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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妝間

化妝間

作者:王安憶

我覺得,新式的歌舞,不知不覺地將我們團拉到正統上。比如《雪山上的好門巴》、《採藥歌》、《金鳳花開》,總是邊遠的少數民族有了病災,然後解放軍手到病除,於是,滿場歡騰,以當地的土風歌舞作素材,加以現代化,在越來越急驟的節奏上達到高潮,猛地煞住,結束。這些歌舞先是由某個省級或軍區的文工團創作演出,然後各地文工團蜂擁而至學習。剎那間,大江南北,遍地開花。就這樣,我們團再有個性,也擋不住大時代的洪流。可是,在這一統的新式底下,就是有一股子暗流,明眼人和明耳人一下子就能覺出來。比如嗩吶的甩腔,總歸要離開譜子,繞幾個花再回來,味道就不正了,「賴」裏面有一種「押昵」。還有眼神,眸子略在眼梢處停留一會兒,有些私心傳了出來。到底不成氣候,趨向式微。走向新文藝的過程,也是一個除魅的過程,所謂正氣浩蕩,就是這個氣象。
作者簡介
像我們團,從舊戲班子的前身演變過來,就好比那種老宅子,俗話說,陰氣重。換句話,就是有歷史感。我們的衣箱道具箱上,印的還是老名字,那老戲種,式微得,聽也沒有聽說過。戲校里最後的一班人組了劇團,掛在這個地區市轄下,沒過幾年,劇團就更了名,改成歌舞劇綜合的文工團。可是,那老底子,總是泛上來。我們團,就是有股陳味。不止是方才說的,舊家什,還有舊人,連新進的人也染上了古舊氣。比如說,舞蹈隊的練功服,不是窄緊可體的款式,而是一律肥大的燈籠褲,用灰棉布做成,想來也是舊班子餘下的布料和裁剪師傅。舞蹈教練是過去的武功師傅,依的是戲曲教法,還是農人做莊稼的規矩。天不亮,臉不洗,頭不梳,就到扶把上壓腿,下腰,再排了隊拉開山膀踢腿,繞場三圈,解散吃飯。聲樂也練早功,到路對面廢黃河邊上喊嗓,要聽水波折射的迴音。現代聲樂法卻講究共鳴的,於是,舊派的對了水面喊,新派的調轉身,對著人家的后牆,再用手罩了耳朵,「咪|咪嗎嗎」地練。路人經過,就說:劇團的練功呢!不說「文工團」,而是說「劇團」,又是保留了舊有的稱呼。練樂的時候,習慣聽鼓點,不看指揮。指揮是新分來的藝術系畢業生,簡直與他們無從說起。就這麼練將出來的歌舞樂隊,新舊混淆,而且舊勝於新。倒不見得新的沒勢力,其實是舊的不入時,顯得乖戾突兀。連妝都化得不一路,舊師傅描的眉眼,是臉譜里的俊扮,新老師則是寫實的風格,你說哪個跳眼?到地區八個縣挑來的小女學員,乍看都是黃巴巴的臉,個頭也不整齊,細打量則發現,眉宇間多少有著鄉式的風情,挺會做眼神。男學員呢,不是英俊的一路,是標緻,有一些男旦風。舊人們的審美就是這樣,有一種妖媚氣,他們推出的美人,怎麼說呢?實在暗淡得很,只一雙眼睛,長長的,眼梢向上挑去,乜斜著看人。還有蜂腰,緊緊收進去,髖骨高高的。等我們進團時,美人已不在了,說她不適合新歌舞。事實上,人們私底下說,是因為,她沾誰,誰就不行。她調去哪裡了呢?調去https://read.99csw.com了招待所。於是,人們曖昧地笑:那地方適合她,床多。這麼說來,舊人們以為的美,多少有些傷風化,就是說不規矩,或者說,狐媚。
其實,我們團進了幾茬新人,有省藝術院校的畢業生,有大城市下放的文藝幹部,有依著新歌舞標準招收的學員,到了我們,就又有了知識青年加盟。可那舊戲班子的積氣還是厚。舉個例子,我們樂隊的長號手談了個對象,兩情相悅,對象家卻死活不能同意,理由是閨女不嫁吹喇叭的。無論你怎樣革新,人家還是把你看舊了。就像前邊說的,人們就是不叫你「文工團」,要叫「劇團」。那舊戲班的底,根扎得很深,犁幾遍也翻不透,隔年的莊稼里,又綠生生地間出來。事實上,還是和風水地脈有關。地區文工團,就是和底下八個縣的生計連在一起,俗話說的接地氣。招人基本從八個縣招,演出,基本在八個縣巡迴,大提琴小提琴都被鄉人叫成「大老鱉,小老鱉」,你有什麼辦法?你給他們演全場《紅色娘子軍》,反響最熱烈的是家丁「老四」的舞步,「喜人」,就是詼諧的意思。抗日的節目,也是日本兵的旋律「喜人」。大眾的口味總是諧謔劇。
誰到過劇場後台的化妝間?相信你一到那裡就會被氣味熏跑。彩妝的油味,粉的香味,抿頭髮的刨花水味,卸妝用的凡士林味、香皂味、香脂味,等等。這些脂粉味是浮在表層的,夯在底下的,就像河底的淤泥,則是人味。那些人只穿了單薄的內衣,有的是舊戲裝拿來做化妝衣,水紅的或者魚肚白的綢子,早已疲了筋骨,軟巴巴地貼在肉上。還有的男角兒,乾脆光了膀子。壅塞在化妝間里,都是青壯年,血氣旺旺的,人味就特別重。即便是大冬天,並不生火,這裏也是熱騰騰的,毛孔里蒸出汗氣,幾乎要起氤氳。油彩,粉,一層層上去,將人味調和得,怎麼說才好?應當說是「稠」,或者說是「厚」,事實上呢?是「葷」,將肉味吊出來了。這化妝間的桌啊椅的,摸上去總不那麼潔凈,而是滑膩膩的。鏡子是混濁的,照出來的人,就像墨在宣紙上,會泅開來。所以,人都是向前傾著身子,貼著鏡子,眼睛瞪直了,一筆一筆描。眉眼放大並且鮮明起來,變得不像人臉,而是面具,美艷,卻有些猙獰。此時,化妝間混沌的畫面里就浮現出一些人臉,好像是和身體脫了節似的,將身體留在氤氳里,兀自活動。猛一看,有些嚇人的。身體在濃油重彩的臉底下,變得蒼白和孱弱,就好像化蝶化到中途,一半是人,一半是異類。這裏的情形很怪誕,是泥淖,又不是泥淖;是腌躦,又不是腌躦;有一些起膩,又不是那種膩;似乎要陷進去,則也不是陷。是不是纏,或者裹?換一種說法,是活物,菌類的性質,肉鼓鼓的,繁殖力特彆強,看不見,觸不著,可是擠得滿滿的。幸虧有彈性,否則都會讓人叫痛。
每個劇場的化妝間都不相同。有一類是會場兼作劇場,那就不一定有化妝間,後台敞開著。但等箱籠一具一具搬進來,服裝一架一架掛好,拉來些桌椅板凳,油彩,香粉,凡士林瓶、鏡子梳子一列排開,那股子氣味氤九九藏書氳就又聚起來了。還有一類劇場其實是電影院,連後台也沒有,直接在後壁垂下一幅銀幕。這樣的話,只夠在天幕景和後壁間留一條窄路,供演員上下場過往。箱籠景片堆在兩頭台側,演員就分散各處化妝。於是,滿劇場都散布著化妝間的氣息。化妝間對於劇團,就好比灶間對於家居,那氣味就是柴米膏腴的氣味,是劇團生涯的油煙氣。化妝間對於舞台上的天地呢,則是內室的性質了,前台的燈火輝煌里的隱私,都是由它藏匿著,還有些污垢,也在它這裏。有一回,在運河邊上的縣城演出,趁好日頭,將服裝拉到運河裡去洗。那一河的青紅藍黃,質地大多輕薄,漂在水面,轉眼間,水就渾了,是唐宋詞人說的「胭脂痕」吧!不過要粗獷許多。這情景不知什麼地方有一些詭異,這一河的綵衣像什麼?像厲鬼的畫皮,光天化日之下,全蛻下來了。
老戲班子里,有這樣的說法,戲班子最招狐狸精,常會附人身,以女身為多。照這樣的說法,那舊美人就是狐狸精附身,並且,已經被逐出去了。可是,會不會有下一個呢?老戲班子就是陰氣重,歷史的沉澱物多,不像那些新團體,朗朗乾坤,神清氣爽。相比之下,人的臉色都是晦暗的,難道是罩著歷史的陰影?他們的生相多有點怪異,女相似方才那位作代表,就不再列舉,專說男相。那當家的小生,生了一張青白的窄條臉,五官纖細,幾近平淡,但很宜上妝。既可扮才子,又可扮佳人。一名武生,是上寬下窄的臉,幼時出過天花,留下麻斑。練功太過的緣故,他的身量不怎麼勻稱,個頭不高,肩膀卻格外寬。要說是近乎醜陋,可行動走路,有一股劍氣,凜凜生光。還有一位,當年大約是習花臉的,生了一張平展的闊臉,樣子很有些顢頇,就好像半瞌睡。細看卻像石佛,有慈悲的相。還有一個長著女人似的水蛇腰,走路一波三折,臉形卻很見輪廓,頂一頭鬈髮,因其黑,諢號「黑玫瑰」,不曉得原先科哪個行當。到了文工團的時代,他們幾乎一無二律統統跑龍套,匪兵啊,團丁啊,也有紅軍戰士、鄉親,但還是跑反面的更像。怎麼說,他們的形象太有色彩,也是「舊」的意思,和時代脫了節。再說那些樂手,就更有性格些了。好像樂器這東西,更磨人的心智,他們都很狡黠呢!他們中間最拔尖的一個,很奇怪的,臉上也有麻斑。一場天花,就像天譴似的,讓他們得了道,成了,人精。他習的是中胡,我們這轉型期的樂隊,編製殘缺得厲害,只能以中胡替代中提琴,音色相差甚遠。指揮只覺得中胡刺耳,一再要求輕、輕、輕,他回答說:好,我一定讓你聽不見!學習會批判修正主義,他的發言是:修正主義是不好,要去偷馬列主義的外衣,馬列主義也不好,為什麼不把自己的外衣看好了!他們均來自地區轄下的八個縣鄉下,又都在鄉下安了家,農忙時全要回家,其實一半是農人,一半則為手藝人,半鄉半城。既有天生成,又有后養成,內涵就很深。那一年夏季,溝里漲水,竹笛手的小兒子去割豬草,膛水時被沖走。事先人們都擔心,這一場大悲慟,不知將他毀成什麼樣子。不料,等九*九*藏*書他回來,新剃的板寸頭,新做的衣服,刀條臉上悲喜不見。那雙北地人的單臉細眼裡,不知有多麼深,深不見底。他們外表有些鈍,是黃河流域平原人的相和氣質,事實上,一個個都很銳利,只是不出手罷了。要知道,他們可是劉邦的後人鄉黨。這麼說來,我們團的前身,戲班子的古舊氣,一追溯,就追溯到風水地脈上去了。
在縣一級,甚至地區一級的劇場,都有關於黃鼠狼的傳說,傳說的情節大體一致。總是夜半人靜時分,前台上有動靜,潛去一看,一台的黃鼠狼上下翻騰,演一出大戲。行腔,招式,全逼肖逼真。那一河的綵衣,又像是黃鼠狼的皮了。化妝間,就有了一股狐媚氣。其實也是,人氣太旺,聚成精氣。那臉頰的桃紅裏面,嵌著漆黑的魚形;魚形的漆黑裏面,嵌著白眼仁;白眼仁中間,晶亮的烏眸子,一忽兒左,一忽兒右,漸漸地,脫去了人的形骸,變成另一種生靈。簡直是脫胎換骨。照一般常理看,化妝間里難免男女混雜,但其實這裏的男女都不是人世的雌雄,而是陰陽二氣,也是脫了形骸。所以便能如此放浪不羈,皮肉換皮肉,摩肩擦踵,談笑狎昵。在那些簡陋的化妝間,頂上懸兩個二百支光的電燈泡,照得鋥亮,纖毫畢露,臉上的粉粒子,都看得見。人不像是皮肉做的,而是廟裡的觀音羅漢,木胎泥塑。因為顏色重,形也大出一廓,很佔地方。有的化妝間,是日光燈照明,那就是慘白一片,人臉都發青。於是,顏色就改變了,無論赤橙青藍,都鍍一層冷光,很是森然。人也不像人,而是閻羅王殿上的奪魂、奪精、縛魄三鬼。
隨著時間推移,社會演變,前台的演出不斷更變,可是很奇怪的;後台,化妝間總還是那樣——有魅。民間流行的靈異故事裡頭的小紅孩,就是說一個穿紅肚|兜,扎衝天辮的小娃娃,不論日間夜間,倏忽出,倏忽人。她的家一定是在劇場的化妝間,任哪個衣箱里,都可以讓她寄身。箱蓋一開,她便出去周遊。一會兒騎到人家房樑上,一會兒倚在人家被垛上,人問誰家的孩子,她嘻一笑,不見了。問的人再一想,誰家的孩子也不像,誰家孩子有這般如漆的眉眼,還有紅肚|兜的鮮亮,像是年畫上下來的——這就有點接近了。這小紅孩不定帶給人凶還是吉,可人看見她,會一激靈,也不知是害怕,還是歡喜,心跳跳的,想:是它?又好像認識它,一箇舊相識。我就覺著它是化妝間里的鬼精靈,那裡要不是亂,一準兒會發現它的行跡。等到戲散場,人走盡,電拉閘了,化妝間里靜下來,暗影地里,不知蟄伏著多少個小紅孩。從很古的時候過來,淌過時間河,它們的身體很輕,扒著片樹葉就能順流而下,化妝間里的千面人,就是它們的魂魄,隨你信不信。
這樞紐大站,燈光日夜通明,就像照妖鏡,也是除魅的。我們這團啊,連底都要盡上來了。空氣里都是人聲嘈嘈,汽笛,廣播,穿透過來,作了眾聲之領,橫霸天下。還有車輪撞擊軌道的叱咔,是從地底過去的,這就是社會進步的力量,摧枯拉朽,一往無前。我們團那麼點殘渣餘孽,不知給抖落到哪個犄角里去了。那小破院子里,鬧的不是鬼,九九藏書是臭蟲跳蚤;佳人才子做的不是春夢,而是——一日早晨,當年的生角憂鬱地蹲在練功房地板上,昨夜夢見一條蛇蛻,掛在晾衣架上,不知道兆的什麼,是不是春夢的臭皮囊;情事也不怎麼流行了,流行的是瘧疾,一個接一個地發寒發熱,床顫得格格響;人發懵都晚了,十六七歲的孩子家,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學徒出了師,拿一副撲克牌卜婚嫁,黑桃K是男追女,紅桃Q則是女迫男,卜到錢財這一項,一翻牌是個方片六,就說嫁的是義務兵,月津貼六塊錢——還是有幾分俏皮,藏著些兒風流。劇團里的人,本是站在奈何橋上,一會兒做鬼,一會兒還陽,一夜一輪迴,現在,古戲不演了,舊調門不唱了,好像沒了前生,都是今世。不過,要是你來化妝間,嗅一嗅那氣味,脂粉香和著體臭,就走進了歷史拖尾的影裏面,那空氣中的屑屑粒粒,迎了光看得出毛頭,長了翅羽似的,是成百上千年,層層疊疊的畫皮,抖落出來的蠹魚。
我們這個地區團,駐在市裡,多少是寄身的意思,底下八個縣才是真正的家。隴海鐵路從八個縣的地面穿過,大運河從八個縣上穿過,微山湖挨著邊,沂河挨著邊,黃海也挨著。盛產稻米,有一種稻叫「珍珠球」,還有一種稻叫「天鵝蛋」。也是著名的產麥區,上海民族工商資本最雄厚的榮氏集團,有一項麵粉產業,就是從這裏進小麥。再是棉花、大豆、花生、芝麻,一層無際的平原作物。縣城都展闊堂正,因為不惜地,也因為富庶。是得天獨厚,佔了北地的寬廣,又染了南方的膏腴。地連三省,貿易也很繁榮。我們團下縣裡演出就要買東西:雞、雞蛋、豬頭,甚至買一隻小山羊,脖上拴了鏈子牽回來。鄉下人都會做買賣,面上謙卑,底下卻精明。我們團的人,在雞蛋攤上買雞蛋,嘴上數「一對,兩對」,手裡其實只拾一個,兩個,那攤主便順著念:「三對,四對」,不是姦猾,是看城裡人的笑話。那地級市就是排場大,倘沒有縣裡鄉下的親戚,日子其實枯槁得很。這地場,也是孔子儒家的轄下,當年的魯國,《論語》中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和這地貌也有關係,蕩蕩然,浩浩然,煌煌然。可是,劇團這東西,多少有些「怪、力、亂、神」的意思,一人千面,七魂有六魂出竅。所以,說到這分兒上,戲班子又是離經叛道。我們團,縮在城市的犄角邊邊,有一些像貶黜,有一些像蜷伏,總歸進不了正道。這劇團在某種程度確實自成一個小社會。舊戲檯子上張貼的上下聯:「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有一點這個意思,但不全部是。這個小社會並非從大社會上摹寫下來,而是自有套路。
到了近代,這城市依照工業與行政的功能,規劃成一種四棱四方的模式,因為有一定的體量,倒也不難看。而且,這類建築素有的肅殺之氣與古城的荒漠,在某一個點上正合的。廢黃河的南北段上,市政設施從西岸漫到東岸,河上依次修起幾座水泥橋,濟眾橋、慶雲橋、解放橋……從這名字看,也看得出時代的更新。有一日晚,我從其中一座橋走過,見有三五人立在橋頭。這城市的夜晚,多是冷寂的。走近去看見,地上躺著一九*九*藏*書個嬰兒,裹著一床紅被子,橋頭上的路燈,將嬰兒的臉照得很白。他,或者是她,不哭不鬧,一雙眼睛安靜地看著天,一下,又一下地眨著。一個女人說:這孩子要死了!不知她下這判斷何根何由,看她的年紀和身形,是生養和哺育過的樣子,一定有經驗。就這樣,我們看著一個嬰兒死去,竟如此鎮靜,那嬰兒的目光深邃得,似乎穿越了千年萬代。它的紅被子讓我想起傳說中的小紅孩,這一個會不會是那一個的轉世投胎,如今,又要回去了。從西跨過橋向東,走上通衢大道復興路,走到人聲鼎沸的火車站,我們團就蝸居在車站後頭的小馬路上,罩在車站的不夜天裡邊。
我們駐的這個城,是個古城,追溯歷史,直可追到漢代。日後,在這裏不停出土的漢磚漢瓦漢墓,就可以證明這個。雖然地處兵家必爭之勢,幾度毀城,地面上的遺迹已無處尋,但在我看來,還是有一些古意。首先,是那條廢黃河,它從這個乾涸的城市蜿蜒走過,那黃醬醬的水,沒多少潤澤之意,反而,使這城市更顯凋敝。可這不就是古意嗎?古意裏面總要有一些荒涼。這條黃河,是在第幾處改道中撇下這個城,兀自淌去,留這麼一截尾巴,標下一個紀年。每年六、七月,七、八日,漲水的季節,河水就溢出岸,漫進兩邊的人家,這可是上古的水啊!大多的時間里,它是伏在河堰底下,低低地流。其次,是鐘鼓樓。這磚砌的塔樓式的鐘樓,顯見得是近代史上的建築,可它有一種質樸,就像從很深遠的地方傳出來。重要的是四周圍的街道,寬展展的,很直,由一個又一個「井」字相聯接。冬季時,樹枝落了葉——鐘鼓樓四周的行道樹,多是懸鈴木,這很現代,可還是有古意——懸鈴木落了葉,疏朗地劃在高遠的淺藍的天空,就有一些西風長安的整肅。第三,面就大了,藏的也深了,就是街邊巷子里的千家院萬家院。那院子都立在石頭台座上,門兩邊,有一些還留著小石獅子的殘骸。台階的條石斷了,裂紋里長出青苔,寂寂然的。可一旦推進院門,煙火人氣,都能砸你個跟頭。當院地上,似有無數個爐子在生火,無數人在說話,還有雞、貓、狗紛紛地跑。你會驚異,漢楚的血脈如此之旺。你看這院里的家什,壓餅模子的花樣是從漢瓦當上描下來的;煎餅鏊子散發著青銅的光,弄不好是戰國的兵器冶鍊的;那門鎖的鑰匙,是齊刀幣的款式;近些年的也有,盛雞蛋的瓷壇上,描的是明代八仙。這是正統的歷史,我們團則是野史,軼事,偽書,只能偏居一隅。
王安憶,女,福建同安人。曾在安徽農村插隊,1972年考入徐州地區文工團,1978年任上海《兒童時代》編輯,1980年入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學習,1976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69屆畢業生》、《黃河故道》、《流水三十章》、《米妮》、《長恨歌》,中短篇小說集《雨,沙沙沙》、《流逝》、《海上繁華夢》、《王安憶中短篇小說集》、《本次列車終點》《小鮑庄》、《小城之戀》、《叔叔的故事》等。短篇小說《民工劉建華》、《世家》獲本刊第十、十一后百花獎。現在上海市作協任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