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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頭思故鄉

低頭思故鄉

作者:范小青
姚一晃心裏一動,覺得酸酸的,一個念頭又要冒上來了,他趕緊咽了一口唾沫將它咽下去。這時候電視開始做下期預告了:下一期的節目里,我們找到了這位老太太的兒子,他正在我們這個城市的某個工地上幹活兒……姚一晃趕緊關電視,關燈,上床,屋裡一片漆黑。過了片刻,漸漸地有一線月光從沒有拉緊的窗帘縫裡鑽進來,照在床前的地上。一首流傳了千年的古詩就隨著這線光亮在屋裡晃動起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為了保證整個事件的真實性,最後月餅還是由姚一晃自己買,他到自家門口的小超市,把那店裡的散裝月餅全包了,喜得超市老闆顛前顛后地跟著姚一晃,說,我認出來了,我認出來了,你就是那個人。
作者簡介
這條新聞姚一晃沒有看到,因為他這一陣總是不敢看新聞,他是在辦公室聽別人說的,說的時候,蔣夢玲也在,這條新聞她也看到了,但她對月餅沒有興趣,就抱怨說月餅的人:你怎麼老是講月餅,中秋節都過去好多天了,你怎麼還在講月餅?她的目的是要大家聽她講夢,大家就偏不給她機會,寧可講月餅。但後來她還是抓住一個機會,那機會正是姚一晃給她的,姚一晃說,唉,天天看新聞看慣了,現在不看新聞,心裏總是空落落的,連做夢都做不踏實。蔣夢玲立刻就抓住了,說,對了,你說到夢,我昨天晚上做夢了。她昨晚夢見姚一晃在一個豬圈前吃白糖,姚一晃拿著個勺子,從豬圈裡舀白糖,舀一勺吃一口,吃得滿嘴都是白糖屑,蔣夢玲就急了,說,姚一晃你不能再吃了,再吃要得糖尿病了。蔣夢玲說,可是你不理睬我,還繼續吃,把我急得,把我急得——後來,後來我就不記得了。蔣夢玲說到這兒,看姚一晃的臉色不好,趕緊從隨身帶著的包包里抽出一本書來說,姚一晃,你不要不高興,這是主吉的,你看這上面寫著,男人食糖主吉。她又向大家解釋說,我買了本解夢書,我現在會解夢了,你們有什麼夢說出來,我幫你們解。
畫面一轉,轉到了一家屠宰場的冷凍庫,冷凍庫里有一麻袋一麻袋的東西堆在角落裡。白炎的聲音有點兒激憤:這就是萬書生寄存隔年月餅的地方,他們把過期的月餅和從垃圾箱里揀來的月餅轉手賣到農村去,來不及賣掉的,都存在這裏,擱到明年中秋前拿出來,重新處理一下,面上撒一點兒炒米粉,看起來就是很新鮮的月餅,還香噴噴的。這種散裝月餅,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是推銷商自會有辦法,就往那些低價小超市、平價小商店裡送,因為價格便宜,買的人還真不少,畢竟老百姓還沒有富到家家戶戶都能吃豪華包裝的月餅。據不完全統計,去年中秋,全市散裝月餅銷售創下了新高……

事情雖然發生得突然,起因卻是在一年前。去年中秋節后的一天,姚一晃在電視新聞里看到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鏡頭是從一個垃圾箱開始的,垃圾箱里有許多被扔掉的月餅,有的連包裝盒都沒有拆,原封原樣地丟在那裡。鏡頭往上搖,就看到了一個農民工的樸實憨厚的臉,他告訴記者他叫王四喜,王四喜正和他的幾個老鄉在垃圾箱里揀居民扔掉的月餅,被記者拍了下來。記者問他們為什麼要撿,他們有點兒難為情,只是嘿嘿地笑,不說話,有個人把月餅往身後藏,另一個人慌張得趕緊把揀來的月餅又扔了。後來被問急了,王四喜就說,我想嘗嘗月餅的滋味。姚一晃當時心裏一動,覺得酸酸的,那個念頭就起來了。但他一直沒有說出來。他的念頭就是到下一年中秋的時候,他自己出錢買一些月餅,贈送給不能回家和親人團聚的農民工兄弟。可農民工那麼多,姚一晃不可能都送全了,他看到有一些農民工在大街上修路,他們住在街邊臨時搭建的工棚里,一長溜的木板鋪,黑乎乎的被子和一口大鍋,就是他們的家。姚一晃都想好了,如果買了月餅,就在經過工棚的時候放在那裡,他甚至不一定和他們打照面,因為有幾次他白天經過工棚,朝裡邊探頭看看,裡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地的潮濕。但是姚一晃顯然沒有考慮周全,這些工棚和工棚里住著的人,到明年中秋節時,恐怕早就不在這裏了。姚一晃考慮不周全,說明了姚一晃並不很了解農民工的真實的生活狀況。他只是和許多生活過得去的城裡人一樣,看到農民工艱苦,會生出了同情和憐憫之心。
所以誰也想不到姚一晃會做出這樣一件事情。
姚一晃本來是要甩掉噩夢那樣甩掉在辦公室里那種不真實的感覺,不料出來了一趟,再回去的時候,不僅沒有甩掉不真實,反而又增添了一些不自在。姚一晃感覺到他的新聞並沒有因為月餅發完了就結束了,真正的高潮恐怕還沒有開始呢。姚一晃產生這樣的預感,並不是因為他有什麼特異的第六感覺,這隻是一般規律而已,也是姚一晃長期關心社會新聞獲得的一點兒經驗和知識,只是他沒有想到,這個經驗現在在https://read•99csw•com他自己身上驗證了。姚一晃喜歡看新聞節目,送月餅的念頭也就是看新聞看出來的。只不過從前都是他看別人的新聞,現在變成了別人看他的新聞。
日子終於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姚一晃也恢復了看新聞的習慣,這天晚上他在看十一點的晚間新聞,新聞提醒了他,中秋節快到了。這一回有關中秋節的鏡頭一直伸到鄉下,在一個貧困村子里,採訪一位農村老太太,記者說,老大娘,中秋節快到了,你的孩子在城裡打工不能回來團圓,你想他們嗎?老太太說,想啊。記者說,如果讓你對他們說一句話,你說什麼呢?老太太想了想,說,娃啊,別忘了買個月餅吃。
晚上姚一晃在家看電視,小莫卻來了,還帶著他的女朋友白炎,白炎在電視台做新聞,小莫一進來就對姚一晃說,幫幫忙,幫幫忙。姚一晃說,幫什麼忙?小莫說,你買月餅送人,白炎就有新聞做了。原來小莫和白炎吃晚飯的時候聊起了中秋和月餅的話題,白炎沒情緒,說,你還說中秋月餅呢,別惹我了,正煩呢,中秋年年過,月餅年年吃,該誇的早誇過了,該罵的也都罵遍了,角角落落都搜尋過了,實在找不到什麼新花樣了,可頭兒還要我們拿創意,要過得新,要吃得奇,都是平常日子,哪來那麼多新奇,你說難不難吧。小莫說,嘿嘿,我那兒有個哥兒們,想買月餅送農民工呢。這話一說,白炎「噔」地站了起來,飯也不吃了,押著小莫就來了。
姚一晃喜歡看電視新聞,地方台晚上六點半的新聞,中央台七點鐘的新聞,省台八點鐘的新聞,他都要一一挨著看下去,有時候甚至還要看衛視的其他省台的新聞。如果傍晚六七點鐘正好有事沒看上新聞,一定要在十一點的晚間新聞里補上。看著每天在每個地方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姚一晃就會知足地感嘆:唉,還是我的日子過得太平啊。
姚一晃本來只是想了卻自己的一點點心愿,並不想驚動別人,更不願意驚動別人,可現在到了白炎手裡,一切就由不得姚一晃做主了,接下來事情的發展更是令姚一晃應接不暇。先是電視台免費給姚一晃做了廣告,報紙也緊緊跟上,晚報記者來找姚一晃做採訪,姚一晃說,不要採訪我,這不是我的事情,這是電視台的事情。他這樣說,真令記者感動,現在的人,都想藉機炒作自己,不是自己的事情還硬往自己身上拉,難得有姚一晃這樣的,體恤弱勢群體自己又如此低調,記者一感動,文章就寫得好,更令這一日的晚報洛陽紙貴,銷路好得不得了。不少人第二天還回頭來買昨天的晚報,搞得賣報紙的人也莫名其妙,反過來問買報紙的人,昨天晚報上有什麼?買報紙的人也不知道有什麼,只知道大家在搶頭一天的晚報,所以他說,你是賣報紙的,你倒反過來問我?賣報紙的人也不服氣,說,賣報紙的人又不看報紙,你們買報紙的人才看報紙,當然是你們知道我們不知道啦。買報紙的人因為沒有買到隔夜的晚報,心裏正窩氣,說,你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把報紙都藏起來了吧。賣報紙的情急之下,想起鄰居老張昨天買過晚報,急急鎖了報亭,跑到老張那裡問老張要晚報,老張說,晚報給小王拿走了,又說,晚報上有什麼?賣報紙的說,我不知道晚報上有什麼。老張就不高興了,說,不知道有什麼你還急吼吼地來找晚報。弄得大家又不高興。賣報紙的和老張一起又追到小王那裡,再追到小王的老丈人那裡,幾經周折,最後終於追到了那張晚報,仔細翻來翻去地查,開始大家的意見並不一致,有的認為是那條有關拆遷新政的消息,有的說是實行義務教育的事,還有一個人從一條看似簡單的凶殺案中發現了背後的重大陰謀,大家辯來辯去,都覺得自己的看法正確,都認為自己判斷的內容是最重要的,但是最後你排除我,我排除你,所有的被認為是重要的內容都被排除了,只剩下一個叫姚一晃的人中秋節要自己掏錢給農民工買月餅吃,這篇文章里還有具體的時間地點和發放辦法。賣報紙的人到這時候才鬆了一口氣,說,原來是領月餅。大家則議論說,月餅雖沒什麼稀罕,也不好吃,可這事情蠻新鮮,要去看個究竟。
大家說話時,姚一晃就在他們中間,但他卻有一種置身世外的感覺。他本來是個很合群的人,也是個很踏實的人,但現在他感覺自己好像飄浮在這地方的上空,又好像行走在蔣夢玲的夢裡,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那麼的恍惚,人也好,話也好,都離他那麼遠。姚一晃趕緊讓自己站起來,出去上廁所,就像做噩夢時努力擺動自己的腦袋,努力翻動自己的身體,好讓自己從噩夢中醒來。
姚一晃贈送月餅給農民工的事情,後來果然引起了諸多的連鎖反應。不過這些麻煩更多的不是沖姚一晃來的,許多人都已經了解或者猜測到,這個只捨得送散裝月餅的姚一晃不是個真有錢的主,找他也沒多大的用,就算找他,最後還是得繞到媒體那裡去,到了媒體那裡,就https://read•99csw.com能把清水攪混。水攪混了,他們就能渾水摸魚。好在媒體是不怕麻煩的,媒體喜歡的就是麻煩,別人有了麻煩,他們就有活兒干。那些日子白炎情緒好得不得了,搜羅了稀奇古怪種種現象,白炎還激動地說,生活真是太豐富了,生活真是太豐富了。最後白炎將許多信息和反應大致歸了類,大概的歸出來有以下幾種:一是失竊類,比如有一個人排隊領月餅的時候,電動車被偷了;另一種是意外受傷害類,一個住在廠區里的人,拿到月餅回去,工廠大門已經關了,他只好翻牆進去,結果跌了一跤,踝骨骨折;還有精神損失類的,有一個人跟老婆說去拿月餅,結果沒有拿到,被老婆懷疑是去會情人的,家裡為此大吵一架。但這個人明顯是個冒領者,是當地人,不是農民工。還有一種類型比較稀少,是極個別的,但也確實發生了,也可以歸成一類。那個人在去領月餅的路上,碰到了幾年未見的一個老鄉,老鄉叫他別去領月餅了,給他介紹了一份好工作,他就跟著老鄉走了,沒有去領月餅。他現在的工作跟從前的工作不能比了,又省力又來錢,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了一個天大的月餅,他把老鄉謝了又謝,想來想去覺得還沒謝夠,還應該謝謝那個送月餅的人,要不是那個人想出來送月餅,他也不會去領月餅,他不去領月餅,就不會走到那條路上,他不走到那條路上,就不會碰見老鄉,不碰見老鄉,就不會有今天這樣好的工作。但他沒有記住姚一晃叫什麼,更不知道姚一晃是什麼人,就來電視台道謝了。他們真是自投羅網。白炎把這些人這些事都實錄下來。後來這個人走了,白炎說,這一類,可以叫意外收穫類。還有一個小偷,在現場本來是要趁亂偷竊的,但是他被姚一晃的行為感動了,當天沒有下手,而是領了一份月餅回去了。這可以算作被感動類。雖然被感動的小偷僅此一個,但相比其他類型來說,屬於被感動類的人數和事例是比較多的。只是小偷被感動的事情是怎麼被大家知道的呢,難道是小偷自己說出來的嗎?就像從前有個小偷偷了一個人的包包,包包里有一本書,小偷看了這本書,就寫了一封信給包的主人,說他從此不當小偷了。在月餅引發的眾多的事情中,小偷的事情也只是滄海一粟。也有和「被感動類」截然相反的,屬於無賴類,有人向姚一晃借錢,有人向電視台要補助,有人要跟白炎交朋友,或者提出其他種種無理要求,都是藉著中秋送月餅的題目在發揮。
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到農村插隊,1978年考入江蘇師院(現為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入省作協從事專業創作。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等16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集6部,電視劇百余集。現在江蘇省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白炎又有了新的新聞線索,她又做了一個新聞節目,她在節目的開場白里說,事情是從一個叫姚一晃的普通市民中秋節給農民工贈送月餅開始的……最後我們找到了這個加工月餅的地方。畫面上出現的是城郊結合部的一個小院子,院子里有幾個婦女正在將月餅上的霉點和灰土擦拭乾凈。一個專收過期月餅的中年男子看到白炎時顯得十分興奮,他握著白炎的手說,主持人你好,我叫萬書生。萬書生謙虛地對白炎說,其實您不要採訪我的,也不要表揚我,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出名,也不是為了炒作,我只是覺得我們城裡人太浪費太奢侈,難道八月十五吃的月餅,到了八月十六就壞了?垃圾箱里扔著那麼好的月餅,誰看了不心疼?所以我們就發動一些農民工去揀,然後我們再從他們手裡收過來。白炎說,垃圾箱里的月餅,你不覺得臟嗎?萬書生驚異地挑了挑眉毛,說,臟?不髒的,不髒的,有許多月餅連包裝都沒有打開,怎麼會臟呢?凡是打開了包裝的,我們都把它們弄乾凈了,一點兒也不髒的。真的,主持人你看,這月餅多好,多光鮮,我自己還捨不得吃呢。白炎說,你自己捨不得吃,給誰吃呢?萬書生說,我們一般批發到農村去,讓留在農村的上了年紀的老鄉也嘗嘗,也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孩子現在在城裡有這麼好的月餅吃,日子過得還不錯。
第二天上午小莫上班遲到了,一進來就抱怨了一通。原來一大早就有一幫上夜班的農民工跑到電視台去找白炎,說不公平,他們是上夜班的,錯過了拿月餅的時間,要求再給搞一次活動,再給一個機會,讓上夜班的人也能拿到月餅。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搞一次活動恰到好處,再搞一次就是畫蛇添足。為了安撫錯過機會的農民工,白炎到各個辦公室搜羅了一番,把同事們擱在腳邊的來路各異的月餅都收繳來了,最後還缺幾份,白炎趕緊打電話吩咐小莫買了送過去。結果上夜班的農民工每人拿到一盒包裝月餅,反倒比昨天晚上趕上趟的人多佔了https://read.99csw•com便宜。可小莫卻因為上班遲到受了批評還扣掉當月獎金。一個女同事勸小莫:好了好了,你買的幾盒月餅,你扣的獎金都讓姚一晃報銷就是了。小莫說,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這事情整個是他出風頭我倒霉。他這樣一說,女同事倒又替姚一晃抱不平了:天地良心,這又不是姚一晃要出風頭,白炎不是你領來的嗎?小莫自認倒霉,咬牙切齒道,下次再有話,爛在肚子里也不跟搞電視的人說。大家都笑話小莫不合算,找了個搞電視的女朋友,結果變成啞巴了。蔣夢玲也從隔壁辦公室過來看熱鬧,插嘴說,要小莫不說話,就像要我不做夢。小莫來了氣,做你的大頭夢去吧。蔣夢玲趕緊就抓住了話頭說,哎,真的,我昨天又做夢了,我夢見我上中班,上午我在家睡覺,正睡得香,電話響了,是經理打來叫我,說我遲到了,我說我上中班呀,經理說,你搞錯了,你是早班,我一急,就跳起來穿衣服——大家說,這個夢你說過了。蔣夢玲說,但我昨天晚上又做了同樣的夢,我扣不上衣服扣子,怎麼也扣不上,你說急不急人,我就想打個電話給經理解釋一下,可是——小莫接過去說,可是電話怎麼也撥不出去。蔣夢玲驚奇地看著他,說,咦,你也做這樣的夢?
其實贈送月餅的念頭並沒有一直留在姚一晃的心裏,在長達一年的時間里,他幾乎忘記了這個想法。事實上有許多人和姚一晃一樣,在看到或碰到一些讓人感動的事情的一瞬間,會產生許許多多的想法和念頭,但最後真正把這些想法做出來的畢竟是少數人。姚一晃並不是少數人,他從來都是混在人堆里的大多數人中的一個,而不是鶴立雞群的人。
農曆八月十四晚上的活動很順利,唯一的遺憾就是月餅準備得太少了,許多人遠道而來空手而歸,但這正是主辦方需要和期待的結果,只有有了失落,有了不滿足,才更能體會到這個活動的意義和價值。姚一晃回到家裡,女兒在自己房間里做功課,老婆在看韓劇,看得眼淚鼻涕俱下,餐巾紙擦了一大堆扔在一邊,她們都沒有看電視新聞。姚一晃有點兒沒趣。這幾天他像被一股狂風裹挾著,身不由己腳不沾地往前飄,可飄著飄著忽然就掉下來了,先前轟轟烈烈的感覺,一瞬間就消失了。
姚一晃以為月餅風波差不多該過去了,可不久又曝出來一件事情,有個農民工吃了姚一晃送的月餅引起食物中毒,在醫院掛了七八天水才治好。幾經周折,那筆不小的醫藥費從醫院轉到電視台,又從電視台轉到姚一晃手裡。在這之前,有關月餅引發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與月餅沒有直接的關係,但這一回不一樣了,這一回直接就是月餅惹的禍,惹禍的月餅是姚一晃送的,當然應該由姚一晃承擔醫藥費。最後的結果是姚一晃錢包里厚厚的一沓錢換回了厚厚的一沓醫院發票再加厚厚的一迭罵聲,姚一晃越想越冤,扭頭就去找超市老闆說話了。
姚一晃一出來,就看到有個人站在走廊里,探頭探腦,猶猶豫豫,看到姚一晃迎面走過去,他好像有點兒緊張,好像要逃走,但又沒有逃,最後站定下來,等姚一晃走近了,他朝姚一晃看了看,說,昨天晚上燈光不太好,我沒看得清楚你的臉,但我知道是你。姚一晃意識到這也是一位農民工兄弟,很可能是昨晚沒有拿到月餅的,姚一晃正在想著怎麼跟他解釋,不料這個人卻從身上摸出一張計程車的票來,遞到姚一晃跟前,說,老闆,不好意思,我住得遠,昨天晚上是打車去拿月餅的,這張打的票,你能不能給我報了?他看姚一晃有點兒發愣,趕緊解釋,他們說這袋月餅值四塊錢,我打車打掉了十八塊錢,是不是蝕本了?姚一晃手裡接著那張計程車票,掏錢不是,不掏錢又不是。這個來報銷車票的人以為姚一晃不相信他,趕緊指著車票說,你仔細看看,你仔細看看,時間,地點,都是對頭的,不對頭的話我也不敢拿來蒙你。姚一晃沒有看車票,只是覺得這事情讓人有點兒窩囊,又不好發作,還怕同事知道了笑話,只好趕緊掏出錢來朝這個人手裡一塞,這個人接了,說,咦,這裏二十呢,我還要找還你兩塊錢。果然就摸出兩塊錢來給姚一晃,又說,兩塊錢你拿著,別客氣,親兄弟,明算賬。姚一晃心裏來氣,說,這是你打的過來領月餅的票,那你回去的票呢?這人懊惱不迭,說,早知道你連回去的票也肯報,我回去也打的了,我怕你不肯報,回去坐的公交車,咣當咣當走了一個多小時,到家都快半夜了。姚一晃氣道,坐公交車也要錢的。這個人說,我不知道你這麼好說話,我就沒有拿公交車的票,反正就一塊錢。我沒有拿票,就不好找你報銷,對不對?我懂道理的,沒有證據的事情我不能做的,老闆,你說是不是?姚一晃簡直啞口無言,但就在他們說話的過程中,姚一晃漸漸地有點兒懷疑起來,他先是發現這個人不太像農民工,至少他不像農民工那樣直來直去,他說話的邏輯性很強,一環一環的文章好像早就做好在肚子里。再說下去,姚一晃read.99csw.com的懷疑就更大了,因為這個人的口音將他自己給一點一點地暴露了。姚一晃說,你不是外地的農民工,你是本地人。這個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像一塊石頭落地那樣輕鬆起來,他笑著說,到底被你聽出來啦,說明我裝得還不夠像,其實我在家裡已經練了幾天了,從那天看到晚報以後我就開始練了,哎,老闆,你聽出來我練的是哪裡話?姚一晃沒好氣地說,我怎麼知道。這個人搖頭說,唉,都怪我笨,其實我是學的安徽人,可惜學得不像,我自己覺得有點兒像山東話,你聽著是不是像山東話?其實別說是你,就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安徽話和山東話到底應該怎麼說。姚一晃說,我們的活動是面向外地農民工的,領月餅要憑身份證,你是怎麼領到的?這個人說,這個倒不難,我向一個農民工借了一張身份證,就領到了。姚一晃說,你真想得出來,一個城裡人,一份月餅還要跟農民工爭。這個人說,怎麼不能爭?怎麼不能爭?我是下崗工人,我老婆也是下崗工人,我家一年的總收入還抵不上一個外地農民工呢,你覺得他們可憐,你不知道我也可憐啊。姚一晃不知再說什麼了,愣了半天,說,那你今天是怎麼來的呢,又是打的嗎?要不要再報銷?這個人又是擺手又是搖頭,說,我這個人知趣的,我今天再要你報銷就太過分了,是不是,老闆?他看到姚一晃的臉色不好,又趕緊安慰姚一晃說,不過老闆你也別多想,像我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是極少數,昨天晚上拿到月餅的絕大部分還是農民工,這是肯定的。我還聽到拿月餅的農民工都在誇你呢,老闆,你的愛心活動是成功的。
月餅越來越貴,甚至還有金子做的月餅,還有水晶做的月餅,一盒月餅賣幾百塊上千塊都是正常的事情,許多月餅盒裡還搭配著茶葉香煙XO,更有許多月餅成為以其他東西為主的包裝,就不知道到底是叫人吃月餅還是吃別的什麼。不過現在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有貴的月餅,也有便宜的月餅,在姚一晃家小區門口的超市裡,就有便宜的散裝月餅,看上去很光鮮,聞起來也香噴噴的,各種餡的都有,稱一斤能有好些個,可以嘗遍酸甜咸辣各種滋味。姚一晃考慮到自己的經濟實力,不可能買太貴的月餅送農民工,他就到超市去打聽散裝月餅的情況。那時候月餅已經撤櫃,超市的老闆覺得奇怪,說,你這時候來買月餅?姚一晃說,我不是來買,我來問一問價格。超市老闆就警覺起來,因為這些年幾乎年年都有關於月餅的事情被曝光,老闆以為姚一晃是記者或者是衛生檢查方面的人員,所以接下來無論姚一晃再問什麼,老闆一概裝傻。姚一晃也沒著急,離明年的中秋還早呢,何況現在月餅啟動得早,有時候才過了清明,才過了端午,才吃了青糰子和粽子,月餅就動銷了。
日子定在農曆的八月十四,原先時間是放在白天,上午或下午,但還是白炎有經驗,考慮比較周全,她說白天農民工都在幹活兒,恐怕不可能專門請了假過來拿月餅,就改成下晚七點。電視台和報紙為了誰來張羅操辦還鬧了一點兒小意見,最後商定由兩家合辦,現場既不在電視台門口也不在報社門口,就放在市中心廣場,拉了橫幅,貼了標語,寫著,某某電視台某某報社聯合舉辦姚一晃中秋送月餅活動。這中間其實還發生了一些意見不一的事情,比如姚一晃要買散裝月餅,兩家媒體都覺得有點兒寒酸,建議改買盒裝的,發放起來也方便,一人一盒拎了就走,但姚一晃不同意,姚一晃沒有那麼多錢,他本來只想小範圍的送幾個月餅給門口修路的農民工,或者給自己小區的保安和清潔工。白炎為此還和小莫吵了嘴,她的一個關係戶正委託她推銷月餅,因為有了姚一晃這檔子事,她已經向關係戶誇下海口,說有一大款正要拿月餅做慈善,關係戶立刻就加大了月餅的生產量,哪知最後姚一晃說要買小超市裡的散裝月餅,這下白炎的臉丟大了,關係戶眼看著加大生產的月餅小山似的堆著,一過八月十五就得拉去餵豬,也拉下臉來不跟白炎講情面了。小莫呢,在白炎這裏領了罪,就去動員姚一晃改主意,卻又被姚一晃怪罪,姚一晃說,本來一件小事情,現在被你弄成這樣子,我覺得很沒意思,如果一定要我買盒裝月餅,我就不幹了。小莫回頭再向白炎轉達,白炎說,那個人原來不是大款啊,你怎麼不早說。小莫好冤,說,我同事有大款的嗎,是大款還會做我的同事嗎?白炎說,這世道,富的擺闊也就罷了,窮的也擺闊啊。小莫說,姚一晃也不是擺闊,他就那點兒酸氣。白炎說,那是,窮了再酸就窮酸了。白炎趕緊向台領導請示,能不能由台里出點兒資,因為姚一晃是個普通工薪階層,只能買散裝月餅。台領導卻正中下懷,說,我們要的就是普通群眾的故事,大款做慈善已經太多,沒有創意,老百姓也不喜歡。
可是姚一晃看新聞的愛好卻在那一陣被扼殺了,因為八月十五前後的那段時間里,一開電視就會聽到月餅,一聽到月餅姚一晃心裏就亂糟糟https://read•99csw.com的,好像天底下的月餅都跟他有關係。好在姚一晃單位的同事和他家妻兒老小都比較體諒他,他不願意聽的議論,就盡量不當著他的面說,背後說說就算了。他的老婆不僅沒有怪他拿了錢去買麻煩,還勸慰他說,嘿,就當給我買了件衣服——而且,不合身。女兒也跟屁蟲似的跟著媽媽說,嘿,就當給我買了個MP3——而且,壞了。老婆又說,誰叫你叫姚一晃,這麼多年你都沒有晃一晃。既然叫了這個名字,你早晚是要晃一晃的,與其再晚一點晃出別的事情來,還不如這時候晃掉拉倒。要是你這輩子都不晃一晃,你也對不起你爹你媽給你取的這個名字。姚一晃聽了,心裏好受多了,不再狗皮倒灶地懊惱不迭了。何況,八月十五早晚會過去的,更何況,不就是個月餅嗎,多大個事?月餅再做,也做不到神五神六那麼大。果然,白炎興緻勃勃地弄了一陣,也就一邊偃旗息鼓,一邊重整旗鼓尋找新的新聞眼去了。
姚一晃單位里新來了一個叫蔣玲的外地女孩,她好像經常做夢,她還喜歡講夢,她一上班,就跟同事講自己做的夢,開始大家還有興趣聽,後來時間長了,大家都煩了,就在背後給她起綽號,叫她蔣夢玲。有一天蔣夢玲到姚一晃他們辦公室來拿什麼材料,小莫逗她說,小蔣,又做什麼夢了?蔣夢玲像一隻好鬥的蟋蟀,寂寞了半天,現在小莫拿根蟋蟀草輕輕一撩撥,她立刻就開了牙鉗,說,我做了,我做了,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上中班,上午在家睡覺,電話就響了,經理打來喊我,說我遲到了,我說我上中班,早著呢,經理說你搞錯了,你是早班,我一急,就跳起來穿衣服,可衣服的扣子怎麼扣都扣不上,我又急,想打電話給經理說明情況,可電話怎麼也撥不出去,電話上的鍵又小又密,我的手指根本就按不到鍵,我急得呀……她停了下來,小莫說,後來呢?蔣夢玲說,後來我就記不得了。大家笑,蔣夢玲也笑了笑,拿了材料就走了,姚一晃看著蔣夢玲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門外面,心裏有什麼東西一沉一浮的,忽然就對小莫說,小莫,中秋快到了,我想買點兒月餅送人。小莫朝他看看,聳了聳肩,說,買月餅?你不要送給我啊,我家沒人吃月餅。姚一晃說,我不是送給你,我送給農民工。他簡單地說了說去年中秋看到農民揀月餅時的感想,小莫張大了嘴,無聲地笑了笑,就不再理睬他,埋頭做自己的工作了。姚一晃也覺得自己有點兒無事生非,就把那個死灰復燃的念頭又擱淺了。
姚一晃這個名字給人的感覺好像有點兒搖搖晃晃不踏實,其實姚一晃的性格恰好相反,他一直是個不搖不晃安分守己的人,工作和家庭等各方面情況基本上風平浪靜,他的老婆也不是慾望很強的女人,對老公是有一點兒要求的,但不會無休無止。不像有些女人,慾望無底洞,住了好房要住大房,住了大房要住更大房,住了更大房看到別人住別墅她又不高興,總之永遠是在不高興的情緒中生活。姚一晃的老婆是適可而止的,差不多就可以了。加上姚一晃的好說話,他們的日子就過得比較平和穩定,他們是平靜的港灣,無風不起浪。
超市不大,進門處就排著幾長排敞開式的一格一格的玻璃柜子,裡邊裝的全是散裝食品,蜜餞類,餅乾類,糖果類,堅果類,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不下幾十種。姚一晃記得當初的散裝月餅也是這麼赤|裸裸地敞開著的,現在月餅雖然撤了櫃,但到明年中秋前,月餅又會回來,那些散裝的月餅又會佔據這裏的許多敞開著的玻璃柜子。這麼想著想著,姚一晃眼前就晃動起來,思想上也有些模糊,有些茫然,好像中秋節又到了,好像那些蜜餞糖果都變成了散裝的月餅,姚一晃愣了一會兒,衝著它們張了張嘴,忽然就打消了找超市老闆說話的想法,轉身回家去了。
白炎推波助瀾又增做了一個專題節目,把送月餅的話題引到當前的社會風氣上,還發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討論,收視率上升了幾個點。在增做節目的時候,白炎曾經邀請姚一晃再次出場,姚一晃拒絕了。白炎也理解他,就沒有再用他的畫面,所以在以後的有關送月餅的系列節目中,都沒有姚一晃的鏡頭了,只有許許多多在送月餅活動中有所得和有所失的人在畫面上活動。白炎因此受到台里的表揚,觀眾普遍反映,從前的電視新聞,大多數靠一些離奇的案件拉住觀眾,只有兇惡驚險,沒有深度厚度,但最近的節目不一樣了,雖然反映的是普通百姓和普通農民工的普通事情,卻有了深度和厚度,也有了溫暖人心的熱度。
從此以後,姚一晃只要看到有人在垃圾箱邊上轉悠,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要去看他們,他要看看他們是不是在揀月餅。其實他真是顧此失彼,掛一漏萬,月餅只有在農曆八月十五那幾天里才有,平常的一年四季里,被城裡人扔掉的東西多著呢,過去說有青魚頭裡夾著人民幣的,後來又說有電視機和電腦,時代發展得這麼快,歷史的步子這麼大,誰也無法預測今後城裡人的垃圾箱里還會出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