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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還是你

怎麼還是你

作者:劉慶邦
時間過了一年,喜泉虛歲到了十八。這期間又有人給喜泉說媒,喜泉沒跟人家見面。她搬出了娘的話對娘說,你不是說過,不到我十九歲就不讓我跟人家見面嘛!雪家橋那邊,雪星堂的親事也沒定下。娘向大娘打聽過,大娘說,有人給星堂介紹了一個,星堂也跟人家見了面,星堂說人家沒有喜泉長得好看,沒有願意。叫我看,星堂還在等著喜泉呢!這個說法喜泉也聽說了,她想壞了,自己把人家的事耽誤了。自己要啥沒啥,有什麼值得讓人家等呢。她拿鏡子照了照,連頭髮耳朵都照到,證明自己長得是不錯,確實不錯。誰讓你長得這樣好看呢,真沒辦法。這時她又埋怨星堂,走過一村又一村,村村都有大閨女,誰讓你等我呢,我又沒請你等我。這天午後,喜泉說到地里放羊。她牽了羊,一走就走到去年她和星堂見面的那片楊樹林去了。楊樹長高了一些,變粗了一些,棵棵楊樹都是在老地方站立著。可是,星堂去年來了,今年卻沒有來,只有她一個人到了這裏。回想起來,星堂說話並沒有什麼說錯的地方,可以說句句都在理上。倒是她有些不講理,一句一句都給人家頂了回去。這時羊叫了一聲,把正走神的喜泉嚇了一跳。喜泉把羊看了看,這才想起來了,她說的是出來放羊,卻把羊繩一直緊緊牽在手裡,一點都沒讓羊吃草。見喜泉看它,羊又對喜泉叫了一聲,彷彿在說,你不讓我吃草,帶我到這裏幹什麼!喜泉吵羊,叫啥叫,不叫,誰也不會把你當成啞巴。你說你不是啞巴,我看你跟啞巴也差不多,你說的話誰聽得懂。我來順你,你吃飯了嗎,沒吃的話,我請你到街上下館子,想吃什麼隨你點。你聽懂了嗎?沒聽懂吧,大傻瓜!喜泉把羊放到河坡里吃草,自己站到河堤的最高處,向河北邊的村莊望著。她看到了,那個柳樹剛發芽的、綠蒙蒙煙蒙蒙的村莊就是雪家橋。旁邊還有兩個村莊,那兩個村莊都不如雪家橋好。雪家橋,這個村名也好聽,一叫好像給人一種美好和溫暖的感覺。從雪家橋方向突然傳來一陣鞭炮聲,大概是誰家嫁閨女或是娶媳婦。想到娶媳婦,喜泉第一個就想到了星堂,娶媳婦的人不會是星堂吧?她只是聽說星堂還沒定親,誰知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是大娘陪那小子一塊過來的。大娘一過來,就站在一旁跟娘說話,讓那小子單獨向喜泉接近。儘管喜泉站在堤角的一片楊樹林里,一直背著身子,她還是聽見了那小子在逐步向她靠攏。她未免有些緊張,心頭跳得厲害。她對自己說,不要怕,有什麼可怕的呢,他又不敢吃了你。她打定主意,要開口說話只能是那小子先說,她才不先說呢。那小子從她身後走過來,轉到她面前,說話了,問吃飯了嗎?這頭一句話喜泉就不愛聽。他們見面是在半下午,上午飯早吃過了,下午飯還早著呢,這時問她吃飯了嗎,問的是哪一頓呢?喜泉抬眼看了小子一眼,說怎麼,沒吃飯你要管飯嗎?星堂說,沒問題,只要你想吃,我馬上到街上館子里請你,想吃什麼隨你點。喜泉說,你就知道吃飯,吃飯,除了吃飯,你不會說點別的嗎?別的說什麼呢?星堂的臉有些窘,身上有些不自在。他低頭看自己的腳,看了左腳看右腳。他今天穿了一雙新皮鞋,皮鞋黑著臉,一點都幫不了他的忙。喜泉看出了小子的不自在,相比之下,她的氣好像還壯一些。她說,說嘛,我等著聽你說呢!那麼星堂問,你今年多大了?你多大我多大。不一定吧,我今年虛歲十九,你說?我不是說了嘛,你多大我多大。我怎麼聽說你比我小兩歲呢?既然知道了,還問什麼!星堂再次無話可說,他們的談話再次陷入僵局。星堂不想說了,這個閨女很會打頂板兒,他說一句,這個閨女就頂一句,他要是再說,說不定還得被頂回來。喜泉替他找了一個話題,說,你可以說說你們家的事嘛!你光讓我說,你為啥不說呢?我不會說。我也不會說。不會說拉倒。星堂大概不想這麼快拉倒,說,我們家有什麼事可說呢?喜泉說,我聽說你二嫂長得很漂亮,是嗎?你聽誰說的?別管聽誰說的,你就說漂亮不漂亮吧?漂亮管什麼用,瞎搭了。此話怎講?家醜不可外揚,我跟你說了,你千萬別跟別人說,我二嫂是個石匠。石匠你懂吧,就是個不會生小孩的石妮子。不料喜read.99csw.com泉生氣了,喜泉說,我什麼都不懂,就你懂,行了吧。誰讓你跟我說這些的,讓人噁心!喜泉曾聽大娘和娘說起過星堂的二嫂,就故意問起星堂的二嫂,看這小子說不說實話。星堂不說實話她生氣,星堂說了實話她也生氣。由星堂的二嫂想到自己,自己雖然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不成問題,但她怕星堂也這麼聯想,一聯想,考慮實質性問題就太多了,就過於實際了,其中恐怕還有對她的懷疑。她生氣的意思,就是不容許星堂對她有半點懷疑。星堂低頭笑了一下,大約明白了她的意思,說,你看,我不說吧,你非讓我說,我說了,你就給人吃沒趣,這咋辦呢!喜泉說,咋辦?涼拌。星堂嘆了一口氣說,我算服了你了,你的嘴頭子真厲害。你表個態吧,咱倆的事怎麼樣?什麼怎麼樣?星堂說,別讓我說了,你心裏什麼都明白,我看你聰明得很。被星堂誇了聰明,喜泉心裏一陣高興,為了繼續顯示她的聰明,她把眼珠轉了一下說,那我得回去想想。你呢,你的態度還沒表呢,星堂說,我跟你一樣,也回去想想。
作者簡介
喜泉的媒是大娘給他說的,說的是雪家橋村的一個小子。大娘的娘家就在那個村。他們這裏說媒差不多都是這樣,一個閨女嫁到哪個村,就開始留意這個村的閨女,看到合適的,就給娘家那村的小子介紹一個。她們這樣做,實行的像是對等交流的原則。我嫁到這個村,給這個村的男人當老婆;這個村的閨女也得嫁到我們娘家那個村一個,給我們娘家村的人當老婆。好在人們認同了這樣的原則,村裡的閨女大都是這樣被交流出去的。大娘給喜泉說媒沒有直接對喜泉說,是先給喜泉的娘說的。那天大娘跟娘說閑話,說到她娘家那村有一個叫明堂的小子,蓋了瓦房,娶了新媳婦。結婚頭三天,新媳婦使勁並著腿,不讓明堂動她。新媳婦去娘家回門之後再回到新房裡,不讓明堂動她就說不過去了。不料名堂動一次不成,再動一次還不成,怎麼一點門兒都沒有呢!這時新媳婦才下床跪到地上,抱著明堂的腿哭了,原來新媳婦是個石匠。新媳婦長得高高挑挑,明鼻子大眼,要心有心,要樣有樣兒,一百條都好,就有一條不行,不能當媳婦用。娶個媳婦是一輩子的事,不能用怎麼行呢!明堂提出讓新媳婦走吧,不要她了。新媳婦哭得更絕望,更悲痛,叫著明堂哥呀哥呀,你把我當牛當馬都可以,千萬別不要我呀!你要是不要我,人家都知道了我是這樣的人,誰還會要我呢,我只有死路一條。你要我死容易,只要你說句話,我馬上就不活了。見新媳婦哭成這樣,明堂也掉淚了,明堂說算了算起來吧,這涌怨你,只能怨我自己的命不好。大娘跟娘說的這些話被喜泉聽到了,一開始喜泉沒怎麼聽懂,現在都不用石磨了,也不用石頭碓窯子了,哪裡還會有什麼石匠。就算有石匠,當石匠的一般都是男人,哪能給人家做媳婦呢!喜泉差點向大娘問了一句,有女人當石匠的嗎?話未出口,她突然想起來了,大娘所說的石匠,很可能是傳說中的石妮子。她把大娘說的話又想了一遍,是了是了,那個新媳婦肯定是個石妮子。虧得她沒問出來,要是問出來,大娘不知怎樣笑話她呢,娘也會說她是個傻得不透氣的傻閨女。雖然她的傻氣沒冒出來,大娘也沒有笑話她,因她想到了這一層,臉上還是紅了一陣,趕緊躲到一邊去了。大娘是個眼觀六路的人,喜泉的害羞反應被大娘看到了眼裡,大娘對喜泉的娘說,喜泉這閨女懂話兒了,大了,該給喜泉說個婆家了。娘說,她虛歲才十七,螞蚱還沒扎齊膀子,她懂個啥!大娘堅持認為,喜泉已經靈透了,腰身也長得像個大閨女的樣子了。大娘說,在娘的眼裡,自家的閨女老也長不大,都十七大八了,還把她看成個鵝娃子呢。你沒看見,咱倆剛才說到明堂的新媳婦時喜泉的臉有多紅,恐怕比新媳婦的紅蓋頭還要紅呢。
見面的日子初步定下來了,在三月初三趕廟會的那一天。見面的地點就在逢會的鎮上。娘說這個日子好,趕會的人那麼多,誰也不注意誰,你跟那孩子趁趕會的工夫就把面見了。喜泉一口就拒絕了,說我不去,三月三那天我還趕會呢!娘說,見個面用不了多九*九*藏*書長時間,不耽誤你趕會。喜泉說,你光說見面見面,我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拿什麼見,只出一張臉去嗎!你們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娘說,你這閨女,有話不會好好說嘛!誰也沒說不給你買衣服,說吧,想穿啥衣服,我明天就讓你爹給你買。穿的戴的都買回來了,這下喜泉還有什麼說的呢,不去跟人家見面不行了吧?可喜泉仍然堅持不在三月三那天見面,要見面只能等過了三月三再說。喜泉這樣堅持,她自己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也許是一個閨女出於保護自己的本能,總要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情上抵抗一下,抵抗了,才表明跟人家見面不是情願的,才對得起自己。娘跟大娘商量,把見面的日期改了,推遲到三月初六。在見面日期的問題上,應當說喜泉取得了一個小小的勝利,可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你說不在三月三跟人家見面,人家依了你,日期改到三月初六,這下你還有什麼說的呢!這才叫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完了完了,喜泉還是覺得有些委屈。
喜泉還有條件。原先定的見面的地方是在河北邊的河灣,娘陪她走到河南邊的河灣,她就站下不走了。娘說走呀,怎麼不走了,往東不遠,過了橋就到了。喜泉把脖子里紅色的長圍巾拉了拉,還是不走。雪家橋在河北邊,她的村莊在河南邊,只有在河南邊跟人家見面,她才覺得有點仗頭,有點優勢。到了河北邊,踩在外村的地上,她的優勢就沒有了。她說,他幹嘛不到河南邊來呢,這麼一點路,又走不大他的腳。娘說,你這閨女呀,怎麼這麼會拿捏人哪!你是拿捏人家呢,還是拿捏你娘呢!說好的在河那邊跟人家見面,你要是不過去,我還得過去跟人家說。就你這樣的,一會兒一個主意,誰都不敢要你。喜泉說,不敢要正好。娘說氣死我吧,沒把人家的腳走大,倒把你娘的腳走大了。看著娘往橋上走去,喜泉一縮脖兒,禁不住偷偷樂了一下,心說,誰讓你急著讓我跟人家見面呢,走大你的腳也不虧。
此後,「怎麼還是你呢」這句話成了他們倆的口頭語,也是他們夫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把鑰匙。在新房裡,他們拉滅了燈,喜泉一句怎麼還是你呢,他們就樂了。日子長了,難免有咸也有淡,遇到不順心的事時,星堂就用怎麼還是你呢給喜泉打氣,打了氣,喜泉的精神果然好些。這句話也許會伴隨他們一輩子,誰知道呢?
大娘那邊徵求星堂的意見,星堂說喜泉的脾氣太犟了,他說一句,喜泉犟三句,喜泉的話頭老是壓在他的話頭上。要是娶了這樣的閨女做老婆,恐怕一輩子都得受她的氣。大娘不贊成星堂的說法,說你這孩子不要裝迷,犟驢子有犟活兒,人的脾氣犟點才有本事,才不怕吃苦。要是娶了喜泉這樣的閨女做老婆,保證家裡地里都給你拾掇得好好的,你一輩子都不吃虧。你這話跟我說說就算到頭了,跟誰都不要再提。你要是把話說出去,要是傳到喜泉耳朵里,喜泉想願意也不會願意。及見到喜泉的娘,大娘把星堂的意見瞞得結結實實,說星堂對喜泉很滿意,誇喜泉又聰明又伶俐,長得又好看,恐怕十里八鄉都挑不出像喜泉這樣好看的。只要喜泉沒啥意見,男方家很快就把定禮送過來。喜泉的娘沒說出喜泉有啥具體意見,只說喜泉這閨女沒福。喜泉的娘這麼一說,大娘就明白了。閨女家的事無須多問,問多了反而不好。大娘說,再說吧。娘把大娘捎回的星堂誇喜泉的話告給了喜泉,喜泉相信那些話是真的。星堂當她的面時就誇過她聰明,這個話她已經知道了。喜泉還是有些感動,人說當面夸人不算誇,背後夸人才是真誇,星堂在背後也這樣誇她,說明星堂是真的喜歡她。可喜歡她怎麼樣呢,她說過了不願意,總不能再把話收回來吧。
喜泉到鎮上趕集去了,想試試在集上能不能看見星堂。三月三廟會快要到了,據說今年廟會上有兩台大戲,鎮北頭一台,鎮南頭一台。喜泉跟娘說的是,她到鎮上看看戲台開始搭了沒有。來到集市上,喜泉買了一點青菜佔著籃子,就裝著歇歇的樣子,站在一個牆角往市面上看著。趕第二個集時,喜泉就在人流中把星堂看到了。星堂似乎比去年又長高了一些,越發像個大人的樣子了。星堂的眼睛也很好使,在她看見星堂的同時,星堂也把她看到了。星堂顯得很驚喜read.99csw•com,驚喜過後是害羞,把目光躲開了。你害羞誰不害羞呢,喜泉也把眉眼低下了。只低了一下,她把眉眼又抬起來,想看看星堂這會兒怎麼樣了。星堂的想法大概跟她撞車了,她抬起眉來,星堂也正好回過眼來,二人的目光碰得更直接。兩個人在大街上看來看去,這算什麼!喜泉拐進旁邊一家賣布的商店裡去了。拐進商店后,她並不買布,而是躲在門裡一側的暗處繼續觀察星堂,看星堂如何表現。星堂沒有跟進商店,而是退到街邊,目不轉睛地往商店門口看著。喜泉在商店裡待得時間長一些,她伸頭看看星堂,馬上縮回頭來;再看看,再縮回來,直到有一次看不到星堂了,她有些泄氣似的才從商店出來,準備回家。她走了沒幾步,覺得後面好像有人跟著她,她回頭一看,在後面不遠不近跟著她的正是星堂,星堂在對她笑,嘴張了一下,好像還要跟她說話。喲我的娘哎,這小子的膽子是不是太大了。她沒敢再回頭,加快腳步回家去了。喜泉試出來了,星堂肯定沒有定親,更沒有娶媳婦。星堂要是娶了媳婦的話,對她就不會這樣了。
中午,娘從菜園裡刨回一些蔥。頭年入冬時挖一道深溝,把蔥密集地埋在溝里,下雪天都不耽誤蔥繼續長。到了春天,蔥葉重新泛青,蔥白更是磁丁丁的。喜泉說刨的蔥可不少,給我大娘送去點兒吧。娘說,想送你去送吧。喜泉把蔥送到大娘家,大娘說,你看這閨女多好,刨點蔥還想著你大娘。喜泉說,幾棵蔥,不值啥,誰讓你是我大娘呢!大娘說,這閨女真會說話。上次大娘給你說謀也沒說成,大娘記著你的事兒呢。喜泉說,那不能怨大娘,怨我那時候還小,不懂事兒。
見面的程序完成之後,娘和喜泉一塊回家,大娘和星堂一塊兒回家,她們分頭徵求兩個孩子的意見。在回村的路上,喜泉一路繃著小臉兒,不說話。看女兒的神情,對這門親事好像不大樂意,娘沒急著問她。娘拿別的事情來說,一說今年的麥苗長得不賴,又說油菜結花骨朵了,喜泉還是沒說話。娘回頭一看,見喜泉的兩個眼角都濕漉漉的,未免心裏一疼,娘說,都怨娘,讓我閨女受委屈了。我閨女還小著呢,不到十九歲,我再也不讓我閨女跟人家見面了。娘拿出手絹,往喜泉臉上擦。喜泉嗯了一聲,轉過臉去。喜泉說,娘,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在外面待一會兒。娘說那可不行,我不能讓我閨女一個人在外頭。娘一拉喜泉的胳膊,讓喜泉跟她一塊兒回家。喜泉回到家,就把新衣服新鞋脫下來收好,躺到小床上睡覺去了。她當然睡不著。她說了回來想想,沒想到那小子八哥學舌,也說回去想想。人家閨女家不能當面答應,才說回去想想。你一個破小子家,有什麼可想的,可氣。娘做晚飯時,喜泉去灶屋燒鍋。娘見喜泉情緒好些了,問,那孩子說什麼不好聽的話了嗎?喜泉說,他敢!那你為啥不高興?我嫌他不會說話,半晌不夜的,見面就問我吃飯了沒有,好像別人都是飯死鬼托生的,八年沒吃過飯一樣。娘問別的還有啥。喜泉沒說出別的什麼。娘說,我還以為人家給了你多大的氣受呢,弄半天就是因為這一句話呀。要是這樣的話,不是我說你,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這地方的人不管誰跟誰見面搭腔,都是先問吃飯了嘛。不問吃飯了嗎,問啥呢!人家問你吃飯了嗎,是先跟你搭上腔,也是關心你,這有什麼不對。我看你挑毛病挑得不是地方。喜泉說,誰稀罕他關心我,反正我聽不中他說話。我看你還是再想想吧。沒什麼好想的。等你大娘回頭問起來,我咋樣給她回話呢?你想咋回咋回。不是我想咋回咋回,這話得你說,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你得說一句準話兒。喜泉說,準話兒就是不願意。娘說,這可是你說的。
劉慶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當過農民、礦工、記者。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種。先後獲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種刊物獎三十多項。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斷層》獲首屆全國煤礦烏金獎,中篇小說《少年的月夜》獲本刊第十一屆百花獎。作品被譯成英、https://read.99csw.com法、日等外國文字。現為北京市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春天是說媒和相親的日子。年跑得遠了,麥苗起身了,燕子回來了,杏花開了,白天一天比一天長了,人們閑著也是閑著,不給年輕人牽牽線,讓他們互相見見面,還幹什麼呢!東庄的閨女,西庄的小子,如果不給他們牽線,他們之間或許什麼聯繫都沒有,什麼故事都不會發生。要是從中給他們牽一下線呢,極有可能是一根紅線兩頭拴,把兩個人永遠拴在一起,並衍生出一連串的故事。別看閨女小子們都拿著勁,裝得跟無事人一樣,他們對春天的事情都很敏感,哪個不是滿懷心事呢,哪個不是望著被春風吹得滿地蕩漾的麥苗愁得嘆息呢!你一提給某個閨女介紹對象,那個閨女的臉一下子就紅透了,她不是趕緊躲起來,就是說不呢,不呢,俺還小著呢!這樣你就等於把人家閨女給惹了,人家嘴上不說,心裏惦記著,天天都惦記著。你真給人家介紹對象倒還罷了,要是把人家害羞的話當真,不給人家介紹,人家就該生你的氣了,在心裏埋怨你說話不算數。小子也是一樣,你一說給他介紹對象,他也會顯得不好意思,說不著急,不著急,手裡還沒有多少米呢!可小子畢竟大方些,問給他介紹的對象是哪庄的。好小子,你不是不著急嘛,問哪庄的幹什麼?想娶哪庄的閨女當老婆?你說吧!小子說,哪庄的閨女都可以。說媒的事不是只對閨女小子有意義,對媒人來說也很有意思呢。當媒人的一般都是過來人,好像人從婚姻那座橋上過來了,才取得了當媒人的資格。過來人就不能再回去了嗎?不能了。想重溫一下舊夢怎麼辦呢?一條不錯的途徑,就是給年輕人當媒人。看著青年男女初次見面時那種心中燃著一團火、卻手足無所措置的樣子,媒人彷彿把自己過去的樣子看到了,似乎重新找回了當閨女或當小子時的感覺。一樁媒說成了,即將締結姻緣的青年男女很美氣,當媒人的心裏也很美氣,頗有成就感。更為重要的是,按當地的說法,為人做媒是積功積德之事,功德積累得多了,會蔭及子孫。既然如此,誰不想積點功德呢!
大娘再次給喜泉說媒,說的還是雪家橋的,還是雪星堂。娘說恐怕不行,喜泉知道了給她說的還是那個人,該跟我急了。大娘說你放心,一回生,二回熟,這回再讓他們見面,一定能成,這個我心裡有數。介紹對象,兩次介紹同一個人,這種情況以前沒聽說過。喜泉的娘覺得這事沒法跟喜泉說。大娘說,你只對喜泉說,給她介紹的這個對象是雪家橋的,她不問介紹的是哪一個,你就別說。她不問,就說明她心裏明白。咱要是把話說明白,閨女反而不好意思去了。娘將信將疑,把大娘再次給喜泉說媒對喜泉說了。喜泉果然沒問給她介紹的是哪一個,也沒提不到十九歲不跟人家見面的話。
這天午後,喜泉說到地里放會兒羊,牽著她家的羊向北地走去。臨走她又回到裡間屋照了照鏡子,把額前的劉海兒整理均勻。往北二三里遠沒有村莊,除了兩處明水和栽在田間路兩邊的幾行白楊,就是大片大片的麥田。地里人很少。一個人在路邊的溝里,像是在刨什麼。一個人騎著自行車,無聲地從小路上騎過去。一個老漢側身在一塊荒地里躺著,看著他的一隻水羊和兩個羊羔在吃新草。地里風不算小,把麥苗吹得翻著波浪。波浪一波一波涌得很遠,彷彿把人的心思也帶遠了,遠得讓人惆悵。清明節快要到了,有人提前到墳前燒紙。有的草紙大概還沒點燃,就被風吹到空中去了,在空中翻飛著,翻飛著,如高天下的一隻鳥。喜泉牽著的羊不是很老實,看到路邊的麥苗,羊掙著頭,伸著嘴,光想吃。羊一掙,喜泉往回一拉,她不許羊吃人家的麥苗。麥地盡頭處是一道拱起的河堤,喜泉打算攀上河堤,再走下河坡,讓羊到河坡里去吃草。西邊過來的長河在這裏拐了一個彎,這裏顯得河寬水寬河坡也寬。喜泉把羊往河坡里一放,牽羊的繩子一扔,讓羊去吧,隨便吃去吧,自己走近水邊,對河水望著。河水很清,長在岸邊的蘆芽是紫紅的,映進水裡也是紫紅的。一個男人,駕了一隻月牙小船,用舀子在岸邊的葦芽叢里舀魚。喜泉不信那個人會舀到魚。天上有一朵雲彩,雲彩映到水裡是白的,舀魚的人能舀到一朵雲彩還差不多九-九-藏-書。你別說,舀子里白光一閃,那人還真的舀到了一條魚。那人把舀子往船里一倒,魚就掉進船中間盛了水的方格里去了。因舀魚的人在對岸,喜泉只看水中的倒影,就把人和船還有篙頭舀子看得很清楚。既然船的倒影是衝下的,是倒扣在河底的,船艙里的魚怎麼不趕快跑呢,一跑不又回到河裡了嘛。正這樣為魚著急,她看見舀魚的朝她這邊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第一眼看得時間短,第二眼看得時間長些。我又不是一條魚,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真是的!喜泉稍稍有些慌張,她趕緊往後退,退,退離水邊,退到岸上去了。她想到了,她能在對岸的水底看見舀魚的人,舀魚的人看她也是在對岸,也能在水底看到她。她不想讓人家看見她,便躲到一棵粗大的楊樹後面去了。自從娘說了要她去跟那個叫星堂的小子見面,她心裏再也放不下來,對所有的男人都不敢看。這是因為,她覺得人家都在看她。她有什麼可看的呢,要鞋沒有好鞋,要帽沒有好帽,要褲沒有新褲,要衫沒有稱心的花布衫,讓人看了還不夠人家笑話的呢!她知道,現在的閨女家去相親,不|穿布鞋了,都是穿皮鞋或是旅遊鞋。不戴方巾了,都是戴長長的圍巾。不|穿帶大襟子的布衫了,都是穿對襟的帶銅拉鎖的褂子。褲子呢,最好是穿藍色的牛仔褲。這些東西她一樣都沒有,拿什麼去跟人家見面呢!
娘把大娘給喜泉說婆家的事說給喜泉,喜泉說,我不聽,我不聽。娘笑了笑說,你不聽算了,你大娘也是一番好意。閨女家生就是人家的人,早晚都得說婆家。啥事都是趕早不趕晚,趕早了才有挑頭。挑那合適的人家趁早把親定住,誰心裏都塌實。娘說著長出了一口氣,好像捨不得閨女離開她,又無可奈何似的。娘這樣的心情感染了喜泉,她想我的娘哎,有這麼快嗎,有這麼嚴重嗎,她眼眶一熱,不知不覺垂下頭來。娘不能因為女兒說了不聽就不說,哪個當閨女的不是這樣,嘴上說的是不聽,兩個耳朵都支楞著,你要是真的不說,不知她的嘴噘得有多長呢。娘說,那孩子是雪家橋的,跟你大娘的娘家是一個村。他爹是村長,他家弟兄三個。老大叫雪天堂,老二叫雪明堂,老三叫雪星堂。老大老二都成了親,你大娘給你說的是他們家老三。你大娘說了,那家的孩子一窩強似一窩,老三那孩子不錯,初中畢業,人長得很精神。你大娘還說了,他爹把給老三蓋房的房料也備好了,只要一把定定住,四間渾磚到頂的大瓦房說起來就起來。這是怎麼了,喜泉說了不聽,怎麼一句不落地全進了耳朵里。喜泉好像這才回過意來,說,我說了不聽,你還說,還說,你再說,我就把耳朵捂住。娘說,好好,不說了,不說了。你思謀思謀,要是覺得他們家的條件還可以呢,我就讓你大娘定個日子,你去跟人家見個面,相看相看,說說話。這一次喜泉態度很堅決,說,誰跟他見面,我才不去呢!娘說,誰的羊誰放,誰的橛子誰拔,你不去誰去!喜泉說,誰想去誰去,反正樂去!娘不笑了,拉下了臉子,說,這是你一個閨女家說的話嗎,再胡說我擰你的嘴。找女婿是一個閨女家一輩子的終身大事,找著好的,一輩子有你的福享,找個不是東西的,一輩子都得跟著受屈。這個事必須你自己去,誰都不能替你。喜泉說,那,我一輩子都不找,行了吧?娘說那不行,你不出門子,我還不願意呢,你爹還不願意呢。不是養不起你,天底下沒有這個理。
在河堤上見了面,兩個人的樣子都很驚奇,喜泉說,喲哎,雪星堂,怎麼還是你呢!說著就笑了。星堂說,喲哎,潘喜泉,怎麼還是你呢!星堂也笑了。他們互相看著,像是久別重逢的老熟人,就差擁抱在一起了。喜泉說完了完了,看來我命里就該跟著你。我的命怎麼能這樣呢!星堂跟喜泉感嘆的意思一樣,他只是換了一個詞,說,看來我命里就該娶你做老婆。什麼老婆老婆的,多難聽。好好,娶你做|愛人,行了吧!這還差不多。喜泉說,哎我問你,這次來見面之前,你知道見的還是我嗎?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誰哄你誰是小狗。星堂問,你呢,你知道見的還是我嗎?喜泉說,我要知道是你,我就不來了。二人又說到命上。命是什麼,命是老天爺的意思,是神的意思,不是哪個人所能安排的,也不是哪個人所能違抗的,既然這樣,那就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