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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鄉簡史

城鄉簡史

作者:范小青
其實這中間是有一條必然之路的,雖然分拖麻袋的時候會有各種可能性,但每一個麻袋畢竟是有它的去向的,自清的麻袋也一定是走在它自己的路上,路並沒有走到頭。如果自清能夠沿著這條路再往前走,他會走到一個叫小王莊的地方。這個地方在甘肅省西部,後來小王莊小學一個叫王小才的學生,拿到了自清的賬本,帶回家去了。
自清的賬本里有許多賬目以外的內容,但說到底,就算是這樣的賬本,也並沒有什麼重大的意義,甚至也沒有什麼實際的作用。自清的初衷,也許是想用記賬的形式來約束自己的開銷花費,因為早些年大家的經濟都比較拮据,總是要想盡一切辦法節約用錢,記賬就是辦法之一,許多人家都這麼辦。而實際上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該記的賬照記,該花的錢還是照花,不會因為這筆錢花了要記賬,就不花它了。所以,很多年過去了,該花的錢也花了,甚至不該花的也花了不少,賬本一本一本地疊起來,倒也壯觀,唯一的用處就是在自清有閑心的時候,會隨手抽出其中一本,看到是某某年的,他的思緒便飛回這個某某年,但是他已經記不清某某年的許多情形了,這時候,賬本就幫助他回憶,從賬本上的內容,他可以想起當年的一些事情,比如有一次他拿了1986年的賬本出來,他先回想1986年是一個什麼樣的年頭,但腦子裡已經沒有具體的印象了,賬本上寫著,86年2月,支出部分。2月3日支出:16元2角(酒:2元,肉皮:1元,韭菜:8角,點心:1元,蜜棗:1元3角,油麵筋:4角,素雞:8角,花生:5角,盆子:8元4角。)在收入部分記著:1月9日,自清月工資:64元。
其實自清最後還是去了一趟甘肅。當然,他是借出差之便。他和王才一家走的是反道,他先坐火車,再坐汽車,再坐殘疾車,再坐驢車,最後在甘肅省的西部找到了小王莊,也找到了小王莊小學,最後也知道了自己的賬本確實是到了小王莊小學,是分到了一個叫王小才的學生手裡,王小才的家長還對此有意見,還跑到學校來論理,最後還在鄉教育辦拿了另一本書作補償。自清這一趟遠行雖然曲折卻有收穫,可是他來晚了一步,王小才的父親帶著他們全家進城去了。他們坐的開往火車站的汽車與自清坐的開往鄉下的汽車,擦肩而過,會車的時候,王才正在看自清的賬本,而自清呢,正在車上構思當天的賬本記錄內容。但他在車上的所有構思和最後寫下的已經不是一回事了,因為在車上的時候,他還沒有到達小王莊。
自清最後在王小才家的門上,看到了那張紙條,字寫得歪歪扭扭,自清以為就是那個分到他的賬本的小學生寫的,卻不知道這字是小學生的爸爸寫的,雖然王小才已經念到五年級,他的爸爸王才才四年級的水平,平時家裡的文字工作,都是由王小才承擔的,但這一回不同了,王才似乎覺得王小才承擔不起這件事情,所以由他出面做了。
自清開始的時候可能是因為經濟條件差,收入低,為了控制支出才想到記賬的,後來條件好起來,而且越來越好,自清夫妻倆的工作都不錯,家庭年收入節節攀升,孩子雖然在上高中,但一路過來學習都很好,肯定屬於那種替父母扒分的孩子,以後讀大學或者出國學習之類都不用父母支付大筆的費用,家裡新房子也有了,還買了一輛車,由家屬開著,條件真的不錯,完全沒有必要再記賬。更何況,這些賬本既沒有什麼實際的用處,卻又一年一年地多起來,也是佔地方的,自清也曾想停止記賬這一習慣,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做不到,別說做不到不記賬,就算只是想一想,也覺得不行。一想到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賬本了,心裏就立刻會覺得空蕩蕩的,好像丟失了什麼,好像無依無靠了,自清知道,這是習慣成自然。習慣,真是一種很可怕的力量。
但是自清的賬本,雖然內容多一些雜一些,卻又是比較隨意的,想多記就多記一點,想少寫就少寫一點,心情好又有時間就多記幾筆,情緒不高時間不夠就簡單一點,也有簡單到只有自己能夠看得懂的,比如:手:175元。這是繳納的手機費,換一個人,哪怕是他的家屬,恐怕也是看不懂的。甚至還有過了幾年後連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內容,比如:南吃:97元。這個「南吃」,其實和許許多多的賬本上的許許多多內容一樣,過了這一年,就沉睡下去了,也許永遠也不會再見世面的,但偏偏自清有個習慣,過一段時間,他會把老賬本再翻出來看看,並沒有什麼目的,也沒有什麼意義,甚至談不上是憶舊什麼的,只是看看而已,當他看到「南吃」兩個字的時候,就停頓下來,想回憶起隱藏在這兩個字背後的歷史,但是這一小片歷史躲藏起來了,就躲藏在「南吃」兩個字的背後,怎麼也不肯出來,自清就根據這兩個字的含義去推理,南吃,吃,一般說來肯定和吃東西有關,那麼這個南呢,是指在本城的南某飯店吃飯?這本賬本是五年前的賬本,自清就沿著這條線去搜索,五年前,本城有哪些南某飯店,他自己可能去過其中的哪些?但這一條路沒有走通,現在的飯店開得快也關得快,五年前的飯店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清楚了,再說了,自清一般出去吃飯都是別人請他,他自己掏錢請人吃飯的次數並不多,所以自清基本上否定了這一九_九_藏_書種可能性。那麼「南吃」兩字是不是指的在帶有南字的外地城鄉吃飯,比如南京,比如南潯,比如南方,比如南亞,比如南非等等,採取排除法,很快又否定了這些可能性,因為自清根本就沒有去過那些地方,他只去過一個叫南塘灣的鄉鎮,也是別人請他去的,不可能讓他埋單吃飯。自清的思路阻塞了,他的兒子說,大概是你自己寫了錯別字,是難吃吧?這也是一條思路,可能有一天吃了一頓很難吃的飯,所以記下了?但無論怎麼想,都只能是推測和猜想,已經沒有任何的記憶更沒有任何的實物來證明「南吃」到底是什麼,這九十多塊錢,到底是用在了什麼地方。好在這樣的事情並不多,總的說來,自清的記賬還是認真負責的。
選自《山花》2006年第1期
當年的賬本還記得比較簡單,光是記賬,但只是看看這樣的賬,當年的許多事情就慢慢地回來了,所以,當自清打開舊賬本的時候,總是一種淡淡的個人化的享受。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點實際的作用,在自清想來,也就是對下一代進行一點傳統教育,跟小孩子說,你看看,從前我們是怎麼過日子的,你看看,從前我們過個年,就花這一點錢。但對自清的孩子來說,似乎接受不了這樣的教育,他幾乎沒有錢的概念,就更沒有節約用錢的想法,你跟他講過去的事情,他雖然點著頭,但是目光迷離,你就知道他根本沒有聽進去。
作者簡介
後來王才在車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蝴蝶對他說,王才,王才,你快起來。王才急了,說,蝴蝶不會說話的,蝴蝶不會說話的,你不是蝴蝶。蝴蝶就笑起來,王才給嚇醒了,醒來后好半天心還在亂跳,最後他忍不住問王小才,你說蝴蝶會說話嗎?王小才想了想,說,我沒有聽到過。
王才就沿著這個「香薰精油」看下去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這一看,就對這本賬本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因為賬本上的內容,對他來說,實在太離奇了。
那就繼續記賬吧。於是日子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了,賬本又一本一本地增加出來,每年年終的那一天,自清就將這一年的賬本加入到無數個年頭匯聚起來的賬本中,按年份將它們排好,放在書櫥里下層的柜子里,這是不要公示于外人的,是自己的東西。不像那些買來的書,是放在書櫥的玻璃門裡面的格子上,是可以給任何人看的,還是一種無言無聲的炫耀。大家看了會說,哇,老蔣,十大藏書家,名不虛傳。
處理書的方法有許多種,賣掉,送給親戚朋友,甚至扔掉。但扔掉是捨不得的,其中有許多書,自清當年是費了許多心思和精力才弄到手的,比如有一本薄薄的書,他是特意坐火車跑到浙江的一個小鎮上去覓來的,這本書印數很少,又不是什麼暢銷書,專業性比較強,這麼多年下來,自清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看到過它,現在它也和其他要被處理的書躺在了一起。自清看到了,又捨不得,又隨手揀了回來,他的家屬說,你這本也要揀回來那本也要揀回來,最後是一本也處理不掉的。家屬的話說得不錯,自清又將它丟回去,但心裏有依依惜別隱隱作痛的感覺。這些書曾經是他的寶貝,是他的精神支柱,一些年過去了,他竟要將它們扔掉?自清下不了這樣的手。家屬說,你捨不得扔掉,那就賣吧,多少也值一點錢。可是賣舊書是三錢不值兩錢的,說是賣,幾乎就是送,尤其現在新書的書價一翻再翻,賣舊書卻仍然按斤論兩,更顯出舊書的賤,再加上收舊貨的人可能還會剋扣分量,還會用不標準的秤砣來坑蒙欺騙。一想到這些書像被捆紮了前往屠宰場的豬一樣,而且還是被堵住了嘴不許號叫的豬,自清心裏就有說不出的難過,算了算了,他說,賣它幹什麼,還是送送人吧。可是誰要這些書呢,自清的小舅子說,我一張光碟就抵你十個書屋了,我要書幹什麼?也有一個和他一樣喜歡書的人,看著也眼饞,家裡也有地方,他倒是想要了,但他的老婆跟自清的家屬不和,說,我們家不見得窮得要揀人家丟掉的破爛。結果自清忍痛割愛的這些書,竟然沒個去處。
自清最終也沒有找回自己丟失的賬本,但是他的失落的心情卻在長途的艱難的旅行中漸漸地排除掉了,當他站到那座低矮的土屋前,看到「一筆勾消」這四個字的時候,他的心情忽然就開朗起來,所有的疙疙瘩瘩,似乎一瞬間就被勾銷掉了,他徹底地丟掉了賬本,也丟掉了神魂顛倒坐卧不寧的日子。於是,他放放心心地出完這趟公差,索性還繞道西安遊覽了兵馬俑和黃帝陵。
在車上王才看到這麼一段:「周日,快過年了,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但精神振奮,面帶喜氣。下午去花鳥市場,雖天寒地凍,仍有很多人。在諸多的種類中,一眼就看中了蝴蝶蘭,開價800元,還到600元,買回來,毓秀和蔣小冬都喜歡。擱在客廳的沙發茶几上,活如幾隻蝴蝶在飛舞,將一個家舞得生動起來。」
王才和自清說話的時候,是盡量用普通話說的,雖然不標準,但至少讓人家能聽懂大概的意思,如果他們說自己的家鄉話,自清是聽不懂的。後來他們自己就用家鄉話交流了,王小才從民工子弟學校放學回來的時候,王才read.99csw.com跟王小才說,我叫你到學校查字典你查了沒有?王小才說,我查了,學校的大字典有這麼大,這麼厚,我都拿不動。王才說,蝴蝶蘭是什麼呢?王小才說,蝴蝶蘭就是一種花。王才說,賊日的,一朵花也能賣這麼多錢,城裡到底還是比鄉下好啊。
但是對於自清來說,事情就不一樣了,少了這本賬本,自清的生活並不受影響,但他的心裏卻一陣一陣地空蕩起來,就覺得心臟那裡少了一塊什麼,像得了心臟病的感覺,整天心慌慌意亂亂。開始家屬和親友還都以為他心臟出了毛病,去醫院看了,醫生說,心臟沒有病,但是心臟不舒服是真的,不是自清的臆想,是心因反應。心因反應雖然不是氣質性病變,但是人到中年,有些情緒性的東西,如果不加以控制和調節,也可能轉變成具體的真實的病灶。
王才叫王小才去向校長借了一本字典,但是字典里沒有「香薰精油」,只有香蕉香腸香瓜香菇這些東西,王才咽了一口口水,生氣地說,別念了,什麼字典,連香薰精油也沒有。王小才說,校長說,這是今年的最新版本。王才說,賊日的,城裡人過的什麼日子啊,城裡人過的日子連字典上都沒有。王小才說,我好好念書,以後上初中,再上高中,再上大學,大學畢業,我就接你們到城裡去住。王才說,那要等到哪一年。王小才掰了掰手指頭,說,我今年五年級,還有十一年。王才說,還要我等十一年啊,到那時候,香薰精油都變成臭薰精油了。王小才說,那我就更好好地念書,跳級。王才說,你跳級,你跳得起來嗎,你跳得了級,我也念得了大學了。其實王才對王小才一直抱有很大希望的,王小才至少到五年級的時候,還沒有辜負王才的希望,王才也一直是以王小才為榮的,但是因為出現了這本賬本,將王才的心弄亂了,他看著站在他面前拖著兩條鼻涕的王小才,忽然就覺得,這小子靠不上,要靠自己。
自清從大西北回來,看到他家隔壁鄰居的車庫裡住進了一戶外來的農民工家庭。在自清住的這個小區里,家家都有車庫,有些人家並沒有買車,也或者車是有的,但那是公車,接送上下班后,車就走了,不停在他家,這樣車庫就空了出來,有的人家就將車庫出租給外來的人住。
除了衣服之外,王才一家沒有帶多餘的東西,他們家也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只有自清的那本賬本,王才是要隨身帶著的,現在王才每天都要看賬本,他看得很慢,因為裡邊有些字他不認得,也有一些字是認得的,但意思搞不懂,就像香薰精油,王才到現在還不知道它是什麼。
這個農民工就是王才。王才做的是收舊貨的工作,所以他和小區里的人很快就熟悉起來。天氣漸漸地熱了,有一天自清經過車庫門口,看到王才和他的妻子在太陽底下捆紮收購來的舊貨,他們滿頭大汗,破衣爛衫都濕透了。小區里有一隻寵物狗在衝著他們叫喊,小狗的主人要把小狗牽走,還罵了它,王才說,不要罵它,它又不懂的。狗主人說,不懂道理的狗東西。王才說,沒事的,它跟我們不熟,熟了就不叫了,狗都是這樣的。下晚的時候,自清又經過這裏,他看到他們住的車庫裡,堆滿了收來的舊貨,密不透風,自清忍不住說,師傅,車庫裡沒有窗,晚上熱吧?王才說,不熱的。他伸手將一根繩線一拉,一架吊扇就轉起來了,呼呼作響。王才說,你猜多少錢買的?自清猜不出來。王才笑了,說,告訴你吧,我揀來的,到底還是城裡好,電扇都有得揀。自清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得出來,王才又說,城裡真是好啊,要是我們不到城裡來,哪裡知道城裡有這麼好,菜場里有好多青菜葉子可以揀回來吃,都不要出錢買的。王才的老婆平時不大肯說話的,這時候她忽然說,我還揀到一條魚,是活的,就是小一點,魚販子就扔掉了。自清說,可是在鄉下你們可以自己種菜吃。王才說,我們那地方,儘是沙土,也沒有水,長不出糧食,蔬菜也長不出來,就算有菜,也沒得油炒。自清從他們說話的口音中,感覺出他們是西部的人,但他沒有問他們是哪裡人。他只是在想,從前老話都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但是現在的人不這麼想了,現在背井離鄉的人越來越多了。
這時候,他們坐的車已經到了一個火車小站,在這裏他們要去買火車票,然後坐火車往南,往東,再往南,再往東,到一個很遠的城市去。中國的城市很多,從來沒有出過門的王才,連東南西北也搞不清的王才,怎麼知道自己要到哪個城市呢。毫無疑問,是自清的賬本指引了王才,在自清的賬本的扉頁上,不僅記有年份,還工工整整地寫著他們生活的城市的名稱。他寫道:自清于某某年記于某某市。
王才認得幾個字,也就中小那點水平,但在村子里也算是高學歷了,他這一茬年齡的男人,大多數不認得字,王才就特別光榮,所以他更要督促王小才好好念書,王才對別人說,我們老王家,要通過王小才的念書,改變命運。
時隔不久,自清發現他的一個賬本不見了。自清有記賬的習慣,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了,許多年堅持下來,每年都有一本賬本,記著家裡的各項收入和開支。本來記賬也不是一件很特別的事,許多家庭里都會有一個人負責記賬,也是常年累月堅持不變的。但自清的記賬可能和其他人家還有所不同,別人記賬九_九_藏_書,無非就是這個月里買了什麼東西,用了多少錢,再細緻一點的,寫上具體的日期就算是比較認真的記法了。總之,家庭記賬一般就是單純的記下家庭的收入和開銷,但自清的賬本,有時候會超出賬本的內容,也超出了單純記賬的意義,基本上像是一本日記了,他不僅像大家一樣記下購買的東西和價錢,記下日期,還會詳細寫下購買這件東西的前因後果,時代背景,周邊的環境,當時的心情,甚至去那個商店,是怎麼去的,走去的,還是坐公交車,或者是打的,都要記一筆,天氣怎麼樣,也是要寫清楚的,淋沒淋著雨,曬沒曬著太陽,路上有沒有堵車,都有記載,甚至在購物時發生的一些與他無關、與他購物也無關的別人的小故事,他也會記下來。比如某年某月某日的一次,他記下了這樣的內容:下午五時二十五分,在魚龍菜場買魚,兩條鯽魚已經過秤,被扔進他的菜籃子,這時候一個巨大的劈雷臨空而降突然炸響,嚇得魚販子奪路而逃,也不收魚錢了,一直等到雷雨過後,魚販子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自清再將魚錢付清,以為魚販子會感動,卻不料魚販子說,你這個人,頂真得來。好像他們兩個人的角色是倒過來的,好像自清是魚販子,而魚販子是自清。這樣的賬本早已經離題萬里了,但自清不會忘記本來的宗旨,最後記下:購買鯽魚兩條,重六兩,單價:5元/斤,總價:3元。這樣的賬本,有點喧賓奪主的意思,記賬的內容少,賬外的內容多,當然也有單純記賬的,只是寫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在某某街某某雜貨店購買塑料臉盆一隻,藍地綠花,荷花。價格:1元3角5分。
這些話,自清都沒有聽懂,但他聽出了他們對生活的滿意。後來他們還說到了他的賬本,他們感謝這本賬本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讓他們從貧窮的一無所有的鄉下來到繁華的樣樣都有的城市。自清也一樣沒有聽懂,他也不知道現在王才每天晚上空閑下來,就要看他的賬本,而且王才不僅看自清的賬本,王才自己也漸漸地養成了記賬的習慣。王才記道:「收舊書35斤,每斤支出5角,賣到廢品收購站,每斤9角,一出一進,凈賺4角×35斤,等於14元整。到底城裡比鄉下好。這些舊書是住在樓上那個戴眼鏡的人賣的,聽說他家的書多得都放不下了,肯定還會再賣。我要跟他搞好關係,下次把秤打得高一點。」
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到農村插隊,1978年考入江蘇師院(現為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入省作協從事專業創作。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等16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集6部,電視劇百余集。現在江蘇省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在這裏停靠的火車都是慢車,它們來得很慢,在等候火車到來的時候,王才又看賬本了,他想看看這個記賬的人有沒有關於火車的記載,但是翻來翻去也沒有看到,最後王才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說,你真蠢,人家是城裡人,坐火車幹什麼?鄉下人才要坐火車進城。

說起來也太不可思議,就是因為賬本上的那四個字「香薰精油」,王才想,賊日的,我枉做了半輩子的人,連什麼叫「香薰精油」都不知道,我要到城裡去看一看「香薰精油」。王才的老婆不同意王才的決定,她覺得王才發瘋了。但是在鄉下老婆是做不了男人的主的,別說男人要帶她進城,就是男人要帶她進牢房下地獄,她也不好多說什麼。王小才的態度呢,一直很曖昧,他只覺得心裏慌慌的,亂亂的,最後他發出的聲音像老鼠那樣吱吱吱的,他說,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可是王才不會聽他的意見,沒有他說話的餘地。
捐贈的書到達學校的那一天,並沒有分發下來,王小才回來告訴王才,說學校來了許多書,王才說,放在學校里,到最後肯定都不知去向,還不如分給大家回家看,小孩可以看,大人也可以看。人家說,你家大人可以看,我們家大人都不識字,看什麼看。但是最後校長的想法跟王才的想法是一致的,他說,以前捐來的那些書,到現在一本也沒有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分給你們大家帶回去,如果願意多看幾本書,你們就互相交換著看吧。至於這些書應該怎麼分,校長也是有辦法的,將每本書貼上標號,然後學生抽號,抽到哪本就帶走哪本,結果王小才抽到了自清的那本賬本。賬本是黑色的硬紙封皮,誰也沒有發現這不是一本書,一直到王小才高高興興地把賬本帶回家去,交給王才的時候,王才翻開來一看,說,錯了,這不是書。王才拿著賬本到學校去找校長,校長說,雖然這不是一本書,但它是作為書捐贈來的,我們也把它當做書分發下去的,你們不要,就退回來,換一本是不可能的,因為學校已經沒有可以和你們交換的書了,除非你找到別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願意跟你們換的,你們可以自由處理。但是誰會要一本賬本呢,書是有標價的,幾塊,十幾塊,甚至有更厚更貴重的書,書上的字都是印出來的,可賬本是一個人用鋼筆寫出來的,連個標價都沒有,沒人要。王才最後鬧到鄉的教育辦,教育辦也不好處理,最後拿出他們辦公室自留的一本《淺論鄉村小學教育》,王才這才九*九*藏*書心滿意足地回家去。
那本賬本本來王才是放在鄉教育辦的,但教育辦的同志說,這東西我們也沒有用,放在這裏算什麼,你還是拿走吧。王才說,那你們不是虧了么,等於白送我一本書了。教育辦的同志說,我們的工作都是為了學生,只要學生喜歡,你儘管拿去就是。王才這才將書和賬本一起帶了回來。
自清喜歡買書。買書是好事情,可是到後來就漸漸地有了許多不便之處,主要是家裡的書越來越多。本來書是人買來的,人是書的主人,結果書太多了,事情就反過來了,書擠佔了人的空間,人在書的縫隙中艱難棲息,人成了書的奴隸。在書的世界里,人越來越渺小,越來越壓抑,最後人要奪回自己的地位,就得對書下手了。怎麼下手?當然是把書處理掉一部分,讓它騰出位置來。這位置本來是人的。
自清坐不住了,他要找回那本丟失的賬本,把心裏的缺口填上。自清第二天就到扶貧辦公室去,他希望書還沒有送走,但是書已經送走了。幸好辦公室工作細緻,造有花名冊,記有捐書人的單位和名字,但因為捐贈物物多量大,不僅有書,還有衣物和其他物品,光造出來的花名冊就堆了半房間。辦公室的同志問自清誤捐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自清沒有敢說實話,因為工作人員都很忙,如果知道是找一本家庭的記賬本,他們會覺得自清沒事找事,給他們添麻煩。所以自清含糊地說,是一本重要的筆記本,記著很重要的內容。工作人員耐心地從無數的花名冊中替他尋找,最後總算找到了蔣自清的名字。自清還希望能有更細緻的記錄,就是每個捐贈者捐贈物品的細目,如果有這個細目,如果能夠記下每一本書的書名,自清就能知道賬本在不在這裏,但工作人員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其實就算他們不說,自清也已經認識到這一點。也就是說,自清在花名冊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名字後面的備註里寫著「捐書一百五十二冊」,就是這件事情的結局了。至於自清的書,最後到了哪裡,因為沒有記錄,沒人能說清楚。但是大方向是知道的,那一批捐贈物質,運往了甘肅省,還有一點也是可以肯定的,自清的書和其他許許多多的捐贈物品一樣,被捆紮在麻袋裡,塞上火車,然後,從火車上拖下來,又上了汽車,也許還會轉上其他運輸工具,最後到了鄉間的某個小學或中學里,在這個過程中,它們的命運是不可知,是不確定的,麻袋與麻袋堆在一起,並沒有誰規定這一袋往這邊走那一袋往那邊走,搬運過程中的偶然性,就是它們的命運,最後它們到了哪裡,只是那一頭的人知道,這一頭的人,似乎永遠是不能知道的。
現在自清打開書櫥下面的櫃門,就發現少了一本賬本,少的就是最新的一本賬本。年剛剛過去,新賬本還剛剛開始使用,去年的那本還揣著溫度的鮮活的賬本就不見了。自清找了又找,想了又想,最後他想到會不會是夾在舊書里捐給了貧困地區。
我們先跟著王才看一看這一頁賬本上的內容,這是2004年的某一天中的某一筆開支:午飯後毓秀說她皮膚乾燥,去美容院做測試,美容院推薦了一款香薰精油,7毫升,價格:679元。毓秀有美容院的白金卡,打七折,為475元。拿回來一看,是拇指大的一瓶東西,應該是洗過臉后滴幾滴出來按在臉上,能保濕,滋潤皮膚。大家都說,現在兩種人的錢好騙,女人和小人,看起來是不假。
這一天晚上,自清在小旅館里,藉著昏暗的燈火,寫下了以下的內容:「初春的西部鄉村,開闊,一切是那麼的寧靜悠遠,站在這片土地上,把喧囂混雜的城市扔開,靜靜地享受這珍貴的平和。我到小王莊小學的時候,校長不在學校,他正在法庭上,他是被告,學校去年搶修危房的一筆工程款,他拿不出來,一直拖欠著。校長當校長第四個年頭,已經第七次成為被告。中午時分,校長回來了,笑眯眯地對我說,對不起,蔣同志,讓你等了。他好像不是從法庭上下來。平靜,也許是因為無奈,也許是因為窮困,才平靜。我說,校長,聽說你們欠了工程款,校長說,本來我們有教育附加費,就一直寅吃卯糧,就這麼挪下去,撐下去,現在取消了教育附加費,挪不著了,就撐不下去了。我說,撐不下去怎麼辦?校長說,其實還是要撐下去的,學校總是要辦的,學生總是要上學的,學校不會關門的,蔣同志你說對不對。面對貧困的這種坦然心態,在日新月異的城市裡是很難見著的。今天的開支:旅館住宿費:3元,殘疾車往:5元(開價2元),驢車返:5元(開價1元),早飯:2角。玉米餅兩塊,吃下一塊,另一塊送給殘疾車主吃了。晚飯:5角。光面三兩。午飯:5角(校長說不要付錢,他請客,還是堅持付了,想多付一點,校長堅決不收),和小學生一起吃,白米飯加青菜,還有青菜湯。王小才平時也在這裏吃,今天他走了,不知道今天中午他在哪裡吃,吃的什麼。」
自清的家屬特別興奮,她等了許多年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對於擺滿了家裡的書,她早就欲除它們而後快。在自清的決心將下未下、猶猶豫豫的這些日子里,她沒有少費口舌,也沒有少花心思,總之是變著法子盡說書的壞話。家裡的其他大小事情,一概是她做主的,但唯一在書的問題上,自清不肯讓步,所以她也只能以理服人,再以事實說話。她拿出一些毛九*九*藏*書料的衣服給他看,毛料衣服上有一些被蟲子蛀的洞,這些蟲子,就是從書里爬出來的,是銀灰色的,大約有一厘米長短,細細的身子,滑起來又快又溜,像一道道細小的閃電,它們不怕樟腦,也不怕敵殺死,什麼也不怕,有時候還成群結隊大搖大擺地在地板上經過,好像是展示實力。後來自清的家屬還看到報紙上有一個說法,一個家庭如果書太多,家庭里的人常年呼吸在書的空氣里,對小孩子的身體不好,容易患呼吸道疾病,自清認為這種說法沒有科學性,但也不敢拿孩子的身體來開玩笑。就這樣,日積月累,家屬的說服工作,終於見到了成效,自清說,好吧,該處理的,就處理掉,屋裡也實在放不下了。
王才說走就走,第二天他家的門上就上了一把大鐵鎖,還貼了一張紙條,欠誰誰誰3塊錢,欠誰誰誰5塊錢,都不會賴的,有朝一日衣錦還鄉時一定如數加倍奉還,至於誰誰誰欠王才的幾塊錢,就一筆勾銷,算是王才離開家鄉送給鄉親們的一點心意。王才貼紙頭的時候,王小才說,如數加倍是什麼意思?王才說,如數就是欠多少還多少,加倍呢,就是欠多少再加倍多還一點。王小才說,那到底是欠多少還多少還是加倍地還呢。王才說,你不懂的,你看看人家的賬本,你就會懂一點事了。其實王小才還應該捉出王才的另一些錯誤,比如他將一筆勾銷的「銷」寫成了「消」,但王小才沒有這個水平,他連「一筆勾消」這四個字還是第一次見到。
王才看了三遍,也沒太弄清楚這件事情,他和王小才商榷,說,你說這是個什麼東西。王小才說,是香薰精油。王才說,我知道是香薰精油。他豎起拇指,又說,這麼大個東西,475塊錢?他是人民幣嗎?王小才說,475塊錢,你和媽媽種一年地也種不出來。王才生氣了,說,王小才,你是嫌你娘老子沒有本事?王小才說,不是的,我是說這東西太貴了,我們用不起。王才說,呸你的,你還用不起呢,你有條件看到這四個字,就算你福分了。王小才說,我想看看475塊的大拇指。王才還要繼續批評王小才,王才的老婆來喊他們吃飯了,她先餵了豬,身上還圍著餵豬的圍裙,手裡拿著豬用的勺子,就來喊他們吃飯,她對王才和王小才有意見,她一個人忙著豬又忙著人,他們父子倆卻在這裏瞎白話。王才說,你不懂的,我們不是在瞎白話,我們在研究城裡人的生活。
可這教育辦的書王才和王小才是看不懂的,它裡邊談的都是些理論問題,比如說,鄉村小學教育的出路,說是先要搞清楚基礎教育的問題,但什麼是基礎教育問題,王才和王小才都不知道,所以王才和王小才不具備看這本書的先決條件。雖然看不懂,但王才並不泄氣,他對王小才說,放著,好好地放著,總有你看得懂的一天。丟開了《淺論鄉村小學教育》,就剩下那本賬本了。王才本來是覺得佔了便宜的,還覺得有點對不住鄉教育辦,但現在心情沮喪起來,覺得還是吃了虧,拿了一本看不懂的書,再加上一本沒有用的城裡人記的賬本,兩本加起來,也不及隔壁老徐家那本合算,老徐家的孩子小徐,手氣真好,一摸就摸到一本大作家寫的人生之旅,跟著人家走南闖北,等於免費周遊了一趟世界。王才生氣之下,把自清的賬本提過來,把王小才也提過來,說,你看看,你看看,你什麼臭手,什麼霉運?王小才知道自己犯了錯,耷拉著腦袋,但他的眼睛卻斜著看那本被翻開的賬本,他看到了一個他認得出來但卻不知其意的詞:香薰精油。王小才說,什麼叫香薰精油?王才愣了一愣,也朝賬本那地方看了一眼,他也看到了那個詞:香薰精油。
正好這時候,政府發動大家向貧困地區的學校捐贈書籍或其他物資,自清清理出來的書,正好有了去處,捆紮了幾麻袋,專門雇了一輛人力車,拖到扶貧辦公室去,領回了一張榮譽證書。
如果是捐給了貧困地區,這本賬本最後就和其他書籍一樣,到了某個貧困鄉村的學校里,學校是將這些捐贈的書統一放在學校,還是分到每個學生手上,這個自清是不知道的。但是自清想,這本賬本對貧困地區的孩子來說,是沒有用處的,它又不是書,又沒有任何的教育作用,也沒有什麼知識可以讓人家學的,更沒有樂趣可言,人家拿去了也不一定要看,何況自清記賬的方式比較特別,寫的字又是比較潦草的字,鄉下的小孩子不一定看得懂,就算他們看得懂,對他們也沒有意義,因為與他們的生活和人生根本是不搭界的。最後他們很可能就隨手扔掉了那本賬本。
王才決定舉家遷往城裡去生活,也就是現在大家說的進城打工,只是別人家更多的是先由男人一個人出去,混得好了,再回來帶妻子兒子。也有的人,混得好了,就不回來了,甚至在城裡另外有了妻子兒子,也有的人,混得不好,自己就回來了。但王才與他們不同,他不是去試水探路的,他就是去城裡生活的,他決定要做城裡人了。
一個星期天,王小才跟著王才上街,他們經過一家美容店,在美容店的玻璃櫥窗里,王才和王小才看到了香薰精油,王小才一看之下,高興地喊了起來,哎嘿,哎嘿,這個便宜哎,降價了哎,這瓶10毫升的,是407塊錢。王才說,你懂什麼,牌子不一樣,價格也不一樣,便宜個屁,這種東西,只會越來越貴,王小才,我告訴你,你鄉下人,不懂就不要亂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