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老張

老張

作者:談歌
前年夏天,我回去了一趟,李大年把我請到他的第五個新開業的「望月樓酒店」里,我真的嚇壞了。眼睛都看直了。這個「望月樓酒店」就是放在北京上海,也應該是高檔的。十五層的高樓,非常氣派。上邊十層是住宿,下邊五層全是酒店的生意。酒店外邊排滿了小汽車。我笑道:「生意真好啊。」
李大年自然要請我吃飯。他還找了幾個陪吃的。我們被安排在三樓非常豪華的一個大雅間里,一張能坐三十個人的大餐桌。我看到了已經被李大年請來的幾個人。有三個我還能認出來,都是當年一起挖過防空洞的。大家嘻嘻哈哈地說笑著。李大年不時出去,他悄悄告訴我,每天都有許多重要的客人,需要他出面見一下。
我還是想不起來:「哪個老張么?」
汽車?而且還是小汽車?我的腦袋也懵了。老張是什麼身份的人啊,竟用小汽車來接?我一下子來了興趣:「你沒有看錯?」我這話問得有點兒多餘。那麼大的一個汽車,李大年斷不會看走眼。也絕不會把牛車看成小汽車。年輕的讀者讀到這裏,可別怪我和李大年大驚小怪,當年的街上可沒有這麼多小汽車。一個城市的革委會(也就是現在的市政府),也頂多就是配一輛伏爾加(一種老式進口轎車),剩下的也就是幾輛吉普車。我們在這大山裡能見到小轎車,豈不是新鮮。
這幾個月挖防空洞的工作,我沒有別的收穫,就是認識了幾個人,這幾個還真交上了朋友。比如李大年,就成了我的好朋友。人們都說個子大,心眼少,可他是個例外,個子大,心跟兒也大,「文革」后,政策剛一放開,李大年就從廠子里辭職了,自己干生意了。他從銀行貸了一些款子,就開了飯店,飯店越開越大。幾十年過去,他在我們市裡邊開了三個大飯店,他還把兩個連鎖店,開到省城去了。而且北京、天津都有分店。而且開一個火一個。當然,這些我都是聽說。「文革」后,我的工作變動了一下,調到了外埠,過去的朋友工友們來出差,總免不了找我聚一聚,話題總是少不了這個李大年。有人還告訴我,李大年手下有高人。這個高人指導著李大年開飯店。這個人姓張。(其實就是張全禮,可是我當時就是想不起來。)
我一時懵住了:「老張?哪個老張?」
「張全禮?」我懵懵地看著李大年,還是想不起哪一個老張。
我問:「見誰?」
我和李大年無趣地看著車遠遠地走了,便沮喪地走了回來。
從古至今,大概人類的好奇心是非常活躍的。我本不是多事兒的人,可好奇心也被老張勾了起來。又是一個星期天早上,我和李大年早早起來,偷偷跟著老張,果然,他大大方方地走到山下,真有一輛小轎車在山下等他。一個穿便衣的年輕男人還替他打開車門,他鑽進了汽車,汽車便開九九藏書走了。我和李大年都瞪大了眼睛,現在回憶,當時我們的目光里大概除了驚訝,不會有別的內容了。回來的路上,李大年對我講,那是上海牌小轎車。天!上海牌小汽車,那都是省長以上的幹部才能乘坐的啊。
再說老張,讓人奇怪的是,老張星期天從來不加班。每個星期天他也不睡覺,他總要下山一趟。星期一上午按點回來,誰也不知道他去哪裡。管理我們的段指導員也從不問老張幹什麼去了。於是,老張的行動就格外神秘起來了。
我所在的這個工程點,是由市政府為一個縣裡挖的,說是為了戰爭一旦爆發,讓貧下中農使用的。貧下中農們大概都廣積糧去了,這深挖洞的事,就交給了我們這些有問題的人來做。所謂問題,現在的青年人大概聽不懂了,就是犯了錯誤的意思。說某某出問題了,就是犯錯誤了。現在回憶,這種決策的制定有些糊塗,我們這些有問題的人挖的防空洞,質量信得過嗎?一旦有了戰爭,貧下中農敢使用嗎?
便衣男人點點頭,不再理我們,對老張說:「您請上車吧。」
李大年是隊上的挖土工。他原來是一個工廠燒鍋爐的,有一次喝多了酒,就說美國的日子比中國好過。蘇聯的盧布好,結實。就有人告了密(那年代告密的人似乎特別多),上級就給李大年辦學習班,要他承認錯誤。李大年咬住了牙,不認賬。他反駁說:我沒有去過美國,怎麼能知道美國好不好呢?我也沒有穿過蘇聯的盧布,我怎麼能知道蘇聯的盧布結實不結實呢?這是給我李大年造謠生事。再查,也無實據,於是就把李大年發到這裏來了。我們兩個人住一個宿舍,此人身材高大,似乎精力特別充沛。他偷偷跟蹤過老張兩回,那一天挺晚才回來,進了屋,李大年往床上一躺,一句話也不說,兩眼直勾勾地望房頂。我奇怪地問:「大年,你怎麼了?」
李大年說:「你就帶我們去一趟吧。」
是啊,我們是幹什麼的?我和李大年互相望望,說不上話來。老張笑了笑:「他們是跟我一起幹活兒的。早晨起來鍛煉身體,正好送我下山來了。」
李大年看看表,對我說:「一會兒你見一個人。」
果然是老張。他朝我微微笑著。
老張似乎有些無奈地看看我們,便上車了。車就開走了。
可是沒有證據。
上邊?這就更讓人生疑了。我們懷疑老張是一個大官。李大年甚至說,老張肯定是落魄的大人物。否則,那每個星期天早早在山下等他的小汽車,怎麼會來接他呢?
我還是想不起來。
那天晚上,我真喝多了。我住在酒店的高級房間里,躺在高級的席夢思床上,卻睡不著了。我想著老張酒桌上對我講的話,還有他那些傳奇故事。我總算知道了老張原來是幹什麼的了。這一年,我的一個名叫石橋的朋友正在編輯https://read.99csw.com出版一套《保定技術人才辭典》,向全國各地發信:徵集稿件。於是,我便以人物辭典的格式給老張寫了一個詞條:
我們回來就奇怪,老張是個什麼人啊?為什麼會有部隊的車來接他呢。我們還都聽清楚了那個便衣男人對老張講的話,他使用的是「您請上車吧。」您?如此尊重老張,老張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呢?
李大年的目光有些泄氣,他苦笑了:「你這記性啊。你一會兒見面就知道了。他還總打聽你呢。」
老張有手藝,是砌工。也就是泥瓦工。我跟他是一樣的工種。這活雖然比和泥搬磚稍稍輕鬆一些,可也是累得夠戧。想想看;每天一個工要有上千塊磚砌上去,從洞里爬上來的時候,人都像根棍子似的直了。
防空洞的工程一般有三種,一種是戰備需要的,工程質量要求嚴格,一律是水泥鋼筋,這要由部隊的工程兵來做,屬於軍事工程。我只是聽說,沒有見過。第二種是大城市戰略防禦的,這是為了應對一旦發生戰爭,要保證當地政府的需要,這要由城市裡的工人階級(政治上可靠)的人來做。第三種是一般城市供老百姓戰時需要的,就由一些有問題的人來做。因為這是一個體力活。讓這些人干,有點兒勞動改造的味道。而我們這個防空洞工程這三類都算不上。
老張不說話,繼續往山下走。到了山下,那輛小汽車果然等在那裡。這次我們看清楚了,這是一輛軍車。一個穿便衣的男人從車上下來,盯著我們認真打量,很嚴肅地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張全禮:男,1930年生人。祖籍河北保定安國,字周詳。幼年隨父親到重慶學習川菜手藝,12歲上灶,被人稱為「童子川菜」,一時名聲遠揚。1945年,隨父親由重慶轉到北京獨自開飯店。以「童子川菜」在北京走紅。解放后,曾經在北京飯店擔任廚師長,國家特一級廚師。后多次出國,在大使館擔任廚師長。1957年被錯劃成右派,下放到至力市某工廠勞動改造。文化革命后,與至力市著名企業家李大年合股開辦飯店。現為至力市政協委員,國家烹飪學會理事。
作者簡介
老張回頭看到了我們,就笑道:「你們兩個這是去幹什麼啊?」

老張是星期一早上回來的。我們猜測也一定是用小汽車送回來的。這個神秘的老張,他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心裏一點兒也猜不透。我開始跟他套話兒。我裝作閑聊天的口氣,問他過去是幹什麼的?老張笑了笑,他說他是廠子里的清潔工。他說話時不像撒謊。他還給我講了搞清潔的一些注意事項和一些方法,至今我還記得並使用。比如掃地時一定要把掃帚沾上水,否則容易搞得塵土飛揚。我問他什麼時候九_九_藏_書學的砌牆這活兒。老張笑了,說:「這還用學嗎?誰不會啊。」
我和李大年終於忍不住了,我們去問了段指導員,段指導員苦笑:「行了,你們就別追問了。反正老張下山是請了假的,也是准了假的。我還告訴你們,這假不是我準的。是上邊。懂嗎?上邊!」
有時星期天不加班了,也能休息一天。人們總算逮住歇息的機會了,就死死地睡覺。我現在還記得,當時有時做夢也是睡覺。累啊。其實不睡覺也沒有什麼地方去,四外都是山。都是莊稼地和野樹林子,現在想起來,如果到山上四處走走,也應該是一件很浪漫主義的事情,可是當時誰也沒有心情去浪漫。而且沒有特殊情況,隊上也不讓請假。這支隊伍的隊長兼指導員姓段。段領導管理得特嚴。
可是我們這個目的沒有達到,也就是半個月之後,毛主席逝世了,緊接著「四人幫」也揪出來了,防空洞的活兒停止了。我們就各回各單位去揭批「四人幫」了。其實我們能揭批個什麼啊?我們也不認識「四人幫」。
有一件事,老張始終沒有回答我,我在酒桌上問了他兩次:「老張啊,那年總在山下接你的汽車是什麼人的?」老張哦哦著,笑而不答。後來,我又問過李大年:「大年啊,那神秘的小汽車是怎麼回事?老張沒跟你說過嗎?」李大年沮喪地說:「我問過他多少次,他從不說嘛。」
李大年看著我,突然笑了:「看你這記性喲,怎麼連老張都忘記了。老張啊。張全禮。」
老張笑著搖頭:「不行吧,人家可是不讓你們去的。」
談歌,男,1954年生,河北順平人。1971年參加工作,畢業於河北師範大學中文系。先後當過工人、宣傳幹事、報社記者。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城市守望》、《都市豪門》,小說集《大廠》、《人間筆記》等。長篇小說《家園筆記》獲第四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中篇小說《大廠》、短篇小說《燕趙筆記》分別獲本刊第七、九屆百花獎。現為河北文學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這裏我講幾句段指導員的事兒。段指導員本來是市裡某國營大廠的一個革委會的副主任(相當於現在的副廠長),他也因為犯了錯誤,才給弄到這工程隊里來的。他犯的這個錯誤有些荒唐:段指導員本來是某個廠里的造反派頭頭兒,三結合(現在的讀者或許聽不太懂了,三結合,即是當時各級黨委組織領導班子的一個形式,即有群眾代表、有老幹部代表、有解放軍支左的代表參加組成的領導班子)時,段指導員被結合進來了。段領導被結合,不僅因為他造反有功,還因為他有一個非常出色的舉動,他把他大年初一的生日改在了每年的7月1日,即和中國共產黨一天過生日。這也被稱為與舊的觀念決裂的一個重大表九*九*藏*書現。當地的報紙上還為段指導員寫過稿子。於是段指導員就出名了(這種事現在說起來,肯定有年輕的讀者認定太荒唐,可是「文革」的時候就是這般荒唐)。後來廠里成立革委會,他也被結合進來了,當了一個副主任。段領導又有了新舉措,他再一次改生日,他對外宣布,他的生日要改在每年12月26日,即偉大領袖毛主席過生日那天,他也過生日。可這一次段領導可沒有交上好運。立刻有人反駁他:你他媽的算什麼東西?敢和毛主席一天過生日,你也配?於是,這就成了段領導的罪過,他在廠革委會副主任的位置上被人拿了下來,幸虧老段平常人緣不錯,有一些共同造反的戰友們努力保他,他才沒有倒更大的霉,他的7月1日的生日也不敢過了。又退回到他原來的生日了。造反派里的戰友們為了保全他,便讓他來這個工程隊了。30年後我再見到他時,他頭髮已經灰白了。他感慨地說,當時他也是懵了頭,不知道怎麼表現進步才好,才鬧出了這個事兒。如果不是他平常人緣好,打他一個反革命,也不在話下。此是閑話,帶過。
李大年怔怔地看著我:「老張,老張你也記不起來了?」
李大年笑了,他拿目光瞄了瞄那些不斷開來的小汽車,低聲道:「有了他們,我這生意還能不好嗎?不瞞你說,來晚了,他們都找不到停車位。」
另外一個人奇怪地看著我問:「你真的不知道張全禮?」
我是在1975年的「評水滸運動」中出的問題,當時批判宋江是一個投降派。我那天喝了點兒酒,私下對工友們說,宋江這個人其實不錯,挺講義氣的嘛。就有一個要求進步的工友把這句話給捅到上邊去了。這句話用階級的觀點一分析,便有了政治問題。於是,先是領導找我談話,幫助我認識了問題的嚴重性,然後就把我從機關拿了出來,辦了幾天學習班,我在領導的幫助下,在政治高度上認識了一下自己的思想問題,算過了關。再然後,領導便把我下放到這支工程隊里來了。這個故事的主角老張也在裡邊。
李大年翻身坐了起來,直著眼睛看著我,說了句:「乖乖,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你知道我發現了老張什麼?」
我嘻嘻笑道:「沒事,跟你去玩會兒。」
1976年春天至1976年秋天,我有過一段挖防空洞的日子。回憶這期間,有一個人物值得寫一寫。人們都叫他老張,當時他四十多歲,長得五大三粗,就是眼睛小點兒,笑起來,挺慈祥的表情。很派頭很首長的樣子。後來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張全禮。但當時似乎沒有人喊他的名字,都喊他老張。
我與老張不熟悉,並不知道他是哪一個單位派下來的。但他肯定有問題,否則絕不會來到我們這支隊伍里。現在可以套用偉人一句語錄(當時借我一千個膽子我也不敢隨便套用偉人的read.99csw•com語錄):我們都是來自各個單位,為了一個共同的深挖洞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是啊,每個人都有秘密啊!
又是一個星期天早上,我和李大年誰也不睡懶覺了。我們看著老張下山,我和李大年就悄悄地跟在後邊。
「文革」期間,全國各地大挖防空洞。國家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對付北方的一個超級大國可能對我們採取的突然襲擊(當時似乎跟北邊的那個國家很較勁)。現在回憶,當時戰爭有點兒隨時都能到來的緊張感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是當時很有名的三句口號。第三句老百姓弄不大懂,似乎是指國際關係的。第二句好理解,是指農業生產,要糧食豐收。第一句很實在,就是挖防空洞。
每天的勞動量很大。八個小時是一定要干滿點的,有時還要加班加點,說是為了趕進度。有一句口號是:要搶在超級大國發動戰爭之前。好像原子彈隨時都會在我們的頭上飛下來。能不緊張嗎?我們吃住都在山裡邊,星期天也不下山,就是為了搶進度。
這支工程隊有一百多人。人不太多,可這一百多人成分複雜。有走資派,有反動學術權威,還有一些在「批林批孔」或者「評水滸運動」中犯錯誤的人,但都屬於人民內部矛盾(說了錯話,辦了錯事的)。我和十幾位就屬於這后一種人。
李大年笑道:「老張。」
李大年看了看我,又小心地看了看門,門緊緊關著。李大年跳下床,湊到我身旁,小聲說道:「這老張,剛下山,就有一輛汽車來接他。天!是小汽車。冒著一道煙就把老張給拉走了。這老張是什麼人啊?」
說話的神色好像我不知道劉德華一樣。張全禮是劉德華一般的明星級人物?
李大年相信,老張的真實身份肯定會被揭秘的。我也相信。
隊裡邊有幾個積極分子(積極分子哪裡都有,別看同樣是犯了錯誤的,就能有人彙報你。寫到這裏,談歌有些悲哀,套用一句古詩:同是犯錯誤,揭發何太急?)就向上告發這件事。其實這些揭發者也未必覺悟程度有多高,大概是覺得老張能出去,我們為什麼不能出去。這裏邊應該有忌妒的心理。李大年也是一個。
說著話,門就開了。
一個已經有了些年紀(大概有七十多歲的樣子)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個子很高,大腹便便,走路有些遲緩。他左右跟著兩個漂亮的服務小姐,顯然是專門攙扶他的。他緩緩地走了進來,目光濁濁地望著我,張張嘴,似乎要說些什麼,可是他沒說出來。而此時,我的記憶的閘門突然打開了,我啊了一聲,站起身,大喊一聲:「老張啊!」
幾個挖防空洞的人也都笑了,其中一個告訴我:「老張,就是李大年的總經理。李大年這幾年發財,全憑老張出力啊。」
我不解地問:「你能發現什麼?莫非你發現老張搞女人去了?」
我們不言而喻地哈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