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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餘者

零餘者

作者:燕壘生
那個紅衛兵抖了抖手裡的皮帶,喝道:「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這就是帝國主義和世界上一切反動派對待人民事業的邏輯,他們決不會違背這個邏輯的。』陳墨佣,你這個封建王朝的孝子賢孫,不要再裝死了!」
把陳墨佣送回家,又把他安頓好,天也快黑了。中午吃的兩個饅頭根本無法滿足這一天的體力活,他只覺得雙腳也發軟。正要出門,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槍響。聽得槍聲,陳墨佣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叫道:「是,是,我坦白,我交待……」
她的眼睛還閉著,可能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搖了搖頭,馬上省悟到她並不能看到,正想說,她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這笑意卻像刻在石頭上一樣,轉眼間便凝固了。
那是個很年輕的女子,穿著一身沒有領章的軍服,應該也是個女生了。那個拿皮帶的紅衛兵走過去,和她說著什麼,過了一會,才走過來道:「許成德,你送他回家。」
父親走下樓去后,他又看了一會書,心裏卻一陣陣煩躁。每天都是這樣,讀書,做作業,學這些莫名其妙的知識,卻不知道究竟有什麼用。他很想能看看外面的景緻,但父親卻從來都不允許他出去,只說外面十分混亂。的確,他也感受得到外面的混亂,時不時會有人高呼著諸如「打倒」、「砸爛」一類的口號走過,有時遠遠地還會傳來幾聲清脆的響聲,父親說那是槍聲。雖然看不到,但他一聽到這種聲音就有種本能的恐懼,彷彿身體一下子被浸入了寒徹骨髓的冰水裡,甚至,一想到這種聲音就感到寒冷。
找到那個寫著「許文彥」的墓時,他從包里取出一本紅封面的塑封筆記本。這本筆記本大半都是些公式和記錄,還有一些示意圖,應該是相當艱深的生物學知識,他根本看不懂,能看懂的只是最後幾頁。

兩個中年人沿著山道下來了。一男一女,顯然就是這個孩子的父母。阿清走到他們跟前,道:「媽,這個伯伯剛才把煙頭扔在地上沒踩滅。」
附:1997年,英國羅斯林研究所宣布,他們用一頭成年羊的體細胞植入無核卵子中,克隆出一頭綿羊「多莉」。2005年,第59屆聯合國大會法律委員會以決議的形式通過一項政治宣言,要求各國禁止有違人類尊嚴的任何形式的克隆人。
男人擦了擦眼淚,道:「你叫什麼?叫許成德還是許文彥?」
男人顯然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怔了怔,過了好一會,才道:「有的,好幾次做夢,我也夢見了許成德被批鬥時的情景。」
他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還回不過神來,那個紅衛兵又呼喝了一聲,他才扶起陳墨佣,走出剛挖出的這道戰壕,慢慢地向外走去。
他點了點頭,道:「多半是。聽說,『百萬雄獅』這兩天會來打『紅革司』,我們挖戰壕就是為了這一場仗,說不定現在就打起來了。」
「是啊,掃墓。」他敷衍著,「常有人來掃墓么?」
他不知道自己阻止這男人開槍會有怎樣的後果,幾乎是本能地不想看到流血。他推窗的動作太猛了,兩扇木板窗「砰」一下被推開,他看到那個正用衝鋒槍對準女子前心的男人也驚愕地轉過頭來看向他。剛看到那人的臉,如同一個霹靂打在頭頂,他一下呆住了。
他雖然叫著,卻無法不相信這個人的話。我到底是個什麼?他想著,眼裡流下了淚水。男人有些焦躁地站起來,提起桌上的油燈道:「培養液應該還在,他告訴你,地窖要保持二十攝氏度以上,是么?」
最後一個字被燒掉了,但他也知道,那準是個「情」字。這本筆記本是父親交給他的,但恐怕父親也並不知道在這裡有這樣一張紙片。父親告訴他,他是受了傷,失去了記憶,這筆記本是他以前學習時所做的紀錄,那麼,這紙片也該是他自己放進去的吧。
「你病了么?」他不知道父親怎麼會突然間得了這種重病,在他印像中,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好。
「我叫許文彥。」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了,「你到底是誰?給我出去!」
「伯伯,請你把煙頭踩滅,容易引起火災的。」
「伯伯,你也是來掃墓么?」大概是他的從善如流讓孩子對他親近了些,小男孩向他走了一步。
你若信任生命,你就執著生命。你若信任愛情,你就執著愛情。
陳墨佣沒再說話。六七年七月發生的第一場武鬥到現在,混亂局面已經持續了一年多,彷彿一場野火熊熊燃燒,令人膽戰心悸,但總以為馬上就會熄滅,可是沒想到這把火總會得到新的燃料,結果越燒越旺。「紅革司」僅僅是個師專學生組成的小派別,一共也才幾百人,以前一直只活動在這個小鎮上,最多就全體到十幾公裡外的那個大城市去參加活動,可是現在這把野火終於燒過來了,小鎮相對的平靜也終於結束。
當火起來時,他才明白自己沒有被打中,也顧不得多想,一下跳了出去。也幸虧他出去得早,火勢一下從這小室中噴了出來,將倒在地上的那個男人吞沒了。火勢太大了,也許是燒著了地基,整幢屋子都在吱吱作響,煙氣嗆得他拚命咳嗽。幸好現在還能看到地窖門口,他拚命向門口跑去,在門口時,腳下卻踩著了一個軟軟的人體。
白色的煙氣,在他已經漸漸蒼老的肺里瀰漫開來,他幾乎可以看得到那些濃煙充滿了每一個肺泡,又隨著呼吸被擠回氣管,進入鼻腔,從鼻孔里噴出來。而隨著煙氣在體內的流轉,尼古丁帶來的一絲麻醉快|感也開始瀰漫在全身。
父親的顴骨下泛起一陣潮|紅,盯著他,低低道:「不要出去!我跟你說過,千萬不要出去!你聽著就是了。你會離開這裏的,只要你能完成學業。」
「把這本子放好,拿筆記下來!」
外面正在下雨,細細密密的聲音如同蛛絲,漫入每一個角落。他剛踏上樓梯的最後一級,驀地有種突如其來的悲哀。雨聲若有若無,彷彿讓他有種沉入深潭的錯覺,而在這種無邊無際的雨聲中,他耳邊似乎聽到一個悠遠的聲音。
「有性繁殖和無性繁殖。高等生物一般都是有性繁殖,低等生物中無性繁殖更普遍一些。」他沒料到男人居然問起這種問題,只是下意識地背書一樣說著。事實上,這也是他讀的課本中的一節,父親也曾這樣問過他。

陳墨佣低低地說著,噝噝的聲音彷彿是從一個破了年皮球里擠出來的,眼神也恍惚得如同夢遊。他也低聲道:「別說話了,走吧。」
孩子笑了。儘管這個笑話並不好笑,但在孩子聽來仍然忍俊不禁。孩子的笑容又讓他有一絲暈眩,孩子清澈的眼睛背後,彷彿有著什麼東西在觸動他的記憶。
以後每個月,她總會有一天出現在後窗外這片荒地里,獃獃地站著,唯一的不同只是衣服隨著季節的更替漸漸變單薄,又漸漸變厚。他不知道這個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的女子究竟是誰,到他家的後窗外又要做什麼,只是她的眼神讓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彷彿極其熟稔,卻想不起來。只是當他搜索自己的記憶深處時,又驚愕地發現自己完全記不得什麼了。
他扶著陳墨佣,道:「老陳,別擔心,不是來批鬥我們的。」
是夢吧。他想。一定是夢。
今天中午以前,必須把這個長長的戰壕挖好。和平時代的戰壕,一想到這兩個完全不匹配的詞他就不禁想笑,但也知道絕不能笑出聲來。師專的造反派組織叫「紅革司」,他們要防備的是一個以重機廠和鍋爐廠的工人為班底,名叫「百萬雄獅」的組織。造反派要奪權,保皇派要保權,鬥爭就這麼簡單。當觸及靈魂的鬥爭不能滿足需要,就要觸及到皮肉了。年初,「百萬雄獅」的人偷襲了「紅革司」的一輛宣傳車,殺了二十多個人,這個事件成為兩派組織發動武鬥的導火索。前不久,中央又提出了「文攻武衛」的口號,兩個組織都覺得自己有了理論武read.99csw.com器,開始了更大規模的武鬥。「紅革司」的頭頭接到通知,說「百萬雄獅」有可能會來進攻「紅革司」的大本營,於是馬上召集了他們這批地富反壞右來挖掘戰壕。梭標,砍刀,太平斧,甚至還有幾枝步槍,這些孩子拿著些稀奇古怪的武器,一個個大義凜然地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值得自己獻出生命的事。
他沒有說話,男人嘆了口氣道:「那是六六年破四舊時,我還在師專里,和沈丹華一塊兒燒書時,飛出來的一張紙片上的話。你知道這個,應該是用我的細胞培殖起來的。」說到這兒,男人突然又笑了一下,道:「沈丹華這個傻女人,以為我真會信任愛情呢。哈,哈,哈。」
男人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道:「人的細胞分裂總不超過五十代,每次分裂的正常間隔大約是兩年半,但他的細胞分裂間隔卻是六個月,因此生長速度是長人的四倍多,六一年他就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的樣子了。這也是許成德當初沒有公開的原因,因為單性繁殖的個體細胞分裂比本體要快得多,實驗不能說完全成功,他希望解決了這個問題后再把成果公開。他這個不識時務的人,被打成了右派后還不死心,也不想想還有沒有這個可能。許成德是因為中風而死的,死前要他有一天以許成德的名字公開這項成果,他也答應了。他覺得自己和許成德本來就是同一個人,答應下來天經地義,可是他想過沒有,我為什麼要來到這世上?只是為了許成德的一個胡思亂想,我被拖到這世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頂著他的名字,再過幾年,會比他更老!哈哈,你看到了吧,我現在的樣子幾乎有三十多歲了,可實際上我出生不過六年而已!培殖我的細胞用的是死後的許成德,我的細胞分裂間隔總在五個月左右,比他更快,他應該有二十年可活,而我在世上的壽命卻頂多隻有十五年!他製造我時,問過我么?」
是的,記憶。
「死了?」男人用槍口捅了捅父親的身體,「是吧,他是一代繁殖體,照理總還有兩三年,大概這些年體力活幹得太多。」
「三百二十八個。」男人平靜地說,「全是紅衛兵,六八年大武鬥時死的。大部份是外鄉人啊,有好些連家裡人都聯繫不到了,我們每年給孩子他大姨掃墓時,順便除些草。」
他抬起頭,看了看半山腰的墓園——雖然從這個角度根本看不能,只能看到風中搖擺的荒草,和不時被風吹到空中飛舞的樹葉。他嘆了口氣,道:「這裏葬了好幾百個人吧。」
他看著這個在生物學上與自己應該是同一個人的男人的笑容,雖然知道生命就在頃刻,但卻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只是喃喃道:「你若信任生命,你就執著生命;你若信任愛情,你就執著愛情。」
她沒有說完,男人打斷了她道:「玉華,我總覺得這個人很面熟。」
父親忽然吼了起來,他嚇了一跳,道:「爸,你還是先休息吧,我給你熱飯去……」
從縫隙中可以看到那個男人的半個身影,男人穿著和這個女子一樣的草綠色軍裝,手裡拿著一枝衝鋒槍。這支危險的武器在這個男人手上有如一件小小的玩具,槍口指著女子的身體,帶有炫耀似地慢慢划動:「毛主席教導我們:『階級鬥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別裝死,你們這些偽裝的革命派,逃脫不了覆滅的下場。」
男人明顯對他感到了興趣。他拿起包,淡淡地笑了笑,沒有回答,有點趔趄地向山下走去。等他走得遠了,女子有些埋怨地小聲道:「你呀,真不會說話,他肯定也是學生,現在哪裡想說。說不定,那時他還開槍……」
男人把油燈掛在壁上,眼神也有些迷惘,喃喃地說著,也許,這些話他一直都不能對別人說,憋在心裏也太過難受,幾乎是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許成德被下放到這個師專來當工友,那時就帶著他。六一年,許成德中風,就死在這個地方,他為了隱瞞這個消息,就製造了我,自己成了許成德。雖然那時他看上去年紀已經很大了,但如果仔細看,應該瞞不過去,可是誰也不會注意一個在學校里掃地的老頭子的,他居然就這樣瞞了過去。」
是她!他呆了呆,顧不得多想,一把抱起她便向門口衝去。烈火如同一個狂野的妖獸,幾乎舐著了他的腳跟。火太大了,這種老式房子木結構太多,火勢漫延極快,當他一衝出後門,幾乎整幢屋子整已被火吞沒了。
「阿清,你在哪?」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孩子扭過頭,大聲喊道:「媽,我在這兒呢。」
到底出了什麼事?以前常常能聽到零星幾聲槍響,但今天這陣槍實在太密了,讓他心神不定。這種密集的槍聲總讓他想到那個糾纏不去的噩夢,每當槍聲響起,他的胸口就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隨之而來的就是手足無措的茫然,直到幾乎失去神智。
父親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走到窗前,把窗栓又插了插,這是那種老舊的磚房,窗子還是不透光的木板,縫隙都用舊報紙糊著,密不透風。父親輕聲道:「等一會,你看一下地窖。要是溫度低了,就添把火。」
和他一起挖這一段的陳墨佣低低說了一聲,抹了一把本來就很稀疏,被雨絲打濕后更顯稀少的頭髮。這個羸弱的老頭子是吳湖帆的得意弟子,因為幫老師說了兩句話,結果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身體越發虛弱,年紀雖然和他差不多,體質卻差得遠了,實在受不了這種高強度的勞動,臉色十分蒼白。
他看著眼前這個人,覺得如此空洞,想了想,道:「單性繁殖體,會不會有本體的記憶?」
「……你若信任愛情,你就執著愛情。」女子的聲音突然響了許多,他也能聽到了,眼前一陣暈眩。這不是個夢。他想著,那個夢中,就是這個女子,把那片焦黃的紙片交到他手裡吧,久遠失落的記憶突然在他腦海中漸漸清晰了一些,雖然依舊如一張舊照片一樣模糊。
你若信任生命,你就執著生命;你若信任愛情,你就執著愛情。他默默地念著,那張小紙片漸飛漸遠,終於再也見不到了。
槍雖然對著他,男人的臉卻朝著父親的床。父親已經坐不起來,躺在床上,呻|吟一樣低低地道:「文彥,不要殺他。」
他像木偶一樣,跟著男人走下去。男人走路的姿勢也和他一模一樣,如果父親還在,那他們三個人都是一樣的,只是看上去年紀不同而已。我究竟是誰?他一遍遍地追問自己,卻驚愕地發現根本無法回答,自己根本不算什麼,甚至,連「人」都不算吧。

父親的呼吸一下子又急促起來,他吃了一驚,顧不得對著他的槍口,衝到父親床邊,道:「爸!爸!你要不要緊?」
「一代繁殖體就是培養出來的第一代。」男人頓了頓,問道:「生物的繁殖方有哪兩大類?」
「喀」一聲,鐵鍬掘著一塊硬物。他把浮土刨開,裏面是一塊斷磚,上面還有幾個凸起的文字,只是已經模糊不清了。他有些好奇地用鐵鍬撥了撥,試圖辨認出那是什麼字。
他出神地看著紙片,實在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何時何地把這張紙片放進去的了。記憶對於他來說,只是一堆破損到無法修補的東西。生命和愛情,連這兩個詞他也感到陌生而難以理解,他所以理解的僅僅是鳥嘌呤,胞嘧啶之類。
「文彥。」
「但高等生物中,無性繁殖同樣存在,植物的插條就是一種無性繁殖。雖然動物都是通過性細胞分裂發育的方式來繁殖後代,但體細胞已經包含個體繁殖的一切要素。五年前,童第周教授就成功地將一條雄性鯉魚的遺傳物質注入雌性鯉魚的卵子中,成功培養出一條雌性鯉魚。」
「不可能!」他叫了起來,「我是許文彥,我才是!」
「來不及了。」父親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以為總還有兩三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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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紅衛兵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的權威竟然受到挑戰,被他的吼叫嚇得退了一步。也許又覺得自己太丟面子,不說話,抿著嘴舉起了手裡的皮帶。他明白這下抽下來一定更加沉重,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承受,不禁閉上了眼。但預料中的疼痛沒有來,他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住手!」
這屋子太老舊了,一年四季都得張著蚊帳,而蚊帳最大的功能是用於擋住從屋頂落下的灰塵。蚊帳頂上,鋪著一些舊報紙。在舊報紙的那一面,也一定積滿灰塵了吧。他躺在床上,看著報紙上的標題。「熱烈慶祝××省革命委員會成立!」在頭版頭條,用核桃般大的黑體字印著這樣一條消息,下面還有一幅傳真照片。每個字他都認識,但那個革命委員會對於他來說如同太陽和月亮一樣遙遠,傳真照片上那些眉目不清的人也是一樣。
「沒什麼不可能,許成德的確是一個天才,童第周還只能複製出一條鯉魚時,他利用人的體細胞培殖出人就已經十二年了。他是五一年培殖出來的第一代,我是六一年培殖出來的第一代,而你,」男人的眼裡突然有了些近乎憐憫的意思:「我就不知道你是用他的還是用我的細胞培殖的第二代。」
他大口喘息著,腦海中卻突然跳出這幾句話。那張被火燒過的紙片本應該屬於一本詩集中的一頁吧,他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把這張紙片夾在筆記本中了。生命可以執著么?愛情又是什麼?他仍然只是茫然,手足無措的茫然,只能大口喘息著,忍受著一陣陣心悸帶來的疼痛,直到槍聲漸漸稀疏消失,他才發現自己掌心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老許。」陳墨佣已經躺在床上了,又在輕聲叫他。他走過去,道:「老陳,還有什麼事?」
父親終於回來了。然而和往常不一樣,父親並沒有馬上上樓,樓下倒傳來父親低低的呻|吟聲。他呆了呆,走到樓梯口,只見父親半坐在門邊,一隻手撫著胸口,面色猶如死灰。他吃了一驚,衝下樓去,扶住父親道:「爸,怎麼了?」
山路崎嶇,而這個小鎮也與他記憶中的沒有什麼不同。能夠吞噬一切的時間對於這一帶,似乎失去了魔力,近四十年的光陰,僅僅是讓這小鎮子的房子更破舊一些,也許那個墓園裡的樹木長高了一兩米,僅此而已。不再相信生命。他玩味著這句話,突然有種想對自己苦笑的慾望,而心底卻似乎有一種極其苦澀的液體湧上來,一如漲潮。
「有人要我出診,得出去一趟了,你只要記住,千萬不要出去。」
女人也皺了皺眉,道:「許文彥?不是就在我姐姐墓邊的那個人么?」
「沈丹華,你跑不了了!」
吸煙有害健康。這的確是個壞習慣,可是,又能怎麼樣?「你若信任生命,你就執著生命。」或者換過來,假如不再執著生命,那就意味著不再相信生命。他苦笑著,有些自暴自棄地深深吸了一口,順便,坐在邊上的一塊石頭上。
他怔住了,道:「什麼一代繁殖體?」在這個穿軍裝,拿衝鋒槍的男人嘴裏,突然說出和父親一樣的話來,那種荒謬之感越發濃厚。
男人哈哈地笑著,聲音更近了些:「鬥爭是講策略的,沈丹華,你好歹也是紅革司的司令,難道真以為我會向你通風報信么?你可真是笨,哈哈哈,笑死我了。」
他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樓梯,雖然也知道根本看不到樓下:「父親,為什麼我不能出去?外面有什麼?」
如果那個人見到文彥的話……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雖然不太可能,但他一直擺脫不了這個念頭。文彥必須儘快離開了,他學習雖然很快,但離開前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所有的知識都傳授給他……
「你的?」
可笑,真的可笑。他想著,臉上也露出了笑意。我到底算什麼?一具行屍走肉,名字是別人的,記憶也是別人的。當知道了這些時,是不是應該哭一場?他想著,但鼻子雖然有點酸,淚水卻像幹了一樣流不出來。男人也沒有理他,用槍柄狠狠一掃,桌上的玻璃瓶被他掃到地上,那瓶綠色的液體飛濺開來,發出一股淡淡的腥味。
「你該進去了,」男人破壞了裏面的一切,又走出來,露齒一笑,「你從這兒出生,那麼也該回到這兒去,是吧,反正你也從來沒有見過外面,得這麼快法,壽命恐怕連五年都不會有,現在死了,也不會有什麼遺憾。」
他不知道男人這話的意思,男人已大踏步走了過來,他聽到「砰」的一聲槍響,後門的鎖被射斷了,男人沉重的腳步越來越近,他還不曾讓自己平靜下來,男人已經走上了樓,衝鋒槍漆黑的槍管對著他。
陳墨佣用顫抖的手在胸前摸索著,好半天才摸出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微笑的年輕人,清秀俊朗,大概是從學生證之類的證件上撕下來的。陳墨佣把照片塞到他手裡,他略略有些詫異,卻聽得陳黑佣低聲道:「是我兒子,在美院讀書。」
男人有些焦躁地罵道:「不殺他,那我算什麼?你這王八蛋,不是早說好事情就這樣結束么?還想著你那個該死的承諾,他媽的,你要講給誰聽?」
「文彥,快過來。」父親又咳了聲。他轉過頭道:「爸,外面有個人。」
男人皺了皺眉,道:「不是,我覺得他像一個人。我比你大三歲,六八年,你才四歲,穿開襠褲呢,不記得了。」
一個男人嗓音從後面響了起來。從這條細縫裡看不到那人的模樣,然而不知為什麼,這個聲音讓他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這個女子叫沈丹華么?他可以確認這名字是他第一次聽到,但總覺得那麼熟悉,就和——就和這男人的聲音一樣,似曾相識,卻又模糊不清。
正在他獃獃地看著的時候,懷裡的女子忽然呻|吟了一聲。他低下頭,下意識地道:「丹華。」
槍聲突然一下稀疏起來。
他笑了笑,把手搭在孩子肩上:「葬在這裏的,是伯伯自己啊。」
「是,」他頓了頓,「你中風了。」
現在已經過了正午。他想,雨還在下著,只是下得很小,幾乎聽不到聲音。他放下書本,走到後窗口。
父親回來以前不能開燈,只能在昏暗中坐著。今天停電,他把油燈放在了桌上,一樣沒有點燃。坐在黑暗中,他覺得肚子有些餓,開始吞咽剩下的那份粥。粥已經冷透了,從嘴裏滑下咽喉,說不出有什麼味道。他正機械地吞咽著,忽然聽到開門的聲音。
是。他想著。明德中學是這個師專的前身,本來是教會用庚子賠款辦的一所中學,許多年前自己就是在這兒讀的中學,應該很熟悉。那時這裏也許是一個花壇,砌花壇用的就是這種青磚,每一塊上都燒上校名。許多年過去,花壇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些磚塊也大多派上了別的用處,沒想到居然在泥土裡還埋著這樣一條漏網之魚。他默默地把磚頭堆到一邊,繼續向下挖著。
一個沙啞的嗓子在門外響了起來,寂靜的夜色如一塊脆薄的玻璃,破碎成無數碎片。他放下筆,剛要站起來,父親按住他的手,低聲道:「接著做作業,我去。」
「老許,老許!」
鐵鍬越來越沉重。因為下雨,泥土的黏性很大,鐵鍬每次插入泥土都粘上了厚厚一層,揮動時越來越沉重,而雨雖然下得不大,久了仍然把衣服都濕透了。這個秋天的雨冰冷而粘稠,甚至有時讓他錯以為那不是雨,而是自己身體里流出來的血。
那個女子想必是紅革司里有點地位的頭目,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對自己如何寬大,也許,是因為文彥的關係吧……他扶住隨時都會倒下來的陳墨佣,踉蹌地走著。
「我的。」男人點點頭,「我也是許文彥,和你一樣。」
「看到了吧,這就是培養液,或者說是人工羊水,我和你都是這種液體里從一個細胞發育而來的。看啊,許成德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在這種簡陋的條件下,居然也能建成一個行之有效的實驗室。人造子宮,簡易恆溫設施,哈哈,一樣都不缺,只是這樣因陋就簡造出來的實驗室,恐怕會嚇壞九-九-藏-書人的,有誰敢相信在這種條件下,居然還能成功地進行人的無性繁殖?」
被皮帶抽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也許是真的流下了血。他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仍然抱著陳墨佣的頭,叫道:「老陳快死了!真的死了!」
自己比他出生得更晚,一年前才有記憶,可是他的記憶卻與這個人交叉。那些他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的記憶,應該是眼前這個人的吧。他突然有些想笑出聲,那個叫沈丹華的女子?在他的夢中,她不止一次用溫柔的聲音說:「你若信任生命,你就執著生命。你若信任愛情,你就執著愛情。」可是,這些讓他時刻牢記在心的話卻不是對他說的。
這場景太真實了,真實得讓他幾乎感到了痛楚。這是一場可怕的經歷,更可怕的是他不止一次夢到這個場景,周而復始,每一次都幾乎毫無變化。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是在做這麼古怪的一個夢,只是這個噩夢實在太真切了,幾乎讓他懷疑自己是否真實經歷過,當他第一次夢到后驚醒時,帶著滿身冷汗看自己的胸膛。好在他的胸口連一個疤痕都沒有,事實上如果一個人真受了這樣的傷,那是絕對活不了的。
等他把父親扶到了床上,點著了油燈,正想找一件乾衣服給父親換上,父親卻已從枕下摸出了一本筆記本,道:「文彥,這本本子你拿著。」
可是他沒辦法不管那些,他已經對父親的話毫無興趣,現在滿腦子只是這個女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為什麼在逃,這些他都不想知道,連這女子到底是誰都不重要,不知不覺地,他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父親這種武斷的聲音讓他有些莫名地恐懼,他也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道:「是。」他不敢問這些莫名其妙的生物學知識到底有什麼用,但父親的話一定有道理。
「老陳中風了,得馬上休息。」他掐著陳墨佣的人中,頭也沒抬。話音未落,他只覺得背後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連站都站不直,一下跪倒在泥水中,但仍然抱著陳墨佣的頭。
「你若信任生命,你就執著生命;你若信任愛情,你就執著愛情。」
他拉開門,走上街頭。踏上那條青石板鋪成的街道時,他的眼裡一下淌出了淚水。
她今天會來么?剝開糊窗紙時他想著。
即使後窗外只是一片荒地,父親還是把所有的窗縫都糊住了。這個舉動讓他難以理解,雖然沒有說什麼,一年多前,當父親糊好窗紙的第一天,他便把後窗的糊窗紙撕開一片,露出了一小段窗縫。他撕得很小心,但父親馬上就發現了,又用一條報紙糊好。然後,他第二次趁父親上工時把這片窗紙撕開。這樣的舉動反覆了五遍,父親這才放棄將窗縫全都糊死的企圖,只是把這片窗紙糊得更厚一些,卻只糊了一頭,隨時可以象一扇窗一樣打開,算是默許了他這個小小反抗。每一天,他看厭了書時,就到後窗前,從這個三厘米長,寬不到四毫米的小縫裡向外張望。而他對外界的一切直觀認識,都是從這條小縫裡得來的。
這話是父親第二次說「來不及」了,他有些詫異,正想問究竟什麼來不及,窗外又傳來了一聲槍響。這聲槍響太近了,近得幾乎就在耳邊,他下意識地衝到窗前,剝開那張紙片向外望去。儘管已是黃昏,外面比屋裡要明亮許多。他剛看到外面的景像,心頭就像被人狠狠踢了一腳般一陣疼痛。
陳墨佣把藥瓶接過來,這時突然又響起了一陣槍聲。這陣槍聲十分密集,陳墨佣的手一抖,藥瓶也掉在了床上。他連忙揀起來交到陳墨佣手裡,茫然地看向槍聲來處。
他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才把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這是本塑封筆記本,他把手指伸進封面的夾襯裡,摸出一張燒過的紙出來。藉著不太明亮的白熾燈光,他默默地讀著上面的幾個字:「你若信任生命,你就執著生命。你若信任愛情,你就執著愛……」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太久了,也許快有一年吧。那是個十分寒冷的清晨,他看到外面的天空中正飛舞著無數白色的東西,是雪,也就是零度以下呈結晶狀態的水。雖然從書本上他也知道了下雪是怎麼回事,但直正看到卻仍然是另一種感覺。那天他正著迷地看著外面這副單調的雪景,然後,就看到了她。她穿著臃腫的棉衣,沒有戴帽子,齊耳的頭髮不時有雪花飄上。當他看到這個身影時,渾身彷彿突然有電流通過一般。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她的臉因為寒冷,面頰上帶著紅暈,但眼神卻又那麼悲哀,彷彿那是兩口幽深的古井。那天,她就站在他家的後窗外,獃獃地看著,雪正紛紛揚揚地落下,而他就站在後窗前,通過這條面積不到一點二平方厘米的窗縫注視著她。
「先生,你以前也是師專學生么?」
「明德……咳咳……中學。」
男人的手指已經扣在了扳機上,突然有些猶豫,道:「你也知道這幾句?」
「是啊,你也是在鎮上大起來的,那時不常到師專去玩么。」
煙味也變得讓人難以忍受了。他把吸了一半的煙往地上一扔,木木地看著山腳那個小鎮。鱗次櫛比,高高低低,然而都是黑色的瓦片,那麼寬廣,寬廣得讓他有一種置身於海中孤島一般的錯覺。
父親的臉色也極其不好看,他垂下眼帘,道:「做完作業,上床睡覺,不要出門。」
那是掛在壁上的油燈被打破了,燈油濺滿整堵牆,馬上又沾上火星燃燒起來。只不過一瞬間,地窖里已是一片濃煙。
父親向樓下走去。仄仄的樓梯,每踏上一步,都發出嘆息般的響聲,那盞沒有燈罩的電燈被震得開始顫動,父親的影子也隨之長長短短地不停變化。
一聲槍響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他一陣心悸,睜開了眼。
那是父親的骨灰,在筆記本最後,父親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生命行將結束,寫下的就是有朝一日將他的骨灰灑到那個小鎮上。「如果可能的話」。
後窗對著的是一片荒地。這所房子已經建在小鎮的邊緣了,如果打開後窗,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些高高矮矮的樹和雜草,偶爾會有野兔跑過。他站在窗前,輕輕剝開一小塊糊住窗縫的報紙。
槍聲並沒有讓他感到吃驚。父親說過,外面正在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隔個一兩天就能聽到外面遊行的聲音,那些「誓死捍衛」和「徹底砸爛」之類的口號也不是這薄薄的木板窗隔得斷的。雖然父親不肯細說,但他也從那些口號中猜測出一些事來,外面那些人分屬兩個組織,一方叫「紅革司」,另一方則叫「百萬雄獅」。每一方都在指責對方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可是口號雖然越來越激烈,卻大多雷同,他只能憑那些人慷慨激昂的演講中所提到的名稱才可以分辨出他們的立場。
他突然覺得眼眶有些濕潤,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沒發出什麼聲音。陳墨佣的兒子多半不會來找這個現行反革命的父親了,可是他不忍心打破這個老頭子的迷夢。

「你這混蛋,你說過不會再做了!」
父親最後的記憶,是不是這是墓中人的記憶?有一些事一定要當事人才知道,看來單性繁殖可以將記憶都複製出來。擁有不屬於自己的記憶,這話十分玄妙,完全背離了科學,但許成德的實驗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繼承者看來,原本就已經和巫術一般無二了。而擁有的是別人的記憶,也許會因為迷惘而更加痛苦吧。父親是第二代繁殖體,本來總可以活個十來年的,那麼早就去世,這恐怕也是一個原因。
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他想著,只是臉上仍是聲色不動,平靜地道:「放心吧,如果他來了,我會交給他的。」
一個孩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抬起頭,看著身前那個穿著白襯衫藍褲子,戴著紅領巾的小男孩。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但還是笑了笑,踩滅了腳邊那個還在閃著紅火的半截香煙。
他又是一陣暈眩,站起身道:「沒什麼,阿清說得對,是我不該亂扔煙頭的,容易引起山火。」
「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九-九-藏-書,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男人說著,槍口忽然向上一抬。要開槍了!他的心彷彿被一根細繩狠狠一勒,再顧不得一切,猛地拔下窗閂,一把推開了窗,聲嘶力竭地叫道:「住手!」
也許他的和善讓這對夫妻解除了戒心,男子走上前來,道:「小心點就是了。先生你是來掃墓么?」
能讀到的,也只是這些無聊的字眼。他坐了起來,疊好被子,從盆里盛出四分之一的粥吃了起來,一邊想著剛做的這個夢。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個破損的窗前,一顆子彈穿透了他的胸膛,血如同壞了的龍頭裡噴出的自來水一樣飛濺而出,他能清楚看到那顆子彈的尖端以極高的速度鑽進了他的皮膚,他的肌肉被極快旋轉的子彈旋成碎屑,帶著血液四濺,他想喊,嘴裏卻沒一絲聲響,那顆子彈仍然毫不留情地在他身體里旋轉著前進,直到穿透他的身體,從背後飛出。
「是啊,那時鎮上有個師專,一共上千個學生呢。」他木然地說著。本來應該為人師表,教育人才的,結果卻拿起了槍,把子彈打到別人身上,大概,這也是個最大的玩笑。
這時槍聲突然一下稀疏起來,想必兩派人馬已經分出了勝負。他站起來透過窗縫向外看了看,道:「老陳,我回去了,你先休息吧。」
「許成德,不許抬頭!」
「你怪我么?」

又是一聲槍響。那個女子離他家的後門還有二三十米時,一個趔趄,胸前突然現出一片暗紅,重重地撲倒在地,槍也摔到一邊。他不禁「啊」地驚叫一聲,那個女子顯然也聽到了,馬上抬起頭向他看來。雖然隔著木板窗,隔著二十多米的距離,但這個女子的眼睛仍然讓他感到一陣痛楚,中槍一樣的痛楚。
走出門時,他回頭看了看,雨還在細細密密地下著,紅革司的幾百人在忙忙碌碌,那些戴著紅袖章的年輕人擠作一堆,夾雜著鐵器的寒光,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咬著嘴唇,默默地想著。瘋了。是的,只有用這兩個詞才能形容,從上到下,全都瘋了。
他下了樓,拉開地窖的門。與外面不同,地窖里一直保持著十多度的氣溫。為了保持這個溫度,父親經常去山上揀柴禾回來,每次都累得氣喘吁吁,可是當他提出要幫父親撿柴禾時,父親又嚴辭拒絕了。這種舊式房屋由於底層過於潮濕,一般都不住人的,現在堆滿了父親揀來的柴火,總有幾百斤上下,他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濕度計,往壁爐里添了一把柴,又回到樓上。
那個男人穿著沒領章的軍服,與他不同,但不同也僅此而已,他們兩人對視著,一時間讓他以為自己是在照一面極大的鏡子,只不過這個持槍的男人看上去比他年紀更大一些。他看到那男人也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也許也在懷疑是不是面前出現了鏡子。在他還沉浸在恐懼和迷惑中時,男人卻笑了起來,冷酷地笑:「這王八蛋,原來又做了一個。」
他找到的官方資料中對許成德的介紹也就是這平平淡淡的幾十個字。如果從血緣上來吧,我才是許成德的兒子呢。他笑了笑,摸出打火機,點著了那本筆記本。紅色塑封的筆記本被火點著后,馬上發脆裂開,燃燒起來。隨著一陣風吹過,一張小小的紙片忽然從這筆記本中飛出,隨風遠去。
「砰」!
對於他來說,這是十分遙遠的事了。他睜開眼,看著從天窗里透進來的一縷光線。雨還在下,陽光也彷彿受了潮,濕漉漉的。他翻了身,看向桌子。桌上,父親已經放了一盆粥和一碟鹹菜。這是每天的慣例,父親一早就下地勞作,他則在家裡,什麼也不幹,看書,做作業,這一盆粥和鹹菜就是他一天的口糧。
男人的話已有些亢奮,說得越來越響,眼神也越來越迷茫。他只覺得心裏一陣陣發寒,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和我,究竟誰才是許文彥?他想。父親曾經做過許文彥,這個男人也曾是許文彥,現在我也是,但實際上許文彥這個人並不存在,僅僅是一個代號而已。他越想越迷惑,喃喃地道:「那我到底是誰?」
男人的手指扣在扳機上,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這與他同名的男人會扣動扳機,只覺得每晃一下,他的神經就似乎被重鎚狠狠地敲了一下,他只能用最大的努力才能壓抑住叫出聲來的念頭。不要,不要!他只能在心底在吼叫著,心口似乎被什麼小獸嚙咬一樣的疼痛。
是她!是那個每一段時間就出現在他後窗外的女子!還隔得遠,可以看到她穿的是一件沒有領章的軍裝,上面沾滿了鮮血,又被細雨打濕了,斑駁不堪。她手裡握著一支步槍,但這步槍被她當成拐杖,一邊跑著,不時向身後看去。
這是一本真皮封面的筆記本,但紙質已經泛黃。他呆了呆,翻開來看了看,裏面寫的還儘是些繁體字,寫的是似乎是一個實驗過程。他把本子放在一邊,道:「爸,我去拿干毛巾吧。」

阿清在一邊聽得了,拍手笑道:「噢,噢,媽媽穿開襠褲噢!」興奮得不得了。女子拍了他一下,道:「你記得他是誰么?」
那天他在後窗前站了很久,直到她轉身離去。即使只有一點二平方厘米的視野,他仍然感到震驚。這個女子是誰?他不知道,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站在他家後窗外那麼久,但這個女子彷彿觸動了他心底埋藏的什麼,讓他有種想要推開窗招呼一聲的衝動。
伯伯。這個詞讓他想笑。兩年,兩年而已,兩年就成了伯伯了。他幾乎有種想要對著所有人放聲大笑的慾望,即使眼裡會淌下淚水。
在他出生前就已去世的父親,原來是這樣的身世。他第一次在家裡的舊傢具背後找到這本筆記本時,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事。聽母親說,父親有點未老先衰,結果婚後僅僅半年就去世了,害她守了半輩子的寡。母親說到父親時,總是輕描淡寫,彷彿說的是個來去匆匆的陌生人,事實上對她來說,父親也幾乎就是個陌生人。
樓梯上傳來了父親上樓的腳步聲,他連忙將這張燒殘的紙片塞了回去,看著面無表情的父親。
這是一個甜美而輕柔的聲音。他不記得自己是在哪裡聽來的,可是這聲音如此真切熟悉,如同就在他耳邊迴響一般。他獃獃地站著,貪婪地聽著,眼裡卻不知為什麼淌下淚水來。
「文彥,」父親的聲音像是足足老了十歲,「你做作業吧,我說的話還記得么?」
地窖的溫度仍然很高,他剛添過一次柴,壁爐里的炭正燒得紅紅的。男人連看都不看,猛地一把將一個小櫥拉開,裏面幾個碗「乒乒乓乓」地摔在地上,但這男人毫不在意。地窖的四壁都貼著木板,他驚愕地看到男人將木板一把拉開,露出裏面的一個小房間。說是小房間,不如說是一個大的壁櫥,只有一張桌子,上面是一個裝著淡綠色液體的大瓶子,以及一些簡隔的設施。
這男人也叫許文彥?男人的槍對著他,可是他一點都不覺得恐懼,只感到一種無邊的荒謬。如果這個男人叫許文彥,那自己應該是誰?
外面究竟是個怎樣的世界?他也有過好奇心,然而更多的卻是因為不可知而帶來的恐懼。就算沒有父親的告誡,他也沒有勇氣打開窗子,或者走出大門一步。
「不太有人了,」孩子看看身後,「我姑姑就葬在這兒,所以我們才來。聽說,這兒葬的大多是外鄉人。伯伯,你有什麼親戚葬在這裏么?」
在眼前這個墓中,埋的是那個與父親在生物學上完全相同的同一個複製體吧?許成德的無性繁殖方法已經失傳了,但生命卻以另一種形式在延續。該叫你父親還是伯伯呢?他拍了拍墓碑,從包里取出一個塑料包來。
父親沒有回答,他握了握父親的手,只覺得父親的體溫正在極快地降低。他站起身,低低道:「你殺了爸爸!」
一個穿著軍裝,扎著紅袖標的紅衛兵看到他抬起頭,馬上厲聲喝道。他連忙低下頭https://read.99csw.com,繼續挖著土,心頭卻一陣疼痛。
他走了進去,看了看四周。那些綠色的液體流在地上,也不知從什麼縫隙里流走了。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吧?他想著,男人已把槍舉了起來,對準他時突然又笑了笑,道:「從生物學角度來說,我和你是同一個人的兩個副本,可以說是同一個人。被自己殺掉,是不是很奇怪?」
「老許,是不是又打起來了?」陳墨佣也被這一陣亂槍嚇呆了,低聲說道。
他笑了笑,道:「是啊,也該回去了。」
陳墨佣這時清醒了一些,看了看四周,才發現自己是在自己那個簡陋的家裡。他苦笑了一下,道:「老許,是你帶我回來的?」
對於她來說,活著時因為信念而分手的愛人已經成了敵人,死了,依舊是她愛人。他把她放在地上,低低道:「不怪你,不怪你。」這樣說著的時候,淚水終於流出了眼眶。
他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事,下意識地在屋裡轉了兩圈。槍聲起來時,外面一片死寂,當槍聲停下來,這片死寂就沉重得幾乎要凝結起來。
女子笑了,道:「阿清,別對伯伯沒禮貌,過來。」又抬起頭,向他道:「真對不起,我兒子太沒禮貌了。」
他機械地挖著土,邊上的陳墨佣忽然低低地哼了一聲,倒了下來。他放下鐵鍬,一把扶住陳墨佣,叫道:「老陳!老陳!」
「也許不該對你說這些,」陳墨佣又重重地咳了一聲,上氣不接下氣地道:「讓你想起令郎的事,可是我的日子不多了。」
父親的面色已成了死灰一般,男人卻像聽到什麼笑話一樣,放聲大笑起來:「你叫他爸?哈哈,叫他爸!」男人笑得連身體都彎了下來,他只覺怒意在心頭升起,抬起頭,可是一看到那男人的臉卻又是呆了呆。在這張與他一模一樣,只是顯得蒼老些的臉上,竟是淚流滿面,雖然男人仍在近乎瘋狂地笑著。
男人還要笑下去,突然一個踉蹌,笑意在臉上僵住了,心口處出現一團暗紅的污漬,這時他才聽到一聲槍響。在這地窖里聽來,槍聲越發沉悶。男人想要轉過身去,但這顆子彈一定打中了他的心臟,他身子只是稍稍一側直直地倒了下去,在倒下時手中的衝鋒槍卻突然吼了起來,他本能地向邊上一閃,一梭子子彈全打在對面的牆上,他眼前一黑,還來不及懷疑是不是自己被打死了,眼前又亮了起來。
許成德,生物學家,曾在加州理工學院摩爾根實驗室工作,五一年歸國,五八年錯划為右派,被下放到××師專當工友,六八年,該市發生紅衛兵組織大武鬥,許成德因獨子在武鬥中被打死而受刺|激,放火自焚。
他忍不住問道:「怎麼瞞過去的?你說他是五一年才出生,六一年,應該才十歲而已。」
荒謬。他想著,太荒謬了,這是一個噩夢么?在噩夢中他曾面對自己,彷彿對著一個陌生人。他握了握拳,指甲掐進掌心時的疼痛才提醒他這並不是一個夢。他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父親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幾乎在吞咽著空氣,好一陣才道:「快扶我上樓。」
雨正無休無止地下著,從窗縫裡望出去十分模糊,但還是看得到後窗外空蕩蕩的。他不禁有些失望,正想把這片紙蓋回原處,耳邊突然又傳來了一聲槍響。
「你和我一樣,只是一個複製品。」男人冷漠地說著,「三年前我和他說,許成德的願望永遠都不可能實現,我不想再呆在這破屋子裡,跟他一樣過完一生。等他死了我該怎麼辦?再造一個許文彥,我變成許成德么?我的生命只有這幾年而已,我不想浪費。我要他看清形勢,許成德已經死了,他要做許成德,就讓他做吧,許文彥卻有自己的路,就算死了,也是許文彥的事。那年我住到學校里,他也沒說什麼,我只以為他死了心,沒想到他居然還會想這種辦法。」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男人沉默了一下,又開口說話了,但這聲音那麼生硬,他幾乎能聞到這聲音中的鐵鏽味,不由又打了個寒戰。
父親的屍體,父親給他的那本皮面筆記本,還有那個許文彥,都已被火吞沒了。還在下著稀疏的小雨,偶爾傳來幾聲零星的槍響,百萬雄獅追擊紅革司的戰鬥大概還沒有結束,所有人都躲在家裡,也沒有人發現已經著火了。
「沈丹華,你故意到這裏來,想讓我饒過你吧?哈哈,對待敵人,要象嚴冬一樣殘酷無情。」不知為什麼,男人沒有扣動扳機,嘴裏喋喋不休地說著槍口也有些顫抖。女子微弱地抬了抬頭,他看見她的嘴唇翕動了一下,隔得太遠,他也聽不清那是什麼,男人顯然也沒有聽清,叫道:「什麼?」
男人笑了笑:「是啊。那時,我還記得他和你姐姐在搞對像呢。」他說著,又嘆了口氣道:「唉,反正也過去了,你姐姐有靈的話,總該和他在一起了。」
「是紅革司被打散的吧。」父親似乎並不驚奇,聲音越來越虛弱,「別管那些,快過來。」
那個督工的紅衛兵也發現這兒出了事,跑過來叫道:「快起來!許成德,放開他,不許偷懶!」
「斷絕父子關係了。」陳墨佣苦笑了一下,「大概這輩子也見不著了。如果以後他來找我,你把這照片給他吧,就說爸爸也沒有別的給他。」
陳墨佣沒再說什麼,只是獃獃地看著前面。陳墨佣一直單身,這屋子也已破得幾乎無法住人了,只是對於一個現行反革命來說,自然不會有人為他修繕。他看得有些心酸,是從懷裡摸出一小瓶葯,道:「還好,這是小中風,但也不能大意。這是硝酸甘油片,覺得頭暈時把一片含在舌下,會好一些,另外……」說到這兒卻又頓住了,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小中風病人應該安靜休息,進行適當的鍛練,而不是拿把鐵鍬去雨里挖土。
「是么。」他說著。陳黑佣現在單身,也從沒親戚,他根本不知道原來陳墨佣還有個兒子。他又看了眼照片,道:「現在他在哪兒?」
「我是誰?我也不知道應該算是許成德還是你,或者確切應該說你是不是我。」男人轉向床上的父親道:「喂,他用的是誰的細胞?」
「來不及了。你記下,培養過程中,不能低於二十五攝氏度……」
「是。」他低低說著,「人類也可以,同卵雙胞胎的受精卵分裂過程就是一種無性繁殖。」這是那本筆記本上的話,他一直以為那是自己失去記憶前記下的,可是這男人竟然也能背下來。男人笑了笑,道:「你把我的筆記背得很熟。」
他今年二十。父親這樣告訴他,可是他的記憶卻彷彿就從看到這個女子的那天開始,再往前,一切都似乎被一層厚厚的紗遮掩著,不論他怎樣回憶,腦海里總是一些隱隱約約的東西而已。也許,她就隱藏在自己的記憶深處吧。他想著,好幾次他幾乎就要推開窗子,但手放到窗閂上時又停住了,父親的話又在他腦海中響起。他不知道父親為什麼不讓自己出門,連窗子都不能打開,但他也知道父親的話一定是對的,絕不能違背。
吃完了粥,又看了一會書,餓了就再吃掉一半剩下的粥後接著看書,直到眼睛開始感到了疼痛。窗子全都關上了,因為今天下雨,天窗里映進來的光線也實在太過黯淡,可是他沒有開燈,因為父親說過,白天絕不能開燈。
斜陽已半沉到山的那一邊了,不管什麼,影子都被拖得長而又長,包括他的。他把包裹放在地上,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從口袋裡摸出根煙來點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確切說,是最後的十三頁。那是一篇長長的自述,第一人稱,一萬多字,幾乎像一篇小說。
那正是師專的方向。他只覺得一陣心悸,也僅僅幾個小時前,他自己也仍然在細雨中挖著戰壕,而現在這道戰壕已經派上了用處吧。戰爭,這個只在書本上見過的詞,他也根本沒有料到會在六八年的秋天親身經歷。
「老許,謝謝你了。這世道……」
男人的眉頭皺得更攏了,他嚅嚅地道:「要麼我記錯了,不會啊。」他忽然一拍前額,道:「是了,他一定是許文彥的兄弟!」
「是,」他說,「伯伯,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