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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蚯蚓

黑色的蚯蚓

作者:王芸
樊松子站在女人面前喘息,說不出一個字來。她沒想到女人沒有孩子,沒有孩子該怎麼辦?她的腦子一片空白,什麼回答也想不出來。女人抬眼看看她,低聲說:「我改天再來看您吧。對不起了,對不起。您,您節哀吧。」
樊松子拜託韓醫生和護士,只說她是切除子宮肌瘤,而不透露她想懷孩子的事。對老宋,她也是這麼說的。樊松子床頭的牌子上,只寫了含糊的「腫瘤」兩個字。
樊松子手把手教會成成開車,那年成成十五歲。有段時間,母子倆每個周末將車開到郊外偏僻少人的馬路上,來來回回地練。樊松子有過後悔的念頭。車不是一般的東西,飛馳起來,就是隨時可能奪命的刀。
忽然,她想起什麼,一把抓牢楊主任的手:「老宋呢?他知道家裡失火了嗎?」楊主任望著她,欲言又止。一位民警走過來:「您是這家的女主人吧,請您過來一下。」
她又去了那家大醫院,還是掛的專家號,找的劉醫生。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劉醫生雖然冷冰冰的,卻是個有技術、負責任的醫生。劉醫生一看傷口,眉頭皺起來:「怎麼弄成這樣才來?再拖幾天,你的子宮都保不住了。」
車是另一家公司的,司機不認識她。從現在開始,樊松子決定要好好地對待自己,好好地保護自己。她要將自己這片待耕的土地整理好,以便一個孩子在這裏安全、幸福地紮下根來。
孩子的小嘴用力吸吮起來。樊松子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
樊松子什麼也沒對老宋說。她還記得自己的承諾,如果老宋開口,她一定會一句話不說,選擇放手。她想看看,老宋會怎麼做。
吃過晚飯,老宋穿上外套,等樊松子一起出去散步。那幾乎成了他們的每天一課。樊松子說:「我今天有點累。我們就在家裡,好好談談吧。」
也許,那天是有預兆的。
當身體重新閉合起來,像一枚自我完滿的果實,緊緊地包裹住所有的隱秘和希望。一個氣泡一樣透明的孩子以奔跑的速度進入了她的體內,從此開始生長。
這時候讓她回家,會是什麼事?老宋很少在這時候給她打電話,他根本很少給她打電話。樊松子定一定心情,從容說:「我在高速路上,可能還有半個小時下來。」
印象中,挺拔幹練、風度翩翩的他,變成了一個橫陳在床上的白殼子。只有繃帶包圍著的那張臉,還顯出些活氣。上面的一雙眼睛原本緊閉著,彷彿感應到了樊松子的出現,緩緩睜開來,瞟向了樊松子站的角落。
她一把抓牢劉醫生的手:「您一定要幫我想想辦法,我有錢,都是成成留給我的,他一定也希望我再生一個像他一樣的孩子,他在天上看著我呢……」
樊松子看完信,仰躺在沙發上,再次閉上眼睛。她弄不清此刻的心情。說痛吧,似乎不是痛。說氣吧,似乎不是氣。說惱吧,似乎不是惱。說恨吧,似乎不是恨。
樊松子天天往醫院跑,沒事就待在生殖中心的病房裡,和護士、醫生聊天。她幾乎成了「生殖通」。這裏的住院病人不多,即使有,也多半早上來打過針就回家去了。她喜歡這裏的氛圍,來蘇水味兒,白色的床單,淡藍色的牆面,還有到處貼的彩色宣傳畫。那上面,不是氣泡一樣透明的胎兒,就是咧開嘴呵呵笑著的嬰兒。樊松子看不厭。
眼帘上幻出一團暖紅,樊松子感覺自己正向前飛奔而去,幸福的眩暈感襲來,將她籠罩。
樊松子和老宋沉默著走在人群中,離了半步相跟著。這一刻,生活離他們太遙遠了。他們像局外人一樣,面無表情地向前走著。

8

檢查之後,劉醫生面無表情地告訴她:「你這環上了快二十年,已經嵌進肉里了,取的話痛苦很大。我的建議是最好不取。」「醫生,疼我不怕,麻煩您一定給取一下。」樊松子表情懇切。
若是昨天,這句話也許會像子彈一樣擊中樊松子,嵌進心裏。可今天,它成了軟綿綿的棉花團,樊松子輕輕用手一撣,就撣掉了。
這封信同樣被她放進了床頭櫃抽屜。
麻藥很快開始發揮作用。樊松子感覺各種器械在自己的體內攪動,切割,但沒有疼痛感。時間無聲地流逝著,終於,尖嘴大夫舉著個血淋淋的東西送到她面前:「取出來了。」他誇張地撇撇嘴,「真是不容易。」
兩個人的生活很簡單。幾件衣服搓兩下就完了,三天才需要出去買回菜。樊松子整天歪靠在沙發上,將電視機開著。不看,也開著。她開車那會兒習慣了,怕靜。天天聽交通音樂台,常被裡面的節目樂得呵呵的。現在,她害怕屋子靜下來,靜下來的屋子馬上就被成成的身影和聲音充滿了。電視機鬧哄哄地響著,廣告、電視劇、音樂、小品各種各樣的聲音將屋子擠佔著,回憶就沒地方下腳了。
樊松子拿在手裡掂了掂,猶豫著要不要打開來。這封信是她去超市后,被人從門縫裡塞進來的嗎?正面反面瞧了半天,才發現角落裡寫著兩個字「緊急」。樊松子這才一點一點撕開封口。
一隻蝴蝶撞上了車窗玻璃。樊松子伸手「啪」一下打掉了女人的紙包:「呵呵,你們挺有錢是嗎?是啊,當局長的該多有錢啊,反正比我們這些跑的士的老百姓富裕。這是十萬塊是吧,我跑了十四年車,都沒攢到這麼多錢。你們想用這些錢買個心安是吧?那很簡單,我不要這些錢,你們將孩子賠給我吧。你們的孩子有多大,比我的成成小吧。這個,我也不計較了,不過多養幾年罷了。只要你肯把孩子給我,成成的事我也不計較了。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啊!」樊松子額頭的青筋直跳。
她不知道這疼痛來自哪裡,腹部,乳|頭,還是心?
民警剛走,護士推著一輛推車進來了,問:「樊松子嗎?」
她扭過頭去,怯怯地將目光移向躺在冰匣子里的那張臉。目光一貼上去,就被緊緊地吸住了。她很想將目光移開,可是移不開。那張臉白白的,嘴唇紅紅的,像化了妝的塑料人。可看著看著,她的眼睛酸脹起來。那寬寬的額頭,高高的鼻樑,薄薄的嘴唇……樊松子閉上了眼睛。她彷彿回到了高速路上,前方一團猩紅,而她正向著這團猩紅飛奔而去。
一個曾經失去過、不想再失去的女人
楊主任抱著個尿壺進來,看見她,驚喜地叫道:「哎呀,你醒了,可嚇死我了。老天保佑,孩子很平安。一出來就哇哇地大哭呢……」
兒子死了,已經從醫院運到了殯儀館的冷藏室。老宋單位的人在忙忙碌碌布置靈堂。
「他還可以接受治療,成成呢!連這樣的福氣都沒有。他沒必要來,你也沒必要來。已經這樣了,來又有什麼用?可以讓死人復活,讓時間倒轉嗎?不能的話,就請走吧。」力氣回到了樊松子的身體里。她的腳踏在樓梯上,一下一下,爆響灌滿了樓道。
一天晚飯後,老宋遞給樊松子一張存摺。她打開來一看,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分三次存進了七十三萬。樊松子不解地望著老宋,老宋的表情小心翼翼的:「這事是我自己做的主,沒和你商量。成成單位上給了三十萬,車賣了十九萬,趙局長又給了二十四萬,算是私了。他雖然沒癱瘓,可一條腿不利索了,也算得了報應。我想想,算了,總不能讓這事將兩家人都給毀了不是?」
韓醫生為樊松子制定了治療方案,有十幾頁之多。首先通過宮腔鏡手術,將子宮內膜的粘連部位分離開,藥物治療子宮肌瘤,繼而調理好整個子宮環境。然後,手術疏通輸卵管。
樊松子將蘋果放進嘴裏,酸中帶甜。她慢慢地咀嚼。「老宋,我想在孩子生下來以前,我們還是離婚吧。」
最後,樊松子停在了生殖中心門口。
門鎖撞響的「咔噠」聲,讓樊松子驀地回過神來。她環視一下空空蕩蕩的屋子,身子一歪坐在瓷磚上,雙手捧住臉「哇」一聲號啕起來。
幾個人又上了車,這次直奔「格萊美」,一家KTV量販店。樊松子乾脆一心一意等在外面,臉皮的厚度還不足以讓她直接闖進去。
樊松子起身從抽屜里拿出三封信。「喏,這信收到有些日子了,我沒對你說。我想了想,那個女人可能是真心愛你的,我也不想這孩子生下來有什麼三長兩短,而且,我們之間也確實存在問題,你該擁有自己的幸福……」說著說著,樊松子的眼圈酸澀起來。她站起身,走進了卧室。不久,裏面傳來輕柔的音樂聲。
樊松子去看了趙局長。她,不甘心。
一路上,楊主任的手都沒鬆開。從一樓往上的樓道,就開始黑起來。越往上,顏色越深。屋子門口站著民警,裏面也是。
在認出女人的一瞬間,樊松子將表情和聲音都磨成了一把刀:「什麼事?」
洗完澡,樊松子躺在床上,將衣服敞開來,仔細瞧自己的肚皮,耐心地等待。突然地,圓滑山坡的左邊隆起了一個山包,眨眼工夫消失了。接著是中間,是右邊。她能感覺到一隻小拳頭在山坡下面,歡快地舞動。這隻看不見的小拳頭,也彷彿舞進了她的心裏,讓她頓時血流加快,心臟怦怦有力地跳動。
樊松子也靜靜地望著江水。
她去了江邊。
家裡失火的消息,樊松子是凌晨六點知道的。居委會楊主任打來的電話。
年輕巡警以為女人差點撞上路邊護欄,嚇破了膽。將女人送到家,他才知道女人的兒子出了車禍,肋骨全部粉碎性骨折。被弄出汽車時,整個人比一張紙厚不了多少。
一個月後,樊松子的車賣出去了。從第一批的士出現在這座城市,開始做的姐,樊松子開了十四年車。四年前換車時,她挑了全市唯一一台黑色富康。在滿街不是紅就是綠的的士中間,也算一道獨特的風景。平時保護得仔細,現在車還新著,可因為賣得急,最後連牌照一起,十九萬就甩出去了。樊松子不在意這價格,她急著賣車,是想賣掉與之有關的成成的記憶。
成成的骨灰,撒進了長江。
樊松子在這裏見過喜,也見過更多的悲。一對對夫妻焦灼、無奈、痛苦、絕望的樣子,比她開的士那會兒看得還多。一位幼兒園老師被診斷為「原因不明性不孕」。拿著診斷書,老師的眼淚當場就掉下來了。刷刷地往下落。結婚九年,看病六年,換來的卻是這麼個結果。韓醫生安慰幾句,建議她去北京一家很有名的醫院再瞧瞧。老師紅腫著眼睛走了。單薄的背影,看起來不知有多凄涼。
樊松子安心出了院。現在,她得和老宋徹底交底了。
走在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汽車,聽著自行車鈴聲、喇叭聲、叫賣聲組合成的雜響,樊松子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一位年輕姑娘從對面走過來,看看她,又慌忙低下頭瞧瞧自己,再抬頭看看她,滿面疑惑不解。樊松子等姑娘走過去,才會過意來。那姑娘大概以為自己在笑她呢。她禁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成成也勸她離了,要不倆人都痛苦。他說,他會照顧樊松子一輩子,並伸出手來指天發誓。樊松子搖頭:「你爸無情無義,我不會放過他的。」
「成成,成成出了點事。說是,說是在醫院里。老宋,他、他還沒告訴你嗎……」
一進樓道,一股刺鼻的焦臭味迎面撲來。樊松子只顧急急慌慌地往上走。冷不防,身後一個人突然一把抓住她。回過頭,是楊主任。
「沒,我哪能收這個錢。我看她也可憐,眼睛又紅又腫,說趙局長可能癱瘓……」
客人在宜昌下車后,樊松子找了水,忍著噁心,用抹布仔細地擦前窗玻璃。那些從蝴蝶和飛蛾身體里瞬間迸濺出來的體液,還有翅膀上的粉末,黃中帶綠,綠中泛黑,讓人生出不祥的預感。她使出吃奶的勁,算是給收拾乾淨了。
樊松子越想越興奮,睡意跑得無影無蹤。她乾脆坐起來。月光趴伏在地板上,斜斜的一長條。月光的顏色,和那些胎兒的顏色可真像啊。看著看著,一個念頭突然像一柄錐子破空而來,刺進了樊松子的腦子裡。
樊松子不知道別的車是不是這樣。她很少跑長途,尤其是這個季節。乍一面對這繽紛而慘烈的景象,她不禁暗暗心驚。蝴蝶是生命,飛蛾丑點,也是生命,它們為什麼要不管不顧地一頭撞死在車窗玻璃上?她感覺像是自己謀殺了這些生命。
樊松子不明白他的意思,跟著他往裡走。黑色的飛絮在腳下飛起,又落下。樊松子跟著民警走進成成的房間。民警指著一方黑乎乎上一個長條形黑乎乎的東西:「請你辨認一下。」樊松子茫然地望望他,再read.99csw.com調過頭看看黑乎乎的東西,忽然想起來,這是成成的床所在的位置,那……
「情況不太好啊。你的子宮內膜部分粘連,有三個肌瘤,目前還不知道是良性還是惡性。輸卵管也不暢通。而且,你今年四十五歲了,即便能懷上孩子,也會遇到很多困難。我的建議是最好不要冒險。」
街上十分熱鬧。路邊菜市熙熙攘攘,迎來了剛下班的最後一批顧客。不少人提著滿袋子絲瓜、番茄、冬瓜往家趕。夕陽從樹縫裡斜篩下來,將人行道上的彩磚映得亮一塊暗一塊。
她把駕照擺在老宋面前,同時將一份晚報擺在老宋面前,告訴他這座城市將有第一批計程車了。說是商量,不過是個形式。轉天,倆人分頭跑遍親戚朋友借來幾萬塊錢,加上手頭的積蓄,沒多久就開回一輛燦紅色的富康。五年後,樊松子成了城區的街巷通。再偏僻的街頭巷尾,只要客人說得出,她就跑得到。她從工廠領回一萬多買斷金,一口氣將所有欠款還清了。
可她最先上路,一次性通過考試,還拿了個全優。教練不由得對她伸出大拇指,贊一句「巾幗不讓鬚眉」。
實際的操作過程,比樊松子想象得簡單。因為是體外受精,她和老宋之間避免了同床的尷尬。近五年的隔閡,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彌合的。儘管他們被同樣的心愿、同樣的目標重新牽連在了一起。樊松子覺得,冥冥之中,這也是成成希望的。
樊松子鬆開了下嘴唇:「那,我應該去看看趙局長。」她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門口病床邊坐著的一位老人,抬起渾濁的眼睛問樊松子:「你找哪床?」樊松子沒有作聲。最裡面坐著的女人聞聲抬起頭來,望向樊松子。樊松子戴了副墨鏡。女人的眼睛確實又紅又腫,她的也是。
自從肚子里有了這個孩子,樊松子再也不允許自己消沉、低落了。她每天對著鏡子練習微笑。起初,笑容有些生硬,漸漸地,那笑就像從她心底里開出的花了。看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樊松子總有走過去說說話的衝動,可她克制住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畢竟和人家的有所不同。
有時躺在沙發上,樊松子突然冷笑起來,望著天花板喃喃低語:成成,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吧。你看到了吧,我們不吵架了。你爸也不說離婚了。每天我們都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吃飯。為了這個,你連命都肯放棄嗎?傻不傻啊你……
良久,風將老宋低沉的聲音吹送過來:「什麼事?」
她將手放在肚子上,來回輕輕地撫摸。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讀到了那封信,變得很安靜。樊松子喃喃自語:「成成,你說媽該不該放手?」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你。我經常在遠處看你,還有宋。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我,否則太不公平了。
她徹底地厭了車。看見車,尤其是小車,恐懼感就不受控制地躥遍全身,讓她不由自主地拔腿想逃。甚至,她怕上街。街上到處是車,各種各樣的車像無數根刺在戳她的眼睛。她待不了多久,就渾身冒冷汗,雙腿沒了力氣。
江風已經又涼又硬,刮在臉上隱隱作痛。轉眼,夏走了秋走了,冬天就要來了。沒有陽光,滿目景色有些灰暗。
樊松子在車裡睡著了。猛地驚醒過來,一看時間,快一點了。她不知道老宋走了沒有,想想還是開車回了家。老宋還沒回。樊松子洗完澡,靠在床上又等了一個多小時,老宋才回來,一身的煙氣、酒氣。第二天,她偷偷聞了聞老宋換下的衣服,倒是沒有異樣的香水味。
看到這些話,你也許已經預感到什麼。是的,宋本來打算和你離婚後,就和我結婚的。可你一直不肯答應,宋說不想傷你太深,畢竟你們也是夫妻十幾年。這個我能理解,我也是女人,也離過婚,嘗過那種苦到骨髓的滋味。不巧的是,你家成成出了事。實際上,你可能不知道,成成知道我,還來找過我。他讓我放過宋,成全你們。我告訴他,我真心愛宋,想給他幸福。我問他,難道你不覺得現在這樣,你爸過得一點也不幸福,你媽也是嗎?後來,他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是他出事前沒多久,他讓我再耐心等一段時間,不要逼他爸太緊,說他會做你的工作,讓你放手的。沒能等到那一天,他就出了事。我也很難過,成成是個心地善良、很懂事的孩子。
「是趙局長,他開的車。」老宋說。
宮腔鏡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住了幾天,樊松子對老宋說,醫生讓再多觀察一段時間,反正醫院人多熱鬧,比我一個人待在家裡有意思。我乾脆多住一些日子吧。老宋點點頭,答應了。
每年寒暑假,成成都為她送晚飯,然後坐在副駕座上給她押車。樊松子沒將車租給別人,自己從早跑到黑。說是每晚十點收班,可有時客人剛下又上了客,想收班也沒法收。樊松子經常回到家已十二點了。成成押車的話,從不許樊松子拖班。有客人要上車,他會非常禮貌地:「對不起,您換一輛吧,收班了。」
樊松子的心驀地冷了,冷至極點。
有時,肚子像發生劇烈地殼運動的土地,隆起鼓鼓的一團,保持一段時間,慢慢地平復,然後是另一處隆起。樊松子只能側向一邊睡了。韓醫生說,這樣有利於孩子在子宮裡呼吸,也避免壓迫她的其他臟器。
層層疊疊的花瓣間,有清澈的水流在無聲地、縱情地流淌……
韓醫生檢查一下,建議她住到醫院里來。一則保胎,盡量讓胎兒在肚子里多待一段時間。一則,有什麼緊急情況,也好及時處理。
樊松子的牙,咬進了下嘴唇里。一股腥甜味瀰漫開來。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面,許多隻蝴蝶蜂擁著撞向玻璃。兩者觸碰的瞬間,蝴蝶的生命煙花一樣迸濺開來。
晚上,麻藥散去,下面鈍鈍地疼痛起來,腰彷彿要斷了。老宋晚上回來,發現她神情不對勁,問:「哪裡不舒服?」樊松子搖頭:「睡一覺就好了,有點累。」老宋進房睡了。
樊松子仰起頭,任江風吹拂她的頭髮。「老宋,有件事你一定要幫我。可以的話,其他的我都可以答應你,包括離婚。」她不去看老宋的表情,感覺他正定定地望著自己。
「劉醫生……」樊松子話沒出口就哽咽了。她放緩語調,盡量將話說得清晰。「你不知道成成是多好的一個孩子,他還在讀書的時候,放了假,每天給我送飯,我對不起他啊,從小到大,我沒為他操過多少心,我一定要再生一個孩子,一個像成成一樣的孩子,我要好好地補償他。過去虧欠成成的,通通補償給他。」
每天起床后,她都會做一套孕婦保健操,晚上出去散步。老宋在家時,會陪著她。倆人出現在小區里,認識的人紛紛和他們打招呼。老宋微笑著和人寒暄,樊松子只是笑著點頭。
白殼子突然發出了「嗚嗚」的聲音。樊松子看見趙局長的嘴歪向了她這邊,表情顯得很激動。女人趕緊站起身來,連聲問:「怎麼啦,怎麼啦?你要什麼?別急別急……」趙局長還在不停地「嗚嗚嗚……」床顫動起來,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樊松子轉身出了門。
可樊松子偏偏迷了路。她走進那棟竣工沒多久的門診大樓,到處都在亮閃閃地反光。她明明記得上樓梯到二樓,右拐,再左拐,第二個門就是。可怎麼也找不到那扇掛著「心理諮詢室」牌子的門。她樓上樓下地轉悠,沿清潔工指的方向左彎右繞,那個小門卻怎麼也不肯出現。大樓越走越像個迷宮。
樊松子早上做保健操時,突然感覺下面湧出一股熱流。她一看,見紅了,心裏頓時「咯噔」一下。離預產期還有兩個月,不會是孩子出事了吧?
她靠坐在沙發上,提醒自己:冷靜,冷靜!自己尚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對於她,就是世界,可以抵過其他的一切。而對於那個面目不清的女人,也許老宋就是她的世界,可以抵過其他的一切。
女人已經滿面是淚了。她垂下眼瞼:「如果有孩子的話,我一定賠給您了,一定的。可是,可是,我不能養孩子,我們沒有孩子。」女人的聲音很低,像是低到喉管里去了。
樊松子望著他,搖搖頭。

10

「我情願癱瘓的是成成!我可以照顧他一輩子……」樊松子大聲嚷道。話沒說完,她蹲下來,頭深深地埋進雙膝間,發出嗚嗚的悲鳴。
樊松子沒有說話,將存摺合上。放在了茶几上。
你這個女人真是可怕。你居然還能面帶微笑。看見你的笑容,我就覺得那是魔鬼在發笑。
上高中時的成成,已高出樊松子半個頭,在她身邊十足像個紳士。老宋當上副局長后,很少在家吃飯。午飯在單位解決,然後睡個午覺。下午一般有應酬,常常深更半夜才裹著滿身煙氣酒氣進屋。樊松子整天在外面跑,也沒時間和精力做飯,自己一個燒餅一碗面就可以打發一餐。成成從上小學開始,就自己解決吃飯問題,有時在外面買份盒飯,有時回家簡單做點。
老宋很快趕來了,問明情況后,又回家去收拾東西送來。最近一段時間,老宋顯得很沉默。天天還是回來,還是陪她出去散步,但不怎麼說話。樊松子也不追問。她心裏裝了個孩子,已經夠滿了。她要為孩子保持平和的心情。
那邊一下寂了聲。良久,傳來大姐虛弱的聲音:「你,你現在在哪?」「我在紅星路上,到底什麼事?成成怎麼啦?」樊松子幾乎在吼了。
樊松子和老宋最終走路回的家。樊松子拒絕乘坐任何車。老宋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去。殯儀館的事交給了樊松子的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樊松子的母親在家裡輸液,老人家至今還以為外孫子成成在醫院搶救。老宋的家人在鄂西大山裡,還沒趕到。
念頭一出來,就再擱不下了。樊松子很快拿定了主意。
樊松子的傷口發炎了。
那笑容像大麗菊,在白色床單的映襯下,綻放開來。
「那個,是我一個朋友的事。最近,她的孩子生病沒了,她想,她想再生一個。他們只有那一個孩子,不知道政策允不允許?」樊松子開始說得結結巴巴,後來流暢了,眼神懇切地望向楊主任。
倆人來到萬壽寶塔附近的沙灘上。不遠處,聳立著那座據說是某個明朝皇帝為生母建的賀壽塔。歷朝歷代,人們都在祈求長生不老,長命百歲,可到頭來又有幾人活得過百年。
樊松子茫然地望著她,良久回過神來,用手摸摸肚子,那裡不再是高山,而是平地。她急切地抬起頭:「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您家裡昨晚發生的火災,是有人刻意縱火。我們已經找到嫌疑人,她承認了縱火的事實。據她說,她和你的愛人有過感情糾葛,曾打算在你們離婚後結婚,但後來你的愛人變卦了。她還說,曾給您寫過三封信,這些信現在還能找到嗎?」
那天樊松子去了一趟超市。她現在兩天去買一次東西,幾樣凈菜、水果,少量生活必需品,每次不買太多。怕提的東西太重傷到孩子。
樊松子咬緊嘴唇,用力點點頭,無聲地笑了。
踏進屋,樊松子簡直認不出是自己的家了。到處都黑乎乎的。依稀她還辨認得出哪是電視機,哪是餐桌。樊松子感覺像在夢中,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夢境而已。
韓醫生已經做好了準備。樊松子躺到手術床上,張開兩腿,燈光從兩腿間照射過來。這情景似曾相識。哦,她想起來,不久前她就這樣躺在私人診所的手術床上,滿懷希望地取下了節育環。那是她實現希望的第一步,現在她就要踮起腳來,摘取果實了。
樊松子一眼認出了女人。女人的眼睛又紅又腫。

5

樊松子到家的時候,濃濃的香氣在屋子裡瀰漫。老宋將湯煲在電飯鍋里后,就去醫院接她了。
以前,成成說過很多次:「媽,車賣了吧,我養活你。」樊松子聽了仰頭笑:「等你結了婚,我就賣車,安心回家當婆婆,享清福。」現在,再也當不成婆婆的樊松子整天閑在了家裡。
在病床上折騰了一夜,樊松子想出個不知行不行得通的辦法。
她覺得時機成熟了,現在她可以將那個心愿告訴劉醫生了。聽完她的請求,劉醫生的眉頭擰在了一起。「這樣啊,」她沉吟著,手裡的筆輕輕敲擊桌面,「現在我還無法答覆你,能還是不能。必須先做一些檢查,看看可行性有多大。」樊松子忙不迭地點頭,她對這個說話冷read•99csw.com冰冰、表情冷冰冰的醫生,已經生出了完全的信任。
終於有一天,老宋爆發了。沉默的人一旦爆發起來,能量有多驚人,樊松子算是知道了。老宋發了瘋一樣,一口氣砸掉了一大摞碗碟。這之後,倆人就經常性地開戰了,反正成成遠在部隊上。這情形一直持續到成成轉業回來。
掛了電話,樊松子不禁莞爾。什麼時候,自己成了需要被導診的人了?回過頭,她望著「生殖中心」幾個綠色的大字,原來這裏不是生孩子的地方,而是讓那些懷不上孩子的人懷上孩子的地方。
門內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邊椅子上坐著不少女人。都是些懷了孕的女人吧,樊松子想著,不由走了進去。幾道目光不約而同望向了她。樊松子頓時緊張起來,趕緊在最末一個椅子上坐下,用手擦去額頭滲出的汗。
沒想到,偏偏在這個手術上出現了意外。樊松子做的局麻,人很清醒,聽得見韓醫生和護士的對話。似乎,縫合時進行得很不順利,手術持續了三個多小時。一出手術室,樊松子就急切地追問韓醫生情況怎樣。
劉醫生將手從她的手裡退出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有些事可為,有些事不可為。作為醫生,我首先考慮的是病人的安全,是減少不必要的痛苦和危險……」樊松子再次抓住了劉醫生的手:「我不怕,什麼都不怕,只求你幫幫我,幫幫我。」
一個像成成一樣可愛的孩子!
老宋似乎鬆了一口氣:「那好,你在那兒等著,別走動。我讓醫院的導診護士過來找你。」
「哦,你是來讓我節哀的嗎?」樊松子的臉上浮出一絲冷笑。
她要將虧欠成成的,通通補償給這個孩子!
診所臨街的玻璃窗上寫著業務範圍:人工流產、上環、治療各種婦科疑難雜症。樊松子知道,這種地方,只要掏錢就沒有辦不成的事。診所的大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長得不怎麼體面,尖嘴猴腮的,但看起病來,說得頭頭是道。樊松子仔細旁觀了兩個病人的診療過程,最後決定就是這兒了。
樊松子站在那裡,低頭看著女人,久久沒有動。女人一動不動跪在地上,樊松子看見她的發叢里夾雜著不少白髮,像白色的花蕊細細地鑲嵌在黑色的花瓣上。看起來,女人比自己年輕許多,可……不知這些白髮是不是這兩天才長出來的。
除了牆角蹲著個男人,這裏坐的全是女人。有幾個皮膚很黑,皺巴巴的,一看就是從周邊鄉村來的。這家醫院名氣大,經常有下面縣鄉的病人來看疑難雜症。
護士慌忙按住她。「孩子洗澡去了。您別著急。送來的時候,情況很緊急,是劉醫生給您做的剖腹產手術。麻藥快散了,您可能會感覺有點疼。需要加止痛泵的話,就和我說。不過上止痛泵期間,不能給孩子餵奶。」
「有意思吧?大姐很喜歡孩子吧?這麼大年齡了還想生?怕是不容易喲。」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樊松子的耳邊響起,嚇了她一跳。
十四年前,樊松子還在紡織廠車間「轟隆隆」的機床前走來走去,不停地接線頭。牽線穿孔,拋線接線,剪去線頭,啟動織機,這套動作她不知重複了幾萬遍。那時,紡織廠已經走過了八十年代的輝煌期,開始有車間停工待產了。工資也寅吃卯糧,七月才領到五月份的錢。老宋那會兒還是小宋,啤酒廠一個不起眼的技術人員,工資和她差不了多少。成成剛上小學。樊松子最不喜歡半死不活的狀態了。她沒和老宋商量,悄悄去駕校報了名。沒班的時候,她就去學車。樊松子從小成績在班上就是中不溜兒,可她心氣高,膽氣大,跑步、籃球、跳遠、唱歌樣樣不輸人。那時,學車的女人少。她是那批學員里唯一一名女性。
她沒有扭過頭,感覺老宋笑得像個天真的孩子。
忽然,樊松子開了口,聲音似裂開了無數道縫隙:「怎麼出的事?」
倆人一起打的回家。司機是個小夥子,樊松子坐在車後座上,心情愉悅地注視著他的側影。越看,越覺得像成成。她將手輕輕地按在肚子上。
「對不起,我知道您現在很傷心。我,我是趙翊非的愛人。我,我來是……」
從那以後,成成做了樊松子的情緒垃圾桶和情感按摩器。和老宋每鬧一次,樊松子就向成成哭訴一次,發泄一通,得些安慰的話。
直到離開,樊松子都沒有說話。她的五官平靜地待在原來的位置,只有眼睛在不停地淌眼淚,湧泉一樣。彷彿主宰淚腺的神經失靈了。
「血!血!」一個聲音尖叫起來,像是身後的楊主任。民警飛快地伸過手來,接住了樊松子。樊松子笨重的身體一下子倚靠在民警身上。在失去意識的瞬間,她緊緊抓牢了民警的袖子。
女人用手將門擋住。「大姐,我把話說完就走。」說著,女人站起身來,從包里摸出一個厚厚的紙包。「大姐,這是我和翊非的心意。請您收下,不夠的話,我們再去借。」
「大姐,我們都是女人,您現在的心情我很理解。大姐,請您相信我。我們也很難過,非常難過。翊非讓我一定要來,代他做一件事。」說著,女人身子一軟,在樊松子面前跪下來。
成成走後,我看出來宋很傷心。他也很擔心你。那段時間,我不敢提離婚的事,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安慰他。我想他能體會到我的一番苦心。你的心情慢慢變好后,宋的情緒也好多了,有一天他說,等再過一段時間,就和你說離婚的事。他將成成留下的錢都存到了你的名下,是想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說真的,聽他主動說起這事,我很欣慰。錢我不在乎,就是他赤條條一個人,什麼也沒有,來到我身邊,我也會張開雙臂歡迎他。一天,他突然對我說,你想再懷一個孩子,體外受精的那種,說你答應孩子懷上后,就給他自由。我當時高興極了。苦了這麼些年,終於盼到頭了。但事情並不像我期盼的那樣,宋似乎離我越來越遠了。有時候,他的人待在我身邊,但心不在。思前想後,我才意識到,原來你是想借孩子挽回宋的心。
想不通的樊松子故意找茬兒,刺|激老宋。每逢這時候,老宋總是無聲無息地翻看自己帶回來的報紙,不作回應。原本就稀淡的夫妻生活,基本停擺。樊松子再不讓老宋近身了,覺得他臟。心都不在了,還怎麼可能貼得那麼近?後來,老宋乾脆搬去了成成的房間。
當年,老宋陪她去醫院檢查。尿杯遞進去后,老宋讓她坐到走廊椅子上等著,自己在窗子前徘徊來徘徊去。她遠遠地看見醫生從窗口遞出一張化驗單,老宋快步上前,雙手接過來,埋頭看了看,很快抬起頭來,沖她露出了一個有些羞澀的笑容。
「人嘛,都有自我保護的潛意識,撞車的瞬間,趙局長將方向盤打向了左邊,結果,對面的車正好撞上成成坐的這邊。趙局長的脊椎也斷了,還住在醫院里。倒是坐在後面的主任,只有點輕傷。唉,成成要是坐後面就好了。」
樊松子慌忙打的趕回家。離著很遠,她就看見住的樓道前圍滿了人。她從人群里擠進去,人們看見是她,紛紛讓出道來。
成成兩頭做工作,可效果甚微。還沒等事情有個結果,成成出了事。他生前沒能實現的願望,在他身後奇迹般地實現了。但樊松子沒有把握,老宋聽到這事會是什麼反應。好幾年的隔閡,她對他似乎已經非常陌生了。她摸不清老宋到底會怎麼想,怎麼看待這件事。
她的意識很清醒。不行,我要馬上趕回去,成成肯定還在搶救。她的身體卻不聽使喚。她死死地盯住車窗玻璃,那上面趴滿了蝴蝶和飛蛾留下的污漬,臟極了。筆直的高速路就在這污漬背後,向遠處延伸,延伸。樊松子閉上了眼睛,兩行眼淚,從緊閉的眼縫裡滾出來。
「我想再懷個孩子,一個像成成的孩子。」樊松子低下頭。一隻蚯蚓正從黃沙中鑽出頭來,努力向外蠕動。
這條從幾千公裡外的雪山流出的江水,一路穿山劈嶺來到這裏,不知奔流了多少萬年,也不知在天地間輪迴過多少次。而今,它依然激|情洋溢、生生不息地流淌著。人生的任何痛苦,和這條古老的江水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
想到老宋,她突然記起來,那個黑乎乎東西上黑乎乎的一長條。樊松子感覺一陣眩暈。好冷啊,身子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她突然有了吹口哨的衝動。很久沒吹過了,還是年輕的時候,她和老宋一唱一和,一粗一細,合作過不少曲子。吹首什麼歌呢?
答案隱藏在生活看不見的暗處。
成成從小愛車。十歲大,就把儀錶盤弄得一清二楚。而她是迫於生計不能不愛車。
樊松子每天往醫院跑,按劉醫生開的清單一項檢查一項檢查地過。一系列檢查單陸續擺在了她的面前,可她看不懂那些英文字母,還有那些出自不同醫生、天書一樣難認的診斷。
我也想告訴你,即使因為肚子里的孩子,宋選擇留在你身邊,那不是因為他對你還有感情,而是無奈的選擇。無愛的婚姻,將兩個人捆綁在一起,對倆人而言,都是折磨,是最殘忍的酷刑。
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醜陋和可怕的東西在等著他。也許,你根本不該帶他來到這個世界上。也許,有一天你會失去他。你已經嘗過失去的滋味了吧。那時,你會非常的痛苦,比失去成成更加痛苦,因為那是雙倍的失去……
「明天就可以了。」韓醫生的眼睛含滿笑意。
樊松子疲憊地點點頭。這個環是生成成的第二年上的。生下成成后,她接連做了兩次人流,覺得實在受不了了,偷偷跑去醫院上了環,回家才和老宋講。
兩位民警讓她在記錄本上按個手印。她的手一點力氣也沒有,後來是楊主任捉住她的手按的。那枚手印猩紅,刺目。
「您今天去醫院了是嗎?翊非認出您了。」女人垂下眼瞼,她的臉白得像一張薄紙。「他,他心裏很不安,很難過。他,現在沒辦法來賠罪,醫生說可能會癱瘓,要看治療的情況。」
樊松子想過從精|子庫里挑精|子。可那樣生出來的孩子,就不像成成了。成成是老宋和她創造出來的孩子。在這世上,任何人都不可取代。
樊松子搖搖頭,將頭安放在枕頭上。孩子,她終於又有個孩子了。一個女孩。雖然不是像成成一樣的男孩,她也很滿足了。她是自己和老宋的孩子啊,和成成有著相同的血源。
樊松子犯了難。一方面是失望,一方面不知道怎麼和老宋開口。

3

第二天一早,她就開始付諸行動了。仔細思量一番后,她決定先去找居委會的楊主任。
樊松子伸過手去,將蠟燭包緊緊攬住,微微側過來。樊松子看見了一張紅嘟嘟的小臉,閉著眼睛,小嘴在不停地嚅動。一股熱流湧進她的身體,直撲進眼眶。
老宋由著她處理,緩緩地說:「為什麼?」
起床后,樊松子洗了個澡,將自己從上到下搓了兩遍,直搓得皮膚白里泛紅。
樊松子第一次知道,這世上還有很多人在為沒有孩子苦惱。
「你別多想了。剛生完孩子,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我們都會給你辦好的。等會兒孩子送來,你就可以給她餵奶了。」說著,楊主任走了出去。門外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蝴蝶和飛蛾影響了樊松子的心情,似乎也影響到她的運氣。她在宜昌長途車站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等到回荊州的客人。心情越來越煩躁,她再等不下去,只好空車返回。
老宋給樊松子聯繫了一位心理醫生。每周一次,一個小時的心理諮詢,也就是聊天。
樊松子點點頭。護士反身從推車裡抱出一個蠟燭包狀的東西,放在樊松子的身邊。「喏,您的小姑娘,長得很可愛,頭髮可好呢。」
兩個月後,再躺在醫院的檢查椅上,她聽見劉醫生說:「嗯,傷口愈合不錯,宮頸很平滑。」樊松子朝著天花板,無聲地綻開了笑容。
看到兒子的第一眼,樊松子心裏突然生出一絲欣喜。弄錯了,大家一定弄錯了!這不是成成,絕對不是!躺在冰匣子里的這個人,只不過和成成同名罷了。
樊松子去了市裡最大那家醫院,掛的專家號。婦產科的病人很多,門外的椅子上都坐滿了人,還有不少人站著在等。
楊主任快步上來,用力抓緊她的手。她才發現楊主任的手熱乎乎的,而自己的手冰涼一片。
樊松子的身子接連不斷地打起抖來,她用雙臂將自己盡量抱緊。良久,她平靜下來。她不能https://read.99csw.com容忍自己如此脆弱,那會傷害到肚子里的孩子。
新病人大多不了解樊松子的經歷,以為她懷的是第一個孩子,且是很多年才好不容易懷上的。樊松子也不解釋。
樊松子和老宋租了條漁船,划到江心,倆人一把一把將骨灰撒入江流。風吹拂著樊松子的頭髮,陽光照進她的眼睛,卻無法鮮亮她的表情。幾天工夫,她的心已破碎得無以復加,和手中的灰一個模樣了。
老太太認真聽著,踏著樊松子的尾音,她埋下身子,拉開一個抽屜翻找起來。樊松子看見裏面裝著一本摞一本的資料。翻了半天,老太太抬起頭來,眼鏡滑到了鼻樑上,一雙滿是歉疚的眼睛越過鏡框望住樊松子:「那個,我再幫你問問。那個計劃生育的冊子不知弄哪去了,我問到了,馬上告訴你。」
五個月後的一天,樊松子洗澡的時候,突然地,肚皮上拱起拳頭大一個包來,眨眼工夫,又消失了。樊松子停下手來,靜靜地站在那兒。可肚皮一片平靜。

12

倆人面對面坐著吃飯,都不說話。多半是新聞聯播時間,老宋不時地扭過頭看看電視,議論一兩句。樊松子沒話,神情蔫蔫的、悶悶的。倆人都不看旁邊空著的那套碗筷。吃完了,和其他碗盤一起收拾乾淨。

13

之前,成成是他倆之間禁絕的話題。誰也不提這兩個字。樊松子不知道老宋去過江邊沒有。偶爾,她會去江邊坐坐,一個人。
樊松子不言聲,待傷口包紮好,將藥箱放回原處,才坐回沙發上。「我想,我們還是先把手續辦了。我怕,到時候,我會後悔。」「後悔也沒關係。」老宋脫口而出。
韓醫生顯得很疲憊,眼睛里也沒有笑意,拍拍她的肩:「安心休息。」

1

走出手術室,一眼看見老宋,樊松子不免詫異。昨天,她只說了句「明天去醫院」,老宋並沒什麼表示。看見她,老宋忙走上前伸出手來:「還好吧?」那手停在半空中。樊松子沖他笑笑,點了點頭。
「跪就有用嗎!我說了,什麼都沒用,除非能讓死人復活,讓時間倒流!」說著,樊松子邁步進了屋,準備關門。
望著江水,樊松子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將成成的骨灰撒進長江,讓他和這條生生不息的古老江水,一起在天地間輪迴。或許,在從天而降的雨雪中,她能一再地感受到成成的氣息。
「劉醫生,我現在沒單位。以前是開的士的,現在不開了。」樊松子用手撐住桌子,將椅子讓出來。「這是醫院的規定。居委會的證明也行。」劉醫生的口氣不容商量。樊松子想再爭取一下,磨蹭著不肯走,劉醫生卻不再搭理她。剛坐下的病人也滿臉不耐煩地望著她。她只好出來了。
她趕緊下樓打的,去了醫院。

9

懷著這絲竊喜,她將頭轉向老宋,希望得到他的呼應。可老宋的眉頭緊緊擰著,像在眉心安了個螺絲釘。樊松子從沒發現他的臉上有這麼多皺紋,兩腮深深地陷下去,頭髮凌亂地堆在頭上。老宋從來把自己收拾得很體面,每天出門前自己都會將衣服熨得平平整整。可現在,他的衣服像他的臉一樣,皺紋叢生。
電話是老宋打來的。樊松子聽出他的聲音有點抖。「松子,你在哪裡?」「紅星路。」這回答脫口而出,樊松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謊。「那你趕緊回家一趟。」樊松子突然發現老宋的聲音挺蒼老的,儘管已快五十歲的他看起來不過四十齣頭的樣子,可聲音比相貌更忠實于實際的年齡,是任何化妝品、定期保養,乃至所謂更年期的愛情也無法塗改的。
老宋那天沒有立即答覆她。她也沒有追問。第二天,坐在飯桌上,老宋突然說:「好吧。」樊松子抬起頭,老宋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可鬢邊見了白。老宋沒看她:「哪家醫院?你住院的那家?」

7

不一會兒,門外傳來喧嘩聲,夾雜著楊主任壓低嗓門的說話聲。兩位穿制服的民警走進來。「你好。有些情況我們需要問一下。」一個矮個民警走到床前,拿出一個記錄本來。
她本打算一直等下去,趕巧上了客人。她便拉了兩趟客。心裏還是不甘,又轉回「一口湘」。在門口等了沒多久,老宋幾個出來了,顯然都喝了不少酒。一個女人將胳臂搭在一個男人的肩上,另一隻手上上下下地舞動。老宋和另一個男人站在旁邊說話。
樊松子了解到事情的經過,是傍晚從殯儀館回來的路上。
讓樊松子憋屈的是,成成的命不是送在自己手上,而做了開車癮正處在爆發期的新手的犧牲品。難道這就是命?

2

對面牆上,貼著一張彩色的宣傳畫。是一個胎兒生長的全過程。最初是渾圓的水泡狀,慢慢地顯出了眼睛、頭的輪廓,分出了身體和四肢,頭部越來越飽滿,捏成小拳頭的手指清晰可見了……胎兒不斷變化著,漸漸有了孩子的形態。太奇妙了!樊松子看入了迷。
他們在公墓給成成買了個家,放進了成成生前最喜歡的衣服、書、遊戲機和一部新手機。成成原來的手機,在兩車碰撞的瞬間,從他胸前的口袋裡飛出來,砸破前車窗,跌落在離現場十米遠的地方。
有一刻,樊松子真的閉上了眼睛。她的手握住方向盤,車在向前飛馳。一瞬間,她有靈魂出竅之感,彷彿正奔向遠方一團潔凈的暖紅。待她睜開眼,正好一隻色彩絢麗的蝴蝶飛撞上來,玻璃上瞬間添了一團煙花狀的污漬,黑黃、渾濁。眨眼工夫,蝴蝶不見了蹤影。它從這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你好!我就不稱呼你了。
韓醫生是個臉像滿月一樣飽滿的女醫生,一雙眼睛總像含著笑。見她的第一眼,樊松子就想,有這樣的醫生給治療,那些病人一定心情舒暢,懷孩子也順利許多吧。
進了屋,是個表情冷冰冰、語調也冷冰冰的女醫生,姓劉。
「楊主任,老宋呢?」樊松子無助地拉住楊主任的衣襟。
老宋站在她身後,彎下腰來,用手輕輕地拍撫她的肩。
老宋為樊松子煲了雞湯。這是記憶中絕無僅有的事。
成成的事情辦完,她就對大姐、二姐和媽說了,「你們都不要來看我,讓我靜一靜比什麼都好。」經歷過這事後,樊松子才知道世間所有的安慰都沒用。長也好,短也好,所有的痛苦都會過去。但沒有誰可以替代誰。那些痛苦,一滴不漏,必須自己嚼碎了,自己咽下去,自己嘗夠那滋味。就像斷成兩截的蚯蚓,痛過之後,再活出兩倍的生命。
劉醫生抬眼瞟她一下:「那也得單位開證明來,我們才能取。」說罷,調頭轉向護士,「下一個。」後面的病人馬上進來了。
看電視的時候,老宋喜歡將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倆人一起感受奇妙的地殼運動。老宋常常忍不住,嘿嘿地樂起來。一些瞬間,樊松子會突然地陷入傷感。身邊這個男人,是她因為喜歡而甘願結合的。她有些不明白,過去的幾年間,他們為何會形同陌路,彼此給予的只有痛苦和傷害。兩個距離如此切近的人,為什麼不能一直地相互珍惜下去?而眼前這種日子,又會一直延續下去嗎?她心裏沒有答案,也找不到答案。
老宋天天送飯來,人顯得有些消瘦。兩天熬一次湯,變著花樣來,骨頭湯、雞湯、鴨子湯、魚湯。同房的病人都說:「你福氣真好,找了個這麼體貼的愛人。」
樊松子和趙局長見過三次面。一次是成成轉業到單位,她陪他去報到。一次是成成的工作落實了,她請局領導一起吃飯。趙局長的歌唱得很好,她當時想,這位領導長得可真是體面。後來,成成跟了趙局長,專門為他開車。樊松子別提有多歡喜。那年春節,她特地買了精油、精面,做了翻餃、麻花,讓成成給趙局長送去。成成不肯,說現在誰還吃這些東西,是她陪著他去的。遠遠地站在街角,她看見趙局長走出來,接了成成手裡的東西,滿臉都是笑。然後是這一次,第四次。這一次,再沒有成成站在他們中間了。
四周很快圍滿了人。人群發出低啞不明的語聲。突然,樊松子站起身來,三步兩步撥開人群走出了包圍圈。老宋遲疑一下,也趕緊擠了出來。
樊松子微微愣一下,將頭扭過去,點了點。
樊松子還沒想好怎麼和老宋說。她想等一切準備好后,再開口。若是計劃並不能成功,也就沒有和他說的必要了,免得倆人尷尬。
樊松子打了個抖。她起身將窗戶關上。再坐下來。拿起信的一瞬間,她有些猶豫。看,還是不看?最終,她還是看了下去。
如今,樊松子有時間做飯了。常常切著香乾丁,樊松子的動作慢下來,愣愣地站在那兒,眼圈漸紅。她想起來,自己沒為成成做過幾頓飯。成成喜歡吃香乾。給她送的飯,常常配著豆豉炒香乾。看著她吃,成成兩條眉毛高高聳起來,滿臉掩飾不住的得意,問她:「好吃吧?」
剛走到樓下,楊主任一路小跑追上來:「樊師傅、樊師傅,問到了。」老太太停在樊松子面前直喘氣,頭髮濕貼在額頭上。樊松子生出一絲心疼,伸出手拍拍老太太的背。老太太緩過勁來:「我剛才去過你家,你不在,我問過了,可以。」樊松子含笑點點頭。
樊松子害喜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記得懷成成時還好,吃得、喝得、睡得。她想,可能這個孩子有點認生呢。她強迫自己吃,吃蘋果、核桃、麵包、魚、雞……只要是有營養的,都吃。吐了,抹抹嘴,再接著吃。三個月後,孩子不再讓她的胃翻江倒海了。他開始動了。
女人將紙包放在了進門的玄關處,將門輕輕帶上了。

6

選個星期天,樊松子一大早起來,將自己認真收拾一番。她很久沒這樣的心情了,外套也挑了很久沒上身的鮮亮顏色。老宋起床,看見她這副樣子,愣住了。「我們去江邊走走吧。我想去看看成成。」樊松子望著老宋說。
從診所出來,樊松子感覺腰直往下墜,兩腿木木的,不得勁。她在路口站了一會兒,身前身後都是來來往往的人。猶豫半天,她還是伸手攔下了一輛計程車。
一個護士從裏面出來叫了一個名字,坐在最前面的女人進去了。大家都往前順了一個位置。只有樊松子沒動。她還在看那些氣泡一樣透明的胎兒。
樊松子無言地望著他們,搖搖頭。
大概在四年前,老宋突然提出離婚。樊松子問理由呢,老宋說兩人沒有共同語言。樊松子冷笑一聲,說當年你從大山裡走出來,讀了幾年書剛在這座城市落腳時,怎麼不說我們沒有共同語言?老宋沉默不語,但回家的時候越來越少,時間也越來越晚。樊松子左想右想想不通,懷疑老宋在外面有了人。
這時,樊松子的手機響了。是老宋。老宋顯得很著急:「你在哪兒?醫生說你還沒到。」「我在生殖中心。」「你跑到生殖中心幹嗎?」「我,我迷路了。」樊松子壓低嗓門兒,握著電話走出來。她感覺到女人表情驚詫地望著她。
樊松子還沒想清楚來首什麼歌,電話又響了。
聯想到老宋的那句「我在家等你」,樊松子的身子不禁發起抖來。她彷彿打著旋,正往深黑的一個洞中墜去。老宋要告訴她的就是這個嗎?成成到底怎麼樣了?是開車出了事嗎?有多嚴重?老宋為什麼沒待在醫院里?樊松子用手握住操縱桿,想將車啟動,可她的手抖個不停,彷彿一點勁兒也使不上。
肚子里的孩子長得很好吧。你以為這個孩子可以替代成成嗎?我告訴你,他是另一條生命,他並不是你的成成。你的成成再也回不來了。
「生殖中心」幾個綠色的大字,讓樊松子的步子緩下來。她站在那裡,有點迷惑。到醫院看過這麼多次病,她還沒聽說過有這麼個科室。「生殖」一詞像柄小鎚子敲擊著她的大腦,她耳邊突兀地響起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女人腳步輕悄,一路跟上來。樊松子打開門,伸手攔住女人:「請回吧,沒什麼好說的。」
「什麼?」樊松子驚詫地停下來,望著老宋。老宋接住了她的目光。樊松子感覺他九-九-藏-書的眼神像颳風的湖面,幾片落葉在深幽的水面上打旋。樊松子盯著老宋的眼睛看了一刻,掉過頭,繼續往前走。老宋緊緊跟上。
信並不能影響到她的心情。她依然每天按時做保健操,聽音樂,看書,晚飯後和老宋出去散步。但她再不環顧左右了,她表情平靜地望著前面,她怕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看到一張陰鬱的臉。那對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美好的畫面。
自從成成出事後,她就睡不好覺。每天晚上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弄得老宋也睡不安穩。後來,她乾脆抱著枕頭睡到了客廳的沙發上。看過兩次心理醫生后,睡眠狀況有所好轉了,可今天她又失眠了。
樊松子的步子明顯加快了。老宋的步子也加快了。老宋邊走邊說:「趙局長不是剛拿了駕照嗎,癮大,回來時離城區沒多遠了,他說換他來開,成成就坐到副駕駛座上,還有個主任坐在後面。趙局長想搶在彎道前超前面的車,結果和迎面來的一輛卡車撞上了……」
女人滿臉的好奇:「大姐多大了?聽說年齡越大越難治喲。家裡那位很想要吧?男人都一樣,總想著有個自己的骨肉。不過,女人沒生過孩子也算不得完整的女人啊。別人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日子過得鬧心。我是咬緊牙關,再苦再痛也受著,怎麼著也要懷上個孩子。」
風呼呼地吹過面頰,一下一下,彷彿可以留下印痕。「你不用做太多,只需要去醫院提供你的精|子。其他的,儀器會操作。等受精卵培育成功后,醫生會將它植入我的身體。我就可以放你自由了。」
「你收了?」
王芸,女,1972年生,湖北人。現為湖北荊州某報編輯。
她使勁地咬住下嘴唇,將孩子挪近自己的懷裡,微微側過身,掀起上衣,將孩子的嘴靠近乳|頭。彷彿有感應似的,孩子一下子用嘴噙住了乳|頭。一陣酥麻,頓時流遍了樊松子的全身。
第二天,樊松子躺在了手術床上。一盞射燈從張開的兩腿間照過來,有點晃眼。冷氣開得很足,樊松子感覺渾身涼冰冰的。麻醉針戳進肉里時,她的身體一下子繃緊了,疼痛異常銳利。她的手不由得抓緊了身下的床幫。
她不斷地想起成成小時候。她從床上抬起身子,第一眼看到成成,一個皮膚紅紅、頭髮黑黑的嬰兒。護士說:「這孩子的頭髮真好。」她摟著成成餵奶,那猩紅柔軟的小嘴用力吧嗒著。她抱著成成上街買菜,看見的人都說這孩子長得真有趣。後來,就牽在手裡了,在身邊一路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再後來,個頭沖得比她還高了。今天她才知道,胎兒在子宮裡的時候,原來是那個樣子,像氣泡一樣透明、嬌嫩。看著真是奇妙啊!
她腳下一使勁,左手急打方向盤,車「嘎」一聲歪上了緊急停車道。樊松子將手機從右耳換到左耳:「大姐,什麼事?成成怎麼啦?」
先是極其微小的蠕動,像肚子里掀動一小股風,轉瞬即逝。這時候,樊松子會停下手裡的毛線針,放慢呼吸。可孩子安靜下來,一點動靜也沒有了。等她重新拿起針,倏忽又是一股風。他倆就像一對捉迷藏的夥伴。
她睜開眼,又將信從頭至尾看了兩遍,折起來,裝進信封里,放進了床頭櫃的抽屜。
你是個挺厲害的女人。我不能不承認。可我不會放開宋的。請你明白這一點。也請你明智地選擇放手。
「那,你慢慢開。」老宋沉吟一下,語調緩下來,「沒什麼著急事。我在家等你。」末一句透著體貼。樊松子撇一下嘴,每次老宋要和她談離婚時,都顯得特別體貼。這種帶有表演性質的語調,已經不能打動她了。
老宋坐在一旁削水果,削好后切成片,一片一片擺在盤子里。「我今天去看了嬰兒床,現在的嬰兒床真漂亮。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看看。」說著,老宋遞給她一根插了蘋果片的牙籤。
白殼子里的趙局長就在這時抬起了眼皮。臉不能轉動,他便將眼睛瞟向了樊松子。
最近,老宋的應酬又多起來。樊松子有自己的事要操心,反而覺得少一個人吃飯更省心。
樊松子買回了很多的書和磁帶,都是有益胎教的。每天臨睡前,她都會聽上一個小時音樂,在舒緩的樂曲聲中入睡。為了不影響老宋休息,也讓肚子里的孩子安靜成長,樊松子讓老宋搬進了成成的房間。
「為什麼,為什麼啊,成成還那麼年輕,為什麼不換成是你啊,你開了十多年車不是早開厭了嗎?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啊,你活著有什麼用,為什麼不是你啊……」
老宋扭過頭來,眼神透著欣喜:「真的?」轉瞬,添了一抹游移,「我,我可以摸一下嗎?」
老宋將蘋果一箱一箱往家搬,他說多吃蘋果,將來孩子會很聰明。樊松子喜歡看老宋削蘋果,他削的蘋果皮長長的一條,盤在一起是好看的螺旋形。老宋在外應酬的時間少了,經常回家來做飯,讓樊松子歇著。都是她愛吃的菜,還三天兩頭地煲湯,老宋說湯是精華,營養足。樊松子開車十來年,皮膚變得黑暗粗糙,現在白了,細膩了,白里泛出健康的紅暈。看見的人,都說樊松子年輕了、漂亮了。
老太太執意要將樊松子送出來,樊松子一把將老太太攔在了門裡,將門帶上。外面陽光燦爛,她的眼睛被刺得不由眯起來。門內,傳來老太太的一聲嘆息:「造孽喲。」
為此,她跟蹤過老宋。那天,她找單位同事換了輛車,停在老宋單位附近。下班時間剛過,她看見老宋和幾個同事出來了,有男有女,分別上了兩輛車。老宋坐的車上,只有兩個男人。她跟上去,車停在了「一口湘」門前。這是市裡新開的一家湘菜館,樊松子經常送客人過來。
大半輩子過來,很多事她都是自己拿主意,辦成了才和老宋說。可這事不同,老宋是另一個主角。沒這個主角,這戲就演不下去。而且,他們已經打了五年冷戰,一度形同陌路。
接下來,她準備去醫院。
樊松子等著做另外一個手術,疏通輸卵管。韓醫生說,這個很關鍵。
出了醫院大門,樊松子又在附近轉悠了一圈。半個小時后,她走進了一家門臉看起來比較氣派的私人診所。
老宋沒有起疑,做了全套體檢。事先,樊松子已經和韓醫生通了氣,該做的檢查都包含在了裏面。結果出來,老宋除了脂肪肝和輕微的血壓高,沒什麼大毛病。
樊松子心裏越發沒了底。轉天,韓醫生來到病床前,告訴她,輸卵管的吻合情況不好,可能需要執行第二種方案,體外受精。並交代她:「讓你家先生也有個心理準備,需要做一些檢查。」
裏面是張寫了字的紙,抬頭顯然被人裁去了。字的筆跡很秀麗,好像出自一個女人之手。
黃昏的街道上,倆人一前一後,像一對蜻蜓默然無聲地低飛著。
樊松子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聊。白白浪費了一個夜晚不說,還弄得自己睡不穩吃不香。這是何苦呢?跟蹤的傻事是不做了,可她無法安心。好端端的,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孩子都參軍了,突然說要離婚。樊松子心裏憋了一肚子悶氣,她就是想不通。
一封信擺在樊松子面前。一個女人浮出了水面。
巡警拉開車門,拍拍女人的肩。女人緩緩抬起頭來,年輕巡警看見了一張淚漬斑駁的臉。他剛參加工作沒多久,還沒見誰哭成這樣,況且車好像沒什麼撞痕。他小心翼翼地問:「請問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嗎?」
韓醫生輕輕打開她的身體,一股冰冷進入她的體內,逐漸深入。那是一個孩子的未來在與她的身體會合。樊松子緊緊抓牢身下的床幫。不知不覺間,淚水糊滿了她的面頰。
「她說,不知道你住在醫院里。她本來是想……」矮個民警身後的高個民警攔住了他的話頭。「她說,你的愛人一直不同意離開你和她結婚,她才出此下策。在你家門口縱火后,她看到火在屋裡燒起來,才從樓下離開,回去后喝了安眠藥。第二天早上,被她的姐姐發現,送到醫院搶救過來了。具體的情況,我們還要做些調查。希望您能配合。」
「你不要多想。我們一起好好撫養這個孩子。」老宋急切地說。
樊松子的心像被一隻手給捏住了,她在沙發上坐下來。信是這樣寫的:
樊松子撿起來,放在桌子上。她從容不迫地練完一套保健操,洗了澡,吹乾頭髮,這才坐到沙發上看信。
扭過頭,是個穿弔帶裙的女人,看起來不到三十歲。樊松子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又搖搖頭。她的眼睛瞟向女人的肚子,看起來平平的。她想起自己懷成成的時候,剛三個月就出懷了,肚子尖尖地挺著。班組長一口咬定是個男孩。
女人遲疑一下,抬起手來,抹一下眼淚。眼淚還在不斷線地往外冒。女人說:「你能不能把我拖回去?我現在一點力氣都沒有。」
成成,好端端的一個小夥子,轉眼成了躺在冷棺里的塑料人兒,再也站不起來,再也不會笑著叫媽。三天後,連這塑料人兒也不會有了,成成將變成輕飄飄的一捧灰。
之所以給你寫第二封信,是想告訴你我和宋之間的一些事情。這些年,我和宋的關係應該比你和宋之間要親密得多。宋一次喝醉酒後,曾哭著對我說,他真的不想再回那個家了,一進家門,他就有透不過氣的感覺。在那個家裡,他感覺自己特別孤獨,是世界上最孤獨的男人。你沒看見宋痛哭的樣子,他不是個輕易流露感情的男人,可以說,正是他哭的樣子打動了我,讓我想抱住這個男人,給他溫暖給他愛,讓他不再感到痛苦和孤獨。那時,我剛離婚,也很痛苦。我們像兩個相互取暖的人,緊緊地抱擁在一起。
轉天,她該出院了。趁老宋接她辦手續的工夫,她對老宋說:「你乾脆也做個體檢吧。這裏的設備是醫院最好的,也方便,不用到處跑。剛好我賬上還剩不少錢,韓醫生也熟,做個全身檢查沒問題。」
第一次、第二次,老宋請了假,陪樊松子去醫院。樊松子進去后,他在外面等。第三次,樊松子說,你總請假不好,我自己去吧,又不是小孩子,做過的姐的人想迷路都不容易。
第二封信來得這樣快,有些出乎樊松子的意料。奇怪地,她對這個隱藏在信后的女人,沒有恨意,反覺得她很可憐。
老宋的手慢慢伸過來,五指張開,輕輕罩在樊松子的肚子上。彷彿得了感應,小傢伙在裏面伸了一下拳頭,老宋感覺到了,嘿嘿笑起來。溫熱的氣息撲在樊松子的臉上。
劉醫生將所有的檢查單翻看一遍,不時微微地搖搖頭。每搖一次頭,樊松子的心裏就「咯噔」一下,一顆心揪得緊緊的。
第二封信,在一天早晨出現在門縫裡。
老宋似乎想說什麼,沒有說。他扭過頭去,望著江水。
醒來時,樊松子覺得身子木然一片。她躺在病房裡。一個護士探過頭來:「你醒了?恭喜你生了個大胖丫頭,有八斤重呢。」
樊松子沒想到趙局長成了那副模樣。
我希望你放手!不要再讓宋痛苦,也就是不讓你自己痛苦。
老宋兩手哆嗦著,將信一一打開。看完,仰面靠在沙發上。音樂聲透過門縫溢出來,像絲一樣繞滿了空蕩蕩的屋子。
樊松子走進病房后,一直沒有開口。這是間重症監護病房,除趙局長外,還有兩個病人。每張床前都有家屬守著。樊松子挨個床看過去,辨認了半天,才確定最裡面床上的那個白殼子就是趙局長。
來這裏的病人,樊松子幾乎都認識。第一次闖進生殖中心時遇到的女人,終於「懷」上了,肚子微微隆起。每次來做檢查,她都會拉住樊松子聊上半天。她已經從護士那兒聽說了樊松子的事,不停地鼓勵她。
第三封來得更快。同樣躺在門縫裡。樊松子拆信之前,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個女人,是否也像自己一樣,不知道未來的答案在哪裡,她才會如此急切?
樊松子閉上眼睛。兩行淚,從眼縫間溢出來。
成成到家那天,老宋回來得不算晚,一到家就進了成成的房間,聊了半天才出來。之前,樊松子已經將成成的床重新鋪過了,老宋的枕頭、被子都塞進了柜子里。老宋進卧室找了一圈,從柜子里拿出被子、枕頭,鋪在床上,當夜就在這邊睡了。樊松子也沒說什麼。倆人像是商量好似的。但老宋還是照樣很少回家,成成漸漸看出了不對勁,問樊松子。樊松子索性將老宋要離婚的事全抖摟出來,從頭至尾,細枝末節,用的是怨恨的口氣。
儘管樊松子的聲音很低,老宋又離了半步遠,可他聽清了。樊松子沒有回頭,感覺到老宋深深地咽read.99csw.com了一口唾沫。
一上高速路,噩夢一樣,那些蝴蝶和飛蛾又出現了。
老宋不讓她待在殯儀館,執意送她回去。老宋叫了單位的司機送她,可樊松子一看見黑色鋥亮的桑塔納,眼睛里就堆起了一層驚惶。她站在那兒,使勁地擺頭。記憶在一瞬間接通了。成成開的也是一輛桑塔納,也是黑色,泛著凄厲的光。殘酷的現實,如同洪水兜頭淹過來。
一天,韓醫生走進病房,看一眼樊松子,沖她笑著點點頭,又轉身出去了。樊松子會過意,趕緊跟出去,心怦怦怦激跳起來。
樊松子失眠了。
她的記憶呢,那些與成成相關的記憶,從他離開她的身體被她捧在手裡的一刻,到他臨出差前給她打的電話,一點一滴,都是那麼的清晰。清晰得可恨。她無法入睡,腦海里灌滿了重重疊疊記憶的碎片。她想問問趙局長,她該拿這些記憶怎麼辦?是像成成一樣用火燒成粉末,還是用車來回地碾至粉碎?要怎樣做,她才能擺脫這些可恨的記憶?
彷彿被電擊中一般,一陣戰慄滾過樊松子的身體。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那趙局長呢?」樊松子的牙咬緊了。
踏進居委會光線陰暗的辦公室之前,樊松子在心裏打了幾遍腹稿。這件事似乎不怎麼好開口。推門前,她先站在外面定了定神,很久沒和人打交道了,她似乎連見面寒暄的微笑都不會了。
彷彿有一隻粗暴的手,將樊松子的心揉捏成了一團。她閉一下眼睛。良久再睜開來。
盛夏的江面,顯得很開闊。江水打著漩,向東而去。太陽辣辣地刺眼,而江面吹來的風又透著絲涼意。樊松子仰起臉來,很快便被刺出了眼淚,臉也澀澀地疼。江風卻像溫柔的手指撫摸著她的臉,抹乾了淚痕。樊松子在長江邊生活了四十多年。從小,遇到什麼事,她就會到江邊來坐坐。望望江,看看太陽,吹吹江風,然後什麼都可以挺過去了。
尖嘴大夫和劉醫生說的差不多,但沒要求樊松子開證明。雙方很快談妥了手術的時間和價格。
樊松子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想,彷彿進入了虛空狀態。常常等她驚醒過來,時間已經是中午十一點了,下午五點了。她慢騰騰地起身,點火做飯。
她咧開嘴笑起來。
精|子提取很順利。樊松子也做好了一切準備。現在她是一塊雖然閑置太久、但還算肥沃的土地,泥土已經疏鬆,水分已經充足,就等著一個孩子前來落土了。
「他開始動了。」晚上看電視時,樊松子對老宋說。現在,他們是一處寶藏的共同守護者。她有義務將這麼重大的變化通報他。
如今,樊松子行走在大街上,不再為什麼而恐懼了。冬天的陽光薄脆,看在她眼裡卻是無比溫厚、燦爛。老宋的心情似乎也不錯,雖然在外面應酬的時間還是很多,但回家時經常帶些水果,都是高檔果品。老宋什麼也不多問,可樊松子能感覺到,他也渴盼這個孩子出生。
一個女人等在樊松子家樓下。樊松子剛掏出鑰匙準備開樓道口的防盜鐵門,女人走了過來:「請問,您是宋成的媽媽吧?」
「別,別,人死了不能復生。他,也不是存心的。成成單位上來了人,說會按工傷處理。趙局長的愛人也來過了,拿了十萬塊錢,說……」
老宋經常回家吃飯了,也不再提離婚的事,對她顯得體貼耐心。
她看書。看以前從來不看的唐詩、宋詞,還有經典散文。還輕聲地念出來,她想這樣肚子里的孩子才會聽見。
她將卧室裝飾一新。牆上貼了好幾張大頭娃娃像。每一張娃娃都胖乎乎的,咧開嘴來,呵呵笑著。她還將成成的照片,挑了幾張最好的,放大了掛在牆上,每天都要看上很多次。她聽說,懷孩子時心裏想著誰,這孩子就格外像誰。
樊松子腳不停步去了計劃生育辦公室。她走路去的,走得很快,熱出了一身汗。不是冷汗,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似乎不再讓她難以忍受了。從計劃生育辦公室出來時,她的心情更好了。她得到的答覆是「可以」。一路上,她的腳下像安上了彈簧片,輕快極了。
醫院的生活陌生又熟悉。熟面孔中間,又增加了一些生面孔。樊松子沒事的時候,就給那些新病人傳授經驗,告訴她們要做哪些檢查,檢查前要做哪些準備,需要注意什麼,怎麼和醫生配合。很多病人都說:「您的性格真好。以後一定是個好媽媽。」

4

說這些,不是故意讓你痛苦,而是想你了解。我和宋的感情,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是純潔的、真摯的、相互的。
這一系列治療,包括兩個手術,需要住院一段時間。這顯然無法再瞞過老宋。
床邊坐著個女人,想必就是趙局長的愛人。看起來,她比自己年輕,眉眼十分秀麗。他們的孩子多大了?樊松子想。
你真的是個厲害的女人!我想過很多種可能,你看到第一封信後會怎麼做,但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平靜,也沒對宋說。后一點,我要感謝你。我希望這隻是我們兩個女人之間的事,不要影響到宋的選擇。
這話雖然說得冷冰冰的,樊松子的心裏卻像注進了一股暖流,眼睛霎時蒙上了一層霧水。幸好躺在檢查椅上,沒人看見。
臨出門,樊松子又返回身,將一百元錢放在桌子上:「我另加一百,有兩個要求:一是消毒一定要到位,到時我會監督護士的整個準備過程;二是不管是消毒、消炎,還是麻醉,我都要最好的,不能是邪貨。」尖嘴大夫眨眨眼睛,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您放心,就是不加錢,不提條件,我們這裏的技術、服務和藥品都是過硬的。」
是成成。成成剛生下來沒多久,哭聲又脆又亮,一雙小手舞動著,胖乎乎的臉漲得比西紅柿還紅。
劉醫生沉吟片刻,抬起頭:「這樣吧,我給你介紹一下生殖中心的韓主任。她們是專門治療那些有生育障礙的病人的,經驗豐富,儀器設備也齊全。」「生殖中心?我知道,可以可以,只要能讓我實現這個心愿,怎麼樣都可以。」樊松子一臉懇切。
「呀」一聲,老宋停住手。轉眼,他的左手拇指上浸出一道鮮紅的血口子。老宋似乎被不斷滲出的血嚇住了,愣在那兒,握刀的手懸在半空。樊松子趕緊起身,找來雲南白藥和創可貼,給他處理傷口。
一個真心懇求你的女人
可成成愛車,出自天性地愛。參軍不到兩年,他就如願以償握起了方向盤,為一位部隊首長開車。轉業分到單位,還是開車。簡直開不厭,最後連命也搭上了。

11

車開上高速路沒多久,玻璃上就趴滿了一團團污漬。一隻只蝴蝶、飛蛾,前赴後繼、瘋狂地撞上來。刮擦桿根本不頂事,污漬牢牢地粘在玻璃上,活像那些蝴蝶、飛蛾不願散去的陰魂。可以的話,樊松子恨不能閉上眼睛開車。
樊松子微微一笑,「不是……我的意思是,這孩子永遠都是我和你的孩子,你可以隨時來看他。你放心,我會把他撫養得很好的。你再結婚也沒有關係,我不會介意的。這麼多年,我也挺對不起你的,你也該有自己的生活……」
女人的信再沒出現。也許,老宋已經向她做出了承諾。樊松子也做好了準備,等著老宋隨時將一張表格遞至她的面前。
樊松子捧回家一大包葯,有內服的,也有外用的。她每天極其認真地按時吞下那些藥丸,按藥盒上提示的步驟仔細清洗自己。
走進居委會辦公室的樊松子微微笑著,雖然笑容顯得有點僵硬。楊主任抬頭看見是她,一臉詫異。很快,老太太換上了親切的笑容,大聲招呼樊松子:「快坐快坐,樊師傅,我正說哪天去看看你呢,你瞧我這忙的。」她面前的桌子上堆放著很多表格。說話間,她給樊松子端來了一杯茶。樊松子有點緊張,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在喉管里打了個漩,響亮地滑下去。
進門時,她的腳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她去廚房放下東西后,又走到門口將地上的東西撿起來。一個土黃色的信封。很輕。
樊松子睜大眼睛,看著他。
二十分鐘后,一輛警車「嗚啦嗚啦」閃著警燈停在了樊松子的車后。他們接到了一位司機的報警電話,說路邊停著一輛黑色的士,司機像是個女人,她一動不動趴在方向盤上,不知出了什麼事。
作者簡介
次日,是個少有的晴天。連日來堆滿陰霾的天空,終於亮麗起來。樊松子早上醒來,在床上躺了半天,一動不動。窗外傳來細切的鳥叫聲。一縷陽光從窗帘開處鑽進來,在牆上烙出明亮的一長條印痕。她微微笑著,對自己說:「不錯的一天。」
她咬咬嘴唇:「是這樣,楊主任。向您打聽個事兒。」老太太忙不迭地說:「你說你說,只要是我能幫上忙的,沒問題。」
回到家,樊松子找出筆,在出門前列的一張紙條上,將政策一項後面畫了個鉤。
不等樊松子答話,女人自顧自說開了。她說自己其實已經成功了,可歡喜了不到兩個月,突然接到醫院的電話,說不小心給感染了,得重新來。她又開始不停地跑醫院。好在,檢查什麼的這次都免了,要不還得受一趟罪。那些檢查可繁瑣了。她告訴樊松子,「這裏很多女人都治很多年了。喏,那個頭髮綰起來的,懷了幾胎都流了,醫生說是習慣性流產。孩子總是保不住,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個穿紅衣裳的,從白馬鎮來的,看了兩年了。蹲在牆角的是她男人。」女人將嘴靠近樊松子的耳邊:「聽說問題出在男人身上。可女人肚子鼓不起來,別人可不說男人不行,只說你這個女人有問題,沒本事。女人啊,生來就是受苦的命,每個月都要流血不說,聽人講生孩子才難受喲,疼得坐都坐不住。特別是大齡產婦……」女人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得不妥,表情尷尬地住了嘴。
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我不多說了。趕快放手吧!
一個無比愛宋的女人

從第一天,樊松子就叫老宋回去睡。病房裡一共住了三個人,她怕人多嘴雜,漏了底。她對老宋說:「你明天還要上班,休息不好不成。反正我這不是不能走動的大病,晚上有護士看著就可以了。」老宋推辭兩句,也就回去了。
再懷個孩子!
手機就在這時響了。鈴聲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樊松子最喜歡的一首歌。
也許,玻璃上的反光是誘因。太陽將玻璃映照成了一面耀眼的光牆。那些蝴蝶、飛蛾就奔著這份耀眼而來。
「怎麼會出這樣的事啊松子!造孽喔。媽一聽就暈了,松子,成成現在在哪裡?聽說還在搶救?不會有事的,阿彌陀佛,不會有事的……」儘管聲音嚴重變形,樊松子還是聽出來是大姐。
那笑容被遺忘了很多年,此時此刻卻異常清晰地回來了。她還記起,那天回家的一路上,老宋緊緊地拽住她的手,不停地用手指捏按她的手指。到家時,倆人的手心都是一片潮熱。
先是出血不止,斷斷續續流了半個月,腰又酸又脹,她吃了些消炎藥也不見好轉。尖嘴大夫說是正常情況,因為傷口比較深,注意休息一段時間,堅持吃消炎藥就可以了。說這話時,他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這笑容,現在樊松子一看見就覺得噁心。
楊主任將兩位民警送出門。她聽見民警對楊主任說:「看她好像情緒不太對勁,您注意一下。通常這種情況下,當事人很容易歇斯底里的。」楊主任連連說「好的,好的」。
老宋覺得奇怪:「生殖中心?在這裏住院幹嗎?這不是婦科給看的病嗎?」樊松子解釋說:「我和韓醫生以前認識,人熟方便。這裏病人又少,安靜。」
老宋不回應,讓她感覺自己像唱獨角戲,而台下只有一個對她無比蔑視的觀眾。樊松子心裏越發地不甘,鬧得越來越頻繁,吵得越來越厲害。過分的、不過分的話,都不經大腦過濾直接往外蹦。後來,發展到摔東西。說著說著話,手裡的抹布直接朝老宋的頭飛去了,或是枕頭結結實實地砸在老宋身上。
老宋勸樊松子出去散散步、走走親戚,或者看看電影,唱唱歌。樊松子搖頭。老宋說:「你不能總這麼悶著,活著的人還得活不是嗎?」樊松子還是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