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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幻花譚

夜雨幻花譚

作者:燕壘生
是靈力結界。
是。他也承認。也許會被說成妖術,但他確實有不少異於常人的本領。也許琴軒老師說得對,當你相信……
好象在內心深處有個人要讓他忘卻,然而他還是記得了,那個小女孩就是妖妖。她們象突然出現在空氣里一樣,站在街的那一頭。可是,妖妖卻看見了他,正想掙脫拉著她的那人的手。
「低壓三十,高壓九十。」
有人在不遠處喊著。他們追上來了。他想著,必須要快一點了。
「願意,願意。」彷彿是承諾,也彷彿欺騙,他大聲說著,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滾燙,苦澀。她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好象雨後轉瞬即逝的虹影。
他結了個手印,站在門前,閉上眼,想象著門那邊的鎖把手。幾乎是象他自己動手的一樣,那扇門的鎖舌一下跳出了凹槽,無聲無息地開了。
「是,他只學點皮毛。」
父親名叫琴軒?他不由抬頭看了看。他記起來了,他也確實從不知道父親的名字,甚至,父親是做什麼工作的也不知道。

「沒事,不過中了忘情蠱,以後不能再讓他見你女兒了。而且,他一睡醒,就會把一切都忘了。」
不知為什麼,並不覺得疼痛。
因為不知道裏面有什麼,所以很困難。他沒怎麼用過五鬼搬運術,因為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
隨他去吧。他想著。傘下,煙氣繚繞,周圍卻靜得叫人害怕。雨也只象蚊蚋一般繞著燈光飛舞。
「那誰是戰爭正義的一方?」
如非人世。
他有點難色。跳房子?那是什麼?也許,是小孩子的一種遊戲吧。在他記憶中,他從沒有過什麼遊戲的日子。跳房子到底該怎麼跳,自然也不知道的。
「後來呢?」她不覺追問著。她從沒聽人說起過母親。也只有這時,長老,也是她外祖父,第一次和她說起這事。
義山的這句詩說的,就是這樣的景色吧。他想著,對著有點黯淡的天色出神。
父親看了看四周。周圍,已經圍上了五六個人,他們手裡,都拿著一根磨成匕首樣的骨針。
科長看著他消失在天台的邊緣,耐心地等了一陣。這幢樓有二十幾層,大約有六十七米左右。根據自由落體,一具人體墜到地面需要三至四秒。
當然不應該聽他的。他想著,可是,他的手已經輕輕在那人四膚處點了幾點,那人身上的紙片一下都消失了。
什麼?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著長老,但長老的樣子並不象在開玩笑。
自己和這魔族的小姑娘也並沒有什麼關係,無非是她把自己當成一個值得親近的人而已。他想用這些話來安慰自己,然後,想走開。然而,每走一步,卻覺得似乎有誰在召喚著他。他回過頭,看著那座樓。
「五叔!」

「有什麼不懂么?」琴軒老師見他進來,問道。
他只是一個影子而已。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這條路他走得並不多,琴軒老師去世后,他每年只來一次。
他不再看科長那具尚存一些知覺的身體,雷念咒足以讓他躺上一整天了。他走進電梯,按了下一樓的鈕。
「你說過了。怎麼起義?魔族一共不過二十幾萬人,而人族有兩千多萬。」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會如此沉著。戰爭是什麼?他沒見過,然而他見過了戰爭后的破敗和混亂。所以,就算魔族消滅了人類,對於他來說也沒什麼可值得悲哀的。
成功了!
不知為什麼,這個女子的臉上有一種熟悉的神情。哪裡見過么?他不記得了。在他十七歲學成以後,再也記不得以前的事了。也許對祝由科的苦修有種本能的排斥吧,他似乎是有意要忘記。
在台上,暗起了一點微光,自然照不到這兒。但他已可以模糊看到,有兩個人影堵住了門。
妖妖叫著,那張絡腮鬍子的臉稍許變了變,卻還是一動不動。他已不耐煩了,手指彈了彈,一張白紙一下貼在那人臂上。
她是魔族!
她咬了咬嘴唇。那圓光中顯示的,當然不會是真的。可如果是真的,那對於那些正常人來說,無疑是一場災難。
「後來?」
他把碗筷放好,琴軒老師卻坐在電視前一動也不動。這讓他有點擔心。琴軒老師一向以遵守時間而著稱,難道出什麼事了?是那條消息么?那「某個邪教」指的黑彌撒吧,他記得他讀過的那本書里提到過魔族在大事來臨時焚燒聖女祭祀的話。那個被焚死的魔族女子,只怕也是個聖女吧,只是太遠了,離他太遠了。
一個黑影落到他的視網膜上,他知道那一定是科長了。
他幾乎是大呼起來:「你知不知道,魔族認為人類已經通過了這個動議,覺得自己到了最後關頭,已經決定要發起戰爭了!」
走在坑坑窪窪的路上,空氣冰冷得透明。其實只是秋天吧,從路邊縫隙里長出的草拂過他的褲角,沙沙地響。而幾隻大限將至的蟲子,獨自躲在不知什麼地方低低地吟唱。
「他不是為了我,」她的目光更深沉了,不象她年齡的深沉,「他也是為了你。」
這個地方為什麼會如此熟悉?這讓他極為不快,渾身有一種本能的不舒服。
是穆斯林吧。
「黑彌撒用的十字架。這是個崇尚魔鬼的教派,大戰後沒有出現過。他們用的十字架與正統耶穌教不同的就在於是倒著的。」
忽然,她站住了。前面,幾個白袍人跪在地上。
「我知道。」
一個人出來了。
「老師,我想問你,你是在哪兒找到我的?」
「成不了。」父親的話語里,為什麼總有那麼多苦澀?「看我,哪裡是你們的對手。宛若,你的臉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到家,父親已經回來了。
「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
天台上沒有人,雨細細密密地下著。這幢樓並不太高,但望出去,卻也如絕頂。遠處,國家銀行的廢墟上,「尊嚴,自由,平等,兼愛」八個字閃閃發光,即使隔了那麼遠,還是看得清清楚楚。他抹了一把臉,把臉上的雨水擦了擦:「科長,我是要死在這兒么?」
長老把一張白紙剪成一個圓形,貼在牆上,道:「閉上眼,然後再睜開,看吧。」
他有點奇怪。自從老師去世后,再沒人來過他這住處,誰會來呢?他走到門邊,朝著可視門鈴里看了看。
那人小聲說著,眼裡,卻已露出了懇求之意。
大衛王星。
「心跳?」
琴軒老師在說謊。
他只是笑。他什麼也沒想起來,記得的也只是那天在幻花居門口的事。但他沒有說他是得了健忘症,也許,在很久以前他的確是曾和她熟識過的吧?
他回過頭。在路的那一邊,有個小小的身影站在樹影下。
這是個夢。他想。抬起頭,月亮圓圓的,在樹梢上飄過,亮而慘淡。他向前走了幾步,可不知怎麼,象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從腳底傳來。那是種象是瀰漫得無處不在的膠水,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極大的力量。
「你褻瀆了大衛王星!」
「小妹妹,過來。」
他努力地搜尋著記憶。記憶太多太亂,他拚命想整理出一點頭緒,可是只是徒勞。
他張開雙手,人向前倒去。臉上,露出了微笑。
這名字有點陰森森的,然而並沒有什麼。大戰過後,死的人太多,連骨灰也沒有存放的地方,因此只是把骨灰撒在地上,就算是墳場了。
他也不想多說什麼。在科長的語氣里,她是個極端危險的人物么?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會做什麼壞事。
沿著柏油馬路,他獨自走著。
他按捺不住欣喜,剝開了封條。讓他們去猜測如何泄密的吧,他有點惡作劇地想著。
他把兩手的拇指和食指搭著成一個方框,從框中看去。
「昨天,本市郊外的一座廢教堂發生一起火災,現場發現一具女性的屍體。由於沒有任何身份證明,警方尚無任何線索。該女性為變異人種,大約四十歲,沒有證據證明是謀殺。據有關人士認為,這可能是某個邪教的祭祀活動。」
「你沒有想想黑劍么?他為了你,死在人族的槍下,你也不想為他報仇?」
不要去想它了。他搖搖頭,想把一切都拋掉。腦子裡卻總象有了點什麼,揮之不去。
她露齒一笑。在黑暗中,她的笑容一如春花燦爛。
他剛把手放在門上,門開了,一個大鬍子正走出來,與他迎面相對。
父親的聲音象是從水底發出的。他頓住了,重又把右腿壓到左腿上,繼續打著座。
她似乎也知道他看見了自己的臉,轉過頭去,說:「妖妖,回家去。」
彷彿有一個甜蜜的聲音在心頭叫著:「跪下吧,跪下吧。」可是,他的膝蓋依然堅硬如鐵。他握著妖妖的手,單手結個手印,嘴裏,開始默念。
「是么?認識的人都說他象他媽。」
這一腳由於是反著踢上去的,當初他曾在健身器上測試過,只有八十千克的力,但也足以把一個人踢昏了。科長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個身體已騰空向後飛去。如果是另一個方向,一定是翻下樓去了。

有人舉起了手,向他指了指。
看著他激動的樣子,她不由打了個寒戰。長老也許也覺得自己有點失態,他坐了下來,道:「妖妖,你很象是媽媽。」
那是父親死後的第二年,琴軒老師收養了他。他努力回憶,卻記不得在琴軒老師收養他之前他做過什麼了。好象一段空白,什麼都填補不了。
「她要我在這兒等著,她去和長老爺爺說去了。」
科長閉上嘴,嘻嘻笑著:「他本身沒有身體,或者說,他的身體和我是同一個。可是,在這個小小的腦袋裡,卻有著極為偉大的構想。」
妖妖!
「你願意等我么?」她喘息著,小聲說。
彷彿有個聲音這麼對他說。然而,他還是拉開了門。
「想看。」
「順其自然。」
床前,有兩個人站著。一個是父親,另一個,是穿著白袍的人。
「老師。」
她抬起頭,小聲,然而堅定地說:「不。」
一個炸雷一樣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他吃了一驚,本來只是作勢的一隻腳重重地踏在那六角星上。
那個嗓音很粗的女子口音雖然很硬,語氣卻很是溫和。她大約是那小女孩的母親吧。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那個女子。她的斗篷有點散開,依稀可以看見她的臉。
「原來是琴軒先生。」長老的臉上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們並無衝突,琴軒先生何必強自出頭。」
他絞盡腦汁,想再表演個什麼。他學會的還不太多,那些蠱術當然不能用來給這小女孩看,而奇門遁甲,他只馬馬馬虎虎地學會了兩種遁法,而且這樣一個大白天也沒法使出來炫耀一番。
她的臉色沉了下來:「那是黑劍。」她抬起頭,看著天,「他從小就跟著我,我都不知道該說他是誰。」
還有什麼?他不由苦笑。他不會什麼了,看來以後要好好地修鍊。
「我對不起你。」
琴軒老師是道家子弟,自然可以隨遇而安,而他卻做不到。他只依稀記得的一個約定,好象很久以前就許下了,必須做到。
那個女子撕心裂肺地喊著。可是,那人已經倒下了。

結果呢?沒有勝利者,只有倖存者。
這是他真實的吃驚。法律明文規定,變異人種也享有正常人一樣的權利,不得受到歧視。儘管事實上魔族不被人看得起,但表面上並沒有什麼太過份的事。儘管他聽說過在議會上有人提出過這樣一個動議,使得魔族議員當場憤然離席。這麼一個計劃,那隻怕是瘋子想出來的吧,那些平常也在歧視魔族的一般人恐怕也不會同意。
「當然不是。」長老坐了下來,「事實上,你的預言準確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以上。不過,因為你預言的,都只是我們計劃的一部份,不能達到百分之一百,一是計劃本身有失敗的,二是太準確了會讓人覺得是一場騙局。」
那個小女孩笑嘻嘻地看他,他想再說點什麼,可笨嘴拙舌地說不出來。
「手術期間,一律不見。」
他看了看台上,一個黑袍人站在那裡。看不出是男是女,他小聲說:「長老爺爺就是他?」
「你不信么?」她看著他。他無言,也說不出什麼話。天更暗了,彷彿一個鉛鑄的蓋子沉重地壓下,遠遠的,是一點閃光。也許,在遼遠處有陣雷響過,一百三十層的國家銀行大樓的殘骸冷森森地矗立著。即使已經千瘡百孔,也仍然是現在世界上最高的建築。
他看看妖妖。她倚靠在路燈下,那麼脆弱,如不勝夜風。
「低壓五十二,高壓九十七。」
她的聲音象沉入水底,越來越遠。她的手抓著他的手,緊緊地,彷彿抓著一個轉瞬即逝的夢。
「那個可不成,雖然琴軒先生說一不二,但這事干係太大,我不能光憑你一句話。」
她也許也覺得自己有點失態,臉微微一紅:「你都三十多了吧?」
少年只說著這一句話,又揮拳向他打來。
「是的。」琴軒老師點點頭。「祝由科起初是起源於醫術,但後來成為一門獨立的術法,不再局限於治病。事實上,它已經揉合了不少其它東西,象你學的五遁術原先也是奇門遁甲的一門,而反關七法是從屬於正一教的。奇門遁甲不知還有沒有傳人,正一教已經滅絕了,只有這反關七法留在我們祝由科里。」
長老忽然站起身,在房裡到處走著。他揮了揮手,道:「我們是人類?我也曾想過我是人類,可是,你知道我小時候是怎麼過的么?被人圍觀,被人痛打,理由什麼?只不過因為我是魔族!哼哼,魔族。他們那些厚顏無恥的官員還曾制定過隔離法,把我們活動範圍限定在一個小圈子裡。他們什麼時候把我們當成過人類?哼哼,也好,既然他們不認為我們是人類,我們自然不是,我們是神聖的撒旦的選民,狄亞波羅的子孫!」
她快步走著。
他不再多試,站起身。屋子裡很暗,儘管用的是單透玻璃,外面還是可能看見裏面有點光的,因此他不敢開燈。
幾乎象做夢一樣,那人衝到了他兩個同僚面前,其中一個在大聲喝問道:「做什麼的?」可是,他的話音未落,那人的拳頭已重重地落在他頭上。這一拳,只怕是一匹馬也會一下倒地的。
「大概是。」他想著,「不知為什麼,我總想起這個。」
門後有些什麼?

read.99csw.com他站著。科長會懷疑他么?也許吧,然而他並沒有多考慮。他鼓起勇氣,說:「科長,那個女子是魔族?」
科長揮了揮量子槍,制住了他的行動:「你應該知道量子槍的威力,我不想把我的辦公室變成到處是血肉模糊的。出去。」
她嘆了口氣,抬起頭看著天空。暮色沉沉,又要下雨了。戰爭留給這世界的,除了殘破和絕望,就是綿綿不斷的雨季。
「黑彌撒?」他皺皺眉。不知為什麼,他對這個記號總是感到十分親切。可琴軒老師說的,那卻是個邪教的記號。
她睜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他:「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男人笑了笑,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轉身走出了手術室。一個助手茫然地看著秦醫生,說:「大夫,手術不做了?」

「血壓?」
可是,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這讓他有點擔心。
突然,他感受到了一股很強的力量,也許,很——邪惡,但也並不能再感覺多少。當他的感知力一接觸到這股力量,這股力量一下象沉睡中的巨蟒一樣發出反應。而在這股力量中,一種微弱然而溫暖的感覺,就象嵌在石頭裡的一朵水晶。
「我們不是人類么?」
他為自己這個聰明的主意驚呆了。戰爭過後,自來水輸送管道多半被破壞得一塌糊塗,重建委員會也只是修復了幾個居民區里的管道。但那幢樓里有人住的,一定也會有水。
「在那個酒巴里,都是魔族。」
那把槍劃了道弧線,溶入夜色。
「一百。」
透過半開的廚房門,他看見琴軒老師獃獃地坐著。
只是,刀光象掠過了燭火,他和妖妖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他呵呵地苦笑了一下,撿了塊石頭坐下。
「你真的住在這裏!」她笑著,伸出手來,象是要摟住他的脖子,但臉上又微微一紅,手放下了。
馬上,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反正已經走到這兒了,就去那兒淘米吧。父親也快回來了,如果那時他還沒做好飯,一定會挨打的。
「夠了,長老說他日後必須會成為我教大敵。呵呵,你可要看好點。」
「正是要這樣的效果。」科長的臉上還是笑嘻嘻的,「你那個魔族情人跟你說了?可惜,她大概要變成一枝蠟燭了。」
那是結界。
他回過頭。街那一頭的路燈上,雨細細密密,幻出奇彩,她微笑著,站在拐角處,不知是歸宿還是開始,仿如夢境。
她離開了他幾步:「我認錯人了。我認識的小哥哥不是你!」
幾個白衣人還是不敢上前,長老走上一步。
夜色濃了。濃得粘稠而厚重。
她拉著他的手。路上,燈多半被打破了,只有十幾米外有一盞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
她的臉上微微的一抹緋紅。長老嘆了口氣:「算了吧,那是人族,孩子,非我族類。」

「這不是真的。」她倒吸了一口氣。
她垂下頭,沒有說話。
「什麼書?」
能打開么?
「放心,」這個男人臉上帶著點笑意,「不是為了你。我只是向你提一個建議,現在在手術台上的這個人,身體非常虛弱,已不可能救活了。」
父親從他脖子上取下那串十字架,交給了長老。他叫了起來:「父親,不要,他們要殺了妖妖的媽媽!」
他攤開筆記本,在薛定諤方程下面,畫著一個十字架。但這個十字架與一般的有點不同,上長下短。
拐過街角走了沒幾步,在那個黑暗的角落裡,一個聲音傳了出來。
輕輕拉開門,門外,陽光燦爛得讓人害怕。樹葉都是綠得發黑,但上面卻已經積了一層灰塵了。他小心地走下樓道,走在樹蔭中。
「虹!」
「你最終想把長老也幹掉?」
前面忽然有一個大拐彎。走過去,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氣。
聚集了這麼一大批魔族,簡直讓人要發瘋,他也只覺背上痒痒的,很不是滋味。好在,那些人十分專註地看著台上,根本沒有注意進來了什麼人。
父親說過,一個好的祝由科必須隨時隨刻地謹慎,可以不用眼而直接用身體感知一切。他並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有這種奇特能力,但此時他感覺到了,在他身後,有一種象針一樣的微痛,但並不難受。
他把這捲紙扔在地上。
「我要走了,小哥哥。」
他努力地感知櫃中的一切,額角,已滲出了汗水。
長老有點詫異:「是么?你相信他會對你依然如故?」
不去管他。
這更讓他奇怪。他湊近了一點:「你難道認識我么?」
科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他接過照片:「是。我除監視她,還要做什麼事么?」
那人嘴裏叫出了聲。這讓他有點詫異,反關七法雖然源出正一教,但正一教這個派別早已消亡了,這人居然還能說出這名字來。他的小指一鉤,那張小紙片一下被撕下來了。
在她跑過身邊時,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不是為了要立功,幾乎是一種本能。她尖叫著,舉起手來,手上,抓著那個倒著的十字架。
那是個隱形按鈕。
他盤腿在保險柜前坐下。要從保險柜里取出東西,可不象是從衣袋裡取出一片樹葉那麼容易。
「你們聖女呢?」

他躺著,雨水不停地灑著,溫暖而溫柔。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周圍有人的聲音。
「和你沒關係。」
他沒有回頭。如果他回頭的話,也許,他會發現在水杉的樹影里,有一張透明的焦慮的臉。
他看著這個不成人形的小女孩向前爬去,心底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抽|動。在那個小小心靈里,世界也許依然是美好的吧——儘管有一些不太友好的人。

妖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哭著。這時,門外有人說著:「黑劍,你也期負妖妖了!」
槍已脫手了,掉在一邊。他的手指剛碰到槍,忽然,科長那一動不動的身體閃電一般跳起,象是裝了什麼彈簧在身上,一腳踢去了槍。
暮雲四合,雨馬上主要來了。
他話音未落,只覺頭一陣暈眩,幾乎要昏倒。很奇怪,父親曾經訓練過他的平衡感,他即使原地轉上幾十個圈,停住了也不會有頭暈的感覺。可是,一進這幻花居的門,卻覺得人象是踩在水面一樣,直往下沉。
她閉上眼。再一睜開,眼前有點花,但馬上好了。牆上那個白白的圓紙片卻好象開始發亮。
長老鷹一般陰鷙的眼掃視了他一眼:「他已是強弩之末,你還要怕他?」
在他腦子裡,只是迴響著曾經看到過的那句話:「如遇大事發生,每焚燒教中聖女為祭。」
這保險柜很大,是焊在地上的,恐怕用噴槍也燒不開。他結了個手印,讓思想開始凝成一條線,慢慢地進入。
這人的強硬讓他很不舒服。他的手指點了幾點,在那人四肢關節處,都被貼上了一張紙片。
他藉著這一腳的力量,人翻了上來,站在天台邊上,伸手去揀槍。
那個女子在不遠處道:「妖妖,不要纏著小哥哥,小哥哥有事。」
在他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小女孩絕望的哭叫。他一時還沒注意到這是妖妖的哭聲,她一邊哭叫著,一邊向台上奔去。奇怪的是,沒有人攔著她。
「那是魔族住的地方,我看見了。不過,您說過,一個好的祝由科對一切都無動於衷,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小哥哥!」
他伸出手,掌中,正是那片樹葉。
長老把手裡的刀在掌心劃了道口子,血一下滲出。手猛的一揮,血光在空中象是遇到了什麼阻礙,隱隱的,那是兩個人影。
「啪」一聲,燈被打開了,他吃了一驚,回過頭。
「如果你還有點良心,快放了我。」
科長辦公室里沒有人。他的手指在電腦鍵盤上飛舞,屏幕上出現了一排細密的字詞。新通過的決議有一百多項,關於魔族的並不少,只是加強魔族保留區治安、提供免費醫療之類的事,他看不到她說過的那個決議。
「小哥哥,你來了。」
他也招了招手,看著她們走進了那幢樓里。象被一個巨獸吞沒了一樣,她們幾乎是一下子消失不見的。
那個老人很有威嚴。他一走出來,原先從裏面走出來的人都一下安靜下來。他看見他那兩個同僚被人扶起來,軟綿綿地靠在那警察身上,鑽進了警車。那些人又象倒回桶里的水,都迴流回去了。

這種捨身行為幾乎讓他驚呆了。那人難道是瘋子么?他看見那個同僚也軟綿綿地倒在地上,而那個女子向著他站著的這條巷子直衝過來。
陽光熾烈,樹葉擋不了多少,仍然象洪水一樣直瀉而下。
他欠身,想關掉電腦。手動一動,卻胡亂按了下滑鼠,忽然,屏幕上出現一個十三位的輸入區。
在天空中,只有一件國安局的制服,象是一隻蝙蝠一樣飛舞在空中。遠遠望下去,地上沒有人,也沒有屍體。
「你也是魔族?」
「不可能吧,議會不會通過這樣的動議的。」
這時,電梯停了。科長沒說話,只是揚了揚手。
他看著街對面。這是個夢。因此,在街對面,會出現兩個人。兩個穿著長袍的人,一個大,一個小。那個小的,就是……
「少年,你不必打注意逃跑了,站住吧。」
是她!
伏都骨針。
雨下得不大。他站在傘下,看著拐角處的那個「幻花居」。
「萬物的主宰,請你接受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犧牲吧,狄亞波羅。」
他笑了。她自然不知道,那種五鬼搬運術不管你放哪兒,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出來。他沒辦法弄出太大的東西,一片樹葉卻很簡單,更何況,他知道這樹葉在什麼地方。
「妖妖,哥哥叫你啊。」
她沒有回答,只是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這個世界經歷過幾次戰爭了?」
他放開了按在那個大鬍子喉嚨上的手,走上一步:「跟我走吧,妖妖。」
「黑劍!」
「妖妖,不許淘氣。」
「媽媽!」
是那個小女孩。
父親咬了咬牙,道:「那長老有何吩咐?」
「我不會殺你,」科長冷冷地笑著,「我要放了你,讓你下樓……只是,你要以一個自由落體下去。」
「你看到的是我弟弟。」
「哪個?」她扭頭看著他。他不知怎麼,有點酸酸地說:「那個為你死了的。」
這少年直衝過來,一拳打向他面門。他閃過了,說:「怎麼了?」
在帳子里,他看見妖妖媽媽點了點頭。父親坐了下來,道:「我這兒子倒是膽子大。呵呵,揀回一條命,他自己還不知道。他破了你們的洗禮?」
這種突如其來的強光象是一道洪水,讓他腦海中一下出現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他馬上知道,那正是他的記憶。
「這怎麼說?」她的話讓他有點不快,他也想不通那個黑劍為什麼會是為了他死的。
西山墓園。
沒有回答。
「魔由心生。」
他心裏有點憤憤。難道救了妖妖的媽媽反而是害了她么?他想跳起來,可是身體沉重得象灌了鉛,一動也動不了。
不知為什麼,父親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他更有點不舒服。
「那天那個人是誰?」
「把聖女帶走,不能讓他玷污了。」
「大哥哥真厲害!」她拍著手,蹦了起來。他笑了。這不過是祝由科的一點小把戲,那點火花其實毫無用處,光線十分微弱,也不能引燃什麼。他以前一直不明白祝由科為什麼要有這樣華而不實的用處,但現在他覺得,這比那些反關七法和奇門遁甲要有用得多。
「這個動議,僅僅是為了讓你們這個種族變得好鬥?」
「後來?後來當然就分手了,再沒見過面。再後來她和你爸結了婚,二次戰爭中,你父親被拉去當兵,死在戰場上,你是他的遺腹女,根本沒見過他的。」
他想著。
「嗯。」妖妖點了點頭。那就是那個幻花居里見過的老者么?看著台上,他只覺心中很不好受。
「你帶我來看這些,到底為了什麼?」
「小哥哥!」
外面,又在下雨。
沒有回答。父親的聲音:「那天,我買了一串風鈴,想送給你。那天也下雨,下得不大,可是我身上全濕透了。也許只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才會這麼傻吧。」
這解鎖法也是五鬼搬運術的一種活用。他笑了笑,拉開了一小道縫,人閃了進去。裏面是兩條道,一條向下,一條向上。妖妖來時,當然不會去樓上的,而那結界也是從地底開始出現,那麼,一定是向下。
「是的。我聽我老師說過,一次大戰前,黑彌撒曾經盛極一時,當時不少政府高官也加入了。後來在戰爭中由於對抗戰爭公債,被宣布是非法宗教,取締了。不過可能還有殘餘,一般很神秘,很少出現了。據說,二次大戰後,黑彌撒的信徒絕大多數為變異人種。」
她摸了摸口袋,叫了起來:「沒了,沒了。」
好奇心,就算是魔族,也一樣有的。
這十字架放出了強光。
「她是怎麼死的?」
「沒有什麼,你只要注意她幾點出現,一出現就發信號,僅此而已。你可以在那個酒吧的門外等著。」
「你是為了那個少年人么?」
危險!
按慣例,電子文件一定有一個書面文件作底本。他掃視了一下四周。科長辦公室里,只有一個保險箱。如果有什麼重要文件,他一定是放在那裡的。
他按捺不住的興奮,看了看那幢樓。有扇門,已經關上了,然而這難不倒他。他結了個手印,站在門前,閉上眼,想象著門那邊的鎖把手。幾乎是象他自己動手的一樣,那扇門的鎖舌一下跳出了凹槽,無聲無息地開了。
他微微皺了皺眉。魔族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做法,讓人總覺不可思議。可是,他馬上吃驚地發現,他竟然完全知道自己將要去地底下,不管自己願不願意。這就象是宿命,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泡了杯茶,坐在陽台上看著外面。十層樓上,風就很大了。遠處,一百三十層的國家銀行大樓的殘骸在夜空中象一把斷劍一樣兀立,上面的八個字也不太看得清。一百多年前,當它落成時有三百七十層,一千一百五十八米。當時世界上各大報刊競相報導,說這是人類的驕傲,而現在這個驕傲更象是一個被剝光衣服的老婦人。
「開始亮了。」
父親並沒有死。所謂的父親,也只是一個人而已。他看著暗淡的天空,雨正不住地從上面灑下來九九藏書,不停。也只有這時,他才意識到這。當然,這並不是因為他健忘的緣故。
那人咧開嘴,笑了:「蠢貨,跟你小時候一樣。你快走,死到臨頭還不知道。」
他沒有理那個人,顧自向前走去。那人嘴裏罵了一聲,人撲了上來,在他的手裡,刀子象是一條危險的毒蛇。他轉了個身,讓過了刀尖,兩根手指夾住那人的手背,左手指尖彈向眉心。
在這個秋天的夜裡,有人這麼叫,不會是叫自己吧?可是,路上分明沒有人。
他的心抽緊了。現在,這八反璇璣陣還不曾布全,如果他們衝上來,固然會有所傷亡,但勢必衝動陣勢的,反而會把他自己繞進去。但此時,他已是騎虎難下,也不得不加緊布陣了。
一個記憶。

看著路燈光,他不由有種想笑的感覺。他並不怪琴軒老師,也不怪父親。別人這麼做一定也有道理。只有在這時,把一切回憶都穿在一起,重新有了一個全面的認識時,他醒悟到所謂順其自然也並不容易。
「我知道。聖女,跟我回去。」
他站在天台邊緣。看下去,幽暗深邃得象是無底的深淵。他回頭看了看科長,科長揚了揚手裡的槍,臉上,不再有表情。大約在他眼裡,自己已經不再有生命了吧。
這是什麼?他按了下ESC鍵,取消了。滑鼠尚未動過,他重又按了一下,又出現了那個沒頭沒腦的輸入區。
他取出一個杯子泡了杯茶,道:「是。」
「自然,我保證他再不與聖女見面。」
妖妖很有點得意地說:「這是我爺爺的房子。來,我們來跳房子吧。」
這幢樓里,擠了大約兩百來人,淘米的人很多,可只有一個公用龍頭。他等了半天,人居然越來越多了。
記憶彷彿潮水,奔涌而出。
在那些白袍人後面,一個蒙面的老人象是夢魘一般出現。
雷念咒。
妖妖大約也注意了,她從脖子上摘下項鏈,說:「小哥哥,戴上,我頭一次來也是這樣的。」
妖妖的媽媽看見他,顯然有點奇怪。那老頭子見了他,登時叫道:「你是什麼人?我們不營業了。」
他小心地翻下床。床發出了輕輕的一聲,但不刺耳。他已經試過好多次了,需要怎樣的姿勢溜下床才能不被父親發現。
「不能讓他們跑了。」
他笑了。五鬼搬運術不能從電腦里調出數據,可一個防範得再嚴實的保險柜也不在話下。
臉上有點濕漉漉的,冰冷。他驚醒過來。天已經黑了,有幾點霧露打在他臉上,頭痛欲裂。從十層樓上看去,這個殘破的城市白天那些骯髒和混亂都掩蓋於夜色中,一切都好象純凈而柔和得美麗。
他的塵封已久的記憶。
是。就象離開一段距離,可以看清全貌一樣,他「看見」了保險柜下面的一個暗屜。
那聲音居然還是十分嬌甜的小女孩聲音。從這樣一個鬼怪一樣的東西里發出如此優美的聲音,幾乎有種妖異的可笑。她沒有笑,只是彎下腰,伸手撫摸著這一堆看上去象是癩蛤蟆皮膚似的東西。那堆東西咯咯地笑著,說:「謝謝聖女阿姨。」轉身爬走了。
可是,那個大鬍子站在門口,卻沒有讓開的意思。
他沉默了。半天,他抬起頭:「老師,我剛在圖書館看到一本書。」
「看到了么?他們都和你一樣,也是一個有智慧的生命。也許他們的樣子和你太不相同了,可是在內心,他們和你是一樣的。」
這時,象是回答他的想法,一個人影從路邊的樓房裡閃了出來。
妖妖?
因為你是小哥哥。她的眼睛無聲地說著。棕褐色的大眼睛里,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那人完了。他在黑暗中想著。第五科執行組的量子槍可以在千分之一秒里把一個人變成氣體,如果那人硬要往前沖,那麼前胸一定會出現一個大洞的。這種危險的武器連警察也不得配備,只有第五科的執行組才可以合法擁有。
「哼哼,」她笑了一聲,聲音里卻帶著苦澀,「總比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來要好。」
長老的口中發出斷喝,手中象是潑出一道水光,一片刀光劈向他的肩頭。
「你怎麼有空來我這兒?」
「你不記得了?我是妖妖啊!」她叫著。
「哼哼,」長老的鼻孔里冷笑著,「祝由科的五遁術。」
「該死的,他的手勁還真不小。」
不對。
妖妖,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這不是我們的命運。他的眼角看到了倚靠在燈柱下的她,眼裡卻不由得濕了。
「妖妖。」他笑了。
會下雨么?
她見他沒有回答,顧自道:「你不相信那一套,然而別人不會如此想。兩次核戰爭,造成了一個新的種族。這個種族覺得自己受到歧視,決定起義。」
沒有一點聲音,那具看上去很正常的身體倒了下來。
秦醫生用口罩上露出的兩隻眼睛看了看對面捧著手術器械兩個護士。那兩個護士心頭一凜,不再說話了。
「我只能成為他的養父,他的老師。」他聽得父親的苦笑,「反正也一樣,這麼多年我也沒關心他多少。」
這腳已經燒焦了。
藉著外面昏暗的微光,他辨認著紙上的字。
門鈴響了。
不可能的。他想著,的確,他也想象不出大力保護野生動物的人類會作出這樣的決議來。
琴軒老師放下筆記:「這問題很重要麼?」
「好吧,你不說隨你。」
即使是廢墟,仍然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築物。他感到自己似乎在笑。那八個閃亮的大字,「尊嚴,自由,平等,兼愛。」有三個字被擋住了,只能看到五個字,倒象是一句上氣不接下氣的話。
「也許你不知道,你現在和人族沒什麼不同,然而當你一滿二十三歲,就會產生極大的變異。」
他伸手在懷裡按了一下信號儀,一串中微子流登時直射出去,也許,在某一個地方,一台儀器會一下發出尖利的聲音吧。
長老的手一揮,十字刀象一道閃電,劃開了煙氣,刀尖象有什麼吸力,那些煙氣一下凝結在刀尖上,只不過幾秒鐘,周圍又清清朗朗的一片。
她已經認出了他,驚喜地站起身,迎上前來。看著他抓著那個大鬍子的喉嚨,微微皺了皺眉:「小哥哥,把五叔放開吧。」
「五叔!」
「淘米。」
妖妖說:「你看,我在跳房子。」她背著手,輕輕一蹦,跳在了幾個六角星的一個角上。
「琴軒先生,也許你不怕伏都骨針,但令郎我想肯定不會有你那種本事。與其大家兩敗俱傷,不如聽我的勸告吧。」
背上濕淋淋的。那是血。
為什麼會想到這些?
黑暗中一個人站在他身邊,是父親!在他印象中,父親是那麼高大,讓他覺得自己的確只是個孩子。
「聖女,回去吧。」
他不等那幾個白衣鼓起勇氣,猛地脫下外套。在周圍十幾米方圓,一下子瀰漫著一陣白煙。
他看著長老。長老的眼神陰鷙而冷漠,彷彿帶著一點譏諷。
他不由笑了,站在路邊。那個小女孩也看見了他,臉上露出了笑容,燦爛如朝陽。她向他跑過來。
「萬物的主宰,請你接受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犧牲吧,狄亞波羅。」
下面是一個車庫,破舊得僅能走人,沒有一盞燈。而車庫的最裡面,是一個黑漆漆的地道,仍是一道門。
「你怎麼了?」
「所謂圓光,不過是一種魔術。換句話說,你以前見過的一切,都只是我想讓你看的。」
雨停了,他聽得門外有人喊道:「啊,虹!」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覺得妖妖會有危險。那並不是什麼預感,而幾乎是一種直覺,根本想不到理由,也就覺得她會有危險臨頭了。
「放過他吧,他還是個孩子。」
父親垂下頭,半天,才道:「在二次戰爭中去世了。」
他看著那黑色的槍口,慢慢地說:「我真覺得做一個人的恥辱。」
「老師,你知道我小時候在哪兒的么?」
他搖搖頭。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他並沒有從衣袋裡取出過什麼樹葉啊?他想把這念頭扔到腦後。

「來人!有人搶走了聖女!」
「還沒有。看來是黑彌撒下的手,他的手指骨全斷了,身上卻沒有傷痕。」
他不假思索地說道:「本世紀的五十多年裡發生了兩次大戰,這連小學生也知道。」
父親沒有說話,妖妖的媽媽也不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妖妖的媽媽小聲道:「琴軒,我想我該走了。」
如果說人族的貧民窟里畢竟還有著人類生活的痕迹,不過骯髒雜亂一些,那麼這裏不啻鬼域。在殘垣斷壁間,時而會鑽出一個三條腿或者只有一半臉的人來,仿如走入噩夢。可是,每一個出來,都對他們十分恭敬地行著禮,她也十分溫和地向他們打著招呼。
走過幾道破門,那條小道變得黑暗無光。走了那麼一段,已經不是那座樓下了,一定是一個地道。這讓他有點興奮,也忘了父親要他早點回家的吩咐。
「不是,」長老看見她愕然地坐著,笑了笑,「不過制定者並不是人類,而是我。」
她的笑容淡去了:「我想帶你去看一個地方。」
他有點莫名奇妙,這是妖妖的媽媽在喊。難道,她並不是被抓來的?
是妖妖的媽媽!
珠箔飄燈獨自歸。
他握著她的手。五指纖膩柔滑,如初放的菡萏,可是,卻冷得象冰。他的心頭也感到了一絲疼痛,輕輕地說:「不會的,記著,永遠不會。」
那張臉已經很古怪地向後翻去,一個小小的人頭冒出嘴。現在,那個道貌岸然的科長已不存在了,只有一個妖怪一樣的魔族。
他試著按了幾個數字,敲過回車,屏幕上跳出了幾個字:「口令錯誤。」
他有點不舒服。也許是把那些魔族和自己相提並論讓他覺得有點古怪吧,他說:「你為什麼不說他們和你在內心也一樣?」
「我的族人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他們很憤慨,已經決定起義。」
是妖妖。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已經躺在床上。
十秒鐘后,依然沒有傳來「砰」的一聲。科長有點狐疑地走到天台邊上。
科長是黑彌撒的人吧,他已經用了幾種眩術,一直沒能奏效。然而他並沒驚慌,為了什麼?不知為什麼,他對黑彌撒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還有……恐懼。
他的右腳在玻璃幕牆上一蹬,人已輕盈地飄了起來,左腳飛起,反著從肩后踢起。幾乎用不了百分之一秒,他的一腳正踢在科長的面門上。

她站起身。
他這時才吃了一驚。他的手還抓著妖妖的手,而妖妖一個踉蹌,人撲倒在地。
「是他。」
他知道,這是基督教的標誌。看著脖子上的十字架,他笑了笑。魔族也是基督教么?可他馬上發現自己這想法的可笑。魔族也是人,為什麼就不能信基督教?所謂魔族,原本只是個正常人對他們的蔑稱,並不是他們天生就低人一等。
議會會通過這樣的決議?
大戰過後,議會成立。議會的宗旨只有八個字:「尊嚴,自由,平等,兼愛。」這八個字就掛在國家銀行大樓的殘骸上,離開了幾公里就能看見。

長老冷冷地看著這人的鬍子:「這不是你要操心的。」
他看了看妖妖,妖妖已經在抽泣了,偷偷地看他,而那少年黑劍在一邊惡狠狠地瞪著他。他笑了笑,向妖妖招招手,走出門去。
她的臉彷彿被什麼重物狠狠地打過一下,半邊臉幾乎是融化后又凝結起來的,眼睛擠在一堆紅紅的肉里,嘴也是歪在一邊。
的確是不可能的吧。如果通過了,必然是要發到國安局的,不可能繞過程度。按部就班,那也是舊時代的傳統,現在依然如此。
「用鎮定劑,不能讓他激動。」
那棵樹是以前那棵么?暮色中,雨下得密,在樹下卻疏得彷彿屋漏。
她把手放在他掌中,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看他的眼睛。他眼底,閃過一絲很少有的欣喜,轉身向外走去。
「那你怎麼辦?」
有人在窺視!
他舀了一杯半米,到外面的公用龍頭上去淘。
不要。不要。在內心深處,似乎有一個聲音叫著。他搖搖頭,把這個念頭甩掉了。
她有點不耐煩地說。他鬆開手印,說:「你摸摸你口袋裡。」
「妖妖,回去吧。」
他的任務已經結束。
「這是哪裡?」
「死了么?」
沒有人回答。這並不讓他驚奇,他只是顧自說著:「老師,我想看看那份清洗計劃。魔族長得丑不是罪過,老師你說是么?呵呵。」
天熱得象要燃燒,拉著窗帘,屋裡更是又悶又熱。父親卻說什麼「破頭老祖七十二難都能受,這一點熱又算什麼?」一定要他也午睡。可是,他實在不願意睡下。
長老彈了彈十字刀,刀尖上,霎時出現了一滴血珠,滴下地。
「妖妖,過來。」
「五叔,黑劍死了!」
他的呼吸均勻綿長。多虧了少年時的苦修。他暗自想著。在夜雨中,他們無法使用瞬時轉移,而這樣迷宮一樣的巷子里,機動車很不靈活,而靠人力,他自信沒有人能超過他。
他的感知力象一隻無形的觸手,伸入了那個鐵櫃中。
雨下得密。忽然,那個「幻花居」的門開了,象潑翻了一桶水,裏面的聲音一下沖了出來,夾雜著人的汗臭。
雨就要下了。
他笑了。自從他懂事起,從少這麼笑過。而在他記憶中,他見過的人多半是板著個臉,很少這麼笑的。

他又小心地叫了一聲。琴軒老師抬起頭,平靜地道:「好,來了。」
「你要我去天台?」
科長笑了。他嘴沒有張開,但他也猜得到,在科長嘴裏,那個小人頭也露出笑容:「可以這麼說,並且效果很好。你以這那些否決這個動議的議員是由於正義感而否決的么?當然不是,而是我用了大量黃金買通后的結果,不然,那些蠢貨說不定真會通過這個動議的。感謝長老,他有多麼偉大的經驗,他有了我這麼一個傑出的人物當他的下手,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站好!」
黑劍?他捉摸著這個名字。彷彿在哪裡聽到過,然後又想不起來。
「地底下去么?」
長老的聲音依然平板而單調:「對了,圓光的第一步是在你眼裡發光。現在集中注意,盯著這白圈看,直到裏面出現東西。」
天!那是張什麼樣的臉啊。
「是沒時間了,年輕人。」
果然,read•99csw•com沒有發生什麼事。八反璇璣陣提前發動,不但陣勢已化為烏有,而且讓他的靈力也損耗了不少。現在,他最多只能自己逃走。
父親站起身來,他聽見門響了一下,父親又坐回他床前。他想睜開眼,但眼皮也象粘住了一樣,睜不開,只覺得人越來越困,越來越想睡。
父親說著,伸手按在他的頭頂。他只覺得一陣劇痛,人登時失去了知覺。
那張臉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卻不再有表情。她回頭看了看。遠處,他的身影已看不見了。
那個黑衣人把手放在妖妖媽媽肩上,她痛苦地抖動著,說:「父親,不關他們的事,你放他們走吧。」

打座持續了兩個小時。兩小時后,已經快到五點了,正是工人下班的時間。父親開始出門,而他則在家中準備晚飯。
是妖妖。
「你好啊,妖妖。」他彎下腰,向跑到他跟前的小女孩說著。
他站定了,看著粗糙的樹皮。由於這一塊被當成了墓地,反倒使得草木很茂盛。
「祝由科到底是什麼?」
「這是神的意旨,你在圓光中也看到了,你該向他們宣布的。」
「這門虛光術你也會吧?好象很奇幻,其實不過是你念力的反映。可是很奇怪,我用光譜分析儀分析過這火光,發現溫度三十七點五度,裏面卻沒有金屬元素。可以說,這不是火,只不過是一道純凈的光。」
他的兩根手指扳住了天台的邊緣,大約近七十公斤的體重全部掛在兩根手指上。生死繫於一發,他再修上十年的祝由科,也擋不住量子槍的。為什麼在這時腦中會想到那麼多?
秦醫生看看手術台上的那個人。監測心跳的示波儀上,那一個波峰越來越矮,間隔也越來越寬。他無語地看了看手,象剝去皮膚一樣,撕去了手套。
「魔族畢竟是魔族,」她的話裡帶著一點苦澀,「我只希望妖妖以後不會象我一樣。」
走近樓,他馬上聽到了一陣水聲。有人在洗東西,也看見了幾個人正在那兒洗著什麼,一個個都穿著從頭包到腳的長袍。
那是塊什麼地方?他記得自己用的版本從來沒有這個功能,其它的都是一樣的。那會不會是秘密文件發布區?可是,要他破解口令,也非他所能。在大學里學過的一點計算機知識,也大多忘了。
「是我,聖女。」
他轉身走去。
他看了看那幢樓。不從框里看出去,當然看不出結界,但他也感覺得到從這樓里散發出的一股妖氣。妖妖會出什麼事么?
「我是一個醫生……」秦醫生嘴裏費力地擠出了這一句。
裏面,只是些文件。但第六感告訴他,一定還有點什麼。他把感知力收回一點。
這是個巷子的拐角處。兩邊,是高高的圍牆。大戰過後的幾年裡,治安一度極為混亂,人們的住宅別的可以不在意,但圍牆一定要又高又厚。這裏,也是那時留下的遺迹吧。
名字很虛無縹緲,其實只是一個平常不過的酒吧。這種地方聽說是大戰前年輕人最常去的,但戰後出現在街頭的這些酒吧卻成了成年人放浪形骸的好去處。當然,對於他這樣的公務員,是沒有閑錢去享受那一小杯酒精溶液的。
有人試圖扳開他的手。
他相信那不是錯覺,琴軒老師那時很快地擦了下眼。
大鬍子沒說話,看了看裏面靠左的一扇門。他推了這大鬍子一下,道:「快開門。」
他接過照片,仔細地看了看。照片一定是偷|拍的,因為光線很不自然,能這麼清楚一定是用電腦加工過的。那個女子很年輕,可能還不到十八歲,神情憂鬱,衣著樸素。在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十字架。
不,我一定會成功的。
一個女子粗重的嗓音突然從他身後響起,把他嚇了一跳。他回過頭,只見一個小女孩咯咯地笑著,從他身後跑開,手裡抓著一根小樹枝,那張小臉上,滿是一種狡黠的得意。很奇怪,在她脖子上,掛了一個項鏈,綴子是個十字架。也許,他們是基督教?
他看看取出來的文件。那捲紙散開了,鋪在地上,象是平平常常的幾張廢紙而已。
「這是個什麼動議?你為什麼要提出這樣的動議?」
他把兩隻手的食拇二指搭成一個框,從這個框里看去,地面上冒出了裊裊的藍煙,象是受熱后的蒸汽。這個結界還沒有完全結好,而入口,正是那幢樓。
「老師。」
淘個米走那麼遠,值得么?
「這個就不必了,你們人族雖然是一堆渣滓,但也不至於要恥辱。」
夢一般的背影。這幾乎讓他暈眩。這一切,是不是以前見到過?
這時,有兩個穿著雨衣的人不知從哪裡出現,湊近了還站在幻花居門口的她。他們是他在第五科執行組的兩個同僚。她似乎有點驚慌,但那兩個同僚溫和而堅定地夾著她。
她笑了,露出了兩排雪白的貝齒:「當然不怕你。」
風也不太大,但還是把樹影也搖得象是鬼怪的手臂。在傘面上,那些影子忽隱忽現,彷彿攫人而嚙。

「你大概沒有養過老虎吧?難怪,大戰過後,老虎也剩不了多少了。一隻老虎如果習慣了人工餵養,就會安於現狀,不再有野性,連一隻豬也無法捕食了。而我們魔族,正是一隻被飼養起來的老虎。」
「媽媽到地底下去了,讓我自己玩。小哥哥,你會跳房子么?」
他的動作遠比他的思想要快。
「不是問你這個,」父親的臉陰沉,「你去哪兒淘米?」
「你在想什麼?」
那些人,大多披著披風,把臉也蒙住了。然而,藉著邊上很暗淡的燈光,他看見了那些人稀奇古怪的相貌。如果一個人瞌睡未醒看見這些人,一定會以為還在做噩夢。
不要開門。不要開門。
真丟人。他想著。好在他穿著高領毛衣。他拉了拉毛衣的領子,把那項鏈遮住了。要是誰見了他戴著這個一個十字架,實在不是件值得誇耀的事。
「秦醫生。」一個人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醫生轉過頭,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站在他身後。醫生的臉雖然矇著白口罩,但也看得出變了:「誰放他進來的?」
手指當然夾不住他的手背的,但左手上,已經有一小張紙片,貼在那人眉心處,那人如被電殛,登時不能動彈了。
「看見了什麼?」
他倚靠在陽台里的躺椅里,杯子漸漸地沉重起來。彷彿,他的精神離開了身體,到了一個不可知的遠方。
「這和符咒治病有什麼關係?」
「你知道反關七法?」
那是個夢么?儘管他想忘卻,可是,內心深處卻總是那麼執著地湧上來,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動作。那些伏倒在地的人體,一切都歷歷在目,有如昨日。如果不是親身經歷過,會有如此深晰的印象么?可是,為什麼以前從沒有記憶而今天突然回憶起來了?
「妖妖做了聖女,那麼她也不會太難過的,畢竟,長老是她親爺爺。」
「長老,怎麼辦?」
「說,你什麼時候見過我?」
「相信生命吧。」她輕輕地說著,更象是一句夢囈。嘴角流出了血。在他懷裡,她象是一片羽毛一樣失去了重量。他想喊,卻如夢魘般喊不出來。
他怔住了。那些記憶太多,也太雜亂,根本沒有頭緒,他也想不出那是些什麼。而這時,她卻停住了手,詫異地看著他:「小哥哥?」
他站著,彷彿那一天他接受了任務,打著把傘獃獃地站在路燈下,等著她出現一樣。別的都一樣,不同的只是現在的記憶象洶湧而至的潮水,他甚至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一切都在狂野地闖入他的腦海。那些記憶不是一點點擠出來的,而是瘋了一樣衝進來。
他把妖妖放在地上。那根燈柱上,灑下淡黃的燈光,夢一般迷惘的燈光。
這時,那些跪著的人一下都站了起來。一個跪在他們邊上的滿是絡腮胡的大漢跳了起來,伸手就來抓他。他抬起手,極快地在那條大漢臂彎抹了一把,那人臂彎粘了一張紙片,人一下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他不由有點得意,他這反關七法雖然根本沒學成,但他們還是抵擋不了。
「不要生氣,」這人的聲音很平穩,「我自我介紹一下。」這人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名片,遞給醫生。
「快叫救護車。」
一定是有人窺視。
她站在台上,黑袍人站起來,在他的手中,突然出現了一把刀。
他把茶遞過去。杯子上,白汽繚繞,如雲霧翻滾。
隨著他嘴唇的動作,科長那套漂亮的西裝一下撕成碎片。
忘了她吧,他想。


「符咒治病,一半是心理療法,一半則是靠人的潛能。當一個人相信你手指尖上會噴火,那他一定會相信你會治好他的病。就好比你相信一個不切實際的理想,那麼拋頭顱灑熱血那種蠢事也都是有意義的。而人體的潛能是一種很難說的事,你的祝由科學得不算很差了,也該知道,你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
很奇怪,看著只不過是後面的一幢樓,居然圍牆上並沒有門。他繞了好大一圈,才發現那樓的大門開在另一邊,掩映在樹里。
那一天,也是下雨。也同樣奇怪,自從那一天以後,好象白晝永遠不再到來,永遠都是夜雨,都是同樣的路燈。他在等什麼人?或者,是什麼人在等他?這些都說不上來,好象時間一下子停頓了,不再流逝。
他一把抱起了她,腳下卻沒有慢,向前奔去。
她看著他,凝視著他的眼睛,讓他有點慌亂:「在你的話里,你把他們與你總是分開的。在你這樣的平常人眼裡也是如此,在那些手握大權的顯貴們眼裡,我們更無異於一隻蒼蠅,一隻蚊子。」
她已經半昏迷了,然而,當他一把她放下,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一個聲音從樓道口傳來,妖妖驚叫著:「長老!」
「好了么?」
更重要的是,水龍頭前,現在正空著。
這回輪到父親沉默了。半天,他道:「對不起,我兒子把你們兩個都害了。」
妖妖的媽媽半天沒說話。隔了好一會,她小聲說:「他看見我去參加洗禮了。」
在他混亂的思想中,似乎有過這個名字。他迷惘地看著她。她那憂鬱的臉,除了從科長那張高分辯率的照片上見過,還在哪兒見過?他用力地搖了搖頭,可是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
父親想了半天,垂下頭:「好吧。」
「做什麼!」
長老有點愕然,但馬上笑了:「不愧是我的外孫女,跟你媽媽一模一樣。」他站起身,走出門。
「小心,是祝由科的邪術!」長老的手裡抱著十字刀,衝出了巷子,大聲喊著,「不能讓他把這陣勢布全。」
裏面是一捲紙。
黑彌撒的人很神通廣大,並不下於國安局。她帶他來這裏,實在很冒險。是不是該後悔了?
幾乎是一種本能,他猛地閃過。
他笑了。邊上那個長袍的女子就是她母親吧?她拉著妖妖,似乎不讓她說話。可是,妖妖掙脫了她的手,跑了過來。
「妖妖,怎麼了?」他與那個少年幾乎同時說出口。馬上,他看見那少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師,吃飯了。」
窗帘拉著。虹是什麼樣的?他在油爐上煮著飯,一邊想著。
她進了房間,打量一下四周,說:「就你一個人住?」
她直起身子,小聲說:「她只有五歲。因為變異得太厲害,連我們這一族也不敢多跟她接觸。」
「不要嘆息了,弄斷他的手指,把聖女帶回去復命吧。」
窗外,下著雨,雨細而密。又是雨季。在這個雨季,晴天是很少見的,幾乎到處一樣的陰冷潮濕——當然,有良好空調設備的國安局大樓里並沒有這種感覺。
「長老,犬子無知,請長老看我三分薄面。」
過去的事總是象籠罩在一陣煙霧裡,只能看到些影影綽綽的影子,卻看不分明。他曾經很苦惱地認為自己是否得了健忘症,大學里琴軒老師卻說是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羡人,即使是得了健忘症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是的,因為我們都一樣,我們也是人,也與你一樣有著生存的權利。」
他沒說話。科長大約難得有這樣的經驗對一個人說這樣的話,他有點滔滔不絕了:「而我,就是要喚起虎群野性的人!」
「是么?」她有點想哭。她忘了媽媽的樣子,每次對著鏡子,她都想象著媽媽的樣子。可是,別人說過,她長得一點也不象她媽媽。事實上,是她長得並不象魔族,即使是不以相貌為意的長老,在內心深處,也不認為他那樣子很英俊吧?也許,那種審美觀也代表了所謂的魔族和人類並沒有什麼不同。
路坎坷不平。自從戰爭以後,重建工作一直不能步入正軌,路面也只是馬馬虎虎地補了些大坑,而小破損就隨他去了。走在被太陽曬得發粘的路上,他只覺得嘴裏也發苦。
他捧著頭,頭還是疼得象要裂開了。是感冒了么?醫學已經發達到可以培育再生器官,然而還是無法消滅感冒病毒。他從抽屜取出一瓶藥片,吃了兩粒。旋緊蓋子時,藥片在裏面發出「沙沙」的聲響。
「小哥哥,看見你真好。」
「居然還有人族進來了!大家小心。」
他回過頭,身後,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怒氣沖沖地向他跑過來。那個少年的臉雖然也並不是象妖妖的媽媽那麼可怕,還算端正,但也一眼看得出也是魔族。
那些人,都是魔族。
她還想用這些軟弱無力的理由來推搪。可是,長老那堅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說錯了,圓光根本不準確,那只是一種光學魔術而已。」
他記得父親說過,四大宗都有自己的結界方法,但效果都大同小異。結界的目的,當然是把不相干的人排除在外。
他走到龍頭前,接了一盆水,放在水泥地上,開始淘洗。

「對了,他怎麼闖到你們那兒去了?」
他看了看門口,兩個人走了進來。一個雖然用白布矇著臉,他也認得出那是妖妖的媽媽。另一個,是一個老年人,看上去,幾乎有九十多了。不過,魔族人的臉因為本來就奇形怪狀的,很難看出真實的樣子。

那是張滿面虯髯的臉。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
妖妖叫了起來,他一把拉起她,道:「快走吧,沒時間了。」
夜雨下得密密的,象織出了一張難以逃脫的羅網。他這時才發read.99csw.com現,雨不停地打在臉上,卻穿過了他的身體,落到地上。
回到家,他才發現脖子上還掛著那個項鏈。
那是一個小女孩又驚又喜的聲音。很多次的午夜,從夢中驚醒時,他還記得這一句。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他聽到過這小女孩的聲音?為什麼他會對這句話如此敏感?忘了,忘記了。
那少年一下立了起來,嘴裏嘟囔著:「不是,我沒有。」
「琴軒,他沒事吧?」
「其實又沒人不讓你們生存,現在不是納粹的時代了,你的生存與否,並不取決於你的外表。」
「看到什麼了,這麼入神?」
她小聲地說著,這聲音卻無異於一個炸雷。他看著她的側影,她正看著那一片暮色。暮色如煙,籠罩了四野,看不出這裏只不過比那些廢墟稍好一點而已。
他看了看天,天空晴朗得難受,不會下雨。也就是說,不會有虹的。這讓他有點失落,畢竟,他從來沒有看到過虹,而前些天的那次恐怕是非常難得的機會。他很少能出門,父親只讓他在那個大院子里活動,而他整天也只是打坐和練氣,很少能有時間出來看看。事實上,外面也沒什麼好看,千篇一律的破舊房子和沒幾樣東西的店鋪。戰爭雖然結束了,但離復甦還早,一切都好象沉入了昏睡,再不能醒來。
「想好了么?」
那些巨蟹多半是不能吃的吧。他切著發黃的蔬菜,想著。他在古書上曾見一個千年前的人說要到「有蟹無通判處」做官,那時的蟹能吃么?反正,現在除了配給米和配給蔬菜、配給肉以外什麼都不能吃的。古人見了那五米長的巨蟹,也不會再有食慾了吧。
他的指骨發出斷裂的聲音,但他已不感到疼痛。
黑衣人沒有說話。隔著那麼遠,他彷彿看見在那臉上閃過一絲詭秘的笑意,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周圍,那些人正在圍攏,鐵一樣。
「琴軒先生大約聽說過我聖教的忘情蠱吧?其實以後令郎再不與聖女見面,那是一點事也沒有的。」
「現在是什麼?」
他圈起手指,彈了一下。隨著他手指的一彈,象灑出一道淡黃的粉末,地上多了個淡淡的影子。
現在闖入,一定不會有好處的。可是,他腦子裡,總是想著妖妖的笑聲。
圖象持續了大約五分鐘左右。她眼前一花,還是那張白紙,長老正莫測高深地笑。
「是么?」他多少有點沒嚇倒人的失望,可更多的是欣慰。「為什麼?」
父親已經睡下了。
「老師,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你總是對我說,眼不見為凈,萬事不關心,是為至人。可是,我做不到。」
不行,一定要進去。
她伸出手,接過了樹葉,想了想,放進了小裙子胸口的口袋裡,說:「好了。」
他沒有驚慌。他自信,就算沒有武器,也足以把一分種內把科長打倒。他看著科長。
他站住了。台上,那點微光向他移來。
這世界養育了萬物和人類,人類還給這世界的卻是什麼?
她努力想從那個圓圓的白光里分辨出什麼圖象。漸漸地,那些黑點開始變大,輪廓變得清晰,開始可以看清了。
在腦中,那捲紙慢慢地成為無形,化作一道光。他伸手在面前一抓,掌心一重,抓住了什麼。
她說的並不都是真實。
那個長老搖搖頭:「宛若,你總是那麼心軟。喂,小孩,你快回家吧。」
那是個一頭有十字架的項鏈。妖妖戴著正好,他一戴上,幾乎是掐著脖子的。他想推辭,可妖妖已經給他戴上了。也奇怪,那項鏈一碰上他的皮膚,他一下沒有了暈眩感。
他努力使自己不動聲色。
「他倒願意為了你而死。」
她坐在燈下,雨絲細細,被燈光灑作一片淡黃。
「他們在這兒。」有人喊著。
他小聲地嘟囔著。琴軒老師會聽到么?按他所受過的教育而言,實在不該相信這一類說法,可是,在他心底,他總是空落落的,需要什麼來填補一下空白。
「血壓?」
「五叔。」
「長老,」一個白衣人有點怯怯地說,「還要不要追?」
一個領頭的白袍人抬起著看著她。
那是個什麼樣的記憶?他閉上眼,試圖在頭腦中混亂成一片的圖像中找出曾經有過的頭緒。
前面,是一個巨大的空穴,當中是一個高台,大約有五六百人站在台邊。
有一個白衣人小心試探了一下,才踏上一步,地上忽然象著火一樣冒出一道黃煙。這個白衣人嘴裏痛苦地叫了一聲,縮回這隻腳。

長老的刀一掠而過。向著那個背影。
琴軒老師沉吟了一下,說:「是。他是我師兄,是個祝由科高手,遠比我厲害。」
台上,一扇小門開了,兩個白袍人架著一個黑衣的女人走上來。那個女人並沒有掙扎,甚至,有幾分尊嚴。
「你也來跳啊,小哥哥。」
她會是個危險的魔族分子么?在空氣中,依稀,傳來了一種銀鈴一樣的碎響。
後來呢?似乎到了這裏,記憶就中斷了,無論如何再也想不起來。他站在傘下,摸出了一枝煙,點著了。
他眯起眼,看了看四周。電力不足,並沒有太多燈,只有那些較富裕的人家,還能用得起電。尊嚴么?自由么?或者說,平等,兼愛,這些更象是諷刺而不是理想。
從樓道里看出去,後面還有一幢樓。那裡人很少,只晾曬著幾件舊衣服。不知為什麼,人們不喜歡去那兒。他問過父親,但父親並沒有回答他。
這結界把方圓幾百米的地方都圍住了,入口是邊上一幢樓。
「心跳?」
他想。父親也曾跟他說過,現在的四種大宗,穆斯林是其中一種,而他們的祝由科只是小而又小的小宗而已。穆斯林的婦女妝束都是如此,不論寒暑。
終於,他睡去了。
「那麼,以前我都在騙人?」
他走上前一步。他的腳已經和父親的差不多大了,父親說,他正是發育的時候,馬上會比父親更高更大。妖妖的腳可以在那六角星里輕巧地跳動,他的一腳,卻把一個角全蓋沒了。可是,看著妖妖那期盼的眼神,他實在不忍拂她的意願。他伸出一隻腳,想比劃比劃,然後告訴她叫他跳房子有多可笑。
「妖妖,快走,不關你們的事!」
他站起身,小聲地說:「再見吧,老師……父親。」
「那天,就因為這個原因,你沒有來見我?」
配給米很臟,有不少砂土,米倒入盆中,水面就泛起灰色的細小泡沫。當然,能有口飯吃也該滿足了,不該抱怨。他小心地把臟物揀出來,忽然覺得背後有一種針刺一樣的感覺。
畢竟,她沒有被殺死。他心裏不由有一陣安慰,也有一陣迷惑。
科長說的時候,在喉嚨深處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以前也只是以為是抽煙抽得太多,但那大約是就是那個小人頭髮出贊同的聲音吧。
「什麼?」
他有點想笑。不為什麼,見到她,總覺得內心喜悅無限。也許,是她那嬌嫩的聲音,一定也不象魔族的樣子——父親也說過,魔族的後代未必都是樣子古怪,有些人會長得相當正常,這也是政府不準歧視魔族的一個理由吧。
「不知道。」琴軒老師看著他失望的神情,笑了,「不用多想這個。吃飯是吃飯,睡覺是睡覺,我們祝由科崇尚的就是順其自然。」
象是一下被抽走了勇氣,她的手鬆開了。
他轉身走了。
他等候著一個人。
那裡也有自來水吧?
「那麼,所謂的種族清洗運動,也只是一場騙局?」
在他的懷裡,她微微笑著:「沒關係,有點痛。」
他吃了一驚,但不論是怎麼一回事,總是有利的。他拉住妖妖的手,想要向門口跑去,台上那個黑衣人的聲音響了起來:「不要慌張,不要動,守住門口,有誰靠近格殺勿論。」
「你做了什麼?國安局的人在到處找你。」
「你不知道么?」她盯著他的眼睛,「你們人族有一個大清洗計劃,馬上就要執行了,要清洗的,就是象她那樣的人。以後,」她苦笑一下,「就會輪到我了。」
他低低地說著。
「很好玩的,來玩吧。」
「失敗了?」科長不為人察覺地皺了皺眉。「好吧,你下去吧。」
在那個幻花居門口,擠了一大堆人了。隨著警笛,幾個警察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在他這個角度,還可以看到那些人,只是,隔了那麼遠,說些什麼都聽不清了。從那酒巴里,走出一個身穿長袍的老者。當看到這個人時,他渾身不由一顫,彷彿,在內心深處,一種難以遏止的恐懼直湧上來。這時,他才發現,他握著的這個女子的手也抖動了一下。
一個女人。幾乎同時,他看見了她脖子上掛著的東西。在那個酒巴里光線中,那個倒著的十字架一閃一閃,倒象是活的。
「對!你想起來了?」
她沒有說話。
「你在門口站了那麼久,到底想幹什麼?」
那個大鬍子看著他,不由一陣驚愕,他的手卻遠遠比這個鬍子的反應快,已經扣住了他的喉嚨。
「我是國安局第五科的職員,你不怕我去報告么?」
虹是什麼樣的?
該回去了吧。
這是賭氣的話吧?他想著,看著她轉身走去。
他也笑了。剛想說一句什麼,忽然,台上發出了一聲叫喊,那個那些人一下都撲倒在地,跪了下來。他慌慌張張地拉著妖妖也跪了下來,小聲說:「你媽媽呢?」
「可是,老師,用符咒治病,那有用么?」
他有點想笑。只有白痴才會相信政客們所宣稱的一套。可笑的是,那些政客除了自稱正義,還把這當成是勝利的條件之一,因為「正義必勝」。

她有臉色已經變得雪白,雨打在上面,象是飄落的花瓣。春天園中的最後一瓣花瓣吧。
他的嘴角浮上一絲笑意。即使沒有用他的第六感,他也感覺得那種溫暖的力量。是她。
「圓光未必準確……」
他甚至沒有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已經撲了出去,一把攬住了妖妖的腰。妖妖使勁打著他的手臂,卻根本沒辦法掙開。
「真是可憐啊,五根手指都被人割掉了。」
琴軒老師的靈魂,就在附近么?
科長笑了笑,張開嘴。在那張嘴裏,他有點毛骨悚然地看見,本應是咽喉的地方,長著一個核桃大的人頭!
那個地方是魔族貧民窟。人族也有貧民窟,但人總自認比魔族高一等,所以連貧民窟也是分開的。
那是幢老式的公寓樓,一樓是車庫,亂七八糟地停放著摩托車和自行車。只是這些交通工具已經很久沒人用過了,生滿了鐵鏽。他小心地沿著當中空出的一條道向里走去。
「你先坐一下吧。」
她想著,淚水卻不住流淌。
「多半活不了了。」
他看著她。在黑暗中,她象一個夢,漸漸地消失。他看著她的背影,她也不時回過頭來,看著站在拐角處的他。
那人猛地揮起一拳,向他面門打來。這麼短的距離,幾乎用不了十分之一秒的,但他的動作更快,那張小紙片還是貼到了那人的肘關節處,那人的拳頭一下子無力地垂了下來。
他看著這個女子。不知怎麼,她好象跟他很熟識的一樣,偎在他胸前。
「以後不準去了。」
「老師,這幾天我發現自己一下子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不知道怎麼回事,以前我什麼都記不起來的事,這幾天慢慢地都想起來了。老師,你說,生命對一個人來說真的是很可貴的么?如果是這樣,為什麼那麼多人輕易就拋棄了生命?」
可是,很奇怪,他明明知道這隻是個夢,可這個夢卻那麼真實,好象是一個……
「年輕人,撒手。」
「看來,必須用電擊。」
他看著妖妖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彎下腰,道:「這麼晚了你還跑出來?」
他把兩手的中指、無名指、小指相扣,食指和大拇指伸直,結了個手印,站直了,調勻呼吸。一股熱流漸漸從腳底走上百會,他細細地想象著那片樹葉,直到那片樹葉在他的思想中化成一道光。
他伸手摘了一片樹葉,說:「你把這樹葉藏在身上。」
長老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站著。她咬了咬嘴唇,有點疼,而身體卻越來越冷。
那不是向著他的!
長老哼了一聲:「沒有後來了。你母親死了。」
隨著長老的喊叫,他身後的五個白衣人手裡出現了幾根骨針。

他把左手的中指伸進嘴時,咬破了,腳下已經極快地移上前去。科長並沒有反映,他的手指在科長背上畫了一個符號。
他提著水桶和米,走下樓去。
科長嘆了口氣:「是啊,魔族一直是個社會問題。好吧,你下去。」
大鬍子開了門。藉著裏面暗淡的光,他看見了她的背影。
父親站了起來:「是你參加?為什麼?」他馬上小聲說:「為你女兒?」
「我什麼都知道。」他笑著,手指一擦,指尖冒出了一朵小火花。熾熱的陽光下,這火花蒼白而微弱,象一朵膽怯的蓓蕾。
「已經通過了。」
在黑暗中,一個人拉住了他的手。他吃了一驚,低頭看了看。
那人的拳頭沒有停頓。象是一部電影里的慢鏡頭,那人的拳又打中了他同僚的頭,但馬上,那人背心處出現了一個大洞,血一下子直射出來。
這時,有一個渾身長著疥瘡,怪模怪樣的東西爬到她腳邊,仰起那個好象是頭的地方,小聲道:「聖女阿姨,給我賜福吧。」
「年輕人,」長老的手裡抱著雪亮的什麼,「不必浪費精力了,跪下。」
在一棵高大的水杉下,他站定了。
他不由愕然。魔族固然有外表與人一模一樣的,但一定會有什麼不同的地方。科長一向是個視魔族為大敵的人,竟然本身也是魔族!他心底,有種不祥的預感。那絕不是一件平常的小事,這裏,一定是個陰謀。
他看了看那幢樓。結界已經完成,除了那扇門,已沒有地方可以進去的。門已經關上了,然而這難不倒他。
妖妖咧著嘴大哭著。他和那少年同時跑到她身邊。他想安慰她幾句,那少年卻重重地推開了他,一邊柔聲說著:「妖妖乖,不哭啊,哥哥給你買糖。」
她過來拉著他的手,跑到了路邊一幢很有點破舊的房子。那幢房子很大,門上,掛著塊匾額,寫著「幻花居」三個字。推開門,裏面卻並不象外面那麼糟糕,放著十幾張桌子,還有一個櫃檯,後面放著許許多多酒。在這個年代,配給米都很少能按時發放,有這麼多https://read•99csw•com酒,可是一宗很大的財富。
她的身體越來越沉重。他已不再知道自己的行為。這是死么?
主治醫生伸手去拿電極,一個護士忽然推門進來,湊到醫生耳邊,說了句什麼。
他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脈搏極為雜亂。父親告訴過他,脈搏反映的是一個人的心跳。那麼,此時她的心跳一定很亂,忽快忽慢。他咬了咬嘴唇,有點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學一點醫。
妖妖很不願意地走了過去,拉住了媽媽的手,回頭向他招招手,道:「小哥哥再見。」
這個問題也困惑了他很久,一直得不到解答。後來他的國立圖書館的廢墟里找到一本以前的科普讀物,知道虹是光線通過懸浮在空中的小水滴時發生折射產生的,而現在因為空氣中有太多的微塵,很難有產生虹的條件。那本書里有一幅虹的插圖,但那只是黑白的,因此他只能想象空中有一條長長的布條那樣的景象,實在想不通那個小女孩為什麼會激動成這樣。
科長的臉上還是淡淡的笑容,沒說話,只是揚了揚槍,他順從地出了門。
在煙霧中,他想到的卻已是科長叫他去監視人的那一天了。很奇怪,記憶在不斷地跳躍,他也不知道下一次會想到什麼。
這一點是夢了。
「沒什麼,這也是命運吧。」父親微微地笑著,「年紀大了,我也越來越信命了。你們以後怎麼辦?」
「喂。」
門掩上了。在門口,他小聲對門外兩人道:「用備用方案。」
他看了看那個女人。依然是從頭裹到腳的白色長袍,而在蒙面的白布下,有著那麼一張可怖的臉!他不由有點想呻|吟了。
他笑了:「我忘了你有兩個頭。」
絡腮鬍子忽然大叫起來。他的臉色一變,一步躍上前,一拳打在那人的太陽穴上。不知為什麼,他的反關七法居然錯了一點位。
一支黑黑的槍正著他,科長的臉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是她。儘管在燈光中並不是很清楚,但他看見了。或者說,他感受到了,正是她。
那個黑袍人跪到地上,雙手揚著,對著屋頂高叫。這屋頂,其實是路面,難道萬物的主宰就在路上么?他不由想笑,看了看妖妖,她也咧開嘴,無聲地笑著。人們都伏在地上,那些奇形怪狀的臉都垂下了,看不出來,顯得倒並不古怪。
危險在臨近。即使是那麼暗淡的光線,他也看見了站在角落裡那人。那是個絡腮鬍子,身體魁梧,手上抓了一把刀子。他有點想笑,看來,她還有保鏢?不過,料理保鏢不是他的任務。
父親的臉上稍許抽|動了一下,也許是想笑吧,馬上又正色道:「做飯吧。」
忘記了。一切都忘記了,他記得的,只是他十七歲進入市立大學后的事。依稀,還有點印象的,只是那厚重的窗帘,以及……
「宛若也是這樣。她年輕時跟你很象,那時我也很欣慰,以為下一代可以成為正常人了。可是,在她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她的樣子忽然一下子變了,變得跟我差不多。哈哈,原來,魔族還是魔族,人類雖然蠢,這個名字叫得卻對。她哭得一塌糊塗,因為那一天她的情人對她說過,要送給她一件禮物。而她變成這樣子,只有我才認得出她來了。」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重又端坐在蒲團上,眼觀鼻鼻觀心,墜入父親所說的那種心定如水的境界。
長老看著地,忽然,大踏步地走上來。身後一個白衣人驚叫道:「長老!」

她仔細地看著。那個白白的圓圈裡,象是出現了一些灰黑色的污點,一開始她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但馬上發現不是。周圍很暗,可是那裡面很亮,亮亮的象一面鏡子。
燈一下滅了,會場里陷入一片黑暗。有人叫著:「怎麼回事?」
科長點點頭,但馬上,抬起頭看著他:「你怎麼知道的?」
長老沉吟了一下,道:「是琴軒先生公子,果然虎父無犬子,我自然要給先生點面子。不過,令公子破了我教的立聖大典,他再不能與聖女見面。」
也許,許多年後,當雨洗去你的眼淚,在淚光中,你會看到虹的。
回到住所,做了點方便餐,吃完了,他洗了個澡,站在陽台上看著外面。暮色沉沉,空中,偶爾有幾架蝙蝠一樣的單人飛行器飛過。整個城市破破爛爛,不象個樣子。
他把煙頭扔在地上。
說等著一個人,其實也並不一定。因為他並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麼人,只是奉命行事。在他二十一歲從國立大學畢業后,考入了國家安全局第五科,也就是秘密警察科。他並沒有什麼背景,他能進入這個極度排外的組織也只因為他背景清白。當然,那些很敏感的任務不能讓他去完成,他做的只是整理資料的事。今天讓他來監視那個人,只是因為原先定下的人選突發急病,「今天晚上給你一個任務,監視這個人。」
「孩子,再多考慮一下吧。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同意你們結婚,而且他的永遠不會變心。」
那人動了動四膚,咧嘴笑了笑:「好一個反關七法。給你個忠告,離她越遠越好,快走吧。」
「反關七法!」
「老師,你說過你恨這個骯髒的世界。如果這世界不再存在,你說是不是更好一點?」
「死了么?」
走進樓里,那種熟悉的感覺越來越濃厚,彷彿就在昨天,他剛來過這裏一般。也許在很久以前他來過這裏?在他的記憶中,到底還藏了多少秘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還有,請把聖十字架還給我。」
對了。他想起了父親教過他的那種五鬼搬運術。父親告誡過他,這種本事不能隨便用出來,不過,他又不是去偷東西,只是給這小女孩看看,總不要緊吧?
她拖開幾張椅子,地上,畫著一個由兩個等邊三角形構成的六角形。

「不用怕,他這陣勢已經提前發動,不成陣形了。」
他看著黑黝黝的夜色。夜色中,樹葉沙沙作響。這些水杉長得十分高大,低處就長著冬青之類的灌木。天快要下雨了。他看著天出神。
「在這兒!」
「不是指相貌,神態和你一模一樣,也是那麼倔強,桀傲不馴。你教他祝由科了?」
「好看!」她笑著,拍著手,「還有什麼?」
妖妖到底是誰?
「小哥哥,我們要到地底下去,你也去吧。」
魔族其實並不是一個種族。五十幾年前的第一次戰爭期間,由於動用了核武器,使得很多受到核污染的人後來生下了一些奇形怪狀的後代,這些人被稱為魔族。但政府已明令禁止這個稱呼,也明令不得歧視他們,但這些人在一般人心目中還是神秘而恐怖。怪不得人們寧可擠在前面那幢樓里也不願過來。
他們走了,白色的長袍,在路燈下亮得妖異。而他的身體沉重得象一尾誤跳上岸的魚。雨水正不住地灑在他臉上。儘管這隻是條小巷子,可是也看得到在高聳入雲的國家銀行的廢墟。
「是什麼?」
「老師,你認識我父親么?」
「你去哪兒了?」
他不語。他沒有告訴琴軒老師,他讀過一本介紹幾種邪教的書,講到黑彌撒時語焉不詳,只是說崇尚邪術,以及每逢大事就要焚燒教中的聖女做為祭祀。可是,他卻覺得自己應該和黑彌撒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卻又想不起來。
妖妖的媽媽忙道:「長老,這個小孩是附近的,妖妖跟他認識。」
那杯茶已經涼透了,茶葉沉在杯底,象是要溶化。他喝了一口,心底也微微的一抖,象是觸動了什麼。
「你要走么?」
另一個從懷裡摸出了槍。

「是。這麼一來,妖妖就只能是下一屆聖女了。」
「不要緊,走吧,我們等天亮。」
「長老,你想錯了。不管我變得什麼樣子,可是,我依然是一個人,不是怪物。」她咬了咬嘴唇,「我只想做一個平等的人。」
那還是他大學里時,琴軒老師是量子物理的老師。在講完一節隧道效應后,他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走進了琴軒老師的辦公室。
窗帘厚重,隔斷了外面的光線,但他還能想象得到,在這間破舊的房子外面,那一碧如洗的藍天和一道七彩長虹,以及,那一個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女孩。他偷偷看了眼父親。父親威嚴的形象,更象是一個廟裡的佛像。
忽然,妖妖在一邊「哇」地大哭起來。那個少年的拳頭揮到一半,停住了。
琴軒老師伸出一個手指,擦了擦,指尖上跳出一朵火花。
「一百八。」
「你太多心了。即使你是魔族的聖女,你能做什麼?拯救全人類?也許,當你拯救了全人類后,全人類又會把你當成公敵。呵呵,本來如此。」
她抬起頭,盯著他。在她的眼裡,已經充滿了淚水:「可是,沒有人忍心告訴她,她的樣子是醜陋得讓人害怕,所以在她心裏,一直覺得自己很可愛。」她小聲地說著,語氣卻非常地堅定,「事實上,她也的確很可愛。」
「不要緊,我和他媽媽一樣。」她的語氣還帶了點笑意,「他可真象你,我第一次看見他,就知道是你兒子。」
他中邪一般,滔滔不絕地說著。遠處。燈火漸漸多了些,但依然昏暗不明。他轉過頭,卻見她低著頭,眼裡,無聲地落淚。這讓他的心頭一軟。
是魔族的什麼儀式吧。他想。魔族很容易和邪術聯繫到一起,父親也曾說過,魔族並不是邪術的發源地,但卻是一塊邪術的滋生地。
「他背部還有很重的外傷,能撐到現在很不容易。」
是那個女子!
陽光從樹葉的間隙中流淌下來,他覺得掌心開始發熱。
「還想看么?」
他眯了眯眼,想看清楚一點。不錯,那是個十字架,但有點不一樣。有什麼不一樣?他一時也說不上來。他從小修習的祝由科,一向與別的幾大宗沒有接觸。後來在國立大學里,在戰後劫火中留剩下來的不多的資料中,他查了一些四個大宗的資料,而祝由科一點也查不到。看來,父親儘管給他留下了極壞的印象,卻並沒有騙他。
那個絡腮鬍子驚道:「長老,如果不是聖女同意,用火祭的話會遭反嚙的。」
「是。」
她在哪裡?
不能再見妖妖了?他想坐起來,可是,身上卻沉重得象壓了鉛。
秦醫生鎮定若常。病人固然很危險,但不是沒有救了。對了一個有著豐富臨床經驗的外科醫生來說,這是一起比較困難,但並不是沒有把握的手術。
幻花居。
他獃獃地站著。在巷子的拐角處,跑出了幾個穿著白袍的人。白色的長袍,在路燈下,幾乎跟黑色的一樣亮得刺眼。
「一九七九年版《辭海》。我查了下祝由科的詞條,上面說,祝由科是醫道十三科之一,也就是說,是用符咒治病。」
「後面那幢樓。」
整齊的文件。太整齊了,不會是。那一定是單獨存放的。
「他母親呢?」
「混帳!竟然敢褻瀆神聖的大衛王星!」
有人抬起了他。在抬起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另外三個字。只是,一切都那麼紅,「兼愛」兩個字,幾乎象是血寫成的。
是個夢吧?他的心裏,象有一支幽渺不可知的曲子,裊裊散去。記憶卻象歸巢的夜鳥,偶然間,若隱若現。
秦醫生只是苦笑了一下,揮揮手,道:「把器械收拾起來吧,如果你們不想下半輩子在勞改營里過。」
他怔住了。象投入在古潭底的一塊石頭,激起的漣漪雖然持續不了多久,但一層層的,還是漾開去,慢慢的。他依稀記得了很多,可想要他細回想起來,腦中還是空空的一片。
長老說得沒錯。他有點絕望地想。八反璇璣陣提前發動,威力大減,而且要再布陣起碼要一兩個小時,絕對布不全了。
他停了下來。
科長的臉上是淡淡的嘲諷:「當然,已經被否決了。可是,別人並不知道。」
她抿了抿嘴,手抓住了胸前的十字架。
她擦去了淚水,冷冷地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雨下得並不大,蒙蒙地,在路燈下象一陣陣煙,散去了又聚攏,在傘上留下細細碎碎地一陣響。他站在巷子的拐角,獃獃地站著。
看著他的不解,琴軒老師又笑了:「所謂祝由科,本是一個修身養性的教派。寧靜淡泊,不問世事,所以你想成為一個好的祝由科,就不要多想。」
走了不知多遠,周圍只有很暗的燈光,是馬馬虎虎拉上的電線,電燈也用的是很小的瓦數,連路也看不太清,還好路很平,沒有讓他摔跤。現在,只怕已經遠無離開了那幢樓的範圍了。
科長有點不情不願地從抽屜取出一張高解析度的照片,照片上,一個憂鬱的年輕女子。他不由一陣暈眩。當然,他不是因為愛上了誰,他早過了浪漫的年紀了。
話一說完,那人已沖了出去。
「他走不遠,快把聖女追回來,狄亞波羅永遠保佑著我們。」
那個黑衣的影子越來越大,山一般壓住他的自信,讓他幾乎要倒地。他努力支持住自己的腿彎,汗已涔涔而下。
「你們是做什麼的?」
由於食物很稀少,因此只有有公職的人才能有配給米,不少好吃懶做的人就淪為盜匪,搶奪的主要就是食物。
那人睜大了眼,似乎有一種從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怖:「是你!真的是你!」
他走出了科長的辦公室。外面,同事正忙著。這時,他才注意到,他的同事中沒有一個是魔族。在當代,魔族的人口並不少,據說已佔到全國總人口的百分之一點三,如果不是因為魔族大多是貧民階層,這數字還會更大。因此,在很多部門裡都有魔族的工作人員,唯獨他們這個科,沒有一個魔族。
「他也是一個超能力者。可惜。」
那是個小女孩的聲音,充滿了廉價的欣喜和愉悅。他抬眼看了看父親,父親只是象木頭一樣打著座。他小心地把已經麻木了的右腳從左腿上放下來,想站起身。
雨正細細密密地下著,燈下,已沒有人了。
「說得對,秦醫生醫術高超,醫德高尚,」男人的笑意帶著點譏諷,「我不過提醒秦醫生一下而已。」
「據新聞社報導,華東海域新近發現一些長達五米的巨蟹。據專家推測,可能是由於大戰中未爆炸的一顆核彈發生泄漏而引起的生物變異。」
他把感知邊象章魚的觸手一樣四散開去,伸到各個角落。
進了電梯,科長不再說話。在黑黝黝的電梯里,那些紅色的數字正在向上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