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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道

棋道

作者:燕壘生
黃永衛也是喝過墨水的,他的這一串長句把紅旗大隊的田書記噎得有點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天,田校長有點委屈地道:「黃秘書,你知道,以前這兒日本人掃蕩過好幾次,老鄉聽說要迎接日本人,死活不肯來,這些小把戲也是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才叫來的。」
「還有誰比瀨越先生棋力更高?」
右手的五指已被完全僵硬。那是在特高課拷問時留下的吧,所以只能用左手握筆了。
命令早已頒布下去了,重新改變戰略分佈,那是不可能的事。還好楊季軒一向是與那個來人單線聯繫,那麼那圖肯定也在上海。
小野田初聽還是一怔,但馬上恍然大悟。這麼一來,就算楊季軒弄走的情報能送到中國政府那裡,恐后也不會有人信了。他站直了,由衷地道:「嗨!」
宴席過後,由田書記帶領代表團參觀紅旗大隊的暖棚和水庫。田裡,正深翻了一次,放眼望去,倒很是整齊。紅旗大隊因為有一台拖拉機,也算實現了機械化。田書記在田頭唾沫橫飛地說了一堆,弄得那翻譯幾乎譯不過來。
小野田麟三郎動動嘴,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沒出口,高川大佐已是一驚,道:「你是說他?」
「就是他,」小野田地站住了,「田桑,告訴我,他的墳在哪裡?」
「誰知道他會贏,」田書記有點委屈,今天,他已經被黃永衛第二次埋怨了,「他是大隊里棋下得最好的,另外也沒人會下棋了。再說,誰知道他還真能贏下來。黃秘書,不會犯錯誤吧?」

「此子生遲,不然當與秀策公並驅。」
小野田麟三郎道:「本來我想請瀨越師兄出面,但瀨越師兄剛才和我說過,以他的棋力,絕擋不住這人的。」
就算打贏這個劫,也不過扳回五目棋而已。小野田團長有點想笑,幾乎要提醒這個對手,只是,恐怕他也不懂。
楊國光睜大了眼,有點驚慌失措,他大聲說:「那是棋譜,是按我爺爺傳來的記譜方法記的。」
那兩招俗手,其實並不是他放出的勝負手或欺招,而是因為選字的緣故,不得不下出那兩招惡手來吧。可是,以這兩招惡手之後,居然還能反敗為勝,甚至逼著克雷德吐血,這楊季軒的棋力到底已到了何等程度?看著紙上的字跡在痰盂里一點點洇濕,變模糊,小野田麟三郎忽然有一種欣慰。
二十三歲的江戶麒麟兒,方圓社後期的四天王之一,如果下出這樣的棋來,那可真要成為笑柄。可是,他也實在無法不相信楊季軒。
高川大佐小心地將楊季軒攤在桌上的白紙挪開,從木盒中取出兩盒棋子,又將外盒一拆,那外盒做得也極為精緻,高川大佐東一抽西一抽,攤成了一張棋枰。高川大佐站起身,道:「小野田,你為楊桑擺一下剛才你下的那局棋。」
高川秀夫大佐又繞著小野田麟三郎踱了兩圈,才停下來道:「你與這人下過棋么?」
田書記仍然是茫茫然地,小聲對邊上一個大隊幹部說:「喂,你知道有個楊季軒的么?四十年前死的。」
楊季軒有點奇怪,道:「這話怎講?」
「不是嚇你,劉書記可很不高興。」
縣裡唯一輛吉普車開在前頭,後面是一輛旅行車。縣革委會的劉長文主任坐在吉普車裡,被顛得有點七葷八素。
在代表團一個個離座站起,準備去赴紅旗公社的宴席時,黃永衛很不滿地小聲對田書記道:「你怎麼沒關照過?怎麼好贏日本朋友呢?」
他想來想去,還是道:「現在的上海,我的棋力算是第三強。」
他還是上鉤了。不知為什麼,小野田麟三郎倒有點失望。傲骨須要傲到底,那才能贏得人的尊敬。楊就算把一切都說出來,恐怕也最終會被殺的。
他還記得攻入這倉庫時看到的裏面那十幾具痛苦不堪的屍首。在淡黃色的毒氣侵襲下,支那兵都象煮熟的蝦一樣蜷起身子,可是,每一具屍體上,那些眼睛仍然都睜著,手指也仍然扣在扳機上,似乎隨時都會跳起來,向這些攻入倉庫的皇軍開槍。
高川大佐道:「那沒什麼不好辦的,給楊發個訃告,說他為皇軍儘力,勞累過度而去世。哼哼。」
如果沒有錯,那麼楊季軒肯定有自己的算計吧。可是,不管怎麼想,這一手下去,盤面一下便要落後。現在還是第六手,若落後那麼多,後面又該怎麼走?
楊季軒抬起頭,看了看高川大佐。他雖然神情有些頹唐,但目光仍然明亮。
「楊桑,我不是特高課的,這次來也不是來拷問你,只是來請你下棋。」
黃永衛走在劉書記邊上,劉書記正背著手,沒精打采地走著,連帶著他也沒精神了。聽得田書記的話,他轉過頭來插了一句:「那個楊國光是漢奸份子?」

楊季軒笑了笑:「下。只是,不與畜類。」

那些充滿仇恨的眼神,讓小野田麟三郎做了好幾天的惡夢。
接到山木課長的電話時,楊季軒正在和高川大佐下一局快棋。高川大佐回到座位上,看著這個樣子文弱的中國人,幾乎有點吃驚。
劉長文點了點頭:「那進去吧。」
「瀨越師兄在我昨天輸到第一局后,他就來了。我們昨夜打了遍那個美國人的譜,瀨越師兄打完后,就嘆息說,如果小岸師兄在世,大概還能和這美國人爭一日之短長。」
那局棋正至中盤。以前兩人對弈,勝負只在一二目之間。但那一次,從山木課長進來那一刻起,楊季軒的棋風突然一變。
「團長。」
可惡的支那人,幸好那局棋譜最終並沒有公布。
小野田麟三郎彎彎腰,道:「瀨越師兄剛才便在這裏。」
所謂紀錄紙,也就是在紙上印著棋局的樣子,紀錄人只消在紙上標下行棋的步驟便可。這種記譜法直觀易記,記時也方便,已是通行的記譜法。
小野田對照島田作紀錄的譜,按照楊國光的譜,一個字一個字地試圖還原楊國光記譜所依據的盤式。
復到十一手時,楊季軒忽然道:「等等!與你下棋的,不是日本人!」
「不是他,是他爺爺,好象是叫什麼楊季軒。原先在上海,抗日戰爭中死了埋回來。聽說,楊國光他爺爺倒下了一手好棋,可惜是個漢奸。」
他把棋子放入枰中。
小野田麟三郎抬起頭,詫道:「你知道?」
小野田麟三郎一下興奮起來,道:「我剛來上海時,瀨越師兄便帶我去與他下過一局。這人的棋力,已可說是神https://read.99csw•com乎其技。」
高川秀夫大佐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去看看你那十二段。」
但願楊有妙手吧。他暗暗地祈禱。
高川秀夫大佐這次倒沒有動手教訓小野田,也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道:「小岸君當初在《時新報》主辦的勝拔戰中連勝三十二局,那時我便打過他的譜,確已有秀哉名人的影子了。」
高川大佐看了一眼那些支那人。這裏的支那人大多是一個模樣,身體瘦弱,身上瘡疤累累,已是半死半活。他哼了一聲,道:「本田少佐,楊還在么?」
「很好。」
這一定是個欺招。小野田麟三郎想著,可是緒方一直沒有傳來新的棋招,他也只好做出長考的樣子。
楊季軒道:「可我所應之招又如何傳給代我對弈之人?」
黃永衛又擦了擦汗。這回倒不是覺得熱,只是因為他想起劉主任說過,偉大領袖說了,現在和日本建交,是一衣帶水的鄰邦,要永遠友好下去。要是看見歡迎儀式這麼稀稀拉拉的,就算日本朋友沒有不高興,劉主任恐怕也要罵人了。
「在昭和八年時來過。怎麼了,島田,輸給那個中國人你很不開心么?和中國圍棋隊比賽,你不也輸了兩局么。」
棋局已近尾聲。小野田團長甚至不用點目,就知道自己起碼贏了二十目。就算按中國規矩,也有十子以上。只是對手還不自知,仍然在苦苦打最後劫。
武尊美如少女,卻孤身平熊襲,高川大佐一直以為那近於傳說。可是,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國人卻膽大如斗,明明知道自己隨時都可能敗露,仍然鎮定自若,那簡直猜不透他心裏到底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到底如何他會有這等勇氣。
高川大佐笑道:「楊桑,你早這麼做便不用吃這麼多苦了。緒方,快扶楊桑出去。」
那幹部也有點莫名其妙,道:「姓楊?大隊里有五家姓楊的。要說四十年前,就是那個漢奸份子家了,就他家在這兒住得最久。」
那不是一個高手應有的棋路!
劉長文坐在吉普車裡,看著正襟危坐在後排的小野田團長,不由暗暗罵著。
田書記忽然咬牙切齒地道:「楊國光這個小兔崽子,可真害死我了。」
小野田麟三郎不禁有些嘆息。
「如果優待他,他仍然不說,那又有什麼用?」
小野田麟三郎道:「大佐,你想去哪裡?」
大概對這個日本人突然說出的標準漢語有點措手不及,田書記有點茫然,道:「什麼?」

他正想著,忽然聽得楊季軒道:「好,我答應你。不過,我有個條件。」
小野田麟三郎嘆了口氣,道:「沒有了。」
那是個助興節目,由紅旗大隊選出八個人來和代表團對弈。當然,都是讓五子。劉永衛不懂棋,也不會覺得這個大隊里會有人能下贏日本人。
楊季軒本是上海坐隱社的發起人。這坐隱社是皇軍進入上海后成立的,成立時,高川秀夫還曾經前去道賀。直到一個月前,新來的特高課課長山木龍二捕獲了一個中國政府的間諜,經過拷打,那個支那間諜在死前交待出,他是與楊季軒單線聯繫,這次來是因為楊季軒得到了皇軍全軍的戰略分布圖。
他的話里也帶著驚愕。確實,在這裏襲擊高川大佐,那和自殺沒有兩樣。可如是楊季川的確是不想活了,那又何必來下這一局棋?
「他娘的,這幫鳥人,說什麼傷害小日本感情,老子的感情怎麼就不管了?」
山木課長逮捕他以後,主要是為了從他那裡取回那份戰略分布圖。
「島田君,有什麼事么?」
高川秀夫大佐站起身,道:「此人棋力再強,也是特高課送來的要犯,他再不肯說便要槍決,絕不能讓他去下棋。想想,還有什麼人?」
有人叫著他,他轉過身,是島田作。
可是,他還是覺得害怕。害怕那些蟲豸一樣下賤,似乎不知道死亡可怕的支那人。他也知道,就算號稱「不動尊」的高川秀夫大佐心裏,也仍然有著對支那人的畏懼,以至於每捉到一個可疑的支那人,他都下令務必要將這支那人折磨到見到皇軍便要屈膝下跪。
也許是知道自己已無幸理,也不必再在棋局上曲意奉承了,楊季軒以天風海雨之勢,落子如飛,幾近於摧枯拉朽。高川大佐本來自認與楊季軒相去不遠,直到這時才知道,楊的棋力有多麼深不可測。
但依靠這一小半,已足夠破解出楊季軒的謎了。
「怎麼日本不派個撲克代表團來。」他不無遺憾地想。
楊國光這個小兔崽子倒沒覺得自己害什麼人。他雖然已站在一邊,眼睛卻仍然瞟向那一局棋。
楊季軒抬起頭,道:「大佐是要我與那人對弈么?」
無間地獄啊。小野田麟三郎幾乎有些作嘔。可是,他知道,作為一個皇軍,是不應該對下賤的支那人有半分同情心的。他在腦中努力回想著本因坊丈和與赤星因徹的「吐血之局」,努力想著每一招每一式,好象這樣,多少有點對眼前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平了?為什麼?」
高川秀夫大佐那一次聽到山木課長這話時,便了解了他的用意。讓楊季軒每天看著同胞被拷打,被槍殺,而他卻又有良好的待遇,那麼他就會想到,這種強烈的比照比什麼酷刑都有效。
另外,楊季軒不會是一個人,他的情報網行之有效,背後一定也有不少人。山木課長的主意,便是要將這個諜報網一網打盡。
他正想著,忽然聽得第六台的島田作三段頹然道:「我輸了!」
大會堂里象辦喜事一樣,擺滿了花。只是這個月里也沒別的花,只剩些蠟梅。一向不太乾淨的大會堂,這回打掃得一塵不染,牆壁上也剛刷過幾遍石灰水,多少有股石灰味。混合著蠟梅花香,很有點古怪。
他想著,只見來送行的上海官員正向這兒走來,臉上帶著一股燦爛的微笑,不用猜也知道他時刻都要說出「中日友好」之類的話。
的確。高川大佐的身體也有點不由自主地顫抖。那一次,這人在棋枰上那等雷霆萬鈞的攻勢,讓身經百戰的高川大佐也冷汗直流。那一次對弈,枰中的白子幾乎都帶有血腥味。
小野田麟三郎有點惴惴不安,坐了下來。在一個鐵籠子里擺棋局,大概也是很難得的經歷吧。他搖了搖頭,開始復盤。
緒方行孝是高川秀夫大佐的勤務兵。
當年秀策與幻庵爭勝,秀策執黑先行,一百手以前,幻庵https://read•99csw•com始終與秀策分庭抗禮,且隱隱有反客為主之勢。至一百二十七手,秀策一招落枰,使得幻庵面紅耳赤。這一招後來便被稱為「耳赤之妙手」。
山木課長笑了笑說:「他有鐵一般的意志,一下子是彎不了的。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一點點地折彎他。讓他受到良好的待遇,每天都看到別人被拷問,漸漸地他就會覺得不說是不明智的了。」
「家父傳此於我時,嘗謂此棋具本是太田雄藏公所賜。」
島田作和楊國光的棋共下了一百五十五手,其中有打劫放在同一位置的,所以只有一百五十一個位置能填字。換句話說,楊國光所依據的盤式,他只複原了一小半。這盤式,多半是楊季軒自己設計的吧,用的全是些常用字。
高川大佐笑了笑,道:「楊桑是快人,我正有此意。不過,得委屈楊桑,做個不出面的弈者。」
「那就是楊桑的孫子吧?」
高川秀夫大佐露齒一笑:「他會的。」
島田作輸了?
那一次,當看到山木課長帶著憲兵進來,楊季軒用棋子敲了敲棋盤。
小野田麟三郎的話停住了,因為高川秀夫大佐又是一掌打在他臉上。這一次是反手打的,雖然沒有前一掌那麼重,但小野田麟三郎的右半邊臉上又紅了一塊。
他說的是漢語。大概克雷德只會說英語和漢語吧。小野田不知該如何回答,克雷德忽然人一歪,倒了下來,將棋上的棋子也推了一地。隨之,一口血嘔了出來。
這種國際圍棋賽雖然只是軍部作為接管上海后的餘興節目,但如果冠軍被一個美國人奪走,也難以說得過去吧。這五番棋已到了第三局,第三局是五番棋中的天王山。不管前兩局勝負如何,第三局都是至關重要的。而自己已連負兩局,這天王山也已是奈何橋了。
等他們走出鐵籠,小野田麟三郎也有點失落地收著棋子,將那棋枰又收成一個盒子,用結城綢包好,跟著他們出去。
即使還在想著令赤星因徹吐血的那三妙手,小野田麟三郎還是一眼便看到了他。
說著,本田龍男的視線移到了右角上。高川大佐這時才看到了在那裡的一個鐵籠。
「你記的譜呢?」當想通這一點,他迫不及待地對島田作道。
島田作有點垂頭喪氣的。其實按年齡,他比那少年也大了不多少。但他被稱為關西棋院的希望之星,和這個中國農家少年自不能同日而語。
那個鐵籠子大約有五坪大,裏面有一張小桌子。邊上,一張草席攤在地上,那大概是他睡覺的地方。這中國人穿著一身很整潔的長衫,正坐在桌前寫字。他的左手掖住右手衣袖,以防垂下來沾污了紙上的墨跡。
高川秀夫大佐在桌前坐了下來,道:「明日準備讓誰來幫你?」
「胡說!你會記什麼棋譜?劉書記看得清楚,那是張寫滿字的紙條。」
高川秀夫大佐盤腿坐了下來,道:「楊,你還能下棋么?」
「站身後又有什麼用!」高川秀夫大佐又在房中踱了兩步。他的高統皮靴在地上簡直如同鐵柱,鋪著的青磚也差點被他踩碎。
這個日本代表團一共也只有八個人,昨天剛在上海和國家圍棋隊比賽過,很多國家體育領導也到場了。定好明天就回日本,可小野田團長突然提出,想看看紅旗大隊。好在紅旗大隊離市裡也只有兩個小時的路程,市革委會研究決定,可以讓他們去,只是劉長文必須全程陪同,而且也只能在紅旗大隊走走,晚上再回去觀看革命現代戲《奇襲白虎團》。本來要演出《沙家浜》的,可有人提出裏面的胡傳魁有打日本之類的唱詞,恐怕會傷害日本朋友的感情,臨時才換了這出。
島田拿出一張紙,道:「團長,你見過這樣的記譜法么?」那是一張白紙,大概也是從練習簿上撕下來的,上面只寫著些簡體漢字,雖然不是很看得懂,但也大致看得出,那些只是些單字而已。這些單字絕少重複,密密麻麻的足有一百五六十字。
幾近耳赤之妙手。
楊季軒的眼裡開始發亮。太田雄藏,名列天保四傑之一,出身安井家,曾與秀策爭勝,三十番棋僅多負四局,亦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名手,後人評其為古今最強之七段。
小野田麟三郎當然不知道山木課長的主意,但他也猜到了。
小野田當看到緒方在那美國人身後用唇語傳出的譜時,幾近於震驚。
這時,邊上正被拷問的一個中國人發出了一聲慘叫,楊季軒皺了皺眉,高川大佐道:「楊桑,這裏不是論棋之地,還是換個地方吧。」
小野田麟三郎道:「這個……恐怕他不會肯再與大佐下棋了。」
高川大佐道:「楊桑,你的眼光很准。與小野田君對弈的,是個美國人。」
大約也過了半個小時,緒方才重又走出來。
他的話里,根本聽不出當初曾經很親熱地叫著「楊桑」的意思了。
高川秀夫大佐盯他,似乎也聽出他話中的含意。
「混帳!」高川秀夫大佐叱道,「你怎能將一個支那人與秀哉名人相提並論。」
「為什麼給他這麼好的待遇?」後來,在楊季軒又被移送到這裏來時,聽到山木課長建議優待他,高川大佐很大聲地反對,「難道這裡是給支那人休養的地方么?要讓支那人說話,鞭子和小刀就足夠了。」
「瀨越師兄說過,棋道九品,此人棋力已達入神之境,便是不敗名人,也不外如是。」
「可是,我會讀唇語。」
儘管上海還不時出現暗殺團,有名的上海殺手黨時常刺殺落單的皇軍士兵,但是在高川大隊剛駐防在閘北時,為了防患於未然,已將附近的支那人全部驅逐,偶爾有支那人誤入,也馬上被拖到這個臨時監獄來拷問,然後,不論是不是真正的殺手,被拷問后都被送去靶場當成活靶,給那些入伍還不是很久的皇軍練膽用。所以小野田麟三郎也知道,在高川大隊的營房附近,應該是很安全的。
小野田看了看島田,道:「島田君,你怎麼想起問這個來了?他們也用通行的紀錄紙啊。」
「不是這個原因,我想問一下團長,中國人記譜是怎麼記的?」
「這是從哪裡來的?」
「是。」島田作垂下頭,看上去幾乎要哭出來了。這時,劉主任適時站起身,道:「感謝日本朋友的指導,這體現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偉大友誼……」
棋局開始,劉長文就有點不耐煩。他什麼棋也不會,最擅長的只是打撲克里的捉烏龜https://read.99csw.com
果然,克雷德已是雙眉緊鎖,耳根也紅了起來。他一定想到了先後無數變化,但沒有想到二記俗手后還會有這等一招。
縣革委會的黃永衛秘書跳下自行車,擦了擦頭上的汗。天很冷,機耕路也凍得死硬,自行車騎上去坑坑窪窪,這一趟讓他騎得很是辛苦。
高川秀夫大佐倒吸了一口涼氣:「瀨越先生真這麼說?」
不懺悔。對於支那人,永遠都不用懺悔。那些支那人自己就已經忘了幾十年前的戰爭了,現在來的,只是他們竭力想友好下去的鄰邦人士。不用自己高高在上,他們首先就已經拜伏下去了。
果然啊。當得到緒方傳來的那新的一步,小野田幾乎可以用「欣喜若狂」來形容。那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虎,但這一招棋卻似點鐵成金,剛才那兩招俗手一下化腐臭為神奇。
他正想著,遠遠的,響起了汽車喇叭聲,黃永衛忙不迭道:「到了,快放炮仗,喊啊!」
如果不是戰時,那一局一定會成為傳頌後世的名局吧。
「是。」小野田麟三郎也象是冬天喝了冰水,冰了牙一樣,吸著涼氣道,「瀨越師兄說,便是小岸師弟在世,這些年不斷長棋,才有望一拼,不然……」
突然,他一陣驚愕。
小野田麟三郎目瞪口呆,他對弈時本覺布局佔優,只不知為何,後來卻漸落後手,雖有瀨越相助,最終還是以一目告負,而也正是五十三手時,那美國人侵入右下角,挑起戰端,雖然竭力擺脫,但原先的大空被侵蝕得所剩無幾。他只復得這十一手,楊季軒便如已觀全局,這讓他不由得又驚又佩。
「出什麼事了?」
高川大佐忽然用中文道:「楊桑不用擔心這點,我已有安排。」
小野田麟三郎有點委屈地道:「剛才,瀨越師兄一直站在他身後。」
畢竟是個嗜棋如命的人啊。高川大佐淡淡一笑。山木課長不會下棋,自然不會明白這一點。高川大佐不禁想到,如果早由自己來拷問的話,恐怕楊季軒已經把什麼都說了。
他也暗自高興。楊季軒的話里沒有譏諷之意,那麼,他的心必然動了。如果投其所好,那麼會說出底也未可知。到那時,山木課長會自愧不如吧。
「是和我對弈的那個中國人記的。我見他每下一手便在紙上寫一個字,全部記完后,我見他忘了帶走,便拿了來了。我數了,剛好一百五十五個字,我們下了也有一百五十五手。」
「楊是個硬漢。」那一次山木課長用少有的敬佩語氣說,「我們打斷了他的手腳,還用燒化的鉛澆到背上,可他沒有開口過。如果再拷問下去,恐怕他就會死了。」
仍是一些套話啊。小野田團長伸了伸腰。年紀大了,坐得一久腰便酸,所以在國內,小野田也已漸漸淡出。這次讓自己帶隊來中國,一半是棋院尊老的關係吧,畢竟,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
「即使你們棋力現在比不上他,但兩個人加起來,也不一定比他差,為什麼不幫你一下?」
後面幾乎妙招奇招層出不窮,盤面上他所持的白子已愈發生動,反觀克雷德的黑子則疲於奔命,處處受攻。每當緒方傳來一招棋,第一個驚嘆的反倒是小野田了。
「四十年前,這裡有一位楊季軒先生,請問他的墳在哪裡?」
他搖開車窗,張嘴往外面吐了口痰,腦子裡只顧想著想著那個劇團里演李鐵梅的女演員。
高川秀夫大佐在房裡背著手轉了幾圈,忽然抬起頭,道:「你不是還有個師兄在師部么?他現在還在不在上海?」
「你難道不是十二歲就由方圓社授段,號稱江戶麒麟兒的天才棋士么?居然會輸給一個美國人,而且一輸就是兩局!何況這美國人還是支那人教出來的!大日本棋士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本來以為可以自行活動,沒想到每一步都安排好了。這也算中國的特色吧,對於中國人來說,安排你的一切,那也是一種友誼。
也許是楊季軒的戰術吧。當下一招俗手由緒方傳來時,他想著。克雷德已經臉上露出喜色來了,即使有再多的東方教養,他體內流的還是美國人的血。這一次他不再長考,飛快地應了一手。

「的確。幻庵曾說,清國棋聖黃龍士棋力可達十三段,若按此演算法,此人棋力至少也有十二段。」
標準的江戶音。楊季軒本是帝大生,當年東京曾經拜在秀元門下。
楊國光嚅嚅地道:「我不認識他們啊,那張紙條只是我記得棋譜……」
光陰荏苒,轉眼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少年,現在也是頭髮過早花白的中年人了。小野田麟三郎站在高川大佐身後,忽然有種唏噓。
在心底,他暗自這麼評價。

這次是分先對弈,八人先後下了五十六局,按中國規則,黑方貼二子半。五十六局棋,有二十四勝二和三十負。從勝負率上看是日本輸了,但其實來的大多是日本棋院的二線棋手,有兩個還是業餘段位的。而中國棋院派出的都是一線棋手,取得這樣的成績,實在算不得好。島田七局只輸了兩局,戰績並不差。其中一局因為按中國規則,要收單官,才輸了半子,若按日本規則,反是勝的。
「這是家傳棋具『星曆』。當初,家祖賴德公曾執此參加御城棋合戰,距今八十三年矣。」
小野田麟三郎看了看高川秀夫大佐,沒說什麼話。高川秀夫大佐也是個棋道好手,據說他的棋力已能與專業四段相埒。小野田麟三郎入伍后被分到高川隊中,還曾慶幸遇到一個知弈的長官,可是萬沒想到,能下得一手細膩的好棋的高川秀夫大佐,性格竟然如此暴戾。幸好與高川秀夫大佐對弈時倒不必擔心他會因輸棋而惱羞成怒,不然,小野田麟三郎只怕一天也呆不下去。
高川秀夫大佐站住了,道:「你會唇語?」
如果楊說了,那大概會被尊為座上賓吧。說不定,仍然會被高川大佐尊為客卿。雖然再不會對他大意,也再不會讓他有機會接觸到機密了。
車子在那些學生的大喊大叫中駛進了大隊的辦公樓。剛停下,黃永衛的臉出現在吉普車外:「劉主任,都備好了,就在大會堂里。」
黃永衛拍了拍桌子,喝道:「楊國光,你裡通外國!說,你和日本人有什麼關係?那天為什麼把一張小紙條放在桌上?」
和島田作對弈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也是一副農民子弟的模樣,真想不到居然能擊敗島田作。就算是九_九_藏_書受五子棋,那少年的棋力也很了不起了。

是要用我的讀唇語之技吧。小野田麟三郎有點失落地想。今天與瀨越師兄合力對付這美國人,已覺有違棋道,更兼一敗塗地,他本也決意不肯再用此技。可是,聽高川大佐的意思,明日與這美國人這一局,是要讓自己只當一個代弈者,那也不妨吧。
「他師傅是誰?姓施么?」
「難說。」黃永衛看看還有點頹唐的島田作,「那日本朋友很不高興,田書記,說不定你可犯了國際性的政治錯誤了。」
所謂的「還在」,是「還活著嗎」的同義詞。進入這個監獄的支那人,是不可能活著離開的。本田龍男猛地立正,道:「他在。」
他又不由自主的搔搔頭皮,喃喃道:「也只好這樣了。等一會兒,喊得響些,場面弄得熱烈些。」
比賽以後是宴席,宴席以後是參觀。他不禁有些苦笑。
楊季軒的眉一揚。他的臉上也傷痕纍纍,不知在特高課里受過什麼刑。
「我希望在申報上登上這局棋的棋譜。」
安同洋行,是閘北的一家洋行,那時也確實存在,就在離高川支隊駐地不遠。如果說楊季軒下的棋是偶合,那也太不可思議了。這肯定是他早就和外面人設好的通迅方法,用棋譜來傳遞消息。
田書記的臉有些發白:「黃秘書,你可別嚇我。」
他低下頭。忽然,他喝道:「緒方,把星曆帶上。」
「八格!」
高川秀夫大佐向緒方行孝點了點頭,緒方行孝走上前來,將那結城綢包裹放在桌上。高川秀夫解開了包裹,裏面,是一個紫檀木的大盒。一打開,露出裏面兩個朱漆的圓盒。掀開圓盒,裏面是黑白兩色的那智石棋子,光潔圓潤,發出淡雅的毫光。
這是高川大隊的臨時監獄,原先是深井公司在閘北的倉庫,戰事一起,被高川大隊改裝成了監獄。這倉庫全是用巨石壘成,幾近堅不可摧,十九路軍曾經在這裏駐紮過一隊人馬,抵抗了三天,讓包圍倉庫的皇軍一直攻不進去。直到動用毒氣彈,才讓十九路軍的這一小隊盡數殲滅。
高川秀夫大佐猛地一掌打在小野田麟三郎臉上,小野田麟三郎白凈的左臉上登時出現了五個指印。
看到高川大佐走進門時,正在用皮鞭抽著一個被吊在半空中的支那人的本田龍男少佐放下皮鞭,喝道:「立正!」
他端坐著,只是難以決斷。
鐵籠被打開了。
陪同克雷德來的美國領事館官員搶上來剛扶起克雷德,卻聽得裏面忽然傳來一陣杯子碎碎的聲音,隨之,是一聲槍響。小野田麟三郎吃了一驚,衝進了裡屋。剛一進去,便見高川大佐正往腰間插槍,楊季軒倒在地上的一灘血泊里。
「他是漢奸。」田書記忽然冷冷地插了一句,「抗日戰爭時給侵華日軍做事。」
小野田麟三郎點了點頭,道:「剛才這一局,其實是我和瀨越師兄兩人在和他下。可是,唉,要是小岸師弟還在,大概可以擋住他。」
「是誰能比瀨越先生更強?」
他這話剛說完,一個正在被拷打的中國人忽然大聲吼道:「姓楊的,你這敗類!漢奸!走狗!下棋就能買通你么?」
他淡淡地想著。
高川大佐把槍放好,道:「楊竟然來襲擊我!」
說話的是坐在島田邊上的木村又吉五段。木村五段年過五旬,是代表團里年紀僅次於小野田團長的人,一向有些倚老賣老。
兩個士兵來抬走了楊季軒的屍首,小野田道:「大佐,那山木課長那裡怎麼交代?」
小野田團長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小野田麟三郎把幾張紙都撕得粉碎,扔進了邊上的痰盂里。
那個大隊幹部看了小野田一眼,欲言又止地道:「早沒了,六八年墳就被平了,現在哪兒還有。」他也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日本朋友會那麼關心一個中國人,好象,他來紅旗大隊就是為了尋找那個楊季軒的墳一樣。
怪不得,他當時一定要求將棋譜登在申報上吧。外面,他的同黨恐怕時刻都會關注棋譜,就算不知道這局棋是他下的,也很有可能會發現其中的秘密。
在倉庫門口,便聽得到裏面傳出的凄慘的叫聲。因為有厚厚的牆壁阻擋,聲音顯得很悶。聽到這些聲音,小野田麟三郎的頭一陣暈眩。
在上海的虹橋機場候機室里,小野田團長看著插滿紅旗的機場圍牆,忽然有一陣心痛。
這些日本朋友也不是什麼來商量軍國大事的,只是個圍棋代表團。中日建交以後,別的沒什麼進展,圍棋代表團倒互派得火熱,勾勒出一派中日友好的新氣象。聽說圍棋代表團的小野田團長自己提出,要去紅旗大隊看看。真不知這個日本人怎麼會想到這兒來,紅旗大隊在幾十年前棋風很盛,現在也差不得人人會下兩手棋,但實在稱不上好,又沒有什麼古迹。
果然,克雷德抬起頭,臉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這個金髮碧眼的美國人,居然也有一股東方式的儒雅之氣。
他只吼得這幾個字,本田龍男一拳打在那中國人的肚子上。那個中國人本來便已被倒吊著,這一拳打得極為沉重,從鼻子里也冒出血來,當然也罵不出來了。
這一招俗手使得克雷德長考了半個小時。因為限時兩小時,加上布局時用去的時間,克雷德已經只剩不到一小時了。
小野田麟三郎弓了弓腰,道:「是,是。」心裏卻想著:「此人棋力,實已可方駕秀哉名人。」心知說出這話來只怕又要挨上一耳光,雖然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還是硬生生忍住了不說。
「是的,」小野田麟三郎小聲道,「楊君,那是個美國人,才二十三歲,聽說是從小生長在中國的。」
儘管過去了四十年,與克雷德那驚心動魄的一局他還牢牢記著。那一次克雷德因為用心太過,回去后馬上生了場大病,后兩局也棄權了。從此,這個棋力絕高的美國人也再沒出現過。
高川大佐道:「楊桑自然不能代表支隊出面比賽,對弈時,楊桑坐在屋裡,由人代為對弈,通過送進弈譜來對弈。」
「團長來過中國?」島田作可能還沒有從輸過楊國光的沮喪中恢復過來。臉上仍有點訕訕之色。
「來了來了。」
要按楊季軒的譜下么?他咬了咬嘴唇。
他終於明白楊季軒為什麼為答應高川大佐要他下棋的要求了!
這裏,有十幾個支那人被用各種各樣的姿勢綁著,有的正被抽打,有的正被燒紅的烙鐵燙,還有個皇軍正用木板拍打一個支那人插在九-九-藏-書十指縫裡的竹籤。空氣中瀰漫著皮肉的焦臭和辣椒水的味道,混雜著那些還有些力氣的支那人的叫喊。
這日本老頭,東不好看西不好看,非要來看紅旗大隊,害得老子連那個小花旦家裡的紅燒狗肉都吃不成了。
楊季軒的盯著那棋盒,手上的筆還在一動一動,似是想摸一摸。
「島田,你的棋還得再練啊。」
小野田麟三郎站得筆直,嘴裏只是道:「是!」臉上的掌印此時越來越紅,倒象一隻手掌爬滿了他的臉。
真是匪夷所思的手筋啊。小野田麟三郎暗自讚歎著。
是楊國光記的譜啊。他笑了笑,道:「中國古代有一種四景盤,就是把棋盤上的三百六十一個點全部用不相同的字填滿,一般是四首漢詩。而記譜時,棋子下在哪兒,只消把對應的字記下來就可以了……」
進了會堂,劉長文清清喉嚨,先說了幾句歡迎的話,小野田團長也上台致辭,從市裡來的翻譯翻過來,無非是些「看到了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新農村」之類,大概那翻譯也給他準備過了。
也許是那些眼神實在太過可怕,以至於攻入倉庫的皇軍士兵幾乎以為自己是中了支那兵的詐敗計,高川秀夫大佐只得下令,讓每個士兵在那些支那兵的屍體上扎一刀,讓自己這些士兵明白,支那兵已經是死人了。
這麼早便放出勝負手,那也只有楊季軒才敢為吧。
田書記在一邊義憤填膺地道,「你爺爺是漢奸,日本鬼子還為他發過訃告,你爸爸就是漢奸的兒子!你也是漢奸!」
楊季軒低下頭,小聲道:「大佐,請快點帶我出去吧。」
這個對手只是個農民,一張粗糙的臉上還保留著質樸,約略和北海道那兒的人有些象。他想著,一個農民有這等棋力,也實在難能可貴。
只是,出過楊季軒的這塊土地,恐怕也已失去了靈氣了。自己來這裏看看,是為了找回許多年前失去的驕傲,還是懺悔?
楊季軒。
楊季軒看著枰中的布局,道:「白子精深,前五手卻嫌稍重,後面便奇思疊出,那是中國以前慣弈勢子的通病。后六手如行雲流水,正是浙派施襄夏的棋路。此人棋藝,定是源出施氏。你的星小目開局對他的二連星,本也微厚,但這幾手過後,反落了後手,大約在五十手外,你的入位這一片棋便要陷入苦戰,盤面會大損。」
他的話也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的。站在公路邊的拿著紅色的小旗的大多是些中小學生,只有少數幾個臨時叫來的農民,隊伍很不整齊。他有點生氣,叫道:「田書記,你怎麼不上心啊?我們劉主任說了,這可是個政治任務,日本朋友是專程來我們縣參觀的,我們要給他們看看經過文化大革命洗禮的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新氣象。」
支那人真是蠢啊。看著踉蹌的楊季軒和因為攻心有成效而覺得高興的高川大佐,他獃獃地想著。
還不如全叫小把戲來呢。他又擦擦額頭,可是額頭已經是乾乾的,天冷,沒一點汗水了。十二月天里,農曆已到三九了,沒下雪,也冷得要凍脫皮。
小野田麟三郎沉吟了一下,正盤算著是不是該說「大佐棋力已在瀨越師兄之上」之類的話,想想還是不說了。高川秀夫大佐雖然暴戾,卻也有自知之明,不然他第一個便要上了。他棋力雖強,較之自己還有一子之距,更不用說和瀨越師兄相比。
國家圍棋隊里還有一些大概將來能與自己抗衡的人,而這裏,如果出現一個能勝一局的人,那真是奇迹了。
致完辭,就開始對弈。因為時間關係,只下快棋,每一局都在一小時內結束。
「來過了?」
楊季軒被帶走時,還向自己鞠了一躬。但是他的姿勢傲岸之極,幾近於強者對弱者的恩賜。儘管高川大佐也知道,那可能是楊季軒平生的最後一局棋了,心底多少也有點可惜。但他更高興的是,終於把這個心腹大患去除。
台下,群情激昂的學生們終於在老師的帶領下舉拳高呼:「打倒漢奸!」他們手裡的小紅旗此起彼伏,依稀還是那天歡迎日本圍棋代表團的架式。
「美國人?」
楊季軒即使早有死志,想的,仍然是要把情報傳出去啊。
楊季軒的前七手,如果按楊國光那種譜記下來,是「安同洋行西牆下」七個字。
秀元的棋力不如乃兄秀榮,更遠不如後繼的本因坊秀哉,但眼力絕佳,在收下楊季軒后曾感嘆地說了這麼句話。當時他已將本因坊之位傳於秀策,本也有意將楊季軒引薦到秀哉門下。只是楊季軒正值母喪,回國后便沒有再東渡,帝大的學業也荒廢了,便是在秀元門下,也只學了一年棋。
刺刀刺入發硬的屍體時那種讓人心悸的恐懼感仍然縈繞在小野田麟三郎的心頭。
「真有這等強么?」
俗手!不折不扣的俗手!
終局之時,白子不用黑子貼目,便已領先三目了。
克雷德面如死灰,站了起來,向小野田鞠了一躬,道:「先生,你的棋力,今天比昨天已大為進益了。」
高川秀夫心頭登時升騰起一股怒氣。一個階下囚,居然還如此狂傲么?但是他還是把怒氣壓了下去。
那些中小學生一手揮舞著旗幟,一手揮舞著《毛主席語錄》,大聲地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倒也稱得上整齊。只是那些農民揮得有氣無力的,也不說話,偶爾才有一個喊出一句,也是似通非通的普通話。
那個老狐狸。
「下棋?」楊季軒嘴角抽了抽,握筆的左手也微微動了動。小野田麟三郎不由得將目光移向他那左手。
那個農民終於抬起頭,說了句什麼話。不用翻譯,小野田也知道那是認輸。他有點想笑。
「楊國光?」
「大家站好,日本朋友馬上要到了。」
參觀完田裡,下面要參觀一下農民家裡。走進村時,小野田團長忽然用很標準的漢語對走在他前面的田書記道:「田桑,請問,楊季軒先生的墓在哪裡?」
這些中國人,為什麼都那麼蠢。
高川大佐彎了彎腰,走進去,坐在楊季軒對面,笑了笑:「楊,現在還好么?」
緒方行孝捧著一個用結城綢包著的小包,跟在高川秀夫大佐身後。小野田麟三郎則跟在他身後鑽出車來,走得有點勉強。
二十年前,自己還是棋道場的低齡學生,便聽得有這個如慧星般劃過棋壇的中國少年。
「什麼?」
按楊季軒的棋力,絕對不會下出這等棋來的。難道是緒方傳錯了?可當他用疑問的眼光投向緒方時,緒方卻報以肯定的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