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棄嬰

棄嬰

作者:秦嶺
大娘拾掇好娃兒,就神經質地去了隔壁房間,獨自關在裏面,點燃一支香煙,吧唧吧唧地吸起來,像是老牛貪婪地嚼著一根嫩草。
球兒說,睡吧!
嗚哇——嗚哇——
男人的腳步只挪動了兩步,就又折回來了。彎下身子,把娃兒重新放回了原地。而且,似乎還把手伸進了斗篷里……
這是個嚇人的動作,兩口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一輛警車拉著長長的警報,由遠而近,在草坪前戛然而止。
草坪上突然出現了幾個衣著破爛的民工模樣的人。
兩口子的心跳加速。芍藥說,快,記著他,將來咱逮機會,去人家家裡看咱娃兒。好好記著!大背頭,戴眼鏡,板凳頭,瓦溝臉,灰菜色的風衣。
警車七拐八拐,很快就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飛旋在空中的黃土遮天蔽日,掩蓋了人們視線里的一切,當所有的塵埃慢慢回落到小村、田野和山道上的時候,一切又逐漸恢復了原貌,彷彿啥都沒有發生過。
死了。
芍藥的頭皮有些發緊,她想再次衝過去看個究竟,但是手被球兒緊緊地攥著。
廖美美大娘太熟悉這種呼喊了,這種呼喊使她感到親切,充滿特殊而迷人的誘惑,使她整個身心都彷彿陶醉其中。她像吆喝丫環一樣使喚著旁邊的球兒,一雙手有節奏、有規律地在芍藥身上忙活,就像是操作著一台熟悉的機床,得心應手,遊刃有餘。每完成一個環節,嘴裏還會蹦出一段小曲兒。
男人催促女人。男人像是得了哮喘似的,沒個好喘聲。
娃兒被一個大紅斗篷結結實實地包裹著,在秋天有些寒意的風中,可怕地沉默著,除了細弱遊絲的呼吸,沒有其他的哪怕一丁點兒的聲響。娃兒仰躺在這人世間無比廣袤的大地的一隅,和所有的人們一樣呼吸著身邊的空氣,一張不規則的小臉和偌大的天空遙遙相對。他能看見蒼天,蒼天能看見他。娃兒的呼吸急促而吃力,才是誕生僅一個月的生命,彷彿已經閱盡了人間百年的滄桑,進入心力衰竭的耄耋之年,即將走完他全部的人生旅程似的。
雞叫二遍的時候,芍藥就去了驢脊樑。雞叫三遍的時候,天已大亮。村裡果然來了幾個穿著警服的人。就像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了幾個大石頭,全村這潭死水突然被攪動起來了。驚慌失措的山民,最初以為是來抓賭博的,但他們驚訝地發現警車停在了球兒家門口,誰也猜不透老實巴交、安分守己的普通村民球兒家到底發生了啥事情。
芍藥說,娃兒如果真的有主了,我情願給主家當一輩子保姆,專門侍候咱娃。
球兒不再和辦案人員搭腔,回頭朝街坊鄰居千叮嚀萬囑咐,把身後的事情交代了。其實歸納起來只有一句:芍藥趁年輕,再找個男人,好好過日子。
球兒,快!快看,又有人到我娃兒那去了。芍藥的催促有些失聲。芍藥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像是二胡上的揉弦,釋放出來的說不上是興奮還是揪心。
球兒說,咱娃兒肯定有主兒了,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家有錢人甩手就給了醫院八萬元,咱娃的病立馬好了,都會叫爸爸和媽媽了。
走吧,娃兒一定能被人領走的。世界上有錢人比驢還多。球兒說這話的時候,心裏直發緊,這是最心虛的話,安慰得了芍藥,卻無論如何安慰不了自己。
他馬上反應過來了,他根本就沒有聽到娃兒的第一聲啼哭。
女人叫芍藥。
警察有些納悶,說,看你這位大姐,話咋能這樣說呢?
還寫過一張條子,是寫給醫院的,擔心醫院追究醫護人員的責任:謝謝你們!我們是自動逃出醫院的。
芍藥說,判我個死,我要從陰曹地府把我娃兒抱回來。
read•99csw.com人挪動了腳步。
想起這些,芍藥就收了淚,說,生了男娃,不打工了,上大學。
這是一群既讓球兒和芍藥感到親切,又感到擔心的莊戶人。親切是因為都是靠出賣力氣養家糊口的窮弟兄,城裡人隨意丟棄的破鞋爛襪子對他們都充滿著誘惑。擔心的是他們說不定會捲走紅斗篷和斗篷里的錢。這幾年民工的名聲不那麼好聽,被城裡人蔑視成盲流,更可怕的是民工的付出和回報總是那麼不公平,有些民工被敲骨吸髓的老闆逼急了,就偷老闆的東西,一判就是好幾年。
此時此刻,娃兒仍舊靜悄悄地躺在那個斗篷里。紅顏色的斗篷,很艷,像草坪上盛開的海棠。
其實球兒剛才只是眯了個小盹兒。小盹兒被一個夢全部佔據了,那是個可怕的夢。
球兒說,急啥啊你,人家說不定是把娃兒往醫院送呢。
男人戴著一副眼鏡,像個讀書人,四十歲左右的樣子。男人俯下身體,觀察了一會兒,把斗篷抱起來。
芍藥的手被球兒攥著。
球兒知道大娘是松他的筋,但心裏還是慌得不行。
我,犯的是遺棄嬰兒罪?
咱,就這樣走。
連在驢脊樑上掰玉米的芍藥,也遠遠地看見了。她看見了停在家門口的警車。
只是塞花出門四年,一次家都沒回過。村人相互打賭,塞花這輩子是不可能回村了。她還敢來?
秦嶺,本名何彥傑,男,37歲,甘肅省天水人,研究生文化。當過農民、農村教師、駐鄉幹部,已發表作品一百六十多萬字,小說曾入選《2001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中國鄉村小說選》等選本及2003年下半年中國小說排行榜集,多次獲全國徵文獎,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說一等獎、梁斌文學獎等。2002年被評為天津市文學新星,現在天津市和平區文聯任職,天津文學院簽約作家。
這片草坪,兩口子從昨天晚上就瞅准了。今天天還未亮,趁醫護人員不注意,就把娃兒偷偷抱出來,然後打的來到了這片草坪。兩口子躲進這個牛肉麵館里,提心弔膽地期盼著、守候著、祈禱著,等待那個有可能給娃兒一條生路的人。從天亮到現在,陸陸續續的,先後有四個人在斗篷前逗留,但都是彎腰看看,就匆匆地離開了。太遠,看不到他們離開斗篷時的表情,但想象得出,任何一個健全、健康、正常的人,見到一個不會發音的、沒有嘴唇的幼小同類時,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昂哦——昂哦——回答他的,是幾聲憤怒的騾子叫。老楊家的大騾子威風凜凜地站在村口,像吼秦腔似的。
芍藥喊得厲害,一聲接著一聲,像臘月里抬到青石板上即將被宰的肥豬。喊聲其實更像呼救,凄厲而絕望,撕心裂肺。
女人的臉沒完沒了地苦著,像一朵被風霜揉搓過的苦菜花。眼珠子死定死定的,像死羊眼。死羊眼是啥眼?羊死後二目半閉,眼珠子上翻一大半兒,連一丁點兒的光澤、神采、生機都沒有,演示著一種冷颼颼的空洞和恐怖的寂靜,只剩下乾枯脆弱的睫毛,生硬地搭在乾癟的眼眶上,像釘在牆上無人問津的生鏽了的釘子。
芍藥說,我看你也是折騰糊塗了,豬和雞不都賣掉了嘛。
這就是女娃的命。
芍藥幾乎是撲到斗篷旁邊的。芍藥匍匐下身子,瘋了似的親吻著娃兒冰涼的臉。娃兒的臉皮像雞蛋內膜一樣柔嫩而脆弱,冰涼的淚水彷彿不是細小的眼睛里流出來的,而是從皮膚里滲漏出來似的。芍藥吻幹了娃兒臉上的淚。迅速打開斗篷,欣喜地發現,那個用皮筋扎綁著的一千二百五十四元三角九分錢——他們東挪西借來的最後一筆款子,read•99csw•com原封不動地在娃兒的右臂里沉默著。
球兒說,你都看了這麼多次了,再看,讓人發現,咱都完了。
走吧,快走!再不走,就走不脫了。球兒臉色煞白。
草坪里視野開闊,行人可以一眼看見那叢冬青,再稍留神,就能看到斗篷和斗篷里的娃兒。冬青長得十分歡勢,可以為娃兒遮陰避日。娃兒得的是罕見的先天性綜合症,不少器官尚未發育成熟,骨骼尚未完全鈣化,腸子先天性梗阻,沒有長一根頭髮。省城兒童醫院的醫生說了,手術需要人民幣八萬多元,這種娃兒存活率很低,即便用現代醫學挽留住他脆弱的生命,他短暫的一生也只能在床上度過……
芍藥的月子基本上是在這幾家醫院坐的,原本鮮活的一個小媳婦,折騰成了一張皺巴巴的老羊皮。
大娘,這點錢拿上,莫嫌少,娃兒滿月時,我和芍藥再請您。球兒把三百元錢捧到大娘面前。
球兒其實也看到了。伸出手,手是右手,緊緊地攥住芍藥的左手,一句話都不說,兩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走向斗篷的男人。
……是,是死了。
男人說,一個月子,你都折騰成糞架子身子了,再不吃,癱倒在炕上,可不還得我伺候哩。
芍藥彷彿從睡夢中醒來似的,搶前一把拽住了球兒的胳膊,說,球兒,我剛才是腦子裡進水咧,你不要聽我的,我的話全當沒說。我一個女人家的話,你咋能當個話嘛!
奇迹又出現了,年輕夫婦又出現在了草坪上,而且倆人共同拎著一個好看的花籃,款款地走向冬青。花籃中的鮮花五顏六色,爭奇鬥豔,很好看。他倆把花籃放在了斗篷旁邊,然後開始往回走,一步三回頭,特別是那個女的,肯定是流著淚離開的,彷彿,放在那裡的小生命,源自她的肉體。
斗篷上用小石頭壓著一張紙條,紙條其實是球兒從兒童醫院偷拿出來的處方箋,上面只寫了能體現他初中文化程度的兩行字:請有錢的人養活我的娃兒,我代表我們全家、全村的父老鄉親給您磕頭了!
昂哦——昂哦——是老楊家的大騾子叫了,一聲連著一聲。
芍藥就好長時間不吱聲。
芍藥八個月肚子的時候,說,你說說,我肚子里的是男娃還是女娃?
球兒說,你以為大學是咱莊戶人上的,你打聽一下去,上個大學四五萬呢,咱把家產全變賣了,也只能幹看人家校門幾眼。
芍藥說,男娃有力氣,好打工。
芍藥感覺到了這種眼神的恐怖,這種眼神彷彿是冥冥中從草坪上冒出來的兩把利刃,時刻準備著切割她極其虛弱的身體和靈魂。利刃還沒扎進她的身體呢,她已經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她慌張地左右環顧了一下,見沒有別人,就壓低嗓門呼喚,娃兒啊娃兒,我的親娃兒,媽媽就在你身邊,你想要啥嘛我的娃兒?
芍藥主動爬上了警車。芍藥氣若遊絲,軟塌塌地對警察說,這一去,能判我吃顆槍子兒就好了。
娃兒是村裡的接生婆接的生。接生婆這行當十幾年前幾乎絕跡了。鄉鄉都有衛生院,接生婆早就有行無市。但這幾年接生婆又火起來了,這是因為衛生院生個娃要價節節攀升,少說也得二千元,而縣城醫院生個娃更邪乎,非四五千元打不住。於是手法是土一些但價格划算的接生婆又成了山裡人的香餑餑。
女人就扒拉了幾口,牛肉麵在嘴裏嚼得不緊不慢,像是嚼著一根老牛皮做的鞋帶,終於咽下去的時候,男人看見女人的眼睛像牛眼一樣睜得溜圓,像是咽下去了一個屎殼郎。女人喘了口氣,說,球兒,要不,咱……咱……把咱娃……抱回。
女人端在手裡的牛肉麵早就涼了。女人是靠窗坐九*九*藏*書在牛肉麵館里的。女人彷彿啥也沒聽見。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和來來往往的車流顯得虛無縹緲。她那雙死羊眼始終停留在馬路對面的草坪上,眼珠子就像被釣住的病魚,釣魚人彷彿就隱藏在草坪上那叢低矮的冬青後面,胸有成竹地等待把魚兒下鍋呢。日頭已經出來了,籠罩在草坪上的晨霧開始散散淡淡地消解和隱退,空氣變得無比清新起來。隨著馬路上車輛掠過,草坪上密密麻麻的葉子顫抖成一層層白花花的漣漪,像流動的沙丘。
兩口子是坐著長途班車回到村裡的。夜很快就覆蓋了小村。兩口子記不得有多少個夜晚沒有合眼了,眼皮像是決堤的豁口,很少合攏過。夜很黑,對面山樑上夜貓子的叫聲凄厲得像哭喪。夜貓子的叫聲來得急消退得慢,像劇烈的爆炸拖著長長的尾音,切割著鄉村的夜,把夜切成了鮮血淋漓的碎片。
芍藥說,等人家把咱娃兒抱走,再回。
球兒朝窗外的芍藥破口大罵,芍藥我日你媽,不關你的事情,你跑到這湊啥熱鬧。
芍藥回到球兒身邊的時候,面如死灰。她把看到的一切給球兒說了。球兒啥話都不說。球兒又吸了一支煙,說,芍藥,咱趕緊回,再不回,就走不脫了。
說了你也不明白,我接了半輩子生,像你家娃兒,頭一遭頭一遭啊!趕緊,趕緊!從村裡叫幾個幫襯的,拉上你老婆和娃兒去鄉衛生院。
男人似乎仰天長嘆了一聲,走了。
作者簡介
啪!球兒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憨憨地笑了。這笑其實等於沒笑,只是嘴角像抽筋似的朝兩邊扯了扯。一個大男人,咋就健忘成傻子了。為了給娃兒看病,家裡能賣的都賣了,賣豬賣雞賣糧食,還讓血販子領到縣城血站抽掉了六百毫升的鮮血。這才是一個月內的事情,咋就忘記了呢?興許,是抽血抽暈頭了。抽了血,連一天都沒休息,就忙乎娃兒的事情,到現在,眼前還時不時地冒金星。
芍藥卻不理會球兒,問車上的人,我娃兒,是不是死了?
沒有一個人抱走他們的娃兒。
球兒戀戀不捨地輕輕撫摩著芍藥乾枯的頭髮,動作充滿溫情,更多的是悲壯。他能聽到頭髮發出的可怕的聲音。僅僅一個月,芍藥原本烏黑亮澤的一頭秀髮變成了冬日里乾枯的亂草,沒有一點水分。球兒十分平靜地說,睡吧睡吧!明天起早點,把驢脊樑那塊山地的玉米掰了,再不掰,就全孝敬給瞎熊了。記著!一定得起早啊!
草坪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里三層外三層。這情景在城市裡並不少見,大多是有人打架了,而且打得青皮臉腫頗顯熱鬧,否則不可能引起這麼多人圍觀。
這使球兒跳動的心安靜了許多。他在屏息靜氣地等待著娃兒的第一聲嬰啼。
回來,死家的,回來!
果不出接生婆廖美美所料,僅僅一個月的時間,球兒就把娃兒慌慌張張地從鄉衛生院轉到縣醫院,又從縣醫院轉到了省城兒童醫院。光打的費就抽筋似的抽去了一千多元。
芍藥說,咱再最後看看咱娃兒,就……就……回。
芍藥說,你睡你的,別管我。
又有人朝冬青靠近了,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看樣子是一對城裡的小夫妻。這是球兒兩口子最希望的。早就聽說,城裡的年輕夫婦因生理問題沒有生育的很多。娃兒如果被這樣的家庭收養,有吃,有喝,是最佳的歸宿。先是女士抱起娃兒,而且還吻了娃兒。男士和女士似乎還商量著啥,後來又發生了爭執。最後,女士把娃兒放回原處,倆人很快匆匆離開。
娃兒能要啥呢。娃兒不就要一條活命嘛!
芍藥說,你放開我!我要https://read.99csw.com去看看我的娃兒。
芍藥的淚水就下來了。男娃的命和女娃的命誰金貴,在這山大溝深的窮地方,天王老子說了都不算,只有日子說了才算。村東頭的老楊家,生了三個女娃,老楊又是個病秧子,地里的重活就推不前,日子就不像個日子了,眼看就要推不下去,十八歲的二女娃楊塞花就去了南方。女娃打工和男娃不一樣。聽說塞花乾的是三陪小姐。三陪是啥呢?後來才曉得是當婊子,不過還好,當婊子掙來的錢硬是治好了老楊的病,還給家裡添了一頭大騾子。大騾子腰圓,腿健,臀寬,毛色光亮,叫聲如雷,是全村最漂亮、最威風的一頭大騾子。但老楊總是激動不起來,在人前老是抬不起頭,後來覺得大騾子馱、耕、碾、運、拉很順手,增加了情分,老楊的瘦脖子才慢慢把一顆耗光了毛髮的光頭支棱起來了。
為啥?球兒突然有些緊張。
球兒對闖進院子的辦案人員只問了一句話,我娃兒,他,死了?
球兒又被芍藥撕扯到了凳子上。球兒說,那,咱趕緊回家吧!再不回,豬和雞就餓死了。
球兒,這錢,大娘我不拿了。廖美美仍然是滿頭大汗。
別管我,我把茅坑裡的糞掏一下。那活,你女人家,幹不了。
把我男人放下,把我抓走,娃兒是我生的,主意是我出的。
吃吧,你!
錢!錢!芍藥想起了娃兒右胳膊彎里的錢。她終於沉不住氣了,掙脫了球兒的阻攔,向馬路對面撲去。車輛很多,有多輛車被這個近乎發瘋的鄉下女人驚得停止了腳步。急剎車的呼嘯聲,使行人驚出了一身冷汗。
你現在首先是犯罪嫌疑人。
夢中,娃兒已經連凍帶餓死在了草坪上。
球兒是男人的名字。球兒說你說啥?
球兒說,我前年磕過頭,我想準是男娃。
廖美美邊操作邊寬球兒的心,球兒你小子還真有幾下子,弄出這麼個好肚子,八成,是個帶把兒的。
球兒是戴著手銬被穿警服的人從院子里押出來上的警車。警車出了村,在盤山公路上顛簸著往山外走,捲起的黃土像一條長長的搖頭擺尾的黃龍,在乾燥、空曠的天空飛旋。車拐過驢脊樑的時候,有個女人像斷線的風箏一樣從玉米地里飄了出來,拿身子撲住了警車。女人氣喘吁吁,滿臉滿脖子都是混濁的汗水,腦袋像個剛出鍋的大饅頭,直冒熱氣。女人叉腿伸臂,像扎綁在莊稼地頭嚇唬飛鳥的草人。
民工們顯然被紅斗篷和紅斗篷中的錢弄得不知所措,他們像麻雀似的圍著紅斗篷,評頭論足,指手畫腳,長吁短嘆。他們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一個剃著光頭、一臉黝黑的民工對著所有的民工指指點點,彷彿是在維持著秩序。
芍藥絕望地哀求,球兒,不要拉我,我要看我的娃兒。
球兒和芍藥明白了,民工們並沒有圖謀啥。民工們在守護。
球兒說,那,咱昨夜裡白商量了?
撲哧。球兒終於被大娘逗樂了。
球兒說,再磨蹭,就沒有長途班車了。
芍藥說,你呢?
球兒生猛地吸著煙。球兒已經吸了兩盒廉價劣質香煙了。球兒說,好,芍藥,既然你反悔了,我聽你的,免得以後留個話把兒,讓你壓我一輩子。
只是球兒沒察覺,大娘早已停止了哼小曲兒,臉色也凝固成了冰疙瘩。娃兒的整個身體其實已經從母體里出來了。大娘卻滿頭大汗,而且背部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這使球兒有些納悶。大娘,可是山裡公認的接生第一婆哇。
女人說把咱娃抱回。
球兒說,都秋涼了,橋洞里還不把咱凍死。
兩口子全身的神經又繃緊了。民工是不可能把娃兒抱走的,兩口子也不希望娃兒落到和自家一樣窮酸的莊戶人那裡,那等九*九*藏*書於把娃兒送上黃泉路。
娃兒,我的親娃兒!媽媽沒有八萬元,媽媽只有一條賤命,如果媽這條賤命能值十元錢,我也全部給我娃兒你。
女人說,哪怕娃今後發育成一頭豬,咱認了,咱養著,全當供養著咱先人。
接生婆是廖美美大娘。廖美美接了半輩子生,接生就像從母雞屁股眼裡取蛋一樣容易,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接生高手。給芍藥接生那天,廖美美大娘把使用了幾十年的傳家寶貝刀、剪、鉗等十八般兵器都帶來了。球兒一見,渾身就有些發軟,給大娘當下手時,身子就像站在高空的鋼絲繩子上似的,下面是萬丈懸崖,一不留神就會像麥捆似的掉下去,摔得零零碎碎。
大娘說,你咋成這個稀鬆樣兒,你忘了你是帶把兒的了?
娃兒是去年臘月懷上的。懷了孕的小媳婦芍藥,像棵水靈的嫩蔥,充滿生機和朝氣,心情像天上的雲彩一樣舒暢。那個臘月因為芍藥懷孕而顯得十分美好,喜鵲圍著破舊的土坯房叫得熱鬧。轉年到了正月,迎新春呢,芍藥的肚子就像發麵饅頭似的大了,這使一家人酸菜一樣的苦日子平添了一絲甜味兒。這幾年西北大旱,許多地方小麥連著絕收了好些年,莊戶人就像抽了筋似的沒幾家硬邦的。男人們大都被逼得跑到幾千裡外的城市打工去了。如果不是為了照顧芍藥的大肚子,球兒也早就扒火車去了。前年他去建築工地上扛了整整一年苦力,年關將臨,卻連一分工錢都討不到,眼看連回家的路費都湊不全,就去蹲地下通道,蹲一天能討幾十塊呢,拽住一個金髮碧眼的老外,還能纏來美元呢。球兒早就算計好了,等生了娃兒,他就端個破盆子,去首都北京蹲地下通道,掙點盤纏,再跟個好心腸的工頭,堂堂正正地打工。蹲地下通道,終歸不是光彩的事情,年輕人有一雙手,尋吃討要,惹人嫌呢。

芍藥說,那咱就別回了,夜裡鑽橋洞。
大娘飽經風霜的臉始終凝固著,一雙老眼痛苦地閉成一條八字形的細縫兒,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給球兒點撥,看你家娃兒這火色,弄不好,得去省里。
驚醒的時候,球兒的眼睛睜得溜圓,始終沒有能夠從夢境中走出來。他潛意識裡十分清醒,夢中的一切,十有八九就是不爭的事實。初中文化程度的農村知識青年球兒還有另一種預感,這種預感越來越強烈,當漫漫長夜被明天的黎明代替的時候,八成,無情的法律就會循著他們兩口子的腳步來到村口,會有穿著警服的陌生人生硬地敲響他家破敗的門。如果下地獄,他寧可自己承擔一切,絕不能把芍藥也拖進去。
芍藥說,凍死就凍死,我娃兒如果不被人抱走,還不也被……乾脆咱一家人都死。
冬青後面背陰處,就是他們剛滿月的娃兒。
說著話,叫球兒的男人淚又忍不住下來了,嘩嘩嘩地流了一臉。球兒把煙屁股狠狠地在凳子上捻得粉碎,銼刀似的兩手把臉上的淚擦拭了,順手揩到衣襟上,挪開屁股底下的凳子,就要衝出麵館。
而且,而且她驚訝地發現,娃兒的左臂彎里,多了一個信封。打開,居然是一沓百元的鈔票。她的淚又下來了。她不可能有足夠的心情數這筆錢,憑信封的分量,這筆錢至少在三千元以上。她雙手把信封捧起來,緊緊地貼到自己的臉頰上,她能感覺到紙質信封傳導到她臉頰上的輕微的溫熱,這也許是娃兒的體溫,也許是男人身上的餘熱。芍藥感到了一種顫慄般的眩暈。信封重新放到娃兒左臂彎的時候,娃兒的身子扭動了幾下,眼睛睜開了一條窄而細的縫,透亮的眼珠子定定的,定定的,定定地注視著面前這個應該叫媽媽的農村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