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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請牢記

恭請牢記

作者:楊少衡
關之強開了個緊急現場會,主要干一件事:讓與會各頭頭調集力量修路,不是修高速公路,是修進出高速公路施工現場的通道。關之強要求把能調集的人員和施工設備全部調來,能調多少調多少,把力量集中到這一帶,用兩天時間,務必把有關通道上的主要破損盡數補上。這些通道的主體為省道,也有部分是縣道、鄉村道,因為高速公路施工機械和運輸車輛的高密度使用而到處破損。此前已經進行過一次大整修,也是關之強親自組織的,現在他又來了,讓大家再干,狠干。會上關之強讓大家談問題,提到的幾乎全是經費不足。
關之強領著大家從洞里走回洞口,一路考慮。到了洞口時,他把頭上戴著的安全帽摘下來遞給隨員,忽然靈機一動點了點頭:「有了。」
關之強向市長請假,說要到高速公路指揮部去安排一下。市長說去吧,明天傍晚前趕回來,參加向省長彙報。關之強說情況不太好,他還是盯在指揮部比較穩當。彙報會就不一定來了,有書記、市長彙報,有市裡頭頭腦腦陪著,還有那麼多中層幹部與會,濟濟一堂,已經夠熱鬧了。
市長卻不同意關之強請假。市長說,邵省長難得一來,在家的市長們都應參加彙報會,出差在外的還得盡量趕回來,怎麼可以跑?關之強說,非要他趕回來湊個數當然也可以,但是他真有些不放心,他擔心邵省長這回來者不善,就衝著高速公路。比較而言,讓他待在指揮部以防萬一,可能更好一些。
「你安排了幾個點?都怎麼安排的?」
處理完輔助通道事宜,關之強又專程上了高速公路施工現場。這裏的施工隊伍比較專業,場面比較宏大。關之強讓隨員注意看表,測算從指揮部到附近幾個工地的時間,在工地上來回跑了兩趟,一心一意琢磨。沒人知道他在籌劃什麼,他也什麼都不說。末了他指著一個山頭,確定此為重點:「我估計就是它,八成把握。」
關之強頗覺同情,當然他也覺得張濤有些活該。該同志是個胖子,發福得太過分了一點,不容易讓人感覺良好。張濤這個人對工作缺乏應有的研究,他管財政的要訣不是怎麼理財,怎麼開源節流,而是怎麼從上邊搞到錢。他還真能搞到錢,因為他擅長拉關係,敢送會請,上頭熟,有幾個還特別鐵。所謂「關心領導」就是張濤的一句名言,他總說我們應當關心群眾,我們更應當關心領導,因為錢都在領導那裡,在上邊。這個人的觀點當然不登大雅之堂,但是他總能從上邊拿到項目拿到錢,所以越發注意拉關係而不研究具體工作,一朝碰到邵坤這樣的領導,他不出醜才怪。
關之強明白,此刻邵省長大概想起那句話:「認識不足,還是工作不力?」
張濤不禁緊張:「你是不是向省長告哪家狀了?」
他給省政府辦公室一位處長打了電話。該處長姓周,數年前跟關之強在黨校同學過,兩人關係挺好,至今時有往來。關之強對周處長說,邵省長來了,定於明日到高速公路施工現場視察,挺難得的。他只怕處理不好,因此想了解接待該省長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處長提到要把彙報情況吃透,別念稿子。關之強說沒問題,自己干過的工作,還能吃不透?他不放心的主要是接待。他問邵省長有什麼特別的喜好?處長說這還真不好說。
對錢的問題他說:「按程序辦。」
省長當即表態:「出問題打誰?你第一個。」
他們閑聊以打發十分無聊的等候時間。張濤說,關心領導其實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但是你不關心行嗎?這就像請客吃飯累死人,但是你不那麼來拉關係,能從上邊搞到錢嗎?你不跟領導說明清楚,他還以為你盡喜歡吃喝玩樂不幹活不掌握情況呢。關之強開玩笑,說你這種老手都發愁,我怎麼辦?你看我連預約都不敢,唯恐省長不讓關心,一口回絕,事情辦不成。橫下一條心只好來伏擊領導。
關之強這才感到佩服,該領導果然記性好。
「這個洞地質情況很好,很少有這麼大的石頭從上邊掉下來。」
市長話裡有話。關之強不急著問,他耐心等候。不一會兒有人報告了,是李健。關之強這才知道原來是張濤在剛結束的彙報會上出了點丑。向邵省長彙報時,市長談到了今年財政收入情況,省長認為本市財政收入增幅與GDP增幅比例有問題,他問哪位分管財政?張濤站起來自報家門,省長讓他分析一下這個問題,張濤支支吾吾說了半天,該說到的一句都沒說到。省長一擺手讓他別再瞎扯:「你講得吃力,我們聽得比你還吃力,都免了吧。」
他左看右看,沒挑出什麼毛病,便搖頭。
沒人接茬,大家面面相覷,沒有誰知道關副市長講的什麼事。
本次視察活動至此功德圓滿,效果不錯,這時應當見好就收。但是關之強不,他居然跳出來沖了過去。
關之強還是那種感覺:挺興奮,有挑戰感。以守株待兔自比,居然把邵省長視為野地里的兔子,關老八的興奮相當惡劣。當然他也有若干興奮資格,因為推斷正確,如市長所言:「有點諸葛亮了嘛。」
第二天一早,邵坤副省長一行隆重駕到,市長親自陪同。關之強在指揮部外的曬穀場上恭候。下車時市長向省長九九藏書介紹關之強,省長了無反應。後來市長加了一句:「他分管交通這一塊。」邵省長才認真看了關之強一眼,眼光極為銳利。
施工隊長作了回答,這是一句錯話。
關之強說:「哪有不讓省長看的?不過隧道不看為好,車開不進去,地上又是泥又是水,不好走。空間小,洞里照明也不好,噪音特別大。」
他知道自己已經被邵省長徹底記住了。跟省長有關的事情哪裡會有疏忽的?那幾袋真空包裝精品茶是關之強親手放進去的,其功能不是供省長用沸水沖泡以品嘗,只為加深領導之印象,恭請牢記。邵省長可能把關之強送的檔案袋丟給秘書,看都不看,他也可能在翻閱材料中注意到幾小袋茶葉,順手扔在一邊,畢竟這玩意兒太小,不值得認真對待。如果是這兩種情況也就罷了,一番操作無效,有些遺憾,卻也沒有什麼損失可言。但是沒準省長看到了,發現了,還較起真來要問個究竟,表明自己的原則立場,深刻教育下屬,這樣最好。邵省長當然可能心知肚明,一眼看穿這就是一些小伎倆,關之強「走路」,細緻揣度,精心安排,特備一頂安全帽以供領導批評,用幾小包茶葉做道具,然後躲到一邊,關掉電話,連夜加班開會,以便一有機會可以表明自己工作相當努力,這都一回事,小伎倆。關之強自己都如此清楚,邵省長哪會看不透?但是不要緊,位高權重的大領導想不領教下屬的百般關心還真是很難,與張濤相比,關之強這種方式畢竟不傷大雅,相對好接受。總之必須給該領導留個比較深刻的印象,這種印象不能過於完好,因為那肯定不真實,但是絕對不能太差或者太嚴重,否則就沒有下文了。關之強需要什麼下文呢?很多,必須有一條路能夠通達,沒有這樣的通道實在不行,包括辦正經事也是。情況就這樣。
關之強說哪裡呀,工地上有些事急,一旦出問題不得了,所以不是逃跑。
關之強說:「我們按省長的要求趕了一份報告,想呈省長參考。」

3

這時電梯口「叮」的一聲輕響,紅燈閃爍。兩個人不約而同,一起從沙發上直挺挺站起來。電梯門一開,正是邵坤副省長,還有他的秘書。
當天傍晚,李健打來電話,說省長一行正在返回市裡,晚飯在賓館吃,將於明日一早返回省城。李健還彙報了一個細節,就是省長習慣在晚飯後回房間擦一把臉,然後在賓館院中散步一小會。省長散步時不讓人陪,只有秘書跟著。因此陪省長用餐后,主人把他送到他所住的九號樓樓下電梯旁便告辭,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一個月後,省城新聞媒體報道:邵坤常務副省長榮調,離開本省,另有重用。
離開高速公路指揮部后,邵省長一行去看一個開發區。領導走後關之強一口氣沒歇,守在指揮部安排各有關事項,組織他的下屬緊張動作,準備一份應急文件。
處長笑了,他說:「想挨一頓臭罵嗎?」
邵省長掃了他們一眼,沒有特別的表情。關之強想,看來也不是所傳那樣,該領導的記性不一定果然那麼好。可能也就感覺眼前兩人面熟,不一定真就一眼認準。大領導下基層調研凶的人多,特別是滿眼官員,東一個「長」西一個「長」,所到之處,大大小小站幾排,都是黃皮黑毛,間有少許白髮,沒有特別接觸,實不易記牢。
關之強笑,說:「我是把機會留給別人,讓你老人家好好關心一下領導。」
「這怎麼回事?」
邵省長問:「幹什麼?」
關之強給邵省長出了個題目。他說,市縣兩級財政為搶修施工通道耗資巨大。這條通道主體是省道,自高速公路動工之後,通道承載的運輸量大增,維修難度倍加,省里有關部門非常關心,給予大力支持,市縣更是竭盡全力,但是困難太大,還希望省領導更多關心。目前通道情況雖有所改觀,工地大型車輛頻繁使用,很快又會讓它再次成為破布,還得修了再修,直到高速公路全線貫通,因此還需要大量投入。市縣財政已經難以支撐,希望省長指示省有關部門給予支持,否則還可能出問題。
關之強立刻「走路」,落荒而逃。當然也不能止於逃跑,他也得隨時掌握動態,才能有備無患。上路前他作了安排,讓李健留下來,守在市裡。李健是政府辦副主任,跟隨關之強工作,關之強下鄉上工地,通常由他跟著,這一次留守,別有重任。
不料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守株待兔于樓層電梯間外。卻是張濤,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兩人見了面知。關之強說:「這哪是關心領導?這是伏擊領導嘛。」
「七巨頭到場,」他開玩笑,「不缺關老八一個。」
張濤說:「瞎話。別讓該領導太關心就謝天謝地。」
「需要不需要準備一點小禮品啊什麼的?」
關之強在政府班子里排第八,為本市一位市長七位副市長的最末一位,所以市長們打趣時管他叫「關老八」。關之強自嘲說,他主要是姓得不好,他這個「關」上下有八,所以註定是老八的命,想排個老七都沒道理。
所以關之強這回不僅是「守株待兔」,他完全是有意識地精心誘導,把高速公路當read.99csw.com一根胡蘿蔔,要把邵省長一行引到工地上去。此舉有指揮領導操縱領導之嫌。他這麼干很危險,領導固然需要關心,邵省長這樣風格的領導卻不是可以一般對待的,張濤那般熱情洋溢擅長關心領導的老手都恨不得逃之夭夭,關之強還要引火燒身,這不是什麼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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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關之強「走路」。他這一行徑純屬「精心策劃」性質。如果他不到工地來,待在市裡恭候邵省長駕到,可能在彙報會上當場出醜,如張濤一般。因為所傳省長記性特好,關之強在政府班子名列第八,以往無接觸,邵省長對關老八不會有什麼印象,但是他對那份內部通報及自己的批示肯定牢記於心,說不定他會在彙報會上再次追問,讓分管副市長解釋一下「認識不足」還是「工作不力」,或者真是「高度重視,措施有力」,也就是省長完全官僚主義批評錯了?關之強拍拍屁股「走路」,邵省長就不好拿這樣難以回答的尖銳問題拷打書記市長,人家畢竟是大領導,他再厲害也不會失去分寸。關之強還考慮一條:邵省長的記性可能並不像所傳的那麼優秀,他可能根本沒把這條高速公路當作此行的主要目標,但是有一種方法可以喚起他的記憶:市長在彙報會上向邵省長說明,政府班子八位領導今晚來了七位,關之強副市長缺席是因為高速公路工地有一些急事需要處理。這時邵省長肯定會作有關聯想,沒準他立刻就打定主意要上高速公路看上一眼。
關之強連叫糟糕,他向市長作了解釋。市長說,現在太晚了,明天一早去見省長,不要耽誤,邵省長早飯後就回去了。
兩人都笑。
邵省長指著茶几上,茶几上放著關之強送來的材料和檔案袋,一旁還有幾個小袋,小袋綠色,也就拇指粗細,是幾袋真實包裝的精品茶。
「老關你怎麼跑了!三十六計走為上?」
關之強沒有太浪費自己的時間,因為領導是那般善解人意,如此替下屬的時間心痛。關之強進了邵省長套房的會客室,從包里取出一個檔案袋放在茶几上。他解釋說這是要經費的報告和附件,昨天省長視察指揮部,發表重要講話之後,他和市裡幾個部門一起緊急擬訂的。希望省長能抽空瀏覽一下,不用太多時間,幾分鐘足夠。他已經根據省長的要求,以最快的速度,按程序將報告上送省有關部門,並將隨後跟進,全力努力。如果事情順利,就不敢再麻煩省長,如果有問題,自己實在解決不了,可能還得求省長幫助。說完關之強即告辭,說自己沒有預約,挺冒昧,請省長原諒。
關之強拿起小袋看,然後立刻檢討,說明白了,是自己疏忽。他說,前天在高速公路指揮部聽說邵省長要來,他就想借領導視察的難得機會,爭取反映有關問題,因此交代市政府辦把一些材料送到指揮部,同時讓他們弄一點好茶備用,因為指揮部的茶葉很次,平日大家對付還行,招待大領導不宜。辦公室把茶葉跟材料一起送到指揮部,可能是誰圖省事塞在檔案袋裡,又粗心大意沒有全部取出來。
「再三強調省里各有關部門一向大力支持。」他說,「天底下就我最笨,還有老天爺最壞,老給我們下雨。」
市長沉吟片刻,說:「也好,你看著辦。」
邵坤副省長明日駕到,關之強決定「走路」。「走路」為本地土話,其「走」讀為「找」,並非指徒步行走或者不慎迷途,其意思接近於「落荒而逃」。
關之強只覺當頭挨了一棒,興奮感蕩然無存。他唉呀唉呀搖頭,心裏覺得特別可惜。這麼好的大領導好不容易剛記住一個關之強,怎麼說走就走,歸別地方小領導們關心去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關之強唉呀一聲道:「關心領導太累人的。」
但是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無可挑剔。所有呈現完美或者接近完美的狀況都特別值得懷疑,在許多情況下格外會引起注意,事物往往經不起注意,稍微留心一下,總會發現無可挑剔表象下隱藏著漏洞,弄不好還會是些重大毛病。問題是漏洞常常防不勝防,你找到七個八個,很可能還有第九第十個藏在某個地方,你根本不知道它會是怎麼樣被發現出來,企圖消滅一切漏洞的努力通常事倍功半甚至勞而無功。這種情況下可以逆向思維,不是被動挨打而是主動出擊,不事防範而行呈現,這就是有意識地留下一些破綻,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向預設的這些破綻,讓他們沒有功夫注意其他問題。留下的這類破綻應當不是要害,是細微未節,足以被發現,卻是些小毛病,可供痛打,卻不至於傷筋動骨,造成不利後果。這是一種聰明的辦法,運用它卻也需要相當的水準。
關之強告訴市長,他在這邊盯著,工地情況還行,但是也不是非常理想,怕到時候還有麻煩。市長說:「可不能再出問題。小心一點,邵省長你知道的。」
當晚十點半,向省長彙報的會議剛結束,市長氣也顧不著喘,立刻給關之強打了一個電話。市長說,邵省長定了,看高速公路。明天一早去。市長要關之強作好一切安排,加了一句話:「還真給你算準了。有些諸葛亮了嘛。」
邵省長不知道自己又九_九_藏_書被關之強準確算中。關之強在工地走過幾個來回,掌握了準確時間,他知道該領導不可能在這裏待太久,只能選擇比較重要比較關鍵的施工點看,橋樑隧道當為首選。關之強決定把邵省長引向隧道,因為相對容易安排。指揮部附近有三條隧道,一條很短,已經挖通,一條距離遠,要跑近兩個小時,時間上不允許,只有一條比較適合參觀,就是關之強曾經重點視察並狠加布置的那個洞子,兩天前關之強就曾推測省長會選這個點,他說的「八成把握」就這個。
張濤主管財政,當年關之強跟他在同一個縣班子里共過事,彼此熟悉。張濤提得早,在副市長里排名靠前,財權在握,舉足輕重。他打電話找關之強,是想商量一筆公路貸款的事,知道關之強在路上,他說:「行了,先對付省長,完了咱們再說。」
「什麼東西不讓看?比如說隧道?」省長追問。
關之強說哪裡能告狀。省里部門是可以告的嗎?這一次告了以後還找不找?
「錢我來想辦法。」關之強說,「首先我要看你們怎麼上。」
這山頭屬要害地段,正在挖隧道,從山兩頭往裡打,總工程量完成未及一半。關之強親自鑽隧道,隧道里轟隆轟隆響著空氣壓縮機的吼叫,洞底有水,通道坑坑窪窪,凹凸不平,一些水窪處鋪著模板。施工隊長說,這個洞打在岩石層上,岩石特別堅硬,施工強度大,地質情況卻也比較穩定。關之強領著一行人趟過泥水,踏過模板一直走到洞盡頭工作面上,用了20分鐘,關之強表示滿意,說:「這個時間合適。」
張濤問關之強跟省長預約了沒有?關之強搖頭。張濤便勸關之強不要找,說:「你這不是關心領導,你是給領導找煩。我管財我還不知道?最煩的就你這種,追著屁股要錢,吃飯散步都不放過,黃世仁似的。你別自討沒趣。」
「你打算讓我看什麼?」
「不是有那批示嗎?」關之強說,「我聽說他的記性特別好。」
邵省長說:「拿走。」
他讓施工隊長準備一把剪刀,說時候到了有用。
關之強說:「我知道。試一試吧,要不還怎麼辦?」
類似事情頗表現邵省長風格。省長當然也不是不分青紅皂白一味駭人,這位領導頗親民,經常下訪,足跡遍及城鄉各地,對下崗工人,孤寡老人和貧困山區農民關懷有加,對級別相對高一點的官員也注意掌握分寸,不至於當場沒收稿子讓人下不了台,但是該打就打,從不計較是否讓人難堪。有一次省里開會討論扶貧問題,一位設區市分管市長說錯了一個數字,邵坤省長一擺手問該同志的秘書叫什麼名字,說:「你沒有錯,是你的秘書錯了。」體諒備至,卻讓人尷尬到家。
邵省長在隧洞里果然發現了問題。這位大領導不是工程師,他是農業大學出身,儘管後來因工作緣故接觸了許多工程知識,畢竟不是本行,他也從不對過於專業的問題發表不成熟的意見。但是他是一位大領導,他在視察工地時應當有自己的發現和自己的指導,這體現領導的水平,也是實施領導的需要。
關之強與張濤在電話里談論的所謂「關心領導」需要作點解讀。一般而言,上邊有大領導來,下一級的小領導們總是很自覺地簇擁過去,即所謂「關心領導」,這種關心於禮節于溝通而言都還是需要的。但是特殊情況也有,例如邵坤副省長就比較特別,碰上他倒也不見得都要四散而逃,主動湊過去卻不一定是上策。邵省長是常務副省長,又是省委副書記,位置特別重要。該領導個性鮮明,作風硬朗,眼光敏銳,記性還特別好,誰要是一不小心讓他逮住,多半有苦頭。這方面有一些經典傳奇。據說有一回這位大領導到一個縣級市調研,當地主官作常規工作彙報,大小數十幹部與會。大領導聽了幾句彙報就讓小領導住嘴,說:「別給我念稿子,用自己的話說。」小領導額頭上毛毛茸茸即滲出一片細汗。那種場合當小領導的離開稿子很難說話,因為給大領導彙報不是吃飯勸酒講段子,那很嚴肅,牽涉到給領導什麼印象問題,開不得玩笑,總得一二三四一套一套有理論有實際有觀點有例子,沒有幾十張稿紙搞不下來,又有誰能把幾十張稿紙都背個滾瓜爛熟?偏偏這位大領導不喜歡聽人念稿子,哪怕你抑揚頓挫深情朗誦那般也不行,他就要你說,考一考你的背誦功夫。你要是情況掌握不好,或者反應遲鈍,你就只好出醜吧。那一回撞到省長槍口上的小領導經驗不足,水平不夠,省長讓他棄稿彙報,他結結巴巴說上兩句,感覺有些緊張,情不自禁又低下頭念稿,省長當即敲桌子,說:「把稿子給我,我幫你念。」真叫人無地自容。
他如實說明。
原來這個人不是不戴帽子,這個人從來都沒犯過錯,因為指揮部對安全生產的要求一直非常嚴格,進出洞子都要嚴查,這一天有些特殊情況:他的安全帽系帶在洞里斷了,齊嶄嶄有如被剪刀剪斷。斷了系帶的安全帽很不好戴,頭一低就掉,於是他索性把帽子摘下來丟在一邊,準備等換班后再修理。
他們出了洞子,上車回指揮部。邵省長在指揮部發表重要講話,特彆強調了安全生產的重要,強調要防範于未然。關之強代表指九*九*藏*書揮部表態,特地提到那頂安全帽,還有施工隊長的錯話,承認安全意識大有漏洞,務必痛加糾正。邵省長沒有再說什麼,提供廉價肯定不是這位領導的風格,但是可以感覺到他比較滿意,因為進度確實上去了,工地上熱火朝天,而且發現了一頂安全帽的問題。他只是不知道這頂安全帽屬關之強有意安排,以幫助領導有所發現。
關之強說每一個點都安排,都可以看。邵省長問是不是有幾個重點推薦參觀點?關之強承認說確實安排了幾個重點,主要考慮了路況、環境等問題。他想請省長看一個橋樑工地,那裡場面大一點,空間大一點,路也可以,比較好看。
張濤趕緊從包里取出他那份材料,雙手捧著遞上前。事前他已經有過預約。
關之強關了電話。他在那一刻感覺興奮,帶挑戰感,有些莫名其妙。關之強想起古時候一位很著名的鄉巴佬,該老鄉在一樹樁下拾到一隻兔子,這隻兔子因為一個什麼事奔跑,慌不擇路在樹樁上撞昏了頭。此後該老鄉每日里興緻勃勃守在樹樁旁準備再拾一隻兔子回家清燉,因此有了「守株待兔」一段佳話。
關之強出了省長房間。電梯間外,張濤不屈不撓還堅守在沙發邊,沒走。看到關之強出來,他頗自知無趣地搖搖頭:「有幾句話,不跟他說說還真是不行。」
「有那麼簡單嗎?那麼簡單?你們說。」
張濤發牢騷說:「你關老八跑得快,把個大省長留給我們受用。這麼干可不行,再怎麼說也得同甘共苦。」
「就看這個。」
李健打來電話。報稱邵省長已經到了,定於當晚開會聽取彙報。關之強頗感嘆,邵省長果然有風格,下午到,晚上加班開會,就這樣,愛你沒商量。李健還跟關之強說了些細節。李健跟隨關之強有些時間了,知道關之強的特點,清楚他關注什麼,包括細節。李健說,省里只來了四個人,兩部車。晚間書記市長陪邵省長一行吃飯,接風晚餐安排葡萄酒,省長沒動那酒,讓沏一杯茶,就用茶跟主人碰杯。邵省長看來喜歡喝茶,他拿那杯茶不光碰杯,他真喝。服務員不停地給他續茶水,他就不停地喝,還對市長說:「這茶不錯。」
張濤說,他要送一份材料給邵省長。關於本市財政收入增幅問題得解釋清楚,讓這麼大的領導誤解了可不好。關之強對張濤說,他也是來送一份材料,今天邵省長視察工地時,他向省長要錢,省長讓他按程序辦。如今的事情只按程序辦總是很難辦成,有關施工通道維修的問題,以往跟省里部門交涉過多少次,尋求支持,總是沒解決,否則情況何至如此糟糕,吃的還是啞巴虧,說都不能說。所以想解決問題,不找省長還真是不行。邵省長那麼大的領導,跟他關之強離得太遠,以往實在夠不上,有心關心領導,哪得縫隙可入?這一回倒好,心有餘悸,三十六計走為上,「走路」,落荒而逃。哪想領導會跟蹤追擊,親自前來接受關心,你想跑還跑不掉。既然省長發話了,文件材料不趕緊跟上還行?給省里部門打報告,送一份呈省長參閱,這不是程序要求,也不違反程序。
他們進了那條隧道。邵省長踏著腳下吱吱作響的模板,趟過泥水,在空壓機震耳欲聾的雜訊中一直走到洞尾施工面上。施工面一片繁忙,機械高速運轉,人員緊張來去,工作節奏緊湊有序,一眼看去,似乎無可挑剔。
關之強沒有二話,說:「好的。」
來電話的竟是市長:「你去哪了?邵省長到處找你!」
「行了,我放心了。」關之強說,「謝謝。」
處長說,邵省長曾經開掉過一個司機,因為下鄉時拿了鄉鎮一箱水果。
關之強碰了一回鼻子,但是沒有出醜。
「行了你走吧。」邵省長說,「彙報免了,不浪費你的時間。」
其時全市中層幹部列席台下,張濤副市長挺沒面子。
關之強卻要干,他還為之興奮,有一種挑戰感,狀態特佳。
邵省長笑,很難得。他一句話也把關之強打發了:「行了,走吧。」
為了回答邵省長「認識不足,還是工作不力」之詰問,關之強在高速公路指揮部坐鎮兩個月,協調市縣兩級政府和交通、公路、財政、金融部門,用盡吃奶的氣力,想方設法對通道進行一次整修,緩解其惡劣程度。這時恰逢老天開恩,雨水漸息,工地施工進度開始上升,局面好轉。關之強讓指揮部整理一份情況彙報上送有關部門,抄送邵省長,報稱本地各級政府及領導「高度重視、措施有力」,有關情況已經扭轉。
事實上關之強猜測邵省長此行調研將造訪本市高速公路工地並非憑空想像,他有根據:兩個月前,本省一家新聞單位在送交省領導的內參材料上披露了本市高速公路建設的一些情況,對工地沿線道路失修,交通混亂,影響高速公路工地機械和材料進出,造成施工進度緩慢的問題提出批評。記者們點到的確是實情,那段時間恰逢雨季,雨水集中,持續時間較長,相關施工通道讓無盡雨水浸泡得極其脆弱,大型施工車輛的高密度使用更讓那些路破爛得不成樣子,嚴格說,那已經不是一段段道路,是一線線大小泥塘,工地施工機械進出和地方來往車流都大受影響,各方反映強烈。記者把這些情況捅出來后,邵省長有一九九藏書段批示,言辭嚴厲,要求「認真查一下,看看是認識不足,還是工作不力?」批示一到,市裡壓力很大,因為說自己認識不足不行,工作不力更不行。事實上高速公路施工通道失修問題很複雜,牽涉的因素很多,有地方市縣的問題,也有施工單位的問題,其中一些問題還牽涉到省里重要部門,這裏邊有些話卻是不好說的,只能由關之強忍痛吞咽,如生吞活蛆一般。
邵省長問這個人怎麼不戴安全帽?該工人像剛出道的扒手在掏包時被當場捉住一樣慌了手腳,支支吾吾:「我是,我是,沒有。」
邵省長握起拳頭:「要是剛好有這麼大一顆石頭砸過來,那怎麼樣?」
關之強也笑:「他是好領導。秘書呢?司機怎麼樣?需要不需要稍微注意一點?」
這位大省長卻不聽彙報。只說:「看吧。」一行人即上了路。他們看了工地沿線的施工通道情況。關之強坐鎮兩月搶修道路,特別是剛剛安排的緊急增兵效果比較明顯,道路狀態不算優良,也還過得去,基本符合施工機械和運輸的需要。省長沒有過多挑剔。關之強便把領導往工地上引,問省長是不是看看高速公路施工點?邵省長即把他一眼盯住。
第二天關之強如約趕到,邵省長問他:「昨晚幹什麼?找不到人!」
「你這是怎麼回事?禮品?」
他提了一個要求,讓施工單位調設備和人員加強這個點的施工,必要時,暫時把隧道另一頭的挖掘停下來,集中力量到這邊打。施工隊長面有難色,說洞里空間太小,人多了沒用,擺不開。關之強不聽,說:「沒叫你總這麼干,需要的時候就得這麼干,別讓人看你這裏稀稀拉拉不像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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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關之強在指揮部過夜。第二天一早,高速公路沿線各有關地段全面升溫,按照關之強的部署高速運轉,關之強坐鎮指揮,全力督促。
關之強飯都不吃,立刻往回趕。一個半小時后回到市區,直接去了省長下榻的賓館九號樓,掌握的時間是晚飯行將結束之機。他乘電梯直上省長一行所住的八樓。該樓層電梯間外過道上擺有一對沙發,他決定在這裏等候。根據李健的彙報,晚飯結束后,乘電梯回房間擦一把臉,然後去散步的只有省長及其隨員,本市其他人不會跟上來,這樣比較好,不致引起過多的注意和聯想。
關之強猜測這位省長仍在關注本市高速公路施工,他估計省長希望能親自了解一下情況,也用某種方式推進這項工作,這條路邵省長一直非常重視。
關之強立刻吩咐,讓指揮部人員準備茶葉,要好一點的。
楊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於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和設區市機關部門工作。1979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等。現在福建省文聯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邵省長發現的問題是一頂安全帽。進入隧道工地的所有人都戴安全帽,是一種橘紅色,高強度樹脂材料的帽子,在工作面強烈的光照下閃閃發光。在一片發光的安全帽中,有一人光溜溜露一頭黑髮晃來晃去,鶴立雞群般扎眼,讓人不注意還辦不到。
從賓館出來,關之強直接去了交通局,市公路、交通、財政幾個部門的頭頭已經集中到位。關之強跟他們碰頭,連夜加班開會。他讓與會者全部關掉手機,同時拉掉辦公室電話接頭,切斷與外界的一切聯絡,聲稱是排除干擾。深夜裡會議結束,關之強把手機一開,鈴聲幾乎是立刻響起。
這領導還真是會說話,通常下屬的時間不怕浪費,不浪費領導時間就行。該領導不光會說話,他還厚關薄張,居然表現鮮明。打發完早有預約的張濤,他掉頭一指:「關之強。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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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對這位大領導不宜多關心,儘管他非常值得關心。
邵省長把手一擺,沒讓他往下說,回頭先對付張濤:「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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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省長眼睛一瞪:「立刻找個帽子,給他。」
關之強說看什麼都行。
離開賓館,關之強心裏又是那種感覺:興奮,挺有挑戰感。
關之強到了高速公路指揮部,指揮部設在工地旁的一個小村裡,使用一座舊日糧站的庫房,關之強到達時,舊庫房外的曬穀場上已經黑壓壓停著十數輛小車,市、縣、鄉鎮頭頭,有關部門領導和施工單位各路諸侯彙集一地,恭候關副市長光臨。
關之強覺得還有必要了解一些細節,以往不了解可以,現在需要。他所要了解的細節有相當大的敏感性,不宜委託他人,只能自己干。
他當然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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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公路指揮部駐地離市區有百余公里,路況不太好,轎車得走一個半小時。在車上顛到半途,關之強接到了張濤的一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