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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秋

看秋

作者:劉慶邦
下一步怎麼辦?須知金安是光著身子的,他的那件玉米穗子一樣的東西已迅速膨脹起來,目標似乎已有所指。既然如此,他的手往下走了走,要脫下母傢伙的褲子。母傢伙扭動著,對他的進一步動作要求像是不大情願。但由於金安強有力的暗示和撕扯,還是把對方的單褲脫了下來。金安小聲威脅並許諾:「老實點兒,幹完我就讓你把玉米拿走!」母傢伙始終沒捨得把盛玉米的筐子放下來,事情一結束,她提上褲子,嘩嘩啦啦就走了。
七嬸子說沒有什麼重活兒可干。
金安的老婆問金安:「今夜去哪地?」
他彎起雙腿,掀起屁股,腹肌一收,雙腿那麼一彈,就站立起來,開始對玉米下手。晚飯他只喝了一碗稀飯,沒吃乾的,留著肚子的目的就是為了到地里啃玉米。他鑽進玉米地里,順著玉米稞子摸到了玉米穗子,並不立即把玉米穗子擰下來,而是剝開一點包皮,用指甲掐一掐玉米的籽兒,判斷一下老嫩,太嫩的和太老的他都不要。太嫩的一掐一股水兒,一啃一嘴皮,不擋飢。太老的啃起來太費勁,也不好吃。他挑到了一穗既不老又不嫩的,才把穿了好多層衣服似的玉米脫成光屁股,輕輕把玉米擰下來。是的,他是擰,不是掰。掰容易發出咔吧聲,擰玉米發出的聲音比較細。玉米擰下后,他把玉米的包皮往上捋捋,捋成一個虛泡兒,好像玉米還在裏面的樣子。他從地里退出來,坐在自己被子上從從容容地啃玉米。他一口啃下好幾排玉米粒兒,嚼起來甜甜的,面面的,滿嘴的清香味兒。清香味兒有著很強的穿透力,似乎一直香到牙髓里。這樣生吃玉米,要比把干玉米磨成面,蒸成窩頭,好吃多了。一穗玉米啃完,他一甩手把玉米棒骨扔到玉米地對面的高粱地里去了,砸得高梁葉子刷啦一響。吃一穗玉米不太飽,他又擰下一穗。
金安不知不覺向那塊地走去。地里砍倒的玉米稞子都運走了,地已被犁了起來,並且耙過了,過幾天就要種麥。他茫然四顧,什麼都找不到了。不過金安的希望沒有完全破滅,他知道,等麥子割掉后還會種玉米,玉米成熟后,他還會來看秋,那個女人說不定還會來偷玉米,到那時候,他就不客氣了,一定要把女人仰面放倒,把女人徹底搞清楚。
下面發生的事有點出乎金安的預料。他潛進玉米地,剛要擰下一穗玉米,就聽見吱地響了一下。怎麼,難道連玉米也怕疼,他還沒動手擰呢,玉米提前就叫疼了?他的手離開玉米,再仔細聽。他又聽到了玉米穗子與玉米稞子的連接處將要被擰斷時發出的類似給胡琴上弦的聲音。不好,有人偷秋!他喝問一聲誰,向發出聲音的地方撲過去。玉米稞子一陣亂響,他抓到了偷秋人盛玉米的竹筐,繼而拉住了偷秋人的胳膊。偷秋人拚命奪胳膊。金安說:「別動,你跑不了啦!」他掄起皮錘,朝偷秋人打去,一錘打在偷秋人的頭上,又一錘打在偷秋人的肩膀上。他下錘很重,兩錘下去,一般來說偷秋人該討饒了,或者狗急跳牆,跟他對打。可看不見面目的對方沒有吭聲,也沒有和他對打,只是在徒勞地掙扎。金安覺得不大對勁,他的皮錘打在偷秋人的頭上時,感覺頭髮怎麼有點兒厚呢?還有偷秋人的胳膊,抓著怎麼有些肉乎呢?他抓到的不會是個母的吧?這好辦,是公是母,他摸摸偷秋人的胸口就知道了。他一摸就摸出來了,偷玉米的人果然是個母傢伙。母傢伙的奶|子不小,恐怕不亞於成熟的面罈子甜瓜。讓金安納悶的是,他一摸到母傢伙的奶|子,母傢伙就不動了,就老實了,好像不反對他摸。母傢伙穿著一件單布衫,他把手伸到母傢伙的布衫下面去了,這樣摸得直接些。母傢伙背著身子,他站在人家的身後往前摸。摸到一個不算完,他又摸到了第二個。兩個奶|子都很飽滿,還有些滑溜,手感都很好。
也是因為太高興,金安回家時沒有掰玉米。老婆問他掰的玉米呢,他不承認忘了,以大公無私的口氣對老婆說:「公家的玉米哪能隨便掰。」
作者簡介
沒有回答。
「七嬸子,肯定是你,你不說話也是你。跟你說實話吧,我早就喜歡你。」
七嬸子臉上紅了一下,但馬上拿https://read.99csw.com出當嬸子的派頭,說:「你這孩子,真能說瞎話,我天一落黑就睡覺,晚上從來不出門。」
不知道三大爺聽見他唱的戲沒有,他喊:「三大爺,三大爺。」
金安知道老婆不會去,說:「走吧,正好我沒帶褥子。」
金安說:「我以前對七叔關心不夠,這是我的不對。七叔的腿不得勁,我的身體畢竟好一些。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打個招呼我就過來。」
中午收工路過七嬸子家門口,金安不由得放慢腳步,往七嬸子家院子里看了兩眼。他想看看地上扔的有沒有玉米皮子或玉米棒骨。如果有這兩樣東西,他的猜測就有了證據。他沒有看到有關玉米的任何東西,卻見七叔拄著拐棍一瘸一拐從堂屋出來了。他跟七叔打了招呼,問七叔的腿是不是好些。七叔的樣子很悲觀,說還那樣,恐怕好不了啦。金安惦著的是七嬸子,他想問七嬸子呢,沒好意思問出來。正好七嬸子從灶屋裡出來抱柴火。是七嬸子先跟他說話,七嬸子臉上一點也不紅,看不出有任何不好意思,仍像往日那樣平靜地笑著,讓他進屋歇歇,吸根煙。心裏有些亂的是金安,臉上有些發訕的也是金安,他說著「不了不了」,趕快走了。
「七嬸子把我當外人。」
立了秋,夜露一涼,莊稼都抓緊時間往熟里長。玉米、穀子、大豆、高粱,一天一個樣,都變得飽盈盈的。飽滿的東西有人偷,這時隊里就得安排男勞力夜間下地看秋。男勞力都願意看秋,看一夜秋三個工分呢,往地邊一睡,小風兒吹著,涼涼快快的就把工分掙到了。看秋還有些別的好處,那些好處人人心裏都明白,只是誰都不肯說出來。
金安的美好計劃沒能實現,連著好幾夜過去了,那個女人沒有再到金安看守的地里去偷玉米。金安的蒼耳使不出去,他稍稍有些著急。這促使他進一步認定,那個女人是七嬸子無疑,因他當時喊了七嬸子,七嬸子不想讓他認出自己是七嬸子,就不再到這塊地里來。金安只顧著急了,忽略了天氣的因素,這晚他抬頭看見天上掛著的月亮,才突然明白該來的女人為啥沒有來。連著好幾夜了,天都晴得很高,月亮一天比一天圓,星星也出得很全,這樣的夜晚,地里到處白花花的,跑過一隻黃鼠狼都看得見,誰敢冒著月光下地偷秋呢?金安本來是喜歡月亮的,和女人比起來,他不太喜歡月亮了。月亮有些礙事,明天晚上月亮最好別出來了。
金安從七嬸子的笑里看出一絲窘迫,膽子大了一點,他問七嬸子夜裡敢一個人出門嗎。
金安采了兩隻蒼耳,再得到機會時,他準備把蒼耳放在偷秋女人的頭髮上。蒼耳是一種棗核形的植物種子,渾身長滿帶鉤兒的小刺,小刺就是它的觸手,它碰人抓人,碰狗抓狗,讓長腿的動物把種子帶走,並傳播開去。蒼耳一旦沾在女人酌頭髮上,要是不使勁擇,十天半月都不會掉。金安打算好了,把蒼耳沾在女人的頭髮上之後,第二天他就注意往七嬸子頭髮上看,要是七嬸子把蒼耳頂在頭上,看看七嬸子還有什麼說的。如果旁邊沒有別的人,他也許會走到七嬸子身邊,對七嬸子說:「你頭髮上有兩隻蒼耳,來,我幫你擇掉吧。」在慢慢擇蒼耳的時候,他還會小聲在七嬸子耳邊說:「我知道這兩隻蒼耳是在哪裡沾上的,只有咱兩個知道。」
七嬸子反問他是啥意思。
再見到村裡別的女人,金安的感覺跟以前不大一樣,因為他不知道那個偷玉米的女人是誰,反而覺得哪個女人都有點像,都值得懷疑和留意。當然,他已經排除了一些女人,那個女人肯定不是自己老婆,也不是鬼,不是胡翠。據說鬼的身體都是冰涼的,而玉米地里那個女人的身體相當熱乎。他把是外村女人的可能性也排除了。村與村之間有的田地搭著邊,這村的人偷那村的莊稼,這種情況年年都有。可是,那塊玉米地離外村和外村的地都比較遠,外村的女人不可能三更半夜到他們村的地里偷玉米,誰都沒有那麼大的膽量。那麼他只好把懷疑對象鎖定在本村。村裡一二百個女人當中,年紀大的因體力原因不會去偷,未出嫁的閨女因面子原因也不會去偷,敢於冒險的只能是那些年輕力壯的女read.99csw•com人。年輕的女人也有百十個,被他親熱過的會是哪一個呢?
沒人應聲。也許三大爺睡得離他比較遠,沒聽見他喊。也許三大爺聽見了,懶得理他,故意試試他膽量如何。這老傢伙,你抽巴得連一布袋糧食都扛不起,我一隻手能掀得動一扇石磨,我怕什麼!
吃飽的金安,難免摸了摸肚子。因他是光著身子,手隨便一抬就把肚子摸到了。手往下走一點,順便把那件「龍鬚草」簇擁著的東西也摸到了。別看那件東西沒吃玉米,摸起來也挺飽,彷彿那件東西本身就是一根不錯的玉米。金安對自己的東西相當滿意。
金安編了一個謊話說:「三大爺睡的地方離我不太遠,他一會兒一咳嗽,我沒敢下手。」
有看秋經驗豐富的三大爺在前面帶路,金安心裏踏實多了。約摸著走到玉米地頭的把角,他停下來,用腳趨摸出一塊較為平整的地方,把帶來的一卷草苫子扔在地上,脫下鞋,用腳尖把草苫子鋪展開。草苫子鋪開后,他又踩魚似的踩了一遍,看看有沒有硌人的地方。沒踩到什麼大魚,他才把被子放下了。被子寬,草苫子窄,他把被子折成對摺鋪在草苫子上,準備把被子鋪一半蓋一半。他摸到兩隻布鞋,將布鞋臉對臉口對口扣在一起,壓在草苫子下面。他沒穿汗衫,只穿了一條褲子。他把褲子也脫下來了,窩巴窩巴,壓在被頭底下。這樣做出於兩種考慮,一是防止褲子和鞋子被露水打濕,二是可以噹噹枕頭。一切收拾停當,金安就是一個赤身精條的人了。他沒有馬上鑽進被窩,而是仰面叉腿地躺在被子上,讓小風兒吹拂一下。小風兒陣陣吹來,吹過腳縫,吹過小腿,把腿檔間那叢龍鬚草似的旺毛吹得盈盈起舞,像是一直舞到較為平坦舞台較大的腹部。金安舒服得罵了一句,說真他娘的涼快。他想唱戲,就唱了一句「穆桂英我脫了盔甲身鬆散」。只唱了這一句,他沒接著往下唱。穆桂英是個娘們兒,一個男人家怎麼能唱娘們兒戲呢?他覺得應該唱皇帝戲,比如說「有為王我來在金鑾殿上」。可惜皇帝戲他只會這麼一句,至於在金鑾殿上幹什麼,他就不會唱了。
有什麼辦法能讓七嬸子開口說話呢?總不能胳肢七嬸子吧?這時偷玉米的女人大概有些不耐煩,用肢體語言告訴他,要干就快點兒,不想干就算了,暗示著要擺脫他。這件事情萬萬不可半道退出,他只好加快速度,專心幹事,不再問正使用的女人是哪一位。
X他媽的,這算怎麼回事呢?真值得好好想一想。金安躺回到他看秋的崗位上去了,無聲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看秋還有這等好事,還有這樣意外的收穫,太美了,真是太美了!他想到了,他和偷玉米的女人實行的是交換的原則,女人讓他用身體,他就准許女人拿走玉米,誰都不欠誰的。反正玉米是公家的,拿公家的玉米換女人,何樂而不為呢?夜黑得還是那麼實在,遍地的蟲鳴聲似乎越來越大。金安願意聽聽蟲子的叫聲,蟲子叫得聲音越大,越能表達他的心情。他伸手向地上摸去,想抓到一把碎土對蟲子撒一下,把蟲子的叫聲激發得更大一些。他若是把土撒出去,蟲子的叫聲會暫時中斷,等於給蟲鳴關了一下閘,閘門再度打開時,蟲鳴就會掀起一個新高潮。露水下得很重,地上的草秧子濕漉漉的,他沒抓到碎土,卻摸了一手濕。回手時,他碰到了一隻過路的蛤蟆,蛤蟆沒有急於逃跑,而是自我保護似的迅速把肚子鼓脹起來。這隻蛤蟆也許也是母的。擱往常,他會捉住蛤蟆的後腿,把蛤蟆高高地甩向空中,讓蛤蟆重重地摔在地上,今天他對蛤蟆比較寬容,只把蛤蟆撥拉到一邊就算了。
金安說:「西南地。」
「膽小鬼!」
老婆說:「傻皮,我還等著你拿回新玉米咱們早上打稀飯呢!」
金安注意到,七嬸子不管是趕集,走親戚,還是去菜園掐菜,挎的都是竹筐。那個偷玉米的女人,兩次挎的也都是竹筐。七嬸子的奶|子也不小,跟他在玉米地摸到的面罈子甜瓜似的奶|子是一種類型。七嬸子的個頭兒跟他記憶中的那個女人個頭兒一樣高。這些不能說都是巧合吧。他一直覺得七嬸子長得不錯,比他的老婆長得好。可七嬸子嫁給的是七叔,不是他,隔九*九*藏*書輩如隔山,以前他不敢對七嬸子有什麼非分的想法。自從有了玉米地里的意外驚喜,他就改變了對七嬸子的看法,什麼七嬸子八嬸子,夜的黑幕把人的眼睛一蒙,他是男人,七嬸子是女人,他和七嬸子的關係就得重新洗牌,重新組合。
劉慶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當過農民、礦工、記者。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種。先後獲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種刊物獎三十多項。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斷層》獲首后全國煤礦烏金獎,中篇小說《少年的月夜》獲本刊第十一后百花獎。作品被譯成英、法、日等外國文字。現為北京市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七嬸子說:「你的心意我和你七叔都領了,家裡也沒有什麼特別重的活兒,能幹的我自己就幹了,一般不麻煩別人。」
莊子的四面八方都有秋莊稼,每塊地的莊稼都得有人看。看秋是各自為戰,不許扎堆,也不許結伴。你去東南地看紅薯,他去西南地看玉米,一切聽從隊長指派。吃過晚飯,卷根煙安在嘴上吸著,各家的男人就出發了。他們肩上搭著一條舊棉被,胳膊下夾著一卷穀草苫子,或手裡抓著一領捲成筒狀的席子,摸黑往村外走。要在露水淋淋的地頭睡一整夜,這些鋪的和蓋的必不可少。他們都不帶武器,不帶刀子,也不帶長矛。人人都有兩隻手,把手一握就是兩把皮錘,皮錘就是他們的武器。出發前,他們都不忘記跟老婆打聲招呼,讓主內的老婆睡覺時關好門。有那調皮一些的老婆,聽出男人讓她關門是啥意思,卻故意說不關門,誰想進來就進來。老婆說不關門,男人並不在意,只是笑笑就走了。說嘴不吃嘴,吃嘴不說嘴,說不關門的老婆,會把門關得好好的,而答應關門的老婆,才需要下夜看秋的男人小心一點。
「我跟你一塊兒去。」
「沒錯兒,就是你,你別再瞞我了。請你相信我,我一輩子都會對你好的。」
晚間再到地里看秋時,金安心裏不那麼踏實,他的警惕性好像特別高,對生產隊里的玉米好像特別負責,玉米地里跑過一隻野兔,高粱穗子上飛起一隻鵪鶉,他都一躍而起,問著誰,誰,向玉米地里衝去。因他還是光著身子,玉米葉子把他身體的某些地方劃破了,他覺得全身上下都熱辣辣的。他愛護玉米是假,盼著那個偷玉米的女人再來是真。按他的分析,女人說不定還會來。女人偷了玉米,他沒把玉米沒收,也沒把女人綁起來交給隊長,而是網開一面,把女人放走了,女人何必不來呢?至於他和不知名的女人幹了一回,他不認為對女人有什麼強迫,是雙方自願的事兒,他需要,女人也需要。女人得到了玉米,也滿足了需要,說不定心裏多得意呢。他盼了一夜,又盼了一夜,到第三夜,那個偷玉米的女人果然又來了。一聽見擰玉米的吱吱聲,他的心差點跳出來。這次他沒有出聲,也沒有跑著往玉米地里沖,而是趴在地上,匍匐著向發出聲音的地方接近。他覺得離女人已經很近,甚至聞到了女人身上的汗味,才站起來,張開臂膀,一下子把女人抱住。他發力有些猛,女人胸腔里的氣體被擠出來,禁不住「啊」了一下。他抱住的是女人的側面,女人的兩隻胳膊和兩個奶|子都被他抱住了。和上次一樣,他一接觸到女人的奶|子,女人就不動了,像是有所期待。這次他沒有急著脫女人的褲子,而是低下頭,用自己的嘴去找女人的嘴。別看女人在他懷裡,他抱著的只是一團漆黑,他的眼睛睜得再大,也看不見抱著的究竟是誰。他想只要把自己的嘴對上女人的嘴,就可以從女人嘴裏掏出話來,就知道是誰了。可女人的頭扭來扭去,他一對,女人就一躲,怎麼也對不上。女人還使勁轉身子,轉得給了他一個後背。女人的用意很明顯,不願跟他面對面。女人一轉過身子,褲子不知怎麼就掉下來了。在進行過程中,猶不甘心的金安騰出一隻手,摸了女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頭髮。眼睛是毛的,鼻子是高的,九-九-藏-書嘴巴是閉著的,他沒有摸出什麼特徵。倒是頭髮讓他心裏一動,再次和七嬸子對上了號。農村婦女多是扎辮子和盤纂兒,七嬸子常年留的是剪髮頭,這個女人也是剪髮頭,不是七嬸子是誰?!他停下來輕聲問:「七嬸子,七嬸子,是你嗎?」
怎麼連一點跡象都沒有呢?難道偷玉米的女人不是七嬸子嗎?若不是七嬸子,又會是誰呢?
金安不怕鬼,他說有鬼鑽進他的被窩裡,他就跟鬼拉拉呱兒。
一天趁七叔不在家,金安找七嬸子去了,他的眼神兒顯得很關切,說話也帶著溫情。他問七嬸子家裡有沒有什麼重活兒,他來幫著干一干。
出了院門,金安習慣性地仰臉往天上看了看。這晚是半陰天,天上沒有月亮,星星也很難瞅得見,只在東北的天際,偶爾打一下露水閃。說它是露水閃,因為一點雷聲都沒有,好像跟下雨也無關。露水閃速度極快,沒什麼枝蔓,倏地一閃就過去了。有人不說露水閃,說成是鬼眨眼,只有鬼的紫眼皮才眨得這麼快。鬼歷來是蒙人的,它說是給人照點兒亮,其實照比不照還糟糕,它照一下,照一下,只能擾亂人們的視線,使黑夜顯得更黑,更暗,前面跟打了一道道牆差不多。這對金安來說無所謂,村裡的小路他走過千遍萬遍,哪裡有個碓窯子,哪裡有棵彎棗樹,他都熟得不能再熟,就算在這樣的黑夜再用黑布帶勒上他的雙眼,他也不會絆腳,不會撞牆,雙腳也不會邁進村頭的水塘里去。走過村子西南角的一座小磚橋,金安就到了生產隊的地里,一邊是豆子地,一邊是紅薯地,中間是一條土路。在這裏金安也不會走錯,因為兩邊的地里都有無數的蟲子在叫,叫聲都很繁密,蟲子的叫聲好像為他設置了有聲的路標,又彷彿為他讓開了一條道,他只管揀沒有聲響的地方走就行了。豆子地那邊是隊里的瓜園,金安看見瓜園裡浮起一朵明火,他知道那是種瓜的老頭兒在搖動火麻稈點煙。把麻稈剝去皮,用草木灰餵過,就成了火麻稈。火麻稈一點著,只要不在土裡炯,就不會熄滅。不用時火麻稈走的是暗火,用時搖一搖或鼓起嘴巴一吹,暗火就成了藍瑩瑩的明火。待明火消失,變成暗火,金安才繼續往莊稼地深處走。他看護的對象是高粱和玉米。一走進這兩樣高稈作物夾岸的小路,兩邊的涼氣就呼地湧出來,使他覺得像是掉進了河水裡,「河水」陡地變深,而他的個子突然變矮,眼看就要被淹沒。這時他聽見有人咳嗽了一下,一聽聲音,他就知道走在前面的是三大爺,但他還是問了一聲:「誰?」
白天,隊長派給金安的活兒是潑場。過個十天半月,秋莊稼該收割了,得提前把場面子整理出來。金安挑著一對大水筲,一趟一趟從附近水塘往場里挑水,再用水瓢把水撇成扇面,潑勻。接著有人在潑過水的地方撒麥糠,有人在石磙前面套上牲口反覆碾。等把場面子碾得像鏡面子一樣,莊稼就可以上場了。他們這裡有句俗話,叫一瓢水潑在地上,再也收不回來。這句話包含的意思很多,其中也包含這樣的意思,如果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睡了,等於潑水入土,再也收不回來。金安一邊潑水一邊想,真的呢,一瓢水潑下去,只在地面濕了一下,很快就滲到土裡去了。他悄悄在腦子裡對村裡的年輕女人過篩子,試圖篩出把水潑在地上的是哪一個。篩來篩去,他覺得那個女人像是七嬸子。七嬸子不是他的親嬸子,是遠門嬸子。別看七嬸子的輩數比他長,歲數卻比他大不了多少,頂多大一兩歲。七叔患了脈管炎,右腿日漸萎縮,已縮得像一根乾柴棍,基本喪失了勞動能力。七叔不能下地看秋,就不能偷秋。七嬸子對有偷秋男人的家庭有些眼氣,就自己上陣去偷,這是可能的。七嬸子在娘家當閨女時,曾到城裡的紡紗廠當過工人,因趕上三年大飢荒,城裡疏散人口,七嬸子被下放回來。七嬸子是見過世面的人,膽子會大一些。還有一點村裡人都知道,七嬸子跟劁豬的金狗子有一腿,有人看見,七嬸子跟金狗子一塊兒到鎮上聽燈戲,聽完燈戲,兩個人半路上就拐進月光下的麥子地里去了。七嬸子既然能跟金狗子好,再多三個兩個男人也沒什麼。金安幾乎可以認定,那個半夜下地偷玉米的女人就是七嬸https://read•99csw•com子。

睡到後半夜,金安起來撒尿的時候,想起了老婆交給他的任務,他得超額完成任務。前兩夜,隊長派他到西北地看豆子,他每次都摘回一些毛豆角子。老婆把豆子兒剝出來,打稀飯時下在鍋里,或是把青豆子兒砸碎,摻點面捏成咸丸子,真是好吃無比。這沒什麼,看瓜摘瓜,看豆摘豆,幾乎每個看秋的人同時都是一個偷秋的人。莊稼長在地里是公家的,偷回家才是自己的,不偷才是傻瓜。看秋的人都是趁天不亮時就回家,他們還是胳膊下夾著草苫子,肩頭搭著被子,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他們一回到家,老婆就把草苫子和被子接過去了,關上門把卷著或裹著的東西打開,紅薯玉米就滾了出來。這樣的算是小偷。大偷者,下地看秋時就手在被子里藏了口袋,睡到半夜,他們就爬起來了,把被頭那裡用鞋支起來,做成仍有人在那裡睡覺的模樣,就爬到地里扒紅薯去了。紅薯扒夠一口袋,他們把紅薯扛回家,回到地里接著看秋。金安是個好社員,大偷的事他不幹。小得溜的鬧點兒,嘗嘗鮮就行了。老婆讓他弄兩穗玉米,他打算弄三穗,這不算過分。
「我說了你別在意,我看秋的時候在玉米地里看見過你。」
七嬸子笑了笑,說:「也不是。」七嬸子沒有往下說,沒明確說出把他當成什麼人。
老婆認為鬼才不會跟他拉呱兒呢,只會吸他的精,說著把金安的胳膊拉在手裡。
七嬸子生氣了:「你這孩子,真是越說越不像話,我是你嬸子,比你長一輩兒,你知道吧?再胡說八道,我去叫你七叔回來!」
在下地之前,金安以為老婆要吸他一回,老婆吸了,鬼就沒多少東西可吸。自己老婆嘛,當然有優先權,什麼時候想吸就讓她吸。不料老婆把嘴貼在他耳根,說的是讓他掰回兩穗子玉米。金安罵了一句老婆的妹子。
同樣處在黑暗裡的三大爺沒有回答他是誰,只是又咳嗽了一聲,彷彿在說:「你說我是誰?聽咳嗽還聽不出來嗎?」
後來陰天還是有的,可季節不等人,先是女勞力出動,把玉米穗子全掰下來了。接著男勞力出動,掄起一種叫钁頭鏟子的工具,連根將玉米稞子全部砍倒。至此,金安作為男勞力其中的一員,當年的看秋使命就完成了。
還是得不到回答。
老婆說:「誰給你當褥子,我才不去呢,那塊地里有鬼。」老婆說的有鬼,是指前年喝農藥死的一個年輕媳婦,名字叫胡翠,胡翠的墳就在那塊地里。老婆要金安睡覺時把被子掖緊點,別讓胡翠鑽進他的被窩裡。
金安沒有否認膽小,沒有跟老婆犟嘴。金安心裏有了秘密,有了秘密的男人都是這樣。他心裏說:本男人做下大事了,紅薯算什麼,玉米算什麼,比起那件隔山掏火的事來,統統不在話下。
金安怎麼辦?他到哪裡尋找那個給過他無比激動和無比幸福的女人。金安越來越感到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多麼重要。知道是誰,就等於給自己的經歷找到了記號,這個記號不但標志著他們所擁有的過去,循著記號,還可以找到現在和將來。不知道是誰呢,那個女人像露水像霧,像雲彩像風,虛無縹緲得很,跟從來沒有存在過差不多。如果他跟別人說,他和一個女人好過,因提供不出女人的名字,別人不可能相信他。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個女人知道他是誰。他兩次都說了話,還喊了七嬸子,人家不會聽不出他的聲音。這就是說,從表面看,兩個人都在暗處,實際上,他自己暴露在了明處,在暗處的是那個女人。他覺得這不公平,像是受到了蒙蔽。有時他想讓自己把這個懸念放下來,管她是誰,只要不是鬼就行。說到鬼,他又聯想到胡翠,想起老婆說過的話,老婆說過,鬼要跟他睡的話,月的是吸他的精。那個女人難道真是死鬼胡翠變成的嗎?不要開玩笑。
應該知道這個女人是誰。金安想追過去問一問,稍一遲疑,那不知名的女人已遁人天邊的黑夜裡。
看秋的金安沒發現有人偷秋,好了,他現在可以睡覺了。睡著之前他又對著夜空看了一會兒,看看能否找到一兩顆星星。這樣的情況是有的,你一眼看不到星星,多看一會兒,星星也許就出現了。然而當晚的夜空黑得太密實,他連一點兒星星渣子都沒看到,只看到了兩道轉瞬即逝的露水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