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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印

絕印

作者:談歌
孫越強看看羅光春,笑道:「啟繁先生以為如何?」
孫越強長嘆一聲:「啟繁先生啊,您這是何必?不就是一方印章嘛。」
這副對聯的字面上漫延著一股消極情緒,似乎也暗含著些別的什麼意思,常常引得遊人駐足觀看,指指點點,各種揣度。潤文軒的掌柜四十多歲,曲陽人氏,姓羅名光春,字啟繁。挺拔的大個子,面相威武。手下有徒弟三人:韓為誠、李雙奪、張得意。
羅光春笑道:「小本生意,吃得上飯,也就知足而樂了。不勞孫先生惦記。快請進來說話。」說著,也招呼梁子漢進店來。梁子漢微笑著擺擺手,不下車,也不進店。說自己在驢車上候著便是了。(梁子漢聰明,孫師爺進店必是談生意,自己一個趕車的,進去湊什麼熱鬧?此等眼力見兒,必是有一番練達。)羅光春不再勉強,便讓韓為誠將一碗茶水端出去遞給了梁子漢。梁子漢忙著謝了,就坐在車上細細地喝茶(「細細地」三個字,必是慢慢的意思。不為解渴,只為候人),左右打量著秀水街中的生意風景。(左右打量,必是無聊至極。)
羅光春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他緩了緩口氣,說道:「為誠啊,你我二人師徒緣分已盡,今日便是你出徒之日了。只是今後你在江湖上走動,切不要再提我羅光春的名字。我還要為你這兩個師弟張羅飯口。直是怕你接攬一些來歷不清的印章,惹下些麻煩,便是要連累了這潤文軒了。」
孫越強臉一紅,拱手笑道:「著實該打。孫某言語不慎,說得錯了。」
徒弟李雙奪笑問:「孫先生如何看不中店門的對聯呢?」
羅光春笑道:「我已經多年不飲茶了。記得我一個朋友對我講過,茶本是一個解渴的物兒,自古至今,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引車賣漿者流,都拿此物來說事兒,這便是病垢了。他當時說,整個一個大清朝,整天都泡在茶里,泡得久了,便會泡得筋骨鬆弛,這大清怕是沒得救了。果然被他說中,你看,這大清朝幾百年的天下不是說完就完了嘛。」說罷,笑眯眯地看著梁督軍。
孫越強是保定府有名的才子,此人是河間東八里鋪人氏,這一年三十五歲,他曾經是京城某位親王的幕僚,後來親王開罪了皇上,孫越強便受了株連,在獄中苦坐了二年,后經朋友保釋出來,便來到了保定,經人介紹,在滿城縣衙做了師爺。孫越強一筆好字,一手的好文章。京城才子與他多有來往。他多次在潤文軒治印,一些京城的文人墨客也多通過他牽線,來潤文軒治印。羅光春知書,孫越強飽學,二人漸漸談得投機。由此,孫越強便與羅光春過從甚密起來。
李雙奪張得意麵面相覷,不知羅光春此言何意。
韓為誠猛地跪在了羅光春的腳下,哭叫道:「師傅啊,你不能趕我走啊。」
孫越強聽得頻頻點頭。三個徒弟也都怔住。
第二日清晨,羅光春頂著鬆鬆緊緊的雪花兒,被斬于保定大旗杆下。罪名是偽造國家印信。他的首級在保定的大旗杆上懸挂了七天示眾。再三日之後,羅光春的屍體被人出資收斂了,首級也有人出資請人縫合了,許多人看到,一口柏木棺材裝著羅光春的屍首,載上了一輛牛車,就吱吱呀呀地碾著一路冰凍的積雪,澀澀地出城去了。
店門前,十幾個木頭樁子一般的士兵持槍站立在冷風裡,一輛囚車橫在門前。
孫越強和三個徒弟同時呆住了,怔怔地看著羅光春。(什麼石頭?萬兩黃金也換不得?那還是石頭嗎?)
梁督軍擺擺手,笑道:「談不上,談不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罷了。」說罷,四下打量,問道:「啟繁先生,我記得您還有兩位高徒呢https://read.99csw.com。」
羅光春示意茶几上的茶壺:「督軍大人若渴,自己倒上就是了。」
使人不解的是,羅光春似乎並沒有奢望把店鋪做大,十幾年的光景下來,仍然是這一間小店鋪。生意上也從不貪求利潤,一旦活兒接不過來,便掛出牌子,聲明暫不接活兒。這種態度,或許也就應了店門前那副對聯的意思。師徒四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日子過得也算常規。
孫越強擊掌笑道:「果然是句好字好,孫某並無阿諛奉承的意思。至少比店門前那副對聯好些。」
孫越強卻哈哈笑了:「不談國事。」他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是一方手掌寬窄的石料。孫越強將石料輕輕放在桌上,笑道:「孫某此次是專程進城,請啟繁先生來治印的。」
羅光春不再笑:「孫先生,這方印,我的確不可以承接。若孫先生閑坐喝茶閑聊,便是坐坐,我也多日不見孫先生了,也願意同孫先生海闊天空一番。孫先生若只是為這方印而來,就請先生走路,不要誤了自己的事情。」
羅光春哦了一聲,笑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梁先生,不,督軍大人,而今果然春風得意了。」
第二年,大清朝退位了。孫越強乘一輛八馬的官車,前呼後擁著回到了保定。孫越強竟做了保定的督軍。那天,孫越強俗裝簡從,親自來到潤文軒,來請羅光春去望湖春酒店吃酒。羅光春竟讓李雙奪和張得意擋在店門前,不讓孫越強進門。孫越強在店門外讓李雙奪傳話進來:「啟繁先生,你這是何必?」
羅光春正色道:「非不為也,是不可為也。」
梁督軍笑笑,捉一隻茶碗過來,提壺倒水,竟是白水。梁督軍詫異了一下,就笑道:「啟繁先生啊,你如何連茶也喝不起了。我記得潤文軒生意一向興隆啊。」
這天夜裡,有兩個官差,進了保定監獄,他們手裡拿著蓋有國務總理印信的公文,前來提孫越強到北京受審。監獄想立刻報告新上任的督軍,可是夜半時分,誰敢打擾督軍的好夢?誰知道這位新督軍是個什麼脾氣呢?北京的官差催得緊迫,獄官不敢耽擱,便收了公文,匆忙將孫越強交與了二位官差。
羅光春聽得奇怪,便嗯了一聲,一雙眼望定孫越強:「孫先生何出此言呢?」
便宜勿再往
孫越強皺眉道:「還請啟繁先生開誠布公。」
羅光春笑了笑,一揚手,一串鑰匙在他頭頂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就著一串嘩啦的碎響,便落在了當街,繼而大步走上了囚車。風漸漸地硬了。天陰得更重,一場大雪將至。一街人湧出來觀著,見囚車拉著高大的羅光春駛出了秀水街。
孫越強又呷了一口,將茶碗放下,笑道:「果然是好茶。只是我對茶並無好感。」(談歌寫到此處也驚訝了,孫越強如此言語突兀,這茶怎麼了?)
話說光緒三十年秋天,滿城縣的師爺孫越強乘一輛驢車顛顛兒地進城來了,趕車的仍舊是滿城縣衙的差役梁子漢。梁子漢趕著驢車一路小跑著進了秀水街,就在潤文軒店前停穩了。
李雙奪傳話進來,羅光春仰天長嘆:「你去告訴他,他孫越強壞了我一個天分很高的徒弟,我自然要記恨他一世了。」
張得意勸解:「師傅,孫大人現在畢竟是民國的官僚了,咱們不好得罪啊。」
李雙奪傳話出去,孫越強臉上便有愧色了,他不再說,輕輕地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羅光春笑道:「你們只說對了一半,此石是壽山石一種不假,可它卻是大有來歷,你們何曾知道,它卻是萬兩黃金換不得的啊。」
韓為誠站在一旁,細細地觀看著桌上的這read.99csw.com一塊石料,張張嘴,似有話說。羅光春看出了,略加猶豫,便笑道:「為誠啊,你有什麼話,就說來聽聽。你們三個與孫先生也早就相熟了,不必諱言。」
梁督軍向桌案上看去,羅光春伸手掀去了蒙在上邊的一沓宣紙。一枚大印赫然在目。
羅光春笑而不答,繼續低頭刻印。
梁督軍哦了一聲,也笑了:「是啊,或許吧。」
後來聽人說,李雙奪和張得意都曾經在北京開過刻字社,他們二位的傳人仍在北京。只是傳說,並無實據。
羅光春皺眉道:「孫先生啊,我一向不與官家交往,街上傳言宮中的大臣們也有求我印章者,以訛傳訛,市面上便信以為真了。可神明自知,羅某卻一方印也不曾向宮中出手過啊。非是羅某孤賞自傲,沽名釣譽。只是我祖上的規矩已經定下,不與官家糾纏。此一方石料,我已經看出來歷,所以我不可以治印。即我剛剛講過的,非不為也,實不可為也。」
片刻工夫,羅光春已經將印治好了。他細細地端詳了一下,笑了,就將印穩穩地放在了桌案上,起身走了出去,細心鎖好了店門。
孫越強拱手還禮,笑道:「羅老闆,生意興隆。」
梁督軍呷了一口白水,收斂了笑容,硬聲道:「昨天夜裡,有人持著蓋有北京國務總理印信的公文,從監獄里提走了國家的要犯孫越強。這件印信還請啟繁先生過目鑒定一下,是真是偽?」說罷,就從懷裡掏出那紙公文,硬生拍在了茶几上。
羅光春把石料包好,遞還給孫越強:「這件活兒,恕羅某難能承接。」
羅光春拿起桌上的石料,問三個徒弟:「徒兒們,這什麼石料?」
三個徒弟面面相覷,不知就裡,李雙奪忍不住問一聲:「師傅,這方印到底如何治不得呢?還是要給我們講講明白。」
羅光春抬眼打量了一下督軍,並沒有起身,只是點點頭:「這位大人,恕羅某眼拙,竟是記不起了。」
好事不如無
談歌慨然作罷。
三個徒弟接過石料相互傳看了,韓為誠說:「師傅,這就是普通的壽山石啊。也看不出什麼過於名貴之處嘛。」
羅光春聽得一怔。
督軍便揣上了那紙蓋有國務總理印信的公文,帶了一行人去了潤文軒。進了店門,李雙奪張得意都不在店裡,只是羅光春獨坐店中,湊著一隻火爐,正慢吞吞刻印。督軍抱拳笑道:「啟繁先生,久不見了,一向可好?」
孫越強嘆了口氣,點點頭:「啟繁先生果然慧眼,直讓孫某刮目相看。」(明裡是誇獎羅光春的眼力,心下卻有被人揭破的尷尬。)
梁督軍笑了:「自然可以,先生請便。」便走出了店門。
羅光春道:「此石本名為紫蘿蔔黃田。是黃田中的極品。只是一般人誤將此石認作是一般的壽山石罷了。」
一九九八年,保定有一位名叫石橋的文友,主編了一套《保定藝術人才大觀》(共三卷本,內部資料,沒有正式出版),上邊有羅光春的幾十字的材料,現引在這裏:
羅光春笑道:「為誠的手藝我自然信得過。他在我這小店裡已經有些年頭了,手藝在他們三個當中,也是最為出息的。也該出頭了。」說到這裏,他重重地看了韓為誠一眼,嘆道:「所謂誤人一時,怕是要誤人一世。」
韓為誠似乎聽出羅光春的話外之音,目光里登時有了些許驚慌:「師傅啊,您這是什麼意思?」
朝臨光帖充饑
羅光春笑了笑:「此種石料,可謂奇寶無價,區區一兩,便值得數千兩黃金。據我所知,此等大料,並無在民間流落。我只知道皇室里只有區區三塊,若是看得不錯,此石必https://read.99csw.com是出自皇宮。再若猜,必是現在朝中攝政王爺的藏品。」
梁督軍招呼一聲,站在他身後的隨從便抄起了那枚大印,裝進了包里。梁督軍起身道:「啟繁先生,跟我們走一趟吧。有些事情還要請您到衙門裡說說清楚。」
談歌來了興趣,忙道:「說來聽聽。」
孫越強下了車,不曾進店門,羅光春已經在店裡看到,忙不迭大步迎了出來,拱手笑道:「孫先生,多日不見了,一向可好。」(店掌柜如此之熱情服務態度,可見孫越強不僅僅是熟客,常客,而是貴客了。)
這天夜裡,羅光春獨自在店中飲酒,飲得滿臉是淚。
三個徒弟點頭稱是。孫越強細心地聽著。
夕照從門縫裡和窗縫裡鑽進店裡,仍然勁道的光線將店中切割得一片零亂。
治印刻章這一行當,南方北方都被稱作是印人。明朝洪武初年,保定設府,成了北方的大城市,一時文人云集,書畫業十分繁榮。刻印這一行就應運而生,先是一家幾家,逐漸多了起來。談歌曾查閱保定明末清初年間的方誌,那時保定城內的治印社,有百余家之多,可以想見印人一行的從業之眾。再查民國初年的縣誌,保定市內刻印的店鋪,竟有四百余家。其買賣興隆狀態,躍然紙上。談歌下邊講一個印人的故事。
梁督軍也哈哈笑了:「這似乎是孫越強先生的話吧?」
韓為誠笑道:「師傅,恕徒弟冒昧,若是師傅不願意承接,為誠不才,願意接下這印章。」
孫越強進了店,卻不坐,四下里觀看著。幾面牆上掛著些字畫,有一幅隸書立軸吸引了孫越強的目光,那是一幅中堂,隸書,內容寫的是:
羅光春笑道:「這是我信手塗鴉,招惹孫先生笑話了。」
太陽不及落山,羅光春讓兩個徒弟早早地關了店門,師徒三人坐在一起,羅光春長嘆一聲:「不瞞你們兩個,韓為誠是革命黨我早就知道。他與孫越強先生曾經是舊友。只是他二人不說破,我也不好說破,去年孫先生帶來的那方石料,便是革命黨人的東西。我偽托說是朝中王爺的石料,只是不好說破內中機關。那次為誠堅持,我便只好成全了為誠。只是想不到,他竟如此短命啊……」說到這裏,羅光春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孫越強笑道:「實不相瞞,我每次來貴店,都要認真揣測一下,每每總是感覺意境消沉。或許羅老闆胸中有別的意思,孫某才薄學淺,勘不破罷了。」
夜讀茶經止渴
羅光春默不做聲,他飲一碗白水,便讓張得意李雙奪二人關了店門。
韓為誠長嘆一聲,站起身,叮囑李雙奪和張得意一句:「替我孝順師傅。」說罷,深深一揖,便隨孫越強出店去了。

羅光春看看三個徒弟,不禁苦笑了:「若要說破,孫先生豈不是要怪羅某多嘴了。」
羅光春搖頭笑道:「不提不提。」
梁督軍笑道:「可有人前幾日還在這秀水街上看到過他們呢。」
李雙奪和張得意雙雙怔住了。
梁督軍抄起這枚大印,細細看過,點頭:「果然是它。」繼而又嘆道:「鬼斧神工啊。」嘆罷,看看仍舊聚精會神刻印的羅光春,店裡一時極靜謐,只聽得羅光春刻印的聲響。梁督軍的目光在羅光春的身上頓了頓,張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的臉上一時竟蒙了些哀傷的顏色,他轉過頭去,望著店門外。
羅光春目光顫了顫,有些動容,但他還是擺擺手:「為誠啊,我已經看出,你與孫先生相交至深,你隨孫先生去吧。」
羅光春(?——1915年):男,河北曲陽人(一說河北唐山人);治印藝人。曾在保定秀水街開辦「潤文軒」刻字社。名重一時。https://read•99csw•com
無人知道羅光春被埋在何處了。出資辦理這件事兒的人始終沒有露面。
光緒年間,保定秀水街上有一家店鋪:潤文軒。鋪面不大,小店。掛在店門左右的一副對聯,是店掌柜親手書寫並鏤刻。隸書,內容撰得挺怪:
孫越強獃獃地看著羅光春:「孫某著實不解,啟繁先生如何要拒絕這一單的生意呢?」
羅光春笑道:「此印並非孫先生使用。」
羅光春在一旁陪坐,笑道:「孫先生,這是一位南方的客人送來的新茶,滋味如何?」
孫越強點頭笑道:「自然是了。」
羅光春站起身,直聲說了一句:「恕不送客。」就轉身進了裡屋,放下了屋簾。店裡,一時氣氛尷尬萬分,李雙奪張得意愣怔怔地看著韓為誠和孫越強。
孫越強笑了:「原諒孫某剛剛沒有明言,實是一位朋友相托,必要啟繁先生的手藝,孫某願意在銀子上讓步。」
孫越強站在店門前,表情認真地看了一眼店門前的那副對聯,粲然搖頭一笑,撩衣進了店門。
李雙奪也勸道:「師傅,孫大人畢竟和你朋友過一場啊。」
徒弟韓為誠一旁插話:「孫先生如何認定這兩句意境消沉呢?」
羅光春就這樣死了,潤文軒也就此關張了。他的徒弟李雙奪張得意也不知所終了。
談歌,男,1954年生,河北順平人。1971年參加工作。畢業於河北師範大學中文系。先後當過工人、宣傳幹事、報社記者。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城市守望》,小說集《大廠》等。其中篇小說《大廠》、《大廠續篇》、《天下荒年》曾被本刊選載。中篇小說《大廠》,短篇小說《燕趙筆記》分別獲本刊第七、九屆百花獎。現為河北文學院專業作家。
羅光春停下手中的活兒,淡淡地一笑:「督軍大人並非是讓羅某來鑒定什麼印信的吧。桌上有一枚偽造的官印,不知道督軍找的可是它。」
李雙奪和張得意醒過神來,忙追出店門,直見孫越強和韓為誠已經坐在了驢車上,梁子漢一揮小鞭兒,暴出一聲脆響,驢車便悠悠地竄出了秀水街。
張得意李雙奪花了三十塊大洋,打通了關節,前去監獄探望一遭回來了,告訴羅光春,孫越強被判定的是死罪。
羅光春笑道:「早已經出徒,另立門戶去了。」
秀水街是一條文化老街,大都是些經營文房四寶的店鋪。大的店鋪有文寶軒等,這等店鋪,營業面積闊綽,文寶軒的夥計竟有三十多人。比較之下,這一家潤文軒就不起眼了。可這潤文軒的買賣卻是興隆,羅光春的印價,是秀水街上最高的,許多刻字鋪里的印價,大都在一文錢左右,最高也超不過五文錢一字,而羅光春的印價竟在一兩銀子一字。且從不言二價。如此價位,讓人咋舌。但每天仍有人進店治印刻章,其中多有達官貴人。由此潤文軒的生意常常應接不暇,治印者常常也要排隊候時。為何這樣熱鬧?羅光春是一個遠近知名的印人。據街中傳言,皇宮中的一些大臣,也求過他的印章。用現代的話講,潤文軒便是明星企業了。
談歌曾經聽人說保定仍存有羅光春的治印,可是遍訪收藏者,均無下落。那一日,談歌在秀水街中的一家文物店裡,見到了一方閑章:清水聽音。談歌感覺刀工非常,沖中見切,切中藏沖,大氣磅礴,奪人目光。談歌心中起疑,莫非是羅光春的作品?當下便問及店主此印的來歷。店主道:此是當年保定一位刻字大家留下的。談歌再問詳細,店主也不知就裡。談歌問及羅光春這個名字,店主想了想,笑道:「我還真是聽說過這個名字。」
三個徒read.99csw.com弟一旁都怔住了,他們都知道羅光春與孫越強交情甚厚,如何師傅會拒絕給孫越強治這方印呢?這方印有何名堂?
羅光春笑了:「或許看差眼了吧。」
李雙奪和張得意心中都有些傷感,他們轉回身來,卻呆住了,只見羅光春怔怔地站在店門前,目光中有了些許凄愴之色。羅光春目光直直地望著秀水街,秀水街上已經不見了孫越強和韓為誠的影子。只有一陣秋風從街中悠然自得地吹著。羅光春長嘆一聲:「可惜了為誠,只怕他是無有下場啊。」
羅光春鄙視的目光看了看孫越強,嘿嘿笑道:「孫先生啊,我二人多年交情的深淺豈是銀子上多少的緣故?」
作者簡介
大家聽得怔住了。
羅光春哦了一聲,拿起桌上的石料細細看了,眉宇間閃過一絲驚訝的神色。又淡笑道:「是孫先生自家用的?」
孫越強笑道:「羅老闆啊,我只是說說而已,若是撰寫新聯,我怎麼及得上羅老闆呢?玩笑了,玩笑了。」說罷,擺擺手,便坐下飲茶。
督軍笑道:「當年我曾經和孫越強先生多次來過貴店啊。我就是當年為孫師爺趕車的梁子漢啊。」就扯一張椅子在茶几旁坐下,也伸出手來烤著火爐。
店主皺著眉頭回憶著說:「我也是聽人講的,說這個姓羅的是個盜墓的,也收藏了許多文物,『文化大革命』中給槍斃了。您問的是不是這個人呢?」店主盯緊了談歌。
官差便將孫越強帶走了。
真讓羅光春言中了,只過了兩年,孫越強因為反對袁世凱,被抓進了監獄。那一日街中北風呼號,孫越強渾身是傷,戴著鐐銬,站在囚車上,從街上駛過去了。張得意正在街頭買面,背著面袋一眼撞見,驚散了魂魄,扔了面袋,跑回店裡告訴了羅光春。羅光春聽了,渾身一顫,輕輕嘆了口氣,沉思了良久,便讓張得意李雙奪二人去監獄里探望。
如此過了一年,第二年秋上,韓為誠在保定大旗杆下被斬首,罪名是勾結亂黨,為亂黨治偽印。李雙奪和張得意在街中看了刑場,唬得不敢做聲,顛顛地跑回店來,告訴了羅光春。羅光春正在店中刻印,聽得說了,渾身一顫,頭也不抬,只是嗯了一聲,繼續刻印。李雙奪和張得意麵面相覷,不敢再說。
第二天一早,獄官將此事報告了保定的新任督軍,並呈上了蓋有國務總理印信的公文。督軍聽罷,心中詫異,便將國務總理的印信細細看了,督軍看了好一刻,將桌案一拍,破口罵道:「你等渾渾噩噩,真是有眼無珠啊。」直罵得獄官戰戰兢兢。督軍罵夠了,方才嘆道:「也直是怪不得你們。走吧,你們隨我到秀水街走一遭吧。」
孫越強連稱好句好字。
羅光春苦笑道:「你二人涉世太淺啊。你們以為這革命黨能成功嗎?你們以為孫越強先生這個督軍能坐得長久嗎?」
店門外面,剛剛還陽光平和的天氣突然起了變化,悄悄地起風了,乾燥的冬風在街道上劃出些金屬般的聲響。天空陰陰蒙蒙的,一派雪象。
孫越強悠然一嘆道:「恕孫某亂彈,茶本是一個解渴的物兒,自古至今,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引車賣漿者流,都拿此物來說事兒,這便是病垢了。我總想,整個一個大清朝,整天價都泡在茶里,泡來泡去,這大清朝便要泡得精疲骨松,怕是沒得救了。」
羅光春笑道:「督軍啊,我這裏還有些許工夫就治完了這方印,若開一個面兒,再容我片刻如何?」
羅光春擺手打斷了韓為誠的問話,笑道:「不消說,不消說了。那兩句對聯如果孫先生看不上,莫不如給我們撰一副聯如何?」
孫越強詫異道:「啟繁先生何出此言?」
孫越強笑了:「孫某正想聽個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