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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去匆匆

來去匆匆

作者:阿成
黃葵說,狗屁。
他問,多少錢?
在空無一人的大馬路上,我看到一輛計程車正停在交叉路口那兒。司機正在裏面打瞌睡。
其實,從廣州到北京,飛機上已經給經濟艙里的那些偽貴族似的旅客提供了一頓「便當」式的正餐了,就是說,我在一萬米高空上已經吃過了。但是,他們堅持再吃,而且一定得吃。
吃過飯,趙總把我們送到地方,立刻就開車走了,離開時的車速非常快。感覺他很忙,還有急事在身。是啊,幹事畢竟艱難,我可愛的東北人哪。
機場已經人滿為患了,連坐的地方也沒有了。作為「策劃」的我,坐在候機廳的窗台上,倚著那個裝著各種副食的背包,百無聊賴地「欣賞」著眼前來來往往的旅客。這些旅客什麼樣的都有,牛皮的,裝闊佬的,戴著大寬邊眼鏡裝有文化的,懊惱不已的,擺官架子的,麻木的,東張西望的,他們難道不是像黃葵一樣,正為自己想要的生活,上天入地,南北奔波嗎?
出門的時候外面還黑著。對面的大院里有幾個人正在打掃昨天那個露天酒席的殘局,前兩天這裏死了人,喪戶家大擺了三天酒席。這個地方的風習就是這樣,熱熱鬧鬧,嗚呼哀哉,大吃大喝,弔者大悅。多麼迷人的民風啊。
我說,行。
然後,他一本正經地跟我講,他要搞一個「牛布衣」的電視連續劇,戲說的那種,二十集,或者三十集都行。
我說,行。
他所謂掙錢的事就是編電視劇、電影。話劇他早就不編了,用他的話說,錢太少,不解決問題,沒意思。
其實,我並不願意坐在副駕駛那個位置上,但恭敬不如從命,還是面帶微笑當好座位坐了上去。
肖鵬和小高是多年的好朋友,他們在一起跌、打、滾、爬,打拚過,喝醉過,聯手奮鬥過,相互策應過,一塊兒失敗過、成功過,幸福地分過錢,並將這種同志加兄弟般的友誼一直保持到今天。這一晃,差不多十幾年的時間了。
我們下榻的賓館就在北京西客站的邊上。
此刻,我已經預感到這次合作的前途渺茫了,只是表面上不動聲色罷了。
但是,黃葵並沒有來,只有小高和肖鵬來了。
最後,他也沒告訴我。我也裝作忘了,沒再提起。我始終不認為他是養小蜜的那類人,但是,我估計他是養了,而且還哄著人家。我真的很迷惘,有一點失落了,我的朋友變了,今後,我還能有肆無忌憚地說心裡話的朋友了嗎?我們中間隔著這麼一個小蜜,以後我將採取什麼樣的方式跟他交流與合作呢?
我說,意思都差不多。
我說,看來,錢是方向盤哪。
據A總講,這些材料都是他多年搜集來的,在與我們合作之前,也和幾個編劇談過,但都沒弄成。我估計,所以沒弄成,很可能是被他這種氣勢與講勢給嚇回去了。
我立刻瞪了他一眼,他馬上閉上了嘴。
我說,行。
老先生一臉無奈地說,這家旅館真正的老闆是他的兒子,我是給我兒子打工,沒辦法。
接著,我又半認真半不認真地問了一下這個劇的情況。
我悄悄問他,兔崽子,你怎麼沒來接我?
…………
吃飯的時候,A總聲色俱厲地讓服務員把已經擺到餐桌上的四瓶啤酒馬上撤下去,繼續講著他下午的話題。的確,如果幾個人一喝酒,一乾杯,那還怎麼說,怎麼聽呀?
這時,黃葵才說話,A總,你剛才講的並不是劇,而是……
翌日一早,我們便分頭離開了北京。黃葵坐火車走了,懷著對我的憎恨,但又找不到恨我的理由那樣一種情緒,像秋天的落葉一樣離我遠去了,樣子相當沮喪。我站在那裡等著他回一下頭,彼此揮一下手再離開,畢竟我們都是東北老鄉,但他就是沒回頭。我只好懷揣著那份匪夷所思的「保證書」的副本乘大巴去了機場。
他說,不是。媽了個巴子的,就這種書也好意思送人。
我用臉皮淡淡地笑了笑說,兄弟,現在像可地扔的礦泉水瓶子似的,到處都是戲說的電視劇,你還弄戲說?有點落伍了。另外,你不是反對庸俗嗎?兄弟,戲說就是庸俗!
小高的公司或者那個軍人後代的公司,在8樓的一個客房裡,房間很小,也很擠,裏面所有的傢具、電腦、辦公桌、窗檯、茶几,均落上了一層極厚的灰塵。隱隱約約感覺像一個草台班子,抑或是該「公司」正處在草創時代。其實,任何一個個人、團體、同志式的組合,其草創時代都是這種狀態,都是落滿了灰塵。因為房間里的人們全都撒了下去,粗魯地擠公共汽車,在人行道上大步流星地走著,誠懇地同對方交談,陳述,在社會上的各個角落裡尋找合適的「接頭」,企望點亮一盞又一盞希望之燈,照亮他們夢想中的「錦繡前程」。這相當亢奮,相當鬧心,也相當嚴肅。這種事我是大致了解的,所以,過去我每走出一家草台班子都會不由自主地,充滿同情地長嘆一聲。我覺得那不僅是有意義的人生,也是有趣兒的、永遠值得懷念的珍貴時光。哪怕是最後一事無成。
我說,真不要錢。
我沒說什麼,心想,看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的人都在忙著扎錢哪。
作者簡介
他的態度很好,也很端莊。這都是錢支的喲。
老郝瞪大了眼睛說,這一盅88塊呀,一眨眼就不見了?
我來之前與他通過電話,讓他先到北京看一看情況,這事到底有沒有譜,讓他長點腦子,別什麼事都不上心。到時候別弄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啄石填海往返徒勞,變成一個寓言故事。
他詭詐地笑了笑,沒吱聲。
他領我去洗澡的地方挺高檔。大樓的外觀有點像大英博物館。只是中午時間沒什麼人,裏面非常空曠。洗完之後,照例是按摩。現在,洗澡按摩已經成了男人們的「必修課」了。只是,這種事有些場合可以公開講,有些場合還不能公開講。其實,這樣的事也是因人而異的。有的人就喜歡搞一些離譜的事,但有些人或是心裏的「辯論」還沒有得出最後的結論,或是膽子小,或是根本不熱衷此道,很鄙夷,很憤怒,「不喜歡」這種事。那麼,我算是哪一種呢?我只能說,我的腰不好,風濕,而且頸椎也有問題,發硬,有人給捏一捏就好多了。不過,有一個前提,必須是別人「埋單」。
在辦公室里,小高說,阿成老師,本來以為你是今天早晨到,這樣A總就可以早晨請一天假專門接待你,和你談談這個劇。但是,您是下午到的,那就只能談一下午了。
那麼,我與黃葵連一丁點共同點也沒有嗎?這可信嗎?不可信。我不過是把心中的魔鬼裝在瓶子里。現在的我,正在過著一種童話般的生活,現在的我很兒童。
我將這個消息打電話告訴了老郝。
他說,五分之三吧。
在飛行的三個小時里,這兩個俄羅斯女人一直在睡覺,像兩隻肥胖的大象一樣。很顯然,她們太累了。我看著她們,心裏想,她們的男人對她們怎麼辦呢?從哪兒下手呢?愁死人了。
我嘴硬地說,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就是這樣一個行為,就是這麼一個價值觀,誰也改變不了我,只要便宜我就高興。我策劃咋的?策劃咋也比編劇強。
最後,到了不得不吃飯的時候,A總這才不情願地結束了這次談話。他最後表示,想聽聽我的意見。我當然不能隨便講,只是說,除了資金之外,第一,這種重大軍事題材,據我所知,必須https://read.99csw.com經過中央重大題材辦公室批准才行。第二,恐怕要開幾個座談會,找幾個相關的老將軍採訪採訪。第三,得到先父曾經戰鬥過的地方去實地看一下。第四,還要查閱一下有關資料。另外,我們還得知道您在這個劇里想要講些什麼,突出什麼,達到一個什麼樣的效果。反正,這個「劇」瞪著眼珠子在屋裡編是不可能的。因為,它不是一般的室內情景喜劇,或者城市生活肥皂劇,男男女女的,幾個人扎堆兒編就行了。您講的這些,給我的感覺正經挺嚴肅呢,內容也相當豐富,而您要表現的東西像大海一樣的廣闊……
在按摩的過程當中,老郝接了個電話。讓我吃驚不小的是,老郝接電話的語調竟然情意綿綿的,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我說,不是。咱們是朋友嘛。
小高說,肯定有約束力。
客房不錯,但是,賓館外邊卻亂得一團糟,到處都是上下車的旅客,到處都是到北京來的扎錢者、漂客,那情景儼然淘金者的大遷徙。我出遠門還是第一次住在火車站附近。大凡有經驗的人,經常出差的人,都不會把自己下榻之地安排在火車站附近,除非是今天到,明天走。
我在與計程車司機約定好的地點等著,感覺像一個有內急的哨兵在等待換崗。
我問,既然叫「合同」,這份合同對你們有什麼約束力呢?
轉機非常順利。
從廣州到北京,大約需要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在這三個小時的時間里什麼事情也沒有。不過,腦子裡有一半的內容卻是有關飛機可能失事的預想,飛機怎麼栽下去,落到大海里,還是落到森林里,或者雪山上,但是,轉念一想,一旦飛機失事,人啥也不知道了,無所謂,挺著吧,前途未卜,人生未卜嘛。
我問,那是為什麼?
第二天一早,我就扔下黃葵一個人到老郝那兒去。我知道黃葵其實是想跟我一起去。但是,生活就是殘忍的,需要我們去面對它,認可它。
我說,家屬是不是都來了?
他接著說,阿成老師,咱們在一起成立一個東北影視班,您來挑頭兒。現在,東北的影視資源還沒得到充分利用呢,上來的都是些邊邊角角的貨,整的都是一些外在的花活兒。真的,時代在呼喚著我們。
他說,玩聖徒?
我緩和了口氣說,家裡的兜子太多了,泛濫了,買這個就是帶點副食回去,海島的東西咱東北人吃不慣。
還差一分鐘就到我們約定的時間了,但那輛計程車還沒有來。於是,我當機立斷,馬上離開了這裏向大門外走去。這時候,女人也跟著出來了,我仍然沒有理她,我認為她沒有履行一個妻子的職責。普天下的女人只希望丈夫履行丈夫的職責,而不是她們要履行對丈夫的什麼職責。
海島的氣溫是零上30度——此地四季常夏嘛。而我要去的北京,溫度卻在零下十幾度。一反一正,四十多度的溫差,這樣我才自嘲地將羽絨服也塞進了旅行袋裡。
我沒吱聲。
我嘆了一口氣說,那就順其自然吧,反正我們的返程票已經事先買好了,兩天後我們就離開這裏了。明天,我還要去見我一個老朋友,他也要策劃一個電視劇。咱哥兒倆的生活,就是把死馬當作活馬醫,所以,要學會善待自己,把自己當成小朋友一樣照顧自己。
黃葵說,狗屁,狗屁,狗屁。
小高說,阿成老師,咱們的車在前面,開車的是咱們一個哥們兒,朋友,也是東北人,姓趙,趙總。
老郝立刻捂住了電話,小聲地說,等會兒我再告訴你。
肯定。
然後,他給我們泡那種賓館提供的小袋兒茶。我們幾個邊喝茶,邊添水,邊等。一路上的疲憊還厚厚地裹在身上呢,第一個反應就是口渴呀。
老先生說,我當初在東北,我兒子說,海島這地方空氣好,爸你就來吧,人能夠長壽。我說,我也沒看哪個東北老頭、老太太短壽了。
他聽了非常震驚,說,這個你也搬不走啊。搬哪去?搬東北去呀?
第二天,我們在小高古怪且固執的要求下,與老A簽訂了一個所謂的合同,其實就是一個保證書,意思是,我們不將他講的那些錯綜複雜的「歷史事件」上網,傳播,或者擅自改編利用。因為頭幾個與他們沒合作成的人,把他講的那些東西都弄到網上去了。
我說,那好吧。對了,你們那個老A都跟我們講啥了?
下了車,我環顧了一下還是那樣的北京,便隨著他們魚貫似的進了這家館子,進去找一空桌,胡亂地點幾個菜,要了兩瓶啤酒,酒菜一齊,幾個人便吃了起來。
我說,現在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放下電話,心想,也難怪黃葵把錢看得那麼重,人哪,要想過那種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得有錢!就得有好多好多錢哪。但是,我現在已經跟黃葵不一樣了,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可能有好多好多錢,所以,我必須回過頭來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學會理解它,諒解它,親近它,充分地跟它溝通,從它身上挖掘有溫度的、愜意的、讓人迷醉的東西。我告訴我的生活,我認了,我喜歡你,那樣深情地愛著你……
可是,在老手如雲、槍手如鴉的編劇大市場,我們的合作又是從哪裡被掐出來的呢?娘西皮,這事有點匪夷所思呀。
A總看在眼裡,臉子很不好看。
我說,你知不知道,哈爾濱道外區有一個北三酒館,那裡是平頭酒鬼經常光顧的地方,一點檔次也沒有。但是,經常有大款開著賓士到那裡喝酒,把車停到另外一條街上……
小高說,阿成老師,我的意思是這樣,這個劇由您來承包,就是整個打一個包,一共多兒錢,全部給您。然後,您再往下僱人,就完了,乾淨利落。中不?
小高說,阿成老師,飛機上的飯能叫飯么?我知道,就整那麼一小盒。咱們還得吃,虧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虧肚子。東北人的圖騰就是肚子。
黃葵是非常沮喪,一副鬧心的樣子,只說了一個字:懸。
…………
快餐廳里,無論是地面,還是餐桌,都是髒兮兮的、黏糊糊的。在地下快餐廳吃飯的都是一些平頭百姓,或者剛下火車的外地人。我們選擇了一張比較乾淨的桌子。
我買的機票是在廣州白雲機場轉機,然後,再從那裡飛往北京。這樣,在廣州白雲機場就要逗留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由於事先吃過麵條,所以,心裏並不慌張。踏踏實實地坐在冰涼的塑料椅子上,衝著天花板翻白眼,心想,耐心地等著吧。人生不就是這種樣子嗎?
小高一聽,笑了。
我故作緊張地問,不是我送給你的那本書吧?
趙總禮貌地請我坐在前面副駕駛的座位上。
看來,這種事他已經跟有關「內行」討教過了。
看他這種牛皮的神態,好像他已經拍完了似的,並且獲得了空前的成功和巨大的經濟效益。
他說,我讓我兒子趕快找對象結婚,我兒子說,一個人清靜。我說,出家當和尚更清靜,你咋不去呢?
A總說他有一部書,但被出版社刪來刪去,沒剩多少了。
我連連點頭稱是,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在老百姓當中有句大實話,叫做「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幹這種事,沒錢,或者錢太少,那就不值得浪費時間了。當然,人這一生要想做到不浪費時間也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事先知道哪件事是浪費時間的,哪件事是不浪費時間的。
他說,我看還行,可以干,關鍵看給多少錢唄。
老郝read.99csw.com是個古董迷,過去喜歡文學,曾經讀過北大作家班,是我非常鐵的一個東北哥們兒。眼下,他正和香港方面聯合辦一本雜誌,綜合性的,印刷精美,辦得挺火。最近,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搞點電視劇,想涉足影視圈兒,並且打電話讓我來當策劃。
我說,非叫「合同」嗎?叫「保證書」不是更準確嗎?
看到他這副如此有趣,如此陌生,如此東北的形象,我真是記不起來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點,見過他了。我是和這種形象合作的人么?我們能合作下去么?我的心理承受力,我的矜持底線,在充滿變數,充滿個性的合作道路上,能承受多久呢?彼此的合作之路能走多遠呢?
每次我只要到了老郝這裏,一次不落的,我總會跟他要一些小玩意兒,像翡翠、瑪瑙、玉,都是三頭五百,一千元以內的勾當,說白了,一個字就是「貪」,另一個字就是「玩」,兩個字加起來就是「貪玩」。僅此而已。這次跟老郝要了兩個小玩意兒,他說每個都值十來萬。姑妄說之,姑且聽之吧,權當是台詞了。
其實,這個公司的「辦公室」就在這家賓館的另一側,而另一側的那些房間主要是租給那些辦公司的人,不接待普通旅客。
我這次到北京的任務,是著手策劃一部100集的電視劇,分三部走,每一部30集,是軍事題材的,具體是什麼內容我還不知道,感覺對方沒有同我正式合作並簽訂合同之前,也不想讓我知道。這我理解,就是保密唄。小高說,由我來接任這部電視劇的總策劃,並組織幾個編劇來編這個劇。我首先推薦了黃葵。小高聽了之後,似乎還有點不大認可的意思,他說他沒聽說過這個人,能行嗎?我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推薦。我想我也應當有點個性,我什麼都不堅持叫什麼總策劃。小高面對我斬釘截鐵的態度,也只好表示先同意。不過,內在的潛台詞是,到時候看看再說吧。
因此,我早就醒了。其實,我也並不信任我自己,更不相信計程車司機的承諾。我有這方面的經驗教訓,絕對不是什麼黑色幽默——有人說我喜歡幽默,這才是冤我呢。其實,我心裏的那張臉早已是淚流滿面了。
在計程車上,他問我,你跟那個計程車司機定的是幾點?
簡單的行李頭一天我已經準備好了——這也是我多年養成的習慣,即,是我不相信自己而養成的一個習慣。過去的那些年,我經常丟三落四的,不坐上騰空而起的飛機,或者轟轟起動的火車,就想不起來忘記帶了什麼東西。有了這樣令人羞愧的教訓以後,凡事我都一定事先作好準備。
小高一直緊張地觀察著我們。肖鵬也一直在緊皺著眉頭。我想,他們應當能感到點什麼。
黃葵急赤白臉地說,小高不讓!我也不能硬去呀。估計是怕我跟你說什麼。
此刻的黃葵已經心灰意冷了,他一心一意想找個編劇的活兒,但就是找不到!他的編劇水平不錯的,很可以,而且是一個劇壇尚未發現的快手。的確是他不走運哪。你想,不走運的人心情能好嗎?情緒能不反常嗎?能不見什麼挖苦什麼嗎?
她這一句把我都氣笑了。
在賓館里我見到了穿著賓館簡易拖鞋的黃葵。
他說,春節期間每天400元,平時每天60。短時間過來玩玩還行,十天八天的,長了誰也受不了。
我聽了以後,儘管表面上不斷地點頭,但堅持一言不發,堅持未置可否。因為在我見到黃葵之前,我是不能表態的,只能用「肢體語言」作一下場面上的應付。要知道,現在的世界是一個瘋狂的世界,瘋狂的世界里到處都是瘋狂的表演。一定要冷靜啊。阿成老師既為老師,就別像傻柱子似的陶醉得過早,當今社會誰教誰,誰是老師還不一定呢,別把自己的形象整滑稽了。
這家上海菜館的菜的確不錯,特別是金鉤魚翅,做得相當精緻,裝在一個白瓷的小盅里,還有幾款小配菜。但這一小盅金鉤魚翅,我不到十秒鐘就吃光了。看來,想偽裝自己不是東北人都不行啊,一吃就露餡了。
我瞪著眼睛問他,怎麼回事?不對勁兒呀,有小蜜了是不是?
飛機終於降落在首都機場。剛一出機艙門,冷風立刻撲面而來,便迅速地掏出羽絨服穿上。北京和海島沒法比,溫差雖然不巨大,但明顯地感覺到北京還是挺冷的,像被人從熱氣騰騰桑拿室里推出來,光著身子站在飄雪的大街上一樣,一下子就冷到五臟六腑里去了。我一邊穿衣服一邊心裏還叨咕,媽了個巴子的,這還叫抗凍的東北人么……
他說,這個劇你一定好好給我編著,編完了之後,我送你一個宋代的瓷瓶,價值一百萬,有鑒定證書的。怎麼樣?
我跟黃葵說,你守在這裏,萬一有什麼好消息。比如說,他們來跟咱們談定金的事,你立刻打電話告訴我,我馬上就趕回來。
反正也沒事,反正人已經在蒸鍋里了,我們就站著聊了起來。
這夥計的確是一個活的、了不起的軍史專家。看來,我們偉大的祖國什麼人才都有哇,有些領域還真的要靠這些專門人才來支撐。只是,他離開了「劇」的特質講給我們聽,就有點白瞎了。他應當清楚地明白,我們大老遠地,急匆匆地過來,關注的並不是這個,這個不歸我們關注,那是軍隊的事情,我們關注的是劇,說白了,我們關注的是編劇和掙錢。
他皺著眉頭說,你怎麼選這種地方吃飯?多埋汰。
我說,哥哥,我一分錢不要,你就把你屋裡的這個辦公桌給我就行了,我看這個辦公桌挺好的。
這個A總倒也痛快,連一句寒暄也沒有,一句問候沒有,坐下來就開始講,從他父親從老家出來當兵開始講,而且是事無巨細,左右勾連。講到土地革命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一直講到新中國的成立,抗美援朝,滔滔不絕。而且,他的記憶力驚人地好,無論是講兩萬五千里長征,還是講打游擊戰,中間一律穿插著許多部隊的番號、首長的名字、地點、時間、年代、敵軍的情況,當時國際的情況和那些老將軍、老戰友現在的情況,包括他個人的感受、判斷、資料來源,縱橫交錯,錯綜複雜,相互穿插。聽得我們一頭霧水,肉體完全蒸發掉了,各個器官像一個個氣球似的飄散在空中,在這個落滿灰塵的房間上空無助地飄浮著,痛苦地對接著,組合著。如果想得出一個相對完整的概念,理出一條相對清晰的線索,相當相當困難。他再這麼哇哇哇地講下去,我就會瘋掉了。
他一聽,咧嘴樂了。
在飯桌上,我問,黃葵怎麼沒來?
由於屁股底下的椅子是木條椅子,兼坐了一天的飛機,真是疲憊不堪,神情恍惚。A總一直講到晚上八點,整整講了六個小時。聽得我眼花繚亂,頭暈目眩。看狀態,讓A總再講六個小時也毫無問題。
黃葵說,真的?
黃葵翻了翻白眼,說,我可告訴你,你朋友的那個劇如果有譜,我來當編劇。
老郝是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到北京「漂」的那一族,千辛萬苦,千難萬險,就不甜蜜地描繪與述說了,總之,他成功了,擁有了眼前的這幢大樓的整整一層樓,幹得挺氣派。
據肖鵬事先介紹,小高曾經在一家地方電視台當導演,後來,由於組織一個什麼全國性的會議,被北京這個我現在還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影視公司看中了,估計是覺得他能張羅,能幹,精力充沛,又是粗獷豪放的九九藏書東北人,而影視公司太需要這樣能文能武、智勇雙全的人了,於是便把他拉了進來,「策反」到北京。東北那邊的工作就不要了。肖鵬在電話里並沒有跟我介紹清楚小高在這家公司是什麼角色,導演?幫辦?劇務?副總?好像不是,又好像是。但我個人認為,他有可能想當這個一百集電視劇的總導演。因為我第一眼看到他時,就覺得這傢伙是一個有遠大理想,有抱負的人,絕對不是一個等閑之輩。如果是一個大型的軍事題材的電視劇,由這個像土匪似的傢伙來干,應當沒有問題。再加上東北人天生有一股虎勁兒,衝勁兒,肯于吃苦,肯于身先士卒,而且審時度勢,能屈能伸,那就更沒有問題了。
我說,你還挺在行啊。
我心想,看來還是在創業當中啊。的確,北京的飯不那麼容易吃,銀子不那麼容易賺呀。
當然,我不希望是前者,不希望這次又是在和草台班子打交道。然而,也無所謂,只要給錢,那就是人間正道。現在,在「錢」面前,很多人的操守與個性都相當值得推敲。
我自我解嘲地說,我時常懷念這樣的地方,過去,我們就是這裏的一員哪。只是現在我們變了,不是這裏的一員了。什麼乾淨埋汰的?咱們早埋汰過了,現在想乾淨已經來不及了。而且在這種地方吃飯相當於憶苦思甜了,能激發我們的鬥志,發奮改變我們的現狀。我領你到這個地方來,用心良苦哇,兄弟。
也可能是我的錯覺,A總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不好合作,也難以合作。他對待我們完全是首長接見的姿態。我冥冥之中感到前途有點渺茫,此事有點懸了。一位哲學家曾經說過,他人即墳墓。看來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們別再因為他走進黑暗的墳墓里去。
他說,行了行了,不說那個。還說這個電視劇。咱們要弄的戲說和他們的戲說不一樣,咱們戲說的對象是古代的文化人,知識分子,是「牛布衣」那一類的角色。
阿成,原名王阿成,男,山東博平人,曾當過司機、工廠幹部、編輯。著有長篇小說《咀嚼罪惡》、《扭捏》等六部,中短篇小說集《年關六賦》、《胡天胡的胡騷》等五部,隨筆集《哈爾濱人》、《春風自在揚花》《胡地風流》等四部,英文版小說集《良娼》,法文版小說集《空墳》等。其短篇小說《年關六賦》獲198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良娼》獲1991年東北三省優秀作品獎,《東北人,東北人》獲1992年黑龍江政府文藝大獎,《秀女》獲本刊第十一屆百花獎。現在《小說林》編輯部任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那個河北口音的老闆贊同地說,那是。
頭一天晚上訂的那輛計程車,講好了是早晨五點半到,它就在我客居的那個小區的大門口等我。所以,我告訴女人早晨五點起來給我做一點兒麵條,這事兒十幾分鐘就可以搞定。
我跟他語重心長地,當然帶點表演性質地說,你這是跟我說這種小家子氣的話,要是換了別的「策劃」,還能真心跟你合作下去呀?
然後,他說了一下對這部所謂的電視連續劇的要求,約定了一下日期,讓我拿出一個三千到五千字的策劃文案來。
第一次和他通電話的時候,這個小高就說他認識我,我也認識他,並舉了十幾年前我們曾經在一起合作的一個小例子。可是,我搜腸刮肚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這回事。是啊,我這一生究竟跟多少人合作過?又有多少人跟我合作過呀?我這一生是怎樣的一生呢?難道就是跟別人合作的一生嗎?這太令人沮喪了,我自己還有獨立的人格嗎?
我說,我定的幾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沒來。
回到海島后不久,我又接到一個電話,這次是飛廣西,也是商量策劃一個電視劇的事。看來,我挺忙啊。那麼,這一次要不要給黃葵打一個電話,請他做編劇呢?可是,從哈爾濱坐火車到廣西,咣當、咣當、咣當,那要走很遠的路呢,萬一這次任務再失敗了呢?他那顆脆弱的心能承受得了么?
他說,你只要記住「掙錢」二字,一切就跟得上了。
我明白了,看來他們三個還沒吃飯呢。
小高說,他一會兒就到,咱們稍等一下。
在這件即將聯手合作的事情中間,事先還插|進一個叫肖鵬的人,他是作為這件事的牽線人,中間人及雙方的朋友,已經早我兩天到北京了。
再見吧,北京。
這個趙總一看就是個東北漢子,而且是一個挺厚道的、抗折騰的人。
這次就沒人送了,自己走吧。
他說,真不要錢?
小高說,他在賓館等著你。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而且我還有早晨喝豆漿的習慣。儘管我有早晨喝豆漿的習慣,但女人並沒有提前起來給我準備吃的。在黑暗中,躺在床上的女人總是說,「折騰啥呀?來得及,到時候我叫你。」
黃葵鄙夷地,十分不耐煩地站在一邊說,這種破爛貨買它做什麼?要買就買名牌,又好看又結實,背在身上像個有錢人的樣子,這破玩意兒用兩天就完了,白花錢!還「策劃」呢,嘖嘖。
老郝笑眯眯地看著我把那兩個小玩意兒仔細地揣好之後說,走,我請你吃飯去,對面開了一個上海菜館,不錯,今天我請你吃金鉤魚翅,吃完了之後咱們去洗澡。這麼安排行不行?
他說,為什麼?手裡有二百多萬哪,就是錢燒的,要是沒錢,隨便找一個丫頭早就結婚了,現在我連孫子都抱上了。
司機說,那倒不至於,至少應當講信譽。
到了廣州白雲機場,我又幫這兩個胖女人取下行李。她們客氣地讓我先走。走在前邊的我卻非常狼狽,因為,我在西客站買的那個廉價的兜子開始斷帶、掉扣。看到這種情景,那兩個俄羅斯女人始終非常禮貌地走在我的後邊,分明是給我一個面子。我在她們眼裡肯定是一個非常邋遢的中國人。
他說,一個星期的時間行不行?
原以為,他先簡單地同我們談談一般的情況,劇的概況,談談彼此的合作方式,互相商量個價錢,設計個合作的方法,大致排個日程、進度。按照慣例,甲乙雙方見面應當談這些。沒想到,他一見面就是鋪天蓋地的一套准軍史。我們絲毫感覺不到「乙方」的身份,就是幾個下級軍官在聽首長冗長的報告。
他說,這個熊地方太熱了,熱得我渾身直起熱痱子,不知咋辦好。你說,咱們東北多好啊,四季分明,該冷冷,該熱熱,是個人待的地方呀。這兒可好,白天黑天,就這麼一個勁兒地熱,人像上了蒸鍋似的。
我知道,黃葵因這個劇沒譜才充滿了失落感。是啊,他還沒有修鍊到家呀,還嫩哪。人活著幹什麼?人活著就得面對各種各樣的困難,各種各樣的失落,各種各樣的挫折。
我們來到車前一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竟是一輛又臟又破的麵包車。心想,東北人到北京打天下就是不容易,趙總好叫,公司難開喲。這輛破麵包車就是一個生動的證明嘛。
我說,那好吧。
一到首都機場,神奇的大霧立刻涌了上來,把整個機場一下子籠罩起來,飛機不可能正點起飛了。我是一個一天三頓不能少的人,可今天早晨又沒吃飯。於是,便在機場吃了一碗價格昂貴的麵條。吃了飯就不怕等了,飛機愛啥時候起飛啥時候起飛,反正回海島也沒什麼事。
接著,我又囑咐他,無論此事真假,你一定到機場來接我。這樣,我可以在途中事先了解一些情況,以確定自己的態度。
我們三九九藏書個人興緻勃勃地走出首都機場,像交通警察那樣手勢生動地過了車來車往的馬路,然後,徑直去了停車的地方。
開始,我們還放下筷子禮貌地聽著,後來就邊吃邊聽,或者乾脆不聽了,餓了,肚子咕咕叫,真的聽不下去了。可惜了他那麼珍貴的軍史資料了。
在海島小住的時候,另一個在北京的東北朋友老郝,聽說我在海島寫東西,便也想帶他的家屬一塊兒過來玩玩,讓我幫他找一個旅館。儘管我知道他的話沒準兒,但我還是到附近的一家旅館幫他打聽一下。這家旅館是一個私人的家庭旅館,條件還行,挺乾淨的。有一個老先生在那看著,也是一個東北人。他鄉遇故知,像親人見面,兩個人特別地坦率,特別地知心,特別地放鬆。
這一瞬間,我感到很舒服,一下飛機就有車接的感覺真不錯。
老郝立馬就急了,幹啥那麼貴?
我說,要不,再來一個?
我補充說,最好是您有一本書,我們可以根據這本書改編,這是最好不過的了。
黃葵咧了咧嘴,醜陋地笑了。
他說,不能啊,一般說好了的事,都能來,如果不來也會事先給你打個電話的。
…………
黃葵不願意坐飛機,他已經事先坐火車到北京了。
這個肖鵬,沒事的時候常給我甩一個電話過來,閑聊幾句,向我索要新出的書什麼的,是挺講情義的一個人,而且對脆弱的文人有一種很到位的理解。他也愛好文學,心血來潮的時候也寫點兒什麼,雜文、詩,或批判,或抒情,完了就完了,也不苛求發表。我認為,他是一個比較講究實際的人。這些年來,他成熟了。當然,一個人的成熟也是一件可悲的事。可這就是人生啊,有什麼辦法呢?一句話,肖鵬始終同我保持著聯繫,這件即將合作的事就是他給我打的電話,說,小高讓他推薦一個人,他就推薦了我。這次,他和小高約好一塊兒到首都機場來接我。
其實,他就是說50元我也得走,不然就來不及了。
…………
還有,即便是早晨起飛的飛機,只要航程在一小時之內,肯定是不提供早餐的,特別是南航,通常是給你一袋青色的小豆豆和一杯甜嘰嘰的可樂,就完了,其他的什麼也沒有了。而我卻是一個一天三頓飯一頓也不能少的人,這是我對生活的基本態度,「民以食為天」嘛。
坦白地說,我每次到北京來,十次有九次是什麼事也幹不成的。但是,你又不能不來,因為「對方」給了你一個誘人的題目,當然跟錢有關,你就得過來。這樣的事反反覆復多少次以後,你就像一隻訓練有素的狗一樣,有經驗了,知道是十次九不成,心裏反而坦然了。但是,又有了新的題目之後,你來不來?你畢竟還沒有到「哀莫大於心死」的地步,即便是到了可疑的「哀莫大於心死」的地步,也還會死灰復燃,又燃燒起來,還會再來,然後再心死,再復燃,再「哀莫大於心死」。
他說,肯定,肯定,趙總在北京幹了十幾年了,自己開了個公司,幹得不錯。
我戲劇般地尖叫起來,說,我昨天跟那個計程車定的是30元,我這是著急,不著急我就等那個車了,師傅。
他說:40元。
晚上,我請黃葵吃頓便飯。吃飯之前,我順便在西客站那個小商亭裝作聰明人的樣子,與那個河北口音的老闆討價還價買了一個背兜,最後,以15塊錢成交。
飛機終於在下午起飛了。我要的是邊座,靠前的。我誠懇地跟機場工作人員說,我的心臟不好,照顧一下。
我問他,你覺得這個劇怎麼樣?靠譜嗎?
原來,這個劇真正的總策劃是一位軍人的後代,他年紀也不小了。一句話,他想通過他父親的形象來展示一段軍事歷史。
老先生說,反正待到年底,說什麼我也得回東北老家了,我咋也得有一個幸福的晚年哪,我跟著他瞎忙活啥,有我什麼事呀?我都多大歲數啦……
所謂小高,其實也不算是「小」高了,四十多歲了。但是,現在社會上的,研討會和酒局上的四十多歲都是打過七折的,無論是反應狀態,還是精神面貌,都是三十歲左右的樣子。不過,小高這小子看上去卻像一個東北舊農村的財主,中等個兒,剃了個特別搶眼的肉肉乎乎的光頭,留著黑炭兒似的八字鬍;身著一件中式的、系著布紐扣的民族服裝,左右下擺各貼著一個簡單的明兜,料子不錯,有暗花,閃動著詭異的光澤;腳上是沖呢面兒的千層底兒的圓口布鞋、白線襪子;大大咧咧的,自來熟,不拘小節,但賊聰明,眼睛里全是鬼兒。橫看豎看,像一個土匪頭子,兩條腿那樣蹭著走路,一路走來,身上、臉上有不少多餘的動作和表情,精力非常充沛,體現著別一種牛皮和滿不在乎。總而言之,這個人無論是遠看還是近看,都非常有特點,也招人喜歡。一句話,儘管他絕對不像一個文化人,但肯定是文化人的朋友。同時,還可以猜測他肯定有一個賊漂亮的媳婦。
進了市區以後,開著車,一路上找了好幾個中檔飯店都沒進去。我都有點糊塗了,不知道他們要找什麼樣的飯店。後來才明白,開車的趙總是個回民。最後,終於找了一家清真館,但明顯感覺到這個飯店檔次比較低一點點。但東北人天生就線條粗,不在乎這一點。
女人的話可信么?
我走過去敲敲車窗玻璃問他,到鳳凰機場多少錢?
他說,30就30,上車吧。
他說,好好好,這事先不說,你先弄著,弄完了再說。
我說,行。
從我客居的海島出發,是清晨5點30分。飛機從海島上的鳳凰機場起飛時間是6點50,從我的住處到機場需要30分鐘的時間——這是我估計的。頭一天晚上我便訂好了計程車。就是說,我把一切都事先安排好了。
我沒吱聲,一臉凝重地開門走了。臨出門前還補了一句,有事立刻給我打電話。
我說,你還以為我真要啊,咱們是哥們兒,我能要你的錢嗎?再說,你要弄的這玩意兒也是即興的,今天有,明天就沒有了。咱們是多少年的朋友了,我還不知道你呀?一拍腦門兒一個主意。
他告訴我說,他那個當老闆的兒子已經三十多歲了,還沒結婚。
飛機起飛不久,果然不出我所料,機上的空姐煞有介事地給每個旅客發了一袋青色的小豆豆,再就沒有什麼了。我撕開小塑料袋,嘎嘣嘎嘣,沒幾口就把它吃光了,剩一個挺漂亮的小空袋。
老先生說,到處扎錢唄,東一趟西一趟的,腳不沾地。
黃葵說,能談定金的事嗎?
過了一小會兒,A總果然到了。
我說,真的真的。
我說,這是便宜的了,還有每天兩千的,在吳支洲島。
車廂裏面也比較亂,看來這輛車使用得挺狠啊,簡直是趙總在京城風雨歷程的一個縮影。
黃葵一看我要的是餃子,馬上說,行了行了,不用你請了,我自己吃份兒飯。說完徑直去了賣份兒飯的窗口。
我說,是啊,現在的人變的速度可真快,閃電一樣,一秒鐘之前是一個立場,一秒鐘之後,刷!變了,變成了完全相反的立場了。正像「領袖語錄」263頁最後一段說的那樣:要使我們適應新的情況,就得學習。要不跟不上啊。
吃過飯,回到賓館的客房,就我們兩個人了,我問黃葵,怎麼樣?
我說,不要錢。
在海島上,我已經事先通過電話和小高聯繫過了,他到機場來接我。記得,當時我讓他接我的時候,感覺他似乎有一點兒吞吞吐吐九*九*藏*書的。我心想,我還能坐大巴到你那裡去嗎?是你請我,不是我不請自來。他立刻在電話那頭痛快地說,沒問題,我到機場去接你。
但誰又能說我們就不是今天到,明天走呢?
我問,那你兒子在幹什麼?
黃葵笑了。當然,那笑的樣子比哭還難看,讓人一看到這種樣子就想馬上離開。是啊,我們想要的生活不是這種表情,這種表情太令人沮喪,太容易激發人找碴兒發火了。
這個A總氣宇軒昂,居高臨下,派頭不小,是個大首長的樣子。感覺他也很忙,也有一大堆事等著他決策。另外,雖然這個公司、這個「劇」是他主抓的,但感覺他似乎不在這裏「工作」,或者還沒有過來主事。總之,此「身份」與彼「身份」之間還隔著一層霧,猜不出這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怎樣一個構成。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其實,這件所謂百集電視劇的事,無論是真的還是假的,對我本人來說都不要緊,我已經有一定的境界了。其實,人生就是一個過程,人生就是真真假假,人生就是來去匆匆,人生就是假作真來真亦假,真作假來假亦真。但是,一定要事先搞清楚,心裏得有譜哇,這樣,思想與行動才會有一個走向,臉上有一個態度,決定認真還是不認真。
的確,我不認識眼前的這些來去匆匆的人,這些來去匆匆的人也不認識我,因此,我們彼此都是渺小的。有人說,塵世,塵世,過去不理解,為什麼叫塵世呢?其實,塵世就是把我們比喻成灰塵,那意思就是說,這個世界是由我們這些灰塵組成的。或者說,是由這些漂泊不定的,喜歡錢的「灰塵」組成的。
我一進門,他就把一本書摔到桌子上,憤怒地說,這寫的是什麼玩意兒!太庸俗了,像通俗小說。
黃葵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職業編劇,就是那種所謂的「國家一級編劇」,僅僅是不大出名就是了。所以,找他入夥也不完全是私情式的突發臆想。另外,多年來,黃葵一直盼望著能有個掙錢的機會。從他當前的精神狀態上觀察,他太需要錢了。其實,嚴格地說,黃葵並不窮,一個月的工資三千多塊,而且還不算他女人掙的工資,很可以了。但是,從他的眼神里你能感到他想改變的東西太多了,一輛豪華的『賓士』轎車從他面前駛過,他的眼神里立刻閃爍著貪婪與渴望的光芒。而且這種「改變的慾望」在他是非常地急迫,人似乎始終在痛苦的煎熬之中,在不被人知的催人淚下的祈禱之中。
他說,還沒全過來。
她在後面喊著,別忘了買點副食回來……
肯定?
我說,那是雷鋒、麥賢德、焦裕祿、孔繁森,還有您。
到鳳凰機場的時間並不早,辦完手續,過了安檢,就直接從登機口上飛機了。一環扣一環,沒有絲毫的空余時間,我是不是忘了我是誰了。
我又接著說,不過,我得先過去看看,探探風。魯迅先生不是說嘛,希望本無所有,也無所謂無。既然「無所謂無」,那就過去看看,來回也就三十塊錢的計程車錢,小投入,大回報,誰知道哪條馬路上有黃金哪。
小高說,咱們先去吃飯。
我說,你問誰呢?又不是我要你兩千。
黃葵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我啥不明白?我啥都明白。你就放心吧。
他說,跟外人當然不能這麼說了,掏光了他肚子里的「貨」,就讓他走人了。
聊到最後,我問了問他房錢的事。
他一聽立刻就火了,抓起電話,馬上給香港打了電話,詢問有關電視劇的製作問題。最後,對方說,晚上給他發一份傳真過來。
麵條好了,麵條就鹹菜,我簡單地吃了一點,這畢竟是一頓飯哪。這時候,女人起來了,我沒有理她,拎起行李袋出門了。
黃葵是我多年的好朋友,而且是知心朋友,打小就在一起混,說深了、淺了都沒問題,打過了,過一會兒就好了,而且他幹事十分認真。合作就得找這樣的人,不然就硌生。
我說,別這麼說,人家出一本書不容易,這也是一種成績,一種個人價值的體現嘛,別那麼不厚道。
給我們按摩的是福建的兩個姑娘,非常專業,按得也很好,肯于用力。男人們在按摩的時候什麼話都能說,什麼玩笑都能開。但是,按摩完,穿上衣服,走在街上,又跟正經人似的,該工作工作,該學習學習,該講話講話,該機敏機敏,就是一個良民的形象。——是的,按摩也不能說不正經,但總覺得什麼地方有點兒不大對勁兒。
上了飛機,我是C座,靠過道,這樣進出方便,非常好。A座和B座是兩個俄羅斯女人,一看就是國際倒爺,個個肥碩無比,像兩部重型坦克車,小小的座位,她們竟然也坐下去了,真是奇迹。看到她們笨拙的樣子,我便主動幫助她們把行李放到行李架里,她們用中文說,謝謝。我對俄羅斯人是頗有好感的,因為我從小生活的那個城市到處是俄國人。
我們像兩國的外交部長似的,彼此客氣地握了握手。
黃葵說,知道。你也快點回來,我一個人應付不了,我不行。
黃葵為了實現這樣一個「改變的」目的,已經媽了個巴子的失敗了多次了,這還不算他們夫婦買各種彩票失敗的那幾千次。但他始終是,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來,像倔強的不倒翁一樣,站穩之後,繼續奮鬥,繼續買彩票,繼續不遺餘力地尋找掙錢的機會。後來再見到他,他給我的感覺倒是有了一點變化,似乎他已經筋疲力盡,心力交瘁了。我想,這或許是經歷了太多失敗的緣故吧。不過,從表面上看,他還是挺輕鬆的樣子。我知道他是在隱藏自己的慾望,隱藏一次又一次慾望破滅的痛苦。
我說,趙總?那一定是一個總經理了?
很顯然,這個老先生已經對海島厭煩透了,似乎在這個四季長夏、炎熱全年的地方待得快發瘋了。
本來,我想請黃葵去一個好地方吃一頓,但最後,我還是就近選擇了西客站對面商場的那個地下快餐廳。
所以,我在離「家」之前,喝不上豆漿不要緊,但一定得吃點東西。
在客房裡稍事休息了一下,喝了一杯溫茶后,便隨著小高,肖鵬去了他們的那個公司。
A總非常專註地,一臉狐疑地聽著。
我再次燃燒,再次來這裏,並不是對北京有什麼感情上的依賴。其實,我對北京的印象不太好,不像小年輕的時代,那時候對北京很嚮往,四合院啊,小衚衕啊,北京風味小吃啊,酸奶呀,現在這些東西差不多都光了,就剩下酸奶了。而且,一出北京站,一坐上北京的計程車,立馬就有一種挨宰遭騙的不良感覺。要知道,經過一二十年的大扒大建,就是老北京人也不認得北京的街道了,北京的變化太大了,計程車司機怎麼繞你,你也不知道,一句話,你就得挺著了,誰讓你在燃燒呢?
四點半之前我就醒了,中間不斷地打開那個商場贈送的小手電筒看時間。到了五點鐘,我終於挺不住,起來了,像入室行竊的盜賊一樣,輕手輕腳地先去燒水。
撂下電話,他說,這你都聽見了吧?真的假的?
他笑嘻嘻地說,現在我變了,我開始喜歡庸俗了,他們戲說咱們也戲說,他們搞笑咱們也搞笑。識時務者為俊傑嘛。這種事全世界都一樣。
老郝說,春節期間400,不便宜啊。
他跟我說,老阿,有掙錢的事千萬叫著我。
他說,不行,必須叫合同。

他說,拉倒吧。
我問,那跟您下午講的這些差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