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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我往

你來我往

作者:滕肖瀾
劉芳芳忙道:「對不起對不起,阿婆,你借我用幾天,我有急事。」
劉芳芳一驚,隨即連連搖手:「我、我不行——這個,我不會說話——」
「我曉得我曉得。」劉芳芳臉上有些發燒,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依著她平時的脾性,被人這麼沖兩句,早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可這回不行。臨出門前,她對自己說了一千遍:皮要厚,心要狠。王琴那樣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對著大人尚且毫不露怯,她都四十歲的人了,還有什麼放不開的。為了兒子,她也要拿出點死磨爛纏的本事來。
劉芳芳搖了搖頭,正要進去,忽地心裏一動,話便從嘴邊蹦了出來:
劉芳芳說:「怎麼不膩?天天吃麵包,就是山珍海味也膩了。」
劉芳芳也很泄氣:「誰曉得!」
劉芳芳忙不迭地把兒子送回房間。兒子是初三畢業班的學生,再過大半年就要中考了。這個時候,得把他像大熊貓一樣侍候好,不能出紕漏。劉芳芳倒了杯熱牛奶,再拿了幾塊餅乾,哄小孩似的口氣:「乖囡,再看一會兒,噢?」
手裡正拿個杯子喝水,不知怎的,杯子就掉下去,摔個粉碎。其實她的手一點兒也不濕,精神也好得很,沒有頭昏眼花,就那麼很突然地,連自己也嚇了一跳。與此同時,床頭柜上那隻鬧鐘也歡快地叫了起來:「快起床!快起床!」猝不及防的。緊接著,兒子葛小江從隔壁房間噔噔噔奔過來,皺著眉頭,一臉不耐煩:
劉芳芳喝了一口,說:「謝謝你。」
她沿著兒子放學的路找去,看到穿相同校服的學生,便停下來問——見到初三(四)班的葛小江了嗎?那些學生都搖頭。劉芳芳手心都出汗了。又走了一段,遠遠地看見個人影,像是葛小江,急急地上前,一看,果然是葛小江。他手拿一個蛋筒冰淇淋,邊走邊吃,嘴角還掛著一塊奶油。旁邊跟著王琴。
「領、領導工作這麼忙,我還來打擾,這個——真、真是不好意思。」她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劉芳芳問:「你不會去吃碗麵條?」
葛小江又道:「她怎麼老是吃麵包,不膩啊?」
劉芳芳說到這裏,又氣又恨:「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欺負我,對吧?」
「這麼好的法子,我讓給你先用好了,反正我們現在是一條道上的,誰用都一樣。」王琴竟還開起了玩笑。
周圍又是一陣掌聲,比剛才還要熱烈。
劉芳芳一愣。老師又說:「——就是助養王琴的那位好心人。」
劉芳芳朝他看,忽道:「你的書包呢?」葛小江還未回答,就聽見門口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阿姨,他的書包在我這兒。」
深秋過後是初冬,元旦過去不到一個月,接著便是過年。沒幾天,寒假就結束了。春暖花開,樹上冒出新綠,鳥兒在枝頭叫個不停。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
劉芳芳覺得這話很不順耳,搖頭道:「我只送可樂,現金不送。」
「眼睛有點酸,想躺一會兒,誰曉得就睡著了。」王琴笑道。
「阿姨。」她甜甜地叫了聲。
劉芳芳想:你倒是解脫了,撇下我,我該怎麼辦呢。
「嗯,十四歲,那應該能講得通道理了,是吧?我跟你講,你這麼纏著我,根本是沒有用的。我又不會變戲法,能變出鈔票來,是吧?你還是回去吧,說不定還能碰上別的好心人——」
劉芳芳氣惱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家裡又不是福利院,她有本事就到市政府去鬧呀,我也算服了她。」
午飯時,劉芳芳煮了兩碗麵條。吃完了,王琴搶著要洗碗。劉芳芳不要她洗。她便在一旁站著。劉芳芳頭也不抬地說:「我勸你還是回家吧,我脾氣也不是很好,當心我真的把警察叫過來。」王琴一聲不吭,拿起角落裡的掃帚,開始掃地。掃完了,又拿塊抹布擦傢具,桌子、椅子、五斗櫥、大櫥,擦得仔仔細細。劉芳芳在旁邊看得一陣發愣。王琴問她:「有廢報紙嗎?」劉芳芳脫口道:「幹嗎?」王琴說:「擦窗呀。你們家的窗戶一定好久沒擦了,灰濛濛的。」
葛小江並沒有回家。劉芳芳等到六點半,意識到有些不對了,便給他的班主任打了個電話。班主任說,葛小江五點不到就放學了,應該到家了呀。劉芳芳掛掉電話,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
「還能怎麼搞定——人倒吊起來,不給吃飯不給睡覺,問她還要是嘴硬,就往死里打,再不行就卸胳膊卸腿,伺候到她服貼為止。」
「不走。拿不到錢,說什麼也不走。」
王琴又不說話了。低著頭擺弄襯衫角,一圈一圈地繞,鬆開,再繞。劉芳芳看了她一會兒,見她沒有要走的跡象,便嚇唬她:
王琴停住腳步。劉芳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問她:
劉芳芳沉默著,搖頭不語。忽然想起什麼,朝四周看看,問:「她呢?」葛小江知道她說的是王琴,便道:「我的圓規壞了,她出去幫我買。」劉芳芳皺起眉頭:「你幹嗎不自己去買?」葛小江嘿了一聲,道:「她動作快,我搶不過她。」
馬副總嘿了一聲,朝她看:「我發現你這個人有點胡攪蠻纏。我警告你,你再這樣下去,我要不客氣了。」
劉芳芳怔怔地,竟委屈得想哭了。忽地大聲說:「起來!」
劉芳芳看著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也不曉得該說什麼,索性不說了,也沒力氣掙脫,任由她扶著,一步步朝車站走去。
大學二年級的學業很輕鬆,馬國亮隔三差五就溜回家。家裡多舒服啊,有人洗衣服有人照顧,飯菜也比食堂可口許多。馬國亮不像別的男孩,整天賴在外面,跟父母也不親。馬國亮還是挺戀家的,特別是跟媽媽,二十歲了,還常摟著媽媽發嗲。這天是星期三,下午沒課,他帶著一包臟衣服,騎著新買的一輛山地車往家裡趕。從學校到家才六七公里的路,騎車一刻鐘就能到。
「劉芳芳女士,請你給大家說幾句話吧。」老師說。
劉芳芳朝她打量,見她表情沒有什麼異樣,才稍稍放心,打開門,忙不迭地進去了。想想不踏實,又出來,問她:「這個——葛小江有沒有溜出去玩兒?」
劉芳芳一陣凄苦,鼻子一酸,眼淚已經蘊在眼眶裡了。她轉過身,飛快地走進廚房,把門帶上。
劉芳芳手一抖,鑰匙落在地上。王琴幫她撿起來,同時壓低了聲音:
王琴搖頭,說:「我爸爸身體不好,從來都不開家長會的。老師說,平常沒關係,可現在是畢業班,最好還是讓家長參加一下。我爸爸整天躺在床上,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我想來想去,只有求阿姨你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劉芳芳和孟愛軍每到下班時間,便在鐵道局門口等著,一見馬副總的車出來孟愛軍便忙不迭地騎著他那輛老式的霸伏,載著劉芳芳「突突突」跟上去。「肉包鐵」跟蹤「鐵包肉」,實在是不容易。好在上海的交通擁堵,勉強還能跟得上。有兩次跟丟了,原因是被警察攔住,還罰了二十塊錢。劉芳芳有些心疼,孟愛軍說:「罰就罰吧,再怎麼樣總比叫計程車便宜。」
「初三的學費會有多少?不是說九年制義務教育嘛?」一人道。
下了車,馬副總夾著公文包朝家走。
「乾杯!」孟愛軍舉起酒,笑道,「他娘的,總算要到錢了。」
王琴依然是那副笑吟吟的表情:「阿姨,上高中了,我來要學費。」
不知怎的,劉芳芳渾身一震,竟沒來由地抖了起來。與此同時,額頭上的汗珠也滲了出來,一粒一粒,細細密密的。
劉芳芳飛快地說完,朝她看,心跳個不停,還有些不好意思。她想,亂了,亂了,怎麼跟她說這個了。王琴眨著眼睛,思考了一會兒,忽道:
「你也曉得你在逼我?」劉芳芳恨恨地道。
第二天早上,孟愛軍依舊到劉芳芳的攤上買大餅油條。劉芳芳看見他,一句話也沒說,把大餅油條包好給他,便招呼下一位客人。孟愛軍看看她的臉色,開玩笑道:「怎麼了,不開心了?」劉芳芳回答:「沒有。」看也不看他。
葛小江洗完手出來,忽然想起什麼,跑到門邊,透過貓眼看了看,隨即對劉芳芳道:「媽,她又在吃麵包了。」
「你做了什麼夢了?」葛小江問道。
門衛老頭瞥見劉芳芳,叫起來:「哎,你來了——你自己說,這像什麼樣子,這兩天區里大檢查,規定門口不許沒攤,不許討飯。這小姑娘這麼一跪,算怎麼回事?」圍觀的人聽了,都朝劉芳芳看。劉芳芳窘得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下去。
電腦是幾年前買的,葛小江吵著要買,便給他買了台二手機,配置都是最差的,但勉強還能上網。孟愛軍每天在家炒股,一般操作是很熟練的,便教她怎麼上網,怎麼發郵件。速度很慢,一張照片發了近五分鐘才發過去。
「是的呀。又不是什麼很高的要求,只是要讀書。我家那個小赤佬,最好是不要讀書,天天吃吃睡睡,打打遊戲。」
「你這個人啊,準備鬧到什麼時候?這裡是國家單位你曉不曉得?你在這裏胡鬧,影響大家正常工作,情節有多惡劣你曉得嗎?」
劉芳芳皺著眉頭看她。王琴眼睛眨巴眨巴,咧著嘴,帶著討好的笑容。劉芳芳覺得她的笑容嫌惡無比,有小孩的潑皮,還有大人的狡黠。她不耐煩地說:「那你就去搶銀行吧,去吧去吧!」
劉芳芳自認倒霉,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上了樓,看見家門口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像在等人。
滕肖瀾,女,1976年生於上海,1995年畢業於民航上海專科學校。2001年起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小說集《來得及愛你》。現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工作。
劉芳芳新炸了一根給她。王琴把硬幣放在一旁,劉芳芳拿起來還給她。「算了,」劉芳芳道,「吃吧。」
台下又是一陣掌聲。久久不息。
「阿姨,我幫你倒。」劉芳芳讓開了。然而王琴手腳快,一把便將垃圾搶了過去。她噔噔跑下樓梯,一會兒又上來。
一輪淡淡的月亮出現在遠方,被雲霧繚繞著,隱約著還披著夕陽的餘暉。天沒有完全暗下來,風還是熱的,卻已比白天涼爽了不少。街邊的樹微微搖晃著枝葉,的聲音。
劉芳芳鬆了口氣,坐回自己的座位。這時,她聽到王琴脆生生的聲音:
「我也曉得你不容易,這樣,」他說,「賠償金再給你加兩萬,一共是七萬。這已經是最高了,看在你有特殊情況才破例的。我跟你講,局裡以前也有類似事故發生,賠償金從來沒有超過五萬的。」
劉芳芳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個四十幾歲的女人。應該是馬副總的愛人。劉芳芳說:「你好,請問馬副總在嗎?」女人看她,問:「你哪位?」劉芳芳說:「我是他單位里的同事。」女人把她讓進屋,轉身便道:「老馬,有人找!」
「這個,」劉芳芳愣了愣,「醫藥費就算了。」
劉芳芳驚愕地望著王琴。

孟愛軍嘿地一聲,在大腿上重重一拍:「這種男人,十個有九個在外面有花頭——你要是抓住他這個把柄,別說十萬八萬,再多他也給了!」
「聽說賠得不多,當然不服氣了——嘻,這下有好戲看了。」
王琴笑笑,兩手一拍,又坐在了階梯上。劉芳芳本想進去的,遲疑了一下,「我說——你還是回家吧,一個小姑娘老是這麼坐在樓梯上算怎麼回事,又不是叫花子——」王琴打了個呵欠。劉芳芳瞥她一眼,知道講了也是白講,「算了算了,我也不說了,我要是能把你說通,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
「不會運氣這麼好吧?」孟愛軍朝天吹了記口哨,眨了眨眼睛。
鐵道局派了幾位同志來弔唁,給劉芳芳送上五萬塊撫恤金。劉芳芳接過支票,心裏咯噔一下。她自己都不曉得為什麼會咯噔一下,感覺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等那幾位同志離開后,幾個要好的鄰居湊過來,七嘴八舌地說:才這點兒錢啊,他們也好意思拿得出手,下班路上出事也算是工傷,賠償金最起碼應該有個十七八萬才對,他們這是在欺負人哪,欺負你們孤兒寡母……
「阿姨,謝謝你!」她把花遞給劉芳芳。
劉芳芳選擇了上班的高峰時段。走路的,騎自行車的,開車的,都湊過來看熱鬧。很快地,劉芳芳身邊便密密實實圍滿了人,里三層外三層。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劉芳芳心一跳,想莫非又是她?走過去,貓眼裡一看,原來是葛小江。劉芳芳開了門,葛小江依然是一副猢猻模樣,站也站不直,一隻手抓耳撓腮,另一隻手在拉褲子拉鏈。
起初人很少,漸漸地,天亮了,人也多了起來。「一副」、「兩根油條」、「一個大餅,鹹的」……人們拿走大餅油條,在一旁扔下幾個硬幣,或是一兩張紙鈔。劉芳芳像個陀螺那樣不停地轉,做大餅,貼大餅,做油條,下油條,收錢,找錢——幾年前紡織廠下崗后,她就一直待在家裡,也想過找別的工作,可一來沒文憑沒手藝,二來世道也不對,連大學生畢業都找不到工作,她還能有戲嗎?曾經干過一個掃大街的活兒,不到兩個禮拜就不幹了,活兒累,錢少,還被人看不起。葛大海說,你就待在家裡吧,我賺的錢夠養活你們母子的。她便安心地當起了家庭婦女,做家務照顧兒子。一晃就是好幾年。
王琴聽了,忙道:「我不要可樂,你折成現金給我好了。」
劉芳芳搜腸刮肚想了半天,也不曉得該怎麼對她說。這小姑娘像塊海綿,一拳上去軟軟的不著力。罵也罵不走,嚇也嚇不退,難辦得很。劉芳芳坐下來,眉頭蹙得緊緊的。王琴見到五斗櫥上葛大海的遺照,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劉芳芳只好站起來,道:「謝謝領導,謝謝領導!」
王琴不緊不慢地說下去:「我們老師說了,如果再不交學費,我只有退學了。而且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去上學了,好多新東西都沒有學到——阿姨,我好不容易才讀到初三,眼看就上高中了。我不可以退學的。」
劉芳芳什麼也聽不進了,手一松,電話「啪」地落在茶几上。
王琴卻朝她揚一揚手中的大塑料袋:
葛小江歪背著書包走在前面,劉芳芳在後面跟著。王琴輕輕叫了聲「阿姨」。劉芳芳不吭聲。王琴也不介意,與她肩並肩走著,說的還是那句話:
劉芳芳越想越怕,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對孟愛軍說:「這個小姑娘啊,我實在是吃不消她。誰曉得她什麼時候會給你突然來一下子,搞得你措手不及。我吃夠她苦頭了。十個我也不是她的對手。」
劉芳芳瞥見兒子的表情,「你好像挺希望我把錢給她,是吧?」
王琴低著頭,一隻腳在地上碾來碾去,眼皮耷拉著。葛小江在一旁好奇地看著她,手裡捧個餅乾桶,自顧自地大嚼。劉芳芳拿了兩塊餅乾給王琴。
劉芳芳也笑了笑,「所以呀——寧可找個窮點的,錢少點沒關係,最重要是兩個人恩恩愛愛。」她說到這裏,忽地想起葛大海,心裏一酸。
劉芳芳再三端詳,點頭說:「蠻好。」
「媽,你怎麼了?」這時,她聽到耳邊有人說話——是葛小江的聲音。
劉芳芳有些驚恐地看著她,心裏已經明鏡似的了。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劉芳芳還沒覺出高興來,背上已經冒冷汗了。她沒想到這小姑娘會這麼陰險。天底下沒有不了解兒子的媽媽。劉芳芳太知道這個寶貝兒子了——腦子裡永遠缺根筋。哪怕明天考試,今天讓他出去玩兒,他多半也會屁顛屁顛樂呵呵地跟著去的。這小姑娘把葛小江的性格摸透了,也把劉芳芳摸透了。
劉芳芳有些不知所措了。錢是大事,沒什麼比錢更重要了,這一點劉芳芳清清楚楚。可她不知道外面的行情,人死了,該賠多少才合適。劉芳芳茫然地聽他們說話,一句話也插不上。二樓的孟愛軍跟她最熟,攛掇道:
劉芳芳看著她:「你怎麼還沒走?」
劉芳芳只得讓在一邊。她想趁他們不注意溜進去。可這裏管得很緊,不比自家那個小區,即便是肩上扛著衝鋒槍,門衛也照樣放行。她一點機會都沒有。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讓倆人的膽子都變得很大,幾乎沒有什麼鋪墊,便齊齊地滾到床上去了。脫衣服的動作很粗野,倆人都有些迫不及待。襯衫、裙子、背心、內褲、文胸,扔了一地。
王琴嘆了口氣,說:「那就算了,白開水也蠻好,解渴。」
「阿姨,這是剩下的錢。」
劉芳芳說:「想考大學,就要用功一點,你看人家王琴,都這樣了,還整天抱著本書看。你要是有她一半用功,我就放心了。」
劉芳芳笑笑。
孟愛軍卻徑直說了下去:「你不要傻乎乎的。我跟你講,你老早下了崗,以前就靠葛大海那點兒工資過日子,現在他沒了,你一個人帶個小孩,你說,你怎麼辦?就這五萬塊錢,存在銀行里一年利息才千把塊錢,又要吃飯,又要付小孩的學費,你不去他單位討錢,怎麼,準備喝西北風啊九九藏書?」
「媽,你做夢了?」他忍不住笑道。
劉芳芳皺眉道:「寫借條也不行——真是的,我實在是想不通,你為什麼一定要纏著我呢,你有這個精力,去找市長要錢啊,或者找那些董事長總經理,他們有的是錢——你何苦一定要難為我這種窮光蛋呢,你饒了我好不好?」
劉芳芳說:「我沒有玩花樣。我是實在沒法子了,只好跪在這裏。我現在跟地鐵里討飯的沒啥區別,都是求人家給我一口飯吃。」她說完,便伏下身子,頭碰著地,動也不動。路邊不時有人經過,見到這情景,都過來看,搖搖頭,或是笑一笑,走了。馬副總怔了一會兒,沒法子,也只好進去了。
劉芳芳嘿地一聲:「你就是把我說成了一枝花,我也不會理睬你的。我自己的皮膚自己曉得,這把年紀了,臉上全是雀斑,又粗糙,拿砂皮也砂不平了。」
劉芳芳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大聲喊道:「喂,起來起來!」
大家都很好奇。
王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不用謝——這還是上次你給我喝的,我一直不捨得喝,留著。現在總算派上用場了。」
葛小江見是媽媽,神情竟有些失望,眼皮垂著,慢騰騰地走過來。劉芳芳幫他解下書包,說:「看見我不大開心是吧,你是不是希望有人帶你出去瞎逛?」葛小江嘟噥一聲,身體扭了兩扭。劉芳芳說:「你呀,這麼不自覺,怎麼考高中,將來還怎麼考大學——你說,你想不想考大學?」
一會兒,公共汽車來了。王琴朝劉芳芳看,眼睛眨啊眨的,嘴巴一扁,竟似要落下淚來。劉芳芳只當沒看見,心想:你就裝吧裝吧,我要是再理你,就真是傻子了。王琴道:「阿姨再見!」劉芳芳正要說「再見」,心想「再見」又有什麼好處,還是不見為妙,便不說話,只點了點頭。劉芳芳上了車,挑了個位子坐下,見王琴在下面朝自己揮手,便也朝她揮了揮手。
王琴笑了笑。「阿姨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想的。」
王琴眨了眨眼,繼續擺弄衣角。劉芳芳有些急了,推了她一把。
劉芳芳愣了足足有十幾秒鐘。她從沒碰到過這樣的事,有些手足無措了。
孟愛軍揮了揮手:「小意思。你跟我客氣啥?」
劉芳芳的頭越來越疼,裂開似的,鼻子里呼出的氣都是火燙的,眼睛也有些發花了。外地老太瞟她一眼,道:「汗出不來——你快要中暑了。」
劉芳芳還是一動不動。
劉芳芳被她這番話說得眼圈有些紅了,她這才明白王琴讓她來開家長會的意思,不禁也有些感動了。這個小姑娘!她朝王琴點點頭,微笑著。
王琴看她一眼,不說話,緩緩地扒飯。劉芳芳最恨她這副模樣,活脫是個無賴。她停了停,拿出平生最兇惡的口氣說道:
劉芳芳朝他看,也笑了笑。
葛大海還沒回來。他是鐵道局的搬運工,做一天休一天,平常這個時候,他早該到家了。況且他又是自己騎車,時間好掌握。就算偶爾會晚,也總是先打個電話回來讓她放心。他做事一向牢靠,今天是有些反常了。
劉芳芳在老槐樹下鋪了一張席子,跪在上面,膝蓋旁是一張紙,寫著「一條人命到底值多少錢?」——毛筆字是底樓的老張替她寫的。老張年輕時練過書法,有功底。這句話是大家集思廣益想出來的。原先想寫「鐵道局草菅人命」,又覺得過頭了,沒到那個地步,怕弄巧成拙。孟愛軍提議寫「准來為小老百姓做主」,大家斟酌后,覺得有些偏題,也不夠醒目。琢磨了大半天,才想出這句話,意思清楚,又引人注目。還有人建議寫血書,說那樣效果更好。劉芳芳怕疼,堅決不肯。那人說弄點豬血雞血也可以。劉芳芳不同意,說又不是走江湖賣狗皮膏藥,不能騙人。臨出門前,劉芳芳帶了仁丹和清涼油,還有草帽——這麼熱的天,她身體又不好,一直跪著怕中暑。準備工作一定要做充分。
「我也曉得領導很忙,我不該來打擾的。可、可是——五萬塊錢真是少了一點兒。現在的物價您又不是不曉得,買斤排骨都要十來塊呢,一把雞毛菜也要好幾塊錢。我兒子一個學期的學費就要好幾千塊,這個,還有水電煤——花錢像倒水一樣。我一個女人帶著小孩,您說,五萬塊錢怎麼夠用?」
劉芳芳到衛生間洗了把臉。看到鏡子里哭喪的面孔,五官都是耷拉的,像斗敗的公雞。葛小江在一旁看她。劉芳芳心裏煩,將毛巾一搭,便出來了。
「這裡是私人住宅。以後不許再進來!」
王琴嘴裏嚼著餅乾,像是沒聽見劉芳芳的話,一動不動的。
劉芳芳朝她看看,嘆了口氣,換了個坐姿,不自覺地把手指伸進長椅上的小洞里。王琴去拽她的袖管。劉芳芳甩開了,心想,這個小姑娘還真是討厭。
第二天是星期六,劉芳芳懷裡揣了一把水果刀,在馬副總的小區門口徘徊。昨天抓她手臂的兩個保安不在,換了兩個新面孔。劉芳芳趁一堆人進去的時候,也跟著溜了進去。她來到馬副總樓下,防盜門關著。她正要去按門鈴,想想不妥,便等在一旁。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對老夫妻,拿鑰匙開了防盜門,劉芳芳假裝也在掏鑰匙,掏了半天,一拍腦袋說「哎呀,忘帶了」,便跟著進去了。老夫妻朝她看看。進了電梯,劉芳芳熟練地按了個「十九」。
吃過午飯,劉芳芳去菜場買菜,王琴跟在她身後,既不十分靠近,也不離得很遠,始終是那麼十來步的距離。劉芳芳也不多話,任由她跟著。倆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到了菜場,劉芳芳買了半斤大頭蝦,拿在手裡覺得分量不對,小販嘴巴還硬,說不信你就去校秤。劉芳芳真的去校秤了,結果是少了二兩。小販無奈,又扔了幾隻蝦進去。劉芳芳說再加幾隻,小販死活不肯了,話講得很難聽——煩死了,總共也就半斤蝦,吃不起就不要吃——劉芳芳氣憤極了,想和他吵,又吵不出口,漲紅了臉僵在那裡。
他說著,又在自己杯子里倒滿酒,一口乾了。劉芳芳連忙岔開話題:「這個——想想也真好笑,我還擔心那小姑娘來抓我的把柄,結果反而是抓到了馬副總的把柄。要不是時時刻刻提防著她,我也想不到這個辦法。」
「說得太好了!」班主任老師帶頭鼓掌。家長們也跟著鼓掌。
劉芳芳驚得眼珠都要出來了:「什麼?」
劉芳芳聽見胸腔里「撲通撲通」的心跳聲。一顆心似是快要跳出來了。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大腦。嘴唇微微發顫。她從懷裡取出水果刀,對準自己喉嚨。
女孩說:「開學了,我來問葛叔叔要學費。」
「阿姨,剛才你在二樓啊?」
馬副總說:「你這人怎麼回事,你要我說多少遍才行?局裡的事,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有規定的你曉不曉得?你這樣纏著我,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
「真的?」葛小江眨了眨眼睛,問她。
「阿姨,你在二樓做什麼?」她又問。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回過神來,一轉頭,見葛小江盯著自己看。
「這樣吧,我再給你加一萬,八萬。我這可是擅自主張,都沒跟幾位領導商量——唉,我這個人就是容易心軟。領導們要是不同意,這一萬塊錢就算是我個人送給你的。有什麼辦法呢,你一個女人帶個小孩,也確實蠻不容易的——」
第二天,劉芳芳再次找到馬副總,把那兩樁事說了出來。因為佔了理,講話便順溜了許多。她以為馬副總多少會有些不好意思,誰知他放下茶杯,一笑:
劉芳芳爭辯道:「我男人是因為上班太累了,所以才會撞上電線杆的。」

樓道燈亮了。王琴變戲法似的坐在樓梯口。她揉揉眼睛:「阿姨,你回來了?」她打了個呵欠,似是剛睡醒,「怎麼這麼晚,我都睡了一覺了。」
馬副總一震,整個人定住了。
「喂,你到底有完沒完?胃口好死了是吧?」
劉芳芳在房裡聽見兒子的話,想這個小赤佬對王琴倒是不錯,又記起昨天他讓自己把學費給王琴那番話。兒子大了,自然會對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產生好感。劉芳芳又好氣又好笑——屁都不懂的東西,讀起書來牽絲絆藤,拍小姑娘馬屁倒是不學就會。
劉芳芳渾身一震,霍地朝她看,像是看一個外星人。
「這兩天是花車展演,全世界漂亮的花車都在上海,從虹橋到南京路,熱鬧得不得了。我問葛小江,想看嗎,他說想看,我就和他一起去了。」
趕到鐵道局剛好是下班時間,劉芳芳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見馬副總的車開出來,便攔在前面,招招手。馬副總把車窗搖下,探出頭,一臉不耐:
「是啊,」劉芳芳把酒杯跟他碰了碰,一飲而盡,「像做夢一樣。」
劉芳芳哧地一聲:「你以為我想出去啊?我不曉得家裡涼快舒服啊,我有毛病啊?」
劉芳芳搖頭,說:「我不喜歡和陌生人一起吃飯——你拿點菜給她吧。」
半晌,王琴輕聲道:「阿姨,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好不好?」
第二天,孟愛軍拿了兩張電影票過來,說是別人送的,問劉芳芳要不要去看。劉芳芳瞟他一眼:「你和你老婆去看好了。」孟愛軍嘿地一聲:「幫幫忙,她會陪我看?數一百個也輪不到我。」劉芳芳便不作聲了。
她口齒清晰,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不像葛小江,說話帶著鼻音,發嗲似的奶聲奶氣。大門敞開著,她卻朝房內稍稍邁了一步。意思很明顯了。劉芳芳一愣,說:「你不走,那你想幹啥?」
劉芳芳瞥見他的神情,明白他在說他老婆。不曉得該怎麼答腔,便舉起酒杯,說:「這次多虧你了,沒有你天天載著我跑來跑去,我也要不到這筆錢。」
劉芳芳一使勁,掙脫了。孟愛軍低低地笑。劉芳芳說:「下去吧,我進屋了。」孟愛軍嗯了一聲,轉身下樓了。劉芳芳心兀自別別地跳。掏出鑰匙,正要開門,忽然腳下踢到一個軟咚咚的東西。她吃了一驚,差點絆一跤。
孟愛軍朝他看,嘖嘖道:「劉芳芳你厲害啊,就是隔壁弄堂的三寶,也絕對想不出這麼促狹的辦法——你最近吃了什麼葯,像變了個人似的,我都快不認識你了。」
劉芳芳長長地嘆了口氣,無奈地仰頭看天。跺了跺腳。
劉芳芳驚恐萬分地看著她。內心深處,好像也不覺得很意外,似是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她要是不這樣做,反倒是奇怪了。她是怎麼樣的人,劉芳芳又不是現在才曉得。她本來就比她厲害得多。連劉芳芳都把錢討來了,她又怎麼會落空呢,于情于理都該是這樣,她還是她的師傅呢——王琴臉上新長了幾顆雀斑,秋天乾燥,兩頰邊有些脫皮。她淺淺笑著,臉上始終是一副乖巧的神情。任誰見了她,都會說這是個懂事的小姑娘。
「說兩句吧,隨便什麼都可以。」老師殷切地說。
劉芳芳笑笑。
回去的路上,劉芳芳一步步走得很慢。兩千塊錢牢牢地揣在包里——銀行里還有十來萬,是葛大海的賠償金加上從前的積蓄。她粗略算了算,這筆錢頂多用到葛小江大學三年級。葛小江要是不念大學,那就另說了。可劉芳芳無論如何也要讓兒子上大學。兒子是家裡的希望,不能像他爸媽一樣沒文化。
劉芳芳一邊點頭,一邊拿紙巾擦眼淚。

王琴搖頭,說:「我不是欺負你——我跟你講,我實在是沒辦法。我要考大學,將來找個好工作賺大錢,把我爸爸的病治好。等我賺了錢,我一定會把學費還給你的。真的,我保證不騙你。」
劉芳芳忽然想起很早以前看的一個外國片,一個女人同時與兩大象棋高手博弈,分兩個房間,女人看了甲高手的棋招,跑到乙高手那裡依法炮製,待乙高手還了招,再回來施展給甲高手。這麼一來一去,其實就是甲乙兩個高手在比賽——劉芳芳覺得自己有點像那個女人,學了王琴的招數,再去對付馬副總。
「這個,其實也沒什麼,」她手心裏全是汗,「我是覺得她一個小姑娘,年紀輕輕,這個,學習又這麼好,要是不讀下去就太可惜了——這個,我也是有小孩的人,要是我的小孩不能讀書,我肯定會傷心死的,所以——我就把學費給她了。」
馬副總從衛生間出來,手還是濕的,看見劉芳芳,臉頓時便陰沉下來。
「領導,下班了?」劉芳芳緊跟在旁邊。
「你找誰?」劉芳芳問她。
王琴抬頭看天花板上的蜘蛛網。
劉芳芳嘿地一聲:「我也不管你是不是騙我,反正我是不會再理睬你了——我老實告訴你,我不是什麼好人,也沒有你們老師說得那麼偉大,我實在給你逼得吃不消了,才把錢給你的。這三千塊錢已經要了我的老命了,我心疼得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你曉不曉得?嘿,要我再拿錢出來,你乾脆殺了我算了!」
王琴搖頭,說:「沒有。」
消息很快來了——前年有個工人,也是下班時候被汽車撞死了,局裡賠了他十五萬。去年,有個人上班時從集裝箱上摔下來,當場摔死,這次賠得更多,整整二十七萬,還讓他兒子頂替進局裡了。
「你應該傷得很重吧?」馬副總道,「這樣,你把病歷卡拿給我看看,我先把醫藥費賠給你,其他的事稍後再說。」
「我連我自己的事都搞不定,還搞得定她?」劉芳芳叫起來,「這小姑娘難纏得很,什麼事都做得出。我跟你講,她這是在把我往死里逼呢——」劉芳芳說到這裏,忽然想起剛才孟愛軍的話「逼得他沒有退路,他就害怕了,就會乖乖把錢拿出來了」——沒錯,討錢就是把人逼得沒有退路,誰先撐不住,誰就輸了。馬副總比她狠,說叫警察就叫警察,一點還價也沒有;王琴也比她狠,連喘息的機會也不給她,花樣一個接一個,連環扣似的。無論討錢還是被討,她都不是人家的對手。
「我不走,」王琴朝旁邊讓了讓,「沒錢交學費,回去也沒用。」
半晌,馬副總才有氣無力地道:「把照片發過來吧。」
「我不走。說什麼也不走。馬副總,你要是不答應,我就死在你家裡!」
葛小江朝媽媽看,試探著問:「要不,讓她進來一起吃?」
劉芳芳說:「吃吧吃吧,你這種歲數的小孩啊,三根也不會飽。」
孟愛軍不屑地說:「讓他們七想八想好了,反正又不會少塊肉。」
劉芳芳嘴巴一動,忍住了沒說。
——葛大海死了。在離開單位不到三公里的馬路上,摩托車撞上電線杆,當場死亡。屍體已經在醫院的太平間里。
救援人員終於到了。他們拿電鋸把長凳從旁邊鋸開,一點點到小孔那裡。「吱嘎」一聲,小孔裂了個口子。劉芳芳的手指自由了。她活動了兩下,手指有些麻木。救援人員說:「這種長凳不靈光,隔三差五就要出狀況,上個禮拜差點把一個老頭的手指拗斷,老早就該換掉了。現在這樣,你們麻煩,我們也麻煩。」
劉芳芳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抬頭看牆上的鍾,深夜十二點。
孟愛軍一笑,說:「我就高興吃這個。」
劉芳芳坐在沙發上織毛衣,好幾針都織錯了,卻一點兒沒知覺。心怦怦直跳,像是要跳出胸腔來似的。她想,真是瘋了呢。心底卻是興奮得很,又有些刺|激,還有些期待。一會兒,索性不織了,就那麼直直地靠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
王琴被她一番搶白,也不在意,繼續道:「阿姨,你能不能把學費給我?」
劉芳芳到銀行把活期存成定期,興沖沖地回到家。孟愛軍已經擺好了幾盤熟菜,又炒了個新鮮的西蘭花,紅紅綠綠一桌子,再開瓶紅酒,滿滿地倒了兩杯。
「小劉同志,請你馬上回去。」
劉芳芳想了想,問她:「哪一天,幾點鐘?」
「你這個小劉同志啊,」馬副總板著面孔,「你這是什麼意思嘛。你曉得你這是什麼行為?行賄!我跟你講,你看錯人了,我是不會收的。你拿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再來也沒有用,凡事都有個規矩方圓,要講原則。要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我們還要不要搞工作,還有沒有組織性和紀律性了?啊?」
劉芳芳斜了他一眼。
葛小江敷衍地道:「想。」
開家長會那天,劉芳芳故意比約定時間晚了一刻鐘。她對這個小姑娘是有點恨意的,想,讓你急一急也好。找到初三(三)班,見王琴在門口不停地張望。劉芳芳不緊不慢地走過去,王琴迎上來,說:阿姨,進去吧,已經開始了。
劉芳芳是被鐵道局的門衛送到醫院的。門衛請示了局裡的領導,領導說救人要緊,便將她送到附近的職工醫院。醫生檢查了,說沒什麼大礙,就是中暑,吊兩瓶鹽水休息休息就好了。
「真是要命——我可憐你,那誰來可憐我呢?啊?」
劉芳芳又道:「過兩天我請你吃飯,吃川菜——讓你家小王也來。」
劉芳芳正要回答,忽然聽見「篤篤https://read.99csw.com」兩下,外面有人敲門。
劉芳芳準備晚飯時,看那些小排骨都很新鮮,雞毛菜也是碧綠生青,便想這女孩在家裡一定經常買菜,換了葛小江,只怕連大排小排也分不清,只曉得吃。劉芳芳這麼想著,又覺得她可憐,要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上門問人家討錢。
王琴不作聲,低頭擺弄衣角。
家長會進行到一半,班主任老師忽道:
馬副總一家三口立即去了事發現場,除了地上一攤血,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馬副總蹙起眉頭,想了一會兒,打了個電話給就近的醫院,那裡的外科主任是他的老同學。馬副總拜託他查一下,半小時前有沒有車禍送進來的傷者。老同學答應了。一會兒打電話過來,說,傷者有好幾個,汽車傷的助動車傷的自行車傷的都有。馬副總問,有沒有死亡的?老同學說沒有,都是輕傷,沒有危及生命的。馬副總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門衛老頭對劉芳芳說:「你快點把她弄走,否則上面怪下來,倒霉的是我。」
「這件事情,我男人從來沒講過,我一點也不曉得。小姑娘我跟你說,我家裡沒錢,以前靠著我男人那點工資,還能勉強過日子,現在他不在了,我連吃飯都成問題,你還是回去吧,啊?」
「我最後問你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去?」
「他娘的,搞了半天還是個五好家庭。」孟愛軍罵道。
回到家,劉芳芳想起馬副總那句「局裡以前也有類似事故發生」,心裏一動,便給葛大海的徒弟打了個電話,拜託他了解一下以前發生的事故大概賠償多少。電話里,劉芳芳很不好意思地說:「你也曉得我的處境,這筆錢對我非常要緊,我也不是想多拿,只要別比人家少就行了——」那人道:「我曉得我曉得,師母你放心,我馬上就幫你去打聽。」
馬副總的愛人在一旁道:「哎,你搞什麼,菜場買菜啊,討價還價啊?」
「你買的雞血不新鮮,一股臭味,被他聞出來怎麼辦?」
相熟的幾個鄰居,常常到她這裏來買早點,孟愛軍更是每天都來,一拿便是兩三副。劉芳芳不好意思收他的錢,他把錢硬塞在她口袋裡。
第二天清早,門一開,劉芳芳走出來。忽然,腳碰到旁邊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一看,嚇了一跳——王琴竟拿書包當枕頭,橫著睡在地上。
劉芳芳在樓下碰到孟愛軍。孟愛軍問:「你家來親戚了?」劉芳芳曉得他說的是王琴,便沒好氣地說:「不是親戚,是討債鬼——小討債鬼!」
她這麼平靜地說來,劉芳芳倒臉紅了。
王琴搖頭說:「不會再有了,晚報那條消息都撤了。」
馬副總轉身快步進了電梯。劉芳芳依然跟著。電梯門關上,馬副總猶猶豫豫地,不知該不該按樓層。劉芳芳靠著扶手。倆人默默對峙著,電梯停在一樓。一會兒,馬副總還是按了個「十九」。電梯徐徐上升。馬副總皺眉朝她看。劉芳芳不看他,眼皮耷拉著,盯著地板。
傍晚時分,劉芳芳將晚飯做好,擺在桌上,拿紗罩罩了,換身衣服出來。王琴正在啃個麵包,見到她,立即站起來,問:「阿姨,你去哪裡?」劉芳芳忍不住道:「你倒管得挺寬,你是我什麼人?」繞開她,下樓了。
馬副總的奧迪車開進小區時,看見劉芳芳站在一旁朝他招手。馬副總眉頭一皺,徑直朝前開去。
「謝謝阿姨。」王琴端著碗,在門口說道。
馬國亮已亂了方寸,聽他一說,再看看地上紋絲不動的女人,不及多想,匆匆便騎車走了。轉眼沒了蹤影。
「回家吧。我實在是幫不了你。」
「喂,小本生意,經不起你這樣大方的。」他說。
王琴又叫了聲:「阿姨。」
王琴醒過來,揉揉眼睛,看見她,立刻露出笑臉。這女孩皮膚黑,一口牙齒倒是雪白髮亮。「阿姨早!」她響亮地叫了一聲。
孟愛軍嘿嘿地笑:「怕她捉姦啊?」
「我沒有胡說八道,我剛才在門口聽到了——聲音很響的。」王琴道。
劉芳芳拿鑰匙開門。王琴在一旁看著她,忽道:
劉芳芳哼了一聲:「你少拍我馬屁。我跟你講,我這個人不大會說話,學習上的事情也不大懂的。我連我兒子的家長會都沒怎麼去過。」
「我是不會走的,」王琴說,「隨便怎麼樣都不會走的。我要學費,我要上學。阿姨你要是再趕我走,我就拿刀抹脖子,死在你家裡。」
王琴也微笑地看著她。
「我是不會把錢給你的,絕對不給——我跟你講,你有什麼手段就儘管耍出來,一樣一樣地耍出來,我等著呢!」
劉芳芳笑笑,沒力氣說話。頭越來越重,像頂個大鐵鍋,很快地,眼前一黑,沒了知覺,上身直挺挺地往前倒去。
太陽曬得厲害,劉芳芳戴上草帽。膝蓋有些麻了,她捶了捶。過了一會兒,旁邊來了個賣棒冰的老太婆,頭上包塊毛巾。她朝劉芳芳看,操著外地口音說:
「有什麼不大好?」孟愛軍說,「老鄰居了,看場電影有什麼關係?」

葛小江朝媽媽看,道:「媽你就去吧,幫幫人家。」
門衛老頭搖頭道:「我不管,反正這是你的事,你要搞定。」
這時,班主任老師也道:「劉芳芳女士雖然家境普通,丈夫又剛去世,一個人帶著孩子,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下,她依然決定助養王琴——這是多麼偉大的人格,多麼高貴的品質啊!」班主任老師是教語文的,講起話來抑揚頓挫,像在朗誦課文。劉芳芳給她說得身上一陣陣發麻。
劉芳芳一愣。馬副總嘆了口氣,一副很沉痛的模樣。
王琴走進教室,手捧著一束鮮花,來到劉芳芳面前。
劉芳芳笑了笑,「想想也是巧,他怎麼就會得那種病呢?」
大餅油條看起來簡單,裏面的功夫卻一點也不簡單。上海灘有多少賣大餅油條的?原料干不幹凈,味道正不正宗,老吃的人一吃就能吃出來。上培訓課那幾天,劉芳芳還是花了些心思的。不認真學,做的東西沒人買,虧的都是自己的錢。
電影是好萊塢片《超人歸來》,劉芳芳蠻喜歡看這種科幻片,飛來飛去很是有趣,男主角長得很精神,女主角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
劉芳芳的眼圈,腫得像個桃子。眼睛卻是越來越小了,成了一條線。陸續有人過來安慰她,她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每哭一聲,好似那顆心便輕一點,哭得久了,心裏空空落落的,像個被掏盡的空殼子。
一整天,劉芳芳都有些失落,竟似比在馬副總那兒碰了釘子還要難受。她去接葛小江放學,回到家,王琴坐在樓梯上打招呼:「阿姨,回來啦?」
「出去——」劉芳芳聲嘶力竭地叫道。
王琴又是一笑:「阿姨你講話真是風趣。」
劉芳芳想到這個,背上冷汗就出來了。她回憶這兩天王琴的舉止,嘴上說不要錢了,可人還留著,不是別有用心是什麼——她真是疏忽了。
劉芳芳嗯了一聲,她本想說「關你什麼事」,忍住了沒說。
「噓,別說了,馬副總來了。」
劉芳芳窩著一肚子火,見她儼然是家裡一員的模樣,氣便不打一處來,筷子重重一放,道:「哎,你準備什麼時候走人?」

劉芳芳牢牢握著電話,有些緊張。
劉芳芳皺著眉頭看她。「你這個人啊——」
劉芳芳嗯了一聲,走進去,見裏面坐滿了家長。她在後面挑了個空位坐下。班主任老師先說了學校對畢業班的一些部署,又對家長們提了幾點配合的要求,接著,把模擬考試的情況說了,表揚了考得比較好的幾位同學,還有就是進步較大的一些同學。劉芳芳聽到王琴的名字,考了全班第三,便有些驚訝,想這小姑娘讀書倒是不錯。又想到葛小江,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劉芳芳一愣:「怎麼,你沒喝過?」
劉芳芳點頭道:「我曉得馬副總你是分管人事的,賠償金的事歸你管。你要多給我一點,別人也不好說什麼。馬副總,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們孤兒寡母,多給一點吧。反正局裡有的是錢,加個十萬八萬算什麼?」
劉芳芳嘆了口氣。
劉芳芳搖搖頭,說:「你這個人啊,總歸沒好話。」
「對呀!」她一下子激動起來,道,「我怎麼沒想到呢。」
回到家,吃過晚飯,劉芳芳打開門,要下樓倒垃圾。王琴正在門口看書,見她出來,頓時站起來,說:
劉芳芳張大了嘴巴,還當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劉芳芳哼了一聲。她細細分辨這小姑娘的話,好像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劉芳芳心裏一跳,朝她瞟去。王琴正津津有味地拿舌頭舔著嘴邊的油。
王琴接過,又說了聲「謝謝阿姨」。
「這小姑娘也蠻可憐的。」有人道。
這天晚上,劉芳芳去了馬副總家。地址是葛大海的徒弟幫她弄到的。劉芳芳先去銀行拿了兩千塊錢,放在一個信封里。這招是孟愛軍教她的,「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現在做什麼事都這樣,要花點血本才行」。
「這麼晚了,不曉得是誰。」葛小江走過去。
王琴頭也不回地說:「阿姨,你別拉我,這樣我很容易摔下去的。」
劉芳芳退到一邊,想想又覺得不是滋味——這算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就多了個人出來。她暗暗搖頭:同樣是討錢,自己竟還不如一個小女孩。
馬副總回到家,很快地,接到一個電話。是劉芳芳打來的。
「這個——其實也不急——」劉芳芳有些慌了。
王琴面前放著一張大紙,上面用毛筆寫著「我要讀書!」四個大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幾行小字。她頭髮有些零亂,衣服幾天沒換,始終是那件白襯衫,都發黑髮黃了。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凹陷下去。臉上隱隱有幾行淚痕。
追悼會上,劉芳芳哭暈過去幾次。整個人像是一攤泥,被兩個女人一左一右地架住,身上沒有半分力氣。眼前黑蒙蒙的,許多人晃動,卻一個也看不清;耳朵也彷彿失了聰,明明很多人在說話,竟是什麼也聽不見。
「不過,一樁歸一樁,」馬副總話鋒一轉,「你丈夫的事,和前兩樁還是有區別的嘛。去年那樁就不說了,人家是上班時間,情況不同嘛。就拿前年那個同志來說,他是被一輛集卡撞死的,警察裁定對方全責,他完全是個受害者嘛。可你丈夫呢,是自己撞上電線杆的,這個,是因為他個人原因造成了這起事故。情況根本不同嘛,你說是不是?」
前幾天,小區居委會給她安排了個工作——賣大餅油條。這已是額外照顧了,後面還有好多人排著隊等呢。劉芳芳答應下來。過兩天就去體檢。
劉芳芳臉一紅:「不要胡說八道。」
馬副總眯起眼看她。劉芳芳咽了口唾沫,又道:「我這人不會獅子大開口,您只要答應再給我加十萬,我立刻就走。」
葛小江朝媽媽看,不敢應聲。劉芳芳嘿地一聲,頭皮都麻了。
劉芳芳吃驚地朝她看。「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
「我不怕難為情,」王琴一字一句地道,「我只要學費。」
「你到底給不給?」王琴問。
「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吧?」
「也沒有多少,你就做做好事,把學費給她好了。」另一人戲謔道。
一會兒吃完飯,葛小江搶著出去把王琴那個碗拿進來。劉芳芳白他一眼,將碗洗了。葛小江縮在媽媽身邊,一會兒說「媽,晚上好像起風了」,一會兒又說「外面蚊子很多」。劉芳芳曉得他的意思,偏不接他的話。
「我覺得,她蠻可憐的。」葛小江幽幽地說了句。
「你給我站住!」
劉芳芳搖搖頭,說:「馬副總你搞錯了,這裡是大馬路,人人都可以來的。鐵道局在裏面,我又沒有進去。大家高興過來看,我也沒有辦法。」
劉芳芳不耐煩了,揮了揮手,「那我也管不了。我要是李嘉誠,就是一百個像你這樣的也養得起。可我自己也是個窮光蛋,還得問人家去要錢。」
劉芳芳呆了半晌,當著她的面拿起電話,佯裝撥了幾個號碼。「是110嗎?」她故意道,「我們這裡有個小姑娘,她——」
王琴打了個趔趄,退到牆邊。她靠著牆,雙手放在背後,也不生氣,就那樣眨巴著眼睛看劉芳芳。葛小江嘿的一聲,怪聲怪氣地道:「媽,她還是不走。」
外地老太詫異地朝她看,又朝那張紙看,可惜她不識字,只是搖搖頭,自言自語道:「唉,又多了個跟我們搶飯碗的人了。」
劉芳芳問:「馬副總您有電子郵箱嗎?」
「我下了車就碰到她了。她問我累不累,我說累,她就幫我拿書包了。」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安慰。
電話那頭是鐵道局的值班人員。聲音很低,猶猶豫豫欲言又止的。他先讓劉芳芳冷靜,隨即告訴她:
劉芳芳一怔,只好鬆開手。
馬副總「哎喲」一聲,重重地把車窗搖上,開走了。
「這麼熱的天,你跪在這裏幹什麼?」她問劉芳芳。
他一走,劉芳芳便從地上爬了起來,埋怨旁邊的男人——孟愛軍:
孟愛軍走後,不一會兒,王琴也來了。她說:「阿姨,我買一根油條。」
劉芳芳腦子「嗡」地一下,還沒來得及反應,馬副總惡狠狠地說下去:
劉芳芳看著她。已經一個多星期了,這小姑娘沒再出新花樣,每天來是來的,在樓梯口坐著,也不說話,只管自己看書——她這個樣子,劉芳芳倒有些不習慣了,反而不踏實了。隱隱地,竟還有些期待,盼她再出些奇怪的招數,越促狹越好。她這才發現,原來王琴竟是她心裏的底,又像是長跑比賽中的兩個選手,既是對手,又是同伴,相互支撐相互較勁。在旁邊的時候緊張,倘若一個看不見,反倒又惦記了,不得勁了。
孟愛軍放下酒杯,站起來,在她身邊坐下。劉芳芳正要讓開,被他按住了。孟愛軍抓住她的手,輕輕撫摸著。劉芳芳聞到他身上的酒氣,輕聲說:「你不要這個樣子。」孟愛軍不說話,將嘴湊近她的耳朵,呵了口氣。劉芳芳身上汗毛頓時便起來了,麻麻痒痒的,一種異樣的感覺。身子漸漸便軟了。說不出話來了。
「那,我寫借條給你好不好?」她輕聲道。
剛到家,劉芳芳便接到了馬副總的電話。馬副總的聲音比剛才洪亮了很多,也從容了很多。「照片我收到了,」他道,「小劉同志啊,拍得不錯。」
劉芳芳嗯了一聲,說:「老虎再毒,也不會不管自己的小孩。」

馬副總眉頭一皺。這個女人真是煩人!他把信封還給她的時候,觸到了信封的厚度——不超過兩千塊錢。馬副總心裏冷笑一聲。同時也找到了對她更加不客氣的理由。
「媽,吵死啦!」
王琴一點兒也不尷尬,咯咯直笑。
王琴乖乖地跟著門衛老頭走了。劉芳芳關上門,搖了搖頭,想,現在的小孩可真是不得了。她走到五斗櫥邊,怔怔地看著葛大海的遺照,想:你倒是良心好,可是良心好又有什麼用,不是有句話說「好人不長命」嘛,良心再好也是個短命鬼,唉。劉芳芳嘆了口氣,心裏酸酸的,很難受。
「阿姨,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再多的話,也不能夠表達我對你的感激之情。真的,我覺得自己真是太幸運了,能遇到你,我想這真的是緣分。我媽媽老早就沒有了,在我心裏,你就是我的媽媽,我會用我的一生來回報你的恩情!」
王琴眼皮抬也不抬:「我問你要,你會給我嗎?」
「我說小劉同志啊,你是不是特務出身啊?哈!」
「我有個會,先走了。」
馬副總揮了揮手,不客氣地打斷她:「我不是說了嘛,不要再為這件事來找我,找我也沒用。局裡的事一樁樁都是按規定來的,不可能為你破例。你這個人,怎麼講不聽——」
王琴拿著錢走了。劉芳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進屋做好早飯,把葛小江叫起來,收拾停當讓他上學去了。一會兒,聽見有人敲門。劉芳芳過去一看,竟然又是王琴。這下她真的火起了,門一開,便喊道:
劉芳芳看著手指上瘀青一塊,苦笑了一下。
劉芳芳不吭聲,趁勢整個人便進來了。馬副總一驚,又不好對她怎麼樣,怔了怔,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嘛?」
劉芳芳只好舉了舉手。老師見到她,立即激動地道:「您來了,見到您真是太好了——各位家長,請允許我在這裏向你們介紹劉芳芳女士,一位少有的好心人——王琴,你來你來。」老師說著朝窗外的王琴招了招手。
劉芳芳打定主意,想:隨便你怎麼樣,哪怕你死在我家門口,或者把全世界的人都叫過來,我也不會管你。
劉芳芳眼睜睜地看著車子開走。王琴說:「阿姨,你別動,越動越疼。」劉芳芳急道:「不動怎麼辦,一直嵌著啊?」王琴低下身子,看了看,說:「洞口太窄,不可能拔|出|來的,只有打110了。」
「就是一點,求你別趕我走。阿姨,求你了,讓我留下來吧。」
「我知道你沒錢,」王琴道,「所以呀,就不九九藏書逼你了。」
「你給我出去!」她叫道。
女孩對著劉芳芳笑。劉芳芳卻幾乎是有些驚恐地看著她。
葛小江看看她,再看看媽媽,不敢搭腔。
劉芳芳給她倒了杯水,看她喝完了,餅乾也吃完了,便打開大門,示意讓她走。王琴還是一動不動。劉芳芳朝她看。她也朝劉芳芳看,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很無辜的模樣。劉芳芳倒給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劉芳芳哼了一聲,說:「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我就真的給她了。」
劉芳芳抬頭看了看,忽然撲哧一笑。孟愛軍問她:「你笑啥?」劉芳芳說:「月亮天天都是這樣、又沒啥特別——你這是沒話找話。」孟愛軍一愣,笑笑,打了個哈哈,又道:「你覺不覺得我們這個樣子,像在談戀愛?」
「瘋了,瘋了,真是瘋了。」劉芳芳自言自語。
孟愛軍嘿的一聲:「那也要試試看。我跟你講,天下就沒有不偷腥的貓,我老婆單位有個處長,平常看上去蠻像個人樣,上個月公安局掃黃,查到一個妓|女的通訊錄,裏面存的全是熟客。這個處長的手機號排在第一位。公安局找上門的時候,他老婆還不相信,說我們家老李是陽痿,半年都不過一次夫妻生活的,怎麼可能?嘿,對著老婆是陽痿,看見妓|女就成性亢奮了。這就是現在的男人,只要稍微有點錢,沒有不動歪腦筋的。」
外地老太嘿嘿笑道:「你這身子骨,討飯不行,只能在家看看孩子。」
「怎麼今天不看書,這麼早就睡了?」劉芳芳又問。

王琴忙道:「沒關係的,就是去聽聽,不用說話。阿姨你是個好人,你就幫幫我吧。」她伸手去扯劉芳芳的衣角。劉芳芳眉頭一皺,讓開了。
「阿姨,你什麼時候把學費給我啊?」
王琴一骨碌爬了起來。劉芳芳徑直朝前走,很快地,便走出了人群。王琴緊跟在後面。她人小腿短,只得加快頻率,彷彿踩著小碎步似的。倆人一前一後地快步走著。劉芳芳喘著氣,頭也不回地說道:
「去鐵道局討啊,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你不去討,就這麼認了,說不定他們背地裡還笑你是傻子呢!」
劉芳芳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她。
「哎——我跟你商量個事。」
「你再不走,我要打110嘍?」
王琴說:「以前喝過一次,都忘了什麼味道了。」
王琴哈地一笑,露出嘴角兩個酒窩。
現在,王琴暫停了,沒法子,她也只有暫停。
深夜,劉芳芳被警察帶回家。警車嗚啊嗚啊地開進小區,好多人跑出來看熱鬧。見是劉芳芳,都詫異得不得了。劉芳芳低著頭。在許多人的注視下,狼狽地上了樓梯。兩個警察一臉嚴肅,緊跟在她旁邊。經過每個樓層,總有人探頭探腦地張望。回到家后,警察教育了兩句,很快便走了。
劉芳芳說下去:「馬副總你是老江湖了,懂的也比我多。撞傷人逃跑,這是什麼行為?您要是不管,我就把照片發到報社、公安局。」
馬副總朝她看了一會兒,嘿地一聲,轉身進屋了。幾分鐘后,電梯門又開了,出來兩個穿保安制服的人,不由分說,一左一右,抓住劉芳芳的胳膊就往電梯里拉。劉芳芳急得大叫:哎!哎!使勁地掙脫,可兩個保安的手像鐵鉗一樣,讓她動彈不得。很快到了樓下。保安拽著她一直到小區門口,才放開她。劉芳芳胳膊都被他們捏青了,疼得厲害。一名保安兇巴巴地說:
馬副總下了車,朝這邊走來。人群給他讓出一條道。他看見劉芳芳,一愣,再瞥見地上的字,眉頭立刻蹙成一個深深的「川」字。馬副總對圍觀的人說:
「這女的是誰啊?」
王琴送劉芳芳到車站。劉芳芳一句話也不說,噔噔噔走在前面,王琴在後面緊緊跟著。倆人競走似的,轉眼便到了車站。劉芳芳在長椅上坐下。王琴也在一旁坐下。劉芳芳看也不看她,板著臉,眼睛盯著車來的方向。
劉芳芳心一寬,臉卻板下來。葛小江見到媽媽,有些慌。劉芳芳問他:「去哪兒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沒、沒去哪兒。」劉芳芳正要發火,瞥見王琴在一旁,不想當著她的面訓斥兒子,便道:「走,回家,飯都涼了。」
王琴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對劉芳芳道:
「我送你到車站好不好?」劉芳芳溫言道,「天快黑了,再不走你回家就晚了。」說著便去挽她手臂。
葛小江嘆了口氣,把衣角弄成一長條,鬆開,再弄。
「阿姨,其實剛才,我帶葛小江去看花車了。」
「一片心意。領導別嫌少啊。」劉芳芳心裏打著鼓。
劉芳芳一愣,隨即掩飾道:「嗯,這個——有點事。沒踢疼你吧?」
王琴不說話了,把眼鏡往上提了提,扶著她慢慢朝前走。
孟愛軍的手,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地移動。劉芳芳嚶嚀了一聲,像是給了他某種鼓勵,他整個人,便翻到她身上去了。他身上的肌肉很結實,一塊一塊的。劉芳芳喜歡聞他身上的味道。孟愛軍在床上的表現比看上去要文雅。他還是有些憐香惜玉的。他小心翼翼地,生怕壓疼她的頭髮。
這一刻,劉芳芳忽然想起葛大海那張四四方方的國字臉,碩大的鼻孔,眉毛像炭棒一樣粗,嘴唇厚厚的朝外翻,總是呵呵笑著,露出一口被煙熏壞了的黑牙。男人在的時候,日子雖然清苦,像個乾癟的果子,看著不起眼,裏面卻是香甜實在的;現在男人沒了,果子生了蟲,外面還沒什麼異樣,裏面卻一點點地爛下來。
孟愛軍一笑,說:「你也是個人精,那個姓馬的搞不過你——我也搞不過你。」他說完便看著她。劉芳芳看見他的眼神,心裏一動,別過頭去。
「媽,你怎麼了?」他問。
倆人這麼輕聲說著話,不覺已到了四樓。樓道燈暗著,劉芳芳不敢把燈拉開,輕聲道:「你下去吧。」孟愛軍不說話,忽地攬住她的腰,湊近親了一口。劉芳芳吃了一驚,忙不迭讓開。孟愛軍嘿嘿笑著,手還不放。劉芳芳說:「你要死啊!」孟愛軍笑道:「沒錯,我就是想死。」說著又親了一口。這次親的是嘴唇。劉芳芳沒躲開,被她親個正著,臉頓時漲得通紅,說:「你再不放,我就告訴你家小王了。」孟愛軍說:「你去啊去啊,我還巴不得你去呢。」
「怎麼又是你!」他皺起眉頭。
「你——咳——咳——」劉芳芳一口氣上不來,嗆了一口,拚命地咳嗽。
馬副總沉默著,眉頭緊蹙。
「你——不要胡說八道!」
「阿姨,我已經懷孕三個月了——是葛小江的。」她面不改色地說。
這天,劉芳芳正在睡午覺,忽然聽見有人敲門,她過去一看——是王琴。
王琴微笑著搖頭,「沒事。」
那幾個人便告訴她——臉皮厚一點,態度強硬一點,別跟他們客氣,你越是客氣,他們就越當作福氣。想想兒子,你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馬副總嗯了一聲,臉上冷冰冰的。「有事嗎?」
劉芳芳怔怔地朝他看。
劉芳芳有些氣了:「你這個人怎麼回事,不曉得他現在是畢業班嗎?你是不是想害他?你——」忽地心裏一凜,有些明白了。
劉芳芳驚愕地站起來,張口結舌不曉得說什麼好。馬副總不住地搖頭,把茶杯拿起了又放下,一副很氣憤的模樣。劉芳芳呆了半晌,只好走了。
馬副總問:「什麼照片?」
「她要幫你拿,你就真的讓她拿了?」劉芳芳又氣又惱。
劉芳芳皺著眉頭,坐著。王琴問她:「阿姨你肚子餓不餓?」劉芳芳搖搖頭。王琴又問:「渴不渴?」劉芳芳是有些渴了,便不說話。王琴從書包里拿出一罐可樂,打開遞到劉芳芳手裡。
孟愛軍嘿地一聲:「幫幫忙,這種大少爺,遇到一點事就慌成那個樣子,你就算把雞血放在他鼻子底下,他也保管聞不出。」
兩個小時過去了,馬副總那邊還沒有動靜。劉芳芳看牆上的掛鐘,五點差一刻,便換了身衣服,去接兒子。
「我真的沒錢,你自己也看到了,我家房子那麼小,傢具又那麼舊。我是個下崗工人,連兒子都養不活。你說,我怎麼可能再來管你——你今年幾歲?」
王琴不待她動手,自己在縫紉機下面摸出幾張舊報紙,端來一隻凳子,爬上去,擦窗。劉芳芳反應過來,上前拉她的手臂:「下來,你給我下來!」
王琴笑笑,看著劉芳芳手裡的可樂,忽道:「阿姨,可樂好喝嗎?」
「你還不快逃?」那男人說了句。
劉芳芳嘆口氣,說:「不是我結棍,是沒法子。」孟愛軍手拿盛著生煎的鍋子,說:「劉芳芳你做得對,就是要這樣逼他,把他逼得沒有退路,他就害怕了,就會乖乖把錢拿出來了。」劉芳芳說:「我也不是存心逼他,實在是沒法子。」孟愛軍說:「對,林沖為什麼會造反?還不是給逼的,逼上梁山嘛。」劉芳芳笑笑,又嘆了口氣。
劉芳芳不吭聲,待葛小江進來,把門關上了。
劉芳芳苦笑:「討飯。」
王琴有些委屈地撅了撅嘴。劉芳芳耐著性子道:
到了家,樓道里靜悄悄的。倆人都放輕了腳步上樓。到了二樓孟愛軍的家,孟愛軍壓低嗓音,說:「我送你到四樓吧。」劉芳芳也壓低了聲音,說:「又不是十萬八千里,還怕我丟了?」孟愛軍說:「我就是想送你,不然晚上睡不著覺。」劉芳芳朝他白一眼,嘻道:「你這個人啊——」
劉芳芳傻了眼:「天哪,你怎麼又來了?」
「葛大海是我男人。」劉芳芳怔了怔。「你找他幹嗎?」
劉芳芳從孟愛軍家裡走出來,輕手輕腳地,上了樓,看見王琴站在自家門口,似笑非笑的。劉芳芳愣了愣,有些心虛。王琴把黑框眼鏡往上推去,對她一笑。
人群漸漸散開了。馬副總對劉芳芳說:
「只有她可憐嗎?」劉芳芳道,「你媽媽就不可憐?我跟你講,這個世界上可憐的人多著呢,你管得過來嗎?管好你自己吧,不好好讀書,將來最可憐的就是你!」劉芳芳搖搖頭,在他頭上輕輕砸了個毛栗。
劉芳芳拿她沒辦法,只好朝她白眼。
劉芳芳嘆了口氣,把地上的紙往旁邊挪了挪,騰了一小塊地方出來。外地老太走過去,將棒冰箱子往地上一放,再解下頭上的毛巾,擦了擦臉。
王琴接過,卻不喝,拿在手裡看了一會兒。
外地老太嘿了一聲,說:「你急得過我嗎——我不把這些棒冰賣完,家裡那幾口人晚上就要餓肚子了。」
劉芳芳走上前,說話言簡意賅:「領導,幫幫忙吧,再多給一點兒。」她發現這陣子自己的臉皮很有長進,這麼大搖大擺地討錢,居然也不覺得尷尬了。
王琴似是沒聽見,輕輕推了推葛小江:「走,到你房間去。昨天那道幾何題我知道你肯定沒有全懂。沒關係,我今天再給你好好講講。」她臉上連一點難堪或是氣憤的表情也沒有。好像劉芳芳罵的是個完全不相干的人。
王琴有些詫異,說:「不用了,我有。」葛小江說:「麵包有什麼好吃的,干乎乎的,又沒有營養。我媽燒的糖醋排骨味道老靈的,你嘗嘗看。」
劉芳芳朝她看了幾眼,進屋去了。
「你,瞎講!」半晌,劉芳芳憋出了這三個字。
這樣跟了兩三個星期,他們發現馬副總每天都是準時上班準時回家,連應酬也很少。雙休日一大早,他和老婆出去買菜,肩並肩有說有笑。一家三口去過一次城隍廟,一次世紀公園,還逛過一次淮海路。他們在裏面吃喝玩樂,劉芳芳和孟愛軍便在外面等著,一個前門一個後門,連上廁所也不敢,生怕跟丟了。馬副總的老婆很喜歡購物,每次都是大包小包買一堆東西,有衣服也有化妝品,還有珠寶首飾。這女人年紀不輕了,保養得卻很好,細皮嫩肉的,又會打扮,看上去不過四十來歲。
王琴說:「不曉得。我剛才睡著了。」
劉芳芳想不通了。她說:「你這人真是會出花樣,我又不是你家長。」
「討,怎麼討啊?」劉芳芳脫口問道。
眼看著天一點點黑下來,劉芳芳無奈,只好回家了。
劉芳芳看著葛小江,便想到馬副總的兒子,那個高高瘦瘦的小夥子——她心疼兒子,馬副總當然也是一樣。「可憐天下父母心」,這本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她暗罵自己競此刻才想到。
鐵道局的大門種著一棵老槐樹,樹葉很茂盛,風一吹,便沙沙地響。夏天時,樹下總會站著一些乘涼的人。冬天,陽光從密實的葉縫裡灑落下來,滿樹一點一點的金色,晃啊晃的。
劉芳芳瞟她一眼:「我講話風趣嗎——你這個小姑娘啊,說得好聽點,叫門檻精:說得難聽點,就是不擇手段,什麼事都做得出,什麼話都講得出。你啊,要是走正路還沒什麼,萬一哪天交了壞朋友軋了壞道,到歪路上去了,那就真的事情大了,不可收拾了。」
「你一個小姑娘,怎麼這麼不要臉,啊?我問你,到底要不要臉哪?」
「阿姨,你說我這個法子好不好?」王琴笑眯眯地問她。
「如果你不把學費給我,我就告葛小江強|奸。」王琴笑眯眯地。
王琴抬起頭,竟朝劉芳芳笑了笑。
葛小江愕然地朝媽媽看。劉芳芳瞪著王琴。王琴不吭聲,脫了鞋,自說自話地進屋了。在廚房看見收拾到一半的小菜,便捲起袖子開始擇菜。她拿刨子刨土豆,邊刨邊說:「阿姨,你歇著,晚上我燒個雞毛菜小排湯,再弄個酸辣土豆絲。保證你們喜歡——喏,你先去做功課吧,要麼先洗澡也可以。」她對葛小江說。
直到下午,劉芳芳才挑了個時機對孟愛軍說了——收斂些,提防那個小姑娘。孟愛軍笑笑,滿不在乎地:「我們又沒怎麼樣。」劉芳芳急了:「你昨天晚上那個樣子,還說沒怎麼樣?」孟愛軍問:「她看見了?」劉芳芳皺著眉頭:「我也不曉得,她就算看見了也不會告訴我——我是擔心,如果她拿這個來要挾我,怎麼辦?」
這天,大餅油條做多了,到了中午還有些沒賣完。劉芳芳正有些懊惱,孟愛軍搖搖晃晃地過來了,拿走五副,說是中午不願燒,就吃這個算了。
「他這麼走了,倒是一了百了,丟下我和孩子。孩子還小,我又是沒工作的,這以後的日子真是沒法過了。」這話是孟愛軍替她想好的,用來投石問路。
馬副總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嘆道:「小葛真是可惜啊,這麼年輕,工作又這麼賣力,出了這個事。這個,局裡上上下下都很難過啊。」
王琴說下去:「要是換成我,有個陌生人問我要錢,我肯定不會理睬她。阿姨你是個好人,如果你不是好人,我也不會這麼纏著你。」
王琴嘆了口氣,忽道:「其實我曉得,我這個人討厭得很。」
「好像是前不久死掉的那個搬運工的老婆。」
劉芳芳說:「給人家看見了不大好,會七想八想的。」
「十四歲。」
「阿姨,我要學費。」
劉芳芳是挺感激孟愛軍的。葛大海死後,她才體會到「遠親不如近鄰」這句話的涵義。家裡龍頭壞了,下水道堵了,買米了,換煤氣了,都是孟愛軍幫忙弄的。孟愛軍這個人,心是好的,就是嘴巴上喜歡吃吃豆腐,尋尋開心。劉芳芳曉得他的情況,老婆在外面賣保險,業績要上去,有些事是免不了的,兩口子關係一直不大好。劉芳芳老實是老實,但也不是傻子,孟愛軍心裏想什麼,她還是有些察覺的。只是不能說,連想都不大敢想。
「那你就把學費給她呀,」葛小江說,「她是考大學的料戒不是。你把為我準備的學費給她好了。」
到了外面,劉芳芳問她:「怎麼回事?」王琴道:「這種人禁不起嚇的,我隨口一說,他就吃癟了。」說罷咯咯直笑。劉芳芳朝她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會兒,嘆道:「你真厲害啊,誰碰到你,都吃不消。」王琴搖頭說:「我才不厲害呢,我爸爸一直說我像傻大姐。」劉芳芳嘿的一聲:「你要是傻大姐,那天下就全是傻大姐了。」
葛小江縮在旁邊,問:「媽,你犯法了?」
葛小江不敢吭聲,飛快地溜回自己房間。王琴也要跟過去,劉芳芳大聲道:
葛小江響亮地應了一聲,到碗櫥拿了一隻碗過來,撥了些糖醋排骨、番茄炒蛋,再從湯里挖了點雞毛菜,飛快地打開門,端給王琴。「喏!給你吃!」
「我辦事,你放心。」孟愛軍取出照相機,翻出剛拍的照片——正是馬國亮把劉芳芳撞在地上的一幕。「怎麼樣,夠清楚吧?」
劉芳芳哼了一聲,懶得搭理她。王琴又道:「阿姨,你到底什麼時候給我啊?」
孟愛軍一笑:「怎麼沒好話了?我算是客氣了,沒說他是梅毒——」話剛出口,忽地停住了,張大嘴巴朝劉芳芳看。劉芳芳也一下子意識到了,朝他看。
馬副總吹著茶麵上的浮沫,並不搭腔。劉芳芳怔了怔,只好又說下去:
劉芳芳吃了幾顆仁丹,在太陽穴上抹了些清涼油,勉強道:「沒事的。」
那人嘿了一聲:「不是我不肯給,當初誰read.99csw.com說要負擔的,就應該負擔到底。否則不成戲弄人家了嘛。」邊說邊朝劉芳芳看。
大餅油條生意越來越好,每月七八百塊的收入穩穩噹噹。孟愛軍離婚了,是他老婆提出的,倆人沒小孩,房子歸孟愛軍,存摺歸女人。孟愛軍每天在劉芳芳家裡進進出出,肆無忌憚,也不怕別人說閑話了。
過了一會兒,電梯門開了,出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看見劉芳芳,問她:「你找誰?」劉芳芳忙道:「我找馬副總。」小夥子詫異道:「家裡沒人嗎?我爸應該下班了呀。」他開門進去,一會兒叫道:「爸,你在家呀,外面有人找!」
王琴在後面問:「阿姨,你錢要來了沒有?」劉芳芳搖搖頭。王琴又道:「我曉得阿姨你說話一定算話的。」劉芳芳看她一眼,說:「你放心好了!」
「阿姨,你就當我是保姆好了。燒飯、洗衣服、打掃房間。我都會做。你要是覺得滿意,就給我點錢。要是不滿意,你就跟我說,我保證做到你滿意為止。」
劉芳芳說到這裏,心頭一陣難受。又有些好笑。這女孩竟問她要錢,真是找錯了對象。討錢的滋味不好受,心裏沒底的,又是急又是羞,一汪眼淚包在眶里,厚著臉皮一遍一遍地糾纏。這女孩小小年紀,卻已經要吃這樣的苦頭,也實在是不容易。劉芳芳拿出二十塊錢,塞在她手裡。
孟愛軍一笑:「我曉得你肯定不忍心——我跟你講,這小姑娘就是看準了你是個老實人。你要是個厲害角色,她敢這麼玩你?」
王琴說完朝劉芳芳笑笑,黑框眼鏡后,一雙眸子閃著光。
劉芳芳說:「帶走就可以了。下次別放她進來了。」
王琴說:「登報紙要錢的,我家沒錢。上次還是問鄰居借的。」
「怎麼搞定?」
劉芳芳眉頭一皺,在他後面一推,「快點走,回家做功課。」
馬副總沉著臉,道:「我最後問你一句——你到底走不走?」
劉芳芳瞥見她滑雪衫袖口的兩個補丁,縫得很粗糙,應該是她自己縫的。式樣也舊,下擺只到腰間,露出裏面的毛衣來,很不合身,大約穿了很久了。劉芳芳看著,想到這女孩雖然舉動令人生厭,但實在也有些可憐。
「我找葛大海叔叔。」女孩肩上背個書包,脆生生地答道。
她本想到馬副總那裡去打個招呼,想想還是算了,人家錢都給了,又何必讓他難堪?她想起前幾天那個電話,從聲音便能聽出,這個人徹底崩潰了,連話都說不利落了。像是被人抽去筋的蝦,軟了。
劉芳芳打電話到晚報,才曉得這件事是真的。
劉芳芳眼圈一紅,眼淚便撲簌簌落了下來。馬副總把紙巾遞給她,說:「小劉同志,聽我一句勸,我知道你很難過,可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堅強,啊?」
「你這個人——我還真是從沒見過像你這麼不要臉的人——我跟你講,你要是沒錢交學費,幹嗎不去髮廊打工,保管錢來得比什麼都快!你纏著我又沒用,我又不是男的——」劉芳芳惡毒地說下去,「你長得雖然不好看,可你年紀輕,又是上海人,價錢肯定也比那些安徽妹、湖南妹、江西妹要高得多,保管你很快就能賺到學費——」劉芳芳很少罵人,現在她發現,原來罵人是這麼爽快的一件事。幾句話說出口,像有什麼東西連根拔起,心頭便輕了許多。
劉芳芳說:「沒幹嗎,想發張照片給你看。」
劉芳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馬副總錯愕地看著她。馬副總的愛人尖叫起來:「要死了,太放肆了!」
天氣很好,萬里無雲的,還有一絲絲的涼風,吹在臉上很愜意。馬國亮騎著騎著,便加快了速度,半站著,一上一下地踩踏板。他人長得高大,又白凈,這麼看去很帥氣,像個運動員。
馬副總把兒子狠狠罵了一通。兒子長到二十歲,他還從來沒有這麼嚴厲地罵過他。馬副總說:「你怎麼能走呢——要是沒人看見也就算了,可是有人看見了,萬一那人報警怎麼辦?」
馬副總恨不得扇他一個耳光。「他叫你逃,你就逃了?你有沒有腦子?」馬副總轉身就沖妻子發火,「都是你,從小把他寵壞了,寵得現在比豬還要笨!」
「叮鈴鈴——」電話鈴響了。劉芳芳忙拿起聽筒。
作者簡介
孟愛軍說:「所以說呀,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奇怪,不是有句話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嘛。她上門來討錢,把你煩個半死,可到頭來,你還是受了她的啟發。你以為她是個霉照星,其實人家倒是個小福星。嘿。」
這時,有人敲門。葛小江說:「一定是她回來了。」劉芳芳大聲道:「不許給她開門!」葛小江哦了一聲,隨即道:「媽,我的圓規在她那兒。」劉芳芳說:「在她那兒就在她那兒,明天我給你再買一副。」葛小江又道:「我給了她十塊錢。還有找錢呢。」劉芳芳恨恨地說:「找錢不要了,送給她了。」
「你——你怎麼這麼不要臉——你就不怕難為情?」
車子緩緩開動,劉芳芳瞥見王琴瘦小的身軀,站在那裡動也不動。越來越小,漸漸地成了一個黑點——忽地想起第一次見她的場景,直愣愣地站著,梳個馬尾,背著書包,開口就是要錢,可真把劉芳芳嚇壞了。時間過得實在是快啊,不覺已過了半年了。回想那些日子,當時恨得牙根發癢,現在再想想,一幕一幕,竟又有些滑稽。她畢竟還是個孩子呢。劉芳芳想,自己像她這麼大的時候在幹什麼呢?怯怯地跟在大人後面,見了陌生人便把頭縮回去,連個屁也不敢放。時代變了,人也變了。變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了。不是還有句話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一代總比一代強。這麼想著,不禁又生出些感慨來。
孟愛軍說:「有了這張照片,那個老頭子肯定吃癟。」
王琴笑笑,忽地把衣服一拉,露出渾圓飽滿的肚皮。
王琴終於走了。揣著劉芳芳給她的三千塊錢學費,走了。孟愛軍說:到底還是讓她拿到錢了。劉芳芳嘿了一聲,不說話。
回到家,王琴已把晚飯做好了。葛小江吃了飯,在做功課。王琴沒吃,等她一塊兒吃。桌上擺著兩菜一湯,都是重新熱過了。劉芳芳坐下來,無精打采地。王琴說:「阿姨你吃這個紅燒帶魚。這是我的拿手菜。味道很香的。」

劉芳芳聽得汗毛都豎起來了,「別講了別講了,這種話你也講得出。」
她猶豫了一下,說:「你先進來,先進來。」王琴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跟著進來了。劉芳芳從冰箱里拿了罐可樂給她。「喝吧。」
劉芳芳沒接話,過了一會兒,說:「好像不大好。」
「現代高玉寶嘛!」有人說了一句。圍觀的人聽了,有的笑,有的嘆息。
「我念在你一個女人帶個孩子不容易,這次就算了,如果再有下次,我絕對不會客氣了——就憑你,也敢跟我耍心眼兒?公安局我有的是熟人,小心我把你整得連爹媽家都不認識。你給我記住了!」說完,「啪」地一下,重重地掛了電話。
葛小江坐在一旁,手托下巴朝王琴看,也很是不解。他說:「你們老師肯定不會答應的。我們班上次開家長會,有個同學叫他表姐來開家長會,結果都給老師罵了。我媽要是去,你們老師會生氣的。」
「那還用說,肯定是玩女人的時候不當心,安全措施沒有做好。」孟愛軍嘻嘻笑道。
劉芳芳咬著嘴唇,心撲通撲通地跳。「就看老天爺幫不幫忙了。」她說。
「那——我只有報警了。」她說完,過去拿起電話,撥了「110」——這次是真的撥了。剛接通,王琴一隻手過來,「啪」地把電話按斷了。
葛小江縮在一邊,小眼睛骨碌碌,東張西望像個小老鼠。劉芳芳看著他,心裏就湧上一陣酸楚。是啊,兒子這麼小就沒了爸爸,為了他,也該想辦法多討點錢。劉芳芳這麼一想,剛才的悲慟便化作鋪天蓋地的母愛了,滿滿當當的。
劉芳芳在接待室等了半天,馬副總才慢慢踱進來。秘書向他介紹了劉芳芳,馬副總微一點頭,說:「小劉,坐嘛。」
「幸虧——」她看著兒子,道,「幸虧是個夢。」
劉芳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連幾天,劉芳芳和孟愛軍都夾著尾巴做人,見了面也不怎麼說話,最多只是打個招呼,客客氣氣的,生怕給王琴抓了把柄。王琴依然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模樣,既不回去,也不問劉芳芳要錢。一次劉芳芳問她,怎麼不回家去。她笑笑,不說話。劉芳芳說:「我曉得你心還不死。」她又是一笑,說:「我在這裏待習慣了,回去不舒服。」劉芳芳聽這話實在可笑,忍不住嘲她一句:「家裡有床有飯不舒服,這裏坐樓梯啃麵包反而舒服,是吧?」
王琴有些傷感地說:「有一個叔叔,可是他從來不管我們。連我爸爸住院都沒來看過。我讀小學的時候去問他借錢,他拿掃把趕我出門。他很沒有良心的——他連阿姨你的一根腳指頭都比不上。」
劉芳芳說:「領導,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沒辦法。反正錢又不是你自己的,給了我,你不會少一分錢,你又何必做惡人?一句話,再給我十萬塊,我保證當著你的面把照片刪掉,以後屁都不放半個。」
馬副總又驚又怒,道:「你這個人——」
劉芳芳嘆了口氣,搖頭道:「你別這麼說,我也是走投無路。喏,你不是講過嘛,林沖呀,就是走投無路才上梁山的。」
劉芳芳接過秘書遞來的茶,說聲「謝謝」。她今天穿了一條米黃色的連衣裙,頭髮細心吹過,劉海彎彎地搭在額前,稍稍抹了點口紅。這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幾歲,像是才三十四五歲的樣子。劉芳芳不曉得馬副總是怎樣的人,但孟愛軍告訴她,和男人打交道,打扮得年輕漂亮點總沒錯。劉芳芳幾年沒進理髮店了,弄頭髮的時候,那個年輕的髮型師一直勸她染髮。她說不要,那人就很惋惜,說你這麼漂亮,要是把頭髮再稍稍染點栗紅色,保證比劉嘉玲還美。劉芳芳頓時臉就紅了,同時也很內疚,覺得有些對不起人家。要不是口袋裡總共才五十塊錢,她真想把頭髮染了。
王琴緩緩地說:「上海很熱鬧的,天天都有新鮮玩意兒。葛小江喜歡玩兒,我就帶他去玩兒,今天玩兒不夠,明天再去玩兒,明天不夠就後天。你要是不把學費給我,我就天天帶他去玩兒——阿姨,那個馬副總肯定也有小孩的,對吧?」
劉芳芳意識到不能和她多話,自管自走了。王琴依舊跟在後面。到了家,劉芳芳走進去,把門一關。王琴也不說話,在一旁樓梯坐下。劉芳芳從貓眼裡見她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書來看,便想,你倒是用功,討債看書兩不誤。
有幾次,孟愛軍忍不住又動手動腳,被劉芳芳罵住了。劉芳芳急道:「你這個樣子,是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孟愛軍說:「我怎麼會存心和你過不去——這不能怪我,誰讓你長得這麼勾引人?」劉芳芳皺眉道:「下作胚,不要臉!」孟愛軍嘻嘻笑道:「男人全是下作胚,你又不是不曉得。」
三月里的一個周末,王琴又來到劉芳芳家裡。她穿一件大紅色的滑雪衫,頭髮剪短了,馬尾辮成了齊耳短髮——她請劉芳芳去開家長會。
「怎麼能算呢,一樁歸一樁,我兒子把你撞傷了,醫藥費我應該賠給你。」
幾月後,葛小江考上了就近的一所普通高中,每年的本科錄取率大約百分之五十左右。劉芳芳要求不高,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劉芳芳呆住了。這才曉得自己真的是被欺負了。有些氣憤了。老話說得沒錯,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她算是領教了。
葛小江聞聲從房間里奔了出來,睜大眼睛朝她們看。王琴還是不動,眨了眨眼,站起來,忽對葛小江道:「你功課做完了沒有?要不要我幫你看看?」
劉芳芳聽了,哼道:「是呀,你也曉得你是在欺負我。」
「你走呀!」
女孩臉頰紅紅的,嘴角一圈淡淡的絨毛,微微閃著光。瘦瘦小小的個子,看著似有些發育不良。戴一副黑邊框眼鏡,鼻尖上長著兩粒很大的青春痘。
劉芳芳也跟著笑,倒有些窘了。
劉芳芳腦袋「嗡」地一聲——又來了。
王琴偷偷拿眼瞟她。劉芳芳又說了一聲:「叫你起來沒聽見?」
劉芳芳震驚了。像是被一根針陡地戳了一下,冷不丁跳了起來。她這才發現自己是有些遲鈍了。光知道哭,卻連最根本的形勢也沒看清。像個一步步逼近崖邊的人,還大大咧咧的,絲毫不知自身的危險。
劉芳芳的大餅油條生意不錯,因為是上海人,人又乾乾淨淨,大家便都願意到她這裏來買。薄利多銷,一天下來,二三十塊錢的利潤還是有的。
「你,這兩天怎麼沒再問我要錢?」話一出口,劉芳芳便後悔了,暗罵自己是十三點。
「這塊地方是我的,我一直在這裏賣棒冰。」
劉芳芳拍拍身上的灰,問他:「拍照了沒有?」
劉芳芳到財務科領錢,是一張十五萬元的活期存單。出納讓她在旁邊簽個字。劉芳芳簽了,激動得手都有些抖了,將自己的名字簽得歪歪斜斜。
劉芳芳嘆道:「她是個小人精,我搞不過她。」
快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遠遠看見好多人圍在那裡,不曉得於什麼。劉芳芳見走過的人都朝自己指指點點,只當是為了昨晚的事,臉一紅,加快腳步。經過圍觀人群那兒,她朝裏面瞟了一眼,見是個女孩低著頭,跪在地上。劉芳芳一眼瞟過,正要走開,忽的心裏一凜,再看去——那跪著的女孩赫然是王琴。
回家的車上,劉芳芳被人偷了錢包。她原本是坐著的,途中上來一個孕婦,旁邊幾個青壯男人都穩穩坐著,她看不下去,把座位讓給孕婦了,自己站著。車子很擠,她隱約記得有幾個人一直緊挨著她——錢包應該就是那個時候被偷的。裏面錢倒不多,但有銀行卡和身份證,補辦起來很麻煩。
王琴堅決地搖了搖頭:「不回去。拿不到學費,回去也沒用。」
劉芳芳坐在長椅上,手指嵌在小洞里。額頭上都是汗。旁邊經過的人見了,都朝她看一一眼,再看一眼,然後笑笑。劉芳芳漲紅了臉,卻又不敢動,生怕嵌得更深。一會兒,王琴打完電話回來,說:「救援的人已經出來了,半小時就能到。」
葛小江從衛生間里出來,一邊拉褲子,一邊回答:
馬副總轉身便去撥電話。劉芳芳動作更快,搶上前,啪地把電話掛斷了——與昨晚王琴掛斷電話的動作一模一樣。
劉芳芳從沒碰到過這種陣勢,不自覺地站起來,接過花。周圍立刻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王琴眼裡閃著光,忽地一把將劉芳芳抱住——倆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劉芳芳猝不及防地,嚇了一大跳,背上頓時起了雞皮疙瘩。
劉芳芳一愣,還沒有想好該說什麼,馬副總已經下了逐客令:
馬副總笑了:「你這個小劉同志啊!搬運組那麼多工人,乾的都是一樣的活兒,怎麼別人沒撞上電線杆,就他一個人撞上了?」。
「葛叔叔是不是病了?他平常都會把錢寄給我的。可這次我等了好久,他都沒有把錢寄過來。我只好來問他要。要是沒有學費,我就上不了學了。」
一會兒,車子來了,劉芳芳忙不迭地要站起來,誰料手指嵌在小洞里,竟然拔不出來。她使勁一拔,手指被鋼邊磨得生疼生疼,反而嵌得更深了。
電影院離家只有一站路,倆人便不坐車,走回去。劉芳芳惦記著兒子,走得有些急。孟愛軍說:「走得那麼快乾嗎,慢慢走——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好看。」
想到這裏,她不禁朝王琴看去。王琴咬著圓珠筆,似是正在思考著什麼,目光與她一對視,甜甜地一笑。劉芳芳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劉芳芳嗯了一聲。
劉芳芳看紙上的小字——「38號401室的葛大海叔叔是好人,他答應出錢供我上學。可是現在他去世了,劉芳芳阿姨說她沒錢。我知道阿姨不會騙我,可是,我真的很想讀書。阿姨的兒子讀初三,我也讀初三,他能讀書,我卻不能讀書。我要讀書——」劉芳芳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臨到家門前那條馬路,因為是條林蔭小道,行人很少,馬國亮龍頭一轉,一個漂亮的大轉彎,也不減速。這時,迎面忽然走出來一個人,他吃了一驚,慌忙中忘了剎車,直直地撞了上去。那人「哎喲」一聲,摔倒在地上。馬國亮連忙停下來,去看那人。那是個中年婦女,一臉痛苦,不停地呻|吟,轉瞬地上已流了一攤血。馬國亮去扶她,女人慘叫一聲「別動別動,疼」,隨即便昏了過去。馬國亮嚇得臉色都白了。這時,旁邊過來一個男人,指著他說:哇,你撞死人了!馬國亮連連搖手,慌得話都說不清了:沒、沒有沒有,她沒死。
劉芳芳搖搖頭,「這種男人真不是東西,在外面搞七捻三,弄出病來也活該!」
王琴使勁地搖了搖頭read.99csw.com
劉芳芳沒理她,身體動也不動。
劉芳芳說:「飛車撞人的照片啊。」
葛小江扯著衣角,不吭聲。劉芳芳說:「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曉不曉得,全中國有多少學生想讀書可又讀不起?希望工程曉得嗎,那些小孩不要太可憐哦,省下吃飯的錢去買書。你想想他們,你要是再不好好讀書就太不像話了。」
劉芳芳端著茶,臉上一直笑,笑得兩頰都酸了。
劉芳芳一揮手:「我沒錢。」
走出來,看見王琴坐在樓梯上讀書。劉芳芳心情不錯,便說了句「真用功啊」。王琴站起來,叫聲「阿姨好」,道:「已經落下好多課了,再不抓緊看書,就考不上高中了。」劉芳芳說:「你這麼聰明,一定沒問題的。」邊說邊下了樓梯。
王琴看看她,說:「阿姨。」
「你,是不是神經病?」半晌,劉芳芳終於叫了出來。
劉芳芳罵道:「我都急死了,你還有空跟我開玩笑。」
清晨,五點不到,劉芳芳推著賣大餅油條的小車,來到小區附近的自由市場。這裏已經聚滿了各式各樣的小販,賣菜的,賣肉的,賣乾貨的,賣水果的。劉芳芳把煤爐生著火,將大餅一個個貼在裏面。起了油鍋,面搓成長條,一根根扔進去。熱氣升上來,熏得她滿臉通紅。
劉芳芳一聽這聲音,頭便「嗡」地大了。她轉過身,王琴手拿著葛小江的書包,怯生生地站在門口。劉芳芳上前接過,問:「他的書包怎麼在你這裏?」
「好了,好了,」孟愛軍在她背上拍了拍,「我曉得了,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我有幾個在道上混的朋友,搞定她,怎麼樣?」
馬副總心情不好,聽了這話,便不耐煩地道:「你問這幹嗎?」
王琴問她:「阿姨,你怎麼會中暑的,你去哪兒了?」劉芳芳沒吭聲。王琴又道,「這麼熱的天,在家裡休息多好,出去最容易中暑了。」
「我說,她會不會已經不是元配了啊?」孟愛軍有些煩躁了。
劉芳芳問:「你家裡就沒有別的親戚了?」
王琴挽著她,走到台上。劉芳芳朝下望去,家長們一個個都看著自己。她臉一紅,說道:
車到半途,上來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座位全滿了,老頭只有站著。劉芳芳原先想給他讓座的,屁股都抬起來了,見周圍人都無動於衷,便又繼續坐著。眼睛直視前方,再也不看那老頭一眼。
很快,電梯到了。馬副總走出來。劉芳芳也慢慢踱了出來。馬副總走到自家門口,拿著鑰匙,卻不開門。劉芳芳說:「馬副總,你怎麼不開門呀?」馬副總哼了一聲,拿鑰匙開了門。走進去,隨即把門一關——將劉芳芳關在門外。
劉芳芳不答,重重地哼了一聲。
這句話出口,劉芳芳陡地一震。她想起剛才對馬副總說的那句「拿不到錢,回去也沒用」,原來竟是王琴的口氣。怪不得那麼熟悉。她那麼大喇喇地上門去討錢,現在想來,完全是王琴的翻版——不知不覺中,這女孩竟成了她的師傅。
馬副總走到防盜門前,掏出鑰匙,朝旁邊的劉芳芳瞟了一眼。劉芳芳也不說話,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馬副總打開門進去,劉芳芳也要跟進。馬副總忍不住道:「你進來做啥?」
孟愛軍趁機去攬她的腰:「我聰明吧——」劉芳芳掙脫了,急道:「走,我們走。」孟愛軍問:「去哪裡?」劉芳芳說:「還能去哪裡,去找那個姓馬的,盯牢他。」孟愛軍嘿嘿笑道:「捉姦啊?」劉芳芳嘆了口氣,說:「要是能捉到奸就好了,怕的是人家清清白白,捉不到他的把柄。」
「請問,哪位是王琴的家長?」
「再鬧也沒用,領導才不吃這套。領導要是吃這套,就不叫領導了。現在有些領導啊,嘿,心都是鋼筋水泥做的——」
「哼!」馬副總的音調一下子高了起來,「怎麼了,不敢把病歷卡給我看是吧?你這個女人,跟我來這套!你曉不曉得,你這出這種花招,我可以去法院告你敲詐,讓你坐上十年八年牢都是分分秒秒的事!」
他們發現,馬副總每個星期五都會提早一小時下班,到城西的一家醫院。每回進去半小時便出來。一次孟愛軍到裏面上了個廁所,出來時笑嘻嘻地對劉芳芳說:「老頭子看的是泌尿科,肯定前列腺不大好,小便嘀里嗒啦不幹凈。」
王琴笑道:「臟所以才要擦呀。不過阿姨你的臉一點也不臟——皮膚這麼好,又白又嫩,像剛做好的豆腐。」
到了學校,葛小江和幾個同學走出來。劉芳芳叫了聲:「葛小江!」
很快地,馬副總出來了,手裡叼支煙。他表情嚴肅地對劉芳芳說:
王琴抬頭看她:「你說呀。」
「阿姨,我曉得你和二樓那個叔叔的事情。那天晚上,他親你的嘴了。今天——就是剛才,你們兩個睡覺了。」
她一邊說,一邊掏出手絹,給劉芳芳擦拭額頭上的汗。劉芳芳下意識地一讓,她撲了空。劉芳芳朝她看,掩飾道:「這個——我臉上臟。」
劉芳芳一愣,腦筋有些轉不過來。那人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還當是做夢。轟地一下,全身的血液全涌到頭頂。起初是火燙火燙,一會兒便冰冷,涼得透了。大腦有些不聽使喚,臉上肌肉似是僵了,看著也不知是哭還是笑。
生意還算過得去,看樣子今天保本應該沒問題。劉芳芳心情稍稍輕鬆了些,嘴裏還哼起了歌。十點多鍾收攤回家,王琴照例又在門前徘徊。她應該是回過自己家了,還換了身衣服。她看見劉芳芳,叫了聲「阿姨」。劉芳芳看也不看她,只當沒聽見。開門進屋了。
王琴還在笑。
他說到這裏,眼珠一轉,忽道:「哎,你說那個姓馬的傢伙,他會是正人君子嗎——他在外面就不會有女人?」劉芳芳聽了一愣。
劉芳芳忙道:「都差不多了,謝謝領導關心。」
劉芳芳驚詫地看她一眼,「你——和朋友商量點事。怎麼,有事嗎?」
葛大海死的那一刻,劉芳芳應該是有些預感的。
劉芳芳看到床頭柜上那隻鬧鐘,指著下午四點三刻。她一邊喘氣,一邊想,完事後要快點去學校接葛小江。家裡的純凈水喝完了,要再叫一桶,免得兒子回來沒水喝。還有,臟衣服堆在臉盆里沒洗,也要抓緊洗掉。她奇怪自己在這種時候,居然還能想到那麼多。她感到全身百骸里像是有股氣在上躥下跳,不安定得很。也許是這陣子老在鬥智斗勇的緣故,她發現自己真的跟以前不同了。葛大海在的時候,她是很少動腦子的,動作也總是慢半拍。現在,家裡的擔子落到她一個人身上,背不動也要背,都是逼出來的。電視劇里那些人常說什麼「挫折使人成長」,她以前是當笑話聽的,現在才真正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孟愛軍說:「那過陣子我再請你看。」
「阿姨對我說了,她要繼續負責我高中的學費,直到上大學為止。」
劉芳芳搖了搖頭,直覺得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她站起來,準備到廚房去燒菜,瞥見桌子上葛小江的作業本,翻開著,橫七豎八都是紅叉。劉芳芳怔怔地看著,那一瞬心都灰了。她對葛小江說:
很快地,王琴把廚房的窗戶擦完了,擦得很乾凈,一扇扇都透著光。她回過頭,劉芳芳板著臉看她,旁邊還站著小區的門衛老頭。王琴從凳子上跳下來,默默地洗了手。門衛老頭問劉芳芳:「怎麼樣?」
劉芳芳帶著兒子走進去,把門帶上。到廚房燒菜,糖醋小排,油鍋旺了。「吱」的一聲把小排倒下去,翻炒兩下,加醬油和醋,香味立刻便出來了。劉芳芳猜王琴在門口一定也聞到香味了。這個時候,樓上樓下都在炒菜,樓道里飄著各種各樣的香味,這小姑娘頓頓吃麵包,肯定受不了。
王琴說聲「謝謝阿姨」,便在一旁吃了起來。劉芳芳看她吃得香甜,嘴上都是油,便又給她炸了一根。王琴搖手說:「我夠了,一根就夠了。」
「十來年沒看過電影了。」看完電影出來,劉芳芳說。
孟愛軍託了幾層關係,幾天後,找到一個朋友的小姨子的妯娌的表妹,是這家醫院專管病卡的後勤員。孟愛軍送了她一條進口的羊毛裙。她翻出馬副總的病歷,看了,告訴孟愛軍:是淋病,上個月發現的,正在藥物配合針灸治療。
葛小江嘴裏嚕里嚕里不知說些什麼,一張臉因為經常撅嘴皺眉,五官都是歪的,像是被人打過一拳。他一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不停地轉筆。「叭嗒」,「叭嗒」,圓珠筆時不時地掉落下來。劉芳芳在一旁陪著,對著桌上那厚厚一摞書,課內的、課外的、輔導的、強化的,堆起來只怕比人還高。劉芳芳只是小學畢業,這些是完全不懂的,該說的話也早說過了,說多了又怕兒子煩,反而不好。就那麼獃獃坐著,滿眼殷切地望著兒子。一會兒,葛小江叫起來:媽你在這裏,我看不進書!身體朝後一仰,眼白往上翻著,一副小無賴的模樣。劉芳芳慌忙站起來,說:「好,好,媽出去,媽出去。」
劉芳芳一愣,半晌才訕訕地道:「這個,我沒錢。」
第二天早上,劉芳芳沒吃早飯,準備出門體檢。開門那一瞬,她有心理準備——王琴多半橫在門口。一看,門口沒有人。劉芳芳愣了愣。竟有些忐忑了。半夜三更,一個小姑娘不要出什麼事情才好。心神不定地下了樓,走出來,遇見幾個相熟的鄰居,問她,昨天怎麼回事。劉芳芳把大概情況說了。那些人都驚訝極了,說:劉芳芳你和以前不一樣啊,這種事也做得出來,結棍!
孟愛軍嘿地一聲:「她會來才怪。外面有的是人請她吃飯,她都忙不過來了,鮑魚龍蝦頓頓有,她哪裡看得上我們這種飯?」
劉芳芳兀自在喘氣,一顆心還跳個不止,額頭上全是汗。她拍著胸口,老半天才定下神來。自己都覺得好笑。
小女孩名叫王琴,住在郊區,母親早就去世了,父親患了尿毒症,長年卧病在床。三年前,葛大海在晚報的「愛心熱線」看到她的情況,便通過晚報聯繫到她,答應負責她的學費,直到她考上大學。
回到家,王琴在教葛小江功課。同樣是初三,王琴當葛小江老師都綽綽有餘了。一道數學題,王琴教了好幾遍,葛小江還是翻著死魚肚眼睛,摸不著邊。劉芳芳看著都臉紅了,王琴卻一點兒也不怕煩,照樣耐心地講解。
劉芳芳在那一刻發現——自己比以前心腸硬多了。
馬副總的愛人不高興了:「怎麼是我把他寵壞了?你就沒寵?再說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再凶又有個屁用。還是快想想辦法吧。」
葛小江吃驚地朝媽媽看。
晚上,劉芳芳換了條淺綠色的絲衫,拎著一個七浦路買的「LV」提包,在鏡子前坐了半小時,化了個淡妝。走到樓下,孟愛軍見了,響亮地吹了一記口哨:「哪裡來的美女啊?」劉芳芳瞪他一眼,心裏也有些歡喜。
「去去去,不上班,在這裏看什麼熱鬧!」
劉芳芳一愣,沒反應過來。王琴繼續道:
中午時,劉芳芳拿出一個麵包吃,外地老太則是自帶的飯盒,白飯上放幾根鹹菜,還有幾片土豆。倆人默默地吃。太陽火辣辣地曬下來,漸漸地,劉芳芳就有些吃不消,外地老太則若無其事地吆喝:「賣棒冰來,賣棒冰來!」
劉芳芳到廚房沖了兩杯奶粉,端過來。又拿了幾塊薩其瑪。葛小江眼皮抬也不抬。王琴很懂事地站起來,說道:「謝謝阿姨。」
「媽,我小便急死了!」他奔向衛生間。
傍晚,劉芳芳離開醫院,看見王琴急匆匆地趕來。劉芳芳一愣,還不及說話,王琴已經一把扶住她,關切地說:「阿姨,你怎麼了?真是急死我了。」
劉芳芳這晚上怎麼也睡不著,想孟愛軍,也想王琴。孟愛軍的嘴,親在她臉上,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麻麻痒痒的,像觸電。她有些懊惱,怎麼能讓他親呢?但又有些異樣的感覺,是什麼說不上來,好像也不全是懊惱,還夾雜了些別的。劉芳芳又想到王琴——這次是真的懊惱了,竟把她給忘了。天曉得她是真的睡著還是假的睡著。這個小姑娘的心眼兒,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孟愛軍說:「這就叫苦盡甘來。只要堅持到底,沒有辦不成的事情。八年抗戰都勝利了,我們還怕什麼?」
「阿姨,我幫你把菜買回來啦!」她笑眯眯的,臉上全是汗,微微喘著氣。
劉芳芳咳得越來越急,想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喉嚨那裡像被人卡住了似的。她拚命地咳,終於,一口氣回上來。
劉芳芳愕然地朝他看。討錢?她有些驚訝了。她是個本分的女人,除了偶爾開玩笑似的問丈夫討點錢買件衣服之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討過錢。就連父母也沒有過。她是真的覺得匪夷所思——怎麼可能這麼做呢?
劉芳芳把信封放到馬副總面前。
孟愛軍嘿嘿一笑:「林沖是老婆被人家欺負了,你是鈔票被人家欺負了。你們都差不多——劉芳芳我跟你講,我這次可是幫了你一個忙,等你把錢討來了,可不能忘記我,我要求不高,只要你——喏,讓我親一下,就可以了。呵呵!」
劉芳芳對著門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幸虧是高層,沒人走樓梯。她在樓梯上坐了下來,雙手抱住膝蓋,低下頭,埋在兩條腿中間。
「這個,」劉芳芳沉吟著,道,「有機會我送你一箱可樂。」
這時,王琴比場了。她上前二話不說,抓起一大把蝦就往塑料袋裡放。劉芳芳愣了愣。小販兇巴巴地道:「你這小姑娘找死啊。」王琴朝他看看,說:「我爸爸的車就停在外面,有種你再凶。」小販被她這話說得一怔,朝外張望,依稀看到一輛警車,脫口道:「你爸爸是?」王琴哼了一聲,不再說話,拉起劉芳芳就往外走。小販愣在那裡,摸摸頭,兀自搞不清狀況。
「謝謝阿姨!」王琴高興地道。
一會兒,燒完了,劉芳芳把菜端到桌上,叫兒子出來吃飯。葛小江走出來,夾了塊糖醋小排便送進嘴裏。劉芳芳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說:「去,洗手去!」
馬副總在那張寬大的皮椅上坐下,喝了口茶,問:
劉芳芳望著車漸漸駛遠,好像也不感到失望。意料中的事。正如她不會把錢給王琴一樣,馬副總又怎麼會輕易妥協呢?反正她有的是時間,無非就是每天損失兩塊錢車票。上午賣大餅油條,下午討債。也蠻好。劉芳芳從王琴身上意識到——心態很重要,不能急,也不能放鬆,要有打持久戰的準備,堅持到底才有希望。劉芳芳看了看表,五點一刻。葛小江五點半到家,她要趕回去看著他做作業。這個小赤佬,都已經畢業班了,還是很不自覺。
劉芳芳說:「那就再登一次。」
葛小江在前面走著,一會兒腳下踢塊石頭,一會兒好好的,又去招惹路邊別人家遛的狗啊貓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我能有什麼事,」劉芳芳賠笑道,「還不就是我男人的賠償金——」
劉芳芳拿著電話,怔在那裡,動也不動。
劉芳芳一愕,真的有點氣了,放下電話,衝過來,一把將她推到門外,「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馬國亮說:「是那個人叫我逃的。」
「我倒是覺得他們蠻開心的,不用讀書,不要太舒服哦。」
劉芳芳嘆道:「我沒有胡攪蠻纏。我只是想多要一點賠償金。好歹我男人也在局裡做了那麼多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一條人命啊,只給幾萬塊錢也太便宜了吧。馬副總你行行好,再給我加一點。」
塑料袋裡是小排骨、雞毛菜、土豆,還有幾個雞蛋。王琴從口袋裡取出一張五塊錢,還有幾個硬幣,交給劉芳芳。
「阿姨,把學費給我吧。」她清清脆脆地說道。
劉芳芳朝她看。王琴把眼鏡往上推了推,使勁抽了抽鼻子。
「你這小孩怎麼回事?」
劉芳芳想起前一晚她和王琴的對話,也是這樣的場景,王琴的氣焰是何等囂張——她彷彿受了鼓舞,心一橫,堅決地搖了搖頭:
劉芳芳睜開眼睛,見葛小江奇怪地看著自己。
劉芳芳把賠償金的事告訴她了。「其實我和你是一樣的,都在跟人家討錢。我要是討不到這筆錢,別說你了,就是連我兒子的學費都成問題。你本事比我大,鬼點子也多,這樣——你要是能幫我把錢討到手,我就把學費給你。」
馬副總怔了怔,咳嗽一聲,又道:「我曉得你心裏是怎麼想的,這個,我勸你不要再玩花樣了。對你沒好處的。」
劉芳芳搖了搖頭,說:「我不回去。拿不到錢,回去也沒用。」話一出口,心裏一動——這完全不像她平常的語氣啊。也不知怎的,嘴一張,便蹦了出來。乾淨利落,連磕愣也不打一個。
「你不是不想讀書嗎,算了,你也別讀了,乾脆出去掙錢吧。嘿,初中畢業估計也找不到什麼好工作,看來你也只好撿垃圾了。反正幹什麼都是為人民服務,總歸要有人撿垃圾,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孟愛軍又倒了酒,說:「也不光是男人,女人亂搞也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