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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

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

作者:秦嶺
但是甄大牙萬萬沒有想到,這砸了好多年的、最沉悶的瓦的碎裂聲,竟是村長的傑作。既然是報復,指望他來修補就不可能了。但是,奇迹還是出現了,日頭一落山,村長照舊弄來了瓦片,一聲不吭地取土、打水、和泥,幹得滿頭大汗。甄大牙沒有搭手,蹲在月光下狠狠地吸旱煙。煙霧在清涼的月輝里搖來晃去,迷糊了甄大牙的視線。
甄大牙沒有去茅房,而是跌跌撞撞地出了院子。料峭的春寒很快就隨風旋過來,澆得他渾身一激靈。他從地上摸到一塊磚頭。他覺得這塊磚頭很沉,至少也得有兩斤重,兩斤重的磚頭有多大的破壞力,他沒想過。這該死的磚頭怎麼偏偏一把就摸到了呢?「嗚兒——」磚頭帶著呼嘯,從他長滿老繭的手中飛了出去,越過樹梢,驚起滿樹棲息的老鴉,然後像炮彈一樣直撲房頂。「喀嚓」。他第一次從院外聽到來自房頂的碎裂聲,這聲音是那麼凄厲、那麼悲壯,估計半個村子的人都能聽得到的。他同時聽到自己心髒的劇烈跳動,磚頭分明是砸在他的心尖上了。心跳得實在太厲害,他緊緊地捂著胸口,激動地望著黑乎乎的房頂,那裡,肯定碎了不少瓦片,碎裂處,該不會像他流血的心一樣,流出殷紅的鮮血來吧。恍惚中,屋檐下彷彿鮮血成滴,像紅色的瀑布,或者像盛開的鮮花。
「咔嚓」、「咔嚓」。甄大牙像激怒的獅子一樣躍然而起,撲出了院子。夜幕低垂,月色朦朧,星星偷窺著山野。遠處的崖畔上、大樹下有許多納涼的人。屋后的山道是通往後山幾個寨子的,那川流不息的蠕動的黑影兒,是繳完公糧趕著牲口回家的後山人。曠野里傳來牲口軟綿的蹄聲、響鼻聲和山民的吆喝聲。零星的煙頭在昏暗裡閃閃爍爍,像螢火蟲一樣在山道上飄遊。甄大牙突然意識到,找到扔磚頭的人簡直是不可能的。繳公糧的人要報復你,就沒想讓你找到。
副站長接著說:「的確很響,太可怕了,想出去看看,又怕被人砸了頭。」說完,大家不知怎的都哭了。甄大牙的杯子里流進了許多淚水,他竟然全乾了,而且一杯接著一杯,竟是如此的貪杯。
副站長、村長也吼起來了,彷彿世上的喜事都讓他們碰著了。甄大牙幾乎氣炸了肺。他也吼了一聲,他吼的不是酒歌,而是怒火:「都給我滾蛋!有喜事到你家吼去,別到我們這窮炕頭顯擺了。村裡人聽見了還不把我房子砸塌,是想聽房頂的碎裂聲嗎?」
「嘩……」大家反而樂了,搖頭晃腦地吼:「三呀三個人,酒場瞅老甄,世上的喜事呀,偏偏後頭跟……」
「老甄,幹啥去?」站長醉眼惺忪地問。
各級領導把事做到這份兒上,甄大牙只好啞了口。回頭上房數了數破碎的瓦片,足有十多片。下面有人走過,朝房上喊:「老甄哥,在房上幹啥呢?」甄大牙有意往煙囪前靠了靠,說:「雀兒在煙道里安家了,我清煙道呢。」
這是第一次聽見來自房九_九_藏_書頂的聲音。兩人其實都聽見了,但兩個半百之人都裝做沒有聽見,興高采烈地繼續著手頭和全身的路數。「咔嚓」。又是一聲。兩人終於聽出來了,這是石頭或者磚頭落到瓦片上才有的碎裂聲。
每年這個時候都要來的,帶著價格很貴的煙酒糖茶和以組織名義的邀請。他們只能黃昏時節像小偷一樣偷偷摸進村,白天豈敢來,怕給甄大牙的房頂招來磚頭。甄大牙發現,今年喝酒的章法與往年有些不一樣,往年都是輪番給他敬酒,酒里盛滿的,其實是他甄大牙不容推卸的責任和使命,每次都被灌得一塌糊塗,一覺醒來,只好硬著頭皮,披星戴月地趕往糧站。而這次,大家全然沒有把他當神敬,每個人似乎都有些貪杯,彷彿這酒不是在他這個全鄉大名鼎鼎的驗糧員家喝的,倒像是在酒店聚會似的。這就使甄大牙心裏有些憋氣,反正,爺今年是鐵心不尿這一泡了。
村長也在為他打氣,一整天守在村委會辦公室的話筒前。崖畔上的高音喇叭里,他憤怒的詛咒響徹雲霄:「誰給老甄家屋頂扔的磚頭?站出來!太缺德了,就不怕天打五雷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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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偏偏就看到了這驚人的一幕,是村長。村長當時發現甄大牙溜下了炕,擔心摔著醉身子,就偷偷跟出來了。他發現甄大牙並沒去茅房,而是出了院子,就更擔心了。那「咔嚓」一聲響,村長分明覺得腦袋裡「嗡」了一聲,他摸了一下腦袋,腦袋完整無缺,就確信磚頭是砸向房頂的。他二話沒說,趕緊轉身進了屋子,猛喝了一杯,才說:「你們二位都是吃皇糧的公家人,這下都聽到了吧,再不聽,就永遠聽不到了。聽到了,就知道咱庄稼人心裏有多苦哇!」二人無語,只是喝酒。
「去茅房拉屎也管啊!你們吼你們的。」

站長窘了一下,突然像接見貴賓似的,伸出右手,緊緊握了甄大牙的手,又騰出左手搭在上面,重重地搖一搖,晃一晃,說:「本來有句壓軸話,原計劃喝美了喝夠了喝足了再說,看來再不說,杯子能讓你摔沒了。實話告訴你老甄,上面來了文件,明年全國庄稼人的公糧任務,都免了。咱們省的公糧,今年就提前免了。幾千年的皇糧啊,說免,還真的要免了。」站長的臉上,竟然掛了淚滴。
村長終於發了話:「老甄,明天我還得去繳公糧,我準備把種子搭上去,你該咋驗就咋驗吧!」甄大牙狠狠地掐了煙,只說了一句:「啥都別說了,上房吧!」心裏啐自己,「呸!明天我再去驗糧,就是驢下的。」
站長語重心長地說:「驗糧人,心裏要有一桿良心秤,你和納糧人一樣都是莊戶人,輕誰,重誰,得讓良心說話啊!」甄大牙就覺出了read.99csw.com一種難以言表的莊嚴和神聖。許多農戶繳公糧前,都要拎著雞蛋、臘肉啥的,翻山越嶺來看望他,都被他婉拒在院外。他很清醒,吃了人家的,還咬得動人家的麥子嗎?那些天,甄大牙被這種莊嚴和神聖弄得像個正式幹部似的,晚上回家的步履顯得很輕盈,像是踩在鬆軟縹緲的雲彩里。有次一進屋,意外地發現婆姨並不見得被歲月弄得有多老,該紅處紅著哩該白處白著哩,於是三兩下就把婆姨連推帶搡地弄到了炕上。婆姨被突然年輕起來的男人感動得熱淚盈眶,就想無論如何也得把自己這朵老菊花綻放得舒展一些,就在這關鍵時刻,房頂傳來一個十分陌生的聲音:「咔嚓。」
莊戶人的一年其實挺快的,才秋播完,一場雪,小麥就進入了冬眠期,開春薅完雜草,小南風吹過,就揚花了,而花勢最好的麥子既讓人心疼又讓人愛憐,因為收割、打碾、晾曬后,極有可能在送往糧站的路上,生生的,把一顆心帶走。這不,2005年的春節剛過,糧站站長、副站長在村長的陪同下,就到甄大牙家來了。
「站長,有人砸我家的瓦了。這活兒,我真幹不了。」第二天驗糧的時候,甄大牙就打了退堂鼓。站長嘆了口氣,安撫的手搭在甄大牙的肩膀上,說:「大牙同志,組織上十分理解你的處境,前幾年站里雇的驗糧員,還有挨了黑棍的呢。這樣吧,你房上的瓦,打碎多少,我們給你補多少。」
甄大牙正因為長得一口好牙才叫大牙的。甄大牙幹上驗糧員這一行,怎麼著也得感謝村長。甄大牙是6年前由村長推薦給糧站的。農戶繳來的公糧,在驗糧員那裡,必須要經過手捻、牙咬、過風車、壓磅、入庫五大關,各關口都有專人把守。牙咬這一關最關鍵,既考驗麥子的干硬程度也考驗驗糧員的牙功,只有這一關的驗糧員是從全鄉百里挑一選出來的臨時工。一般人從早咬到晚,還未咬碎幾十斤麥子,就牙槽紅腫,眼斜嘴歪,甭說進食,連涼白開都難以下咽……甄大牙走馬上任,再次證明了村長的眼力。甄大牙咬麥子就像是銅嘴鐵牙咬蚊子一樣輕鬆,一天下來,被他咬碎的麥子能盛一大桶,隱約散發著蛋白、澱粉的清香和唾沫的酸腥,而他沒事似的。
甄大牙好久才進屋,見場子有些冷,說:「都咋了?咋不吼酒歌了?」
這話既然和著眼淚從站長嘴裏蹦出來,得信!誰也不知道甄大牙當時是怎麼想的,既沒有像站長他們預想的大聲狂呼,也沒有表示出有多驚訝。他的目光獃獃地盯住了土牆,牆上貼著這幾年糧站、村委會為他頒發的優秀驗糧員、優秀共產黨員之類的獎狀。甄大牙盯住的顯然不是這些,他分明盯住的是元旦時糧站贈送的一幅掛歷,掛歷上除了白紙黑字明確顯示的年月日,還有表現莊稼大豐收的美麗的畫面。甄大牙突然說了一句話,使大家愣住了。他說:「今年,是農曆乙酉年,公曆二read•99csw•com五年吧!」
甄大牙的一雙眼睛紅得像要滲血,他萬萬沒想到他們會醉得忘乎所以,醉得沒了規矩方圓。他狠狠地摔了一個杯子。小小的玻璃杯在地面上摔得粉碎,發出清脆而單調的碎裂聲。大家吃驚地豎起耳朵。站長說:「啥……啥……聲音啊?是有人砸瓦了嗎?」村長其實看到了,說:「你們吃皇糧的哪聽過砸瓦的聲音,砸瓦的聲音比這要大,是老甄的酒杯不小心掉地上了。」
站長說:「還吼啊?剛才,我們聽見有人砸房頂呢,瓦片的碎裂聲,挺響的。」
「咔嚓」。彷彿是回應他這句牛皮話似的,房頂又傳來了一聲巨響。甄大牙的臉由青變綠,他第二次狼狽地撲出了院子。視野里,村長正牽著牛往回走。村長和牛在陽光下走得一本正經,連頭也不回一下,留給甄大牙一人一牛兩個悠然的背影,彷彿身後像猿猴一樣跳躥的甄大牙在空氣中根本就不存在似的。這種一本正經的走法,就有些意味深長了。幾乎在一剎那,甄大牙腦海里閃現了一個大胆而新穎的猜想:難道,這次扔磚頭的,是村長?
他為這個猜想驚得差點叫出了聲。他聽見腦子裡轟然一聲巨響,像是整個的房屋在他的身後坍塌了,這聲音遠比房頂的碎裂聲要巨大得多。甄大牙的思緒回到了剛立秋那天,他在糧站為來自各村寨成千上萬的農戶驗糧,繳公糧的隊伍中就有村長。今年伏里雨水太勤,麥子的打碾、晾曬受到嚴重影響,農戶的麥子大都是在火炕上烘乾的,一烘乾就急著往糧站趕,慢一步就有可能返潮變色。那天,大多數農戶的麥子都沒有過他這一關。輪到村長時,甄大牙想,村長是一村之長,每年給國家拿出來的麥子都是頂呱呱的,今年肯定也不賴,但是,他剛拿手捻了幾粒麥子,就意識到村長家的麥子也受潮了,往嘴裏丟了一粒,一咬,並沒有產生只有乾燥的麥子才有的「嘎巴」聲,而且口感有些發黏,這使他有些緊張,他連續往嘴裏丟了第二粒、第三粒……第十粒……村長的麥子最終沒有通過他甄大牙這一關。村長的臉有些紅,但還是做出基層黨員幹部豁達的樣子,通情達理地說:「公糧的事情,咱可不能含糊,這次沒過關,回頭,我再來。」村長和兩個兒子只好重新背起幾百斤麥子,垂頭喪氣地走在回村的山道上。這一走,就得二十多里路。甄大牙當天晚上一回村,就想著給村長解釋一下。村長卻說:「咱都是村裡有頭有臉的人,原則是要講的,咱得讓人家城裡人吃上放心糧啊!」一句話,甄大牙懸在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甄大牙只好悻悻地進了院子,碗里碟里的湯菜已經涼了。婆姨像一堆稀軟的爛泥一樣癱在門檻兒上,一聲不吭,臉苦得像是用柳葉汁泡過似的,五十多歲的老女人了,像15歲的小姑娘似的嗡嗡嚶嚶地抹眼淚。甄大牙一口氣就把半盒香煙吸成了煙屁股,催婆姨:「娃他媽,別稀軟了,起來吃九_九_藏_書一口。明年,哼!明年,即便中央首長請我去驗糧,我也不搭理。」
甄大牙說這話的時候一點底氣都沒有,臉上所有的溝溝壑壑里都填滿了無奈、無助和無端的屈辱。如果面對的不是村長而是別人,他決不會把這麼難堪的話題抖出來,好在村長一貫對這事情高度重視,每年都要親自上房幫他修補幾次。為了逮幾個傢伙打擊一下囂張氣焰,村長還放下身份,摸黑蹲在院外牆根下的豬糞、狗尿里守了幾回,有幾次差點就逮著了,對方揚一把灰土過來,立時就眯了他的眼,等把雙眼揉開,對方早鑽進玉米地里不見了。為這個,村長家的房頂也挨了幾磚頭。村長替甄大牙受的這份委屈,像六月里的大黃杏子似的潤透了甄大牙的心。甄大牙常對婆姨和娃子念叨:「咱忘啥都不打緊,唯獨村長的這份真情不能忘」心裏,始終把村長當作主心骨。
站長緊緊地拉著村長的手說:「你,可有舉賢薦能之功啊!」硬是往村長懷裡塞了一條香煙。站長對待甄大牙也像曹孟德對待關雲長,頗為周全,不僅一日三餐管吃管喝,而且每天補助20元,直到全鄉的夏糧任務應收盡收、全部入庫為止。其實更使甄大牙感到欣慰和激動的是,站里為了留住他這個難得人才,不惜花高價買麥子替他繳了公糧,這簡直是祖宗八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這可是皇糧啊!繳了多少代了,沒想到在他這一代,還真有被人替繳的一天。為這個,甄大牙感到渾身的血液奔涌得十分歡暢,血很熱,像沸騰了。

月上樹梢時,四條漢子已幹完了四瓶酒,第五瓶也打開了。遇往年,早醉成豬了。而這次儘管都有些東倒西歪,卻沒有完全醉。乘著酒興,站長竟然放開破鑼嗓子吼起了都快要絕跡的酒歌:「一呀一隻鳥,牆頭瞅著我,世上的喜事呀,偏讓我碰著……」
大家齊聲說:「是啊!從今以後,就再也沒有人砸你家的瓦了。」甄大牙腦中突然有一道火光一樣的東西閃過,彷彿是體內的酒精被點燃了,產生了強烈的弧光。他奪過村長的杯子灌了一口,就悄然溜下了炕。
心上的石頭落了地,但是村長的磚頭卻落到他甄大牙的房頂上去了。回到屋裡,婆姨說:「又沒逮著?」甄大牙恍惚地說:「逮著了。」婆姨反而有些吃驚,說:「啊!逮著啦。逮著誰了?」甄大牙又從恍惚中清醒過來,趕緊說:「沒逮著,咱哪次逮著過啊!」一旦給婆姨亮了底,婆姨還不把村長的臉摳成五花肉?
「咔嚓」。這是房頂的瓦片遭受投擲物襲擊而碎裂的聲音。這聲音在掠過房頂的風裡顯得清脆而尖銳,傳到屋子裡則變得有些沉悶,而且拖著短促而艱澀的餘音,餘音夾裹著房樑上抖落的塵土,毫不客氣地落進炕桌上的碗里碟里,像是罩了一層臟雪。這裏迄今為止,鄉糧站驗糧員甄大牙聽到的最劇烈的一次碎裂聲,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九_九_藏_書下,以往有人干這種缺德事,都是在夜裡的。
甄大牙迅速扔了碗筷,順手操起一把鐵杴,風一樣卷出院子。正是秋老虎肆虐的節氣,山村在正午的日頭下,顯得靜謐而慵懶,房前屋后的樹木和牆頭的蒿草被曬軟了腰肢。甄大牙繞院牆巡視一圈兒,視野里除了牽著牛朝村頭走去的村長,沒發現其他人。他來不及朝村長禮貌,把巡視範圍延伸到門前的溝口和屋后的崖畔,仍一無所獲,這才緊趕幾步朝村長客氣:「村長,去飲牛啊!」村長說:「是啊,去飲牛。你房前屋後上躥下跳地幹啥呢?」甄大牙立時就哭喪著臉,說:「又有人,砸我家瓦了。」
他努力從記憶中把這幾天繳公糧的農戶搜尋了一遍,也沒有判斷出到底是誰造的孽。只是記憶中,繳公糧的人像守候祖先的牌位似的守候在大大小小的糧袋旁邊,隊伍像長龍一樣,一直延伸到糧站外面的盤山公路上。每天,沒有過他牙咬關的不下幾十家。他認不得人家,人家可都認得他。他忘不了他咬麥子時,農戶們那令人心靈震顫的眼神兒,那眼神兒里,燃燒的是積蓄了一年365天的期待、渴望和希冀。過了他這一關的納糧人,乾涸的眼窩裡會溢滿一種霧一樣的潮濕,像年輕的媳婦注視著剛剛分娩的娃兒似的,一直注視著麥子過了後面幾關,被民工扛進山包一樣的倉庫,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過不了的,雙手捧起用血汗澆灌而成的麥子,獃獃的,表情就像瞬間熄滅的未化成灰燼的木頭,呈焦煳狀。麥子從指頭縫裡撲簌簌落下,發出一種只有庄稼人才能聽明白的訴說,彷彿是在和主人進行著從種子變成果實以來第一次憂傷的對話。不用說,屋頂的碎裂聲,就是從這些人中產生的。

甄大牙問:「剛才,您看見有人從我家院子外走過嗎?」村長說:「大熱天,日頭吐火呢,誰願出來啊?」甄大牙說:「真見鬼了!」村長說:「既然已經砸了,你就委屈著吧,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回頭,我幫你把房頂修一修。」甄大牙捶胸頓足地說:「這不又給您添亂了嗎?人家是沖我來的,但是最受累的卻是您,您讓我這老臉往哪裡擱哇!明年,您無論如何得給糧站求個情,這驗糧的活,我真沒法幹了,得罪了那麼多七鄰八村的人,再驗下去,還不把我的房子一把火燒了。」村長說:「燒了?我看只有砸瓦的膽兒。」又嘆了口氣,「再撐撐吧,誰讓咱們都是老黨員呢。」
秦嶺,原名何彥傑,37歲,甘肅省天水人,研究生文化。當過農民、農村教師、駐鄉幹部,已發表作品160多萬字,小說曾入選《2001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中國鄉村小說選》等選本及2003年下半年中國小說排行榜集,多次獲全國徵文獎、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說一等獎、期刊優秀小說獎等。2002年被評為天津市文學新星,現在天津市和平區文聯任職,天津文學院簽約作家。本篇為《梁斌文學獎》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