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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朋友胡三橋

我們的朋友胡三橋

作者:范小青
王勇要走了,讓父親永遠地孤獨凄涼地躺在這裏。胡三橋明白王勇的心思,在墓地里胡三橋經常看到這樣的人,他看得多了,就能猜到他們的心思。所以胡三橋說,你放心去好了,我會在這裏陪著他們,我會拔草修枝描字,讓這個墳看上去很清爽。明年清明的時候,你有空再過來看看,沒有空的話,也不用年年來的,過幾年來看看也行。王勇的心,忽然就放了下來,踏實了,胡三橋就是他的一個朋友,一個親人,一個可以把任何事情託付給他的可靠的人。
其實一到蘇州,王勇就已經明白了,固執的胡三橋並沒有走,他仍然盤踞在他的心底深處。現在王勇再一次動了打聽胡三橋的念頭,可是老站長的話語像放了閘的江水,滔滔不絕,洶湧澎湃,沒有任何人能夠插到他的話裡邊去。後來王勇終於等到了機會,那時候鎮領導的手機忽然響了,因為他的手機鈴聲比較奇怪,是一個東北口音的人在講話,有人找你了,有人找你了。而且聲音還特別響亮,一下子把老站長愣住了,老站長沒有發現桌上有人說話,但怎麼會聽到有人用東北方言說話呢?就在這時候,王勇抓住了機會,說,老站長,我剛才聽你說到這地方的地名,許多是王家浜,李家灣,都和水有關係吧?那有沒有胡家浜或者胡家灣之類呢?老站長已經回過神來,因為他已經弄清楚插|進他的密不透風的話語中說東北話的是手機,所以他很快調整了思緒,迅速地回答說,有,有個胡家浜,就在太湖邊上。王勇說,會不會是胡三橋的家鄉?老站長愣了愣,奇怪地看了看王勇,說,胡三橋?你是說胡三橋?你知道胡三橋?王勇說,我一直在找胡三橋。老站長說,你沒有搞錯人吧,胡三橋不是現在的人,是清朝的人,他是畫家,可惜名頭不大,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而且,而且,他的名字並不叫胡三橋,三橋是他的號,他的名字叫胡錫硅,生於道光年間,死於光緒年間。你找的是他嗎?他看到王勇點頭了,趕緊又接著說,可是,可是這個胡家浜村沒有姓胡的人家。從前也有人到這裏來找胡三橋,我帶他們去胡家浜,結果才發現,胡家浜的人都不姓胡。王勇說,那胡家浜不是胡三橋的家鄉?老站長說,胡家浜的人說,從前太湖常鬧水災,一鬧災,許多人家就連根帶枝整個家族都遷走了,其中很可能就有胡家。王勇說,有什麼可以證明的嗎?老站長說,沒有。沒有證明,也沒有家諧,也沒有後人,甚至沒有野史,沒有傳說,沒有民間故事。什麼也沒有,可能因為胡三橋名頭不大。可是胡家浜的人不在乎什麼證明,他們說胡三橋就是他們的人,要不然,他們村怎麼會叫胡家浜呢。前兩天我去的時候,他們正商量著要到外面去尋找胡三橋的線索和資料,他們說,雖然現在我們沒有人姓胡,但是我們不會忘記先人,沒有先人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王勇是個果斷的人,做事情從不拖泥帶水,這許多年他在世界的上空飛來飛去,也有無數次經過家鄉的上空,但他始終沒有停下來。在王勇決定回家的第二天,就已經到了家鄉所在的鎮子。其實家鄉離他並不算很遠,但在他感覺中,家鄉是遠的,遠到回來一趟,竟花去了他幾乎半輩子的準備時間。
但是胡三橋的資料並不多,王勇先從網上查了一下,只有如下的內容:胡錫硅(1839—1883),初名文,字三橋。江蘇蘇州人。胡三橋的基本情況就這些,倒是他的名號和印章特別的多。從這些名號和印章中也許能夠了解一點胡三橋一百多年前的某些想法,但王勇總覺得不夠,還差些什麼。王勇又去買了其他一些書和詞典,但那裡邊寫到胡三橋的,都只有很小的一段。比如有一本書上介紹,胡三橋是蘇州吳縣人,畫過《除夕鍾馗圖》,現在收藏在故宮博物院。僅此而已。在故宮博物院藏品《明清扇面書畫集》第二冊中,看到他的一幅寒江獨釣圖,但介紹的文字就更少了:胡錫硅,號三橋。蘇州人。工人物,花卉。
這時候王勇的手機響了,一個朋友發來簡訊,簡訊的內容是這樣的:「墼齏戢笄畿蕺乳魈瑾粟句咳孩寅噦穸醯菥鼷咽皆奮醢軟,鞋熊駐乏粉,你個文盲,你認得幾個字?還好意思笑呢。」
作者簡介
公墓管理處的門始終關著,年老的婦女說,你買點花吧,是我自己摘的,不是從墳堆上收來的。王勇看她的那些花,是一些細碎的小花,長在山間野地里的,有幾點白色紫斑,幾點黃色,還有幾點藍色的小碎花,閃爍在濃密的綠葉中,它們顯得更細小更黯淡,沒有鮮艷和燦爛,像無邊無際的深藍的天空上,只有幾顆星星那樣孤單。
女兒在農民的攤子上買了做成蜜餞的梅子和杏子,農民給了她一張名片,叫她下次來的時候還找他買梅子。女九*九*藏*書兒拿那張名片過來給王勇看,女兒說,笑死人了,他說他姓萬,我一看這上面,明明是姓范,他非說姓萬。這裏的人,范和萬分不清的?

王勇尋找胡三橋和了解胡三橋的想法擱淺了,他的事業蒸蒸日上,越來越忙,他以為胡三橋漸漸從他心裏走開了。不久以後他有個項目在蘇州投資,和以往的談判不同,宴席上除了政府領導和企業家,還來了一位特殊的人物。他是這個鎮文化站的老站長,早已經退休了,現在卻頻頻出現在鄉鎮的經濟項目談判中。他是來講文化的,他要向大家證明,這個地方有豐厚的歷史積淀和文化底蘊,是可持續發展的風水寶地。五十年前,老站長還是城裡一名年輕的小學老師,有一個星期天,他在朋友那裡借到了一輛自行車,就騎著它出發了。他走呀走,最後就在這個離太湖不遠的小鎮上停了下來。老站長自己都沒有想到,這一停,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他被這個地方吸引了,走不了了,他從一個城裡人變成了鄉下人。在以後的幾十年裡,大家都知道文化站有個城裡來的站長,但是很少有人見到他,老站長永遠在鄉下跑,他從這個村跑到那個村,又從那個村跑到這個村,尋找名人遺迹,了解風土人情,搜集歷史留下來的點點滴滴。老站長退休以後,更如泥牛人海,遁無蹤影。可是忽然有一天,老站長被找到了,被請了出來。在從前的漫長的歲月里,老站長將那些東西一點一滴地裝進自己的肚子里,現在到了他將它們大把大把還出來的時候。老站長像一尊珍貴的出土文物,被供到鄉鎮的每一個宴席上。他懷揣著幾十年裡拍下的幾百幅黑白和彩色的照片,告訴大家,這是吳王井,這是古里橋。他還講了一件又一件的名人軼事,講了一個又一個的民間故事和民間傳說。他喝了酒,臉頰通紅,兩眼放光,他的話多得超過了鄉鎮的主要領導。但領導始終興緻勃勃,他並不因為老站長喧賓奪主沒有了他說話的餘地而顯得情緒低落,他是一位年輕的有水平有作為的幹部,他知道,這是科學發展觀。
已經沒有什麼掃墓的人了,清明一過,掃墓大軍頃刻間煙消雲散,更待明年了。墓地上只有掃墓的人留下的枯殘的花,那也不是一束完整的花,是將花朵摘下來,再把花瓣揉散開來,撒在墓地上。如果是整束的花放在那裡,就被附近的農民揀去再賣給另一個來掃墓的人。農民就是這樣的,你要是生氣說他是揀來的,他卻不生氣,還笑,笑著說,不是揀來的,不是揀來的,你看這花多麼新鮮。其實花早已經蔫了,他在上面灑了點水,就以為人家會覺得新鮮。可農民就是這樣,他們老實,騙人的時候也是老實的。也有的人不在乎是揀來的不新鮮的,他們比較瀟洒,掃墓本來就是一種寄託,睡在墓里的人並不知道,只是自己心裏的感受罷了。
很多年以後,王齏緗去世了,王長貴替他辦了後事,買了墓地。料想不到的是,等到王勇終於回來祭拜父親的時候,王長貴也已經躺在墓地里了。
王勇這才明白了,鄉親們把他當成了另一個王勇。那個王勇是南方的一位房產大鱷,他胖而高大,在圈內素有「巨鱷王勇」之稱。他個性鮮明,不喜歡低調生活,經常在各種媒體露面,鄉親們在電視上看到的,就是他。這是一個和王勇名字一樣但經歷和從事的事業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王勇。
王勇在家鄉受到隆重的接待。大家都猜王勇會帶回一些錢來,為家鄉做點事情,修一條路,造一座橋,建一所小學。事實也果然如此,王勇決定資助家鄉的錢,比大家事先猜測估算的還多一點,結果是皆大歡喜。
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到農村插隊,1977年考入江蘇師院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1985年起從事專業創作。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檔巷風流記》等11部及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多部。現在江蘇省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王勇聽到胡三橋說,你是北方人吧,我部隊里的戰友,也有很多北方來當兵的,也跟你這樣,個子高,你們喜歡說,咱家鄉那旮旯。旮旯那兩個字,很奇怪的,一個九在上,日在下,一個日在上,九在下,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王勇說,那是東北人,我們是華北。胡三橋說,華北我也知道的,華北大平原。胡三橋又說,你們華北的風俗是怎樣的呢?上墳的時候上些什麼?王勇說,我們從小就離開家鄉了,我父親沒有跟我說起過風俗的事情,也可能他是想告訴我的,但是沒有來得及。我一直在外面忙,很多年都沒有回老家了。胡三橋說,我也出去好多年,我在老山前線打仗的時候,家裡人都以為我死了,其實我沒有死,但是我的好多戰友死了https://read•99csw.com,他們就葬在那個地方了,再也回不來了。我那時候想不通,思想上有點不正常,老是鑽牛角尖,昨天還好好的活著的人,活蹦亂跳的,今天就沒了,就躺到地底下去了,我想不通。我在他們的墓地里走來走去,我想也許他們沒有死,會爬起來。那個墓地很大,我走來走去,看到的名字都是我的戰友,都是熟悉的名字。但這些名字,後來被風雨吹打,漸漸地看不清了,我就拿了筆和紅漆,去替他們描名字。後來他們就叫我複員了。我知道,他們以為我的神經出了問題,其實我心裏清楚,不是神經問題,只是思想上有疙瘩,後來我就回來了。我離開家鄉的時候,白鶴山還是一座長滿了樹的山,我回來的時候,它已經做了公墓。我當公墓管理員,替住在這裏的人描他們的名字,其實你大概能猜到,我可能是在完成我的一個心愿。王勇說,你還是惦記著你的戰友。胡三橋說,你猜對了。
王勇和女兒往山上去,他們果然沿路看到一些很細碎的花。女兒告訴王勇,白色紫斑花叫蘿藦,又名芄蘭。黃色小花叫旋覆花,是旋覆花中的線葉旋覆花,所以它的花形比較小。藍色的小花又叫什麼什麼,因為名字太專業,王勇記不住。他只記得女兒說,它們都是草本花卉。女兒學的專業,在美國大家管它叫包特捏,翻譯成中文意思就是植物學。
在王勇聽到這地方有個胡家浜村的那一瞬間,王勇是決定要到那裡去的,可是後來王勇改變了主意。從蘇州回去后,王勇劃掉了工作日程上的所有計劃,決定回一趟老家。很多年前王勇離開家鄉,後來就沒有回去過。他其實早就應該回一趟家鄉了,但他總覺得自己還做得不夠,他又繼續努力。本來他的還鄉計劃還要往後拖,但是現在王勇忽然說,我要回家了。
後來王勇的一位堂叔喝了幾杯酒,臉紅起來,他拉住王勇的手說,小勇啊,我經常在電視里看到你。另一位表叔說,可是你比電視里瘦多了。大家都看著王勇,研究著他和電視里的王勇的不同之處。王勇有些發愣,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胖也胖不起來,瘦也瘦不下去。電視他是很少上的,只有一次,是做一個關於清代畫家畫品的欣賞節目,請到他,他去了,與他的工作是沒有關係的,純粹是業餘愛好。而且也不是新聞節目,是一個純藝術的節目,想不到家鄉的人竟也看到了。至於胖和瘦的差別,王勇想,也許是拍攝角度的關係吧。一個表兄有點擔心地說,王總,你身體怎麼樣,不是突然瘦下來的吧?突然瘦下來,就要當心了。這個表兄的話,讓大家的興奮情緒有些低沉下去,所以另一個表兄不樂意地說,你不懂就不要胡說。從前都說千金難買老來瘦,現在年紀不大的人,也都喜歡瘦,瘦一點身體反而好,反而有精神。叫王勇要小心的那個表兄也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就趕緊扯回來,說,是呀,一看就知道王總身體很好,要是身體不好,他能造那麼多的高樓大廈嗎?大家就輪著說樓了,一個說,怎麼不是。我們看到電視里拍出來,你造的那些樓,真棒。另一個說,聽說你已經把樓造到北京去了。再一個說,還北京呢,王勇已經在美國造樓了。
可是他們最後找到的王長貴不姓王,姓黃,叫黃長貴。只不過在南方的鄉下,「王」和「黃」的發音是一樣的,所以當父親領著衣衫襤褸的一家人在村人的指點下找到王長貴時,王長貴雖然承認自己叫王長貴,但他實在記不起來自己有這麼一位來自北方的叫王齏緗的堂兄。父親說,你是叫王長貴嗎?王長貴說,我是叫王長貴呀。父親說,那你沒有理由不認得我,我是王齏緗。兩個月前我們還通過信,我說我的日子不好過,你叫我過不下去就來投奔你,我才拖家帶口地來了。你還說鄉下人好弄,不管從前的那些事,地主也和貧下中農一樣參加勞動拿工分,所以我才來的。王長貴說,冤枉啊,我家祖祖輩輩都是當地人,堂的表的什麼的親戚也都是當地人,沒有人遠走他鄉,連嫁到他鄉的也沒有。
王勇的工作助理說,王總,你要買什麼資料,你把單子開出來,我們替你跑書店。王勇說,還是我自己找吧,我也不知道我要什麼樣的資料,要看起來才知道。王勇經常出差,逛了全國許多大書店,也仍然沒有找到更多的關於胡三橋的東西。
父親的後事是堂叔代辦的。堂叔在白鶴山公墓買了一塊地,受堂侄兒的委託,葬下了堂哥。然後他寫信告訴王勇,他的父親王齏緗葬在白鶴山,他說,王勇如果回來,他會帶他去的。可是後來事情發生了一些意外,堂叔死了,他沒有來得及把一些事情交代清楚就急急忙忙走了,其中包括王齏緗在白鶴山的具體|位置。這樣王勇回來,要去祭掃父親的墳,就得先到公墓管理處的登記冊上去找九_九_藏_書。那一天天色尚早,公墓管理處還沒有開門,一個年老的農婦坐在銀杏樹下,她的跟前擱著一張竹榻,上面放著一些花、紙錢和香燭,她朝王勇點了點頭,說,買花,買香燭。
起先王勇還想跟大家解釋一下,但他很快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對鄉親們來說,他是哪一個王勇其實並不重要,只要他是王勇就行。
女兒登高望遠,露出了一些懷疑的神色。她說,我以為這裡有大片的水,有湖,或者有很寬的河,可是沒有。鶴應該生活在水邊,它要吃魚,可是這裏沒有水,怎麼會有鶴呢。女兒並不需要王勇的回答,她自己完全能夠解釋自己的懷疑,她說,誰知道呢,也許從前不是這樣子的,也許從前這裡有很多的水。王勇也並沒有把女兒的話聽進心裏去,他心裏裝著另外一個人,他的名字叫胡三橋。可是胡三橋始終沒有出現,今天掃墓的人太多,胡三橋一定忙不過來了。最後王勇來到山腳下的公墓管理處,跟辦公室里的那個人說,我找胡三橋。這個人就跑出去喊胡三橋,他大聲道,胡三橋,胡三橋,有人找你。胡三橋就跟著那個喊他的人一起進來了,問道,誰找我?喊胡三橋的那個人指了指王勇,他找你。胡三橋就站到了王勇面前,說,你找我嗎?可王勇說,我找胡三橋,不是找你。胡三橋說,怎麼不是我,我就是胡三橋。王勇說,那這裏還有沒有另一個胡三橋。胡三橋說,開玩笑了,這個名字,人家都覺得很少見的,有一個已經不容易了,還會有幾個?王勇說,你是什麼時候進管理處的?胡三橋說,開始籌建時我就在這裏了。那個去喊胡三橋進來的人說,胡三橋是三朝元老。王勇說,就奇怪了,那年我來的時候,碰到胡三橋,他還替我描了字。胡三橋說,他收你錢嗎?王勇說,他是公墓管理處的,就是做這個工作,不能額外再收錢。但是我硬給了他,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我不能陪著父親,卻是你們天天陪著他,應該收下的。胡三橋和那個去喊他的人交換了一下眼神,胡三橋說,老金,你覺得會是哪一個呢。老金說,唉,猜也猜不到,捉也捉不盡。他們告訴王勇,附近的一些農民,老是冒充公墓管理處的工作人員,在墳地里拔幾根草騙人的錢。因為這個公墓大,我們想管也管不住。我們一上山吧,他們就四散溜開了,我們一走吧,他們又圍聚過來。王勇說,可我見到的那個胡三橋,是個複員軍人,他穿著迷彩服。胡三橋說,這地方的農民都穿迷彩服的,他們覺得穿迷彩服人家就會相信他了。王勇說,可他是從老山前線回來的,他一直惦記著犧牲在前線的戰友。因為在公墓管理處工作,他好像還天天陪伴著他的戰友。他說他叫胡三橋。胡三橋和老金又對視了一眼,胡三橋說,你上當了,他不是胡三橋,我才是胡三橋。王勇心裏明白,他應當相信眼前的這個胡三橋是真的胡三橋,但是在他的意識深處,卻又覺得他不應該是胡三橋,那個在墓地里描字的人才是胡三橋。可胡三橋說,他不僅不是胡三橋,也不是複員軍人,穿迷彩服也沒有用的。王勇說,他不僅穿迷彩服,他的氣質也像軍人,他還講了許多老山前線的故事。他的戰友都埋在那裡,他就在那邊的墓地里轉來轉去,喊著戰友的名字,拿了筆和紅漆把戰友的名字描了一遍又一遍,後來他就複員回來了。胡三橋說,是他編出來的故事,事實不是這樣的。王勇說,事實是怎樣的呢?胡三橋說,事實么,事實就是,我是胡三橋。王勇說,那他是誰呢?胡三橋搖了搖頭,說,對不起,這時節好多農民都跑到公墓里去,滿山遍野都是,我們猜不出他是哪一個。
最熱鬧最高潮的是最後的宴席,擺了好幾桌,把附近的老人都請來了,還有家族裡的遠遠近近的親戚。王勇小的時候,他們是看著他怎麼長起來的,現在王勇長大了,回來了,他們都很高興。他們還記得王齏緗攜全家逃走的那個夜晚,有一個人說,你們走了以後,就下雪了。
清明時節,王勇帶著女兒來白鶴山掃墓。正是掃墓的高峰時候,公路上車輛堵塞,公路兩邊擺滿了攤子,賣鮮花、賣紙錢,還賣各種各樣的冥品,豪華轎車,漂亮姑娘,別墅,鑽石項鏈,都做得很精緻。還有一個壯漢在喊,偉哥偉哥,便宜的偉哥,一塊錢一打,一塊錢一打。偉哥也是紙做的,在陰間的人,使用的物品,全都是紙做的,而且要在他的墳前焚化,不然他就用不上。王勇的女兒看著這些冥品,笑得彎下腰,掉出了眼淚。許多掃墓的人,不知她在笑什麼,都拿奇怪的懷疑的眼神看著她,又看那些冥品,他們沒有從那裡邊看出什麼好笑來。
王勇在父親的墳頭點了香,燒了紙錢,然後三鞠躬。他鞠躬的時候,胡三橋就默默地站著,跟在他身邊。等王勇做好了這些儀式,胡三橋說,你不是本地人九_九_藏_書,本地人都要帶點菜啦點心啦,都是家裡燒了帶來的,這是風俗習慣。王勇確實不是本地人,他的家鄉在遙遠的北方。他記得很多年前的一個黑夜,父親抱著妹妹,母親牽著他,他們逃離了自己的家鄉。父親說,逃吧,逃吧,再不逃走,我們都沒命了。他們扒上了南下的火車,中途被趕下來,又扒上另一輛火車,他們不是漫無目標的逃亡,他們有方向,有目標,他們的目標就是父親的堂弟王長貴。
王勇的車堵在了一個婦女的攤前。這個婦女的攤上,沒有那麼多東西,她只賣紙錢和香燭。中午時間,一個孩子來給婦女送午飯,午飯裝在一個搪瓷罐子里,是白米飯和一些青菜。但婦女並沒有吃,她正在做生意。她說,買點香燭吧,買點紙錢吧。王勇買了紙錢香燭,他還想買一束鮮花。婦女說,這裏買不到真正的鮮花。王勇說,我知道,他們賣的花,是從墳上揀來的。婦女說,你要鮮花,其實可以到地里去摘,你往山上走的時候,沿路都有花。雖然是細碎的小花,但它們是新鮮的。王勇說,你可以摘一點來賣的。婦女說,我婆婆從前是摘來賣的,但是人家不要,人家嫌這花太小,夾在葉子里,看也看不到五顏六色。他們寧可去買人家用過的花,那樣的花朵好大。後來我婆婆老了,人家不買她也仍然去摘花。不過這沒有什麼,人老了,腦子都不好,後來她更老了,把鞋子放在鍋子里煮湯給我們喝。婦女不說話了,她的小孩說,後來婆婆死了。
一直到最後小學里的趙老師來了,他說,這位王同志,你是哪個王,三橫王還是草頭王?父親說,當然是三橫王,草頭的怎麼是王呢?草頭的是黃呀。趙老師一拍巴掌,於是大家才搞明白了,王長貴叫黃長貴,也才弄明白這個地方「王」和「黃」是不分的,曹和趙也是不分的,趙老師說,就像我吧,我姓趙,但是大家都叫我曹老師,哪一天要是到外面開會,有人喊我趙老師,我不會答應的,我已經習慣我叫曹老師了。王勇的父親找到的這個人不是父親的堂弟王長貴,他是一個陌生人,父親找錯了地方。他們應該繼續去尋找王長貴,可黃長貴說,既然錯了,將錯就錯吧,反正「王」「黃」不分。不分是什麼?不分就是一家人。你們就住下來吧,我就是你的堂弟王長貴。父親提心弔膽,他擔心萬一有人問起來這算什麼呢。可是黃長貴很坦然,他說,這有什麼奇怪,要是有人問我,我就說,你們知道「王」「黃」不分的,當年報戶口本的時候你們寫錯了,要怪,也只能怪你們辦事沒道理。黃長貴真的就成了王長貴,成了王勇的堂叔。
王勇心裏像是被掏空了,因為墓地里的那個胡三橋已經深深地印在他的心裏,甚至已經和他的心連在一起了,要將胡三橋從他的心裏拿出來,趕走,他的心,忽然間就空空蕩蕩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那個穿著迷彩服用紅漆描字的人不是胡三橋,王勇甚至覺得,只要自己能夠見到他,他就還是胡三橋。但是王勇見不到他,他也許正在墓地里,但是墓地太大,王勇找不到他。
他們往東,登上台階,找到了王齏緗的碑。石碑上的字已經描過了,很醒目,很鮮艷,也剛勁有力。女兒說,我一直以為爺爺叫王季湘呢,原來是王齏緗。為什麼爺爺自己的名字這麼複雜,給你卻起了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我從幼兒園起,班上就有同學叫王勇,在初中的那個班上,有兩個王勇呢,現在在美國的那個學校里,居然也有叫王勇的。王勇說,現在中國的孩子去美國念書的好多。
胡三橋帶著王勇往東邊去,登了十幾級台階,再往東走一段,就到了王齏緗的墳前,墳地周邊很乾凈,沒有雜草,樹長得壯,也長得直,明顯是有人在修護著的,只是墓碑上的字已經依稀不清,只有一個王字是看得出來的,齏緗兩字都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團。胡三橋說,我想替你描的,可是我不認得這兩個字,怕描錯了。這幾年,我一直沒有見到你們來上墳,就更不能描了,萬一描錯了,你們來了,就找不到他了。王勇掏錢給胡三橋,胡三橋說,你不用給我錢,我就是公墓管理處的工作人員,這就是我們的工作。王勇說,你就收下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這幾年裡,我一直在忙,沒有來看望父親,卻是你天天在陪著他,我的這種心情,你應該理解、應該接受的。胡三橋說,我理解的,我把你這張紙條留下來,我會用心替你描,你下次再來的時候,就是清清楚楚的「王齏緗」了。胡三橋向王勇要了一張紙,也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交給王勇。他說,以後有什麼事情,你就到山腳下的公墓管理處找我。王勇接過那張紙看到「胡三橋」三個字,王勇「咦」了一聲,說,胡三橋?你也叫胡三橋?胡三橋說,你認得我嗎?王勇說,不是,是另一個人,是畫家,他也叫胡三橋。前九-九-藏-書些天,王勇剛剛收購了一幅胡三橋的畫,是一幅古木高士圖,松秀飄逸。胡三橋說,怪不得,我也一直想,是不是也有個什麼人叫胡三橋,因為有時候掃墓的人也會像你這麼說,咦,你也叫胡三橋?我就猜想,肯定有個有名的人叫胡三橋,可惜我不知道他是誰。我們這個地方比較閉塞,聽不到外面的消息,從前當兵的時候,也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也叫胡三橋的。要是哪天碰見那個胡三橋,倒蠻有意思的。王勇說,胡三橋是清朝時的人。胡三橋說,那我在這裏碰不到他了。
王勇回去以後,漸漸地安定下來,又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在工作之餘,他的愛好是欣賞書畫作品。但自從去掃墓歸來,王勇每次都會不由自主地從許多藏品中獨獨地挑出胡三橋的那幅古木高士圖。王勇收購的這幅胡三橋,算不上他收藏中的珍品,價格也不貴,是一幅比較一般的畫,胡三橋也不是個名頭很大的清朝畫家。王勇這裏,有揚州八怪,還有更古時代的畫家的作品,也還有近來很看漲的一些人,比如陸儼少等等。但是王勇忽然對胡三橋有了興趣,研究起胡三橋來,好像有一個任務在等著他去完成似的。王勇覺得,可能是因為惦記著墓地里的那個胡三橋,好像老是有話要跟他說,當時忘記向他要一個電話,現在跟他聯繫不上。他也曾花了些時間和精力,幾經周折查到了白鶴山公墓管理處的電話,查到號碼后,王勇就把電話打了過去,找胡三橋。接電話的人不是胡三橋,王勇聽到他在電話那頭喊,老胡,老胡,電話。但是沒有胡三橋的迴音,接電話的人對王勇說,對不起,胡三橋出去了,你哪裡,找他有急事嗎?王勇愣了愣,他沒有急事,甚至也沒有不急的事,什麼事也沒有,所以他一時說不出話來。電話那頭的人又說,你是客戶吧,有什麼事情跟我說一樣的,或者,你改天再打來找胡三橋都可以。電話就掛斷了。王勇沒有再打胡三橋的電話,卻把惦記的心情轉到畫家胡三橋身上了。
公墓管理處的門始終沒有開,他們可能想不到今天還會有人來上墳。王勇決定獨自地往山裡走了,他先是沿著西側往上走一段,每一個墓碑上的名字,他都認真地看一看,有幾次他看到一些名字,心跳了起來,比如有一個叫王季祥,還有一個叫王霽鄉,他都駐足了半天,然後繼續往上走。墓區很大,一眼望不到邊,要想在這麼大的墓區里找到父親的墳,幾乎是大海撈針。王勇正在考慮是不是應該放棄獨自尋找父親的念頭回到公墓管理處去,就在這時,他看到了胡三橋。胡三橋穿著一件舊迷彩服,手裡拿著一個裝著紅漆的瓶子,好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忽然間就沒聲沒息木獃獃地站在了王勇面前,說,這個公墓大,有人來過好幾趟都找不到。王勇說,我是頭一趟來。胡三橋說,你找誰?王勇說,找我的父親,他叫王齏緗。胡三橋說,是三橫王吧,後面是哪兩個字?王勇頓了頓,一邊在手上划著給胡三橋看,一邊說,那個「齏」字很難寫,上半邊是個文字,下半邊呢,中間是個韭字,兩邊還有一撇一豎。「緗」呢,就是絞絲旁加個相信的相字。胡三橋想了一會兒,沒有想明白,他腦子裡的概念和王勇在手上划來划去的東西對不上號。王勇拿出筆和紙,將父親的名字寫下來交給胡三橋,胡三橋看了一眼,馬上就說,我知道了,是幾年前的一個墳,姓王,後面那兩個字很複雜。胡三橋的普通話說得不錯,雖然也有本地的口音,但基本上可以算是普通話了,他至少沒有把王念成黃。胡三橋又說,這個墳在東區,我走過的時候,一直念不出那個「齏」字,那個「緗」呢,我也不認得,就念相了,所以我在心裏念著的時候,這個人就是「王某相」。王勇說,這個「緗」字你蒙對了,是這麼念的。胡三橋說,那個「齏」字我蒙不出來,我文化不高,只念到初中一年級就去當兵了。王勇說,初中一年級還不到當兵年齡吧。胡三橋說,我留過級,小學念了八年,初中一年級也念了兩年。王勇笑了起來,說,你倒蠻誠實的。胡三橋說,只有你說我誠實,人家都說我狡猾,我是本地最狡猾的人。王勇說,可能人家覺得你當過兵,在外面見過世面。胡三橋說,人家就是這麼說。王勇說,你見過我父親的墳?胡三橋說,當然,我天天在墳堆里走,所有的墳都在我心裏。昨天我經過你父親那裡我還在想,這個人的小輩都到哪裡去了呢?怎麼老是不來呢?結果你今天就來了,好像心有靈犀。
就在這一瞬間里,在王勇沮喪灰暗的心頭忽然地閃過了一點光亮,這一點光亮將他的混沌的思想照耀得透徹通明。王勇又驚又喜,大驚大喜,他知道了,公墓管理處的那個人一定是叫吳三橋,穿迷彩服的才是真正的胡三橋!王勇早在三十多年前就知道了,這個地方,吳和胡是不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