可以懷疑他有意促成了這一風波。他自己釀就了一場旋渦,讓自己可以縱身跳進去,所謂「受命于危難之際」半屬他自己製造。
朱一凡在踏上天堂之旅的最後一刻被事件拽下了飛機。
朱一凡率市裡有關領導,兩辦主任,環保、衛生、教育、城建等相關局局長,大溪工業區管委會主任等一干官員上了這條船,各自一隻小馬扎坐在船頭甲板上。他們從河上游上船,讓船順流而下,這樣可以關掉船機,否則大家只好堵住耳朵眼,免被雜訊震死,什麼事都別想做。

「宋書記你怎麼把我給兜出去了?」他笑著插嘴,把宋宜健的話題接了過來,「這有隱私的。」
朱一凡說:「水箱好不好沒關係,女朋友怎麼能讓這麼多人知道?影響不好嘛。」
宋宜健就這樣,臉一拉下來,想碰誰就碰誰,可不管你排名第幾,年長還是年幼。畢竟他是第一把手,本市最高人物,碰碰你不欠資格,毋須太多理由。那天他是不高興了,拿朱一凡的字條說事,表面上是對朱一凡的對聯挑刺,指其內容不對,實際上是表達不滿,警示朱一凡注意眼下他的不快,不要不當回事,埋頭寫條子做小動作。宋宜健這麼做有些過頭了,畢竟朱一凡不是宋氏私人管家,他是一個設區市市長,本市最高行政長官,雖排名第二又為人隨和,也應當受到足夠尊重,怎麼能如此這般,在這種場合想說就說?輪別個誰受得了。朱一凡不一般,他面不改色,與平常無異,特別沉得住氣。這當然有些客觀緣故,朱一凡臉色一向顯黃,比較藏得住情緒變化,不像紅臉漢子動不動現形於色。
「你知道他們?」
朱一凡即表揚,說行,你說話粗了點,但是看出些東西了。
局長說他的事說不急也急,說急也就那麼回事。本來市長事情就多,眼下主持全市工作,真是天天百忙,找他真不容易。這一次一起出行,機會難得,想抽空彙報一下,談幾件事。想不到市長上了天堂還是百忙,逮都逮不著。
局長說他很激動的,一下飛機就有很多觀感,昨晚特地找過市長,想向市長報告一下。不巧市長出去了。
眾人大笑,老劉說朱市長你怎麼搞的,這也拿出來公開了?朱一凡也笑,說真的一點不錯,體重是今天起床時稱的,空腹,跑不掉。磅秤沒有問題,他曾經親自校驗過,誤差不超過千分之一,相當準確。
朱一凡說還是書記身體好,受得住。

「老朱你坦率點,」他說,「不要還那一套,藏頭去尾。」
老劉以前當過市長,老資格,同朱一凡彼此熟悉,挺要好,碰到一塊常開玩笑。會議室里官員雲集,除了宋宜健和老劉,倒沒有誰敢跟朱一凡開這種玩笑。朱一凡雖為人隨和,畢竟本市頭號行政長官,級別低一點的官員,只能陪著哈哈,哪敢亂說。
楊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於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1969年上山下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和設區市機關部門工作。1979年開始發表小說,已出版有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林老闆的槍》等一百余萬字。現在福建省文聯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朱一凡說:「大家都聽到了吧?領導批示很清楚的。這是什麼事呢?亞東科技告到領導那裡去了,領導讓我『閱處』,沒說我們抓這件事不對。是不是?我這裏把領導的批示迅速傳達了,高度重視,深刻領會,就這樣吧。」
一個月後,朱一凡主持召開市各大班子聯席會議,聽取大溪工業區水污染及青川中學學生集體食物中毒案調查組的彙報。這當然也是一個必要動作。那天朱一凡的臉色很凝重,很難看,不像宋宜健健在時寫字條講笑話那麼隨和親切,這也是必要動作,非此不足以表現其決心與態度。調查組在彙報時提供了他們的基本看法,首先確認大溪工業開發區確存在污染水源的問題,全工業區大小十數條伸向大溪河的排污管的存在是不爭的事實,那些管子里出來的水當然不是純凈水,沒有誰敢把它裝在大塑料瓶里賣給顧客供燒開水泡菊花茶用,這一事實任誰都無法否認。調查組提到了青川中學食物中毒案中學生所食小油菜確實來自河邊菜地,灌溉用水直接取自大溪河,但是認為學生食物中毒與施用農藥的關係比較直接,外界所議論的灌溉用水導致中毒,以現有的調查數據尚難認定。調查人員從該處灌溉用水中確實檢測出一些有毒化學物質和重金屬超標,但是附近大片菜地均取用該河水,所產蔬菜並未直接引發城鄉食用人員全麵食物中毒,因此還需要進一步跟蹤監測,深入調查分析,目前還不能下結論。
朱一凡說謝謝,書記這個批示很重要。
亞東科技情況比較特殊,大家都說恐怕得朱市長親自出馬說服。朱一凡卻指定常務副市長負責,自己看情況再說。
朱一凡寫什麼呢?寫條子,給市政協主席老劉。他倆在本市領導中排名分別為第二和第四,領導們開會排座次,宋宜健居中,以下依次左右,朱劉二人的位子便總是相挨。座位相挨方便做小動作,這種事一年級小孩都會。朱一凡和老劉的小動作跟小學生不同,他們並不交頭接耳說小聲話,不出聲,只動手,寫字條。
新書記走馬上任。書記姓張,就是當年的張市長,因與宋宜健無法合作調到他市任職,現在回來了。
朱一凡發出了指令,要求儘快取得進展,還表白自己的心情,聽起來情真意切。似乎真要把個大事一舉辦下。但是細究一下就清楚了,他更多的還是在做姿態。此刻坐在他那個位子上能不這樣說嗎?總不能公然表態,聽之任之慢慢來。大家都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大溪河污染要是讓他這麼一聲令下可以迅速治理,怎麼會波瀾迭起,從工業區開辦之初一直延續至今。
「俗話說誰家的孩子誰抱走。大溪工業區水污染,這是誰家的怪胎?姓什麼?外界早有議論,都說這怪胎姓朱,我家的。所以我不抱走,還等誰抱?」
沒有其他辦法,只能趕緊報告。朱一凡給宋宜健打了電話。宋宜健勃然大怒。
李華一行竟在一起,跟朱一凡他們同機抵達。
朱一凡喜歡寫字條。他不是多話的人,但不多說話的人並不一定沒有表達的願望,寫條子是他的一種表達方式。所謂「領導寫條子」大家不陌生,小至幼兒園招生入學,大至幹部調動提拔,常聽說有領導寫條子交代這個交代那個。朱一凡寫的條子跟那不一回事,他的條子只在開會時寫,通常在會議開得特別沉悶的時候隨手塗就,有時撕一張紙寫句話,有時寫在自己的本子上,更多的是把人家的筆記本抓過來,在上邊寫幾個字,以此與前後左右的人交流。其條子內容多為開玩笑,調節心情氣氛,不涉及重要事項,沒有實質內容。
宋宜健說這就對了,有時候補氣比解毒更重要。誰替朱市長考慮得這麼周到?是市長夫人吧?
朱一凡當市長前,主要工作並不在市政府,他是副市長兼大溪工業區的管委會主任,管的就是後來被指污染水源,與中學生食物中毒有牽連的工業區。當年朱一凡主要在工業區上班,只是市長辦公會時來露一個頭,給大家的印象比較平淡。到了他坐鎮市府大樓,天天來去,「百忙」於市長辦公室,給大家的感覺才漸漸鮮明起來。
朱一凡說,根據調查組調查意見,食物中毒案跟水源污染案目前可以先分開來處理,這不是最後結論,也不能因此減輕對水污染危害的警惕。調查組提供了確鑿的數據,大溪河污染確實存在,主要污染源來自大溪工業區,這是事實,必須處理。
他即請假離開,偕夫人去了杭州,接續數月前因宋宜健車禍被中斷的天堂之旅。考慮到一段時間里他于重重困難中千方百計創造政績,身心俱疲,此刻心境不佳,確應好好休息幾天。杭州山清水秀,是他心目中的天堂,可能還神龍見首不見尾,暗藏著一個甚至數個紅顏知己。這種時候,應當允許他去接受一下天堂的撫慰。
市長夫人不服,竟掏衛生紙抹起了眼淚。
朱一凡不動聲色,不說自己幹什麼去了。他點頭,只說行了現在讓你報告。
宋宜健卻不放過,當場追問其條子。朱一凡很鎮定,伸手取過一旁老劉的筆記本,打開,當眾宣讀。原來是一副花圈對聯,純屬調侃:「活著不燒死了不埋,身居靈堂心在天堂。」橫批是「劉主席健康長壽」。
卻有一家企業始終不鬆口。是本工業區里最重要最舉足輕重的亞東科技。
市裡強化力度。工業區污水處理廠全面啟動生產能力,相關企業陸續停止向大溪河排污。市環保局則給未與污水處理廠簽約的其他企業正式發文施壓,要求在規定時限內落實有效措施,自行處理污水,限期之後繼續向大溪河排污將給予依法處置。
現在亞東拒絕合作。作為區內最大的排污大戶,需要該企業集團承擔的污水處理費肯定將超過所有其他企業,數字確實不小,企業不能接受。
也巧,此時坐在一旁的宋宜健扭頭跟朱一凡說事,眼睛一掃看到了條子上的內容。他說:「推廣什麼?朱市長也緊張了?」
那天晚上,大約十一點時分,參与此項考察洽商活動的市規劃局局長按了朱一凡房間的門鈴,久按無應。局長便射門,找到了小趙。
「我在北京開會,還得有幾天。事情比較急,不能等,就讓你先見他。」他說。
這個安排對亞東科技而言,是只出很少一點錢就解決本企業排污問題,同時保留一旦條件不利即可抽身退出,繼續排污之權。對朱一凡來說,則意味著工業區內的主要排污企業已經被納入有效治理行列,哪怕只是一年。一年時間已經足夠了,確定宋宜健接任者的人事安排周期要不了那麼多時間。當年朱一凡為拉住亞東而放棄環保條件,可謂短期行為,如今這般治污,只管一年,其行為更顯短促。所謂立竿見影,用過拉倒,朱一凡之急切果然。
雙方談判。亞東科技擬投巨資新建一個大型化工企業,生產酚醛製品材料,計劃今後在此基礎上發展相關下游企業,形成企業集團。亞東科技資本和技術力量雙雙雄厚,是本行業的新銳,在天津建有酚醛樹脂公司,目前打算大舉南進,在南方新建生產基地,選點中突出考慮的是國內行業布局和企業的未來發展。
那麼他為什麼呢?真的像他說的,是痛心於大溪工業區的水污染,感到自己有責任,要抱走姓朱的這個怪胎?以前他不能越過宋宜健辦這件事,現在主持大政,有權處置,所以下決心干。主持工作者並非正式主管,一般守攤子為宜,不好大動干戈,朱一凡要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得有一個非弄不可的理由,所以他需要媒體介入,事情一曝光,上下都非常關注,他再大張旗鼓就順理成章。
朱一凡把筆記本翻開,向場上諸位宣讀了他記錄的領導批示,該批示其實看不出重要,很普通,就八個字:「交朱一凡市長閱處。」
但是朱一凡非要船不可。他說,他們能夠弄個船到河上轉,怎麼咱們就沒有?
這個說法很要緊。如果不這樣說,大溪河兩岸沿線的大片菜地可能就得廢棄,直到河水不再讓人食物中毒為止。這對市區的蔬菜供應和大批菜農的生計都將意味著嚴重災難,那就是特大麻煩了。
工業區污染有如下水,其顯現和影響不會立時發作,通常有一個時間差。這好比人喝下一杯水,至少半個小時后,它才會積蓄在朱一凡所謂的「水箱」里,變成尿液最終排于體外。
沒有誰不呆若木雞,難以置信。
「朱市長你這不對。」宋宜健說,「你到底要咱們劉主席死,還要他活?」
工業區領導說,請過李總裁了。他來不了,派了副總從北京來。
他親自陪同李總裁一行考察,親自率相關部門人員就招商辦廠意向進行談判。亞東科技是有備而來,資料詳盡,要求明確。工業區這邊一一回應,全面商討。所涉及的項目很大,需要協商的環節不少,雙方談得不輕鬆,但是彼此立場在各關鍵事項上逐漸接近。直到意外突起。
所以「受命于危難之際」所言不虛。
朱一凡立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為宋宜健治喪。這件事不算大,也不算小,雖平常,卻嚴肅。人都有一死,人死了都要治喪,高貴者吹吹打打一番,卑賤者草席一卷了事,古往今來各有程read.99csw.com序,都免不了。宋宜健是死於任上的現職官員,其喪事料理自有規定,不必朱一凡刻意創新。與他人不同的是宋宜健葬身意外車禍,痛遭烈焰,殘骸已面目全非,不成人形,慘不忍睹,只能在治喪前先行火化。所以他的葬禮上不擺遺體,只存遺像和一盒骨灰。其場合因之別樣悲涼,真有些像朱一凡描述過的黑老鴉展翅,特別的「天地暗淡、陰影森森」,讓各依然健在者感慨眾多。
市環保局對本項目的排污問題表示極大關注。參加商談的環保局長是專業人員出身,很敬業,說話也直。他說酚醛產品耗用的苯酚甲醛都有毒,水污染問題比較突出,其解決必須有效保證。亞東科技談判代表回應說,他們採用的是國際最新技術,已經充分考慮了環境保護。類似企業排放一些污水,目前也還免不了,強求杜絕不現實。環保局長即表態說:「不能這麼說。環保評估很嚴格,這方面有問題不能通過。」
此刻他講得比較含糊,有意忽略其著名的「天堂女友」之性別。可能因為與往日不同,眼下他主持大政,玩笑分寸把握得往裡再縮一點。
小趙小心翼翼,問朱一凡是不是需要通知哪個部門準備些什麼?朱一凡擺擺手說不用。小趙清楚了,這一次市長不要隨員,既不需要秘書,也不需要其他部門人員隨同。所以市長得自己管錢。小趙很細心,他又補充了一句,問需不需要給對方接待部門打個電話?朱一凡還是擺手,說不必,都安排好了。
「別緊張,這也不是第一次。」朱一凡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市長上哪去了?」局長問,「打他幾次門都沒人。」
別看朱一凡一向低調,開會不說話寫字條,總是藏在宋宜健的影子後邊,事到臨頭,想做什麼還確實敢做能做。當年跟上海追杭州,逮住個不辭而別的李總裁,讓宋宜健印象深刻。如今宋宜健已去,朱一凡利用手中意外握住的大權,下重拳治污染,不管出於何目的,還是有其辦法。
國慶黃金周到來之前,朱一凡在一次市領導會議上給宋宜健寫條子,請假,說明將前往杭州「檢查水箱暨會女朋友」。那次會議上氣氛很沉重,為的就是學生食物中毒事件。青川中學位居市郊,是一所完全中學,有學生兩千餘人。食物中毒事件發生於六月一個晚間,當時學校一些寄宿生相繼發生噁心、嘔吐等消化道疾病癥狀,個別學生嚴重腹瀉,幾乎脫水。學校管理部門發現情況緊急,立刻撥打120急救電話,叫來醫院救護車,將患病學生送進醫院。卻不料剛送走這個,那個又叫喚起來,當晚救護車在校園裡呼嘯不止,前前後後往市裡各大醫院送了百余學生,那個晚間因此成為該校有史以來最黑暗的夜晚。所幸處理及時,多數學生入院后打一針掛個瓶,癥狀即迅速減輕,第二天上午陸續出院回校。中毒癥狀最嚴重的四位學生在醫院里住了一周,最後均痊癒出院,沒有死人。因為事發突然,患病者眾多,社會上議論紛紛,引發媒體關注,省內外報紙廣泛報道。市裡就此迅速組織調查組調查事件原因,確認學生中毒系食物引起。該校中毒學生均為寄宿生,當晚均在學校食堂用餐,篩選學校食堂提供的食物,調查人員發現了可疑物品,卻是極其普通的小油菜。中毒學生無論吃的什麼,都少不了這個,沒吃小油菜的則無一中毒。因此基本可以斷定這東西是罪魁禍首。小油菜怎麼會引發學生中毒呢?顯然是沾染了有毒物質,而學校食堂未清洗乾淨就草草下鍋,翻炒中未充分加熱熟透即裝盤供學生食用。當天該學校的小油菜採購自農貿市場,調查人員經縝密調查,將售菜菜販查獲,再追蹤到賣菜的菜農。經訊問,得知售菜前數日,該菜農發現菜地蟲多,為防蟲子咬食菜葉,售不出好價,菜農違規給菜地打了大量劇毒農藥。
朱一凡在船頭接受了記者的採訪。這批記者是管得著的,為本市各媒體從業人員,土生土長,非空降部隊。朱一凡告訴記者,今天他親自率領這麼一批重要官員乘船視察大溪河沿線,是要表明自己的高度重視。市裡已經抽調一批幹部,組織一個強有力的工作班子和調查組,深入調查污染以及青川中學學生集體食物中毒事件,決心徹底查實,不惜任何代價,務必解決問題。
第二天一早朱一凡與妻子早早動身,趕往省城機場。秘書小趙送他們前往,一路很順利。辦完登機手續,託運好行李,秘書一直把他們送到安檢入口才離開。朱一凡和妻子坐在候機廳里等了二十幾分鐘,廣播通知登機,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機響了。
「我當然是跑不掉。」他說,「當年把李總裁從杭州追回來那會兒,我就知道了。」
對方即做出回應,很簡單:埋單走人。
宋宜健再怎麼年輕氣盛,也不該跟朱一凡這麼說話。朱一凡的年齡比宋宜健長,基層閱歷比宋宜健多,雖為副職,位居宋宜健之下,畢竟是副市長兼工業區管委會主任,本市的一位重要官員,不是宋宜健的晚輩門生,豈容小視。能夠當到副市長的人,光會吃乾飯哪行。朱一凡在任副市長前是本市經貿委主任,在經貿委之前曾主管本市最大的機械廠,時間長達十年。這人長期搞工業,本市沒有誰比他更稱行家,宋宜健朝他那麼發火實在太過分,誰受得了。
這一次不是大海撈針,不必跑到杭州西湖樓外樓酒樓訂桌,以伺機突然襲擊。這回是送貨上門,熱情服務。問題是這些貨人家並不是太熱愛。事前朱一凡讓政府辦先跟亞東科技總部聯繫,告知朱市長將親到北京與李總裁協商。亞東總部迅速反饋,說實在不敢勞駕朱市長,時間也很不湊巧,近期李總裁出差,不在北京。有關事項,全權委託陳副總,請朱市長就近與陳副總談,不必于百忙中辛苦遠行。
朱一凡說:「就是這個辦法。」
「現在這種事,成災了沒人管,媒體一曝光才動得起來。」朱一凡說,「部件太重抬不動怎麼辦?叫一部天車。」
朱一凡說:「比起宋書記不幸逝世,咱們也還有幸。儘管麻煩很多,畢竟都還活著,還可以努力做大事,爭取重如泰山。」
奉朱一凡之命,常務副市長帶一個陣容強大的洽商組跟亞東科技的陳副總談,強調建廠之初的協商雙方理解可能有差別,同時情況已經變化,涉及污染治理的法律法規不斷完善,政府和企業都必須依法辦事,以前確定的事項如不符合現行法律法規,也須改變。亞東科技則堅持說,他們擁護依法治污,他們只是強調工業區應履行所承諾的義務,這與現行法律法規並不矛盾。
「那麼有多少?一米六?」
結果很順利,通往天堂的路看來並不總是曲折。朱一凡一行從省城搭乘班機,直飛杭州,極其順暢,當天氣候很好,陽光燦爛,陰影不現,航班沒有誤點,行程沒有意外,本市再無任何重要官員于高速公路遇險受焚,平靜得簡直有些乏味。
「多少透露一點,別捂得那麼緊。」老劉當即誘導,「長得怎麼樣?很漂亮?」
朱一凡要求市政府辦公室儘快解決該洗手間的氣味問題。他不光要求,還具體提出處理思路,親自過問處置方案。他說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氣味重了靠什麼?靠水,氣起水沖,水一衝臭氣就會消散。但是水資源也很寶貴,用自來水得花錢,不能嘩嘩嘩拚命浪費,必須在治臭同時兼顧節水。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可以在洗手間外的洗手池上找辦法,實施一項管道工程。說管道工程太學術化,究其實際很簡單:從洗手池的下水處接一根管子,把人們洗手時使用的廢水引到洗手間內,讓它們去沖洗便槽。如此一水兩用,洗手沖槽兩不誤。
朱一凡問:「宋書記說的是亞東科技嗎?」
朱一凡滿意了。他說這樣有助於增進群眾對本市領導的信賴。要是朱市長總那麼暗淡陰沉,看上去就要重如泰山了,哪裡治得了污染。
類似細節還有一些,朱一凡忍耐力超常為人公眾。事實上,沒有這種能耐,或者說「水箱」沒有這般水準,朱一凡怕是當不了這個市長。朱一凡任市長之前,在副市長里排名倒數第二,前任市長姓張,是從鄰市調過來接老劉的,時劉市長因身體不好改到政協任職。當年的張市長比較有個性,跟宋宜健合不來,倆人共處才一年多,彼此很不愉快。省里發現不行,把張市長調走了,讓誰接呢?本市領導層里幾個資歷較深的候選人各有緣故,用不上,省里有意從省直年輕廳長中物色一位下來,與宋宜健搭檔。宋宜健想方設法施加各種影響,直至前往北京找老領導尋求支持,請求不另派員,就從本市提拔。提誰呢,不要別人,就要排名相對靠後,資格相對較淺的朱一凡。
宋宜健說:「好了,開會。看看接下來怎麼偷埋死人。」
那天朱一凡興緻所至,在會間跟老劉開玩笑,什麼天地暗淡、陰影森森,居然不幸而言中。此刻手機里傳來的是特大凶信:昨晚宋宜健在參加完本市國慶文藝晚會後返回省城,途中車禍身亡。
人們想起他一再說過的那句話:「抓住機遇。」於是豁然開朗。
他在起爆前接到一個重要電話,要求他暫緩行動,不要匆匆忙忙行事,採取過激辦法。要區別對待,做好工作再說。他說明白,領導放心,他知道該怎麼辦。回過頭他沒有絲毫猶豫,即下令動手。
朱一凡說其實也沒什麼,肯下力氣,用心了解,總能發現線索。說起來也湊巧,李總裁別地方不跑,跑到杭州,等於是自投羅網。要跑其他地方還真沒辦法。杭州不一樣,熟悉,找人辦事,打幾個電話就成,所以抓得住。那天他們追到杭州,了解到李當晚在西湖邊的樓外樓酒樓請客。於是將計就計,立刻安排在那裡訂桌,訂下了李旁邊的包間。大家在包間外走廊猛一撞車,李當即一怔,說奇怪,怎麼會呢!
這個電話來得恰是時候。再晚幾分鐘,上飛機后關閉手機,在朱一凡降落於天堂之前,該手機信號就只能亂糟糟四處飛,沒著沒落,如孤墳野鬼。
按照朱一凡的交代,秘書給他訂了十月二日的機票。國慶節上午有個升旗儀式,晚間有一個文藝晚會,朱一凡都得出場。所以定在二日動身。國慶節當晚文藝晚會上,朱一凡跟宋宜健坐在一起,市電視台的記者拍新聞,以便表現本市兩位主要官員與千余觀眾一起「興緻勃勃地觀看演員們的精彩表演」。記者們拿聚光燈打他們,朱一凡抬手擋那強光,宋宜健在一旁發笑,說老朱這樣不行,這個鏡頭拍瞎了。
宋宜健說市長的身體也不錯的,別總操心水箱。
場內鴉雀無聲。在場官員及企業主無不震驚。
「以前老那樣,」他說,「輪我出鏡總是灰不溜秋,破車床似的。」
朱一凡臉色頓顯難看。
不料記者們爆出了內情。他們指稱小油菜上殘留的農藥並不是此項食物中毒的全部原因,食品檢驗部門檢測出該菜農所產小油菜上多種有毒化學物質嚴重超標。這些物質並非全部來自所施農藥。經實地檢查,該菜農的菜地就在大溪河畔,澆菜用水直接取自大溪河,其菜地上游不遠處就是大溪工業區,有一條排污溝就在菜地近側。學生中毒很可能與污水有關。
於是大家又笑。宋宜健適時敲敲桌子,說好了,現在繼續開會。
宋宜健開玩笑,說看你老朱說得滿臉遺憾。當年該在杭州找個女朋友嘛。
朱一凡說換個人還真是不一定能成,不是沒他的本事,是沒他的經歷。他為什麼總說杭州?因為他熟悉杭州,他在那裡度過大學四年,他的母校浙江大學在中國諸大學里名列前茅。大學畢業后他還在杭州工作過幾年,其他情況不敢說,西湖邊樓外樓里來來去去,多有他的同學同事,錢塘江跑來跑去的那些船里,肯定還有他裝的馬達。所以在杭州辦事,數他容易。宋宜健不禁好奇,問朱一凡後來怎麼又離開了?杭州多好,為什麼不在那待著?朱一凡說這事一言難盡,用一句話表述也簡單:感情問題,人很難不受制於情感。他跟家裡那位在高中時就好上了,讀大學時她去了廣州,畢業後來到本市。曾想把她往杭州調,當時沒辦法,很難,那麼好的地方哪裡是想進就能進的。末了只好死心塌地,告別天堂。
一時真是舉座均驚。
抵達杭州的那天下午,朱一凡一行與當地相關官員座談,晚間不做安排,自由處置,朱一凡忽然不見了蹤跡。
事情要是真像朱一凡說的這麼簡單,他那張臉何至於那般黃中帶黑。會議室里這些人官至如此層次,哪一個不是閱歷豐富。朱一凡宣讀的八字批示,表面上沒有任何態度,實際上大有含義。本市大溪工業區污染問題已經沸沸揚揚,上下非常關注,省領導多有批示,市裡為此採取強硬措施治理,秦副省長當然不能,也不會說不行。但是他對亞東科技申訴材料的反應如此迅速,親自批交朱一凡,還讓秘書直接打電話告知內容,儘管該批示從字面上看毫無內容,顯然是用這種方式表明自己非常重視這個問題,其態度盡在不言中,所謂「此時無聲勝有聲」,說的差不多就這個意思。亞東科技不只是本市大溪工業區里的重要企業,也是省內化工行業的龍頭之一,除企業自身地位重要外,其總裁李華還別有一重身份。這位留美博士本身是省里一位老領導的小公子,老領導後來榮調首都,在國家一個重要部門裡任職,雖因年齡大了不再擔任實職,仍然頗受尊重。亞東科技在洽商中如此強硬,不是沒有由來的。
如此看來,雖時過境遷情況有變,朱一凡的水箱依然不錯,最多閥門有所磨損,其忍耐張力和係數依然驕人。
當年,朱一凡以副市長身份兼大溪工業區管委會主任,有一個晚間接到了宋宜健的一個電話。當時宋宜健從省里下到本市任職不久,與朱一凡接觸不多。
那時會議室里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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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一凡聞之變色。他坐在椅子上,好一陣一言不發,臉色顯白,有細汗滲出了額頭。
接觸多次無果,對方始終咬住不放。
宋宜健臉上有了笑容。
朱一凡主政之初,市有關部門正在著手編製本市城市建設的中長期規劃。朱一凡認為這件事不小,很重視,親自籌劃安排。為保證該規劃科學合理,市裡經過幾輪商討,最終決定與上海同濟大學合作,委託該校專家學者為本市論證、編製城建規劃。朱一凡親自率市責任部門主要官員前往上海接洽,同時決定往上海前先擠出兩天,讓大家到杭州走一趟。不是讓大家看杭州的高樓大廈,那東西上海有的是。去杭州要看濕地,看綠地,看植被,看人家城市的各個零件,知道一下什麼叫城市建設。
兩天後雙方簽訂了投資辦廠意向書,各相關事項在意向書里均有簡要表述。環保評估問題的提法是按規定辦理。雙方對九九藏書此另有承諾,未見諸文字,以口頭協商方式形成默契:亞東科技承諾採用各項新技術以減少生產污水排放,工業區方面則表示負責協調解決當前環評事項,今後則計劃對區內企業污水處理做統籌考慮。如此,方方面面大體都交代得過去,包括應對上級的環保要求。
這當然是笑談。如今朱一凡已經反過來聲稱自己不行了,宋宜健才會讓大家向市長學習,水箱不好也不往外亂跑。如此變化,是不是因為朱一凡官至市長,管轄六縣兩區三百余萬人口,差不多算個大領導,不必擔心上級有看法,不用再干憋著嗎?倒也不是,其原因是他確實有了毛病。如他自己說,叫閥門有所磨損。機關里有一句笑話:「開會不發言,前列腺發炎。」朱一凡就這個,他有前列腺炎。朱一凡不過四十七八,年富力強,怎麼水箱閥門也要發言?他說,可能因為過度磨損。年輕時他不是特別會憋嗎?日久天長,這就搞壞了。
秘書長說,市裡有關部門和開發區正在跟記者們接觸,了解他們的意圖,搞清他們的背景,目前有些情況尚不明朗,總的感覺,好像是要大做文章。
他發表感慨,說以其本人親身體驗看,真是搞污染容易,治污染難。咱們這台機器肯定有地方出了毛病。
忽然宋宜健話鋒一轉對住了朱一凡:「朱市長,你不同意?」
朱一凡於術后第三天病逝于杭州。
「這麼說她還長著翅膀?」
宋宜健講了一件事,交代朱一凡接待一位姓李的客商。宋宜健說這位李總裁很能幹,經營有道,手中有一個大項目。前些時候該企業為項目選點,考察過幾個地方,跟本市也接觸過。宋宜健考慮,要盡量爭取,把這個項目拉到大溪工業區。大溪起步較晚,進展比較遲緩,目前擺開的項目少而小,不成氣候,需要有一些大項目來帶動發展。
現在情況不同了。
朱一凡卻面如死灰,重如泰山,臉色極其難看。
他對妻子說:「不行了,看來得倒車。」
他讓朱一凡彙報情況,著意推舉,讓朱一凡在本市同級官員中凸顯出來。事後證明,宋宜健的安排成了朱一凡日後發展的重要一環。
這一手比較厲害。李總裁不好有悖省長,他終於鬆口,同意一見。
朱一凡如此笑談有自吹之嫌。但是這個人的忍耐力的確有過人之處。所謂忍耐力當然不只體現為會憋尿,那種事有礙健康,不僅兒童不宜,成人也不宜仿效。
結果還真找到一條船,是一條運沙船,木質,長十來米,船尾有駕駛艙和柴油掛機,開起來砰砰砰砰,驚天動地。跟河上漂來漂去的其他小木船相比,這條早顯破舊的運沙船還算得上是大溪河面的航空母艦。
朱一凡故意來點烏鴉嘴,弄得好像大家都有一場陰險的車禍不動聲色在高速公路上守候似的。其實那種事也就萬中有一,不夠資格還不一定碰得上。朱一凡幹嗎拿死亡說事,搞得大家心裏都重如泰山?其中原因一句兩句話沒法說清楚。
他怎麼變成這樣?這不像是他會做、該做的事情。
「朱市長!市長!宋書記!書記出事了!」
朱一凡問:「他們都搞些什麼?」
他說的是記者。前些日子北京來的記者曝光大溪工業區污染,他們弄了條木船到河上轉,工業區排污口一個一個拍,有如拍攝廬山風光。現在朱一凡刻意加以仿效,要在河中船上接受記者採訪,以做姿態。
朱一凡說知道,不久前這家企業曾派員到工業區了解過情況。管委會一位副主任接待過他們,事後副主任向他彙報了,他很感興趣,已要求工作部門積極接觸,進一步聯繫,努力爭取。
明白了,關鍵是水。大家知道朱一凡心裏想的就是這個。
朱一凡挺有意思,所謂日理萬機,卻對一些小事很在意,其事多與水有關。
「都是幹什麼吃的!」
有關部門做了大量工作,沒有進展。如朱一凡所言,難點在於排污企業。工業區里的相關企業願意接受政府提出的任何污水處理方案,爭議焦點只在費用,企業無意危害環境,是因為政府已有言在先。
小趙說,如果確有急事,可以給市長打手機。如果不到火燒眉毛,就緩幾個小時吧。市長這麼大的領導,旁人看來很自在的,其實並不自由,不可能愛到哪去就到哪去。好不容易來到杭州,能夠自己支配的也就這麼一小點時間,別打攪他。
朱一凡說,解決問題有多種選擇,例如可以考慮在大溪河上游安一條長長的水管,在水管下方鑽一排小洞,然後不停地放水,沖污,從而改善水質。這種方法可不可以?他曾經在政府大樓市長會議室外邊的洗手間里做小範圍試驗。事實證明效果不佳。所以不便在大溪河上採用。比較起來,最現成有效的方案應當是運行工業區所建的污水處理廠,另外加上一些輔助措施,雖不能一勞永逸,徹底解決所有問題,卻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緩解目前的嚴重情況。這些措施其實不是什麼新發現,都早經提出並探討過,為什麼以往無法落實?污水處理廠的啟動經費和相關企業繳納污水處理費是兩大癥結。現在是時候了,要抓住機遇,破解這兩大癥結。
這番重要感慨是他在市長辦公會上發表的。那時發生了一件事:會間,朱一凡正在講話,秘書小趙從外邊進來,給他遞了張字條。朱一凡看了字條,即停嘴,起身離會。他去的時間不長,十五分鐘左右。回到會議室時,大家發覺其臉色非常難看。這人本來臉黃,此刻更顯其蠟黃,黃中泛黑,極暗淡極慘然極惡劣,一副重如泰山狀。
朱一凡說漂亮那是當然的。人家待的哪裡?天堂,天使飛來飛去的地方。
很巧,就在那濕地公園,朱一凡的手機響了,有電話追蹤而來。看來朱一凡真是天堂駭客,不來則已,一來准有事,所謂「陰影森森」,哪跑得掉。上一次他還沒登上飛機就在候機廳里接到了宋宜健的凶信,這一次還一樣,只是稍稍滯后了一點,他們已經進入杭州,濕漉漉貼近濕地,那手機信號該來還來,讓朱一凡無可逃遁。
朱一凡說,這個問題比較麻煩,進一步商量吧。
經過這番招商周折和懇談,朱一凡和宋宜健接觸漸多。亞東科技成功落戶大溪工業區,果然如宋宜健所預測產生巨大帶動效應,幾年裡大溪工業區煙囪林立,面貌一新。工業區欣欣向榮之際,大溪河水也在日益發臭。
「還得徹底。」他說,「要大張旗鼓。」
那是在露天,有自然光,幹嗎還得打燈?朱一凡說,關鍵是要把人拍得亮堂一點,不要總是灰濛濛暗淡無光。
如今該洗手間氣味依然不好。特別是夏日里氣溫高,蒸發快,市長會議室里絲絲縷縷,總有一股氣味在空氣里飛翔,哪怕堅閉門窗,開啟空調,那味兒還會拍動它無形的翅膀從門縫裡鑽進來拜訪各位領導,很頑強很陰沉,讓人很沮喪很氣惱。朱一凡因此偶發感慨,說看來咱們這些人搞污染很在行,治理污染本事略差一些。
宋宜健這人強勢,不在乎。要朱一凡心理負擔不要那麼重,別怕,他話中有話。
原來他早已病人膏肓。臉色黃中發黑,竭力解毒補氣,時常氣喘吁吁,中氣不足,疲憊交加,這都怎麼搞的?系出於肝部重疾。他所謂的「水箱」不好,自稱前列腺發炎,都是在轉移目標,著意掩飾。顯然他不願張揚自身的問題,可能有所顧忌,同時心存僥倖。如果其病情為人所知,別說再謀重任,恐怕市長都不好當了。他看來還不想放棄。他的情況無疑宋宜健知道一點,如此事項他可以什麼人都不說,卻不能不跟書記有所交代。宋宜健生前跟他最後一次交談是在本市國慶晚會上,當時宋宜健說市長的身體也不錯,別總操心水箱,顯然是在為他打氣。時朱一凡即將踏上杭州之旅。杭州那兒有很多同學朋友能為他悄悄提供幫助,杭州那家著名醫院換肝手術遠近馳名,成功率很高,有患者術后近十年依然健在,朱一凡顯然把希望寄托在那裡。
「先借五萬吧。」他說,「你代我辦個手續,明天拿到辦公室給我。」
在做出強硬姿態的同時,朱一凡加以配套,實施第二項決定:他親自出馬,率一重量級工作小組直飛北京,有如當年跟上海,追杭州,找李總裁直接溝通一般。
首都數家新聞媒體相繼播發新聞,報道了本市大溪開發區的嚴重污染問題。所有報道的切入點都一樣,均由數月前曾引發許多注意的本市青川中學學生集體食物中毒說起,揭露該事件並非單純食物中毒事件,當地有關部門在調查和處理時有意隱瞞真相,不涉及導致事件爆發的真正原因,這就是該市觸目驚心的水源污染。
那一天,大溪工業區管委會召開區內企業主座談會,繼續商討治污事宜。通知時特地加了一條,說市長朱一凡將親自到會,與企業家們一起座談,並宴請諸位。於是區內企業主來得相當踴躍。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一切依舊,大溪河水依然污濁。
這句話不用他說,知情者早都知道。從事情一開始,朱一凡大張旗鼓組織調研,自己親自率隊乘船下河視察並接受記者採訪那時,大家就知道最後會是這句話。他所做的一切實有如法官明知故問,在法庭上詢問嫌犯的姓名一樣,只為一個必不可少的程序。工業區污染這件事最後將如何收攏,朱一凡心裏早已一清二楚。別說他,此間許多人一樣清楚,因為事情是明擺的:大溪工業區的一些企業把污水直接排入河流,因為它們沒有自己的污水處理廠。這個工業區並非沒有處理污水的能力,它有一家新建污水處理廠,該廠從建成起從未正常運行過,處理能力基本閑置,與此同時工業區里的污水在源源不斷地排入大溪河中。
朱一凡也開玩笑,說找了呀,沒用。該幸福的留在天堂,該遺憾的打道回府。
大溪河工業區一線,有十數條排污溝、排污管伸向河中,有的暴露於水上,有的隱蔽於水面之下。在工業區污水處理廠開足馬力運行之後,這些污水管已經停止使用。為表現治污的徹底,防止個別企業今後偷排污水,朱一凡決定將這些排污管全部拆除。不勞企業花費,市裡出錢組織專業隊伍統一干,採用爆炸拆除方式,炸它個稀爛。
據傳宋宜健跟上級講得很懇切。他說,他這人事業心強,個性也強,脾氣不好,對人要求很高,眼睛里不容沙子,容易傷人。如果還讓他在本市主政,他希望能有一個比較好合作的搭檔。朱一凡這人平時不吭不聲,相當低調,其實很有能力,會辦事,而且好相處。朱一凡當副市長,管工業,主抓工業開發區,工作非常努力,在很困難的情況下白手起家,創業,招商,幾年裡從無到有,把一個重點工業開發區搞得熱火朝天,欣欣向榮,政績非常突出。所以這人可用,用他最好。
朱一凡說,宋書記講得很深刻。
他們一來二往很輕鬆,其實當時會場上陰雲密布,氣氛很沉重。那天的議題是市郊青川中學學生集體食物中毒事項,由一個聯合調查小組向市幾大班子領導彙報,提出處理意見以供研定。這種事很費腦筋,大家心情比較壓抑,很需要放鬆。便有人出出進進,抽空溜到會場外,抽支煙,說句話,透透氣。宋宜健看了不高興,忽然拿朱一凡的條子說起事來。
這天上午,杭州接待方安排朱一凡一行在市裡參觀。他們去了西溪濕地公園,那時恰天下小雨,他們乘船在公園的溪汊里轉,滿目清流,到處綠樹,野鴨子三五成群嬉戲於水面。雨霧蒙蒙中於鬧市近側考察濕地綠野,大家只覺水汽格外充盈。朱一凡便感嘆,說大家明白了吧?水很重要。有水才有天堂,否則只有沙漠。問題是這水得是好水,如果滿溪黃濁,馬桶似的,都像咱們水箱里出來的東西,那行嗎?咱們搞城市規劃,得充分考慮這個。
「大家要向朱市長學習。」他說,「猴子屁股坐不住,當什麼領導。」
朱一凡於會間抽空,交代秘書小趙訂前往杭州的機票。兩張,市長本人,還有一位女士,不是「天堂女友」或者什麼陰影森森之黑老鴉,就是他夫人。他還讓小趙借錢,直接找管理局長處理,悄悄的,不要驚動哪個。
實施爆破那一天恰逢星期日,天氣晴朗,氣溫適宜,大溪河對岸人山人海,有數萬市民聞訊趕來,自發聚攏,觀看爆破,有如早年間五月初五過端午時,于清澈的大溪河畔觀賞划龍舟一般。排污管線不是什麼大型建築,其爆破毋須太多炸藥,對隔水觀望者不會構成威脅。朱一凡選擇了大溪河對岸一座小山坡為行動現場指揮所,在那兒支起幾面太陽傘,擺了數張桌子,布置出指揮台。那天上午他和相關人員及市內外大批媒體記者來到這裏,居高臨下,隔水觀察,指揮了爆破行動。
朱一凡決定在船上接受採訪,得給他找一條合適的船。
他說了句話:「來來來,大家看看這怎麼辦。」他把自己剛接的電話公之於眾。他說為什麼他把開了一半的會議放下來,讓大家乾等十數分鐘?因為這個電話不能不接,很重要。電話是省政府辦公廳的小肖打來的,小肖是秦副省長的秘書,他在電話里傳達了領導的一個批示,這批示很重要。
朱一凡奉命主持全市大政,此刻非他莫屬。宋宜健突然去世,省上確定繼任人選需要時間考慮斟酌,有一套必需程序,因此得指定他人先行主持。第一把手死亡,第二把手頂上,所以該朱一凡,這是常規。朱一凡開玩笑說自己是「熄火于天堂門外,受命于危難之際」。他對名城杭州的嚮往和中止旅行的懊喪由此可見。所謂的危難之際,不只是說宋宜健猝死,還因為其時本市麻煩正多。
這時宋宜健已經從北京回到市裡。他在市賓館設宴款待了李總裁,朱一凡作陪。席間賓主頻頻舉杯,氣氛極其融洽。
朱一凡說,小時候讀書,記住了一句名言,好像是寫《史記》的那位司馬遷老先生說的,叫做「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司馬老先生說的是老話,文言文,聽起來很彆扭,不像如今電視台女主播說的普通話那樣動聽易懂,因此書一讀過,漸漸也就淡忘。要不是宋宜健書記死得這麼突然,景象這麼悲慘,觸景生情,哪會忽然就記起司馬老先生的千古名句。宋書記這麼年輕能幹,這麼前途遠大,本可指望身後重如泰山,哪想飛來橫禍,英年早逝,沒能多做幾件大事,就一盒骨灰兩排花圈大家三鞠躬按規定輕身上路。所以想做事情特別是辦大事得抓緊時間,趁早,一旦也碰上意外車禍才不至抱憾沒有泰山那麼重。
其實他的氣色依然如舊,不怎麼樣,唯自我感覺良好。也許是感覺太好了一點,他沒在可以停下來的地方就停下來,執意繼續前進。
他把朱一凡的條子以及他的兩段批示一一念畢,小會議室里頓時一片笑聲。宋宜健眼睛一瞪,說笑什麼?水箱就市長有嗎?朱市長水箱不好,沒見他動不動往外跑。這往外跑的都怎read.99csw•com麼啦?是不是也準備跟市長到杭州檢查水箱去?
朱一凡除關心洗手間的污水,對列其源頭的飲用水亦相當敏感。有一回他在市委那邊開會,忽然發現會議室旁邊的茶水桌上有一台電熱飲水機,使用的是大瓶裝純凈水。市委會議室以往使用的是開水房燒的開水,這回添了新裝備。與會領導們對該新設備均視而不見,因為眼下電熱飲水機到處都有,送瓶裝純凈水的滿街跑,均非奇貨。朱一凡卻很留意,會議期間他寫了張條子遞給參會的市委辦主任,問該純凈水水質是否可靠,買台飲水機的錢夠不夠買顆炸彈?主任即在市長的字條上回復,說明經衛生部門檢驗,這種品牌瓶裝水是正品,水質優良,絕對綠色,飲水機亦不貴,肯定比炸彈便宜。朱一凡點頭表示滿意,提筆批示:「可以考慮在市區推廣。」
客人離去是在晚間。雙方本說好第二天到現場,就電力供應等問題再做實地考察。卻不料當晚客人自行與酒店結賬,叫了部車徑直前往省城。他們留了句話,說李總裁另有要事,先走了。項目的事就算了,大家後會有期。
這一次是公務活動,市長夫人不宜隨行,陪同朱一凡前往杭州的是本市相關部門官員,還有他的秘書小趙。當天晚上朱一凡交代秘書,說自己要出去,有什麼事就秘書先頂一下,明天再說。小趙心知有些情況,卻不敢多問,所謂大人有話,小孩沒嘴,市長不說私出何干,秘書能問嗎?都知道朱一凡有一個著名的「天堂女友」,通常大家以為那是個玩笑,但是萬一真有其人,朱一凡著意安排,就是要前來一會,這種事秘書就更不好問了。
朱一凡在會議室里向宋宜健請假。他寫了個條子遞給宋宜健,說明自己擬於國慶黃金周期間前往杭州,「處理有關事宜」。宋宜健在條子上籤了八個字:「項目不清,不予批准。」把條子退還給朱一凡。朱一凡看了發笑,提筆寫了理由:「檢查水箱暨會女朋友。」宋宜健點頭,再批:「情況屬實,同意。」
朱一凡在企業家座談會上親自曝料,解說所謂「天車」,引舉座皆驚之後,人們發現了其「抓住機遇」的實質內涵,也明白這回肯定是來真的。早先製造污染,朱一凡功不可沒,眼下打污可謂自我否決,顯然需要勇氣,考慮到這會是更醒目的一大政績,該勇氣應屬下得值得。
老劉看朱一凡說得這麼沉重,插嘴進來跟他開玩笑,調節氣氛。他說老朱你準備躺哪張床?家裡那個,還是杭州那個?
這一讀大家都笑,只宋宜健不笑。
朱一凡也不是只會在自己的水杯里泡菊花茶以求「解毒」,或者如宋宜健形容,一味「心理負擔那麼重」。朱一凡在擔任市長之後,曾力圖著手解決日益嚴重的大溪工業區污染河水問題。他千方百計從國家和省環保部門爭取支持,立項在工業區修建了一座大型污水處理廠。這座污水處理廠的處理能力不足以解決全部問題,卻能大大緩解工業區企業對大溪河的污染。但是污水處理廠建成之後基本閑置,處理能力無從發揮。因為處理污水需要成本,政府難以埋單,只能由排污企業負責,而相關企業無意承擔其費用。
朱一凡不禁笑,說:「我得考慮考慮。」
此時會場略顯稀拉,與會者大約有四分之三準時,另有一些尚未到場。本市中層官員大都怕宋宜健,對朱一凡缺乏感覺,因為他總是相當模糊地藏在宋宜健的影子後邊。
朱一凡不知道這些情況嗎?他當然知道。他說過,這些日子里心情很不好,食慾盡退,睡眠很差,誰讓他心理負擔如此沉重?他的心頭一定翱翔著亞東科技長長展開的一對翅膀,如他自己所描述叫「陰影森森」。朱一凡清楚自己可能面臨的壓力和風險,沒等事發他早在承受,亞東科技這一部件真是很沉重的,要不何須他千方百計去叫來天車,費吃奶之力往上弔。他在下決心之前一定非常仔細地權衡過利弊,世界上確實沒有免費的午餐,謀求政績往往連帶著會有所損傷,關鍵在孰輕孰重,是否弊小利大,能否弄得過去。
如此分析似乎符合邏輯,但是還是顯得失常,讓人難以相信。無論有多少理由,一般人再怎麼樣也不會這麼干。論朱一凡以往脾性,也不像會這樣玩火。為此弄個吃不下睡不著,「陰影森森」,有必要嗎?他到底為了什麼?
朱一凡心知壞了。他緊急聯絡,想找到這個李華,卻不料手機無一能通。想方設法打聽行蹤,才知道李華一行已經從省城上了飛機,飛上海去了。
關於自己的「天堂女友」,朱一凡有過一些玩笑說辭,多在會議、飯桌等領導層要員相聚的場合公開發表,因此略為人知。他說過該女友「身高一米六二,體重六十七千克」,那其實是比照自家夫人。除了說該女模樣漂亮,卻長有黑翅膀外,他還曾介紹說,這位女朋友身材極好,充滿「骨感」,絕對毋須減肥。江浙女子,吳儂軟語,皮白身輕。圓眼窩,塌鼻子,寬嘴巴,兩排大牙,等等。所描繪的形象比較混亂。老劉便開他玩笑,說朱市長在杭州讀大學時女朋友太多了,如今說起來總是搞亂套,把這個人的小鼻子安在那個人的大嘴巴上。
朱一凡說哪行呢。
朱一凡出會場就去洗手間,用他的話形容,叫「給水箱放水」。朱一凡所謂水箱其實就指這個,尿泡,或稱膀胱。朱一凡是學機械出身的,喜歡用工科名詞說事。以往他總說自己的水箱好,除了爹娘的一份功勞,還與後天訓練有關。他大學畢業后在企業工作多年,起初任車間技術員,車間離公廁遠,方便得跑路,相當麻煩,他這人怕麻煩,就少喝水,多憋氣,於是練出來了,一口氣可以憋一上午。朱一凡說醫生稱憋尿危害健康,這種醫生不懂事。練憋尿功很重要的,當小技術員用得上,當領導更用得著,特別是當小領導。因為小領導上邊有大領導,大領導開會,小領導動不動揪著褲襠拉鏈往會場外跑,大領導會有看法,說你小子水箱這麼不能裝,光會拉,能幹什麼大事?所以水箱雖小,事關重大。
那時宋宜健才找朱一凡做了一番懇談。宋宜健提及那回發火。說自己脾氣大,一發怒什麼重話都說,事後回想,心裏也是很不好受的。他真是沒想到朱一凡會這麼大度,如此以事業為重,因此格外有感覺。所謂本性難移,今後碰到類似情況,恐怕他還會發火,但是他要預先告訴朱一凡不要介意,他對朱一凡已經心裡有數。
市長夫婦臨時撤退,行李早上了飛機。這時拒不登機非常麻煩。機場工作人員可不管你什麼市長,那種官在自己的地盤有用,到這兒什麼都不是,管不著的。工作人員追問究竟,要朱一凡說明理由。朱一凡沒有多費口舌,只說是發動機出了故障。他說的不是飛機,是自己。他指著自己的左胸說這兒有問題,心慌,緊張,看來不行,怕有麻煩。還有什麼理由比這更大?萬一乘客心臟病發作,猝死於空中,那算誰的?機場工作人員不敢多說了,只能緊急報告,請示航管部門,幾分鐘后即有決定下達,同意兩乘客放棄旅行。工作人員查驗了朱一凡的行李票,上飛機貨艙把他們的行李找出來,再讓他們離開了機場。
朱一凡大笑,說不錯,弄完了這個就去杭州,讓女朋友感覺一下。
亞東科技總部設在北京,總裁李華從總部派了一位副總到本市處理此間事務。這位副總姓陳,很強硬,他說總裁交代了,就一句話,八個字:擁護治污,反對違諾。
那天的會議定在八點半開,比正常上班晚半小時,讓大家從容赴會。朱一凡自己早早來到會場,坐在主席台上看表,時間一到即宣布開會,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立刻關閉會場的大門。
因此朱一凡宰相肚裡能撐船,「水箱」特別好,也非沒有由來。少了宋宜健的全力推薦,他恐怕只能指望「健康長壽」,難有其他奢求。宋宜健脾氣大,卻有一好,發過脾氣就拉倒,並不記仇,回過頭來也還聽得進其他意見,朱一凡知道拿他怎麼辦。這倆人彼此性格頗能搭配,幾年下來,他們的合作還真是不錯。
現在朱一凡何言以對?
朱一凡做過頭了。不說排污管產權不歸政府,僅就亞東科技而言,這麼處置也不合適。污水處理廠與該企業訂的是一年協議,理論上講,一年後如果談不好,亞東科技有權再次向大溪河直接排污,把人家的排污管炸了,人家到時候還怎麼辦?
他對朱一凡說:「朱市長你這裏很初級。」
宋宜健一愣,說:「怎麼啦?水箱不好說?」
朱一凡是學工的,長期從事工業,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某些作為的後果,這種意識不可能不有所表現。榮任市長,離開大溪工業區后,朱一凡開始說自己的「水箱」不好了。「開會不發言,前列腺發炎」,搞「管道工程」,屢次三番改造市長會議室洗手間,寫字條主張在市區推廣瓶裝純凈水。這都是開玩笑嗎?無緣無故?不對,不管是有意識無意識還是下意識,他的難言之隱無疑盡在其中,如他自己所形容,心裏「陰影森森」。這種心態可以理解:那段時間里,大溪工業區屢遭詬病,社會上媒體間聲響開始此起彼伏。
他們說政府已經有言在先,問朱市長去,他最清楚。他們這說的什麼?當年引進亞東科技,在排污問題上談不攏,幾經周折,最後政府讓步以拉住企業。雙方採取一種含糊其辭的口頭協商方式,企業承諾採用各項新技術以減少污染,政府則表示將統籌處理區內各企業的污水。這種模式為後來的招商引資所仿效。各企業認為,政府當初的表示應當視為一項政策優惠和服務措施。建設污水處理廠,統籌處理區內生產污水,屬政府切實履行招商時的承諾。向企業收費,增加企業負擔則是不適當的。如果環保要求這麼高且負擔要企業全部承受,當初應當明確說明,企業就會仔細核算比較,考慮在大溪投資辦廠是否適宜合算。
朱一凡說不要選了,就這兒吧,大溪最好。
「看準關鍵、龍頭。」他說,「你們都知道的。」
不多久,省里一位主要領導來本市調研,宋宜健陪同省領導下基層,特地安排到大溪工業區來。此時工業區幾乎還是一片荒坡地,沒什麼可看,宋宜健卻說應當看,眼下這裏最值得上級領導注意的不是廠房車間道路,是朱一凡。
流經本市市區的大溪河早年水運相當發達,本市之開埠和發展均與這條河及其提供的運輸之便相關,市區南沿一線的舊日碼頭就是其史跡。直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大溪河依然通航,有柴油動力的客輪通行。當時水清而充沛,每年端午節,河上賽舟「扒龍船」,蔚為壯觀。後來隨著陸地交通的發展,以及水土流失、航道淤積等因素,大溪河水運日漸衰弱,眼下除了一些打魚運沙的小木船,這條河已經難覓帆影,舊日風景早已不存。
朱一凡還是躲在後頭,讓常務副市長在前邊堅持,繼續談。區內大多企業漸被說服,心存觀望的少數企業開始轉變態度,朱一凡這才發了話:「現在可以點火。」
那時北方一家大型煤礦突發礦難,有礦工被困井下,新聞媒體和公眾的注意力一時全都集中到礦難及其救援事項上去。本市很幸運,未再發生中學生集體食物中毒事件,大溪河水污染問題漸漸退熱。有媒體報道市場上發現冒牌瓶裝純凈水,人們憂心忡忡,現在只怕自己喝的純凈水有假,相比而言大溪河水質毫不摻假,那早是污的了,不再吸引眼球。朱一凡所說的「危難之際」至此基本算是悄然渡過。
沒有太多的爭議,經討論研究,與會官員對調查情況和處置方案形成了共識。朱一凡指定市財政局負責解決資金問題,環保局和工業區管委會負責與企業協商污水處理費問題,後者是難點。要求一家一家企業摸清情況,說服解釋,最終達成協議。
宋宜健不禁發笑,說:「哈哈,老朱老朱,誰不知道你啊,怕什麼。」

朱一凡有辦法,他是老手,自有回應之策。他對老劉笑,說:「不行啊,有關女朋友的問題很嚴肅,不能胡說八道。」
在認真「閱處」完省領導批示下來的材料后,朱一凡做出兩項決定。一是責成市政府法制局介入工業區治污案,掌握材料,研究法律,準備好對策。按照職能規定,一旦亞東集團提出行政訴訟,狀告市政府,法制局將代表政府應訴。市環保局同時再次發出文件,向工業區相關企業,主要是亞東科技旗下系列企業提供最新檢測數據,揭示其污染之嚴重,督促迅速採取措施,重申整改期限。
他為這個結果喜形於色。他從北京回來,跟市政協主席老劉開玩笑,說洋參片真是好東西,比吃補藥管用。現在他天天用它沏茶,在北京也喝,氣色果然好了許多,談判對手都有感覺,別說自家太太了。老劉說太太感覺不重要,女朋友感覺比較重要。
朱一凡提前到了會場,市裡各相關部門官員跟隨前來,濟濟一堂。座中不少企業家跟他早就相識,彼此打招呼,很親切。朱一凡頻頻四顧,忽然問了句話:「李總裁呢?亞東科技的李總裁?」
秘書不覺一怔。五萬數額不小,也不能說太大。市長出門辦事,有時的確所費不菲,例如上北京跑項目,首都消費水平高,請一次客得多少?所以帶個五萬十萬不足為奇。但是無論需要多少經費,什麼時候需要市長親自交代並攜帶?自有隨員辦理。這一回有些奇怪了。
那天在大溪河的運沙船頭試拍鏡頭,朱一凡特地交代記者注意。他說這些天沒一夜睡得著,很難受的,這張臉上全是晦氣,缺乏光彩,肯定對不起觀眾。但是記者有辦法,靠你們了。電視台很認真,派的兩個攝像都是老手,還帶了電池燈。他們費了吃奶的力氣,選角度,補光,一再折騰,拍下來的鏡頭效果居然不錯。朱市長在電視畫面里精神抖擻,氣度不凡,號召全市幹部群眾行動起來,徹底治污。
「他有一句名言,叫做『水箱』好。」宋宜健說,「其實他哪裡光是水箱好。」
朱一凡說不止。早先大約有一米六四,現在損耗啦,或者說是縮水了一點。不過至少還有一米六二的樣子。否則也太矮了。體重比較可觀,大約有六十七千克,就是一百三十四斤,有那麼一砣,相對而言比較矮胖。
他跟命運打了個賭,抓住機遇把他認為應當做的大事做完,賭注是自己的生命。他終於如願以償炸毀了那十數條排污管,但是時不他待。所有手術都有其最佳時間,一旦延誤,開一刀可能就是一種對患者最後的血淋淋的慰問。朱一凡曾經描述過他百般想念的所謂「天堂女友」:圓眼窩,塌鼻子,寬嘴巴,兩排大牙,白凈、骨感,長有黑翅膀,等等。原來他心裡有數得很,這根本不是他早年認識的哪個美麗可人的杭州姑娘,這是骷髏,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