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紋枰風雲錄

紋枰風雲錄

作者:燕壘生
這一子落下,徐星友也不由一愕。
右邊一子,竟遙相呼應。剛才這一子卻無大用,但此時看來,卻有如定海神針,白子已如磐石之固,再難撼動,若吃掉那三子,自己一方卻將全盤瓦解。
此子一落,棋盤上本來糾結不清的局面一下明朗起來。本來黑白雙方有如兩軍,邊角已定,正逐鹿中原,勢已呈膠著之勢,但此子一落,正如突發奇軍,以少少許敵人多多許,白子登時現出敗象。

進來的,正是那兩個扶乩少年中的一個。徐遠道:「是麟翁尊介么?請稍候,待我寫封回書給麟翁。」
此時,安徽新安程蘭如出世,徐遠已年過花甲。二人一戰,徐遠完敗,就此退隱。此局孔尚任亦在座,慨而賦詩曰:「疏簾清簟坐移時,局罷真教變白髭。老手周郎輸二子,長安別是一家棋。」
而程蘭如數年後又為施襄夏與范西屏擊敗。此時,道知已亡故,卒年四十,正與黃龍士亡故時年紀相仿。
青竹的臉本已如血染一般,一聞白松此言,只覺周身一下鬆弛下來,臉色立時回復如常,淡淡一笑道:「謝師兄指教。」
紅梅臉一紅,道:「徐先生取笑了。」徐星友這話大讚白松棋力,卻似在品評梅竹二人棋力不高一般。
想到此處,他也不禁笑了笑。
黃龍士暗暗吐了口氣,道:「松大師可要來指教?」
黃神穀道:「我不願以之謀稻粱,除與周東侯對弈對兩局,還不曾真箇與人對弈。」
是心血上涌。
黃龍士收好了棋,笑道:「承讓。」
青竹點了點頭。紅梅此時已呈敗象,他們自也看得出來。
三局已罷,已是晨光熹微。天空中風起雲湧,時有落葉飄到窗前。
顧呈祥笑道:「星翁,這回你可相信那是黃公附箕了吧?」
青竹道:「這黃龍士落子如飛,難道真與梅師兄棋力相差如此之大?」
黃龍士道:「也好。」
「怪不得……」
如果真是黃龍士降壇,自然敗得不冤。但徐遠卻知,這兩局棋棋路有近於黃龍士處,但卻又有些不同,但這些細微的不同處卻只能意會不可言傳,自然顧呈祥也體味不到。
黃龍士看了看青竹,忽然笑道:「竹大師,你不必激我,黃某雖已不年輕,但少年豪氣猶在。請竹大師先行。」
他轉身進內。
這一局棋,一下子輸掉了兩千六百兩。白松拿來的五千兩銀票,竟然一下輸掉一半多,若青竹還輸那麼多,那白松便不必下了。

徐星友棋力居然已至如此境界,讓三子確實讓得無理。
他拱了拱手,便要站起身來,卻只覺的喉頭一甜,一口血噴了出來。耳邊,聽得顧呈祥驚道:「星翁!星翁!」
黃龍士看著他,道:「原來,朴先生是想來複仇的?」
青竹道:「可黃龍士每一步都不假思索,可又無懈可擊,豈不是棋力遠在梅師兄之上?我想必也不行的。」
最後一個單官收卻,青竹自中盤后一直平靜如常的面色一下子變得血紅,站起身來道:「黃先生,青竹輸了三子。」
徐遠道:「沉舟側畔千帆過,天下英雄出少年。神谷兄,你這一身棋藝,若任其荒廢,實在太過可惜。老朽冒昧,不知神谷兄是否有意接供奉一職?」
徐遠長嘆道:「龍師雖較我年少,但我于龍師豈敢有不軌之心。三人市虎,我也無話可說。」
徐星友看了看黃龍士,卻見他面上也有點愕然,便道:「我先出去看看吧。」
白松道:「黃先生博學。然春海的天元戰法卻不曾完備,在下所學,乃是高麗天極道。」
徐遠微微一笑,道:「原來是你。」
用過午食,徐星友陪黃龍士出來,白松三人已在廳堂等候。見黃龍士進來,白松道:「黃先生,不歇息一會么?」
棋路變幻,已正上了徐星友最擅的騰龍轉身勢。這路棋法本是黃龍士傳授,但徐星友卻已似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最年輕的青竹卻將椅子帶了帶,那紅木椅子發出「嚓」的一聲。
終不可稱國手啊。
徐星友看得有點頭暈,卻見青竹張了張嘴,似要說話,白松卻指了指門外,兩人走了出去。
他不禁駭了一跳,手中的黑子虛揚了一揚,再難放下。這局棋越看下去,變化越多,便越覺殺機四伏,剛才自覺還有幾分勝算,現在看來,卻是處處掣肘。
周懶予本是國初弈道第一人,黃龍士少年時見過他一面,授九子亦被周懶予殺得大敗。當時黃龍士尚是十一歲少年,在鄉間已無對手,正是心高氣傲之時,與周懶予這一局是他平生第一場大敗,自此,黃龍士立志,終要取周懶予而代之,成弈道第一人。但他被人稱為「弈聖」之時,周懶予卻已過世。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紅梅每下一子,黃龍士幾乎不假思索,便下了一子。至紅梅時便又要思考片刻才又下一子。而白子方下,黑子轉瞬間便已落枰,盤中,時常聽得「啪啪」兩聲脆響。
白松在一邊道:「青竹,勝敗一例,何必執著。」
白松道:「黃先生果然淵博。貧僧等正是曹溪宗。」

看著他的樣子,黃龍士卻也不由有點狐疑。這高麗和尚到底是什麼人?
青竹點read.99csw.com了點頭。
這心思一直在黃龍士心中。此時青竹提起了周懶予,他只覺心中如有烈火燃起,少年時那般虎視天下的豪情似又升騰在胸中。
白松猜到了白子。他將白子輕輕地放在了天元位上。
徐遠看了看黃龍士,道:「龍師,可要用點心?」吳人多有稱午飯為「點心」,錢塘雖無此俗語,黃龍士卻是江蘇泰縣人,向是這等說法,徐星友聽得慣了,便也這般說。
他將黑子攬過,先在盤上放好座子,道:「梅大師,請。」
白松道:「未戰先餒,弈者大忌。黃龍士哪裡是不假思索,他下得如此快法,只不過紅梅在想一步棋時,下一步都已在他算度之中。紅梅想得越久,黃龍士便算得越精,下得也越快。你下時,要與他以快對快,不讓他有時間思考,方有勝機。」
他送的?徐遠大覺得詫異,抬頭一看,才發現那少年扶乩時身著的青衣此時已換成長衫了。他注視著那少年,緩緩道:「閣下是誰?為什麼要設此局來騙我?」
他食中二指夾著一枚棋子,在上位的座子邊,也掛了一個角。
此時,白松已陷入了長考。枰上,棋子尚稀,卻已有兩軍對壘,一觸即發之勢。徐星友看了一陣,卻覺處處都是玄機,這一片棋似已安定無虞,看那一片卻又似威脅到這一片棋。這片棋待補一手,卻已牽涉到另一塊棋。棋盤上原也只得三百六十一個位,此時看來,卻有似蒼天瀚海,直如無窮無盡。
「啪」地一聲,清脆激越,一粒黑色棋子落在了棋盤上。
黃神穀道:「今日我來,是向徐公陪罪的。」
此子一落,黃龍士下來幾手落子如飛,分明是成竹在胸。徐星友雖有些詫異,但棋形與己有利,那也是不爭的事實。至二十手,徐星友已吃住黃龍士三子,自家一塊棋雖也甚是可危,倒無大礙。正值黃龍士叫吃一子,徐星友拈起一粒黑子,順手便要放下,眼角卻如落入一粒灰塵一般,大是難受。
這一局棋下得極慢,兩人每一步都三思而後行。十幾步棋后,屋裡已上了燈。
白松道:「黃先生,此時沒有白松,乃是高麗朴在炫,朴展龍正是家兄。家兄當年敗在你手上,自認有辱天極道,回去后將與你那一局棋打了不知多少遍,終找不了一絲破綻,最後鬱鬱而終。臨終前傳我天極道戰法,道當年這天極道尚未完備,未能求黃先生印證,實是終生憾事。」
青竹看了一眼,驚呼道:「十九子!」
徐星友暗自心驚。隨隨便便摸出五千兩銀票,這三個和尚不知是什麼來頭?他道:「不知家師意下如何,不過家師剛弈過一局。」
那續茶的小廝在縱十一路橫十路上放下一枚黑子。這子一跳,盤面上的黑子便如飛龍在天,白子再無騰挪的餘地。
黃龍士正坐在棋局前閉目養神,聽得徐星龍進來,也不睜開眼道:「星友,是什麼人?」
徐遠也不禁一驚。這黃神谷竟有此意么?怪不得在顧呈祥宅中對弈時,每一步都不留餘地,似要趕盡殺絕。他面上卻不動聲色,道:「不知軒世兄對徐某有何誤會?」
黃神穀道:「神谷在東瀛尚有些微細事未了,日後只怕要長居東瀛,不再踏上中土之地了。」
擊敗周懶予,已是永不可能了。
弈聖之號,絕不能這麼丟了。
徐遠忽道:「神谷兄,昔年龍師嘗答應我授三子下十三局,至第十局時便與高麗歲寒三友對弈,便赴如白玉樓。我想由神谷兄再指教我三局吧。」
白松一笑,道:「弈理如兵法,然兵法中亦有禪意在,只看人會修不會修。請。」
老六在卧房門口對正坐在床上看書的徐遠道:「老爺,有客來了。」
徐遠微有不快,卻也並不很在意,道:「那讓他進來吧。」
黃龍士輸了?徐星友正自嘆息,紅梅卻道:「不然,此聲乃是悟道之笑,已無殺伐之氣,松師兄多半輸了。」
徐星友不由一哂。黃龍士的下棋,向是賭彩的,在京中與十三貝勒一局,輸贏已至兩千兩,自己拜黃龍士為師,這十三局也得花上五千兩,那三個高麗和尚想必不知這慣例么?
黃龍士坐了下來,道:「三位大師是曹溪宗吧?」
黃神谷。這三個字如鐵鎚一般,擊入徐遠耳中。他看著這少年的臉。大約只有十六七歲,臉上雖尚不脫稚氣,卻依稀卻有當年一個人的影子。
當然,自己何嘗不被稱為不世出的天才?十四歲時在杜茶村席上與當時的大國手盛大有一戰,雖然告負,但杜茶村有「此子當橫行一世」之評。四年後與盛大有再戰,分先對局,六勝一負,此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天下名手都已會遍了,無人敢與之爭鋒,當真應了杜茶村「橫行一世」之評。
他一言方落,將棋子放在棋盤上,道:「黃先生棋藝,真有鬼神莫測之機。」
這幾句話,本是徐遠所著《兼山堂弈譜》未完稿中的話,是評論徐遠已逝的老師黃龍士的。黃龍士年紀與徐遠彷彿,當時有「弈聖」之號,棋力之強,已是震爍古今,一時國手如謝友玉、卞賓原、江天遠、張呂程、凌元煥、何暗公輩,皆不能敵,唯有一周東侯尚能周https://read.99csw.com旋,卻也是負多勝少。黃龍士病歿數年,一生只親傳得徐遠一個弟子。如今之世,天下弈人,公認徐遠執牛耳,但一向傳說,若黃龍士在世,徐星友尚遜他二子。
顧呈祥席上的兩局棋,把徐遠下得吐血而歸,顧呈祥也有點過意不去吧。徐遠在床上坐起,道:「請他稍候,待我寫封回書交他帶回去。」
縱然不聞其名,也定有此問了。
又過了十余年,中原弈壇,一直是徐遠執其牛耳,對於他在揚州鹽商顧呈祥家中連負乩仙兩局的棋,也無人再提。人人都覺,那是仙人之棋,非凡人所能抗手。
徐遠長嘆一聲,道:「寄纖穠于淡泊之中,寓神俊于形骸之外,神谷兄亦庶幾得之。」
黃神穀道:「徐公,神谷就此告辭。」
白松帶來的五千兩已只剩了一千四百兩。若輸了七子以上,那這賭彩便不夠了,但他卻似毫不在意。
徐遠嘆道:「果然,果然,我輸得也不枉了。只是神谷兄為何要以乩仙之名與我對弈?」
徐遠久久無言。此時,窗外風吹得緊了,窗前那株大槐樹上,樹葉「撲簌簌」地落下許多,打在窗欞上。
徐星友大驚失色。弈理有謂「金角銀邊草包肚」,第一手放在天元,等如無用。說書先生說虯髯客與秦王對弈,李世民第一子置於天元,虯髯客甘拜下風,那是小說家言,真正弈人哪有走這步棋的?他看了看一邊的紅梅青竹,他二人卻也動容。
「橫行一世」。此時想到這四個字,卻似一種譏諷了。黃龍士不禁苦笑,胸口卻又是一陣悶。

黃龍士看著枰上。天元的位置上,那顆白子忽然燦如星斗。他嘆道:「世間人,總是堪不破。大師也是如此啊,弈道果然有礙禪理。」
白松道:「不必了,多謝徐先生美意,我等帶得乾糧,只叨擾一壺白水便成。」
白松一笑,道:「弈理亦窺天道。紅梅,你這一局雖敗,但得與黃先生手談,對你的禪定功夫,定大有進益,何愧之有?」
黃神穀道:「徐公,我初來本並無好意。我的棋藝,都是月天公當年所傳,那時我年紀幼少,月天公曾說棋能破家,不願讓我在弈道上多花時間,一向也只能在家中打譜,至今日始能與徐公晤面,實是汗顏。」
一關上門,徐星友道:「梅大師,竹大師,令師兄棋力竟然已至如此境界?真箇未曾料想。」
觀棋不語,自是古訓。一出門,白松小聲道:「青竹,下一局你力求將棋路攪亂,方有勝機。」
「是龍師的什麼人么?」
天下第一人?徐星友也不禁想笑,心底卻也隱隱起了豪氣。
外面,那三個和尚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似不以外象所動。見黃龍士一出來,三人站起身,白松道:「黃先生,貧僧等白松、紅梅、青竹,見過黃先生。」
顧呈祥也不知他在說些什麼,道:「什麼?」
徐星友看得膽戰心驚。黑子便似一支孤軍,本以為在枰中纏鬥半日,已是勝券在握,對方轉眼間全被全滅,但不曾想敵手竟還埋伏著一支奇兵,彈指間竟然勝負易手。
白松一言,雖解去他對弈時的躁氣,但青竹終不能臻無滯於心的境界。一局終了,終是一臉沮色。
徐星友看得一陣頭暈,胸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不適,心知以自己功底尚不夠看這一局棋,扭頭看看紅梅和青竹,二人臉上已滿是驚愕,紅梅更是眼睛發直,似中邪一般。他向二人打了個手勢,三人輕輕走出廳堂,徐星友掩上門,只剩得黃龍士和白松在堂內。
周懶予在武林與十七高手會斗時,乃是一日一局,共下了十七日。當時周賴予亦在盛年,但這十七局棋后,亦病了一場。今日黃龍士已下了三局棋,白松仍要對弈,兵法上是擊其惰歸,卻有失出家人的身份,所以才以俗家姓名出戰吧。
老六道:「可他說要見你。」
門開了,白松推門而出,道:「走吧。徐先生,多謝款待。」
徐遠看著棋盤,面色愈來愈凝重。自他出道以來,天下名手,盡已是他手下敗將。自擊敗周東侯以來,人們都傳說,當今之世,棋力最強的便是錢塘徐星友了。但此時,徐遠面沉似水,似已無法可想。

白松對青竹說是不必執著勝負,但他哪裡又無意勝負?他的話意,分明是不擇手段亦要贏下這一局,但又不願執先行之利,定要猜先。
兩人都不禁有些黯然。兩人年紀相差三十余,此時神情卻一般無二。
他暗自想著,面上卻沒表現出來,勉力將那一口已到喉間的血吞了回去。
剛才那一口血雖然吞下了,卻覺得渾身酸痛。他倚在椅中,看著棋局。
白子已呈敗象。
小六子看了看黃龍士,道:「聽他們的意思,是想見黃大爺的。」
他從懷中摸出一張銀票,道:「這是京師祺祥號的支現銀票五千兩,不知夠不夠?」
黃神穀道:「月天公是家從兄,他比我大了好多歲,只有少時蒙月天公指點,讓徐公取笑了。」
曹溪宗本是高麗禪派。高麗禪宗,幾乎與中原同步,唐時傳入新羅,共有八派。至高麗朝時已分為九派,稱「禪宗九山」,一派read.99csw.com是神秀所傳的北宗禪,一派是曹洞禪,另七派則都由洪州禪分出。至宋時,高麗禪僧智訥來中原曹溪山學禪,歸國后並九山為曹溪宗,至此,高麗禪宗便是曹溪宗一統天下了。
黃神谷也垂頭不語。
老六道:「是顧大爺家裡來的人吧,送了些同仁堂的養氣補血膏來。」
徐星友道:「列位大師請了。在下是黃先生的弟子徐遠,請問三名大師法號曰何,見家師有何見教?」

道知據史傳,實東瀛本土人,但十七歲上,有數月不知行蹤,險些誤了那一年的御城棋合戰。歸國后棋藝更是大長,安井家四代掌門仙角與林家三代掌門元悅也敗在他手下。人們傳說,當時井上家掌門,名人道節,棋力實還在道知之下。
那個和尚看了看身後那最年長的和尚,那年長些的道:「貧僧朝鮮白松,這是我師弟紅梅、青竹。吾等幼喜坐隱之術,小有心得,在高麗也有『歲寒三友』之稱,想求黃先生指教一局。」
一局棋負十九子,那已不是一個檔次的弈者了,怪不得紅梅面色如此慘白。他原本只道自己弈術縱不及黃龍士,亦當有一爭,下完一局,方知相去如此之遠。
時東瀛正是元祿年間,國中弈者,本因坊家、安井家、井上家和林家四家並立,公認本因坊最強,名人一號,向由本因坊家奪得,此時國中第一人則屬本因坊道策。道策門下弟子人才濟濟,最出色的六人號稱六天王,其中最強的兩個一為桑原道節,一為小川道的。后桑原道節被井上家請去繼承掌門,道策本已屬意小川道的繼位掌門,孰料天有不測風雲,小川道的忽然病故,繼而剩下四天王中亦病故了三人,餘下一人雖強,尚不足繼本因坊掌門之職。旁人只道本因坊家的名人定要為別家奪走,道策忽然命一十三歲少年道知繼位。道知雖遲至近二十年後才奪回名人之號,然期間名人為井上道節,即原來的桑原道節,名人之號實仍由本因坊家執掌。
青竹恭身站立,道:「師兄,多謝了。」
他嘆了口氣,道:「龍師,星友不才,還是較龍師差了不止一籌了。」
徐星友想了半日,終是置之不理,在左邊補了一手。
一百二十七手,青竹的臉如噀血,手中拿了一個白子,半晌落不下去。平上兩處,白棋都已被黃龍士攻擊,黑子已有鐵壁合圍之勢,青竹想了半日,還是想不出哪裡才是兩全之地。他的手懸在棋盤上不動,心裏卻游移不定。開始時的以快對快,此時哪裡還做得到。他雙目圓睜,頭上汗水直冒,似乎也要吐出血來。黃龍士卻是神定氣閑,面色越發如常。
那是要車輪戰?黃龍士不禁沉吟。這松竹梅三人不知深淺,但敢上門挑戰,絕非庸手。他剛與徐星友下完一局,自覺眼前還有點昏花,若再下三局,不知撐不撐得住。
白松道:「豈敢。弈道如天道,貧僧已遁入空門,只求向黃先生印證,以圓家兄遺願。」他剛一直自稱「在下」,此時卻突然又自稱是「貧僧」了。
至一百十三手時,徐星友吁了一口氣。
下面的話徐遠也沒說出口。這黃神谷的棋果然全是黃龍士一路,當中卻微有不同之處,便如黃龍士酒醉后的棋一般。
黃龍士也舒了一口氣。剛才一局棋,幾乎已將他精力全都耗盡,心口,還在隱隱作痛。
黃龍士的手指在案上輕輕敲了敲,道:「高麗人?」他睜開眼,道:「三十年前,我與盛大有對弈后,有過一個高麗少年前來挑戰,話說得很傲,卻輸了十七子,可說一敗塗地。高麗棋品不高,雖與中原相通,但僻處一隅,終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與他們下一局無妨。」
徐遠將那副滇南永昌燒制的上等棋子放回棋盒,道:「麟翁,一千兩銀子我回去后即刻讓小廝送到府上。」
這時,看門的小六子從正廳走過來道:「黃爺,徐大爺,外面有三個和尚求見徐先生。」
此時,黃龍士忽然身子一歪,口中嘔出一口血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廳中忽然傳來白松的笑聲。青竹一喜,道:「師兄贏了!」
徐星友的白子,法度森嚴,隱隱然有雷霆之威。中年學棋,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居然能有如此造詣,這徐遠真的是不世出的天才啊。還好,徐星友比自己還大得兩歲。
兩人重回到屋中,卻見紅梅面色慘白,對著一局棋發愣。這一局,白子處處捉襟見肘,可說是大敗特敗,再無反覆的餘地。
枰上又開始廝殺,他面色如常,心底卻如翻江倒海,哪裡靜得下來,只覺胸口越來越悶。青竹的棋力竟然出乎意料地強悍,盤面已是落後許多,但白子每一子仍是寸土不讓,每一招都殺機四伏,黃龍士亦不得不小心應付。
黃龍士會贏么?徐星友想著。可是,他忽然驚愕地發現,自己心底還隱隱地有一個念頭,想到了太史公《史記》上的一段話:「吾可取而代之。」
紅梅站起身,頹然道:「師兄,我愧對恩師。」
兩軍相遇勇者勝。青竹的棋力較紅梅高出一籌,他這般亂戰,一心要將棋局攪亂,黃龍士卻如織女穿梭,經緯分明,青竹的每一記重手都被黃龍士舉重若輕https://read.99csw.com地化解。徐星友看了看立在一邊的白松,白松此時面色平靜如水,似乎毫不在意,握著一串念珠的左手骨節處卻有些發白。
這三個和尚到底是什麼來意?
黃龍士道:「不必了。」他收好棋,又將黑子放在自己一邊,道:「是哪位大師來指教了?」
黃龍士想了半日,拈起一粒白子,放在了右角四七點上。
徐星友道:「龍師,戰績如何?」
枰上,棋子漸漸多了起來。
「平位縱七橫五。」
徐星友道:「不知,是三個高麗和尚。他們要與龍師對弈,不知要不要答應他們?」
黃龍士暗自有點詫異,猛地,心底不由一驚。
天極道?黃龍士不禁皺了皺眉。許多年前,那個大言不慚的高麗少年正是自稱高麗天極道。他想了想,道:「大師認得高麗朴展龍么?」
幾年前,京師曾有來過一個高麗弈者,用的卻正是那天極道戰法,不屑邊角之爭,京城十三貝勒府的一品堂高手初時只道那人有意聳人聽聞,但接戰之下,盡皆落敗,便是周東侯也敗下陣來,其人風頭之健,一時無兩,自詡為天下第一人,徐遠心知定是李正治的弟子,入京與之手談,連勝三局,將那高麗弈者擊敗。徐遠擊敗那高麗人時,卻聽得另有一個無名少年,後手直落兩局,連敗周東侯,本待上去挑戰,那少年卻已不知去向,今日始知原來那少年正是黃神谷。
黃神谷一笑,道:「鄉里傳言,徐公得弈道于月天公,卻有逢蒙紀昌之心,定計招來三個無名高手,一日間車輪大戰,累死了月天公。幼時神谷對此傳言深信不疑,十幾年來一心所想,便是要在枰上將徐公逼到當年月天公的地步,這些年來,我遊歷四方,遠至高麗、東瀛,自認棋道大成,足可與天下英豪爭雄于枰上。然與徐公對弈那二局,只覺徐公棋風堂堂正正,月天公嘗言,棋道亦天道,在乎一心。徐公有此棋品,豈如村言瑣談中所說的那種小人。」
黃神谷也長嘆一聲,道:「天道終不可知,強如月天公,亦堪不破勝負關,堪破的卻又棄棋不下。」
徐遠道:「神谷兄,以你當今棋力,已足以傲視天下,為何一向不聞你的名字?」
徐星友到了廳堂上,那三個和尚正坐成一排,見徐星友出來,齊齊站起,施了一禮。這三人都不超過三十,其中一個才二十齣頭。那最年輕的和尚道:「敢問,可是黃龍士先生?」

此時日已過午,與紅梅這一局棋下得甚是快,也花了一個時辰。徐星友早命下人,若有人對弈,則無急事不得喧嘩,小六子到這時才得空來稟報。
徐星友轉過身道:「三位大師可要用些?」
黃龍士笑道:「禪門頓悟漸行,定慧雙修,與弈理亦相通,中原禪門亦多弈道好手。然弈道終不可失殺伐之心,修禪至深處,便與弈理不合,故禪門中弈道高者,禪理必不精。松大師諒不知此理。」
黃龍士道:「這是春海流天元戰法!你是東瀛一派?」
他喃喃道:「天道!天道!」
徐遠獃獃地看著棋盤,半晌,長嘆了一口氣,道:「負了。」
白松笑了笑道:「徐先生也小視方外人了。」
徐遠放下了《兼山堂弈譜》,道:「誰?」
黃神穀道:「徐公此言,神谷惶恐了。我本意原是要借扶乩之名,將徐公逼至身敗名裂之地,然手談間,卻覺徐公寬厚大度,絕非無義小人。」
說罷,揚長而去。青竹紅梅不知出了什麼事,有點莫名奇妙地跟著他走了。徐星友衝進廳內,卻見黃龍士坐在枰前,神情委頓,似是大病了一場,眼中卻有喜色。
黃龍士大笑道:「松大師佛法高深,月天領教了。不知彩頭如何演算法?」

徐遠一驚,道:「此言何意?」
黃神谷也只是一笑,道:「當時我運氣稍好,兩局勝負極微,我自覺尚非你之對手,又回東瀛去了。」
長嘆一聲,抹去了枰中棋子,道:「勝又如何,于道一無所悟,終未脫匠氣啊。」
這一局與紅梅那一局完全不同,一開局,黑白子便在枰中攻伐殺戮,如同兩支大軍,甫一接戰便作殊死斗,幾乎沒有平靜之時,每一刻都會挑起戰火。兩人都是落子如飛,似都連想也不想。徐星友在一邊看得氣都透不過來。
白松道:「黃先生,貧僧等自知不是黃先生對手,但請黃先生先指教我師弟紅梅一局。」
先前那一子,竟在二十余手后發揮如此大的作用,看來,剛才一串棋,早入黃龍士算度,自己已被黃龍士牽著鼻子走了一程,卻毫不知情。
此子看似無禮,二流弈人在對弈中,時有此類弈法,號稱「鎮神頭」,以莫測高深的一子嚇住對手。唐時,天下第一手顧師言正以此手死里求活,擊退了倭國王子,可畢竟是權宜之計,黃龍士怎會用出這等手段?
徐遠一笑道:「技不如人,敗亦當然,神谷兄有什麼罪好陪的。」
此時他哪裡還有半分剛才那股高僧之相,隱隱竟似一個衝鋒陷陣的猛將。
黃龍士的只覺喉頭一甜,五內都似翻了過來。
黃龍士拈著一粒棋子在手上撥動,那棋子象粘在他指尖一般在五指中遊走,竟似活物。
這時,卻聽得九-九-藏-書白松大笑道:「得窺天道,今生已無憾矣。黃先生,貧僧告辭了。」
徐星友道:「龍師弈棋,每局需彩頭七百兩。三位大師可有此彩金?」
黃龍士與白松二人面色凝重。此時黃龍士全然沒有剛才與紅梅與青竹下棋時的神定氣閑了,每一步都如臨大敵。棋盤上,天元那一枚孤子獨坐正中,似君臨天下,帶動滿盤白子,黑子卻也如銅牆鐵壁,步步為營。
黃龍士一時不知他究竟是何事,白松道:「請黃先生猜先。」
若兩人棋逢對手,自是分先而弈。但黃龍士第二局仍是讓先,青竹雖覺有點不快,卻也不得不服。他心知若讓黃龍士先行,白松所授機宜定也無用,只得借先行之利,希望能有轉機。他坐了下來,道:「黃先生,請了。」
眼中是棋局,心底卻似波濤翻滾,百感交集。
白松此時面色凝重,卻只看著窗外。窗外已是暮色將臨,這局棋雖下得快,卻也有大半個時辰了。
黃龍士微微一笑,道:「竹大師客氣了。」
青竹道:「我們皆是李正治先生門下,不過松師兄另有家學,他朴氏有三代是吾國棋待詔。李先生號稱當今天下第一人,松師兄被稱作有出藍之勢。」
黃神穀道:「徐公美意,神谷心領了。只是神谷不願屈膝新朝,有負徐公了。」
白松道:「黃先生,你弈棋的彩頭,可是一局七百兩,完局后一子一百兩?」
本因坊道知原名神穀道知。
徐遠想了半日,才落下一子。這時那小廝給徐遠續了一壺茶,徐遠端起來喝了一口,茶杯還未放下,卻聽得左邊那扶乩少年道:「縱十一橫十。」
白松垂目道:「青竹,曹溪一滴水,映大千萬象,終是一滴水而已。」
他將棋盒打開,道:「哪位大師來?」
這等快棋與平常下棋時有些不同,每一子幾乎是對手的棋子一落盤面便要立刻想出應法。若一招不慎,恐怕再無扳回的餘地了。本來也不曾說要下快棋,但青竹下得如些快法,黃龍士自不能落於人後。
徐星友奇道:「你們棋藝與他不是一門么?」
這少年道:「在下黃神谷,見過徐公。」
青竹見黃龍士有些沉吟,道:「黃先生,當年山陰唐九經先生設武林會,西湖邊周懶予先生一人孤身會天下十七名手,大獲全勝,當時周東侯、汪漢年兩先生正值少年,棋力正如日中天,也為周先生擊敗。黃先生號稱當今天下無雙,難道這區區三局棋也不能下么?」
這是揚州鹽商顧呈祥的宅第。顧呈祥好弈,棋力卻不高。此時他見徐遠已是捉襟見肘,盤上的白子被黑子逼得局促不已,心中卻暗自好笑,對邊上的小廝道:「給徐大爺上茶。」
白松嘆道:「論棋力,紅梅是不及黃龍士,但也不至於敗到如此慘法。他是中了黃龍士的圈套,每一步都在跟著黃龍士走,如此一來,先行之利已是盡失,豈有不敗之理?」
他坐了下來,看著黃龍士,半晌才道:「黃先生,此時無禪僧白松,與黃先生對弈的,乃是高麗朴在炫。」
自己也不年輕了,居然還如此爭強好勝么?想著,可是那種豪情已如起於青萍之末的微風,固然只是一閃,卻已有了席捲天下之勢。
這一局棋他並沒花太多心思,這紅梅棋力雖不差,卻較徐遠還差得兩三路。此時徐遠讓二子亦下不過黃龍士,紅梅不過執了先手,自然更不能與黃龍士相提並論。
黃龍士微笑道:「正是。」
這時,小六子在門外道:「徐爺,可要用飯了?」
徐遠看著那一局棋,看得入神,似沒聽到顧呈祥的話,只是喃喃道:「寄纖穠于淡泊之中,寓神俊于形骸之外,所謂形人而我無形,庶幾空諸所有,故能無所不有也。」
三個和尚?徐星友不禁有點納悶。他家境豪富,卻自幼好弈,平常也只在棋道中浸淫,向無方外之交。他道:「小六子,你問過沒有?真是找我?」
他已心知肚明,在顧呈祥席上那兩局棋,定是這少年所為了。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如此做法,若棋力已到能擊敗自己的地步,那也是個國手了,足以一戰成名,而敗也于其無損。嫁名乩仙,卻又能得到什麼好處了?
這少年道:「徐公,請不必客氣了,那是在下送給徐公補血的。」
這一手掛角本也無理,徐星友正在攻擊左角,左邊已是岌岌可危,此時豈可脫先?棋譜有雲,「寧失十子,不失一先」,若左邊不應,這一條大龍必會被殺。
黃龍士道:「也好。」
青竹嘆道:「我本以為自己棋力已接近師兄,剛才看來,竟如螢火之視日月。天下,說不定只得黃先生一人能與師兄相對了。」
誰都自稱天下第一人,真正的第一人是要在棋枰上見真章的。弈道,真箇有如兵法,成王敗寇,勝者便什麼都有,負者便什麼也沒有了。
這已是第二局。分先對弈,第一局徐遠後手告負,輸了三子。這一局是先手,卻也已無勝算。若對手是某個大國手,倒還罷了,勝負是兵家常事,也是弈者的常事。可現在與徐遠對弈的,卻只是一張空座,棋路只是由兩個扶乩的少年報出來,再由另一個小廝放在盤上。
半晌,黃神穀道:「徐公,自此一別,只怕永無相見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