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人

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人

作者:范小青
老胡的老婆和女兒聽到老胡哭鬧,都跑來看他,老胡瞪著老婆說,你知道我的事情嗎?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那一年我十九歲,跟著村裡一群人到鎮上去看錄像,和另一個村的人打起來了,我拿一把水果刀,把一個人捅了,後來那個人死了,我逃走了,我是殺人犯,我殺過人——老胡的老婆「噢」的一聲,緊緊摟住女兒就往後退。老胡看了看她們,又看了看老顧,說,你們別害怕,我以前是殺人犯,但現在不是了,那時候我年輕膽大,現在我膽小如鼠,我不會再殺人了。殺了一個人,已經讓我半輩子亡命天涯不能安身,我還敢再殺人嗎?大家目瞪口呆地看著老胡,老胡又說,十幾年裡,我換了十幾個名字,我叫過張立本,叫過李長貴,叫過王大才,還叫過好多名字,現在我叫胡本來,可是我連我本來的名字都忘記了——老胡的老婆和女兒抱頭痛哭。老胡說,你們哭也來不及了,我已經坦白出來了,我不是胡本來,我從來就不是胡本來。老胡的老婆聽了老胡這句話,忽然停止了哭泣,放開了女兒,指著老胡說,你騙人,胡本來,你就是胡本來!你跟我是一個村的,從小我們就認得,從小我就知道你是胡本來,你怎麼會不是胡本來?
過了一天,警察又來了,老胡正在廚房燒菜,他看到警察在外面跟老顧說話,但他聽不見他們說的什麼。老胡想,案子不是破了么,警察怎麼又來了,這個警察話怎麼這麼多?過了一會兒他又想,會不會因為那個賊跟我是同鄉,他們又懷疑我了呢?可是我不認得這個賊呀。
到了下一年的春天,派出所來通知老顧,案子破了,叫老顧到派出所去認領東西。那時老胡正在廚房炒菜,小夥計進來喜滋滋地說,胡師傅,賊抓到了。老胡嚇得手一松,咣當一聲,鏟子砸到腳背上。小夥計還告訴老胡,賊是個流竄犯,春節前來過,他以為過了春節就沒事了,所以春節后又來了,就被抓住了。老胡說,走過的地方又來了,那算什麼流竄?他真傻,走過的地方不再去,那才叫流竄,那樣就永遠也抓不到了,是不是?小夥計佩服地說,胡師傅,還是你有經驗。老胡頓時臉色煞白,支吾著說,我有什麼經驗?我有什麼經驗?
老胡拿了一個別人的故事放到自己身上,大家批評他不應該拿這種事情來開玩笑。但事情過去后,一切又恢復了正常,老胡仍然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廚子,他燒的菜又有了新氣象,飯店的經營也更上了一層樓。可是老胡的老婆說老胡打呼嚕太厲害,吵得她和女兒晚上睡不著覺,跟老胡分開住了。女兒見了他,也總是離得遠遠的。有一天他發現女兒躲在角落裡偷偷地看他,女兒的眼神讓老胡冷不丁打了一個寒戰,老胡大聲說,你別這樣看我,我不是殺人犯,我是廚子,大廚子!大廚子的地位你懂嗎?老闆的飯店生意好,全靠我的手藝。女兒嚇得小臉煞白,慌慌張張溜了出去。
老胡最後選擇了一門實實在在的手藝——烹飪。老胡小的時候,村裡有人家要辦紅白喜事了,或者造房上樑,都從鎮上的飯店請大廚子下來燒菜。從小老胡的心目中就留下了大廚子的深刻的印象,大廚子的手下總有好幾個人給他做下手,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端盤子的端盤子,一個比一個巴結大廚子,使得童年的老胡覺得大廚子簡直就是部隊的首長,他做菜的時候,就像首長在指揮打仗。
老胡跟著老鄉從鄉下出來,擔心自己無法適應,因為他除了種地,什麼本事也沒有。老鄉比他早出來幾年,對城裡的情況已經有所了解,他跟老胡說,沒什麼好擔心的,那麼多隻會種地的人都在城裡幹活,照樣把城裡人伺候得好好的。那天他們下了火車,就有人來拉他們去參加培訓班學手藝。老胡想學手藝,可老鄉說,學了手藝你也是鄉下人,沒用。老鄉把老胡帶到工地上,讓老胡推小車。推車也有技巧,但不算太難。不久老胡就勝任了自己的工作,雖然不算太出色,但也能應付了,再加上有老鄉罩著,老胡的日子也過得去了。
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所以確切地說,這些事情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事情不是老胡的經歷,而是小胡的經歷。小胡跟著老鄉進城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後來小胡慢慢地變成了老胡。小胡在變成老胡的過程中產生了某些感悟,這些感悟是生活教給他的。比如車間里缺少零件的那件事,明明是組長乾的,但因為組長是師傅,大家的活兒都是他教會的,而且他自己幹活又快又好,是大家的榜樣,所以沒有人會懷疑他,懷疑了別人也不會相信。在長長的歲月中類似的種種事情教育了老胡,讓他知道,當年老鄉帶他進城的時候,說手藝沒有用,這個說法是錯誤的。
老胡好像比老顧還盼望警察再來,他嘀嘀咕咕地說,咦,奇怪了,他們說過兩天還要來的,怎麼到現在也不來,他們會不會不來了啊?小夥計說,胡師傅,你希望警察來嗎?老胡兩腿一發軟,抓住小夥計的肩說,萬一警察來了,萬一警察把我帶走了,你幫我把這個月的工資領了寄給我老婆。小夥計說,警察為什麼要把你帶走,你是賊嗎?老胡愣了愣,又啪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嘟噥說,警察為什麼要把我帶走,我是賊嗎?可我不是賊呀。小夥計見老胡老是打自己的耳光,有點怕他了,躲得他遠遠的。老胡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這麼緊張,晚上躺在床上,翻來九-九-藏-書覆去地睡不著,側耳傾聽著外面的每一點動靜,好像就專心在等著警車上的警笛響起來。一天早上醒來,小夥計跟他說,胡師傅,你昨天晚上夢見老鄉了?老胡猛被一嚇,臉就有點白,說,你知道我做的夢?小夥計說,你說夢話了,我聽不太清,好像說的老鄉。老胡說,老鄉什麼?小夥計說,我沒有聽見你說老鄉什麼,胡師傅你不用緊張的,這是說夢話呀。老胡這才感覺到自己的緊張,手心都出汗了,趕緊把手掌在褲子上擦了擦。小夥計又說,胡師傅,你可能想念你的老鄉了吧,小時候我聽我奶奶說,想念誰了,就會做夢夢到誰。你老鄉好久沒來了。老胡說,哪個老鄉?小夥計說,咦,就是你最怕的那個,他來了你就要躲起來的,向你借錢的那個。老胡「啊」了一聲,心口好像中了一拳,他想起了那個叫李富貴的老鄉。
老胡和店裡的小夥計一起住,半夜裡有警車從街上經過,拉了警笛,老胡就會驚醒過來,把小夥計也弄醒了,說,聽,又抓人了。小夥計要睡覺,不想聽,老胡不讓他睡,跟他說,你說這一回抓誰?小夥計不高興地說,反正不是我。老胡說,我知道不是你。小夥計用被子蒙住頭不再搭理老胡,老胡嘆息了一聲,說,其實只要稍等一會兒,它還會響的,現在是去抓,等一會兒抓到了還會回過來。小夥計伸出頭來說,我等它幹什麼?老胡說,你聽著它半夜叫起來心裏不害怕嗎?小夥計說,我害怕什麼,我又沒有犯法。這麼一說一鬧,把小夥計的睡意弄跑了,小夥計再也睡不著了,就跟老胡生氣,說,你下次再半夜叫醒我,我就不跟你睡了。老胡說,好吧,我再也不吵醒你了。可到了下一次,警笛響起來的時候,老胡又慌慌張張地推醒了小夥計,說,來了,來了,它又來了。小夥計沒辦法了,就去跟老顧說,要分開住。老顧說,你還想睡單間啊?小夥計說,可是他老不讓我睡覺,半夜就叫醒我,叫我聽警笛。老顧也不解,去問老胡,你想幹什麼?老胡緊張地說,我沒幹什麼,我什麼也沒幹。老顧覺得老胡表現有點反常,老顧說,老胡,你是不是心裏有什麼事情沒有說出來?你看不看報紙,報紙上說,心理壓力太大,會出問題的,你有什麼事情就說出來吧。老胡慌道,我有什麼事情,你知道我有什麼事情?老顧說,你的事情要你自己說出來的。老胡臉色煞白,結結巴巴地道,老闆,是不是我老鄉跟你說什麼了?老顧說,你老鄉,哪個老鄉?我不認得你老鄉。老胡這才趕緊閉了嘴。
於是老胡懷著正確的想法,重新回到了開始。
老胡慢慢地明白過來,他引以為驕傲的那張證書反而害了他,人家看到證書就認定是他偽造的。一個偽造證書的人,誰敢要他?老胡覺得很冤,不花血本學手藝,人家不信任他,花了血本換來的還是一個不信任。老胡只好把證書藏起來。可是沒有證書,別人又怎麼相信他會燒菜,他們說,你說你會當廚師,誰相信你?他們連個試一試的機會也不會給他。正所謂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太多了。
這一下把老胡嚇得不輕,老胡趕緊去上廁所,但他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他逃走了。

老胡的天賦這時候還沒有展露出來。在培訓班上,他也和大多數人一樣,顯得笨頭笨腦,手腳也不靈活,不是燒焦就是夾生,不是太咸就是太淡,還有一次老胡一失手將半瓶子醋倒進鍋里,老師罰他,讓他吃下去,老胡差點酸掉了大牙。這麼折騰了十五天,學期就結束了,老胡拿到一張蓋了紅印章的結業證書。
老胡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偷偷地跑出去,跑到李富貴原先所在的工地一打聽,才知道李富貴早就離開了,他嫌這裏工資太低不夠開銷,誰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做什麼工作了。老胡到李富貴住過的工棚,東看看西看看,想看出點名堂來,可他什麼也看不出來。李富貴還有一個包留在工棚里沒有帶走,老胡打開來看看,裡邊只有幾件破爛衣物,還有一個記著幾個電話號碼的小本子,老胡照這個本子上的電話打過去,多半是打不通的,或者是空號,打通了的也都被告知是打錯電話了,如果對方是手機,接手機的人態度會很不好,因為你打錯電話,就浪費了他的手機費,還有幾個是公用電話,估計也是打工的老鄉留下的。

查案子的那一陣,店裡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等到警察撤走,大家就輕鬆多了,連老顧自己也鬆了一口氣,雖然案子沒有破,但至少日子又恢復了正常,飯店仍然開下去。唯獨老胡仍然惶恐不安,一直疑神疑鬼,眼皮老是跳個不停,他甚至都不敢看老顧的眼睛,老覺得老顧在懷疑他,但是如果老顧不看他,他又心慌得不行,以為老顧是查到什麼證據了,所以不再試探他,老胡越想越覺得自己像個賊,最後他沒有辦法了,伸出手重重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說,你慌什麼慌,是你偷的嗎?老胡自打耳光的事情被小夥計看到了,他問老胡為什麼要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老胡說,小時候班級里有同學丟了橡皮,你會不會覺得是你偷的?小夥計說,會的,會的,我的同桌少了一支鉛筆,我告訴他是我偷的,其實不是我偷的。老顧正好走過來,老胡趕緊說,老闆,我們沒有說什麼啊。老顧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們,說,九_九_藏_書你們沒有說什麼?什麼意思?難道在我店裡工作,連說話都不可以,我有那麼凶嗎?老胡當時嚇得臉都白了。後來老顧的一個朋友來找老顧談事情,他們坐在店堂里嘰嘰咕咕地說著話,老胡忽然就走過來衝著他們說,你們是在說我吧?老顧說,說你什麼?老胡又趕緊走開了,弄得老顧和他的朋友都覺得他怪怪的,那朋友問老顧,他什麼意思?老顧說,我也搞不清楚,這些天他一直這樣怪怪的,我覺得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沒有說出來。朋友說,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老顧說不清,只覺得就是最近這一陣的事情。朋友的思路比老顧清楚,他對老顧說,你想想,會不會和你家的失竊案有關係?朋友這一說,老顧倒吃了一驚,回想起來,老胡的種種奇怪,確實是從他家失竊開始的。老顧把小夥計叫過來問,小夥計說,我看到老胡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了,他還說,為什麼別人丟了東西自己會心虛。小夥計走後,朋友勸老顧去報警,老顧說,警察已經來過了,問老胡的時候,老胡說他沒有偷,他還哭了。朋友說,哭也不能證明他沒有問題。老顧說,警察說過的,現在是暫時擱一擱,案子還沒有結,他們還會再來的。朋友說,等他們再來的時候,你要把老胡的不正常的表現告訴他們。老顧說,我知道了。
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到農村插隊,1978年考入江蘇師院(現為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入省作協從事專業創作。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等16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集6部,電視劇百余集。現在江蘇省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事情驚動了包工頭,包工頭對老胡的老鄉說,你介紹來的人,你自己處理吧。老鄉回頭跟老胡說,我說你怎麼老是鬼鬼祟祟的,原來你做賊心虛。老胡說,不是的,我不是賊,是人家賣給我的。老鄉說,誰會相信你。老胡說,可我跟你是老鄉呀。老鄉說,老鄉又怎樣,就算我相信你,別人也不會相信你,所以我也不能相信你。老胡第一次打工生活就這麼簡單地結束了。
老胡的一些老鄉經常來看老胡,他們從前和老胡一起從老家出來,但沒捨得花錢去學手藝,現在只能在建築工地做小工,風吹日晒的苦不說,走到東走到西,都是在別人懷疑的目光中,像夾著尾巴的過街老鼠。現在他們常常跑到老胡這裏來眼紅老胡,他們以為老胡會招待他們吃一頓,可老胡跟他們說,你們沒事情少來找我,你們老來找我,萬一這裏出了什麼事情,老闆會懷疑我的。他的老鄉很不滿意,說,皇帝還有三門草鞋親呢。老胡說,那你們找皇帝去吧。
發了工資,老胡到街上去轉一圈,他並不買東西,但是口袋裡有錢和口袋裡沒錢,轉著的時候感覺是不一樣的,老胡要的就是那種感覺。後來有個人要賣一輛半新的自行車給他。老胡一直想要一輛自行車,有了自行車,他就可以到市中心去,也可以騎上自行車去看看在其他工地上工作的老鄉。但這人開價太貴,要五十塊。老胡說,我沒有五十塊。這人就伸手到老胡兜里一掏,掏出兩張十塊的,用手指一捻,說,就二十吧,便宜你了,老鄉。說完拔腿就走。老胡扶著自行車站了一會兒,才明白自己有自行車了,他樂滋滋地騎回來,還沒到工地呢,就被街上一個居民抓住了,說這輛自行車是他家的。老胡有口難辯,連前因後果都沒弄明白,就已經人贓俱獲了。
有的老鄉就生氣不再來了,但也有的老鄉還是會來,只是他們比較尊重老胡的意見,先摸清老闆的生活規律,揀老顧不在飯店的時候來找老胡。有一個姓李的老鄉,老是來找老胡借錢,老胡借過他幾次,但他不還,不僅不還,下次又來借了,而且來的時候,以前的事情就不提了,好像從來沒有借過老胡錢一樣。老胡知道借出去的錢永遠是有去無還了,就開始拒絕他,他就走了,但第二天又來了,又好像昨天根本就沒有來過,好像老胡根本就沒有拒絕他。他來了,就朝門口地上一坐,也不說話,小夥計就進去喊老胡,胡師傅,你老鄉來了。老胡出來一看,又是他,老胡說,你怎麼又來啦,你昨天不是來過了嗎?老鄉說,我昨天來過了嗎?老胡說,你別跟我裝蒜了。老鄉說,我沒有裝蒜,我確實是記不得了,因為我急需用錢,這幾天到處找老鄉,結果都跑糊塗了。老胡說,你怎麼永遠是急需要用錢的呢?我昨天已經告訴你了,我沒有錢,我們這個月的工資還沒有開呢。老鄉就走了。到了明天,老鄉又來了,說,老胡,你們發工資了嗎?老胡說,沒有發呢,就算髮了工資,也輪不到你用,我孩子今年上學了,學費還欠著呢。老鄉好像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你孩子也上學啊。
老胡當然聽不見,他們正在談李富貴呢。原來警察最後確認了張二娃是個假名字,賊的真名就是李富貴。等警察走了,老胡問老顧,警察有什麼事又來了?老顧說,沒什麼,在說一個人。老胡說,說什麼人啊?老顧說,你又不認識的,跟你沒關係。老胡覺得老顧說話含含糊糊,是欲蓋彌彰,老胡這麼一想,心裏一下子就失控了,老胡說,警察和你說的這個人,就是我吧?老顧奇道,為什麼要說你,你有什麼好說的?老胡九九藏書膽戰心驚地說,我就是想探聽一下,你們在說我什麼。老顧生氣地說,老胡,你為什麼樣樣事情要往自己身上拉,你覺得好玩嗎?老顧不耐煩地責備了老胡幾句,但說著說著,他眼睛里的不耐煩漸漸地變成了懷疑,變成了警覺,最後老顧語氣重重地說,老胡,你有什麼事情干脆坦白出來吧,你再這樣下去,連我都要被你弄成神經病了。老顧話音未落,只聽「哇」的一聲,老胡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老闆,原來你什麼都知道,其實連我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我是誰,可是你知道,我知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
老胡呆住了,大家也呆住了,過了好半天,老顧說話了,老顧說,老胡,你說的這個故事,我知道,報紙上登過的,那個人的名字叫王一生,王一生是他的假名,他的真名叫什麼我不記得了,他的故事和你的故事一模一樣,甚至連細節都是一樣的,唯一不一樣的就是,他不是像你這樣自己坦白出來,他最後是被警察抓住的。老胡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把他的故事當成我的故事了。老顧說,不對,你又說謊了,王一生的事情是去年才暴露出來的,你不可能以前就知道。老胡說,可是這麼多年來,我真的以為我就是他。老顧說,警察抓到他的那一刻,他對警察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你們終於來了,我終於可以安心了,這麼多年我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老胡激動得叫喊起來,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也是這樣想的!
作者簡介
過了些日子,老胡的老婆孩子也出來了。現在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城裡,乾著城裡人的活,過著城裡人的生活,他的女兒小胡聰明可愛,越長越像城裡的孩子。老胡正在想辦法把她從民工子弟學校換到城裡的小學讀書。可是老胡半夜驚醒的習慣仍然沒有改變,只要警笛聲一起老胡又醒來,跟老婆說,聽,又抓人了。老婆說,你這麼關心抓人幹什麼,又不是抓你。老胡說,你怎麼知道?老婆睡眼矇矓地朝老胡看看,翻了個白眼躺下去又睡了。老胡卻睡不著,翻來覆去,好像在等著警笛再次響起。去抓人的警笛響過後,如果聽不到回來的警笛聲,老胡是無法睡踏實的。
老胡回來的時候,小夥計告訴老胡,警察來過了。老胡懊悔不迭,說,唉,我怎麼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偏偏警察來的時候我出去了。老顧奇怪道,你這麼想見警察,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警察說?老胡說,那當然,我要跟警察說清楚,不是我偷的。老顧說,誰說是你偷的?老胡說,誰說不是我偷的?是不是警察說的?老顧說,警察說你這個人就是心理素質太差。老胡說,警察還說什麼了?老顧說,警察說你沒有作案時間。老胡說,我是沒有作案時間,但是萬一我有同黨呢,警察沒有想到吧,萬一我是做內應的呢?老顧覺得老胡真是匪夷所思,他忍不住說,那就是說,這兩天你鬼鬼祟祟跑出去,是在和你的同黨接頭啊,你們是不是在分我的錢啊?老胡愣住了,忽然發現自己給自己設了個套子鑽進來了,他氣得伸手啪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小夥計說,胡師傅,你這個人心腸很軟的。老胡說,你什麼意思?小夥計說,我小時候聽我奶奶說,心腸軟的人,才會打自己的耳光。老胡說:為什麼?小夥計說,我奶奶說,要是換了心腸硬的人,肯定是打別人,不會打自己的。老胡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出小夥計話中還有別的什麼意思,心裏更加忐忑不安了。
老胡現在心裏有底了,他有了證書,有了手藝,再去應聘時,老胡把那張證書舉在手裡,老胡還叫嚷著,我有證書的,我有證書的。這樣一來,就顯得老胡很鶴立雞群。大家都過去關心老胡,但也有人不相信老胡,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老胡,把老胡的證書接過去瞄了一眼,就說,造得這麼爛也敢拿出來騙人?老胡急了,說,不是造的,證書怎麼能造呢。大家笑話他說,證書怎麼不能造,人都可以造。老胡又說,我這上面有紅印的,你們看,這個鮮紅的紅印。有一個人比較同情老胡,他跟老胡說,買個蘿蔔就能變成紅印,沒有人會相信你的紅印。最後大家都走開了。
過了些日子,飯店的冷盤出了點問題。起先店裡的人並沒有發現,是一個常來吃飯的回頭客發現的,他說他已經留心注意了好幾次,凡是葷的冷盤,分量總是比以前見少。他懷疑老闆生意做好了,心反而黑了,剋扣了冷盤的分量。可老顧是個會做生意的老闆,他不會因小失大。那天老顧把大家招呼過來談一談,別人都坐下了,唯獨老胡不肯坐下,他一坐下心就慌,可站在那裡呢,腿肚子又發軟。老顧還沒有開口,他就搶先說,老闆,不是我吃的,你不要懷疑我,我要是偷吃了,我會長得很胖,你看我現在不胖吧,一點也不胖,是不是?老顧覺得老胡的思想很奇怪,說,那也不見得,有的人是吃啥都不壯,有的人呢,喝涼水也長肉。老胡慌了,說,果然的,果然的,被我猜著了,你真的在懷疑我。老顧說,我沒有懷疑你,是你自己在懷疑自己。再說了,我這店,就算有人偷點熟菜吃,也吃不窮我。老胡說,我聽得出來,你還是在懷疑我,你懷疑了我,又來安慰我。其實本來老顧也沒有小題大做的意思,他把大家叫過來,只是敲山震虎,嚇唬嚇唬偷嘴的人,好讓這個人自覺地改掉偷嘴的毛病,不料老胡引火燒身,把事情惹到自九-九-藏-書己身上,就把事情搞混了,真正偷吃的人反而可以渾水摸魚躲過去了。老顧氣得說,算了算了,不說了,大家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大家從屋裡散出來,看到洗碗的小月正悶著頭蹲在院子洗碗,一個小夥計說,咦,小月,你怎麼不進來開會?小月的頭悶得更低了,也不回話。老顧也奇怪了,走過去說,小月,你怎麼啦?你聽見沒有?小月光是點頭,仍不開口,腮幫子卻鼓得滿滿。老顧說,小月,你嘴巴里有什麼?小月臉漲得通紅,緊緊閉著嘴。老顧說,你張開來我看看。小月逃不過了,只好張開了嘴,嘴裏塞得滿滿的,全是紅紅的赤燒肉,還沒來得及嚼碎了咽下去。老顧說,原來是你。小月含著一嘴的赤燒肉,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老顧說,你哭什麼,我還沒說你什麼呢,你就哭啦。老胡在一邊拍著胸說,嚇壞我了,嚇壞我了。老顧回頭看他一眼,說,你嚇什麼?老胡說,還好不是我,還好不是我。老顧說,你怎麼覺得會是你呢?老胡說,因為我太可疑了,熟菜都是從我手裡出去的,我是第一道關,我是最可疑的人。老顧說,那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這麼說啊。

老胡在那裡還看到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培訓,比如教人應聘時怎麼說話,他們還自編了一本書作教材,老胡翻了翻那本書,看到上面有一些自相矛盾的話,比如前面剛說應聘時要正視對方的眼睛,一會兒又說,要低下你的頭。老胡看了,站在那裡愣了半天,心裏犯糊塗,不知道這些是什麼意思。拉生意的人跟老胡說,不難的,你只要把書上的內容背出來,再用到行動上,你就能應付天下所有的招聘了。老胡想了想,覺得這個說法不可靠,應付了招聘有什麼用,招聘進去了,你沒有本事,還不一樣被人懷疑,最後給人家趕出來?
工地是經常要換的,過了些日子,老胡他們就換到一個居民區里的拆遷改造工程上去了。在這裏做工程要和居民打交道,事情就比較複雜一點,居民丟失了東西不問青紅皂白就怪到農民工頭上,他們用當地的方言說農民工很多壞話,老胡雖然聽不懂,但老胡看得懂他們的目光,穿過小街的時候,他們的目光讓老胡芒刺在背,他盡量讓自己不去看他們,但他越是不讓自己看他們,心裏就越慌,好像自己真的偷了他們的東西,他腳步踉蹌倉皇地逃過去。老鄉說,胡本來,你慌慌張張的幹什麼。老胡說,他們老是盯住我看。老鄉也朝他看看,說,你是大姑娘,怕人家看?
現在老胡重新回到了火車站。火車站的廣場比過去大了幾倍,農民工短期培訓班的招牌也比過去多了幾十種,可到底應該學哪一種手藝,老胡拿不定主意,只覺得心裏亂紛紛的。後來老胡就被一個人喊住了,這個人看上去很憨厚,他握了握老胡的手,說,喂,老鄉,參加我們的「綠色通道」培訓吧。老胡不知道「綠色通道」是什麼,獃獃地看著他,這人就朝老胡眨眨眼睛,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又拿著鑰匙做了個手勢,老胡眼裡是看明白了,但心裏仍然糊塗著,老胡說,什麼,你說什麼,學開門?這個人就笑了,他拍著老胡的肩說,老鄉,你是聰明人,三千塊怎麼樣?三千塊保你三天之內學會,我們還配發工具。老胡說,什麼工具?這個人說,你說什麼工具,要打開人家的鎖,要用什麼工具呢?老胡說,鑰匙?那個人說,對,就是鑰匙,我們不僅培訓你技術,還給每個學員配發一把鑰匙,有了我們的技術,再加這把萬能鑰匙,天下就沒有打不開的門,你想進誰家就進誰家,這大千世界,不都是你的綠色通道嗎?老胡聽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這是培訓當小偷的,老胡嚇得二話沒說趕緊逃開,逃出好長一段路,才敢回頭看看,發現那個人根本沒有盯住自己,他早已經瞄上了新目標,老胡的心還亂跳了好一陣。
警察又來了一趟,他們還需要補充一些證明。但這一回警察沒找老胡談話,因為事情跟老胡完全沒有關係,再說前邊破案時也已經找老胡談過好幾次,他們知道老胡心理素質差,他會無中生有胡說八道,把事情引到自己身上,最後誤導警察走入歧途。所以既然沒有他的事,他們就盡量不去惹他了。老胡卻覺得警察不問他點什麼,似乎是有意在迴避他,老胡慌了,趕緊跑到警察跟前,主動跟警察說,我姓胡。警察知道他,說,你就是胡師傅啊,我老婆就喜歡吃你做的鄉下菜。老胡討好說,過幾天我炒幾個菜給您家送去。警察的聽力很厲害,就這麼隨便說了幾句話,就聽出了老胡的口音,警察說,咦,胡師傅,你也是溝北人啊?老胡說,是呀,溝北魏溝子村的。警察說,魏溝子村?你怎麼不姓魏?老胡說,我們那村,也是怪了,姓胡姓王姓李姓張,姓什麼的都有,就是沒姓魏的。
經過這一陣的折騰,眼看著老胡就瘦了一大圈,從一個大號的老胡變成了小號的老胡,大家都看著奇怪,說,人家當廚子,個個是越當越胖的,你怎麼越當越瘦了?老胡說,我可能是有心理負擔。老顧說,老胡,你會不會得了什麼病,還是到醫院查一查吧。老胡心裏一感動,差點把李富貴說了出來,可話到嘴邊,又趕緊咽了下去,他既擔心冤枉了李富貴,又擔心沒冤枉李富貴。冤枉了李富貴,他不九-九-藏-書仁不義,沒冤枉李富貴,自己就會成為懷疑對象,他和李富貴,不是同黨也是同鄉。即使不弄個冤案出來,老顧也肯定不會再相信他,他的飯碗也保不住了。老胡兩頭不能做人,心裏有話不能說出來,堵著,所以吃下去的東西,吸進去的油煙,沒有長成肉,都變成了精神負擔,鑽進了他的腦袋,他現在感覺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輕,腦袋卻越來越重了。
李富貴老是來找老胡借錢,開始借到一點,後來因為老是不還,老胡就再也不借給他了,他空跑了好多趟,最後都是空手而歸,有一次他都差點給老胡下跪了,他還向小夥計借錢,也沒有借到。李富貴總是說,我急需錢用呀,我急需錢用呀,你們幫幫忙啊。可是沒有人幫他的忙。老胡跟小夥計分析過,李富貴肯定是賭上了,一旦賭上了,那是無底洞,別說他跪下,他死在你面前,你也不能動心。現在老胡又想到李富貴,想到最後那一次李富貴沒有借到錢離開時的眼神,又想起自己曾在李富貴面前吹噓老顧多麼有錢等等,想著想著,老胡就打了個冷戰,一個不好的念頭冒了上來,他伸手又要打自己的耳光了,但是發現小夥計正盯著他,他沒有下手,把手收了回去,但那個念頭卻牢牢地佔據了他的思想和靈魂,怎麼也甩不掉了。
有一天車間里一個工人做的零件少了,就在車間里亂懷疑,一會說是張三,一會說是李四,弄得大家都很不高興。大半天老胡一直神魂不定,老是在老鄉身邊轉來轉去,老是問,查出來沒有?查出來沒有?老鄉看老胡慌慌張張的樣子,就跟他說,胡本來,你要是拿了,就還給人家。老胡心裏咯噔了一下,他猜到這個老鄉已經和原先工地上的那個老鄉見過面了,他們已經說過他的事情了,所以這個老鄉會懷疑他,老胡急了,趕緊說,你不能聽他的,我沒有偷自行車。這個老鄉聽了,臉色很不好看,說,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事情,怪不得我老覺得你鬼鬼祟祟的,我就知道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老胡說,他不了解情況,他相信別人不相信我。老鄉說,胡本來,你真是做賊心虛,自己說漏嘴了,我根本就沒有碰著他,我都大半年沒跟他聯繫了。老胡更急了,說,你誤會了,你誤會了,自行車是人家賣給我的。老鄉說,誰會相信你?最後老鄉說,我不跟你說了,反正車間主任一會兒要來調查零件的事情,你自己跟他說吧。
老胡遭到嘲笑的時候,老顧也在這裏,他急於要招一個廚子,他也過來看了看老胡的證書,覺得像是假的,就走開了。可老顧在人才市場轉了兩天,除了老胡,就沒有其他人可選了,老顧只好又轉了回來。老胡一眼認出他來了,驚喜地說,老闆,你來過的,你昨天來看過我,你看我怎麼樣?老顧說,我沒得挑,你跟我去試試吧。他們到了老顧的飯店,老顧讓老胡燒一個家常豆腐。連老胡自己也沒有料到,他的廚師天賦就從這裏被開發出來了。大家嘗了老胡燒的豆腐,感覺特別新鮮,也特別奇怪,一時竟下不出準確的評語,過了好一會兒,老顧說,老胡,你介紹介紹經驗,怎麼燒的?老胡戰戰兢兢,老老實實地說,就是鄉下燒法,就是鄉下燒法。老胡的話一下子啟發了老顧,老顧一拍巴掌說,胡師傅,你的思路是正確的,我的飯店今天就改名,就叫「鄉下燒法」。老顧的思路也是正確的,現在城裡飯店如林,要想在許許多多的飯店中佔得一席之地,就要有自己的特色。大家吃多了廣東菜四川菜,也嘗遍了山珍海味,忽然就想起從前了,就想要回到樸素的年代,「鄉下燒法」正好迎合了大家的趣味,給他們的回憶找到了落腳的地方。
和警察說過話以後,老胡越想越不對,他去問老顧,他為什麼說我是溝北人,他認得溝北人嗎?老顧說,他可能在說這個案子吧,那個賊,也是溝北人。老胡說,他叫什麼名字?老顧說,好像叫張二什麼的,對了,是張二娃,不過也不知道是真名假名。老胡說,張二娃?不認得,不是我們村子的人。老胡慶幸地想,這個賊原來還真是我的老鄉呢,不過還好,我沒有把懷疑李富貴的想法說出來,要是說了出來,不是冤枉李富貴了嗎?這個李富貴,也怪了,怎麼就真的不來借錢了呢?
老胡的第二份工作也是老鄉介紹的,當然那是另一個老鄉。老胡到一家工廠當工人,在流水線上做零件。老胡進來以後,老是擔心那個老鄉會把自行車的事情告訴這個老鄉,因為老鄉和老鄉之間會經常碰面的。老胡就時不時地向這個老鄉試探,你見過那個老鄉嗎?他跟你說過什麼嗎?他說我什麼嗎?弄得這個老鄉對老胡疑疑惑惑,說,胡本來,你在那邊犯了什麼事情嗎?老胡趕緊問,我犯了什麼事情?他說我犯了什麼事?這個老鄉更懷疑了,說,你犯了什麼事你自己心裏最清楚。老胡答非所問說,我不是被他們趕走的,我是自己主動走的。老鄉警覺地看了老胡一眼,不再和他說話了。
老胡自己都沒料到,他成了一位遠近聞名的大廚,他受到老闆的器重,也受到大家的尊敬。還有人想來挖老顧的牆角用高薪聘走老胡,但老胡知恩圖報,他不會走的。老顧也是講義氣的人,他感激老胡的忠心,給老胡加了工資,皆大歡喜。
這一年快到年底的時候,老顧家失竊了,損失慘重,公安部門偵查了一段時間,卻沒有查出什麼線索,案子就暫時懸著了,因為年底時案件太多,警察們忙得顧此失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