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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赫的鄉村

老赫的鄉村

作者:何申

視覺

村民說的第三個節是中秋節。中秋節在鄉村原本是極受重視的,鄉村貧困時中秋節是人們解一次饞的寶貴機會。但由於現在生活好,而且在外(工作、打工、學習)的親人很難在這天回來,再加之與國慶節相距太近,於是這個節的氣氛起碼在長城以北的山區就不特別濃了。不過月餅還是要吃的,家人還是要聚的,歡慶主要集中在八月十五晚上的那頓飯。至於賞月,得講實話,北方鄉村此時晚間氣溫就挺低了,坐在熱炕上邊喝酒邊看著窗外的明月,當然十分舒服。若是待在院里長了,就有些涼。所以八月十五這天晚上,村街很長時間里是人車稀少,好在家家屋裡都是燈光大亮笑語聲聲,節日氛圍於是顯現出來。待到大晚,一輪明月下,走著搖晃的男人和細心的女人,男人說老赫沒醉,女人說穿上外衣別著涼。月光在那時則變得格外溫柔。
說罷隊長呼呼睡著了,老赫卻一點困意也沒有,他要瞧瞧到底有鬼沒有。場院屋沒有門,是用兩捆谷秸擋著的,夜風涼颼颼吹進來。老赫有些餓,就出去抓了一把未打的豆秸燒。一陣噼啪響,炸開的豆莢里迸出圓溜溜的黃豆,黃豆在火中燒熟,散發出獨特的香味。說老實話,這是吸引老赫來看場院的重要因素。
除了上面這六個節日,村民說他和村裡人還想搞一個常年不斷的節,那就是最近興起了紅色旅遊,他們村是老區,抗日時是游擊隊的根據地,打過不少勝仗,有許多珍貴的遺迹和生動的故事。搞好了,遊人就會常年不斷,全村人都得跟著忙活。他問老赫那是不是跟天天過年一樣。老赫連聲說是,老赫真心祝願農民們天天過節,天天歡樂。
火熄了,老赫從熱灰中找豆吃。忽然,那邊嘩啦一聲響,就見場院對面有一個足有兩丈高的大東西忽悠悠晃過來,月亮卻偏在那一刻鑽進雲里,老赫頓時毛骨悚然腿都軟了。這真的是那個鬼嗎?不過,這鬼卻有頭,長頭髮在風中飄,天呀!還是個女鬼。她還有腳,一步步走過來。老赫讓自己鎮靜,一邊準備戰鬥,一邊推隊長說快醒醒,隊長迷迷糊糊地說扔過些豆子就中。老赫忙用杴揚過些灰和豆子。怪了,那鬼嘩啦一下倒下了,然後就變成一個人影撿豆子吃。老赫上前看,氣壞了,原來是隊里的二傻子,剛才是他抱著一捆高粱秸轉悠過來。他知道看場的都燒豆子,就夜夜來。至於誰教他抱高粱秸,就不知道了。
村民說的第二個節日是國慶節。儘管都知道這個節讓中國人民當家做了主人,但說實話這個節原先農民是沒空兒過的,農村沒假日,而且那會兒正是秋收大忙季節。可為何如今這個節在一些鄉村備受重視?原因是出了國慶黃金周,出了鄉村旅遊熱。城裡人如今愛吃農家飯,秋天滿園瓜果滿地糧食,鄉土氣息愈發濃重。在農家小院里,大鍋貼餅子大鍋飩羊肉大鍋熬豆角,還有焦黃的小米麵煎餅,炒柴雞蛋,都是一看就令人胃口大開的。農家婦女做這些飯菜,不講花哨講實惠,不講拼盤講「三乎」,即熱乎、爛乎、狼乎(量大)。因此,在喜迎國慶的日子里,村民們也在慶祝自己新的豐收。而且,從目前的趨勢看,鄉村旅遊已經不限於黃金周了,平時城裡人也常到鄉下來。

口音

老赫深知,山裡人早先最看重的節日,是春節、八月節(中秋節)、五月節(端午節)。最近老赫到鄉下喝酒,聊到節日,一個村民告訴老赫他心中有五個重要的節日。老赫聽了覺得很有新意。
而後數年間,老赫本有機會來梨花溝,尤其是想來看梨花,但一想到這裏的路,就先憷頭了幾分。去年深秋某日,老赫在家寫得膩煩了,與夫人登上公交車坐下去。車一過橋,見收割后的田地滿目金黃,仔細看了,便知是鄉里。想到鄉政府有老朋友曾多次邀老赫來,就徑直找去。此時老友不在,卻結識了年輕能幹的鄉長,他介紹了全鄉經濟發展的思路,特別講了梨花溝這幾年變化很大,如今正辦農家生態旅遊,已引來了不少遊人,而且道路也修好了。經他一說,老赫疑慮頓消,待老友趕來,便同車前往。時隔十載,舊地重遊,只見水泥路面平展,山村乾淨整潔,農戶家一派豐衣足食的氣象。憑感覺便知這裡有了很快的發展,村民的生活水平和生活質量有了相當大的提高。那一日在山上看罷,就在村民家吃農家飯,飯前,老赫夫人被極富特色的農家小院所吸引:乾淨的廁所,市裡的公廁比不上;沼氣池旁的豬圈裡,幾頭肥豬滾瓜溜圓,且無臭糞污水;籠中兔兒胖,柴雞成群走,那時還有兩隻小貓頭鷹被餵養著。老赫問了,極能幹的女主人說等養大了好放回山上。那天老赫放開量喝了,老赫想有一天把導演和編劇再找來,老赫要寫個新本子讓他們拍。那日分手,鄉長,老友還有那家女主人,一再說來年一定要來看梨花呀。老赫們連連答應,而且心中真的盼望梨花滿天的日子早日到來。

栽薯

耠子比犁杖略小,前有鐵鏵犁,後手犁杠斜著揚起,正抵在執耠者的肩頭。前方一人或倆人縴夫似的拉繩,後者貓腰弓身用力向前拱(扛),耠子就前進了,壟溝也就豁開了,然後再撒種。這種方式簡便實用,還特別適合一家一戶的播種規模。但由於是人工方式,人體姿勢又和一些美術作品畫的舊社會農民受剝削的形象有相似之處,所以後來被禁止了。其實經過秋後翻整的田地,到了春天還是比較鬆軟的。加上不是長壟,到地頭就可以喘口氣,也說不上多累。可那個時代要革命形式,不要實際,說什麼也不許扛了。老赫牽牲口種地時最怕在小地塊里調頭,因為地邊往往就是崖子邊,挺陡的,老赫怕,牲口也怕摔下去,牲口就往裡撞。一撞,就踩了老赫的腳。牲口蹄子多硬,一下就踩腫了。老赫說還不如扛耠子省事。但又不敢,還得拉牲口。
春天又大旱了,塞北乾燥的山坡地上,沙土冒起青煙。老赫隨一盤耠子種地。老赫不會幹別的只能拉牲口,一頭叫驢一頭驢騾,後面是扶耠子的、點種的、撒糞的、培壟的、踩壟的。從早干到晌午時分,人畜又渴又累,但活沒幹完,只是在驕陽下忍耐,麻木地操作。那一刻,熱氣從腳下升騰,大地靜靜的,只有擊打點葫蘆(撒谷種的工具)的響個不停,並從山谷遠處返來回聲。老赫朝前望,山腳河床長長,山坡田壟長長,再回頭看,人畜汗水長長,一對對足跡長長,老赫心中忽然叫道:我的娘喲,敢情農民幾千年的歲月原來就是這麼走過來的呀……
夏天的山上是綠的,但近看是禿的,只有些貼地皮的小草裝點風景。山上沒了樹木荊叢蒿草,就風起沙土飛,雨下泥石流,毀了莊稼又淤了地。誰都知道早該封山育林了,可人不能吃生米呀!還得硬著頭皮去割。一把把飛快的不辭辛勞小鐮刀,一輩輩愚公移山精神相傳,終把林木茂盛的大山修理成禿和尚。
講鬼故事,是勞動間休息時最永久的話題。儘管天天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但每當講起鬼呀神呀,眾人聽得都極認真,沒有人表現不屑一顧。當然,講鬼故事最好是在夜裡。老赫愛聽鬼故事,自我感覺膽挺大的。
已是這般光景了,婦女和孩子天天還要背著柴簍去尋柴,簍內儘是些荊梢(山上一種灌木,多年生)根莖。再看山上,羊群正在覓食。山羊看似溫順,但其吃草的方式是很可怕的,它嘴啃蹄刨,斬草又除根。多少歌中唱羊群似白雲朵朵,然朵朵白雲在山上飄過,身後留下的卻是萬千蹄印和點點黃沙。有一種景象是極奇可怕的:荒山有一層薄土層遮蓋,上有青青草皮宛似綠毯。然一旦撕開個口子,哪怕是個小口子,其後果就是越撕越大難以補救。
要是不種穀子,老赫說啥也不認識點葫蘆,擺眼前也不知為何物。點葫蘆的葫蘆,就是農家飯熬葫蘆條的那種葫蘆。一般取個頭稍大的,將熟時把內中掏空,掏空是個技術活,不能一破https://read.99csw•com兩半,那就成瓢了。只能在葫蘆頂底兩端各破雞蛋大小的孔,掏空后在底部安個木把,要牢,以便拿住。前端則裝尺半長掏空內心的向日葵稈,封住斷頭,再在上部開一小孔,孔下綁幾縷干高粱穗。這樣,一個點葫蘆就做成了。
夏夜清涼的小河中,女人們在明亮月光下脫得一|絲|不|掛,盡情地歡笑洗浴。村裡的壞小子拉老赫去偷看,老赫緊張得心要跳出來。但亮銀子般的水波已將女人們身體塗抹得嚴嚴實實,看不清細節。有膽大的小子跑到河邊抱衣服,遠遠地喊要衣服的從水裡站起來。水中的叔伯嫂子竟有敢站的,甚至赤條條追上岸。此刻若被她們捉住可不得了,定被收拾得挨個叫娘不可。老赫落荒而逃。不賴,事後沒有人惱,彼此依然相處極好,老赫這才吃下飯,但往下不敢再去偷看。
小山村裡有個代銷點,代銷員逢集去公社供銷社進貨,小推車一邊是針頭線腦,一邊是個大黑罈子(那時剛有塑料鞋,沒有塑料桶),裏面裝的是薯干酒。薯干酒又辣又沖,一口下肚,轟地一下就衝到腦瓜頂,所以也稱大炮,酒量再大的也架不住幾炮。不過,對喝不起或很難嘗到酒的人來說,偶爾轟一炮,也挺過癮的。實在轟不起,就擠進代銷點圍著酒罈子緊吸拉鼻子,不花錢聞酒味。也怪,老赫家裡沒人能喝酒,老赫卻挺饞酒,也愛聞酒味。
秋天打場時,老赫見一男一女倆社員抬杠叫號誰也不服誰,男的說你若敢幹啥我就敢幹啥。女的說你要不敢幹啥你就不是那個啥。一旁人非但不勸反而添油拱火,結果倆人較勁較到深處,在谷垛邊就動了真格的。把老赫嚇得要跑,又忍不住想看,可惜他倆滾了一身穀草,看不清。但老赫明白,這要是城裡還了得,非得抓起來不可。不過,在這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村幹部罵咋鬧得這過分!男的說怨我,女的說我也有責任,倆人還挺仗義。往下男的賠了一桌酒席,就啥事也沒有了。
閉塞了也有好處,城裡的革命洪流再滾滾的,滾到這裏也沒了多少勁頭。老赫非常高興,運動離這兒好像很遙遠,這裏每天就是敲鐘,下地,幹活,收工,吃飯,再敲鐘……極少有人高喊口號,沒有人查成分,沒有人抄家燒四舊,總之城裡那些讓人膽戰心驚的事,在這裏少見了,對此老赫很高興。只是這裏很貧困,不多的薄山地打的糧食總也不夠吃,糠菜半年糧在社員那裡很平常。就因為窮,當初沒有任何一個生產隊願意要知青,只能平均攤,一隊一人。隔山隔河的,聯繫不便,又沒有任何特殊待遇,幾頓稀粥喝過,幹活頂個破草帽,砍柴腰裡紮根繩,日子不多,老赫和社員已沒有什麼區別了。有時,老赫甚至比社員還社員。比如,老赫那個家,空空如也,耗子都不願去,說白了根本就不像個家樣。老赫的日子過得挺慘的,但老赫不咋覺得。老赫自己說:咱叫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旺。
1971年冬搞階級複議,重新定成分。各村駐進貧宣隊,晚上演節目發動群眾。老漢的白眉毛白鬍子是用棉花粘的,汽燈一照勝過楊白勞。女孩的花布衣是《紅燈記》李鐵梅那件,老太太索性用了沙奶奶(也是李奶奶)。三個人拄棍端碗在大隊部門前空地演乞討一場,二胡板胡橫笛吱啦一響,扯開嗓大唱,「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冤冤、啊申……」那時節正刮北風,颼颼賊冷,把仨人凍得直哆嗦,一個勁兒冤冤冤,差點沒申出來。老赫也是宣傳隊的,管效果,站在房頂上揚谷糠,白花花的飄呀飄,下雪一般。揚著揚著,隔壁院里有人喊:別瞎揚了,都揚鍋里來啦!
水好,女人的頭髮就好。房東女孩洗頭時,那頭髮就是一團烏黑髮亮的青絲,若是纏在一起,可不容易梳開呢。而一旦洗凈梳順,就變成亮緞子一般,非常好看。可惜幹活時塵土飛揚,頭髮極愛弄髒,因此,女孩都戴頭巾。頭巾紅、綠色的居多,特別在冬天的原野里,很醒目。老赫幹活時戴箇舊帽子,他覺得不如當個女的,能戴好看的頭巾。
老赫愛聽女人講話。這裏女人的聲音很好聽,語輕,只是語速要比男人快。不僅如此,還有一個特點是女人說話「齉齉鼻」,就跟鼻子不通氣似的。而且,女人還以這種腔調為美,有的人鼻子本來通氣,卻偏要捏鼓得不順暢,以達到那種效果。這樣,她說話就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紅薯是好東西,一畝山坡地能收三千多斤呀。儘管紅薯吃多了燒心(胃酸過多),但為了填飽肚子,也就顧不上那些,村裡年年都要栽種大量的紅薯。栽紅薯又叫抹秧,就是把紅薯秧輕輕抹(薯秧易折)在坑兒里,立刻澆水,再封上土,踩實,秧就活了。薯秧喜水,沒水活不了,水在栽薯時貴如油。說到底,有了水,才有紅薯,才有了讓大山裡的芸芸眾生世代生存繁衍的基本口糧。

憶苦

老赫這輩子走進大山,是命運。而命運是難以抗爭的。
隔壁當院支口飼養室炒豆料的大鍋,咕嘟咕嘟煮著稀粥,粥是高粱米頭遍糠做的,當地人稱這糠叫「刨糠」,比正經糠要粗得多。老赫分析刨糠的「刨」字是從刨花那引來的:做木活先出刨花,然後還要用砂紙打磨,出細末子。刨糠是打場時頭遍糠,以殼為主,相當於刨花;到了二遍糠就是細糠(細末),再往下就出米了。按說「刨糠」餵豬都不是好料,可那是貧宣隊長特意交代的,說憶苦飯就得吃不是人吃的東西,誰不吃誰不是貧下中農。這還了得,那年頭成分不好連民工都出不上,更不用說娶媳婦當兵。於是社員們都乖乖夾著大碗來看節目。看完一人一碗,咕嚕嚕硬往下灌,眼瞅就見了鍋底。貧宣隊長說再演一遍再煮一鍋。沒有現成刨糠,就改用了谷糠,雪花都進鍋了,轉天全大隊有一半人拉肚子。
絕非老赫有意誇大,後來老赫從旁人那兒知道原因——是這裏的水好,滋潤。二是這裡是草原與平原交匯的地方,歷史上有多個民族在此生存,其不同血緣世代交叉融合,就有了擇優去劣的最佳成果。好啦,老赫想那些費腦筋的道理,還是留給日後豐衣足食的人們去研究吧,在頭腦發昏的年月中,藏在大山深處的草民還能幹啥呢?稀粥爛飯灌飽肚子后,在暖暖且涼爽的山風中,還是去尋找一些屬於自己的快樂吧。老赫覺出那真是一種獨特福分,他都企盼能得到。
村民說的第四個節日是春節。這個節日在鄉村除了承繼著以往全部的意義,近年來則有了更多的團聚與放鬆的內容。這是因為如今村民幾乎家家都有人在外打工,只有春節才能回來。幾乎家家都有人在忙,只有春節才能舒服地歇上幾天。在塞北,過去農民是走不出大山的,即使農忙季節,村頭村尾也有許多閑人聚著瞎聊。這幾年則不然了,了解外界的信息多了,加上有關部門還組織,許多年輕人都出去掙錢。塞北男女青年因口音圓正,北京不少大賓館都願意招他們當服務員。此外,即使不外出,在家裡也忙得很。假如有幾個大棚,或種菜或種花,又管理又銷售,只要市場不休息,主人就忙得連飯都吃不消停。只有到了春節,大家都歇了,我不掙你也不掙,這才歇得心安歇得舒坦。又因為手裡有錢,還盼望來年掙更多的錢,所以就把個年過得豐富多彩,年味十足。說到底,春節是一年裡農民最開心的日子。
山村是有表情的。老赫插隊那會兒這種表情很是難受:泥濘的道路,亂堆的石塊,廢棄的院落。而村民院內,儘管主人也天天打掃,可一個臭氣烘烘的豬圈,一垛亂糟糟的柴火,還有火區煙倒風的大灶。
據老赫所知,所謂憶苦飯的原料不外這麼幾種:麥麩子、高粱糠、谷糠、豆腐渣、豆餅、野菜等。其中以麥麩子最好,蒸出顏色暗紅,發黏,不很噎人。可惜塞外不種麥子,老赫吃過若干次,都是糠,想想,倒也應了吃糠咽菜那句話。不過,如果read.99csw.com吃的人少又不願禍害自己,就吃乾的,偷偷摻些糧食蒸餑餑吃。若是喝粥呢,那就得看糧和其他東西的比例了。正七三還將就,要是倒七三就有點像豬食了。可吃乾的也得分怎麼吃,老赫那個生產隊評多少日子也沒評出地主來,換了幾個貧宣隊員也都是貧下中農,連富農也沒有。貧宣隊長不服氣親自來了,說俺今天和大家一起吃憶苦飯,每人一大碗干豆腐渣,不許喝水。就噎得個個眼珠子差點冒出來,轉天晚上開會還屁聲連天,結果就評出一個富農。貧宣隊長噔噔帶頭放著說咱再吃一頓純谷糠餑餑吧,每人斤半。谷糠比豆腐渣還噎人。生產隊長告饒說別吃了,今晚評不出地主,我帶頭報名,老赫說我也報名。
看了梨花,老赫找到村長和支書,得知如今梨花溝村民一靠果樹二靠蔬菜三靠建築(建築隊),人均年收入實際已過三千。最近又大力發展農家生態旅遊,往下,還要修水塘,建桃園,讓更多的遊人來這裏,春看杏花梨花桃花滿山花,夏看漫山翠綠體會風涼,秋天則請你親手摘果,冬天亦能觀看北國山村風光。聽了他們的話,老赫陶醉了。午飯依舊在那位能幹的女主人家,只是她做出的飯菜品種比先前多了,味道更可口。四個冷盤分別是咸雞蛋,苣蕒菜、拌柳苟、瘦肉丁;湯是熱豆漿、熱米湯;大菜是柴雞燉蘑菇、排骨燉葫蘆條、蒸扣肉、丸子豆泡白菜、炒柴雞蛋,還有熱漿大豆腐、撈兩米飯……老赫又喝多了,當場想做詩,腦袋嗡嗡的沒做成。後來他說還是趕緊享受新生活吧,就啥都不想一心吃飯喝酒了。
借酒消愁,老赫幾個知青湊到一塊兒就喝薯干酒,明明不好喝也要喝,實話實講,喝下酒,能讓人心裏輕鬆一些,起碼不想家。當時村裡捨得喝酒的社員多是成分高的。原因是他們多娶不上媳婦,家裡勞力多,口糧款少,有點余錢,往下也沒啥盼頭,不喝留著干甚。而成分好的得說媳婦,孩子多,還得籌備蓋房,所以必須處處節省。因此就有個笑話,批鬥會上一貧農控訴說你們(地富分子和子弟)還吃香的喝辣的,這叫啥新社會,還不如舊社會。結果立馬把他也給揪上去批鬥了。
山裡的男人長得很結實,個子都不大高,可能跟從小挑擔子有關。成年男人又稱男「勞力」,即能掙工分的勞動力的意思。勞力后脖梗子正中都必有塊硬包,那是挑扁擔換肩長時間壓出來的。老赫挑了一春天後,一摸脖子后也有了那麼一大塊硬東西。老鄉說行了,挑東西你也就算練了出來。老赫心裏說別再練成了駱駝。但沒法兒,沒那個肉包挑擔子還真不中。
老赫很羡慕婦女,婦女不挑擔。婦女還能打扮。中年婦女的打扮有特點,頭式叫「兩把頭」,是傳統滿族女人的梳法,即中間一條分線,向兩邊向後梳。梳到腦後打一個彎翹起來,像大公雞的尾巴。老赫他們乍看就偷著笑,但時間長了也就看習慣了。
五年風雨,老赫已成人。老赫不再想城裡,老赫甚至忘了自己是在英租界洋樓里長大的。三間茅草屋,一個知心勤快渾身有勁的女子,那是老赫的夢寐之求。

扛耠

老赫和社員們整天滾在一起,慢慢地也受影響。雖然不會「嗯兒二兒」不分,但語調卻有了明顯的變化。這地方過去是和東北幾省劃在一起的,總的語調是與東北話相似的,因此,老赫的語音里也就有了東北味,外出時,有的還誤認他是東北人。老赫還問人家,你似(是)哪疙瘩的?

喝酒

野性

生產隊幹活比較快樂,有說有笑。快樂就快在心裏沒負擔,干好乾賴掙了工分就行,莊稼長得好不好,秋下是否多打糧,跟自己無關。因此,自留地收拾得跟繡花一般,但在生產隊時男女老少又是起五更又是挑燈夜干,累個賊死,那點活卻總也干不完。春天老赫和幾個年輕人往地里補(種)豆子,收工了還有小半口袋,挖個坑埋了,上面壓塊石片。天熱豆子發芽,硬把石片拱起來。這要自己家的活,捨得嗎?那會兒活累吃的又不行,整個小隊從老到小都瘦,沒有過一個胖子。日後見城裡有人發愁減不了肥,老赫說有法兒,跟我去生產隊,干倆月就行,誰要不瘦,我跳河!
農活是栽紅薯,男勞力挑水,這是累活。隊長說了一聲起肩吧,幾十條漢子腰板刷地就挺起來,耳畔立刻就響起扁擔的嘎吱聲。一支負著重擔的隊伍,開始沿著羊腸小道朝山上一步步走去,老赫是其中一員……
代銷點還賣火油(煤油),打到棒子(瓶子)里跟白酒沒啥區別。有天老赫攥著棒子從代銷點出來,被個饞酒的攔住,老赫壞,裝著捨不得,結果那個就非搶不可,抓過去仰脖咕嘟就灌了一大口,灌完了才覺出是火油,往下好幾天說話跟拉破風箱一般,喉壞了。這玩笑開得有點大了,但表明了酒的巨大吸引力。
村裡沒啥好田,一塊塊沙土地高高掛在半山腰。幾趟水挑上去,再壯的男勞力,也渾身是汗大口喘粗氣了。儘管如此,卻沒有人藏奸偷懶。不用監督,水桶總是裝得溜滿的,跟往自家水缸里挑一樣。沒人提醒,腳步都走得很穩,盡量不讓水灑出來。因為都知道,這水太寶貴了,到了地里,女人每澆下小半瓢,就能栽活一棵秧苗。而一棵秧苗,秋下就能收穫三四斤紅薯,就夠一家人吃個半飽,再配上盆稀粥、鹹菜,一頓飯就解決了。說來,這一切都要感謝那條不起眼的小河。只要有那涓涓不息的清清河水,人們就有信心熬過艱難的日子,就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將近晌午,日頭變得愈發焦燥,山地變得熱氣蒸騰,肚子則變得飢腸轆轆。老赫挑著空桶下來,再回頭,抹秧的隊伍又移到一塊更高更遠的地里,頗似進了白雲深處。老赫兩腿早已沒了力氣,肩頭也壓得生疼,然而也怪,只要一來到河邊,用手捧起河水甜甜地喝下去,老赫身上的氣力很快就找了回來。不光老赫,挑水的勞力都是這樣,大家每一趟歸來都喝河水,於是就像增添了新的能量,隨後,一個衝鋒,隊伍就又殺到山上,又帶起了一陣加快抹秧的熱鬧場面。收工了,人回村了,一排排紅莖頂著綠葉的秧苗,則在貧瘠的山坡地上扎了根。日後,只要沒有大旱,那秧苗就會長大連成片,將山地整個包裹成一片翠綠。往下還翻幾次秧,不讓它亂紮根,如此,主根到秋天就能結出大塊的紅薯。紅薯塊大,蒸熟了就甜。切成片晾,薯乾片就白,也好保存。到了初春,婦女借驢壓薯干,碾道里用細羅篩,篩得細雪蒙蒙,人,驢,碾子都罩在其中了,尤其是女人,甭管先前是甚模樣,這會兒一準變成了白|嫩的西施,老赫挺愛看的……
這又不是畫,是真的。老赫走近前更驚訝了。說來鄉村裡富戶蓋小樓並不少見,少見的是這樣成片的樓群。會不會是做給外人看的呢。老赫走進樓房走進住戶,於是就看到他們確是當地的村民,而家中裝修擺設則與城裡無二般。老赫不服,問住在樓里還怎麼養豬餵雞?人家笑道看不到一樓的小超市嗎?弄老赫一個大紅臉,老赫的觀念看來太陳舊了,這樣的日子哪裡還用養豬養雞?不過,老赫也明白,這是個有礦山和企業的山村,村民的收入甚至高於城裡人。於是老赫就把這裏當作山村的最佳表情。往下,老赫要尋找帶有普遍性的表情。老赫要看家中養豬養雞有狗還要燒大炕那樣的村子是什麼樣。或許還是許多年前的老樣?
月亮鑽進雲里,女孩走了。老赫望著遠去的背影,感覺著臉上還有餘溫,眼淚卻不知不覺淌下來……
新媳婦是村裡的一道風景線,鬧洞房是小叔子們最渴望的事,亂點分寸是不可避免的,但卻嚇不壞人,只會撩撥得新娘子情竇大開,與新郎同身心過好新婚之夜。轉天在下地歇息時,他男人主動說則可,否則就要拷問,不招出細節是不行的。於是,新娘子就沒了神秘的外衣,很快與全村的已婚女子渾如一體,成為九九藏書創造山村歡樂的一員。
作者簡介
掉到山裡很長一段時間,老赫迷迷濛蒙總似在夢中。時光在老赫的眼裡彷彿一下子退回了數百年,一切都變得那麼古老而且單純。儘管老赫不知道先前該是何等模樣,但又認定應該就是這樣吧(好像在哪本書里見過)。不過,說心裡話,對此老赫並不反感,它讓老赫驚慌不穩的心倒有些安撫,漸漸走向平靜。老赫家庭出身不好,「文革」被抄家,書、畫全燒了,后又給老父親弄出許多莫名其妙的問題。眼不見,心不煩。來到這山裡也挺好。於是,老赫安慰自己,認了吧,這是命運,這或許就是當年四條屏在應驗。
老赫剛到村裡,聽他們的話尤其是老年人的話還有點困難,原因是老年人說話有點像唱出來的,要拉著好長的腔調。後來日子長了,不光聽得明白,而且聽得很順耳。從中也覺出一些奧秘,那就是這種話音很適合在大山溝子里說,而且是遠距離隔坡隔河地交談。但在社員家裡開會時你就得有點思想準備,不用多了,有兩三位老漢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就跟干架一般,連棚頂的報紙都會顫動。
操作時,先將谷種注入,持此物者行走在豁開的壟溝間,用根小棍有節奏地敲打葫蘆頭,頓時,谷種從小孔中蹦出,落在高粱穗上,再均勻地散到土壟里。當葫蘆里種子尚滿,敲擊的聲響就發實。播到半路,葫蘆內有了空隙,聲音就大了。當年一個生產隊春耕時都配幾副犁杖,東山西山溝里溝外種穀子,從早干到晌午,驕陽如火,人馬皆乏,這時能聽到的只有點葫蘆頑強的響聲,嘭嘭嘭,彷彿在說:為了收成,還得種,種種種……

青山

老赫對梨花溝很熟悉。十多年前的夏天,某電影製片廠要將老赫的小說改成電影,導演和編劇要找一處景色不錯但經濟等條件相對較差的村子去體驗生活。朋友就推薦了梨花溝。老赫先是不贊成,因為老赫知道梨花溝離市裡很近,一般說來郊區都是較富的。但來到梨花溝,才發現這裏與老赫的想象有著很大的距離。崎嶇難行的山道,雜亂不堪的村院,還有村民們的生活狀況,從哪兒看都更像遠離城市的深山老峪。有人為證:導演和編劇一眼就相中了,而且一下子就在那兒住了十多天。
全小隊大家干一樣的活,吃一樣的糧,拿同等分值的工分,看去像一大家子,沒有太懸殊的差別。差別主要差在有的家勞(動)力多,工分掙得多,有的家孩子多,口糧款不夠。但秋下都是按人口先分糧。糧多的可以賣了錢交款,人口少的則要花錢買糧,兩下一平均,不找平也差不了哪兒去。反正最終是大傢伙一塊窮,窮大家。老赫一個人,口糧總也不夠吃。
老赫從中霍然讀懂了男女,於是帶著潛在的慾念,隨眾人共享受言語間的歡樂。盛夏晌午,收工回來,老赫抄近從一戶人家堂屋(山裡的房子有後門)穿過時,正值那家年輕女人(已婚)在盛飯。在熱騰騰的白氣中,她起身與老赫碰個正面,她光看上半身,兩隻圓大豐|滿白面饃般的乳|房,就在老赫的眼前誘人地顫動、顫動。老赫不知所措,進退兩難,她則笑道,你吃不(飯)。老赫嚇壞了說,不敢不敢,看一眼就中了……
春天,縣裡開知青講用大會,中午吃憶苦飯,小米稀粥就鹹菜條。要說會議主辦者夠開明了,沒讓吃糠。各戰區和公社帶隊的都是武裝部長,腚后吊著駁殼槍,不用槍套。也不知怎麼他們之間較了勁,說誰的知青喝得多誰革命。年輕人好起鬨,就玩命喝,加上鹹菜又咸,就喝得大餐廳里拉風匣般的響。眾所周知,喝小米稀粥是喝兩碗尿三泡,喝五碗尿半天。再加上正趕上春寒,劇場里又不取暖,下午開上會就熱鬧了。開始還忍著,一會兒就亂了。女的先不行,臉憋得通紅,顧不上臉面,急得一邊跑一邊解褲帶。緊接著是男的,最後武裝部長也突禿了,廁所內外發水一般。老赫戰區的部長正趕上拉肚子,解大手時把殼駁槍放在前面腿上,結果蹲時間長大意了,加上槍也滑,一起身叭嘰掉坑裡了,坑還特深,沒影。老赫打溜須說他會釣魚能鉤上來,找根竹竿綁上鐵絲鉤呀鉤,不賴,鉤到會散了終於鉤出來,拎河溝好一頓沖。部長挺感謝他,說再選調想著你,把老赫美得夠嗆。但這事一直沒兌現。有人問怎麼啦。老赫撓撓頭說後來那部長的槍不是卡殼就是打臭子,可能他不高興了吧……
這樣的村莊也輕易地就找到(蓋樓群的畢竟是少數)了。隔矮牆見一家房子起碼建有二十年了,老赫便進去。於是就見到了「三改」,即改圈改廁改灶。讓老赫驚奇的是豬圈已沒有了昔日的模樣,更沒有臭烘烘的氣味。一面坡的豬舍,朝陽全是玻璃(冬季暖和),兩口大肥豬逍遙自在地在光滑的水泥地面上溜達。地上的糞會隨時衝進豬舍下的沼氣池,沼氣通過管道進屋,就可以做飯或取暖(取暖需轉化)了。而豬舍旁的洗手間(廁所),牆上是雪白的瓷磚,淋浴器和抽水馬桶一應俱全。這在過去是很難想象的。說心裡話,老赫這些年到村裡去,吃得好賴都無所謂,最憷頭的是上廁所。現在變成這個樣子,若不是親眼見,他真不敢相信。當然,並不是所有人家都達到這個程度。但如今已有更多的村莊正朝著這個目標使勁。用不多久,會有更多的農村有這種表情。

節日

山村

眼下就是梨花綻開的時節。天有點陰,但淺灰的天幕下,愈發顯出滿山梨花的雪白。站在一棵百年的老樹面前,梨花棉垛一般雪山一樣將你的視野填滿。人走進樹下,就如走入白玉林中,難得從花中探出頭來。據說這樹能產上千斤的梨,可盛開的花瓣和即將綻開的花|蕾究竟有多少,那絕對是數不清的。據村支書說,梨花溝如今有各種果樹三十余萬棵,而成年結果的梨樹就有三萬多。這梨樹開花就在這時節,昨日還未開這麼多,今天則滿樹掛雪了。好一個滿樹掛雪呀。唐代詩人岑參本來是用梨花形容北地大雪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意思是大西北的風雪來得很突然,大雪掛樹枝,滿滿的,白白的,恍如梨花怒放。岑參是湖北江陵人,老赫想他的家鄉定有成片的梨樹,於是他對梨花齊放的樣子一定記憶很深,故寫起邊塞的大雪,不由自主地就聯想到故鄉的梨花。梨花美,美在潔白無瑕,梨花美,又美在千樹萬樹競相綻放。梨花溝名字有梨,梨花溝內又有如此多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梨花,這實在是塞外的又一寶地。這裏沒有絲毫的人工雕琢,方圓十幾平方公里的山地,靜靜地保存著最質樸的山野原貌,梨樹或長在道邊,或立於庭院,或列隊山邊,總能讓你目中不離潔白,心中常存高雅。如今能到這麼一個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喝一口純凈的山泉水,對城裡的人來說,實在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老赫很羡慕村幹部,當村幹部最大的好處是能常喝到酒。除了社員家有個紅白事或蓋房當兵招工要請他們,後來就發展到陪上級領導吃派飯。但那派飯不是挨家派,而是固定在一兩戶條件較好的人家吃。一般那家婦女得乾淨利索人還得有點模樣,嘴還會說。最好男人在外是個幹部,家裡沒有齁拉巴喘的老人和吱哇亂叫的孩子。這種飯有酒有肉檔次較高,一般下鄉幹部享受不著,起碼是公社革委會主任一級,還有縣革委的領導。大隊主要頭頭這時就頓頓陪吃陪喝了,而飯費則事後由大隊統一結算,折成工分。故那家婦女在家做飯,一年也頂上倆好勞力。別人卻也眼紅不得,一是你沒人家那兩下子,二是你家也沒酒,尤其是沒好棒子(成瓶的)酒,而人家老爺們兒能買來高粱酒。這種飯老赫只吃過一頓,是縣武裝部的副政委來,聽說老赫會寫詩,就叫來了當場聽。可能是詩一般,就再不找了。
都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老赫在山村數年間read.99csw.com最發愁的,卻是守著青山在,就是沒柴燒。為省柴,老赫每天上工前把一鍋米燒個小開(水剛冒泡),到中午,米泡爛,吃到轉天早上,再煮一鍋。那飯,一點香味也沒有,吃得老赫饞貓一般,總盼生產隊的牛滾坡,那麼著不光能吃一頓肉,還不用費自己的柴火。

種穀

山村的自然條件確實差一點。可村民就該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嗎?回答當然不是。但又該變成何等模樣呢,那時老赫是想不出來的。時隔三十年後,老赫又到山裡轉,終看到這樣一幅夢寐以求的畫面:在一條水不多但河套很寬的河旁,矗立著一排排黃白色的樓房,碧水藍天映襯著,頗有幾分仙境的樣子。
老赫做夢,夢中灶里不再燒柴,而是燒煤。聽說有一種沼氣,是可以點燃做飯的。但從夢中醒來,灶膛里卻是冰冷的。沒有柴做飯,沒有柴燒炕。無奈何,把隊里的秫秸杖子(牆)偷一段燒了。總得把飯做熟。不錯,吃飽了。再做夢,夢中老赫終於走進山間繁茂蔥蘢的草木中,卻沒有帶鐮刀,感覺是不再缺燒的了。那一刻,老赫激動得要跳起來。
點葫蘆這種工具很古老,老赫在一個博物館見過,說明詞講這東西春秋戰國時就有。老赫仔細看,與他使過的一模一樣。一時間老赫有點發矇,不知道是自己回到了春秋戰國,還是春秋戰國一下跳到如今……
這種鄉村表情很難得,於是,老赫的「筆記」也有了新內容。
若論日子最好過的,生產隊長家應算一個。隊長有派活的權力,他一句話,讓誰幹啥就得去幹啥。隊長的家屬還有他的親戚一般都能幹上好活。比如大冬天婦女除了挑糞之外,這日需倆人給縣裡來的幹部做飯,那這活基本上就輪不到外人頭上了,準是隊長老婆和老媽娘兒倆干。用公家的米和柴,既燒了自家的炕,還落下泔水,吃剩下的飯菜自然也不上繳,娘倆兒還都記滿分。做飯在屋裡,暖和,挑糞爬大山,賊冷,但沒法,誰叫人家男人當隊長,有權。當隊長秋下分糧也有權,刨紅薯(山芋)刨到某塊地,這兒的紅薯長得塊頭大曬薯片又出數,社員都惦著。可隊長心裏早算計好了,說從誰誰家分起,就分。社員都明白是咋回事,可不敢說。不是那家老爺們兒有啥能耐,是那家女人是隊長的相好,隊長總得報答報答,藉著分糧看似隨便一定,就公私兩兼顧了。

梨花

下鄉第一年冬天隊里分紅,隊長生扣老赫兩塊錢讓請他喝酒(不請不行)。晚上就去隊長家,隊長媳婦炒了白菜幫又炒白菜葉,老赫坐炕頭上第一次像回事地喝酒。想想到山溝里這一年的辛苦,想想年邁多病的父母,想想日後自己的前景,萬般愁情滾滾而來。隊長看出老赫的心思,說喝酒吧,一喝全舒服了。老赫就灌了幾盅薯干酒,頓時人就輕飄飄不知在雲里霧裡了,心裏的疙瘩全不見了。喝到最後,老赫身子朝後一倒就睡著了。半夜裡醒了,伸手一摸這是在哪兒呀,怎麼還有長頭髮的,後來呼啦一下明白過來,身邊是隊長媳婦呀!嚇得老赫天沒亮出溜下炕就跑了。
這裏的口音是奇特的,大概在全中國也是獨一無二的。其特點就是發音中沒有兒化音。比如盆兒、碗兒、罐兒,他們就念成盆嗯,碗嗯,罐嗯。你只要連起來念,就能念出那種感覺來。
老赫發壞,編了一套套的話,專門把那些讓他們念著容易出樂的詞連在一起。舉個簡單的例子,如「別看現在我們二和二不分,將來分清了二和二,我們就輩輩出官。」讓他們一念,就是,「別看現在我們嗯兒嗯兒不分,將來分清了嗯兒和嗯兒,我們就奔兒奔兒出光兒。」老赫聽了就樂。
說來,老赫所在這村的紅薯產量高質量好,原因就在於那條河的水好。同時,河水還連著井,村裡的一口井水,水質好,清凌甘甜,用這水做出的豆腐就格外的好,又白又嫩。當地吃一種「水豆腐」。就是用滷水點得嫩嫩的,不放在布包里壓成塊,而是直接連豆腐帶湯汁盛起,放入用高粱稈扎的大淺子上,淺子下是瓦盆。於是,豆腐湯緩緩流到盆里卻又流不凈,上面的豆腐半含了湯汁,就變得分外香嫩。每次吃水豆腐,老赫都撐得要下不了炕。
何申,本名何興身,男,1951年生於天津。1969年到承德山區插隊,1973年入河北大學中文系學習。1981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梨花灣的女人》,中篇小說《七品縣令和辦公室主任》、《村民組長》、《窮縣》、《窮鄉》、《信訪辦主任》及短篇小說《鄉幹部老秦》等,曾獲1993年度「莊重文文學獎」,1995年《人民文學》優秀作品特別獎,1990年—1991年優秀作品獎,榮獲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稱號,其中篇小說《年前年後》、《信訪辦主任》分獲本刊第六、七屆百花獎,現在《承德日報》社任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小山村離縣城近百里,百里盤山道儘是胳膊肘子彎,膠輪大車也要走兩整天。村裡一輩子沒去過縣城的大有人在。人們對縣城的想象,猶如想象北京天安門。去過縣城的人,永遠是社員在一起聊天的核心。說來很怪,雖然老赫是從天津來的,但沒有人對天津感興趣。在他們眼裡,縣城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而天津在哪兒?大概在天上吧,離得太遠了,不值得一去。

企盼

老赫自己也買酒。有一年冬天代銷點賣棗酒。棗酒比薯干酒好喝多了。老赫打了一斤,每天喝點。有個雪天收工回來,心情不錯,炒上兩個雞蛋,把剩下的一兩多酒倒在一個小鋁碗里,放在灶口的熱灰上溫著,準備美美地享受一下。不料把雞蛋端走時,腳下碰動燒火棍,那棍不偏不斜叭地就把小鋁碗打翻,一點兒酒也沒剩下。氣得老赫把燒火棍撅成三截,扔灶里燒了。
很快,真的很快,老赫就感覺著自己就是土生土長的山裡人了。老赫心說這他媽的挺好。山裡人的日子雖然苦,可再苦的日子里也有歡樂。這種歡樂在山外是被嚴厲批判的,而在這裏卻極尋常。那就是男女間大胆的嬉鬧,以及屢屢發生在山野間的原始性|愛。
童年在天津,老赫住洋樓,眼裡除了樓房平房就是平房樓房,於是以為整個地球就是這樣的。1964年的臘月,下了很大的雪,雪中的年味兒變得很濃。那時老赫已過了13歲的生日,最大的愛好是看書,還愛和同學去逛勸業場的文物商店。有天在店裡見到帶玻璃框的四條屏,張大千畫的蜀道(贗品),山高林密,氣勢磅礴。老赫很喜歡,卻沒錢。怎麼那麼巧,一出門就見到他四姐,他四姐正在買年貨,買得很興奮。四姐一向出手大方,況且她們姐兒五個就老赫一個老兄弟,老赫的要求一般都能達到。她毫不猶豫立即掏錢買下,回家后掛在房中的正面牆上。老赫本以為能得到父親的讚許,不料他看見嘆了口氣,說行路艱難啊,傻兒子,你莫不是要去那裡?
真的就讓父親言中了。幾年後的正月里,老赫就離家走了,去塞外的大山裡插隊。初到那兒,老赫感覺就像鑽進了那四幅畫,環視四周,群山鐵桶陣般團團圍定,真乃插翅難飛,人,整個掉進去一般。

命運

不是瞎編,是真事。那時極左搞到了極致,上面下指標,地富評得多,貧宣隊是先進,評少了,誰也別想過關。
村邊有條小河蜿蜿蜒蜒,從大山深處一路歡唱奔來,從身到心純凈無瑕,絕沒有半點污染。一眼望去,水下圓石的花紋和小魚的鱗片都清清楚楚。天熱時,幹活來到河邊,摸摸水並不涼,老赫就想下去撲騰幾下。社員就喊下不得喲,水一渾,紅薯就長不好,冬天愛爛窖。老赫不知真假,但見大家如此看重這河水,也就收斂了手腳。
一夜春雨後,空氣變得分外清新。老赫在家待不住,就去市郊梨花溝。臨近了,老赫忽然想起了陸遊的詩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細琢磨還是有些道理的。你看https://read.99csw.com從市裡出來,一側是青山一側是河灘,比及爬上小梁,但見遠方重巒疊疊近處山道彎彎,難免就以為進入了草木不歇的山中。誰料眼前一亮,才見了嫩枝綠柳鮮美野花,卻就在那白如飛雪的梨花深處,閃出個詩一般的山村。老赫想就是陸放翁至此,也會停下拐杖叩門的。
憶苦的重要內容是講完了吃一頓憶苦飯,老赫對此挺感興趣。吃得好賴無所謂,關鍵是老赫省了一頓飯。
據老赫考查,點葫蘆的發明者是魯班。想想這極有可能。魯班一生髮明的東西太多了,小到木工用的鋸子、刨子、鑽子、鑿子、鏟子,乃至班母(刨木頭頂住木頭的卡口)、班妻(彈簧紙用的小鉤)。大到打仗用的重型兵器。涉及到民生大計的農具,魯班不可能不關心。當初老赫乍見點葫蘆,還以為是哪位社員一時順手而做。日後才知道,那是上了古書有名有姓的農具。《齊民要術》一書稱其為「竅瓠」。「竅」,孔穴。「瓠」,葫蘆。竅瓠即內中掏空之葫蘆也。書中「種蔥」一節言:「兩耬重耬,竅瓠下之,以批契繼腰曳之。」就是指用耬開溝后,用竅瓠播種。這裡是說種蔥,老赫沒種過,只栽過小蔥。但見過蔥籽很小,若大面積播種,只有用點葫蘆才合適。
老赫講文明,向村中喜愛的女孩曾婉轉地表達心意,可惜卻很難得到真誠的回應。不是女孩無情,實在是人家比老赫聰明。女孩在場院的月光下跟老赫邊燎毛豆邊說:你跟我們不一樣,我們是註定在這山裡待一輩子的,你早晚要走出去。老赫說我不想走,我要在這兒紮根。女孩笑道莊稼也不是想紮根就能扎,何況人?老赫說我喜歡你呀。女孩把燒熟的豆子塞進老赫的嘴,猛地親了老赫一下說,中啊,我可不能毀了你,別著急,早晚有更好的女孩等著你。
老赫開始還有學生的羞澀。但架不住日久天長,漸漸就聽得臉不變色心不跳。當老赫放大胆敢細細地看村裡年輕的女子時,不由得就驚訝了,原來深山出俊鳥並非虛言,這兒的女子端的長得好看。好看在身上,是細纖苗條又不失豐|滿,腰身柔軟得頗似風中柳,挺起的胸則像剛出鍋的饃,圓鼓鼓地朝前使勁;好看在頭上,長發雖然會裹些塵沙草葉,但只要散開一抖一梳,就還原成一幅青緞;好看在臉上,則是清清秀秀的瓜子形。直溜的鼻管,薄嘴唇。而最關鍵的眼睛,偏就不要有多大多圓。兩個眸子朗星般地明亮,眼角則笑似的往上翹,隨便瞥哪個男子一眼,管保讓他失魂落魄……
塞北的農田多坡地,耕種較平原費工費力。山坡地的耕種方式大致有三:一是用牲畜拉犁杖;二是人扛耠子;三是用鎬刨。其實,在面積很小的地塊里,扛耠子是比較合適的。要是用大犁杖,牛馬都沒有調頭的空間。老赫對此深有體會。

井水

表情

鬧鬼

村民說的第六個節是端午節。他說那天吃粽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求得平安。對此老赫清楚:那日清晨人們要上山采艾蒿,並配上紅紙葫蘆掛在門旁,意在驅邪去病。那日用河水洗眼,眼就亮。吃雞蛋,一年就不肚子疼……雖然這些都是民間傳說,但人們都寧願去信,並以此換來一年的好心情。如今農民最怕的已不是政策變,中央一個個一號文件給農民吃了定心丸。農民最怕的是得病,因此,有著吉祥含義的五月節,自然是他們不可忽視的節日。
五一勞動節在農民心中的分量,也是與五一黃金周相連的。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亦是塞北的春播時候。由於耕作的機械化或請工(花錢請人種)的普遍化,更多的村民有時間從事其他產業。當城裡踏青的人們走進鄉村時,村民心裏不由得就感覺到了節日的氣氛。
生產隊又稱小隊,老赫那個隊二十幾戶人家,百十多口人,同在一口鍋里掄馬勺。小隊沒有隊部,開會要麼在飼養室,要麼在住房比較寬敞的人家。在飼養室開環境差,外面是牲口棚,屋裡大鍋炒豆料,嗆人呼啦的,炕上有塊破席頭子就不賴。在個人家開,就乾淨多了,炕上地下也有處坐。若去的次數多了,也得給點補償,到年底給些工分。平時隊里的火油(點燈的煤油)瓶子放那兒,開會點燈他家點燈就混著用了。老赫願意到社員家裡開,可以看牆上鏡框里排得緊緊的照片,然後對照著找人。一看,當年很年輕很帥,現在老個屁的了。
秋後,大田的莊稼都收了登場了,有一天隊里派老赫去看場。看場實際是夜裡在場院住,睡在四面漏風的小屋裡,防止丟糧食。場院在村邊,周圍沒有人家,都是莊稼地,天黑后怪嚇人的。那天看場的是生產隊長和老赫,躺在小炕上,隔著破瓦片能看見夜空中淺淡的月亮。隊長就講鬼故事,講到最後說這兩天夜裡他看見有個一丈多高沒有腦袋的人在村邊轉悠,轉悠轉悠就轉到場院這來……老赫身上起雞皮疙瘩但嘴硬說不可能,隊長說你等著瞧吧。

小隊

生產隊的第二號人物本來是副隊長,但副隊長多選干莊稼活的老手,長工頭似的帶著干,於是,有點文化會使算盤的小隊會計,一般就成了除隊長之外的另一實權派。那時村裡開會還要傳達,生產隊長不去。可小隊會計得去,他能記點錄。回來雖然十溝(話)忘了八溝,但沒他還就是不成。此外,生產隊有點賣這買那的事務,小隊會計自然就是具體經辦人。因此,小隊會計下地幹活就少,衣兜里有本有筆,還有公煙(煙捲),來了司機拉果獸醫劁豬種馬配騾等等,凡涉及全隊利益的大事,還可以用公款做飯,買薯干酒請人家。別說社員眼熱,就連老赫也羡慕不已,老赫刨半天紅薯回到家,最好的飯也就是一盆高粱米粥(還是雜交高粱,澀,打場時驢都不吃),與隊長、小隊會計他們滋兒咂吃著喝著,絕對天壤之別。所以老赫有一陣最大的希望,就是將來自己有兒子長大了能當個小隊會計,到時候一說自己是小隊會計他爹,打肋巴骨往外都冒神氣。
村民說的第一最最重要但在月份牌上又看不出來的節日,應該是十二月十八日至二十二日。老赫反應還可以,說那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日子吧。村民笑道一點也不錯。他說這個日子對整個中國來講都很重要,但對農民更為重要。他以自己為例(他屬牛,與共和國同歲),他家日子在村裡算是中上等了,但從上小學到中學,每年也只能在過年和八月十五時吃上點肉,而且也就是一頓,至於吃到每個孩子嘴裏,就少得可憐了。剩下的日子家中只要能喝上稠粥,在左鄰右舍中就很自豪了。他說那時倒也沒覺得多苦,一是大家都一個樣。二是也想不出農村的日子還能好到哪裡。只有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才讓農民漸漸地明白了,敢情農民也能過上酒肉頓頓有、米面吃不完的日子。他說八十年代中後期,農民家飯桌上最好的飯菜是燉大肥肉蒸白面饅頭,喝的是薯干酒。九十年代則變成豬牛羊肉外加雞鴨魚,吃稻米飯。待到兩千年以後,農民已經開始追求純自然的綠色食品了。他指著剛出鍋的飯菜,說絕對不打農藥,在城裡是吃不到的。因此,十一屆三中全會應該是農民心中最神聖的節日,中國農民永遠感謝那個日子。
生產隊長的綽號叫豆腐匠,手藝是祖傳的,方圓幾十里都有名。據說早年有算命的先生看了這村的風水,說此地必出一大將,說得極准。可若干年裡,這村連一個當小官的也沒出。有人就問算命的,算命的掐手指又算了半天說不對吧,你們村不可能沒出大將。有人搭話說倒是出了個豆腐匠。算卦的一拍大腿說對了,那個指標讓他給佔了。
山裡的一切,老赫首先是從眼睛里得到的。男女社員的衣褲儘是用家織的小粗布做成,只有公社和少數大隊幹部才穿細布。小土布粗糙不平,穿一陣就起疙瘩起毛。染布的染料有的還用植物的根莖,於是就染出類似日後牛仔服那樣的深藍色,且不均勻,深一塊淺一塊花花搭搭的,倒也不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