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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碎

完碎

作者:劉慶邦
林林放學回來,一眼就看見小騷胡在牆根的地上卧著,小騷胡的雙眼也閉著。一隻公雞那麼逼近地站在小騷胡前面,頭上的冠子晃來晃去地打量它,小騷胡竟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毀了,小騷胡一定是被馬老丙夾過蛋了,不再是小騷胡了。林林在「小騷胡」身邊蹲下,撫撫「小騷胡」的背,「小騷胡」才站了起來。果然,「小騷胡」的蛋是腫脹的,恐怕要比原蛋大出一倍。林林聽人說過,剛夾過的羊蛋都要腫脹,一兩天消腫之後,羊蛋就抽兒巴上去了,基本上看不見了。
過了穀雨到立夏,小騷胡一天比一天活潑,它向小水羊發起的抵頭挑戰越來越頻繁。林林不再制止它們交戰。經過觀察,林林發現,別看它們側立起身子,氣勢洶洶,做出的是勢不兩立的樣子,可一落下來,它們的頭並不碰在一起,就算偶爾有所接觸,也只是輕輕蹭一下,浮皮蹭癢而已。原來它們在裝腔作勢,是逗著玩兒的。可姥娘不知根據什麼做出的判斷,姥娘說:這個小騷胡該騸了,不騸它,它光使橫勁,光打橫炮,不好好長肉。他們這裏不管採用哪種辦法把公羊的生殖能力毀掉,都說成騸,沒騸前統稱騷胡,騸過之後就是騸羊,而且習慣在騸羊前面加一個「老」字,叫成「老騸羊」。沒辦法,林林擔心的事還是要不可避免地發生。羊是姥娘家的,不管是老水羊,還是三隻小羊羔,都屬於姥娘家的私有財產,姥娘對它們要殺要賣都可以,按說林林沒有任何權力從中干預,也沒有理由干預。可林林像是有些管不住自己,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向姥娘提出了一個要求。以前林林幾乎沒向姥娘提過要求,這可能是他第一次向姥娘提要求。他的要求並不是不讓姥娘騸小騷胡,只是要求姥娘,不要把小騷胡交給馬老丙。姥娘問為啥?林林先說不為啥,又說馬老丙太狠了。姥娘說:劁豬騸羊的人沒有一個不狠的,不狠他就下不去手。馬老丙狠是狠,他的技術高,經他夾過的羊蛋,沒有一個發炎的;經他騸過的羊,沒有一個死的。姥娘還說:夾羊蛋趕早不趕晚,羊蛋越小越好夾,一夾就碎了。夾羊蛋得趁天氣涼快的時候,如果天氣太熱,剛夾過的羊蛋容易招蒼蠅。姥娘說出這麼多理由,等於把林林的要求給拒絕了。姥娘的每一條理由似乎都很過硬,相比之下,林林沒有再說出什麼像樣的理由。他或許有他的理由,他的理由或許重大得多,但他沒有把自己的理由抓住,更沒有說出。
正釣魚的林林聽到了羊叫,一聲連一聲,叫得聲音很大,像是在呼救。拴在樹上的羊,有時繞著樹瞎轉,自行被羊繩纏了脖子,就是這樣的叫法。這隻羊會不會是姥娘喂的那隻老水羊呢?答案還沒得到,林林聽得羊叫得聲音更大些,也更慘些,簡直像挨了尖刀一樣。他得去看看了,萬一是那隻老水羊,萬一老水羊出點兒好歹,他沒盡到責任,姥娘該埋怨他了。這時他的一個同學在水塘的岸上喊他:楊林林,馬老丙給人家夾羊蛋呢,咱們看看去!噢,原來是這樣。有羊蛋的羊就肯定不是姥娘家的老水羊,林林放心了。林林聽說過馬老丙會夾羊蛋,而且夾一個碎一個,夾得相當老練,但他沒有親眼看見過。林林看見過騸羊蛋,還看見過捶羊蛋。騸羊蛋是用一把兩面磨刃的小尖刀子,將羊蛋下方的皮囊割開一個小口子,把羊蛋擠出一個,又擠出一個。剛擠出的新鮮羊蛋白生生的,像是剝去硬殼的煮熟的雞蛋,只是看上去比雞蛋軟一些,顏色還有那麼一點嫩粉。兩枚羊蛋都擠出后,騸羊的事就算完成了。捶羊蛋要費事一些,比不得騸羊蛋乾淨利落。捶羊蛋是把羊蛋墊在一個硬物上,用特製的棒槌一槌一槌地捶。棒槌並不是直接捶在鼓起的羊蛋上,而是捶在羊蛋與羊的身體相連的地方,據說那裡有一些筋管,如同香瓜的瓜秧。用棒槌往「瓜秧」上捶一下,羊就疼得兩頭翹。把「瓜秧」捶扁了,捶粘連了,把裏面的通道組織破壞掉了,「瓜秧」就蔫了,「香瓜」也隨之萎縮了。用木板夾羊蛋,是毀掉羊蛋的新方法,這種方法是馬老丙發明出來的。據說新方法簡便易行,安全係數高,效果也好,周邊村裡的人都願意把羊牽到馬老丙家,請馬老丙幫助夾羊蛋。馬老丙收費較低,https://read.99csw.com別的人騸一隻羊或捶一隻羊收三塊錢,馬老丙只收兩塊錢。馬老丙自稱是優生優育專家,還要就新方法申報國家專利。林林收起釣魚竿,跟同學一塊兒到馬老丙家看馬老丙夾羊蛋去了。
姥娘拿出一個裹成灰老鼠樣的手絹包,解開,從裏面剝出兩塊錢來,遞給林林說:給,林林,姥兒給你兩塊錢。你到會上想買點啥就買點啥,別捨不得花。林林沒有接錢,說:我不要,俺爹給我留了錢。爹每年過罷春節外出打工,都要給林林留下一點兒錢。現在學費和課本費是不用交了,但雜七雜八的費用還是不少,比如課外輔導材料費、試卷費、打防疫針費、人身意外傷害保險費、向貧困家庭同學獻愛心費等等,哪樣兒都必須交。爹給林林留下的錢,林林自己保存著,學校通知收什麼費,他就及時交上去。爹給林林留下的還有話,說他在姥娘家吃住,已經加重了姥娘家的經濟負擔,千萬不要再跟姥娘要錢花。爹留下的錢,他分期分批交給了學校。爹留下的話,他存在心裏,一點兒都沒往外拿。姥娘讓他快把錢接著,姥娘說:你爹留的錢是讓你上學用的,姥兒給你的錢是讓你趕會花的,這不一樣。你這孩子,咋這麼不聽話呢!姥娘說著,把兩塊錢裝進林林的上衣口袋裡去了。看來林林不去趕會不行了。
姥娘問林林,去不去趕會?林林聽見了姥娘問他,沒有馬上回答。林林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常常是姥娘問他兩三句話,他才答上一句話。姥娘認為他拙嘴笨腮,對他不及時答話已經習慣了。不管他回答不回答,姥娘只管跟他說話。姥娘說:我看你還是到會上看看吧,今天又不上課,不去趕趕熱鬧,待在家裡幹啥呢?聽說今年會上有耍猴兒的,猴子戴著長翎子的官帽還能翻沒底子的跟頭,你不去看就虧了。林林還是沒說話。他看著姥娘,像是要說話的樣子。見姥娘餵了羊又做別的事情去了,他的話就沒有說出來。對於去不去趕會,林林有些猶豫。去年,他是跟姥爺一塊兒趕的會。姥爺帶他看了魚市、羊市,給他買了米糕、冰棍,在人多擁擠的地方,姥爺怕人流把他沖走,還緊緊拉著他的手。一碰到熟人,姥爺總是願意把他推到前頭,對人家說:這是我外孫,大號叫楊林林。趕會的時候是在春天,柳也綠,桃也紅,一切都是新的。到了秋天,姥爺就生了病。聽人說,姥爺得的病是腦殼子里長疙瘩。疙瘩越長越大,姥爺就當不了自己的家了,腿不當家,嘴也不當家。姥爺看著他,眼睛張著,嘴也張著,就是說不出話來。定是姥爺太想和他說話了,過於用力了,姥爺的眼角和嘴角突然就抽搐起來。他有些害怕,喊姥爺,姥爺!這次姥爺終於說出了話。讓他想不到的是,他喊了姥爺,姥爺模仿他,喊出的竟然也是姥爺,他的眼淚一下子就涌滿了眼眶。時間不長姥爺就死了。他跟誰一塊兒去趕會呢?他的個子長得不算低了,總不能跟姥娘一塊兒去趕會吧!
林林回到姥娘家,打開院子門,見三隻小羊羔咩咩叫著向他走過來。他剛才在路上碰見姥娘有些慌張,沒有看見姥娘身後牽著老水羊。他心裏打了個問號,姥娘家的老水羊到哪兒去了呢?院子的大門上著鎖,小偷想偷羊也進不來呀!林林沒有答理小羊羔們,拿上釣魚竿,提上小鐵桶,到村子西南角的水塘邊釣魚去了。塘里的水不深,還有些渾,林林吃不準水裡有沒有魚。過去說有水就有魚,現在不一定了。前年,從北邊河裡下來的帶泡沫的黑水,把這裏溝溝塘塘的水都變成了黑色,連泥鰍都被嗆得上躥下跳,最終還是翻了黃肚。就算水裡有魚,也是今年春天剛出來的,不會是長尾巴的大魚,只能是大眼睛的小魚。林林在水邊蹲了好一會兒,見蒜白做的魚漂輕輕點了一下,他一喜,看來水裡真的有魚。他睜大眼睛,雙手把魚竿握緊,準備等漂子再點動時就提竿。然而漂子像停止了呼吸,動了那一下之後再也沒有半點動靜。林林彷彿看見,一條小魚,一條很小很小的魚,圍著釣鉤上紅蚯蚓做成的魚餌轉了一圈兒,又轉了一圈兒,遲遲不敢下嘴。他在心裏對小魚說:小魚,你不想吃就別吃。我是釣著玩兒的,釣到魚釣不到魚都九-九-藏-書無所謂。
作者簡介
劉慶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當過農民、礦工、記者。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種。先後獲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種刊物獎三十多項。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斷層》獲首屆全國煤礦烏金獎,中篇小說《少年的月夜》獲本刊第十一屆百花獎。作品被譯成英、法、日等文。現為北京市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林林開始為小騷胡擔心,擔心小騷胡與他上次在馬老丙家看到的兩隻小騷胡一樣,也逃不過被夾蛋的命運。每天放學回來,只要看到小騷胡,他都要往小騷胡的腿襠下看一眼,看看羊蛋還在不在,只要兩隻羊蛋還在,他心裏才踏實些。有一天放學后,他特意拐到河坡里,薅了一大把嫩洋洋的青草回去喂小騷胡。小騷胡怯生生地把他看了一會兒,似乎才確認這些可口的東西的確是給它吃的,它慢慢湊過去,一點兒一點兒地吃起來。是的,它吃得很斯文,吃相堪稱雅觀。它用粉|嫩的、微微有些顫抖的嘴唇叼住草葉,才把草葉吃到嘴裏去了。林林沒有把青草放在地上,手握著青草的把子喂小騷胡吃,他覺出小騷胡吃得一拽一拽的。大概見小騷胡吃得香,兩個小水羊也過來吃,它們都是親姐弟,或者說都是親兄妹,他只偏向小騷胡一個也不好。然而小騷胡不幹了,它立起小身子,歪著小腦袋,並斜愣著眼,向其中一隻小水羊抵去。林林批評了小騷胡,說小騷胡這樣的表現可不好。他把草放下,捉住小騷胡,把小騷胡抱了起來。小騷胡撒嬌似的,略略有些掙扎,彷彿在說:你不要管我,我就是不讓它們吃我的草。林林不放開小騷胡。既然把小騷胡抱起來了,他順便摸了摸小騷胡的蛋。小騷胡的蛋長飽了一些,摸在手裡有些滿。小騷胡的蛋是溫熱的,那種熱是從裡到外散發出來的,摸得時間越長,似乎就越暖手。小騷胡的蛋好像還在輕微跳動,如同人身上的脈搏。小騷胡的蛋是敏感的,它顯然不喜歡林林摸它的蛋,掙扎得用力些,欲從林林懷裡掙扎出來。這時拴在樹上的老水羊也看見了林林在摸它兒子的蛋,便對小騷胡叫了兩聲。羊有羊的語言,林林聽不懂,小騷胡聽得懂。老水羊定是向小騷胡發出了類似有危險的警告,小騷胡答應之後,突然間又蹬又扒,驚恐得有些急於逃命的意思。林林來不及把小騷胡放在地上,他的手稍一放鬆,小騷胡就從他懷裡跳下去,在地上跌了一跤。小騷胡趕緊爬起來,向媽媽身邊跑去。老水羊低頭把小騷胡嗅了嗅,將小騷胡護在它的脖子下面。老水羊還回過頭沖林林叫了一聲,它的叫像是帶有抗議的性質,意思是說:我的兒子還小,你摸它的蛋幹什麼!
林林和姥娘一人住一間屋,姥娘住東間屋,林林住西間屋,中間隔著一間堂屋。當晚林林躺在床上,一隻手不知不覺伸向兩腿之間的睾丸。睾丸應該是兩枚,可他只摸到了一枚。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那一枚睾丸到哪裡去了呢?他緊張得幾乎坐了起來。他趕緊再摸,再摸。還好,他把另一枚睾丸也摸到了。睾丸上面有一個小窩兒,這隻睾丸藏到窩裡去了,害得他虛驚一場。他把兩枚睾丸找齊,找得成雙成對,試探性地對其中一枚睾丸捏了一下。他捏得一點兒都不重,還是疼得他不由得吸了一口氣。由此他知道,睾丸是很軟弱的,也是很嬌氣的,他輕輕捏一下就這樣疼,若把整個睾丸夾碎,不知會疼成什麼樣呢!
林林在西間屋待了一會兒,出來對正在灶屋做飯的姥娘說:姥兒,我回家。姥娘問:你這時候想起回家幹啥?林林說:我回去看看俺娘回來沒有。姥娘說:飯馬上就做好了,等吃了飯再走。林林說:不吃了。說著快步向院子外面走去。等姥娘追出灶屋,追出院子,林林已拐過別人家的屋角,看不見了。
三月初三那天早上,姥娘把老水羊從盛放柴草的小西屋裡牽出來,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柿樹上。姥娘把鍋里沒喝完的小半碗稀飯https://read.99csw•com刮進一隻塑料盆里,又對上一些刷鍋水,攪和一下,端給老水羊喝。老水羊生有三隻小羊羔,老水羊一被牽出來,它的三個孩子隨即跟了出來。大概老水羊認為它的孩子已經大了,可以獨立生活了,不允許它們再吃奶。發現哪個孩子有吃奶的意圖,它三腳兩腳就把那個孩子蹬開了。儘管老水羊對孩子的態度有些生硬,可作為羊媽媽,它的凝聚力還存在著,三個孩子還是願意圍繞在它身邊,它去哪裡,孩子們就跟到哪裡。老水羊的脖子里拴著繩子,早就失去了自由。小羊羔的脖子里還沒有拴繩子,它們還自由著。然而它們像是寧可不要自由,也情願跟媽媽在一塊兒。羊媽媽不讓它們吃奶,它們只能像羊媽媽一樣,也去塑料盆里喝稀釋過的稀飯。稀湯子寡水的味道比媽媽的奶汁兒差多了,它們撇著嘴,嘴角哩哩啦啦,喝得一點兒都不香甜。
夾羊蛋的工作在馬老丙家院子里進行,林林和同學來到之前,已有兩三個小孩兒站在那裡看。羊的主人是兩個外村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看樣子像是兩口子。他們帶來的羊是兩隻,一隻羊的羊蛋已經被夾碎了,另一隻羊的羊蛋剛開始夾。男人坐在一條長凳上,抱緊羊的上半身。女人蹲在地上,兩手分開羊的兩腿,把羊蛋充分暴露出來,任馬老丙夾。馬老丙的工具是用牛皮繩拴在一起的兩塊木板,像唱蓮花落子的藝人使用的竹板,只不過竹板是弧形的,夾板是平直的。馬老丙把夾板的嘴巴張開,橫著把兩枚羊蛋都咬住,手握住夾板一端,使勁擠壓。不用說,他是利用木板的擠壓之力把完整的羊蛋夾爛。羊的慘叫就是在這個時候發出來的。平常,羊的舌頭參与發聲,叫出的聲音是咩咩的。好比羊的舌頭是吹奏樂的簧片,羊叫喚時「簧片」是顫動的。這時,羊是直著喉嚨叫,它的舌頭彷彿不存在了。平常羊的眼睛是呈微黃色,像是上等琥珀一樣的顏色。這時由於劇烈的疼痛,羊的眼睛變成了白色,白得有些發青。林林看羊眼睛時,覺得羊的眼睛也是看著他的。羊的眼睛水汪汪的,看上去十分絕望和可憐。林林覺得自己身體某處似乎也有些疼,不想再看了。可他扭臉看看他的同學和那幾個小孩子,他們都還在看,沒有一個離開。他們臉上都寒寒的,目光都有些驚恐。如果他一個人離開,是不是顯得他不夠勇敢?他只好接著看下去。馬老丙把羊蛋夾爛不算完,他放下夾板,還用指頭在軟柿子一樣的羊蛋的皮囊里來回捻。馬老丙說:羊蛋碎得像豌豆子兒大小都不行,得像小米粒子一樣碎,羊蛋才會徹底完蛋。羊的男主人對馬老丙的技術和負責態度很是讚賞,說馬老丙要是到會上去做這項生意,生意會更好。馬老丙說他不會到會上去,他怕有人偷走了他的技術。在馬老丙過細地捻羊蛋期間,羊一直在叫,只是叫得斷斷續續,聲音沒有剛才大。林林這才聽出來了,羊不是在叫,而是在哭,一直在哭。它們還都是小羊羔子,人們就把它們的寶貝蛋毀掉了,它們不可能不痛心,不可能不哭。馬老丙捻完了羊蛋,跟一個穿開襠褲的小男孩兒逗著玩,他招手讓小男孩兒到他跟前去,說來來,讓我摸摸你的蛋子兒長大沒有,看看該擇不該擇。小男孩兒聽馬老丙說要摸他的蛋子兒,用雙手捂住褲襠,轉身往院子門口走。馬老丙站起來,原地快速踏步作追趕狀,說逮住逮住,夾蛋夾蛋!小男孩兒嚇得一邊跑,一邊哇哇大哭起來。林林覺得馬老丙不應該這樣嚇唬人家的小孩子。
這天晚上,林林接到爹從很遠的地方打來的一個長途電話,爹問林林:你娘最近回去過沒有?林林說不知道。爹說:你娘兩個多月沒跟我聯繫了,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我看這樣吧,你明天放學后回家看看,看你娘在家不在,要是在家的話,讓她馬上給我回個電話,她知道我的手機號。林林第二天放學后回家看過,他們家關門閉戶,院門上拴著鐵疙瘩鎖,表明娘沒有回來。他問了東鄰的一個老爺爺,還問了西鄰的一個老奶奶,都說沒看見他娘回來。他打開院門看了看,見院子里長滿了荒草,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沒有再進堂屋,便鎖上院門,回姥娘家去了。姥娘家的電話只能接電話,不能往外打電話九-九-藏-書。姥娘說這樣為了省錢,也是為了避免別人借用她家的電話。第二天晚間,爹又打回了電話,問林林回家看過沒有。林林說回家看過了,娘沒有在家。爹說:這就奇怪了!爹對林林作出交代:只要你娘一回家,你一定告訴她,別讓她外出打工了,你就說是我說的。咱們家有我一個人在外邊就夠了。
林林回到姥娘家,見姥娘已從廟會上回來,那隻老水羊也在院子里拴著。姥娘問他幹啥去了?他說釣魚去了。姥娘問他釣著了嗎?他說沒有。他沒有說看到馬老丙夾羊蛋的事,那樣的事不大好說。三個羊羔子在院子里撒歡,林林把每隻羊羔子都看了一遍。以前他對姥娘家的羊不大留意,雖說也知道三隻羊羔子當中有兩隻小水羊、一隻小騷胡,卻沒有好好看過。這天他特意看了看那隻小騷胡。小騷胡兩腿之間當然也長了羊蛋,羊蛋毛茸茸的,還不是很圓滿,如剛收起的花朵剛結出的香瓜紐子一樣。林林知道,羊蛋在書上不叫羊蛋,被寫成睾丸,凡是哺乳類的雄性動物差不多都長有睾丸,人也長有睾丸。而睾丸的存在,對小騷胡來說是危險的。說不定哪一天,姥娘也會讓馬老丙把小騷胡的睾丸夾爛,夾碎。

隨著太陽升高,路上去趕會的人陸續多了起來。雖說不少人到外地打工去了,因鄉下的人數總量大,一旦集中到路上仍顯得黑壓壓的。去趕會的人有的拉架子車,有的騎自行車或三輪車,有的坐大篷車,大多數人還是步行,幾乎把一條條兩邊栽了楊樹的、不大寬的鄉間公路鋪滿了。林林的姥娘把三隻小羊關在院子里,只牽了那隻老水羊,也要去趕會。姥娘把老水羊牽到會上,不一定為了賣,她想讓羊市的經紀人給估一估,這隻羊目前能值多少錢。從會上回來,她還可以順便讓羊到河坡里吃些新草,這叫趕會放羊兩不耽誤。姥娘走到半道兒,一抬頭看見林林回來了。別人都是往鎮上走,只有林林一個人往村裡走。大撥大撥的人都是順行,只有林林一個人逆行。林林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躲開大路,只溜著路邊走。路邊是一排楊樹,他不停地側著身子,才不至於碰到樹榦。林林好像還有些不好意思,他耷著眼皮,走得急匆匆的。姥娘等他走近些,把他喊住了,問他:林林,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會趕完了嗎?聽到姥娘喊他,林林有些出乎意料似的,臉一下子紅了,說嗯,趕完了。姥娘說:你這才真叫趕會,你跑得比會跑得都快。好了,趕完就回去吧。
爹外出打工,娘外出打工,楊林林每天住在姥娘家。他放學后不回自己家,不是因為家裡沒有人給他做飯吃。他自己會做飯。擀麵條、蒸饃、打稀飯、炒菜,他都會。雖然他做的飯不如姥娘做的飯好吃,但把飯做熟不成問題,能填飽肚子就行唄。楊林林之所以不回家,主要原因是他家所在的村子離學校遠,有六里路;姥娘家所在的村子離學校近,只有一里半。從上小學一年級開始,他就吃住在姥娘家。上了中學,他還是吃住在姥娘家。他幾乎把姥娘家當成了自己家。學校三月三放假,他仍然不打算回家。娘給他留有家門上的鑰匙是不錯,可他回到家,家裡只有躲在暗處的老鼠和蜘蛛,連一個人都沒有,回家幹什麼呢?
姥娘到底還是把小騷胡交給了馬老丙,讓馬老丙把小騷胡的蛋夾碎了。姥娘並沒有把小騷胡抱到馬老丙家,姥娘到北地放羊,老水羊帶領的羊羔子被馬老丙看見了。馬老丙叫林林的姥娘作嬸子,他說嬸子,你家的小騷胡該騸了。姥娘說是該騸了,哪天我抱著小騷胡去找你。馬老丙說騸小騷胡很簡單,我現在就可以辦。馬老丙正往一輛架子車上裝去年秋天垛在地頭的玉米稈,他把正乾的活兒停了下來,隨手抽出一根比較粗的玉米稈,剝掉玉米稈上的葉子和葉褲,去頭去尾,再折成兩節,一副夾棒就做成了。就是利用這副就地取材製成的簡易工具,馬老丙把小騷胡的蛋夾爛了,並用指頭把蛋捻碎了。
姥娘給林林的錢,林林到會上轉了一圈兒,又把錢帶了回來,他什麼都沒買,一分錢都沒花。他把錢掏出來,還給姥娘。姥娘的樣子有些驚奇,說你這孩子,姥兒給你的錢,你為啥不花呢?林林說:沒花。姥娘問:你為啥不買點東西吃呢?林林說:不九*九*藏*書想吃。姥娘不接錢,說:錢還是你留著吧,姥兒給了你,哪能讓你再還回來!林林還是說,他爹給他留的錢還沒花完呢。他把錢放在堂屋裡的桌子上了。姥娘到灶屋裡做飯,沒把錢收起來。吃過午飯,林林看見那兩塊錢仍在桌面上放著。錢又軟又薄,表面像起了一層毛。錢已經伸展不開,在桌子上怕冷似的蜷縮著。林林不明白,姥娘為什麼不把錢收起來呢?姥爺去世時,爹和娘回來了,大姨和大姨夫回來了,舅舅也回來了。辦理姥爺的喪事要買棺材,扯孝布,還要待客,需花不少錢。大姨夫掏出一些錢,給了姥娘。爹沒有給姥娘錢。爹和娘在外打工掙的錢都寄給了姥爺,讓姥爺幫他們存在銀行里。在銀行存錢是有利息的,爹說,姥爺從沒有給過他們利息。那些利息加起來,恐怕也有好幾百塊了。那些利息錢,就算是他們出的喪葬費。姥娘有些生氣,說:話不能這樣說,賬不能這樣算,你們家林林從上小學就在我們家吃,在我們家住,我們跟你們要過一分錢嗎?!爹和姥娘他們在裡間屋說事兒,他們說的話都被在外間屋的林林聽見了,這讓林林頓覺十分傷感。原來他以為自己只是一個小孩子,什麼事都牽涉不到他,沒想到姥娘在這個時候提到了他。由此他知道,在姥娘家吃住是要花錢的。而除了花錢,除了給姥爺姥娘添累,他是一個最無用的人,看來他以後不能再在姥娘家吃住了。姥爺的去世,已經讓他很難過,他鼻腔子里的眼淚已經很滿,無意中聽來的話,使他更加難過。趁著給姥爺送葬,大家都哭,他才哭了出來。他的童聲還沒有變過來,哭聲顯得有些細,有些尖銳。把姥爺埋葬之後,林林就跟爹娘一起回到了自己家。家離學校遠點兒沒關係,他中午不回家吃飯了,早上去學校時帶一個饃,中午啃一個饃就行了。可過了兩天,姥娘就找到他家來了。林林的爹又到外面打工去了,林林在學校上課,只有林林的娘一個人在家裡。姥娘問林林的娘:林林怎麼不到俺家去了?林林的娘說:我也不知道。我問他,他啥都沒說。這孩子長大了,自己有主意了。傍晚等林林放學回家,姥娘直接問林林:你怎麼不到姥兒家去了?林林沒有說出原因,只說:我小時候覺得家離學校遠,現在不覺得遠了。姥娘說:是的,你的腿長長了,不用跟著姥兒了。你知道不知道,沒有了你姥爺,現在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連飯都不想做,做好了也不想吃,覺得一點兒過頭都沒有。我還整夜整夜睡不著覺,腦子一會兒沉,一會兒飄,看這樣兒,我也活不長。姥娘說著,捏住鼻子擤一下湧進鼻腔里的眼淚,接著說:我看你還是到姥兒家去住吧,你跟我做個伴兒,我活著還有勁兒些。姥娘這樣說,又是林林沒有想到的。他低下眉,不敢看姥娘。他的長長的眼睫毛都濕了。娘說:好了,還是到你姥兒家去吧,權當替我陪陪你姥兒。等給你姥爺燒了五七紙,我還要出去打工。林林沒法拒絕,只好跟著姥娘,又來到姥娘家裡。一天三頓飯都在姥娘家吃,他不能另外再花姥娘的錢,最好一分錢也不要花。他怕風把放在桌上的兩塊錢刮跑,拿出姥娘做針線活兒用的剪子,把錢壓上了。過了兩三天,姥娘才把錢收了起來。
油菜花開時節,鎮上的春季廟會開始了。從三月初三到三月初五,天天有人到廟裡燒大香,廟門口的嗩吶班子對著吹。街北口還臨時搭了戲台,唱地方戲,白天唱罷,晚上還要唱,要一直唱夠三天三夜。按說廟會不是什麼節日,可三月三那天,學校還是放了一天假,讓同學們去趕會。每年三月三都放假,這在鎮里的學校已形成了慣例。據老師講,多年以前的三月三,學校都要組織腰鼓隊、花棍隊和文藝宣傳隊到會上演出。除此之外,學校還提前在全校範圍內向同學們徵集詩歌、作文,優中選優,用毛筆抄在白紙上,標題飾以紅花綠葉,在鎮上可著一面青磚牆,辦一期牆報,集中展示同學們的文采。凡是識字的趕會者,都願意到牆報前駐足看一看,那是廟會的一道景觀。現在因為學校沒有錢,就不在廟會上舉辦任何活動了。正在鎮上中學讀初中二年級的楊林林不能明白,學校有錢沒錢,與在廟會上搞不搞活動能有多大關係,現在的學校難道比以前的學校還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