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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坡

滑坡

作者:韓永明
那人話音未落,只見手銬真的鎖在他腕上了。他喊道:你狗日的,你好抓,你不好放出來。你看老子怎麼出來!告訴你們,你們越是要老子走,老子越是不走,就不走。老子就死給你們看。
劉另望了一眼孟華凌,華凌先提的問題值得我們思考,為什麼這次死這麼多人?根本原因在哪裡,在他們不聽政府招呼,他們為什麼不聽了?在於政府失去了信任。說白了,他們要賠償,就是要我們付出代價。我們現在要為過去買單,要還債!
王三平嗎?我是孟華凌,回馬坡今天晚上要滑,你立即用高音喇叭通知群眾撤離。
回馬坡的高音喇叭架了四隻,所有的村民都聽得見,在吳立秋家打牌的人聽得清清楚楚。只是都裝聾作啞,似乎王三平的喊話是他們聽厭了的一支曲子。
王三平說,去池老大屋裡?孟華凌說,他回來時帶了個姑娘,我擔心沒人理。王三平說,小姐不是?孟華凌說,去叫她一聲,管她小姐還是大姐?王三平說,池老大呢,他狗日的真不得了了,他玩兒小姐,還要我們照護,這是什麼事兒?
小米這下急了。小夏給小米使眼色,王三平是你們村的書記,行不行?
孟華凌正要問話,手機沒電了。他拿眼盯人,想找個人去池老大屋裡看看,看見王三平跑過來了。王三平氣喘吁吁地說,是……不好,孟書記,今天硬是要出事情,我已經聽到了。
田琳說,這事我看算了吧。數字現在不是什麼敏感問題了,早已成了定案了。更重要的,現在,救生葬死的事已經尾聲了,我們的工作重點也要轉到安置災民上來。再說,現在,死屍,我們每天都有從地里挖出來的,從河上撈起來的,也沒有人關注這死屍是誰。有的連親人都不攏來。況且這具屍體,有可能並不是滑坡致死的?
救護車停在路口,老秦讓人把王大玲往救護車上抬。正在這時,九子來了。
吳松挺在橋上,心裏想著小柯弄池老大的事,有點不放心。
丫頭,你趕快走吧。我不走了。我這麼大年紀了,死活都無所謂了。陳三爺說。
今天,小米通知得很明確,是回馬坡滑坡。因此,幹部們一到,就熱烈地討論起回馬坡到底會不會滑坡的問題,問通知撤離是不是縣裡批准的。也有的怨聲不迭,說幾個月沒休了,好不容易休一次,回去板凳都還沒坐熱乎,就又急風急火地跑來。現在這幹部,真是不好乾。
孟華凌沒理田琳,一字不動地又喊了一遍,而且聲音也提高了。
池老大說,你瞞報死亡人數,你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你不想我把這事捅出去吧?
小米想就乾脆答應吧,先讓他們撤出去,再和他們理論。不然因小失大。
孟華凌甩了一下胳膊,鑽進屋裡。他想屋裡肯定還有別人。
孟華凌想了想,說好吧。那就這樣了。願意去考察的,都去。
災民赴外地考察了幾天,看政府給他們找的地方不賴,有自來水,有公路,離集鎮也不遠,田和房子也好,就都同意遷移了。回來,就緊鑼密鼓地辦遷移手續。別看一戶村民遷移,如一旦要離開這地兒,就牽扯到許多事情。他們跟農經站、信用社、銀行、計生站、獸醫站、民政辦、教育站等等都有關聯,人與人之間,戶與戶之間也有往來。真像一棵樹啊,根扎得又多又深。現在就像是要連根拔起。
孟華凌想,只有讓他們親自去安置地,親眼去看一看他們要去的地方了。於是把李永祥叫來商量。李永祥說,竹馬嶺鄉搞了這麼多年的三峽工程移民,也沒有搞過這個名堂。他們怎麼了,未必比三峽工程移民還特殊?一百五十多戶,要去,要租三輛大卡車,要吃要住,鄉政府哪來這筆錢?
突然,一隊人斷成了兩半。後面的人像站在一塊飄動的木板上向下飛去。老秦倒了下來。他想完了,要埋在泥石流里去了,要埋到攔馬河裡去了。
李永祥沒有告訴孟華凌上面正到竹馬嶺鄉調查幹部組織撤離時使用暴力、非法拘禁災民、瞞報死亡人數和災后死人的事,而老秦這個紀委書記現在忙得很。
強子說,真要滑坡,他敢帶姑娘回來?
孟華凌說,這幾個傢伙你先不押到派出所,把他們給我銬著,帶到村裡來走一遭。懂嗎?同時,你把警車派過來,開著警笛在村裡轉,拿喇叭喊話,不撤出的通通拘留。
夜越來越深了。屍體腐爛的氣味越來越濃。災民們坐在院子里,疲憊而又憂傷。從昨晚到現在,有人沒有吃下一點東西。幹部們發給他們礦泉水,快餐面,有人扔了,有的掉了。而現在,他們早已是飢腸轆轆。幾個孩子餓得哇哇直哭。
狼狗咬了孟華凌,大郎才喚著黑風黑風,把狼狗呵回去。
孟華凌想了想說,我們帶上記者,把那個地方拍下來,不能去的人就看錄像。
孟華凌說,吳松,我把話給你說清楚了,這橋從現在開始,只准人出,不準人進。
竹馬嶺鄉的幹部,少數人住在縣城,大部分家在農村。在半個小時內,能到百分之七十,算快的了。
孟華凌和老秦拉了一會兒話,車就到了紅橋。孟華凌讓司機送老秦一截,自己下了車,往江邊走去。
老秦又喊,同志們,能站起來的趕快站起來。我們要趕快離開這裏。我們可能滑到河裡來了,時間一長,水就會漫上來。
孟華凌怔怔地望著遠方。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了老秦。
正在這時,李永祥打來電話,說回馬坡的災民鬧事了,他們抬著三具屍體到了政府院子。
打牌的人這時都站了起來,圍住了老秦。有人說,你不就是個鄉幹部嗎?要吃人的樣子,你要打人,你打打試試?
池老大說著,手在皮包里摸索。孟華凌以為他收撿那兩沓錢,走到池老大跟前,扭開門鎖,叫池老大出去。說你池老闆放心,明天我會把你的欠條都收回來交給你。
他們還真敢抓人?有人嘀咕道。
孟華凌說,等把災民安置好了,我們去跑一跑。如果小米他們不評上烈士,我一生內心都會不安。
李永祥說,王三平腿斷了,不是住在醫院里?
吳松這才明白孟華凌為什麼今天一定要拘留那幾兄弟。說我明白了,我馬上讓警車在村裡轉起來。
孟華凌問老向什麼意見,老向說,我認為不報好。因為這一報上去,別人會認為我們的數字一開始就沒弄准,容易引起混亂。
李永祥說,真是太出乎意料了。我怎麼今天,今天……真是瞎眼了!
幹部們像網一樣撒到回馬坡,回馬坡頓時喧鬧起來。
昨晚,九子聽到警報聲,看到警車呼嘯而來,以為警察是因為他奪孟華凌的喇叭而來,就悄悄溜了。走到半路,聽到遠處傳來轟轟隆隆的聲音,相信真的要滑坡了。想跑回去叫王大玲,可是又怕自己跑不出去,轉身就往紅橋跑了。哪知道王大玲真的沒有跑出來。
九子已經失聲了,他揭開蓋在王大玲臉上的火紙,看了一眼,便撲在王大玲身上哭起來,他不斷地用手搖動已經僵硬的王大玲,望著天空張合著嘴巴。
可是孟華凌仍是放不下心。他走了幾步,又撥劉另。劉書記,我請求你同意通知群眾撤離,以防出現意外。劉另問,又出現新情況?孟華凌說,我總感覺要出問題。
劉另這番話,說白了就是不同意通知村民撤離。
陳大廣說,你不要嚇唬我。你們撤掉監測人員,對村民起了很大的誤導作用。你們在滑坡發生之前兩小時通知,村民沒有足夠的時間撤離和轉移。而且上馬場的林永紅根本就沒聽到通知,他是個聾子。他的老婆跟著一個彈花匠跑了。你們說的廣播通知他根本就聽不見。而且我們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沒有任何人通知過他。所以說是你們造成了這麼多人死亡,這麼多人無家可歸。好了,我現在不跟你們啰嗦了。
老秦叫了一聲,沒人應,只有哭聲更大了。
孟華凌喊了一遍。正準備再喊,田琳把電話打進來了。說孟書記,你這樣是不是有些不妥?特別是防止潛逃,是不是改一改?
劉另望了一眼李永祥。李永祥說,回馬坡村,陳大廣就是一個壞事的麯子。去年,陳大廣發起建了一個陳氏宗祠,政府讓人去拆,陳大廣帶著人大鬧鄉政府。移民清庫,一些墳墓沒人理,政府派人清理,陳大廣又出來了,還把移民站告到了法院……
剛掛了吳松的電話,副書記田琳把電話打了過來,說鈣廠辦公樓里有燈光,是不是鈣廠還有人?孟華凌說你馬上給池老大打電話,命令他快撤。
李永祥的眼一下瞪圓了。對於孟華凌,他內心裡一直有點不服氣。孟華凌到竹馬嶺鄉走馬上任當書記,他心裏總是疙疙瘩瘩。這種心態與他在竹馬嶺鄉幹了兩屆鄉長,卻總當不上書記有關,也與他骨子裡瞧不起白面書生有關。他說這些人,他媽的都是繡花枕頭,坐而論道可以,但上陣就是銀樣鑞槍頭。因此,對於孟華凌要關閉鈣廠的想法沒有配合。他不配合,客觀上確實是考慮財政問題,發工資問題,但更重要的因素,卻是他要讓孟華凌看看,竹馬嶺鄉究竟是誰說了算。鄉財政拿不出這筆賠償款是真,但也並不是毫無辦法。他李永祥這麼做,無非是要讓孟華凌產生一種待不住、待不了的感覺,或者讓他甘心當傀儡、當提線木偶,在這竹馬嶺混上一屆,鍍點金撈點資本算了。
孟華凌看看院中的災民,像是臨時安置在中學那一片的,就打電話叫梅愛蓮。梅愛蓮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市長的臉黑下來。望了圍在他身邊的幹部們一眼。小孟同志,怎麼回事?
山路陡峭,掩映在苞谷地和灌木叢中。夏日里,什麼東西都在瘋長。小道在前幾天天天有人行走,轉眼苞谷葉片和油王刺枝條又橫挑在路中了。孟華凌時不時用臂去擋拿手去撥拉。天上,被棉絮包裹的饅頭又出來了,走了幾步,便大汗淋漓。
出現一具無名屍,這說明增加了一個死者。失蹤和死亡人數早已報到了國務院。對孟華凌來說,現在最好的消息是救出了一個倖存者,在失蹤人數上減去一個,而不是增加死亡人數。更重要的,如果真是滑坡致死的,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一開始人數就沒弄清楚?是不是還有失蹤死亡的人我們根本就沒發現?
看到一戶人家,兩個人就跑進去,喊道:快走,回馬坡要滑了。
想幹什麼?池老大說,你在廣播上播通緝令,這損壞我的名聲。什麼是潛逃,罪犯才能說潛逃。所以你必須給我恢複名譽。第二,欠款問題,政府欠我的,要給我,賑災救濟款也要給我。
田琳停了停說,幹部還沒出來的有小米、小姚、小柯。
孟華凌從政府出來的時候,遇見老秦。老秦正拿了一些裹屍布、壽衣往回馬坡走。孟華凌叫老秦坐自己的車走。老秦這就抱著一堆衣物上了車。
這話像毒氣彈一樣有殺傷力。有的立即說,前幾天報紙還登了,東北一個地方,日本鬼子在一個山洞里煉過毒氣,現在人一進去就死。還有的話說得更遠了。平原就是怕打仗,而且現在打仗,根本就不需要丟毒氣彈了。只要丟一顆原子彈,人就全部報銷。而我們山區,一顆原子彈,最多只能炸一個山頭。
叫小狗子的這時跳到陳大廣跟前,接過陳大廣手裡的錢,邀了幾個人出去弄吃的。
舉著雨傘的劉另走到孟華凌和李永祥身邊。他瞪了孟華凌一眼,吼道,你這是幹什麼?你知道你現在該做什麼嗎?亂彈琴!這裏交給田琳同志,你和永祥,都到政府開會。
孟華凌問田琳大概有多少人沒跑出來。田琳說他和強子大致清點了一下人數,大約有三十多人,已經確認死亡的有一人,是掉在公路裂縫中卡死的。
孟華凌一副娃娃臉,個子又小,偏偏又喜歡穿運動裝,因此看起來像小青年。開始來鄉里,有人找鄉長李永祥說事,說著說著吵起來。孟華凌從辦公室走出來,在旁邊說了幾句。那人吼道:大人說事,你一個小娃娃,亂開什麼黃腔!
可看到小米只顧往前跑,想了一想,還是跟著了。
孟華凌決定去回馬坡看看。
吳立秋這時抓住孟華凌,天啊,我媽還在屋裡呀,我媽……
幹部們深感意外。這兩天,災民情緒基本上穩定了。為什麼又鬧到鄉政府來了?
正驚疑著,忽然又聽到砰砰兩聲。
老秦一上車就罵起人來。真不是東西,你看,他們三個傢伙,誰也不管,不如那狗。孟華凌問老秦罵的是誰。老秦說,還能是誰,那幾匹狼吧。孟華凌說他們怎麼了?老秦說,自從滑坡體讓災民進入后,幾郎就持著刀進去趕豬子殺。那時,大豬小豬漫山遍野地跑,誰也說不清楚哪頭豬是誰的。幾郎不管誰家的豬,追到后就殺了賣肉。本來就惹了不少是非。今兒,幾郎的媽起水——我們叫他們幾兄弟過來辨認屍體,只有大郎來了。他捏著鼻子站得遠遠地看了一眼,說,這是我媽,沒錯,是她,那……我走了,我……忙,那就多謝幹部們了。大郎這樣搪塞了幾句,真的就走了。只有那條狼狗一直守在那裡。真是人不如狗!
陳三爺像沒聽見小米的話,徑自進了屋。小米對小夏說,你催促他們趕快走,我來弄他。
劉另和孟華凌、李永祥決定對患病人員實行強制救護。
孟華凌這時鎮定些了,誰說這是通緝令?是廣播找人。你為什麼躲著不出來?你自己心裏明白。我把話給你說清楚,廣播的事,錯還是對,自有人來公斷。但是你池老大我不惜一切,我鑽天拱地也要找到你。你想從我這兒拿走救災資金,必須一個子兒不少的把你的欠賬還清。
孟華凌沒等李永祥說完,轉身走了。
李永祥不知道孟華凌在說什麼,小孟書記,你放心,橫豎都是一刀,我這回只有伸長頸脖讓他們剁了。
災后出現疫情,救災工作雪上加霜。劉另叫來縣防疫部門、縣醫療中心的醫護人員火速趕到竹馬嶺防疫治病。
小柯知道兩個奔跑的黑影是池老大和強子,高聲叫喚池老大,又叫強子,可不見池老大和強子理睬。小柯只好去追趕read•99csw•com他們。
你剛才在廣播上播通緝令?李永祥說。
有人站了起來,哭爹叫娘,呼喚著親人。老秦喊,大家先不忙找人,我們把手拉緊,對,拉緊,注意腳下。請大家相信我們,相信我們一定把你們帶出去。
孟華凌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會這樣。他真想走了算了。
這些人說得這麼難聽,小米恨不得好好和他們理論一番。可現在哪裡是掰這些話的時候?小米高聲喊起來:我是米委員,我說話保證算數。
可是腿疼得很,正要撥電話叫車,前面公路上出現兩道明晃晃的車燈。
如果不是為了救你們,他們不會死,如果你們一聽到通知就撤離,他們不會死。而你們站在這裏的大多數人恐怕不會站在這裏了。
陳大廣說,我讓步了,這是最基本的條件。
災民們這時才走了。市長轉身往屋裡走。一邊走,一邊對孟華凌說,搶險救災工作是個非常細緻的事情啊。孟華凌說,我們一定會做得更加細緻。有關救災物資問題,我們正準備把受贈的錢、物資,分配發放的情況弄一個表向社會公布,接受群眾的監督。
孟華凌急了,跑到廣播站里,待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一完,就拿起話筒喊起通知:竹馬嶺鄉的幹部們、同志們,池老大欠民工工資未兌現,你們要防止他潛逃。有誰知道他的下落,請告知鄉政府辦公室和派出所。
三樓會議室里燈火通明。幹部們稀稀拉拉坐在桌前,有幾個穿著背心、短褲。天熱,有的衣服汗濕了。政協主席老向是個胖子,他揭起汗濕了貼在大肚子上的汗衫,站在電扇下面吹風,還一面用毛巾擦著汗。
梅愛蓮說的話,告狀的災民也都聽著。市長聽完后問她們是這樣嗎?領頭的那婦女說,她們話是這麼說,可是我們一想不對,領導一走,她們就把毯子收走了,不知道還給不給我們。再說,電視拍了幾次,別人以為給我們發了幾次毯子。
村民們這種態度,孟華凌是沒有想到的。他打電話問王三平村民是不是在撤離,王三平含含糊糊,說好像在動,又說也許還在收拾吧。孟華凌說,你組織村裡的黨員幹部,到各家各戶去動員撤離,一定要迅速將群眾撤到紅橋以東。王三平說,村裡在家的黨員只有他和強子兩個人了,其他的都外出打工去了。孟華凌說那就是你們兩個人。
劉另想了一想:就請這個陳大廣。
是有錢人養的狗,專門咬我們窮人。
老秦抬起王大玲要走,手機響了。老秦接了電話,對小白說,你負責王大玲,我要馬上趕到上馬場。
警車就在這時候開進了吳立秋院壩。孟華凌吩咐小郝,把車內燈開起,讓小郝拿喇叭喊話。
孟華凌只好直接撥121氣象台。電話里正一字一頓地說今天晚上有小雨,嘰嘰喳喳叫著的老鼠像被人驅趕著倉皇亂竄,青蛙像雨點一樣落在自己面前。孟華凌亮了手電筒又看了一遍裂縫,依然沒有發現異常。
小米說,現在,我來不及取錢了。那人說,我們也不認識你,那你給我們請個保人吧。
走了一段路,孟華凌又張望村中和公路上,景象如前,還是很安靜。
吳松說,那我守橋。
孟華凌講了一陣,吳立秋第一個舉手報名了,說願意去參加考察。他們一家去三個人。吳立秋一報名,其他的人都報起來了。
開燈,看見池老大坐在沙發上。池老大禿頂,矮胖,肚子挺得很遠。孟華凌進來的時候,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梗著腰。腋下夾著一個黑皮包。這時他站了起來。
幾個人一見孟華凌動了真格,才把牌丟了,趕緊鎖門。一個人說,孟書記,我們走我們馬上走,萬一池老闆追究起來,孟書記可要給我們說話啊。
小柯說,這是獵槍。又說,是池老大在山上打獵。
司機說,已經八十邁了,夜裡,又是山路,再快……
小米不知道什麼陳三爺,打電話問王三平,要王三平過來一下。王三平說,我已經到紅橋了。又說,上馬場你只要把陳三爺說動了,別人就都動了。王三平這時就告訴陳三爺住哪裡哪裡。
我一直在想,這次死亡失蹤這麼多人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從我們發出通知到滑坡發生,這期間有兩個多小時。應該說,他們完全有時間都撤出滑坡體,撤到安全地帶,可是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沒撤出來?
孟華凌聽吳立秋這麼說,把手中的喇叭往老秦懷裡一甩,就沖向大門,飛起一腳踢開門扇,鑽進屋去。
小柯掏出手槍,鳴槍示警。
回馬坡滑坡體是鄉內最大的一處。滑坡體上有一百五十多戶人家,一家輕質鈣廠。回馬坡滑坡體形成,與鈣廠開山炸石有一些關聯。孟華凌上任伊始,就想關閉鈣廠。消息傳出,鈣廠老闆池老大就找上門來了。他問孟華凌為什麼要關閉鈣廠,孟華凌說滑坡問題。池老大說,現在把廠關了,坡就不滑了?孟華凌說,現在關掉,滑坡體還可以想法治理。池老大說,孟華凌,就是我池老大讓你關,你也關不成。
一隻狼狗汪汪吼叫,三個赤膊男人站在院壩里,一個手裡牽著一條狂吼亂叫的狼狗。
孟華凌說,我是鄉的書記,我去看看屋裡還有沒有人。
李永祥說,我不是為這件事而來。是為小米他們申報烈士的問題。孟華凌問怎麼樣?李永祥說,材料已報上去了,論條件沒有問題,但是可能指標有問題。每年全省的指標是一定的,竹馬嶺一次就報了三個,估計都批下來,會有困難。可他們三個,報哪個不報哪個?
孟華凌一驚,誰這時放槍?
吳松摸出手銬,不由分說,咔嚓銬住了池老大:你狗日的不要命了,想害死我!
看著幾個人急急忙忙走了,孟華凌這時就上了警車,給小柯說,把車開到下馬場吳立秋家。
孟華凌問,池老大幾個人,旁邊有沒有個姑娘?吳松說沒有,山上只有他和強子。
孟華凌不滿地說,還有信心滑坡!
突然,有幾隻老鼠躥到腳邊,慌裡慌張地向山上跑去,一團火紅的東西在眼前一晃而過。
回馬坡共設置了六個監測點。這六個地方,地表有長達幾十米、寬幾十厘米、深度不一的裂縫。孟華凌第一次面對這些裂縫時,心頭恐懼,感覺回馬坡就像秋天的樹葉隨時都有可能飄下來。他簡直不敢相信幾百人就泰泰然然住在這種地方。
你想幹什麼?孟華凌說。夜深人靜,孟華凌心裏有點害怕。
聽到孟華凌的電話,梅愛蓮要人趕快將食品裝車,送到政府院子。
劉另想不到孟華凌這麼爽快。我們就這麼統一吧?!
孟華凌坐著車在回馬坡的公路上跑,觀察動靜。聽到下馬場屋場吵成一鍋粥,就要司機小姚把車往那兒開。
哭叫聲起了。
孟華凌走到橋頭,看見吳松,突然想起拘留幾郎的事,就叫司機把車停了,問吳松。吳松說,小柯他們搞去了,可是沒有回來。孟華凌就叫吳松撥小柯電話。吳松和小柯講了幾句,對孟華凌說,他媽的家裡沒有,躲起來了,正在找。孟華凌說,一定給我找到。
臨時安置點上沒出問題,但政府院子里又有了新的麻煩。天亮的時候,一名災民暈倒了,又有幾個災民上吐下瀉。
孟華凌講完這番話,心裏更加激動了。有一種壯懷激烈的味道。其實,他原來沒想這麼講的。可是講著講著,那些話自己溜出來了。
跑到卡馬石,看到強子,問小柯和池老大呢?強子手一指,說都下去了。
天就快亮了。劉另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合上筆記本,說走,我們去回馬坡!
強子,跟我打豬獾去。二郎說卡馬石今天出現一路一路豬獾,我專門搞了一支雙管獵槍。池老大說。
道路上到處晃動著手電筒,家家戶戶門都敞開著,人影在燈光中晃動,吵嚷聲此起彼伏。
雨越下越大,天越來越黑。空氣中的血腥味也愈加濃烈。遠處不時傳來狐狸的叫聲和災民在滑坡體對岸呼喚親人的聲音。
他走到會議室正中,提高嗓音說,我宣布,回馬坡搶險救災指揮部成立,我任指揮長,李永祥任副指揮長,黨委委員任成員。現在,回馬坡滑坡體出現重大險情,指揮部決定,所有黨員、幹部火速趕赴險區組織群眾撤離。具體辦法是,每一個指揮部的成員帶一個一般幹部,每一個組負責十戶。辦公室值班還是小米。
孟華凌著急,一遍一遍催促吳松。可是吳松說他把集鎮的旮旮旯旯都翻遍了,也沒見到池老大的影子。
警車鳴著警笛,又播著告示,孟華凌聽不太清楚,示意小柯,要小柯停一下。
那人不相信小郝真會銬他,把雙手伸到司機面前:你銬啊,銬啊!有膽子你就銬啊!
有人吼道:孟華凌,老子看你抓。老子沒犯法,你就抓!你把我們都抓起走,通通抓起走!
走!都給我滾到屋外去!孟華凌吼著。
李永祥說,鈣廠賑災救濟款、遷移款總共有三十幾萬。乾脆把這筆錢拿出來,先代付了他欠給災民的工資?
大郎說,就曉得瞎吼,聽你們哄只有殺貓吃。
孟華凌的聲音大起來:我命令你們趕快撤離。
突然聽到砰的一聲槍響。
這是晚上,災民們都集中在學校會議室里。孟華凌和梅愛蓮坐在講台上。聽說要組織他們去考察,有人提出了意見:去考察,一家一個人不行,要全家都去。這樣的大事,一個人怎麼做得了主呢。立刻就有人附和起來,說是啊,一個家的,要去當家做主的,可現在,誰是當家做主的?老婆當一半,老公當一半,有的家是娃子做全主。
這樣,這些手續就辦得快。但池老大欠的民工工資問題還在。一些災民辦好了手續,找好了車,只等在池老大手中拿了錢走路。可這時候就是找不到池老大。於是災民們等在政府里,要政府解決,不然,他們就不走了。
李永祥見孟華凌將話說到這裏,說,你一定要看就看吧。
劉另在竹馬嶺連續戰了幾天,心臟病發作,回縣裡了。孟華凌這就把手機打開了。
孟華凌不知道池老大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過了幾天,突然就有一些民工拿著一些欠條來找孟華凌要錢。孟華凌問他們這是為什麼,他們說池老闆欠了他們工資,現在政府要關池老闆廠子,池老闆就不認賬了,說政府欠他的,要他們找政府。孟華凌搞不清楚這究竟是怎樣一筆賬,問李永祥。李永祥說是當初政府賣廠給他,合同訂的五十年。現在還只有三四年,他的意思可能在這兒。孟華凌問要賠多少。李永祥說,少說也要三四十萬吧。孟華凌說,在哪兒弄一筆錢把這事了了吧。李永祥說政府拿不出來這筆錢。
必須儘早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他想。
李永祥說,池老大欠款問題,我想了一個方案。
孟華凌打電話給梅愛蓮,要她把快餐面、盒飯和礦泉水送過來。
劉另這才下令對災民實行強制隔離,並拘留了陳大廣,命令武警戰士運走了屍體。
這沒有什麼好統一的。孟華凌說,昨天晚上,我接到劉書記要組織群眾撤離的指示后,立刻組織幹部進入險區,動員群眾撤離。我覺得我們採取的措施是果斷的、得力的、有效的。
小米堵在孟華凌跟前,孟書記,讓老秦值班,我換老秦去。
往外面走的人,聽到有人這麼一吼,有的停了下來,回來了。
人一散開,陳三爺拄著拐棍進屋了。小米說陳三爺,你怎麼還往屋裡鑽?
黑風牙齒尖利,只一口,孟華凌腿上就穿了三個洞,血流了下來。孟華凌提起褲腿看了一下,把褲腿卷了,順手扯過老太太手中的抹布,死死地將傷口纏住。
等王三平又喊了一遍,陳三爺才咳嗽起來。這時人們知道陳三爺聽清楚了,可以問話了。
這個議題敲定下來,劉另說華凌、永祥、老盧你們幾個留下來。
好,我給你三十塊!只要你們趕快走。小米說。
三個人在打紙牌。孟華凌說,快跑,山要滑了。
李永祥一嚇,酒醒了。雖然不相信回馬坡會滑,可是心中畢竟有些擔心。他直接把電話打給了劉另。
孟華凌想不到池老大此時並不在廠里。那麼他去哪兒了,是不是還躲在屋裡?
孟華凌瞟了小米一眼,不知道小米這是什麼意思。小米說,老秦今天……今天辦婚禮。
李永祥知道回馬坡滑坡的消息,怔了大約一分鐘,才披衣起床。
孟華凌說,怎麼不報?
下了車,突然聽見有悠揚的笛聲飄過來,想起攔馬河上的小漁船,就叫司機小姚立刻去河邊通知那些漁民撤離。
李永祥扔下這句話就甩手出了門。
孟華凌說到這裏時,喉嚨哽住了。他拿手抹了一把臉,不知道是抹臉上的雨水,還是淚水了。
老秦和吳立秋也跟了進去。一會兒把吳立秋的母親弄了出來。
李永祥說,你的意思我們現在要答應他們,給他們每人三十萬?
孟華凌想不到池老大又會鑽進來。不是給吳松交代得很清楚嗎?讓他守住橋頭,別放人進來的嗎?
劉另說,陳大廣為什麼能操縱呢?
可是,當梅愛蓮和幹部們給災民們分發食品時,陳大廣走到了梅愛蓮跟前。陳大廣說,你們算了吧,我們不會吃你們的東西,你們想用這些小恩小惠來收買人心,打錯算盤了。
孟華凌心裏有點憋,這哪裡像是鄉長在跟書記商量事情?
小柯一聽就急了,去追趕池老大。
為方便災民辦手續,孟華凌想讓一些部門在一起辦公,於是把各部門召集起來開會。開始,幾個部門有些意見,譬如說災民取存款問題,說這樣不安全,要請示上級,他們是垂直管理。孟華凌說我給你們說,不管你們是哪條線,都是共產黨這條線。你們哪條線不是共產黨的?你們說不是共產黨的你們就不辦。這次,我也算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了,我不相信離了共產黨你這線在竹馬嶺還貫得通。
有人接話說,鄉政府哄我們還少嗎?辦鈣廠,開始說是給我們回馬坡辦的廠,說我們都可以在廠里做工拿錢。現在賣給別人了,我們想下勞力還要說好話,而且一干幾年就是白條,這不是哄我們是什麼?
孟華凌九_九_藏_書瞪了一眼李永祥,說,你真敢這麼干?
油布罩著的是那些驚魂未定、一臉悲戚的災民。因為一時找不到安置地,孟華凌只好要人買來幾塊油布,讓幹部們牽著,讓災民們在油布下面避雨。
竹馬嶺鄉被挖礦的掏成了一個空殼。有人說竹馬嶺鄉地面沒有村村通公路,地下是早就通了。孟華凌上任,李永祥介紹竹馬嶺鄉的情況,幽了一默,說竹馬嶺鄉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就是滑坡。山體滑坡,還有工作滑坡、財政滑坡、感情滑坡、精神滑坡、道德滑坡。
小米進屋時,聽到警報聲響了起來,並且聽到了房屋裡傳出吱吱的聲音。
小柯從車上下來。孟華凌問小柯,那幾個不願撤離的是不是都抓起來了?
轉念一想,才悟了過來,知道孟華凌這是在為劉另考慮。
當然,在牌桌上活動的人也都不願走。贏了的想抓住運氣不撒手,輸了的盼轉運。
孟華凌坐進去,瞄了後座上的姑娘一眼。姑娘穿露臍裝、牛仔褲,頭髮染成紅色,臉畫得一塌糊塗,眼成了熊貓眼,嘴紅得像吸血鬼。
要錢的事,小米自然是不能答覆他們。她想打電話問問孟華凌,可一想,覺得不對,這明擺著是刁難人不是?
劉另也瞪了一眼李永祥,你不要嘴上老是刁民刁民的。你說他們怎麼成了刁民了?
池老大將車調了頭,往回走。說,芳芳,這是我們鄉的土皇帝——孟書記,你還沒見過這麼大官兒吧?
出了大門,孟華凌聽到的那種奇怪的吼叫聲又出現了。這聲音讓孟華凌更加緊張了。他彷彿覺得那種聲音,是從裂縫中傳出來的,是地底下的斷裂聲。
真要滑坡,你們跑得比兔子還快,現在還敢鑽進來?不知誰這麼說了一句。
不想有人喊起來:口說無憑,拿錢走路。鄉政府最喜歡哄人了,說話不算數,政策屙尿變。小米說,你說話可要負責任,鄉政府什麼時候哄過人了?
孟華凌問,請漁民辨認過嗎?吳松說,辨認過了,都說不認識。孟華凌又問,會不會是回馬坡哪家的親戚?
孟華凌這就急急忙忙往鄉政府趕。他想,必須迅速把鄉幹部派進來組織群眾的撤離,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陳大廣望著孟華凌和李永祥,笑了一下,我做了什麼?
孟華凌回屋拿了雨衣和電喇叭出來,上車時,看見小米和老秦都上了臨時租來的客班車。
李永祥的消息來自於副書記田琳。李永祥問倒塌了多少房子?田琳說不知道;問死了多少人?田琳說不知道。李永祥問孟華凌呢?田琳說,不知道,我就知道滑坡了。李永祥問給救災辦報了嗎?田琳說,報了,給劉另書記也報了。田琳說著號啕大哭起來。
這時,人們才散了。有的折身回去鎖門,有的慌裡慌張地抱了一個枕頭就往紅橋那邊跑。小米這才鬆了一口氣。
老秦說,你們沒聽廣播?要滑坡,大山要來了!
這一帶住戶密集,房屋依山而建,少量的房屋連成了一片。這時,家家戶戶門都大開著,燈光從門口瀉出來,照在院壩里,把院壩邊的李樹和枇杷樹照得亮亮的。人們有的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壩邊上乘涼,有的端著碗吃飯。孟華凌還聽到一家屋裡熱熱鬧鬧,傳來陣陣搓麻將的聲音。而河上,漁火閃爍,有渺茫的笛聲飄過來。
孟華凌喂了一聲,聽到劉另說你是華凌嗎,眼淚就涌了出來。劉書記,想不到這次滑坡來得這麼快。劉另說,現在不是問責的時候,要殺要剮我劉另給你陪斬。你現在最關鍵的是要控制好災民情緒,嚴密封鎖險區,以免造成新的傷亡。
李永祥說,就是,從回馬坡到紅橋,大部分村民步行一刻鐘就可以到,最遠的也只要半個小時。他們有什麼理由找我們的茬?
孟華凌來不及躲閃,狼狗一口咬住了腿。
李永祥聽孟華凌這樣說,大惑不解。昨天什麼時候,劉另讓孟華凌組織群眾撤離了?
這人這麼一提,會場又熱鬧起來。有人提出他們給別人做了工的工資,又提到了池老大欠他們的錢。
孟華凌回到政府大院,只見滿院人頭攢動。三具用白布裹著的屍體飄在攢動的人頭上面。
這下就爭起來了。上馬場房屋比下馬場更集中,有些地方正屋連著廂房,廂房連著別人家的正房。吵吵聲一起,就有人圍過來。

小米聽陳三爺這樣說,急得不行,蹲在陳三爺面前,背起陳三爺就往外走。
災民們一點也沒有撤出大院的意思。李永祥說,我估計這次又是那個陳大廣在背後搗鬼。
小郝踹他一腳,拉著他走向警車。
李永祥說,小孟書記,我不反對你下去做工作,但有句話,我要事先說清楚。你話怎麼說都行,就是不能答應賠償。如果答應賠償,那就說明什麼,說明我們錯了。
三個人並不丟牌,把牌捏得緊緊的。說,池老闆要我們在這裏值班。沒得池老闆的批准,我們不敢走!
孟華凌說,我是鄉的書記,你們只管走,你們有什麼事,找我。
李永祥說,我的意思,就是陳大廣在滋事,在破壞搶險救災。我們必須採取斷然措施。
孟華凌說,這件事,有法醫解剖鑒定,不是滑坡中死亡的。
聽小米這麼說,小夏真的停住了。
梅愛蓮平生第一次和市長說話,還沒說話,臉就紅起來,又結結巴巴的。市長聽了半天,才弄懂了意思。原來是縣電視台要錄像,說市長慰問災民時,他們光拍了領導,但發毯子的鏡頭沒有錄上。這就跟梅愛蓮商量,要重新發一回毯子。梅愛蓮想了想,覺得這也不是什麼大事,這幾天跟她們也混熟了,把話說清楚了,她們不會有什麼問題吧。這就開始收毯子。可毯子還沒收完,她們人就跑到這裏來了。
你不是在找我嗎?我不請自來了。池老大說著,走到孟華凌身後,一腳把卧室門踹上,堵在門口,又把孟華凌的手機拿在手裡晃了晃,然後從窗口丟出去。
這樣,這個會一開就開到轉鍾了。正要散會,有人提出一個問題:我們要遷走,可是我們還有很多款子問題呢。孟華凌問什麼款子?那人說,信用社的存款,計生服務站的獨生子女保證金,學生的學費、合作醫療……
陳大廣這樣說時,就從兜里掏了一沓錢,叫道,小狗子,拿去。去弄點吃的來。這些東西不是好吃的。
孟華凌往山下走時,一直就在注意觀察各家各戶房屋門口,又望通往紅橋的公路上,見門口人影晃動,村中並無喧鬧之聲,心中才算稍稍停當了。
人們看到陳三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也都安安心心回家了。
孟華凌就叫老秦,可老秦已出了門,剩下小米焦急的喊聲。
孟華凌皺了一下眉,幹部的小伙食補貼跟他鈣廠有什麼關係?
老秦想不到這些人怎麼說出這樣的話,火了,上去就揪住了說話人的衣裳,你個狗日的胡扯什麼?
孟華凌才喊了兩聲,吳立秋屋上落下了幾片瓦塊。瓦塊落到地上碎了,發出刺耳的聲音。
但孟華凌不依不饒,這使劉另對孟華凌有了幾分厭煩。
孟華凌準備撤出來時,突然想起了那幾郎的母親。他想,小柯他們把幾郎抓走了,那個老太太,說不定還窩在屋裡。這就加快腳步朝幾郎家中跑。
可是總感覺不對。他就像從鬱熱的空氣中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李永祥坐到車上,往回馬坡趕。想起白天跟孟華凌打的賭,想起三小時前劉另召開的會議,想起自己對關閉鈣廠的態度……越想越覺得可怕。完了,完了,這回算是徹底完了。他在心裏不住地說。同時,嘴裏不住地催促司機快點快點。
二郎說,撤離,豬獾不是跑了?
幹部們這時都霍地站了起來,拿起手電筒和雨衣往外走。
孟華凌猝不及防,胸口被池老大扎了三刀。
有人喊著,說話算數就數錢吧。
賠償?孟華凌望了李永祥一眼。
這話提醒了孟華凌。孟華凌說,他真是在卡馬石?小柯說是,我們抓這幾個傢伙就是在卡馬石。孟華凌一驚,說,完了,卡馬石也在滑坡體上。
池老大臉上露出狡黠的一笑,拉開皮包,從皮包里拿出兩沓錢,丟到床上。我不要你給我道歉恢複名譽了,只要你把救災金給我。
還點個雞|巴的名,開會!孟華凌低聲說。
想到這裏,孟華凌就打電話給吳松,罵道:叫你守橋的在怎麼守?派出所長有人有槍,連個橋都守不住嗎?吳松一頭霧水,哪個溜進來了?孟華凌說,池老大怎麼又進來了?吳松說,他說是你讓他進來組織職工撤離的呀!
老秦聽孟華凌這麼說,才領會孟華凌的意思。老秦說,這些祖宗,只有請吳所長來逮幾個。孟華凌這時想起了先要吳松拘那幾郎的事,正要打電話問吳松,吳松把電話打了進來。說小柯已經把幾郎逮住了。
這天下午,強子給孟華凌打來電話,說他看見了池老大。孟華凌問強子池老大在哪兒,強子說在街上。他擔心池老大會跑。孟華凌立即打電話告知吳松,到了晚上,吳松還是沒有找到池老大。
老秦望了望眼前,看到地面像水一樣涌著波浪、泡漩,一波過去,一波又來,一個包鼓起來,又一個包漩下去。
孟華凌走到吳立秋門前,看到吳立秋家裡擁了一屋人,急忙走了過去。
孟華凌以為李永祥是為他到廣播上喊話的事而來,說,這事你不要說了,我個人決定的事兒,有什麼問題,與你們不相干。
市長這時正跟縣鄉領導一起開會,聽到院里一片嚷嚷聲,合上本子站了起來,就往外走。
車內燈亮了,人們看見了坐在車裡的孟華凌和關在車裡的三郎。
孟華凌說,放了吧。
李永祥說,你這是為什麼?
我看現在的幹部就是給有錢的人當的。
天黑了下來。晚風中瀰漫起一股腐爛的氣息。
孟華凌醒過來,跑到紅橋時,天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很遠,孟華凌就聽見一片激烈的吵鬧聲,聽到田琳直著嗓子在吼:吳松,現在有誰不聽招呼進入險區,立刻拘留。
孟華凌剛到家,李永祥就進了屋,似乎早就等在這裏。
負責吳立秋這個屋場的是老秦和小白。老秦看著這些人坐在一起打牌,說你們真行,什麼時候了還穩穩噹噹坐這兒打牌,不要命了?趕快回去,拿了存摺和現金走人!
孟華凌這麼喊了一聲,真的朝門外走了。老秦、小白不知道怎麼回事,也跟了出來。
孟華凌奪過老秦手中的電喇叭,說同志們,大山頃刻間就會滑下來,我們必須馬上撤出去,馬上!
王三平還要說三道四,孟華凌發火了。王三平,我現在以搶險救災指揮部的名義命令你,立即通知村民撤到紅橋以東。有什麼新情況,立刻直接向我報告。
李永祥還說,鄉政府擠了一點兒錢,給災民們一人買了一件新衣裳。他們走的時候,都穿在身上。他們要來看你,被我攔下來了。他們要求我們每年都去看一次他們,我可代你答應了,到時候,你可別食言啊。
強子邊接電話邊往外走,出門看到池老大的車徐徐開了過來。
老秦說,這麼大一把年紀,還蜜月?說出來不讓人笑死。
中學是臨時安置人口最多的地方,孟華凌去了中學。
孟華凌罵了吳松一頓,就往鈣廠跑。跑到鈣廠,就高聲叫池老大,一邊往亮著燈的房間走。
劉另說,天一亮,市委市府領導,中央、省市各媒體都要來回馬坡。這是可想而知的,現在,有些事情,我們的口徑要統一。孟華凌說什麼口徑?受災情況,我們現在是一抹黑,什麼都不清楚。劉另說,就是滑坡之前我們採取的措施問題。
小白怕老秦把事情鬧大,幾大步走到牌桌邊,拽起一個圍觀的婦女就往外走。都走吧走吧,山真的要滑了。
老秦小白抬著王大玲走到路口時,災民們一窩蜂似的撲了過來。他們害怕擔架上抬著的是他們的親人。
老秦催促著一隊人剛剛走到鈣廠一帶,燈就滅了。忽聽見冷颼颼的風在耳邊呼嘯,濃烈的腥氣撲鼻而來。老秦意識到不好。吼道:趕快趴下!
這怎麼可能?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李永祥想。
老鼠洞有一個監測點。這是一條長達五十幾米、寬二十幾厘米、深不見底的地表裂縫。爬到老鼠洞時,太陽已下山了,暮色正一點一滴地滲下來。孟華凌仔細查看了裂縫,沒有發現異常。
回馬坡安靜極了,溫和的燈光在村中閃爍。紅橋方向出現了幾道車燈。孟華凌拿出電話撥吳松,問他們是不是到紅橋了。聽說是,孟華凌便要他們在紅橋上等他。
孟華凌說,從現在開始,你多派幾個人給我找池老大,一定要把他給我找到。
二郎說,有人怎麼了?未必你還要把我們抬起來走,背起走?你快點走吧,我們要去卡馬石打豬獾。我今天在卡馬石看到很多豬獾,路路成行的,別耽誤我們去打豬獾。
救命啊,救命……那人呻|吟著。
劉另主持的會議,主要是研究搶險救災的具體分工問題,縣鄉幹部混合,成立了救生組、安葬組、醫療組、治安組、安置組、接待組、材料組。決定鄉初級中學放假十天,租用集鎮所有旅館,臨時安置災民食宿。
孟華凌想了一想,就把手機塞到褲兜里去了。
一會兒,李永祥又說,老子在鄉鎮搞了三十年,不想前程發達,只想一日能調回縣城養老。也算是功德圓滿,有個善終,可是想不到到頭來,會是這麼個下場。
李永祥讓孟華凌坐到自己車上。小孟書記,我錯了。李永祥說,幸虧今天你在竹馬嶺,要不然——
孟華凌的話,軟中帶硬,這些部門就都被集中在政府辦公樓一樓來了。
劉另這麼一說,孟華凌心裏就清楚了。他馬上想起劉另是怕他把昨晚上他不同意群眾撤離的事說出來。
李永祥罵起娘來:這些刁民,不把老子們整死,心裏不舒坦啊。
有的趴下了,有的尖叫著。
老秦和小白好說歹說,總算將在吳立秋家打牌的人弄到了院壩,並讓吳立秋鎖了大門。可是人都站在院壩里,不走。老秦拿著電喇叭吼著,小白推了這個推那個。
看到老秦小白跟了出來,孟華凌九九藏書瞪了他們一眼:你們還真出來了?難道真讓他們坍死了?!
可是孟華凌又把油布拽了過去。
號哭聲像浪頭一樣洶湧撲來,似乎他們這時才相信人真的會這樣就死了。
李永祥說好。
小柯一溜煙跑到卡馬石,只見兩個黑影仍在山坡上奔跑。有獵狗汪汪的驚叫聲。
孟華凌這麼一說,李永祥和田琳就攙扶起孟華凌走到陽台上。
李永祥沒等孟華凌把話說完,就啪地把電話掛斷了。
陳大廣說,我做工作可以,但是政府必須承諾對群眾的生命財產損失進行賠償。
李永祥說,小孟書記,這個事情,先不忙請示劉書記,等屍體解剖結論出來再說。
看到孟華凌,災民們的嚷嚷聲漸小了,代之而起的是撕心裂肺的號哭聲。
你們失去了親人,情緒過激一點我們可以理解。但是你們不能無理取鬧。賠償的問題,國家有制度有法律,這不是我們鄉政府說了能算的,當然個人更不能說了算。最終我們會按照國家政策法規辦事。因此,我們當前最重要的事是組織你們搶險救災。現在還有一些失蹤者沒有找到,而活著的人,我們還要想辦法讓你們重建家園。
不怕你們坍死了,深更半夜,我們提著腦殼往這兒跑,發瘋了?老秦吼道。

上部

孟華凌沒想到池老大最終是繞不過去的坎兒。從會場出來,他就打池老大電話,可怎麼也打不通。這就打電話問吳松,問他看到池老大沒有。吳松說,這兩天沒看見這個東西呢!孟華凌問那個女屍解剖了嗎?吳松說,請縣局的法醫解剖了,確系窒息而死,現在已經立案了。有一個重要線索是有人前幾天看到過她,說是池老大帶在車上的。
李永祥可能說對了。孟華凌坐下來,卷了草帽扇風,腦子裡又飄出了李永祥。孟華凌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小心了。
小柯明白孟華凌的意思,故意大聲朗氣地說抓了抓了,都關在車上。
孟華凌忙了一天,一身臭汗,李永祥一走,就去衛生間洗澡,然後穿著褲衩進了卧室。
小米和打字員小夏去的上馬場屋場。因為匆忙,孟華凌來不及分配誰負責哪些戶,因此幹部們一下車,就往農戶跑,拿手電筒一照,喊一聲我負責這幾戶,走在後面的人自然只有繼續往前走了。小米本來走得並不落後,她想著自己年輕,就約小夏往遠處跑。
聽說今天晚上漫山遍野都是豬獾,我準備去打豬獾。池老大說著又笑起來,你知道我喜歡野味。
幾輛車停在紅橋上,一束束手電筒光向這邊照過來。劉另帶著的醫療隊和縣直部門的負責人都到了。
孟華凌意識到這是滑坡體活動加快了。他一手拉著劉顯德出門,一手拿出手機撥李永祥。要他迅速將情況報給地質監測大隊的盧工,並向劉另書記請示,是不是通知村民撤離。
吳立秋不相信回馬坡會滑坡,更不願意現在撤離。吳立秋辦這個活動中心,收入可觀。每個人視其賭注大小收點檯子費,還可以收點茶水費,賣點快餐面、飲料,偶爾還可以搞點高利貸。因此,吳立秋每天都有進項。何況今天手氣又格外好。
老秦下來,扯過頭一看,見是劉顯德。他下半身卡在一截斷開的公路中間。
孟華凌沒有走到會議室正中的主持人位置上,就站在門口,眼光朝幹部們一個一個瞪過去。
孟華凌站到吉普車的引擎蓋上,喊道,我是孟華凌,我現在剛從幾個死難幹部家裡過來。昨天晚上滑坡,造成了幾十人失蹤傷亡。現在我告訴你們,我們有三個幹部在組織你們撤離的過程中犧牲了。你們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嗎?小米死在陳三爺的門檻上,把她刨出來的時候,背上壓著陳三爺;小米現在才只有二十五歲,她的孩子洋洋才八個月。而小姚手上緊緊地抓著一截漁網,而小柯是為了救池老大,掉在裂縫中卡死的。
孟華凌認識這幾個男人和這條狼狗,因為他(它)們經常在集鎮上晃蕩、惹事。他知道他們姓何,是三兄弟,人們叫他們大郎、二郎、三郎。
李永祥這是實話,鄉政府現在確實拿不出這筆錢了。竹馬嶺鄉今非昔比。前個時期大辦鄉鎮企業,竹馬嶺鄉一下子上了十幾家采冶企業。當時,竹馬嶺鄉日子過得紅火。縣裡有好幾個領導就是這裏提上去的。因此,當時有人開玩笑說,竹馬嶺地脈好,出礦也出幹部。現在不行了。鄉財政日子緊巴了,在竹馬嶺鄉當書記鄉長的,再也沒有提到縣裡當領導的。而要命的,原來辦企業時貸的一些款子,現在光利息就要幾十萬。而更無奈的便是開礦引起了一些地方坍山滑坡,這才意識到過去過度開髮帶來了後果。李永祥常常不滿地說,他媽的,竹馬嶺鄉過去透支了,這債是子子孫孫也還不清了。
他趕到西邊的七號觀測點劉顯德老屋,查看貼在牆上的紙條和院壩里的裂縫。這一看心裏就慌了。裂縫上的紙條都綳斷了,院壩里的裂縫也加寬加長了。孟華凌走進裡屋,聽到有嗞嗞啦啦的聲音。問劉顯德這是什麼響,劉顯德說,老鼠啃東西吧。孟華凌問昨天響了沒有,劉顯德說昨天沒注意。這時,牆上掉了幾粒土坷垃下來。
奪電喇叭的人是九子。九子今天賭博輸紅了眼,火氣特大。這時他站在一張牌桌後面。孟華凌朝九子走過去,沒想牌桌擋住了自己。孟華凌一把掀翻了牌桌。
池老大說,不管她是怎麼死的,但瞞報死亡人數不是個小問題。還有災後傳染病的問題,死了幾個人,這不能說你們工作做得好吧?
這可不是開玩笑,人命關天!孟華凌說。
因為焦急,孟華凌問話時就往屋裡鑽,沒想到站在大門口的二郎一把抓住了他胳膊:你是什麼人,隨隨便便就往別人屋裡鑽?
李永祥說,這事是不是你親自跑一趟省廳?
孟華凌壓根兒不知道這件事情。臨時災民安置點上的事,他交給了梅愛蓮和幾個女同志。一些單位送來的救災物資,也都是她們處理。
李永祥還告訴孟華凌,池老大已經抓起來了。有關鈣廠的經濟糾紛,鄉政府已訴諸法律。
安葬組的主要工作是料理死者安葬方面的事情。老秦是組長,這幾天忙得沒打一個盹兒。想起老秦算是從婚禮上直接進入搶險救災現場,而且又做這樣的工作,孟華凌心中就有點愧疚,覺得自己欠了老秦什麼似的。老秦,等把這事忙完了,我放你一個月假,讓你度蜜月。
王大玲正是昨晚上奪孟華凌喇叭的那個九子的老婆。九子這時卻不在,他正在攔馬河右岸往返行走,一聲聲地呼喚王大玲。從昨晚到現在,九子一直就這樣,一聲沒歇,一步也沒停。現在,他的喉嚨早啞了。可是他仍這樣呼喊著。人們只能看到他的嘴在一張一合。
接著似有一股涼風冷颼颼吹來。
孟華凌聽到這裏,心裏不是滋味。
上馬場又是一種情景。聽到廣播,有老幼婦孺出來,倚門而望,觀他人的動靜,有的走到陳三爺門口。陳三爺在回馬坡是個有影響的人物。上馬場大多住著姓陳的,陳三爺輩分最高,年紀也最大,還讀過私塾,會用甲子算天氣。更令陳家人看重的是陳三爺什麼時候都有自己的主見,遇事沉著鎮定。他曾經在池老大開山放炮時,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壩里,直到池老大給躲炮的人每人二十塊錢他才抬腳走人。因此,村裡人遇上事,就喜歡看陳三爺的眼色。
孟華凌想,你要走就走吧,讓你看看竹馬嶺離了你李永祥,地球還轉不轉?
梅愛蓮打電話問孟華凌怎麼辦,孟華凌說,你還是回臨時安置點上去吧。千萬不能再出什麼問題。
臨時安置點早落實了。但災民們任憑幹部們怎樣勸說,就是不去。他們有的哭喊著要進去救人,有的要進去搬家什。武警戰士死守著路口,把他們攔在險區以外。
這時,李永祥問孟華凌,陳大廣怎麼辦?
可是災民們都不願外遷。他們說了很多理由。
劉另和李永祥、老秦這時都跟著孟華凌,一起走到大院里。
孟華凌想不到這幾郎真敢縱狗傷人。他從屋裡退出來,就撥派出所所長吳松的電話,讓他把這幾郎抓起來。吳松猶猶豫豫地,說可以派人來處理。孟華凌大聲地說,不是來處理,是來抓人,拘留!
又有人說,還有種子的事,種烤煙的事。讓我們幾年都喘不過氣來。我看現在鄉政府的話就是聽不得。
孟華凌給小郝使個眼色,下了車,走到喊話的人面前:妨礙搶險救災就是犯法。你再喊一句,我就把你抓起來。
他手上汗津津的,額上也是一層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天豁出去了!他握住手機的手顫抖起來。
劉另說,如果我們現在不看到這個問題,我們的代價會更大。
孟華凌讓小郝給銬住的那人下了銬,把吳立秋的母親弄到警車上,讓司機快走。
孟華凌心裏就不停當了。按照他的想象,現在,公路上應該有成群結隊的人,至少有三三兩兩的人。孟華凌憂慮起來。怎麼了,不動?還在屋裡磨蹭什麼,難道他們沒聽見廣播?
孟華凌沒問王三平聽到什麼,他隱隱約約地感到,回馬坡頃刻間就會滑下來。
又有的說回馬坡的人不好纏,喜歡故意和政府拗,寧願去別的地方跑一年,也不願到回馬坡搞一天。
王三平看孟華凌朝裏面跑,猶豫了一下,才向池老大的屋跑去。
灶房裡出來一個中年婦女,中年婦女劈頭問道:給多少錢啊?
小白不管不顧地把婦女往外拉,拉到門外院子拉不動了,喘著氣說,祖宗們,快走吧,山真的要來了,你們怎麼這樣蠻不講理……
小米說著,就往陳三爺家裡走。村民們跟著小米。
孟華凌沒管池老大答沒答應,拉開車門就坐進車裡。
竹馬嶺鄉是三峽工程庫區,原先能夠安置移民的地方几乎都安置了移民。現在這些災民的安置就成了一個很大的難題。
這種臨時通知的緊急會議在竹馬嶺是司空見慣。因此,每個幹部,鄉里統一配發了膠鞋、手電筒和雨衣。只要一通知是救災,幹部們都會把這些東西帶好。因為他們很清楚,肯定是哪裡又出事情了。
孟華凌心情沉重,弄不清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和李永祥鬥氣。
孟華凌沒有作聲,隻眼瞪瞪地望著幹部們。
孟華凌知道池老大這是扯野棉花,也懶得跟他搭腔。他的眼睛盯著外面。
劉另對孟華凌這個回答是比較滿意的。從接到回馬坡滑坡的報告,他就在想這個問題。他擔心孟華凌糊裡糊塗把這事說出來了。這樣,不僅是對他劉另不利,而且對穩定災民情緒,對整個班子,都會造成被動。現在他聽孟華凌這麼說,心上的一塊石頭算是落地了。他禁不住望著孟華凌點了點頭。
回馬坡的公路上,這才出現了不慌不忙往紅橋方向走的村民。
幹部是孟華凌命令他們進去動員群眾撤離的。實事求是地說,孟華凌當時並沒有估計到滑坡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生。他當時之所以那麼嚴厲地要求幹部們不要當逃兵當敗類,是心底里擔心幹部們不能到位。因此,當他知道小米、小姚、小柯幾個人都犧牲了的消息時,心裏格外難受。他沒跟劉另和李永祥通氣,直接去跟幾位死難幹部的家屬見面。
這團紅像是看見的,又像是感覺到的,令人恐怖。
李永祥說,報,這就是增加了死亡人數;不報,別人會認為是瞞報了死亡人數。要是這事一捅出去,那問題可就大了。
到下午,救生組先後從廢墟里救出了十二名傷者,六名死者。死者中包含三名幹部:小米、小姚和小柯。
孟華凌走到會議室,看到劉另和李永祥、老秦都在,問究竟出了什麼事,李永祥說,他們要賠償。
到了江邊,孟華凌仔細地看停在地上的女屍。吳松說,這具女屍,好像與別的女屍不同,不像是被在水中悶死的。像是死了以後,再下水的。
不行,即使不會出事,今天也必須撤離。
老秦這時想起孟華凌被狗咬了的事,孟書記,狗咬了,要注意呢,這首先是要打狂犬疫苗。呃,現在發沒發炎,這麼熱的天?
可是走了幾步,又把手機拿了出來。剛才聽到的那些聲音出現了。他站住,仔細來聽,這時又沒有了。他想,鄉間走夜路,果真是這樣?
這時又有人喊,我婆娘腿斷了,還住在醫院里,怎麼去啊?她不答應我可是不好說。
不行!人群中有人喊道,是政府不作為他們才死了,他們是冤死的,屈死的。政府不答應賠償三十萬,我們就不讓亡者入土。
吳松停了車,剛鑽出車門,孟華凌就到了。孟華凌問他帶了幾個人。吳松說兩個,夠了。孟華凌說,拘那幾郎你們幾個是夠了,但現在,你們不能都去了,得有人守住這橋頭,免得人還往裡鑽。
天已經要亮了,孟華凌急著看回馬坡到底成了什麼樣子,說劉書記,我們是不是先去回馬坡?
沒料到池老大突然抽出一把尖刀,扎向孟華凌胸前:讓李永祥報第四個烈士吧。
小柯接了電話,給孟華凌說了一聲就下車了。
孟華凌說,現在你廠里還有沒有人,趕快通知他們撤離。
老李,你給我記著一件事情,回去后給我落實了。李永祥說你說吧,孟華凌說,老秦的婚假想辦法讓他休了。
王三平在電話那邊問,撤離?小孟書記,這事你可考慮好,如果撤了不滑呢?
所有的人都跟著市長走到院中。
想在回馬坡重建家園,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滑坡體不穩定。那麼去什麼地方安置他們,在哪裡給他們建一個新家園?在竹馬嶺鄉尋找地方已不可能,縣內也不可能。他們的去向只能是外地。那麼別人憑什麼接受這些災民,誰給他們土地?而更重要的還有錢。誰給他們錢遷移,安家?
小米說,今天本來就該他值班,正是因為這事,他才跟我換班。他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怕還別人人情,特地挑了幹部休假的日子。
孟華凌撥盧工電話,盧工聽孟華凌說完,說,孟書記,你是不是沒走過鄉間的九九藏書夜路呀?鄉間走夜路就是這樣的,到處嘰嘰哇哇地響,像神鬼出沒。孟華凌問,你說地震引起了七號監測點出現異常,現在會不會出現餘震,會不會發現更大的地震?盧工說,這種可能性極小極小,極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這裏我還要明確地告訴大家。回馬坡滑坡體有可能在我們一進入險區就滑下來。就是說,也許我們不會再回來了。可是,我們不進去,群眾就不會出來。所以我在這裏要求黨員,你必須和群眾一起撤出險區。如果哪個地方死了群眾,而你活著回來了,你就是共產黨的敗類,就是叛徒,就是共產黨的恥辱!
沒留人值班?孟華凌說。
孟華凌建議給市政府彙報,請求市府幫助解決災民永久安置問題。而就在市長前來慰問災民,帶著有關部門前來研究解決問題時,災民們又鬧到鄉政府了。一群災民在政府院中高喊:我們要見市長,他們欺騙我們!
到了竹馬嶺鄉,孟華凌也聽李永祥說過財政情況,可是不相信鄉財政拮据到這種地步。對李永祥說,你說一個鄉財政拿不出來這麼點兒錢?李永祥說,山窮水盡。孟華凌說,沒有錢賠池老大,也要把廠關了,先關。李永祥說,真把廠關了,幹部的小伙食補貼從哪兒拿?
原來,一些跑出來的人,發現家人不在身邊,就要返回險區找人。有一些人圍著幹部要人,問幹部的心是不是肉長的,說要是家裡人有什麼三長兩短,要去告政府。就是政府害死的。
小柯跑向那個黑影,看清是強子。強子說,我們打了兩隻豬獾,他下去撿了。
李永祥最先趕到了回馬坡。他徑直走到孟華凌跟前,一把接過了孟華凌手中的油布,讓我來吧,華凌書記。
孟華凌試了一下手電筒,站起來要走。
都是孟華凌的鬼話,你信?回馬坡要滑下來,我池老大一隻膀子把它撐起。
李永祥和孟華凌說著說著爭論起來了。劉另說,現在爭這個問題幹什麼?現在最關鍵最緊迫的是要控制好災民情緒,讓亡者入土。市委領導明天要來慰問災民。我們必須有一個良好的搶險救災秩序。我們商量商量怎麼辦吧。
孟華凌說,現在這種情況,只有讓他們親眼看了,他們才會相信我們說的話不錯,也才會相信政府。你不要再說什麼錢不錢的事了。這點錢,政府拿不出來,我去找縣裡。
孟華凌突然想起二郎說的卡馬石出現了許多豬獾的話,說他們是不是真去打豬獾了?吳松這時就又打電話給小柯。
轟的一聲,劉顯德的老屋塌了。一股濃煙升起來。回馬坡滑坡體上部已像一塊破布一樣嘶啦嘶啦被拉開。樹木晃動起來。
小米有點哭笑不得。她想不到這人怎麼會這樣,要滑坡,催促他們逃命,居然還要錢?
有火光像閃電一樣在空中閃爍。撕裂聲、石頭的撞擊聲、風聲響成一片。眼前的樹木一片片倒下來。燈突然滅了。巨大的風灌進耳里,把孟華凌的耳朵堵死了,什麼也聽不見。孟華凌確定滑坡開始了。
孟華凌正急得無奈,警車嗚嗚開過來了。孟華凌打電話要警車來鈣廠。警車閃著警燈,鳴著警笛,停在鈣廠院壩里。孟華凌對守廠的幾個人說,你們是自己走,還是坐一回警車?
站起來的時候,李永祥在孟華凌的肩頭擂了一拳。
派出所所有民警和機關幹部都堵在路口。村民們哭著吵著推著搡著,就像洪水要衝過籬笆。田琳命令吳鬆開槍示警。
陳三爺抱著拐棍站在屋中,轉動著頭看屋裡。似乎他在尋找著什麼。
有人便問陳三爺到底走不走,陳三爺一路咳嗽,拄著拐棍一戳一戳地進了屋。
他想不到這事會來得這麼快,他把喇叭舉到嘴上正要喊,突然地面劇烈晃動起來,緊接著,他往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飄去……
小米說陳三爺,再不走來不及了。
正商量著,吳松打了一個電話進來,告訴孟華凌說,江上發現了一具無名女屍。
孟華凌說,李鄉長的推測不能排除,但是抓陳大廣會激化矛盾,鬧得不好,更不可收拾。我們是不是形式上委婉一點?我建議是不是請王三平,或者就請陳大廣來,和我們一起,幫助做災民工作。
有人說,跑?鬼子進村了,還是棒老二來了?
車駛到跟前,停住了。車燈熄了,車門打開時,車內燈亮了,孟華凌看到開車的原來是池老大,還看到車後座上坐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姑娘。
他尋找著方位,看到了遠處的紅橋。他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陣房屋倒塌的聲音和石頭滾動的撞擊聲。他不知道隨他滑下來的有多少人。他站起來,用手電筒照了一下,看到一張張驚慌的臉。
李永祥就撥孟華凌,卻撥不通。
梅愛蓮沒理陳大廣,朝分發食品的幹部使眼色,然後拿出快餐面和礦泉水就往人群中扔。她想,災民們餓成這樣,自然不會放著手邊的食品不吃。
不好。孟華凌想。
王三平說,還有一個事情……
小米今天值班。要清點人數,也站在前面。小米的頭髮蓬著,上身只穿了背心,下身穿著裙子,用涼背架背著才八個月的孩子洋洋。小米拿手捋了一下亂蓬蓬的頭髮,對孟華凌說,到了二十五個人,百分之七十。
趕快回去。就是用棍子棒子也給我把人打出來。孟華凌又說。
孟華凌以為是派出所的車來了,擋在路中,想截住車送他先回政府,再讓他們去拘人。
王三平的通知,此情此景之下,就無足輕重了。那些守在家裡的老人、婦女、孩子就算有些擔心,跑到這裏叫人,可見他們安安穩穩,也就把心放下了。
李永祥對劉另這時放了陳大廣大惑不解,他瞪著劉另,忿忿地說,你是害怕這些刁民沒人領頭嗎?
婦女犟著,用腳踢小白,喊,鄉政府的幹部耍流氓啊。
走到公路,看到路邊一戶人家,就疾走過去。喊道:大山要來了,趕快跑!
臨時安置點的工作由梅愛蓮負責,她早帶著一班人拾掇好了,備了足量的快餐面、盒飯、礦泉水和藥品,還要衛生院的醫生來此噴洒了一些消毒藥液。可是臨時安置點只有王三平、強子和吳立秋等少數災民住進去,加起來不到三十戶。
可想不到,有的人把食品又擲了回來。有的人拿礦泉水和快餐面向政府辦公樓窗戶砸去。有玻璃乒乒乓乓落下來,刺耳的響聲令人心驚肉跳。
孟華凌走到回馬坡中心地帶時,接到李永祥打過來的電話,說劉另召集盧工和他開會了。盧工在會上說了一個重要情況,今天凌晨發生了三級地震,因此他分析七號監測點出現異常,是因為地震,並不能說明整個滑坡體活動加快。孟華凌問劉另對於村民撤離的意見,李永祥說,劉書記的意見是加強監測。
田琳拿出自己的手機撥了一串數字,然後把手機遞給孟華凌:劉另書記一直在找你,他一定要聽到你親自給他說話。
吳松讓強子趕快往外跑,自己跑向強子手指的方向。
這種景象使孟華凌懷疑起自己來,自己可能真是過敏吧。
突然接到吳松打過來的電話,說情況危急了,回馬坡上面已經裂開了。小柯掉進裂縫裡,不知死活。孟華凌問池老大是不是在?吳松說抓住了。
孟華凌把錢撿起來,塞到池老大包里,這錢少了,要給至少三十五萬。
孟華凌說,說這些話做什麼?那個幾郎的母親,我沒有喊到……
李永祥說,我今天就希望你把車開到岩下去,一了百了。
舊縣、林縣、陽縣都是平原。吃水都是在稻田中間挖的凼子,積的天活水,洗菜洗糞桶,飲牛飲馬吃呀喝都是那凼子,臟。還有的說,在回馬坡,種糧又種菜,又可在鈣廠做工,在河裡打魚。鈣廠就像銀行,攔馬河就像一個魚塘。還有的說,他們祖祖輩輩就住在回馬坡,喝慣了攔馬河的水,吹慣了回馬坡的風,曬慣了天上的日頭。山是親的,水是親的,人是親的。外遷到一個生地方,滿眼找不到一個熟人,連說個話,打個牌的人都沒得,那還叫生活?
入夏以來,回馬坡滑坡體出現了活動加快的跡象。鄉政府機關的幹部就沒有休過假,幹部們有些怨氣。鄉長李永祥給書記孟華凌說要放個周末。孟華凌說,天氣預報今晚有雨,出情況怎麼辦?李永祥說,回馬坡這幾天滑了,我把頭砍下來給你作夜壺。孟華凌說,萬一呢?李永祥說,縣委常委會決定把監測人員撤了,這是什麼意思?孟華凌說,不是說得很清楚,監測人員撤了,但監測工作不能放鬆嗎?李永祥說,要是回馬坡一直這麼吊著,那我們就這樣守一輩子?孟華凌想了想說,讓幹部休個周末吧,我們兩個在這兒坐鎮。李永祥說,要坐鎮你坐。如果真滑下來,要砍頭砍我李永祥。
有人聽說王三平,癟了一下嘴:王三平?和你們一個鼻孔出氣的,要請除非是陳三爺。
好,出發!
池老大在回馬坡建有一棟房子,常常帶著一兩個姑娘過來住一住。村裡人都說這房子是池老大的炮房。
孟華凌雖然聲音很小,但是幹部們還是都聽清楚了。孟華凌並不是一個愛說粗話的人,平常說話還有點文縐縐地。今天這樣特出乎人意料,幹部們有一種電擊的感覺。
吳松牽著池老大剛向上走了一截,地面嗞啦裂開一道縫。吳松聽到小柯叫了一聲吳所,回過頭來,就沒看見落在後面的小柯了。
陳三爺雙手抱著拐棍站在門外,頭微微揚著,似乎在聽什麼,又像在思考什麼。小米走過去,和他說撤離的事,村民們也嘰嘰喳喳地說要他擔保的事。
孟華凌叫來救護車,要把他們送到衛生院。可是災民們死活不去,聲言生不如死,既然來了,就要討個公道,如果政府不答應他們的要求,他們就要死在政府院子里。
他要小郝替他看守橋頭,說自己要去弄池老大。小郝說,你不是討厭他狗日的?吳松說,這狗日的你再討厭,看到他要死,你還怎麼樣?小郝說小柯不是去了?吳松說,小柯弄得住他池老大?
一個黑影停下來了,另一個黑影折身向下跑去。
屋裡還有人在打牌,多數人圍著老秦和小白。孟華凌把電喇叭斗在嘴上,我是孟華凌,鄉黨委書記,我負責任地告訴大家,回馬坡現在出現了重大險情。今天夜間,也可能就是現在,滑坡就要開始,請大家配合我們的工作,也珍惜自己的生命——
孟華凌想完了,池老大今天晚上回來一定還帶著那個姑娘,不知道有沒有人去喊。
孟華凌站了起來,說我先去做做工作吧。
作者簡介
孟華凌沒聽王三平再說什麼,就往幾郎家裡跑過去了。
孟華凌說,梅鄉長,你親自給市長說。
劉另說,難題就在這裏。三十萬賠償,這不符合政策。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是,既要符合原則,又要讓群眾理解。
如果你認為有必要,一定要通知群眾撤離,你自己看著辦好了。劉另說,但是你必須考慮清楚,這麼多人夜間撤出回馬坡,會不會出現慌亂?老人孩子在撤離途中會不會出現什麼意外?會不會有人趁機搶劫盜竊財物?而更重要的,假如今天只是一場虛驚,以後真有了這一天,那將怎麼辦?
孟華凌覺得這事重大,和李永祥說了一聲,就去了江邊。
正在這時,一種奇怪的吼叫聲劈空而來,繼而又是一陣轟轟隆隆的聲音,滾石檑木一般。田地里,禾苗擺動,嘰嘰啦啦、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水泡一樣泛出來,田間樹上,有飛鳥撲棱撲棱驚慌亂飛。
他們非要政府賠償,說礦難,一個人就賠二三十萬,他們也要賠三十萬。還說他們是冤死的,因為政府沒有及時通知,發生這樣大的滑坡,政府至少要提前三天通知。李永祥說,這是自然災害,不可抗力,難道這是人為原因,難道是我們瀆職嗎?他們不是無理取鬧嗎?
他看了看表,八點二十分。他想幹部們到的可能差不多了吧。
可是有兩名災民剛剛送到衛生院,就因為嚴重脫水而死亡。
李永祥說,吳松打電話請示這件事,說這件事不同於一般的刑事案件,他們不敢做主。
孟華凌說,我現在最需要警察和醫生。
池老大說完,車就往自家門口滑去了。強子這就給王三平說,池老大帶著個姑娘回來過夜了。
劉另說我知道了。我也清楚了災民圍攻政府實際上是你在操縱。我不能答應你的條件,你必須無條件地立刻將災民帶走。不然,你要怎麼干,我劉另陪你干到底。
孟華凌覺得李永祥的話有些道理,可是又覺得不怎麼對,可又不知道問題在哪兒。
王三平昨晚去池老大屋裡叫人,剛把那姑娘叫出屋,滑坡就開始了。一個大石頭壓住了王三平的腿,姑娘搬不動,又不敢跑,只好守在王三平身邊,過了一夜。救援人員進入險區,首先就將王三平和姑娘弄了出來。
陳三爺拄著拐棍,站在一群人中間,頭往前伸著,揚一隻手在耳朵後面,仔細聽著王三平喊話。
站在雨中,孟華凌全身都被雨澆濕了。雨打在他的頭髮上,臉上,他沒有擦。讓雨水在臉上淌。
孟華凌這就吃不準了,他說,是不是問問劉書記?
孟華凌又瞪了一下梅愛蓮,讓梅愛蓮坐下來。孟華凌說,你們不是說露水有毒嗎?你們只要早晨起來,去看一看別人就行了。看看別人早晨出沒出工,別人膀子爛了沒有。
梅愛蓮這時忍不住了,說,你們這些人有病,住在回馬坡,山上裂那麼大口子,你們一點也不擔心,不怕死。現在要去別的地方,說這些玄而又玄,不著邊際的事,個個怕死得很。你們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下部

救生組挖出的第一個死者是上馬場的王大玲。按照分工,安葬死者由老秦負責的安葬組負責。王大玲由醫生確認死亡,並由強子辨認屍體后,救生組就通知老秦安葬。
下班了,孟華凌從辦公室出來,往食堂走。辦公樓里已經空空蕩蕩,食堂也關了門。抬頭看天,西邊天際湧出一層烏雲,太陽已被雲翳裹住,像棉絮捂著的一https://read•99csw•com個熱氣騰騰的饅頭。
而更難解決的問題是如何給災民一個安置地。
這不是你考慮的問題!馬上播緊急通知。要求村民立即撤往紅橋那邊,除了現金、存摺,所有的財物都不準帶。
給災民發放毯子的事,市長知道。那時他正去學校慰問災民。他下車時看到了幹部給災民發放毯子這一幕。他想,難道幹部們在給我演戲?
孟華凌說什麼?我就是想牽一牽油布!
芳芳誇張地哇了一聲,這麼年輕,就當書記,我還以為是個中學生呢。
因為有市長親自協調,市內有三個縣同意接納災民,並很快拿出了接納災民的方案。
孟華凌一陣渾身發麻,來了!
屋裡有一個老太太,是他們的母親,正拾掇桌上。孟華凌過去準備攙她,聽見哪裡摔了瓦盆似的一聲響,回過頭來,見是狼狗縱身進來。
陳三爺望了望小米,轉動著頭環視一下眾人,咳嗽著說,好,好,我擔保,擔保,你們走吧。
災民們住在中學和旅館,別說災民們拖家帶口吃大食堂、睡大通鋪不方便,就是學校,也上不成課,旅館也做不成生意。因此,會議一完,幹部們就四散開去,到各臨時安置點去安排災民外出考察的事。
劉另讓陳大廣說完,說,你真要這麼堅持?
就一些×石頭,值什麼?池老大說。
小米拿著花名冊,問孟華凌,點名?
劉另這幾天也一直在鄉下跑,今天剛剛到家。接到李永祥的報告,立即召集盧工開會,聽了盧工的分析,自己相信回馬坡不會有什麼問題,他想,如果回馬坡要出問題,地震時就出了。
孟華凌想了一想,說好吧。
站在院壩的人似乎這時才相信回馬坡今天真要滑坡了,拔腿就往外跑。
細雨在手電筒光中緊緊慢慢地斜拉著,穿著白大褂罩著塑料雨衣的醫生挎著急救藥箱在奔跑。
孟華凌想不到他們根本沒有把滑坡當回事情。你們沒聽到廣播里的緊急通知嗎?趕快撤離!
劉另想不到陳大廣態度有這麼強硬。他想了一想,瞪著陳大廣說,你走吧。你好好想想,你究竟應該怎樣做。
人們這時才怔了。孟華凌感覺似乎屋在搖晃。他吼道:還不快跑?!
老秦吼道:王大玲的家屬!
孟華凌說,人命關天,你還啰唆什麼?不然我現在就免掉你。
他掏出電話就撥劉另。劉另問他發現什麼新情況。孟華凌說,我聽到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發現動物有異常反應。劉另說,這種情況……這樣吧,你直接打電話請教一下盧工,聽聽盧工的意見。劉另說完,掛了電話。
李永祥說,我們付出的代價還小嗎?小米,小姚,小柯……
正想著,遠處響起了哇啦一聲怪叫。
李永祥說,賣廠給他的時候,有個口頭協議,一年給鄉政府繳一點。
院壩里人才空了。孟華凌給老秦和小白說,你們快跟上去,招呼他們撤。
幸虧池老大向外丟了手機。池老大把孟華凌的手機從窗口扔出去,掉在院內一棵冬青樹上。孟華凌老婆李娜撥孟華凌手機,手機唱起歌來。這讓晚上巡夜的民警撿到了。民警撿到電話,交給吳松,吳松說,這像孟書記的手機,怎麼丟了?用自己的手機撥了一下,確認這正是孟華凌的手機,就帶著撿手機的民警來找孟華凌。
孟華凌捶了一下自己的膝蓋,我真是搞不懂,為什麼回馬坡的人會不聽我們招呼。這種事情,逃命啊,誰招呼一聲不行,為什麼我們組織這麼多幹部進去,搞了一個多小時……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
池老大把錢收好,說好,那我就給你三十五萬。
孟華凌原來給縣委副書記劉另當秘書,不滿自己天天跟著書記跑,寫寫畫畫當幕僚,要劉另給他放個局長噹噹。正好竹馬嶺鄉的書記潘安良雙規了,劉另在常委會上一建議,孟華凌就被放到了竹馬嶺鄉。
王三平本來不相信會滑坡,可見孟華凌搞得嚴肅,喊了幾遍喇叭,就打電話約文書強子。強子說不會吧,鄉里監測的人都走了,今天又沒下雨。
而更壞的消息是,醫生懷疑有可能是霍亂。
韓永明,男,生於1962年4月,湖北秭歸人。出版長篇小說《大河風塵》、長篇報告文學《三峽移民行》(合著)、《用我照亮你》等。散文偶有獲獎。現供職湖北省作家協會。
自從接到回馬坡滑坡的報告,劉另就一直撥孟華凌的手機。可怎麼也撥不通,問田琳,田琳又說還沒有從險區出來。因此,劉另就要田琳一有孟華凌的消息,立刻告訴他,不管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孟華凌去找劉另,劉另笑笑說,怎麼不好,一方諸侯?過去常說封萬戶侯,竹馬嶺鄉一萬三千多戶,當個書記不止萬戶侯?孟華凌說,可也不能去這竹馬嶺啊?劉另這時嚴肅起來:竹馬嶺鄉現在是困難一點,你年輕有抱負,就是要在這種地方才能練本事。實話告訴你吧,縣委決定派你到竹馬嶺,是寄予了很大希望的。
小郝這時下了車,提了手銬走過去,吼道:你狗日的還真要老子動手啊,還不快滾?!
整個回馬坡一片狼藉,面目全非。房屋倒塌,公路斷裂,亂石累累。鈣廠兩個高大的煙囪也倒了。高壓輸電線杆東歪西倒,七零八落。滿山豬羊奔突,叫喚不停。寬闊的攔馬河被泥石壅死。攔馬河的漁船,被大浪掀到了距離水面一百多米的地方。昨晚還是炊煙裊裊,燈火閃爍,響著麻將聲和悠悠笛聲的村莊,似乎眨眼之間便成了一片廢墟。
屋裡爆出一陣鬨笑。
怕我們坍死了?你們什麼時候想到過我們?
孟華凌聽李永祥這麼說,很無奈,只好把這事擱著了。
李永祥說,難道我們要答應他們這些無理要求?
小夏一邊跑著,一邊和小米說,米委員,你說今天真要滑嗎?真的要滑,該不會現在就滑吧,現在就滑,我們可就完了,我還沒談過戀愛呢。小米說,鬼知道它什麼時候要滑?孟書記不是說了,也許現在就滑下來。小夏說,既然他知道現在要滑下來,為什麼還把我們往裡面趕,不是把我們往死路上趕嗎?小米說,你哪這麼多話!你要是怕死,你就往回走。
劉另說,華凌,你有什麼意見?
孟華凌撥池老大的電話,不通。又撥田琳,田琳說,可能他把手機關了,我一直在撥著。
忽然,他們腳下那塊飛出的木板又落回來了,感覺到冰涼的水鋪天蓋地朝自己打下來。
走著走著,老秦突然聽到周圍有哼哼聲,回頭一看,聽到有人叫救命,聲音微弱。老秦走過去,低頭一看,一個人下半身埋在地里,就像一棵植物長在田間一樣。
王三平說,他帶姑娘回來關你屁事,未必還讓你沾一指頭?
孟華凌這就立刻打開手機撥吳松,說池老大可能還在山上,要吳松派個人去山上看看。
孟華凌說,你是什麼意見?
一個人說,你是書記,我們也不敢走。我們是在池老闆那裡拿錢。
市長聽到這裏,皺著的眉頭才舒展了一些。他說,這裡有點誤會。我給你們保證,毯子一定會發給大家,黨和政府、全社會對災民的救濟物資,也絕對會發到大家手中。假如你們發現有問題,懷疑有問題,可以檢舉。
他趕緊掏出手機撥李永祥。要李永祥馬上跑一趟氣象局。李永祥正跟幾個朋友聚在一起喝酒,好像已經有了幾分醉意,長長地啊一聲。聽孟華凌說天氣,便說,不問我就知道是晴天。我的腰疼比縣氣象台的預報准得多,我今天腰沒疼,天老爺不敢下雨。孟華凌說,回馬坡出現——
暮色將回馬坡變得影影綽綽,孟華凌瞄一下天邊,見天邊又有烏雲漫起了。
吳松罵道:這個狗日的,看什麼看?讓他坍死安逸,免得將來要浪費人民政府一顆子彈。
一會兒,吳松給小柯打電話,要他去跑一趟卡馬石。小柯說,孟書記要我們這時去吳立秋家裡呢。吳松說,卡馬石車子也去不了,你步行上去,讓小郝開著警車帶著那幾個傢伙在村子里轉就行了。小柯說,萬一要動手呢?吳松說,小郝又不是專職司機,銬個人還不成?
孟華凌正說著,不知誰搶走了電喇叭。正尋找著,電喇叭響了起來:你們滾吧,老子死了不要你們負責!
一會兒,李永祥下去叫來了陳大廣。劉另對陳大廣說,我劉另拜託你幫政府想一想辦法,讓死者家屬把死者抬回去,讓死者入土為安。
一會兒,田琳又說,王三平也沒出來。
婦人說:池老闆放炮,我們躲一次二十塊。
李永祥說到這裏時,劉另打斷了李永祥的話,你的意思是災民鬧事是陳大廣在背後煽動?
這一擱,治理回馬坡滑坡體的話,再也無從談起了。因此,回馬坡就成了竹馬嶺鄉最大的一塊心病。
大家不要慌,不要怕,要鎮定,看看跟前有沒有裂縫。老秦喊。
孟華凌說什麼方案?
王三平,你快跑去池老大屋裡看看。孟華凌急匆匆地說。
孟華凌處理了這件事,就返回政府。這時,李永祥已把田琳、老向叫過來,開會研究組織災民去考察的事。孟華凌就把這件事情在會上通了個氣。李永祥聽了,問孟華凌,這具屍體報不報?
手機是孟華凌打的。原來是孟華凌找到了小米。
王三平喊通知時,下馬場吳立秋家已經聚集了不少人。用回馬坡村人話說,吳立秋家是村真正的活動中心。那裡常年有人打麻將、斗地主,也有人打叫做花牌、上大人的紙牌。
第一縷陽光照到回馬坡時,武警部隊等各方援救人員也相繼進入回馬坡,展開緊張的救援。
跑了一段,聽見有廝打的聲音,知道小柯和池老大幹起來了。幾大步跑到他們跟前,果然見小柯和池老大擰在一起,小柯倒在地上死死地抱著池老大的腿。
災民們看見一行人走到跟前,知道這就是領導,連忙朝他們圍了過來。一位婦女大聲地說,他們發了毯子,又收回去了。這不是欺騙人嗎?
不是要滑坡?強子說。
有的人悄悄往外溜了。
孟華凌分析,災民們找這些理由,其實就是不想外遷。他們擔心政府會不負責任地隨便給他們找個地方,把他們當包袱一樣甩出去。
池老大說,不是說要滑坡,廠子早放了。
孟華凌最擔心的情況是王三平一播撤離通知,村民會出現慌亂。因此,通知了王三平,孟華凌就打電話給值班室,想讓政府機關的幹部進來維護秩序。
孟華凌看清是池老大開車,朝他揮手。回去回去,要滑坡了,趕緊走,把我送到政府去。
接到這個信息,孟華凌便召集幹部開會,商量災民外遷安置問題。李永祥一直分管移民,他建議抽調一些幹部,分成三組到災民臨時安置點上做動員。
孟華凌說,放了沒?
孟華凌說,我會把這些問題說清楚的。
老秦小白帶著裹屍布進入現場,將王大玲裹好,然後用擔架將死者抬出滑坡區。
可是人都不動。孟華凌瞪一眼老秦,老秦,我們走!他們要死,就讓他們死!
孟華凌聽到這裏,臉上笑著,眼裡卻滾下了幾滴眼淚:我不能送他們走,可我想望一望他們去的地方。
當他接到田琳報告回馬坡滑坡的消息時,他想起了關於關閉鈣廠的那場討論,心上生出了一種負罪感。他不得不佩服孟華凌。想不到這個平時謹小慎微、好像並無主見的孟華凌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有自己的主見,想不到這個看起來書生氣十足的孟華凌有泰山壓頂不畏縮的勇氣,能在千鈞一髮之際,果斷地做出他李永祥不敢做的決定。
孟華凌說,他們為什麼要找茬呢?
劉另帶著縣民政局、救災辦的負責人和縣醫院的醫護人員趕到紅橋時,孟華凌、田琳等幹部們正挺立在雨中,托舉著一塊巨大的油布。
李永祥又說,陳大廣在背後操縱這不是明擺著嗎?
孟華凌聽到這個報告吃了一驚。失蹤和死亡人數是反覆核對過的。每一個人都核查清楚了姓名、住址、年齡,這包括那些在江上打魚的外鄉人。為什麼會出現無名屍體?
回馬坡距離鄉政府只有三公里,中間只隔了一條攔馬河。孟華凌到餐館弄了點吃的,然後叫了一輛摩的,把自己送過紅橋,便抄小路往老鼠洞爬。
孟華凌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路口。他吼道:開什麼槍!他們要去死,讓他們去死!
孟華凌說,那你們要解剖屍體,一定要查清死因。
這樣你來我往,總算把人說通了。想不到有人又提出一個新問題:聽人說我們要去的那幾個點,日本鬼子發了毒氣彈。毒氣散不盡,現在,每天早晨出坡,露水不幹就不行,不然,露水沾到哪兒爛哪兒。
有兔子撞到小柯腿上,嘰嘰啦啦的怪叫聲響成一片。
現在,他看孟華凌的一眼可以說意味深長,耐人尋味。這一眼中,既有一種刮目相看的味道,又有一種對孟華凌義氣、敏銳的欽佩,也有一種歉疚和不平。
孟華凌以為他們這是要往外撤,問道,家裡還有什麼人?
這是什麼事情,張口要錢?小米說。
孟華凌走進會議室時,大家正在拉七拉八說著。因為焦急,孟華凌看起來臉比往日要黑得多。看他板著臉,皺著眉頭,而且一條褲腿卷著,小腿下面血糊糊的,會議室內一下子安靜下來。屋裡只聽到電扇呼啦呼啦地響。
池老大笑得亂顫,奧迪車似乎在晃蕩。這就給孟華凌介紹這個什麼芳芳,說她初中剛畢業,是戰友的女兒,現在沒事做,就在他公司里做事。
孟華凌說辦婚禮?
小米說,好,我就給你們請陳三爺。
鈴聲響了好幾聲才有人接了,孟華凌沒管是誰,劈頭就問這班是怎麼值的,是誰值班。小米低聲說是小米。孟華凌說,立即通知機關幹部火速趕到鄉政府。現在是八點差十分,八點二十所有幹部都到三樓會議室開會。
回馬坡村的災民外安車隊浩浩蕩蕩經過市裡的時候,送災民外遷的李永祥、田琳順便去看住在市一醫院治療的孟華凌。李永祥告訴他,災民們的錢都拿到手了。他們知道你為了討回他們的工錢而差點丟命的事,都哭了。又說不願意走了。說他們這回知道了,他們的新地方什麼都好,只可惜沒有這麼好的領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