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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金山上

北京的金山上

作者:張抗抗
妮子爬到床上,倒頭又睡著了。那些偷垃圾的老鄉,看來是沒動妮子一指頭,算是留了一半良心。再說,虧得那些平日賣廢品攢下的錢,早都交給栓子藏好了。李大這樣一想,心裏好受了些。
李大呼哧呼哧喝粥,好容易騰出嘴來:我還想撿個手機呢,好往家打電話。
李大一生氣,只顧往前走,漏掉了好幾個垃圾桶,這才把腳步放慢了。轉念想一想,覺著自己剛才的想法也不全對。城裡沒有垃圾了,李大進城幹啥工作呢?再說城裡就是比農村的生活好,好就好在城裡人能把好東西變成垃圾。誰家只要敢扔垃圾,誰家的日子準保就好過得不行;你還真別小瞧這垃圾,富裕了才有垃圾;越富裕垃圾越多,垃圾越多就越富裕。要是能把這城裡的垃圾統統都搬回老家去,一個縣的人都能受用好幾輩子。你看老家的人,這幾年有了點錢,垃圾就一天比一天多了,遠近河溝里都是塑料袋,給樹杈子都戴上了套,風一刮,滿天撒紙錢兒,都富裕到天上去了。人說金山銀山,李大沒見過,李大隻知道城裡的垃圾是他的金山,挖一鍬是一鍬,每天挖山不止,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
瘸子沒說啥,甩給他一支煙就走了。
到家已是半夜了。李大怕自己的模樣嚇著熟睡的妮子,站在門外,把身上的東西一樣一樣卸下,再輕手輕腳地把東西拖回屋裡去。要是留在院里,明天連根毛兒都見不著了。這個城裡不像城裡、農村不像農村的犄角旮旯,誰弄到自家碗里就是個菜啊。
李大不愛搭理瘸子。瘸子成天也不幹活,還老下館子抽好煙,看著不像正經人。這幾天瘸子動不動就往李大家的門口湊,讓李大煩得很。
李大追出門去,外頭黑糊糊一片,連個鬼影都不見。
李大心裏琢磨,自己要是去了,少說得花上兩個鐘點,妮子一人在家咋辦?想了一會兒,對瘸子說:你想弄你弄去吧,栓子今晚加班回來晚,我得在家守著妮子。
李大恨不能生出一百隻手腳,把所有能拿的東西統統都弄走。今天晚上不弄走,明天就啥也剩不下了。他身上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像是長出一層肥膘,一走一喘。李大曾經在馬路邊餐館的玻璃水箱里,見過螃蟹橫著走步。還見過垃圾袋裡的螃蟹殼,一堆大腳小腳毛腳鉗腳,只長腳不長肉。他把身子橫了過來,一步步挪蹭,果然,大包小包都像蟹腳長回了蟹殼上,乖乖跟著他走了。他看不見身後,聽著左右有響動,就得緊貼著牆根兒,把人影讓過去。李大喜歡黑天,路燈亮起來的時候,這個城市就換了一副面孔,變得和善了許多。
風梅就在那家幹活兒,藍屋頂的那家。栓子的聲音有幾分喜氣,忽又低下去。工錢不少,就是不讓回家。爹你來了就好,我就塌心了……
「秀水花園」的大門氣派得很,牌樓一般高,圓拱門上寫著燙金的字。黑漆雕花的鑄鐵大門前,橫著一根紅色的木杆,小汽車到了門口就被攔下了盤查。大門邊站著個衣服上沾滿油漆的中年男人,像是在等人。李大打量他,他也把李大上下打量一番,走過來問:老師傅,會篩沙子不?李大嚇了一跳,一時忘了回答。那人又問一遍,李大忙說會會會,篩沙子有誰不會呢,你讓我篩金子也會。那人說一天20塊,干不幹?李大說乾乾干。那人對大門口的保安說了幾句話,就讓李大跟著他走。
李大進城的頭兩個月,「工作」換了好幾個。栓子給他安排的活兒,是接送妮子上下學。栓子和栓子媳婦進城打工幾年,放在老家的妮子就到了上學的年齡。風梅非要把妮子接到城裡來,說這有個打工者子弟小學校,學費不加錢。栓子和風梅租了房,讓李大來給妮子做飯洗衣,妮子上下學,沒個人接送不放心。栓子的娘早幾年得病死了,就靠李大守著家和地。李大原本不想進城,栓子的兩個弟弟鎖子和鏈子,娶了媳婦都生的男娃,李大不在老家抱孫子,來這帶孫女,讓人笑話。栓子一個勁兒地催,李大心裏一百個不樂意。栓子電話里說,來嘛來嘛,麥子都種下了,還能幹個啥?城裡有的是活兒干,你來了準保就不願走。李大這才動了心思。
這一看,李大就看出名堂來了,給自己找了一份沒人能辭得了他的活兒。
李大悻悻站起來,慢吞吞地走。這「別薯」既然是進來了,就不忙著出去。出去了,再進來就難。李大背著手,故意走得慢,感覺有點像村長了。不讓幹活了,看看還不中嗎?
李大坐不住了。招呼妮子洗洗睡下,在外面把門反鎖了,就往河邊走。出門時覺得牆根下有個影子一閃,揉揉眼,一根電線杆像個人杵在那裡。
正說著,李大的褲兜里就有了響動,好像李大身上安了個錄音機:
瘸子又說:搞衛生的,嫌鐵條太沉,小車拉不動,給我透了個信兒。
那男孩打斷他說:壞了的東西,才能當垃圾撿,這手機是好的,你撿了就得還。不還就成了拿,說拿還是好聽的,說你偷了,還真抬舉你。莫不如像那地鐵里的乞丐,跪著伸手求人要,準保不犯法。老爺子你要真給我跪下了,我這手機就白送你!
一雙半新的皮鞋,只是鞋尖開了線;一雙旅遊鞋,除了鞋幫上有個煙洞,結實著呢;一件帶拉鏈的羽絨服,只是拉鏈壞了;一條毛巾被,被角上一攤污跡,洗乾淨了和新的一樣;電飯鍋怕是進了水,再不就是電源接觸不好;電熱水瓶就算真壞了,也能當個涼水壺用;那塑料板凳一個腿兒也不缺,李大坐上去使勁晃都沒塌……這一件件一樣樣,哪個都是好東西啊,過日子的好東西,缺了哪樣都過不成日子的東西,怎麼說扔就扔了呢。
李大緊跟著就惱了:手你個雞|巴,在哪呢?你見著是我撿了?
就這麼來回唱了幾遍,響聲總算是歇了。李大鬆口氣,剛把手機往褲兜里揣好了,就聽到有腳步聲噠噠地跑了過來。一個方臉保安一邊跑一邊衝著他晃著大手電筒:喂,你,把手機交出來!
真的假的呢?不會是個玩具吧?李大一時有點吃不準。掂在手心裏,沒點分量,銀亮亮的殼兒,輕巧得很,一巴掌就握住了。他晃了晃,沒啥動靜;搖了read•99csw•com搖,也沒動靜。李大心裏盤算,要是個真手機,究竟是好的還是壞的呢?如果是好的,咋就扔在這路上了?是壞的,撿了還得花錢去修?撿下這個手機,能給誰打電話呢?還得交電話費……
村子的東邊,隔著一條小河,是一條長長的白柵欄,柵欄上攀著一道道綠葉,一叢叢粉紅的花骨朵,開得喜氣洋洋;透過柵欄的縫縫,看得見一大片一大片矮壯的菜地,(麥地?)一座座兩層樓三層樓的小房子,就蓋在綠地中央,一座房頂紫藍,一座房頂鮮紅,一座房頂碧綠,屋頂上沒有瓦塊縫縫,顏色一整片一整片,家家門前都有雕花的黑鐵門,水池裡噴著霧一樣的水柱,跟電影里的外國房子一樣一樣。
李大也橫著:聽見了?這會兒它咋不響呢?你讓它響個我聽聽!
到了柵欄下,李大把鐵杆子卸下,麻利鑽了過去。按著瘸子說的位置走,尋到那棟房子,見門前空空一片,連一根釘子都沒有。房前房後來迴轉了幾圈,踮著腳尖往窗戶上看,燈光下的不鏽鋼防盜窗,裡外不像是新換的。再細細察看左鄰右舍,誰家也沒個施工的動靜。李大這才明白是被瘸子耍了,死瘸子遛他開心呢,明天讓栓子來收拾他。李大往地上吐口唾沫,躬身走了幾步,不甘心,倒回來,避開保安常走的路線,專往清靜的角落去,眼睛只管掃著小洋樓門前的垃圾袋。剛走幾步,差點撞到一棵小樹,急停,原來是一對男女,摟成了一個影子正親熱。李大慌忙繞開,卻見旁邊還有棵樹,樹是真的,樹下有個垃圾桶。他把手伸進去,一把摸著個軟包包,使勁拽出來,在路燈下打開一看,是頂蚊帳。李大夾著蚊帳喜滋滋往回走,心裏的氣兒消了一大半。
那叫個啥呢?李大抬抬下巴,指著河那邊的房子,冷著臉問。
李大望著棚頂,眼珠子轉了轉,哼了一聲。
李大胡思亂想著,忽然一腳踢著個啥,哧地溜邊上去了。李大蹲下身子,用手四處摸索,一摸一手土,再摸,就摸著個涼涼的硬傢伙,有煙盒一半大。李大心裏一動,三兩步跑到路燈下,把手裡的東西舉起來,照一照,天媽喲,要啥有啥,果真是個手機!
李大坐了汽車又坐火車,下了火車又坐汽車。進了城,才知道城裡的汽車不叫汽車,叫公交車。李大覺得這個名兒難聽得很,讓他想起春天的母豬和母牛們乾的那些事兒。公交車哼哼唧唧喘著氣,慢慢吞吞走一站停一停,辦事兒的時間可比母豬長得多。從車窗往外看,一堆一堆的高樓都往天上堆去,高得只怕是要塌下來,看得人頸子都快斷了。街上擠滿了小汽車,蝗蟲似的一堆一堆趴著,一會兒又嘩地躥出去,一輛接一輛,一個城的馬路都飛著舞著蝗蟲翅膀,看得人眼都花了。來接他的栓子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說話,告訴他這兒那兒的名堂和來歷,這兒那兒都是些惹不起的衙門。李大暈暈地想,這城裡果然是個好地方,這兒那兒,街角角里、牆縫縫裡,哪兒哪兒都藏著干不完的活計……
菜葉下露出一隻小盒兒的角角,沒合上蓋,亮出一截錶鏈,銀閃閃的。李大的心怦怦跳,四下張望,手哆嗦著,小心把盒子掂了出來。打開蓋子,見著杏兒那般大的一塊手錶,嵌著一圈金邊邊,躺在李大的掌心裏。李大把表貼在耳朵上,一點動靜沒有,莫非是個壞表?可手表面上好幾根長針短針,刷刷走得歡實,看不出幾點幾分。李大愣在那裡,挪不開步了——放回去?傻呢,實在不舍;拿走吧,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該不是有人下了個套?李大覺得自己像是捧了一顆定時炸彈,一動不敢動。
瘸子把門推開一條縫,探頭說:小區東南角上,有一家正換防盜窗,卸下的銹鐵條在門口堆了半人高……
瘸子嘿嘿一樂,說:物業當然管運,所以到了明兒早上,你想弄也弄不成了。
車站對面,立著一個鐵皮做的牌牌,寫著「六里庄」。牌牌下,一條高低不平的水泥路,路邊的電線杆子、矮矮的紅瓦房黃泥牆、院牆裡的豬圈雞窩、門前趴著的瘦狗垃圾,怎麼瞧都跟老家沒兩樣,讓李大以為回到了李家莊。

李大抱著腦袋蹲下來,屋子裡腦袋裡全是黑糊糊一片。這村兒附近到處都有老家來的人,說是打工,誰知道都乾的啥營生?那些人,就是牽走一頭活牛都不帶出聲兒的,只能怨自己不早些提防著點兒。李大逢人總說自己撿的不是破爛兒,是好東西!還真讓李大說著了。看來「別薯」的那點垃圾,還不夠老鄉們分的,還真有人比他更缺垃圾呢。此前從沒聽說過還有人偷垃圾的,但李大就被偷了。李大被人偷了,說明李大比老鄉們都富裕;李大被人搶了,更說明李大比別人富裕。李大進了城,不討要不偷摸,悶頭撿啊撿的,最後撿了個賊。李大不知自己是該生氣還是高興……
李大答應一聲,麻利把手錶揣進了衣兜里,拔腿就跑。
這叫郊區。不住郊區,能住哪兒呢?栓子說。城裡的房子一個月上千塊,我和風梅倆人一月掙的交了房錢就沒飯錢了。這地兒可比城裡強,你往東邊兒看,鳳梅就在那上班——
樹下那個瘸子招呼他:又撿破爛兒哪!李大心裏有些不痛快,回嘴說:跟你說多少回了,這不是破爛兒,都有用!
李大憋得說不出話,渾身熱得火燒一般,恨不得砍自己的臉再給那小子兩嘴巴。
李大不搭腔,跟著就上來了呼嚕聲。
李大舀起一缸涼水灌下去,插空說:正趕上有搬家的,這城裡人,啥都扔。
如今,李大常常坐在沙發里,打開半導體,喝著暖水瓶里的涼水,閉目養神。李大覺得城裡真是好,家裡缺啥,只要腿腳勤快,撿就是了。只要不嫌舊不嫌破不嫌沒臉面,撿著撿著就能置上一個家,家什齊全得可比村長家海了去。
就是苦了7歲的妮子,李大嘆口氣。自己有了這份工作,就像上了磨的驢,整天圍著「秀水花園」轉圈兒,生怕落下了好東西,沒工夫給妮子好好做過一頓有湯有菜的熱飯。
李大推開自家院門進屋,忘了彎腰,一抬頭就撞在一隻邦硬的塑料袋上,碰得腦門兒疼。這樣的https://read.99csw.com塑料袋有十幾隻,掛在一根專門搭架的竹竿上。李大閉著眼,都能摸出裡頭的東西。這一隻袋裡是各種各樣的玩具,光是掉個輪子、不會動的小汽車就有十幾輛,缺胳膊、歪了腦袋的娃娃就有七八個,還有能寫字的塑料板、長耳朵絨毛兔子、拼圖的塑料塊塊、禿頭的彩色鉛筆、戴著頭盔的飛行員(瘸子說那叫襖特慢)……李大撿回來,用河水洗乾淨了,在太陽下晒乾,跟新買的一模一樣。帶回老家,每一樣都是稀罕物,看那兩個龜孫子還不搶得打架。那一隻袋裡是各種繩兒,長的短的、卷的直的、圓的扁的,鬆緊帶猴皮筋塑料繩,都是過日子少不了的;有一卷花花綠綠的綵帶,他親眼看著窗子里那家人,從一大捆鮮花上解下來,轉手就扔進了垃圾桶。綵帶像是綢子的,光鮮滑溜,他打算帶回老家,過年時走親戚送禮,纏上幾道,那禮品看著就不知有多貴重了。還有衣服,春夏秋冬都齊了,光是帽子就幾十個,毛線帽皮帽涼帽布帽棉帽,能把半個村子的腦袋都罩上哩。棉襖是大件,一件撐死一個塑料袋,掛得滿屋子叮叮噹噹。
李大覺得自己像只螃蟹,在衚衕里橫著走。
李大沉著臉,跟栓子走了半里地,停在一扇歪倒的木頭門前,院牆塌了半截,有妮子尖尖的笑聲奔過來。李大忍不住再回頭,往河那邊的白柵欄處看,一大片飄在樹尖的小樓屋頂,五彩祥雲一般,咋看咋就不像是人住的房子,是供神仙的地兒……
就是從那以後,李大狠狠惦記上了路邊的塑料垃圾袋。那個名叫「秀水花園」的小區里,一棟棟二層三層的小洋樓,一早一晚,家家都會按鐘點,送出來一包包黑色的垃圾袋放在門前。不看不知道啊,有好幾回,李大解開袋子,把自己嚇一大跳呢。
李大牽起妮子軟軟的小手,懶懶趿拉著鞋跟,往村外的小學校走。離校門還有幾丈遠,妮子就掙開他,小鳥樣歡天喜地飛進去了。李大彎腰撿起一片紙,捏在手裡抖了抖,嘩啦嘩啦響。別小看一張紙片,成麻袋的糧食,也是一粒粒攢下的。如今李大的眼睛尖得像只老鷂子,一根皮筋兒都甭想從他眼皮子下溜過去。不過,這條路走的人多,撿東西的人也多,就像收了秋的莊稼地,剩不下幾根玉米棒棒。李大的「上班」地點在秀水花園,天沒亮或是天黑了才有活兒。只是幾個保安在小區來回晃蕩,專逮李大這樣黑天出來淘寶的人。一見是李大,保安舉起電棍就攆。李大說:貓丟了,找貓呢!保安說,是找死吧?你看看我像啥,像貓不像!我就專門逮你這樣的耗子!所以李大見了穿制服的保安就發憷。
李大出一身汗,把鐵箅子弄回了村裡。見屋裡黑著,知道兒子還沒回。掏鑰匙開門,沒等插裡頭,鎖頭就開了。心裏納悶,輕輕推門進屋。沒摸著燈繩,只覺得頭頂上空空的,像是少了啥。燈亮了,李大腦袋嗡一下,蒙在那裡——
這麼說,秋收完了還得回?他問自己。可不回城裡還能去哪呢?反正這「別薯」的垃圾天天有,不撿白不撿。只要待在城裡,金山銀山,光芒萬丈。李大哼哼了一聲,覺著那手機上的歌兒耳熟得很,好像很多年前在哪兒聽過。他費勁地想了一會兒,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怨不得人人都想進城呢。
張抗抗,女,浙江杭州人。1969年赴北大荒農場上山下鄉,1972年開始發表作品,1977年考入黑龍江省藝術學校編劇專業,1979年調入黑龍江省作協從事專業創作。已發表小說、散文五百余萬字,出版各類文學專集五十余種。曾獲全國多種獎項,多部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日、俄文並在海外出版。現任黑龍江省作協副主席,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全國政協委員。
粗沙堆在一棟空房子門前的院子里,東一攤西一撮的。房子正裝修,砸牆鑿洞工程不小。領班對李大作了交代,李大就埋頭幹活。別看李大過了六十,一袋麥子上肩,甩條毛巾一樣不費勁。一會兒工夫,李大就篩出了一小堆細沙子。再把粗沙歸攏了,鏟到院門外,清掃得整整齊齊。抽煙歇氣兒時,李大坐在院子的台階上,眯眼瞧著自己篩的那堆半人多高的沙子,小山一樣冒著尖尖。太陽嘩啦啦鋪下來,平地起了一座金山,細細軟軟,金黃金黃,像是剛剛磨成的新鮮玉米面;再遠些看,像場院里翻曬的麥子,一粒粒熟得實沉。一時間,李大真的弄不清那是沙子還是麥子了。他忍不住欠身抓了一把沙子,在鼻子下聞了聞,即刻鬆了手。沙子從他的手指縫裡泄出去,變得水一樣沒有顏色。沙子怎麼能和麥子比呢?他笑話自己。玉米面和麥子都是有香味的,那種香味,是青草麥秸雞糞柴火還有太陽曬暖的土地、所有村子里的人味兒,攪在一起的味道;是那些餓死過去的人,聞一下就會活回來的味道。可沙子呢,啥味兒也沒有,再細的沙子,捏著也磨手……
垃圾袋跟前那棟粉黃的房子,窗戶忽地打開了,一個燙髮的女人探頭對他喊道:喂,撿垃圾的,你弄完了可把袋子繫上口啊,別弄一地臟!
這表是撿的,誰撿歸誰。李大對自己說。就像在地邊上撿了個蘿蔔、草窩裡撿了個蘑菇,給誰送回去?不歸自個兒歸誰?那才叫撞大運呢!老話說路不拾遺,說的是人家遺落的東西不要拾,可要是人家扔掉的東西呢,你不拾也有別人拾啊,拾起來就成了好東西,不拾起來,回頭就進了垃圾場。李大把胸脯挺了挺,心裏有了底氣,喜滋滋低頭端詳那塊表,順手用袖子把錶蒙子上的汗跡擦了擦。
他的脖子上掛了一隻電飯鍋,用一根塑料繩拴住鍋環的兩頭,吊在胸前。左邊的胳肢窩下,夾著一隻壓扁了的硬紙盒,紙盒原是裝電視機的,大得像扇窗戶,只能半拽半拖著一步步挪;右邊的胳肢窩下,夾著一捆廢報紙,繩子沒繫緊,走幾步就得攏一攏;左手抓著一隻電熱水瓶,右手是一隻塑料板凳;後背也沒閑著,馱著一隻露了個洞的編織袋,如同背了一座小山在身上,鼓鼓囊囊的直打晃。
李大蔫蔫地閑逛著,也不知怎麼的,就繞過小河,九九藏書走到「別薯」的大門口去了。
瘸子訕笑著:嗬嗬能得你,你當你是環保局局長呢!
那是——「秀水花園」,栓子一字一句答道,那都是有錢人住的,叫個什麼別薯……
那隻舊半導體,得用一隻手死死按在耳朵上,才能聽見響聲;一時沒了動靜,使勁地拍一拍甩一甩,就會像村口的喇叭似的,哇地喊得人一哆嗦。
活計活計,別看這城裡樓多車多,可門也多,能掙錢的活計,都讓人關在門裡頭了。
那時候他可是沒眼力啊。李大後來才知道,這些個「別薯」扔的皮兒,就能把他的屋子填滿,吃不了還兜著走。
他在路邊的水泥牙子上坐下來,把手機在手心裏翻來倒去,像撿了一塊燙山芋。
天黑下來,妮子下學回來,吃了晚飯就趴在桌上的檯燈下寫作業。這隻檯燈也是撿的,瓷瓶托個粉紗燈罩,好看,就是燈泡忽閃忽閃的,一會兒明一會兒暗,弄得李大的心裏七上八下。李大忍不住往窗外看,那堆小山似的銹鐵條,在遠處的暗地裡一明一亮。
李大自有李大的地盤兒,那是一片流油淌蜜的上好地段。每天一大清早一晚上去遛一趟,他從沒有空著手回來過。
李大抬手看表,算上慢下的半小時,也快九點了。瘸子比李大有招,認識好幾個保安。再晚一會兒,鐵條就該讓瘸子弄走了。
李大慌了神兒,不知道咋樣才能把聲音關上。汗都濕了手掌,也沒找著個按鈕。
李大沒好氣兒打斷他說:你塌心我不塌心!撂著家裡的麥子,上城裡閑待?有這工夫,幾頭豬都出欄了。還有你二弟三弟的娃呢,都說我偏心眼兒。
這會兒,李大夾著一路撿下的紙片和空塑料瓶進了村口。李大走得大模大樣,手裡的東西甩得招搖,像是剛從超市購物回來。李大每次進村都故意這樣走,他不覺得撿垃圾有啥丟人。臉在自家臉上。自己不覺得丟人,還能把別人的臉丟了?
不過,貓和耗子的那點把戲,李大看得多了。沒過幾天,李大就在白柵欄那兒尋到了一個斷了一根鐵條的小口,剛能鑽得過一個瘦人。李大把鐵條原樣虛著安上,撿下了東西,把鐵條一卸下,就從那個口子塞過去了。柵欄下有條小道,臨著河岸,沿著河繞一個大彎兒,就到了出租屋的村口,運點兒東西,神不知鬼不覺,不是地道戰也是沙家浜的水平啊。小貓就是眼再尖,也逮不著李大這樣的老耗子了。有一次李大撿著一隻老式半導體,回家鼓搗鼓搗,來回換了好幾個撿來的電池,半導體突然哇地響了,差點沒震到地上。以後李大白天沒事兒就聽半導體,一次聽著個詞兒叫商業機密,李大心想,為啥有人能撿著東西,有人撿不著,這裏頭也有個商業機密呢。
李大可是有活兒幹了。李大撿著手錶不說,順帶著還撿了個工作。
這表是撿的,不是跟人要的。李大一邊跑著一邊對自己說。伸出手跟人要東西,就成了要飯的。李大祖祖輩輩都是種地的,不是要飯的。災荒年才要飯,有人就是餓死也不要飯。李大進城來給兒子帶孫女,順便找點活兒干,不是來要飯的。老家的麥子都快熟了,城裡的人吃不上那樣的新鮮麥子,用得著進城要飯嗎?李大沒有伸手跟城裡人討手錶,是這塊手錶非要跟著李大走,李大想躲都躲不開呀。
忽然聽瘸子在窗外喊道:李大啥時候回去秋收啊?撿破爛兒撿得孫子都不要啦?
屋子一下寬敞了許多,如同栓子剛接他下火車那會兒。李大辛辛苦苦攢了多半年的好東西,一晚上全丟了。那可都是有用的東西,李大要弄回老家去,分給全家人的東西。咋的說沒就沒了?說拿走就拿走了?這不是拿,是偷;不是偷,是搶!搶李大撿來的東西,喪良心啊!
保安拉下臉說:我都聽見手機響了,還不承認?
篩了兩天沙子,篩得李大提心弔膽。一到中午和傍晚,李大就得像做賊一樣溜出去接妮子下學,給她做完飯,自己顧不上吃就得一路小跑回來。到了第三天,一早還沒開工,工頭黑著臉走過來,甩給他一張50元的鈔票,說沙子夠用了,你不用再來了。李大接過錢,賠著笑對工頭說,有啥零活兒,還找我吧。工頭甩臉走開了。李大回身看著自己篩下的沙堆,土黃土黃的,像個沒人燒紙錢的墳包包。
冷不丁的,那塊「山芋」在他手心裏輕輕哆嗦起來,緊接著發出了響聲,嚇得李大差點沒把它扔出去。聲音越來越大,像是一隻廣播喇叭,扯著嗓子四處張揚。夜裡的「秀水花園」,靜得遠近的蚊子叫都能聽見,越發顯出那響聲刺著耳朵的鬧。李大死死地捏住了那隻小匣子,恨不能把它的聲音掐死。但李大掐不死它,它自顧自響得驚天動地,像一隻會唱歌的蟈蟈。這會兒李大總算聽清了,它真的是在唱歌,翻來覆去就唱著那麼一句詞兒:
妮子醒了,跳下地,衝著一個絨毛狗熊奔去。狗熊的毛都掉了,像條癩皮狗。妮子緊緊抱在懷裡,說爺爺你真行,你是個生蛋老人,每天給我好東西。
編織袋嘩啦一聲漏了底,弄出好大響聲。屋裡燈亮了,栓子揉著眼,迷糊地看著散了一地的東西,說:嗬,爹發財了你啊。
妮子來城裡上學不到一年,別的沒學會,學會說生蛋老人。你胡扯個啥,李大呵斥妮子。我要會生蛋,還要你爹媽幹啥?睡去睡去!妮子不睡,蹲地上,一心翻揀著那堆雜物,想再找點啥。李大放下碗筷,心想今兒的辛苦真是值當得很:
李大進城後半個月,自個兒偷著找下了第二個活計。那些天,他趁著妮子上學的工夫,遠近十幾里地都遛了個遍。偵查的結果,讓他的綳直的腰塌下去半截。飯館餐廳招小工刷碗端盤子、髮廊招洗頭妹;再就是電工水工瓦工,都是技術活,還要啥上崗證;建築工地招挖溝運土的力工,老闆看他一眼就樂了,說老爺子你來幹啥?這兒不是敬老院。他在農貿市場的菜攤前站一站,攤主發話:買點兒啥?不買別擋道。聽說攤主都是原來村兒里的人,搬進了政府蓋的樓房,早不種地了,成天琢磨著找活兒干。一個外來戶新來乍到,在老戶眼裡,跟打家劫舍的匪徒沒啥兩樣。你要能有活計,讓人吃啥?天底下有人餓著才有人吃飽九*九*藏*書,這點道理李大年輕時就明白。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李大有些發矇,才明白那唱歌是在報信兒。不一會兒,一陣噔噔的腳步聲,一男一女氣呼呼跑來。保安把手機交給他倆,問是不是這個。那男孩把手機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一會兒,連聲說是。女孩加一句:用這老歌兒做手機鈴聲,咱獨一份兒,沒錯。倆人都說完了,還不走,問保安是怎麼找著的。保安指了指李大,說要不是手機鈴聲響,他還不認賬。女孩衝著李大尖聲嚷嚷:你這人,不知道人家丟了東西正著急哪!男孩粗聲大氣說:誰知道是撿的還是偷的呀,剛才我就見這老頭鬼鬼祟祟的轉悠,從我們身邊擦過……說著說著,揚起胳膊衝著李大的胸口一拳打來,李大閃身一躲,拳頭打在了肩膀上。李大隻覺得身上的血都開鍋了,要從喉嚨里噴出來,拳頭攥得抽筋,朝著那小伙撲過去,卻被保安一把拽住……
你管!李大嗓子眼裡的那股火變成了痰,他狠狠一咳,往絨毯似的草地上吐了一大口,扭頭就走。保安跟上來,不緊不慢跟在他身後。李大的氣兒沒處撒,成心耍一耍這進了城就不知自己姓啥了的毛孩子,圍著樓房轉了一圈又一圈,到底把保安跟煩跟累了,轉著轉著轉沒了人影。李大想起了家裡熟睡的孫女,這才緊著往柵欄那邊走。走著走著,腳下咣當一響,身子歪了歪,有硬東西撞了他的腳脖。他罵一聲娘,停下細看,藉著路燈的光,見腳下踩的是一隻路上排水用的鐵箅子,翹起一角,擦破了他腳上的皮。李大一看就明白,有人把這鐵箅子的四邊都撬開了,就等著半夜往外搬。李大往鐵箅子上蹬了一腳,低頭站了一小會兒,再探頭小心往四周張望,夜氣上來了,路燈都瞌睡了,幾步外就看不清啥。李大一咬牙,彎腰把鐵箅子起了,一步步拖著走,總算塞到了柵欄的缺口外頭,再用蚊帳裹了,扛上了肩,一路小跑,往村裡的租屋走。盤算著明天找個遠處的廢品站賣了,能賣好幾塊錢。他一邊走一邊嘟噥:你個小兔崽子,我讓你知道知道,啥叫偷啥叫撿啥叫拿!明明是我撿的,你非賴我偷,我就偷個給你瞧!我不偷白不偷,哪天高興了,咱還搶銀行呢!
李大眼前晃過瘸子的影兒,又搖頭。一個瘸子,咋能搬動這麼些東西?
木板床上,妮子還在熟睡。李大使勁兒晃她也不醒,看樣子打雷都打不醒。李大一生氣,把床單枕頭一把掀了,妮子掉在地上,總算把眼睛睜開了。李大問妮子看見什麼人來過,妮子一個勁兒揉眼,想了一會兒,說夢裡來了好幾個生蛋老人,都說著老家那邊的話……
李大渾身哆嗦,說話都結巴了。李大說你們不能冤枉人,這手機是我在路上撿的。我天天都在小區撿東西來著……他一急,就把胳肢窩下夾著的蚊帳,掏出來在手裡抖了抖。見仨人斜一眼蚊帳,都不用好眼色看他。李大進城半年,看多了這樣的眼色,趕緊換個說法:你們可不敢瞎說,偷是一碼事,撿又是一碼事,撿的就是撿的,誰撿歸誰;撿的就不是偷的,偷東西可犯法,咱就是窮死了也不偷人東西……
你說這城裡人,咋不知道把壞了的家什修一修再用呢?李大在心裏嘀咕。城裡人就知道糟踐東西。聽說這「秀水花園」每天往外運垃圾,一車垃圾就得交給垃圾場好幾十塊,這世上哪有花錢往外扔東西的呢?今兒買了件衣服,明兒不|穿就扔了:買一大盒子左拆右拆折騰到最後拆出一粒屁大的東西,餘下一大堆塑料泡沫,廢品站都不收。人活了一輩子,白天黑夜地掙錢,就為了把錢變成垃圾?你看看那城裡馬路上跑的汽車,沒幾年都報廢成廢鐵了;蓋下的樓房舊了,一聲爆破都成了碎磚爛瓦;飯店餐館好好的雞鴨魚肉,一大盤一大盤地剩下,嘩嘩往泔水桶里倒;娶的女人生下了孩子老了丑了,男人就把女人像垃圾一樣扔出去了……這個鬧哄哄亂糟糟叫人頭暈的城市,說白了就是一座專門生產垃圾的工廠,李大憤憤地想。可不像老家,再早些年,人都不知道啥叫垃圾,只要是這地里長出來的東西,都能回到地里去。麥秸玉米秸當柴火,麥皮玉米皮養豬,菜葉剩飯餵雞,骨頭喂狗,豬糞雞糞是好肥,穿爛的衣衫,做成鞋殼殼尿布片片;就連化肥口袋都能做褲衩子。屋裡掃下的那點碎渣碎土,都填灶坑燒火了……
杆子上那一溜十幾隻鼓鼓的塑料袋,一隻都不見了。好像電線杆上停的一群烏鴉,呼啦啦全飛走了,連一隻都不剩。他愣一會兒,慌忙彎腰往木板床底下看,一眼掃去,床底下也全空了。那三隻包得嚴嚴實實的編織袋,囫圇個兒不見了,地上只留下幾道拖拽的土痕。李大再趴低些瞧,床底下真是啥也沒有了,空空的能躲下好幾頭老母豬。
李大慌忙去捂,那保安手快,伸進李大的褲兜,就把手機掏出來了,麻利翻開蓋兒,對著手機就喊:找著了,快過來,就在18棟樓東南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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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子賠著笑,把行李卷往脖子上聳了聳:那是眼氣你進城呢,怕你享福來了。
李大用鼻子哼了一聲:紅薯白薯,沒聽說還有叫別薯的呢!
從此,李大有了一塊明晃晃的大手錶,空空地套在細瘦的胳膊上,時不時得往上擼一擼。李大喜歡高高地舉起胳膊,在空中畫上一個大圓圈,然後在眼皮子底下停住了,再低頭看表。那會兒他巴望周遭的人都能看到他的表。李大漸漸發現,往常閑散的日子,叫一塊表給管住了,它說到點了就該吃飯,它說到點了就該睡覺,這手錶可比村長厲害多了。過了好幾天,妮子從學校哭著回來,說每天上課都遲到,讓老師批評了。李大才發現,原來這表走得不準,整慢了半個時辰。妮子哭著,李大笑了:果然這表是人家扔了不要的,不是李大偷來的!
順著栓子手指的方向,李大又傻了。
他推門出去,背著手在村裡轉悠。月亮從雲里鑽出來,小河對面的那個「別薯」,像是蓋了一塊大大的塑料薄膜。李大想起自己半年前離開李家莊的情形,前半夜他悄沒九-九-藏-書聲起了床,去了趟自家的麥地。月亮比他到得早,一盞大燈籠似的高懸著,把方圓十里八里的莊稼地都守住了。亮晃晃的月光下,村口的麥地也好像蒙上了大片大片的塑料薄膜,晚風一過,平層層嘩啦啦地響動,眼前只一片銀亮亮滑溜溜的白浪,不見白日里那麥苗翠生生的綠了。李大在地頭蹲下身子,伸出一隻手,去揪掀那些塑料布。一摸一手空。伸手再一撩,塑料薄膜被風吹化了,手掌里竟是滿滿的一把麥苗,密密匝匝地攥在手裡。他用手指輕輕摩挲著澀澀涼涼的葉片,只一會兒就鬆開了手。嫩嫩的麥苗,被他那樣糙蠻的指頭使勁一捏,弄不好就把化肥給捏出來了。李大站起身來,心裏倒有幾分喜興。他掂的不是青澀的麥苗,分明是沉沉的麥穗兒;矮壯壯肥嘟嘟的麥地麥苗,實實在在卧在他腳下,若是把耳朵貼在麥苗的根根上,能聽見麥稈急急忙忙往上躥個頭的聲音。眯上眼,就見金黃色的麥粒兒像小河漲水一般隨處淌著,把十五的月亮都比下去了。麥熟了麥收,收完麥子種玉米,半年一晃,玉米就該收了……
李大對這一天的收成很滿意。撂下碗,倒下身子瞌睡就上來了。迷糊中聽得栓子在問:爹,快要秋收了,你啥時候回老家嘛?七畝地的玉米,連砍帶掰,少說得收上十來天,你知道鳳梅在人家侍候老人,走不了,我天天在外送水請不下假,你要走,我得早幾天買票……
李大在一個土堆上坐下來,瞧著半邊月亮,忽然眼眶子發酸。眼看著就要回去秋收了,可他兩手空空,啥啥也沒攢下,只剩下了腕上這隻手錶,給了鎖子,鏈子就不幹了。一塊手錶還能掰兩半?咋辦呢?只好等著秋收以後回城裡,想法兒再撿上一隻手錶給鏈子……
早半年前,李大頭一回扒拉牆角邊的塑料垃圾袋時,手指頭抖得厲害,腦門上憋一頭汗,才算把袋子解開了。袋子裡頭都是些菜葉煙頭啥的,一股餿味。李大挑出一隻壓癟的易拉罐,起身要走,眼前忽然亮了亮,忍不住朝塑料袋探下頭去。
不出半個月,李大就把秀水花園的垃圾摸出了門道。干一行愛一行,垃圾也像莊稼地,得人用心侍候。比如有的人家喜歡在夜裡往外扔東西,要是第二天一早門前乾淨了,第三天就接著扔。這兒的廢品收購站離得遠,外頭收廢品的板車也進不來,有的人家,用完的塑料油桶飲料瓶子、紙箱報紙、都堆在門口,等著一早保潔員來拉走。李大得趁著這個空兒,趕在保潔員之前下手。下手晚了,原本好好的東西,眼睜睜看著變成了垃圾。有一回,遇著一家門前扔了一隻沙發,李大往上一坐,身子塌下去半邊兒,找不著人了。再擺弄,原來是折著的,一打開就是張床,李大回家熬到半夜,拿了兩根繩去了沙發那兒,一口氣把沙發舉起來扛在了肩上,挪到了柵欄邊,用繩子把沙發綁上,吊起來,人鑽到柵欄外,小心著一點點拉拽,費了牛勁把這個沙發弄出了柵欄,然後再背著馱著,愣是把沙發運回了六里庄。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其實李大很少去城裡的衚衕。那些老房子里的人家,日子過得精細,好容易攢下了報紙瓶子,自己就上廢品收購站賣錢了,哪怕是一根釘子,也別指望老頭老太會扔出門去。
那手機又開始唱歌:「北京的金山上……」女孩打開手機走到一邊去接電話,一時就扔下李大不管。電話說個沒完,男孩趕緊湊過去,摟著女孩的腰走遠了。那個方臉保安,操著和李大一樣的口音,拉下臉問李大:老實說,每天你都打哪進來的?
這個「工作」可比李大先前的「工作」強多了。每天在小區里轉悠轉悠,就把「工作」幹了。不明白的人呢,管這叫撿垃圾,明白的人,就知道李大是在撿錢呢。
李大在床上發一會兒呆,忽然拿定了主意:怎麼也得舍下幾天工夫,回老家去秋收,順便把這一屋子的東西弄回去,把屋子騰出空兒來,再接著撿就好辦了。
後來栓子說到了到了,李大一腳邁下車,人就傻在那裡。
小屋子的那點空場,已經快填滿了,有點轉不開身了。除了吃飯睡覺的地方,到處都塞滿了東西。李大也發愁,不知怎麼把這些東西搬回老家去。紙盒報紙塑料瓶酒瓶廢銅爛鐵,能賣的早已都賣給廢品站換錢了,剩下的都是不能賣的東西。李大發現,其實不能賣錢的東西最有用。比如鞋,棉鞋涼鞋膠鞋皮鞋拖鞋旅遊鞋男鞋女鞋童鞋……隔三差五的,李大就能從「別薯」的垃圾袋裡,揀出一兩雙半成新的鞋,刷凈了、縫一縫,把腳伸進去就能穿。撿了半年多,大小尺碼都齊備了,鎖子穿不了有鏈子,鏈子穿不了有鏈子鎖子媳婦,就連兩個孫子長大了上學穿的鞋,都提前預備下了。如今栓子這租屋的床底下,塞著三隻滿滿的編織袋,裏面全是各式各樣的鞋。一次李大在城裡打工的一個侄子來看他,給妮子買了水果,妮子吃得高興,當下就說:我爺爺床底下有好多鞋,我讓他給你挑一雙高跟兒的!李大心疼得臉色都變了。鞋不能賣錢可比賣錢更實在,農村人身上最愛壞的就是鞋,誰能捨得穿新鞋下地幹活?可李大不花一分錢,就把一家人春夏秋冬的鞋全包下了,每雙鞋的式樣都比老家的鞋強一百倍。這後半輩子,全家人的腳都有了著落,李大枕著一床底的鞋睡覺,日日睡得安穩。
李大頭一回邁進這個叫「秀水花園」的「別薯」,路邊上一叢叢吊鐘似的黃花,晃得人眼都睜不開了。樹叢里一棟棟的小房子,粉黃色的牆,不鏽鋼的窗欄杆陽台欄杆,一面牆一般大的玻璃窗,在太陽下就像一隻只金匣子。李大的腦袋不敢亂動,覺得這「秀水花園」整個兒都是亮堂堂的。路面不知是用的啥樣石頭,亮得能映出人影兒,乾淨得連只螞蟻都沒有。李大的腳步有些晃悠,走得腳後跟板筋,像是穿鞋上了飯桌,一不小心會把碗踩碎了。別薯啊別薯,這別薯真是個好東西,原來活計都在這別薯里藏著呢。
李大從床上坐起來:你咋弄得動哩你?物業幹啥吃的?
栓子招呼他吃飯,一邊扒拉著地上的東西,踢一腳,說:咋沒弄個電視機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