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尷尬風流

尷尬風流

作者:王蒙
它比我還強呢。老王想,有點兒不服氣,併為自己嫉妒心用到了動物身上而慚愧。
開會那一天奏了樂,起了立,緬懷了亡者,介紹了嘉賓。
老王還記得賓館的各種電器開關很多,花樣也多,有扳柄的,有出溜鍵的,有腳踩的,有觸摸一下就自動開關不止的……
在一次閑談中說起此夢,多數聽者哈哈大笑,並建議老王去男科掛專家門診兼心理諮詢號,使老王甚感沮喪,併產生仇視西方思潮的動機。
王蒙,男,1934年生,河北南皮人,1955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散篇小說《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這邊風景》、《戀愛的季節》,中篇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中短篇小說集《深的湖》,散文集《德莢兩國紀行》,評論集《漫話小說創作》、《王蒙選集》等。其中《最寶貴的》、《悠悠寸草心》、《春之聲》分獲1978、1979、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堅硬的稀粥》《楓葉》獲本刊第四、九屆百花獎,《蝴蝶》、《相見時難》分獲全國第一、二屆優秀中篇小說獎,《訪蘇心潮》獲全國第三后優秀報告文學獎。現任中國作協副主席。
老王記得領到了紀念品,價格不菲。

吊燈(續篇)

然而,我實在幫不上忙啊。
聽老伴的口氣是女兒的電話,女兒好像在問爸爸在於什麼,老王忙道:「別提燈泡的事……」
八個月後寵物發|情,入夜就大鬧。一開始寵物一鬧老王便起床撫慰寵物,拍拍寵物的小腦袋,胡嚕胡嚕寵物的皮毛,甚至與寵物說點兒知心話:「小糊塗(這是老王給寵物起的名字,取難得糊塗之意),你悶得慌了嗎?你想交朋友了嗎?你想出去玩一玩嗎?你也君子好逑了嗎?你也有女懷春了嗎?對不起,咱們這兒不行呀,咱們這兒是樓房呀,我要是讓你出去你找不回來呀,外邊壞人太多有吃寵物、扒寵物的毛皮賣錢的呀,你就和爺爺在一起,不要外出了吧,行不行?」
開會那一天來了許多大人物九_九_藏_書,有坐別克來的,有坐奧迪來的,有坐本田來的,有坐凌志來的,像是一次汽車博覽會。據說還有人帶著小蜜來了,可惜他老王只看得見一臉褶子的老漢,偏偏看不到小蜜。
女兒說不爭論不爭論。您要是不怕現眼就另買一個小管日光燈用吧,這架吊燈咱們就供白天觀賞。
老王與一些老友聚會,一位消息靈通人土說,現在歐美正在研究用松、柏、龜、鶴等的遺傳基因代換人的基因,如果成功了,人的壽命將可延長到一千歲;
閨女給老王買了一盞吊燈,很好看。老王說,燈是好,但是燈泡太多,每個泡的瓦數太大,照得也太亮。一開燈,360瓦同步亮,太浪費了。
只是數月後,吊燈的燈泡全部癟掉,老王再找燈泡,卻一個也找不到了:保姆根據女主人的布置,把燈泡們全扔了。那兒本來就是放壞燈泡待扔棄的地方,誰記得還有好燈泡呢。
奇迹呀,這把年紀結結實實摔了一跤,居然沒有骨折。是我的鈣多嗎?是由於我吃別人不吃的乾酪——芝士或「氣死」嗎?是我的摔姿正確、屁股與脊背同時著地嗎?是由於我一輩子積德修好嗎?是由於我忠誠老實謙虛謹慎嗎?是神佛保佑,貴人顯靈了嗎?是陰差陽錯、趕上點兒了嗎?
他與老伴談了不知多少次,共同感想是從此知足常樂,感恩八方,見人鞠躬,見佛燒香,稱頌天地,一心向善,再無嗔怨,再無牢騷,再無疾憤,再無貪慾,再無不平。
他為它專門到外資超級市場購買了寵物食品、寵物排便用的人造沙、寵物用窩穴用具、寵物用餐具、寵物用藥品等,全部都是原裝進口名牌。
老王養了一隻寵物。
從此,女兒要來的話,他只在白天接待,一說晚上來,老王就推脫:「不行啊,我現在是天一黑就怎麼怎麼了……」
……此後,有慧根的老王分析,這大概是一種後現代的思潮吧,那麼多電器,電腦電視電話電冰箱電烤箱電微波爐電切片機電榨汁機電吐斯(烤麵包片)機電剃鬚刀電熱水器電空調九_九_藏_書電保潔凈(便后沖浴器)充電器更不要說古典的電燈泡了。浪費啊,罪惡啊,城鄉差別啊,人成為物的奴隸啊。現代化的異化啊!
D朋友說;那也不錯,那我們上中文系的時候系主任是歐陽修,研究生導師是辛棄疾,你們呀,你們不到六百歲保證評不上高級職稱!
然後寵物更加不安,老王陪它時沒事,老王上床也沒事,只要老王一睡著,寵物便哭天嚎地,怪叫怒吼,嚇得老王夫婦哆嗦起來。
老伴救援,又叫來了保姆。老王腰背疼痛了一回,慢慢動一動,似無大礙。一分鐘后,站了起來。
眾人大驚,想不到F兄的學問這麼大,什麼都是倒背如流,真乃文化泰斗,埋沒了也,埋沒了也!
……如此這般,六個燈泡癟了五個啦,老王大喜,既有吊燈之美,又有節能之實。
孩子們告訴父親,在樓房裡養寵物很麻煩,最好給寵物做閹割去勢手術……老王斷然拒絕,他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幹那缺德事!我是養朋友,不是養太監!
老王還參加了一個論壇,住的說是五星級賓館,標準間房價一晚上198美元,說是一頓自助早餐是人民幣120塊再加服務費。說是賓館里有游泳池和網球場和健身器材。說是這裏理一次發要一百多,按摩一次就更嚇死人了。收到一張紙的傳真也要交幾十塊。

E朋友說,你們怎麼都這樣解不開事兒呀?年齡呀壽命呀其實都是相對的,如果大家都活一千歲,那麼過一年也就和現在過一個月一樣,六百歲的感覺也不過就是現在的四五十歲,一千乎一萬乎一百乎五十乎,只要有個頭,對於無限大來說都是近於零,其實彼此是沒有什麼兩樣的。
老王後來否定了這個思路,這個思路本身就太不人文太不民族太不中華太不全球化了。關鍵在於夢中知夢,知而不醒,夢中之夢,負負得正,夢與醒本無大異,夢與夢也不必相似相同。但是他老王雖愚鈍,卻還有幾分靈異。靈異終於使堅硬的低質量的不合格的一切軟化虛化蒸發消散啦!
https://read.99csw.com外,到底是開了個什麼會,他一點兒也沒記得。
老王反駁女兒的話,說是某某某壓根不省電,也得白內障加青光眼了。某某家光檯燈就六個,現在乾脆視網膜脫落了。還有一個某人這幾年成了億萬富翁,這不,得了眼球癌了。
越寵越覺可愛,越覺可愛越寵。老王愛聽寵物的呻叫聲音,愛摸寵物的皮毛,愛看寵物的小淘氣的行止,愛看寵物進食的貪婪樣子,愛與寵物逗弄著玩,互相追逐,互相恐嚇乃至連寵物拉屎老王也在旁欣賞:看,它是多麼愛清潔,自己拉完用沙埋好,然後自我洗臉……
老王被母校邀請參加一個重要會議,他忽然發現,過去大加撻伐的此校的前身,即1949年前的歷史「包袱」,一下子變成了吹唬的資本:什麼舊政權的大人物啦,大富翁啦,嫁給外國人的名嬡啦,一直堅持留辮子的前清遺老啦,在國外提倡西化回國后抽上了大煙的啟蒙主義先驅啦……誰誰在這裏上過學,誰誰在這裏任過教,誰誰對此校捐過錢,過去常稱之為帝國主義國家的什麼什麼人物在這裏講過演、罵過革命,都被津津樂道了。看來世界萬物有時候臭,有時候香,臭一陣,會變香,香一陣,會變臭,這就是歷史啦。歷史的香臭在變,歷史本身還是那個原樣兒。
想不到兒女都了解老王,他們料事如神,過年前來的時候帶上了新燈泡,不等天黑,先試吊燈,再換新泡,用全部新電燈泡與超級照明效果取代了老王的哲學思維與天才整合能力的巧妙安排。
老王想想,自己這一輩子也太摳搜了,就天天看著大吊燈,滿足於自己的照明消費。
老伴幫他扶著梯子,這時電話響了。老王囑咐說:「小心點九,我去接電話了……」
然而,插座卻因此一念而立竿見影,變軟,變細,變形,變沒,變得無形狀、無剛性、無虛實、無大小長短了,插頭也變得若有若無終於什麼都不存在了。
寵物發出類似哭泣的聲音,低下了頭,不鬧了,老王感動得熱淚盈眶。過了兩天,寵物又鬧起來了,九-九-藏-書又談心,說服,曉以大義,踏實了兩個小時,在老王睡得正香的時候,它又大鬧不止,老王的神經受到很大刺|激,他也不準備再睡了,陪寵物說話遊玩,幫助寵物度過寂寞的青春苦悶時光。
說話快到陰曆年三十了,老王覺得不好不讓孩子們來,照明關難於過去了,他幾經考慮,決定再買兩個新泡,這樣維持個半明,女兒不至於太挑眼。安裝成三個有效燈泡后,老王又是不放心,經過學理與現實分析之後又加了一個新泡,六分天下有其四,厥執乎中,把中庸之道與西方的黃金分割結合,不偏不倚,又偏又倚,東方西方,傳統時尚,全都占上。他還是很能進步的呀。

母校的重要會議

F朋友說,我同意老E的見解,你們忘記了蘇東坡的《赤壁賦》了嗎?說著,他搖頭擺尾地吟道:
不但插頭不存在,插座也不存在,電器與電線都不存在,老王也不存在,夢也不存在,不夢就更不存在了。
累了一會兒,老王漸漸意識到,這不是真的吧?我怎麼迷迷糊糊?我怎麼東倒西歪?我怎麼恍恍惚惚?我的胳臂怎麼跟麵條一樣?莫不是一場夢?
老王夢到了自己拿著一個電器的電源插頭往移動插線板上插,插了半天,就是插不進去,不是這道縫窄了就是那個眼寬了,不是插線板質量太低就是插頭不合標準。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羡乎……」
A朋友說,太好了,只是不知道我們能不能趕上這樣的好攀!
在孩子們都長大了忙於生活工作的時候,在孫子們忙於做作業的時候,在原單位的人已經越來越不認得的時候,有了寵物,有了人類的忠實伴侶,有了永遠不會嫌你老嫌你噦嗦嫌你地位低嫌你路子不野的寵物,真是天賜幸福,天賜友人呀!
那天鼓了多次掌,凡是該鼓掌的地方與時間坎兒上都是掌聲如雷。
……老王忍痛打算向朋友轉九_九_藏_書贈寵物,但條件是接受方不得給寵物做斷子絕孫的手術,於是無人接受。

插座

老王笑了,撼山易;撼老王之習慣難。事在人為。還不是得聽我的?

千年

作者簡介

寵物

什麼電器呢?不詳。什麼插頭呢?三相的還是兩相的?英式大方棍還是德式圓柱?美式一大二小還是日式三小片?他也鬧不明晰。什麼插座呢?萬能?並聯?分別控制開關?帶保險?他也看不清,反正既有插頭也有插座,就是插不進去,通不成電。
老王覺得幸福:沒有什麼人把傳真發到他住的賓館來,他也沒有弱智到去理髮或者按摩。
閨女笑,您這不都白內障了,左眼視力0.3,右眼視力0.35啦,就是省電省出來的。
老王氣喘吁吁,心慌,虛汗,對了又對,瞄了又瞄,插了又插,就是進不去,燈也不亮。
C朋友說,要是都活一千年,現在王安石、蘇軾還都活著呢,現在還在爭論變法應該不應該,太可怕了!
咕咚,老王從梯子上跌到地上。苦也,我的脊椎骨斷了也!
……且慢,如果是夢?我能在夢中知曉嗎?夢中認定是夢,那不就是雙重夢幻了嗎?夢中之夢,能是靠得住的嗎?

吊燈

終於,在一個寵物慘叫的深夜,老王把寵物帶出去,丟到了遠處的一個公園裡……回家以後,老王哭了,我有罪呀!我有罪呀!……我們的寵愛害了它呀!
B朋友說,好個屁,活一個年,你煩不煩呀?你兒子煩不煩呀?你們單位的會計煩不煩呀?
那天他一直保持著燦爛的笑容。
五個月後,壞了一個泡,開始,老王很憤怒,怎麼這燈泡的質量這樣差?後來一想,也好,先省下一個泡的電費再說。
年後,老王買了一架鋁合金摺疊梯,他爬到高處,換下了兩個好泡,用壞泡代替。再—思謀,你不仁就別怨我不義,他乾脆再換下兩個好泡,結果是六燈亮二,把比例掉一個個兒,人有一種勝利感,未老感,主事感,權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