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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套娃

俄羅斯套娃

作者:楊少衡
柯德海通報了于肇其的最新情況,這就是沒有任何新情況。于肇其還在裡頭,沒有消息。在注意到可能有漏洞之後,辦案部門加強了防範。
塗森林異常無奈。箱子已經開啟,但是依然無解。
「趙縣長說了,塗副有能力,早就該重用的。」
女局長說急死了急死了,塗局長怎麼把手機關了?到處找不到,急死了。
是趙副市長找他。領導問柯德海跑哪去了,怎麼到處找不著?省里那個材料到底弄得怎麼樣了?柯德海連說沒問題,他親自盯著呢,材料已經梳理清楚了。
塗森林問于肇其去年赴俄,在哪買的紫金項鏈?阿爾巴特街嗎?于肇其說不是,那種地方東西貴,導遊帶他們去近郊一家專業精品店,在那裡買的。
汪濤很煩,說先看著辦吧,這些天沒時間。
「這回他死定了。」他說。
柯德海問俄羅斯怎麼樣,身體還行?塗森林說到目前為止還行。團組定於明天晚間動身,乘火車從莫斯科到聖彼得堡,就是列寧格勒。
塗森林搖頭,「小於怎麼啦?」
他把大家弄得分外緊張。當晚出發,滿眼老外,個個人高馬大,不知哪位先生是賊,大家不免忐忑。他們去了車站,該車站設在莫斯科,卻稱聖彼得堡車站,這是人家的命名方式,往聖彼得堡去的列車都在這裏發車。車站裡人山人海,人家還不檢票,時間到了,讓旅客穿過候車大廳直接上火車,查驗車票都在車上。上了車大家才發現糟糕,在劫難逃,看來此行只能束手就盜:因為某一個失誤,辦理票務者沒拿到聯票,團組意外地給打散了,倆人一組、三人一組,分在兩節車廂不同的軟卧包廂里。自命為本團組臨時防盜保安的塗森林最麻煩:單列,無同伴,跟三老外合用一個包廂。
于肇其不是正常出來的。從那種場合正常「出來」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交代清楚了,沒問題或問題不大,放出來了。一種是有問題且比較大,直接送入監牢,進入司法程序。兩種情況都屬正常,小於同志創造了一個異常。
「到底怎麼回事?喂!」
塗森林找于肇其談話之前,有花盆自天而降,差點砸中他。當時塗森林感嘆要給砸中說不定是幫他一個大忙。當時他已經有所預感。但是很無奈,有一類人註定得去捨己為人。塗森林對趙副市長沒有太多親切感,對於肇其卻無法坐視不顧。人跟人有時候無可奈何很滑稽會這麼弄在一起,一個套一個。
「塗局長幹嗎了?這麼嚴肅?」
「你讓人家洋偷偷了?」
于肇其默不作聲。
塗森林說,除了姓肖的就沒人知情了?獨自上門,後邊一定沒有人?真的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嗎?沒那麼簡單。這種事從來不像表面看那麼單純。
他走到一個廣場,那兒很空曠,廣場中央平台,一炬火焰從地面騰起,靜靜燃燒。這應該是一個紀念性廣場,可能與二戰有關。全俄各地有很多類似建築。
柯德海也有不滿,他跟塗森林說,小於不成熟,功利心太強,非常情緒化,這麼鬧像個什麼?不像話。
「你行,這部分寫得利索。東西擺著呢,比那個強多了。」于肇其說。
趙紀說是這樣啊。
小張說塗局長講得對。不當回事,你睡著了,他就進來了。你那個車門鎖算個啥?人家身手不凡,技術水平高,得克格勃真傳,007來了照偷不誤。
塗森林放了電話。
小張跟小男孩對話,然後發笑。
「他有點麻煩。」
恰在其時他的手機響了,柯德海的聲音傳到了紅場上。

4

後來事發,塗森林說,那天晚上在醫院里實在沒辦法,他不能把紅包從病人親屬的手裡再抓回來。事後他也不能嚴斥農辦副主任,因為涉及縣委書記,不是一般人物。塗森林承認自己還心存想法,猜測汪濤可能會將各單位、個人奉送的款項一一退還,不是都有記錄嗎?意外付出的這五千元尚有回收可能。哪想人家照單盡納,根本沒那個意思。縣農辦副主任對該款項亦一五一十做了交代,與塗森林提供的細節沒有出入,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塗森林探望病人,給紅包,不管是否情願,畢竟花的是自己的錢,絕對不是假公濟私,侵佔國有財產,揮霍公款。這還有問題?
于肇其說當然是裝不明白。塗森林不禁發笑。
大家都笑,說塗局長滿箱的紫金琥珀失蹤,怕回去沒法跟老婆交代?塗森林說可不是,夫人在家翹首以待呢。大家說丟了就丟了,上哪找阿遼沙先生討要?想開點,悶在這裏難受,不如到貝加爾湖上散散心。塗森林說真是沒心思了。
出乎意料,平安無事,安抵家門。
大家都笑,哈哈,很高興。
塗森林說咱們要提高警惕。不要以為坐軟卧,車門一鎖睡覺,小偷就鑽不進來。
其實那時他心裏正走神。說起小偷提起朋友,不禁讓塗森林想念起於肇其。此刻小於怎麼樣?在跟誰「哈羅」?不會被誰「哈羅」了吧?
柯德海說知道塗森林最想念陽光,他何嘗不是。有的情況眼下不便多說,塗森林多聽也未必好。今後他會解釋,希望那時候一切都過去了。
三人共事近兩年,機會來了,于肇其老家那個縣的政府辦副主任退休,要找人接替,必須是能寫材料有辦公室工作經驗的。于肇其有興趣,因為該職在當地屬中層領導,不像市政府科長副科長其實都是「干鉤于」,不算領導,只能算些大幹事。他毛遂自薦,亦請柯德海、塗森林幫著說話。兩位科長聯手隆重推薦,于肇其終於衣錦還鄉。
于肇其大睜眼睛看著塗森林。好一會兒,他叫道:「這話你哪聽的!」
柯德海跟于肇其繞圈子,敲邊鼓,只說沒事就好。有事可不敢心存僥倖,這種事沒有僥倖。他還讓于沉住氣,該找的找,不該找的別找,不要搞得到處聲音,自己把自己弄得沸沸揚揚。他走後柯德海即急電塗森林,因為挺擔心。于肇其在他那裡表現特別情緒化,非常衝動,胡亂說話。除了自稱清白,他還指控有人搞他,說搞他的目的不是不讓他當局長,是想搞更大的,用心險惡。他不怕,想搞就來,他後邊有人,後邊的後邊還有人,從市裡省里一直到北京,都有人。要找的話,美國紐約聯合國大樓里都能找到說話的,看他們能搞到什麼程度!
團中同伴起鬨,讓塗森林過去跟列寧同志拍一張,聊補未得拜謁之憾。真的見不到,仿的也行,人家還是大活人呢,特型演員,像極了,拍起來多有趣:列寧同志於列寧墓前親切接見來自中國的塗局長。可以把照片放大了,掛辦公室一面牆。
那天下午,團組按日程計劃前往貝加爾湖。動身之前,塗森林突然改變主意,拒不隨團前往,獨自留在酒店裡。
放下電話后回到餐桌上,同伴們開玩笑,說塗局長跟誰打電話呢?難道是小蜜?看塗局長一臉的笑容,多陽光多燦爛啊。
他們握手,柯德海匆匆離去,真是跑得比老鼠還快。
「這會兒在哪裡跑動呢?」他問于肇其。
塗森林不覺發笑,把一瓶可樂遞給小男孩。

1

眾人大笑,塗森林也哈哈,如他自己所笑稱,很燦爛很陽光。
「現在你幫得上忙。」柯德海說,「趙紀最信任你,你可以說話。」
柯德海也笑,有點尷尬,「老塗,我那椅子你清楚。」
「趙縣長說過,塗副好合作,當縣長是最佳人選。」于肇其說。
于肇其當即變色。
五千元因此記錄在案。事後塗森林責怪該副主任,問他為什麼擅自主張,沒先請示一句?那人很委屈,說這是規矩啊,都這樣。
說得吃力一點:有,有點麻煩。柯大主任就這樣,你永遠都得特別留意他的用語,他嘴上說的跟他話音後邊說的,通常有相當大的區別。
小男孩快活極了,道謝,拉著他的小女友走開。塗森林哈哈哈,很開心。他說這小男孩真不錯,很勇敢,夠漢子,帶女朋友出來玩,不能讓她渴著。小姑娘真漂亮,就像裡邊櫃檯上擺著的小套娃。孩子們多陽光啊,看著就心裏舒服。
哪想偏就是這一次,有人沒注意塗森林的提醒,事情就出來了。他們團組秘書長是省局辦公室主任小夏,除辦理團組外事聯絡活動外,兼管各雜務。一個團組出門,總會有一些公共開支,需要準備足夠的錢。小夏有一個黑公文包,任何時候均不離身,如大家所笑,內含巨額公款,很吸引眼球。那天是團組在聖彼得堡的最後一日,參觀建於芬蘭灣畔的沙皇夏宮。返回旅店后,小夏哭喪著一張臉,大喊壞了,有賊。
「什麼話!」
到達聖彼得堡的時間是清晨。團組全體人員整整一夜的火車旅行有驚無險,全團平安,沒有哪一個有幸與小偷邂逅。因此大家都很愉快,聖彼得堡的陽光顯得格外燦爛。
他還想在這裏找點什麼。事實上現在他什麼也找不到,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除了近兩千年前的蘇武,這裏沒有他認識的人。因為語言不通,在此地他與聾子啞巴無異,跟任何人都無法交流。
兩天後縣裡開大會,塗森林在主席台上見到了趙紀。他倆在班子里排名靠近,排位經常緊挨。趙紀見到塗森林就沉著一張臉。那時候會議尚未開始,還可容領導們抽空聊幾句,趙紀問了塗森林一句話:「陽光是個啥呀?」
團里同伴小夏出來解手,一看挺吃驚。他說塗局長幹嗎?這還早呢,就睡不著了?都好幾天了,時差還沒倒過來?塗森林發笑,說跟時差沒關係。眼下他在執勤,值班保安,加強戒備,以防車上小偷暗箱操作。
塗森林說所以格外渴望陽光對不對?現在趕緊敞開心扉,供柯大主任照耀關心。
「小於怎麼說?」塗森林問,「有還是沒有?」
塗森林到檔案局報到后,于肇其悄悄從縣裡到市裡,找個僻靜飯館,把柯德海和塗森林一起請來,三位舊日同事一起吃了頓飯。不是什麼「苟富貴,無相忘」,主要是慰問性質。時塗森林境遇不佳,柯德海于肇其在席間頻頻勸慰,要塗森林寬心,來日方長。塗森林笑笑,說沒事,他過得去。人都有弱點,他也有,有些事免不了就要碰上,活該。經過這麼一場,體會很深刻。
當年,有一回市政府辦公室開新年晚會,各科輪流上台表演節目,綜合科三個幹部一起卡拉OK,唱俄羅斯民歌《三套車》。卡拉OK歌單上歌曲多如牛毛,找如此古老的外國民歌一起自娛自樂,沒有特別緣故,只因為三人共事,總被周邊人等戲稱為「三套車」,所以自覺對號入座,拿人家的歌當自己的招牌。
他說眼下他真是非常想跟塗森林好好談談,像以前那樣。塗森林怎麼一下子跑那麼遠?還怎麼說?他知道塗森林是關心他。沒事的,他就是心情不好。發悶,著急。塗森林什麼時候回來啊?不會來不及了吧?
柯德海問俄羅斯怎樣?感覺不錯吧?塗森林說俄方提供的參觀點有價值。雙方同行深入交流的主要障礙是語言不通,難以仔細打聽防鼠滅蟲等事項。其他感覺不錯。
就這些。
他在於肇其的病房裡把套娃的包裝盒打開,取出裡邊那個包著花頭巾的俄羅斯小姑娘。旋開大套娃,掏出裡邊的小套娃,再旋開,一個一個擺在於肇其病床邊的小桌上,從大到小一共五個,五個俄羅斯小姑娘都包花頭巾,笑眯眯,幾乎一模一樣。
塗森林說這很簡單:要出國了,去俄羅斯品嘗黃油和黑麵包,心情特別激動,昨晚睡不著,吃了安定,結果就做夢,夢到了列寧同志。
于肇其說他見過,形象畫得挺誇張,有點漫畫化。
塗森林安慰他,說來日方長,別著急。彼此同事和為貴。
塗森林出國前,特地讓局辦公室給自己的手機辦了國際漫遊。他是局長,出門十多天,單位里總會有些事情需要聯絡。手機的國際長途資費貴得驚人,塗森林出國后一直開機而不接,電話鈴響,看看號碼顯示,然後發回一條簡訊,告知自己出國,有事簡訊聯絡。國際簡訊也貴,比電話卻要便宜許多。但是一看是柯德海來電話,塗森林一秒鐘都沒耽誤,立刻接聽。
塗森林表示理解。如果柯德海可以直截了當跟于肇其談,他就沒必要繞個彎,把塗森林拖進來當第三者,讓塗森林在忙於滅鼠和出國之際還要陪同操心。柯德海不直接出馬,當然有他的原因。事實上那天柯德海也沒有直接提出讓塗森林找于肇其,他匆匆來去,含糊其辭,只說怎麼辦呢了解一下情況吧?不提具體要求,不言之中倆人彼此有數,心照不宣。塗森林知道柯德海要他幹什麼,柯德海知道塗森林會怎麼辦。塗森林跟于肇其談話后曾電話反饋過,柯德海知道于肇其情緒衝動、反應激烈,卻沒估計到他會直接找上門來。這小於聰明過人,他知道市檔案局大樓飛來飛去的蟑螂不可能獲知並傳遞案情,塗森林的消息來源肯定很特殊,于肇其有理由猜測柯德海。明知柯德海不找他可能是大有不便,還這麼主動撲上來,就是要找你,探聽虛實,說明表白,于肇其就是于肇其。
塗森林說他不聽這個。
掉下來的是個花盆。連盆帶土,還有盆中所植蘭花。該事件純屬偶然突發,不是有誰圖謀行刺本局領導。時四樓辦公室一位姓胡的年輕女職員擦洗窗戶,不小心把窗台上的花盆碰下來。大樓後部通常沒有人來去,誰想那天恰好局長率隊隆重光臨。
塗森林很懊惱,說事實證明還是應當陽光,哪怕防盜。他說不能去貝加爾湖了,得趕緊處理。不上貝加爾,不是白到伊爾庫茨克了?誰都這麼說。塗森林不聽。他說也許還有以後吧,得趕緊先辦這個,設法弄開箱子,搞清楚被人家拿走了什麼。
塗森林笑,「是天上沒太陽,還是柯大主任不陽光?」
柯德海說需要知道的就是這個。到底什麼情況?真的假的?
小於要能沉得住氣,恐怕早是另一番氣象。這人不甘寂寞,東方不亮西方亮,總是要想辦法。有天晚間他突然跑到塗森林的辦公室,一臉神秘,關門閉窗,拿出一張紙讓塗森林欣賞。
塗森林擺手,說夠了,能說的就這些。
于肇其說他曾多次為塗森林解釋,說塗森林確實不是汪濤那一路人。但是趙紀不聽,反責怪于肇其不成熟,為人情所惑。
他說到聖彼得堡想找什麼呢?找一條船。這條船早先大家都很熟悉,很親切的,他知道它停泊在聖彼得堡的涅瓦河上,叫阿芙樂爾,是巡洋艦。十月革命爆發那天,該艇于涅瓦河上用艇炮轟擊冬宮,支援起義隊伍的進攻。所謂「十月革命一聲炮響」,講的就是那個。當年形勢緊張,估計冬宮皇家小劇場暫時停業,沒有經典芭蕾上演。
塗森林說好的。
柯德海說哪裡還需要,你老塗笑容滿面,特別陽光特別燦爛。
「嫌少?」塗森林說,「我就這些,佔十分之一,不足部分你趕緊湊去。」
他眼角發澀,被意外打動。
那時省里開農村工作會,塗森林在班子里管農業,這事歸他。省里會議布置了一件事,比較複雜,時間要求很緊,必須回縣后立刻傳達研究,確定意見。塗森林不敢怠慢,不待回縣,即于省城打汪濤的手機,報告情況,請他確定時間研定。
恭候小於前來之餘,塗森林抓緊時間辦了件事情。他叫了本局副局長、辦公室主任等數位下屬,一起到局大樓後部認真視察,看地溝,查牆縫,分析老鼠的走勢。正忙碌間,忽有一個物體從天而降,朝塗森林身上砸去。時塗森林剛彎下腰指著讓大家看地上一些小爪印,那物體恰從他肩部擦過,墜落到水泥地上,「砰」的一聲巨響,頓時土崩瓦解,一地狼藉,樓上樓下一片驚叫。
大家都笑,說塗局長真熱心,不如咱們成立一個防盜領導小組,就委任他當組長。
塗森林笑眯眯的。他對趙紀說,當年他參加工作時,安排在講師團,時常給各單位上理論課。為什麼待不下去了?因為人家認為他講課有問題,平時在台下好好的,上了台一緊張就口吃。所以走人。他對此一向不服,認為自己素質其實不錯。今天上這個台,讓趙縣長一追問,發現確實還是不行,「有,有時舌頭有點大。」陽光是個啥?太陽光嘛。這麼說等於沒說,對不對?趙縣長的問題得從光子啊電磁啊能量啊什麼的去論述,他塗森林還真不行,因為學的不是那專業。
他說這是當年前蘇聯紅軍的帽子,是吧?
出門在外,防盜防騙防拐賣,真真假假,開開玩笑,大家其實也沒太當回事。當晚吃中餐,沒有誰想起所謂的不對稱防盜,外事辦小張自己都沒再提起,倒是塗森林記得牢,飯吃一半,起身跑到櫃檯找去,這一次不是找俄羅斯舊日風物來熟悉熟悉,親切懷舊,是找中式筷子。他從服務生那裡要了一把一次性筷子走回來,即在桌邊分發,一人一雙,剩下的還有七八雙https://read.99csw.com,他自己全部帶走。他說這是備用品,有弄丟的弄壞的,儘管找他補,保證滿足大家,不惜捨己為人。
他把電話放了。
出訪前夕,柯德海急找塗森林通報于肇其情況時,塗森林把手往天上一指,說那邊怎麼樣?他是有所指的,問的就是趙副市長,趙紀。當時柯德海裝傻,說今天是陰天,未見陽光,他的意思也很明白,即這個不便說。事實上,從一開始塗森林就心裡有數,事情跟趙紀有關。塗森林對趙紀相當了解,這人有霸氣,卻不貪財,不會夥同于肇其受賄。但是最不希望于肇其犯案的會有他一個,因為于肇其是他一手提起來的愛將,他們的關係不說路人皆知,起碼不是秘密,于肇其出事將極大影響他的聲譽。趙紀對牽涉自己愛將的事項肯定很重視,于肇其被舉受賄,他有可能知道,因為他在上層,會有些特殊渠道。趙副市長一定異常震怒,但是他不能直接把小於叫來,拍桌子打耳光追問其究竟,因為一旦「親自」捲入案子,他就沒有退路了,弄不好可能陷入很複雜很麻煩的境地。置之不理又會使自己身陷被動。這時候就需要一個可靠的人來為他緊急處理該事項,力爭於事有補,一旦無果也不至造成太大麻煩。誰最合適呢?塗森林。他跟于肇其感情不錯,他的話于肇其比較聽,他還不會引發人們太多聯想,誰都知道他當初為趙紀所不容。但是趙紀也不能「親自」向塗森林授意,除了不宜直接捲入,還因當年趙縣長塗副書記倆人多有情況。因此有勞柯德海。
塗森林穿行各個包廂,詢問大家是否還需要筷子?結果一樣,哪都用不上,因為各包廂都雜有外人。大家問塗森林自己的情況如何?他笑,說除他之外,包廂里三位國際友人,兩個黑的,一個白的,均大塊頭,來歷不明。兩位黑老外一上車就說話,一路笑,嘎嘎嘎,很快活,說的似乎不是俄語。另一位白老外年紀較輕,國籍莫辨,說話不多,上車后從包里掏出只玻璃瓶,靜悄悄自個兒就喝上了,是伏特加。以非專業的眼光,看不出三位朋友中哪一個比較像賊。如此形勢,真要有盜賊光臨只好「哈羅」,聽便,反正身上鈔票就這一卷,多乎哉?不多也。這種事說到底可遇而不可求,洋賊土賊都一樣,要的只是錢,對領導幹部的生命及政治生命興趣不大。
塗森林趕緊走開,他說盧布問題不大,牆也足夠,只是感覺不對。不能這麼干。
塗森林在市檔案局主事半年,老局長去世,塗森林被任命為局長。那段時間里塗森林想方設法上下爭取經費,改造本市檔案設施,在十分陳舊的檔案大樓里開展防火、捕鼠、滅蟑、除蛀蟲運動,竟大有建樹,很受好評。一晃兩年過去,汪濤案的影響已經消退,對塗森林的同情議論漸多,柯德海問塗森林是不是有心另謀崗位,例如回辦公室繼續搭檔,幫柯主任管管材料?如果願意,他可以再找領導推薦要求。塗森林說容他認真考慮一下。
塗森林看著自己的手機發愣,好一會兒。
塗森林想起阿爾巴特大街上的尖頂皮帽,還有嵌在帽間的紅五星。
有一群孩子讓塗森林止步不前。是一群中學生,他們在舉行某種儀式。孩子們著制服,成四路縱隊,兩排男生,兩排女生,由兩位男孩旗手和兩位女孩護旗手為先導,從場外道路進入廣場。孩子們步履整齊,挺胸,昂首,高抬手臂,走正步,廣場上空迴響著他們整齊的腳步聲。
于肇其說沒有。團組裡有倆人遇上了,損失不輕。
「老塗你幹什麼?」他把信封往塗森林面前一推,「別開玩笑。」
團組人員參觀冬宮,裡邊金碧輝煌,人山人海,當年攻打冬宮的槍炮聲已經不聞,只有照相機閃光燈此起彼伏。導遊在冬宮賣關子,他領大家穿過一條走廊,指著一個入口說眼下此路不通,但是今晚可以走。這裏通向冬宮的皇家小劇場,那個劇場就幾百個座位,環境一流,當年專供沙皇和王公貴婦們觀看演出。在俄羅斯聖彼得堡冬宮的皇家小劇場,看世界一流的俄國頂尖芭蕾舞藝術家表演曠世經典,全球僅此一處。
他們倆開玩笑,彼此老朋友,不必太斟酌言辭。塗森林一邊給柯德海沏茶,一邊詢問來意。他告訴柯德海,按照省里的安排,昨天他就該啟程了。這一次到俄羅斯是省檔案局組的團,開天闢地第一回,全省各市檔案局長無不感激涕零,提前一天彙集省城,學習培訓,強化外事紀律教育。他是單位里有事,實在走不開,經向省局領導請假獲准,才多留一天處理工作,搞點小動作。明天他直飛北京,在北京與團組會合,後天全體人員喜氣洋洋,一起出國。
團組在機場解散,大家各奔前程。塗森林趕路,回市裡,有兩小時的車程。
柯德海說難得去一趟,該看就看,該花要花,別留下遺憾。
于肇其還是默不作聲,一定有些感覺。
一行人上車去了紅場。到達時天下小雨,雨濛濛中塗森林只好永久遺憾:當天因某緣故,列寧墓暫不對瞻仰者開放。但是列寧同志舉著雨傘在列寧墓外頻頻招手,用相當熟練的中文向塗森林熱情招呼:「你好!」
塗森林催促小張趕緊介紹火車防盜要領,因為大家馬上就要出發,不要被人家小偷暗箱操作了。小張即在飯桌上示範,原來其所謂不對稱防盜法很簡單,就是用一截筷子把軟卧車廂門后的鎖扣別住,那樣,哪怕手中有無數智能鑰匙,任何小偷也無法從外邊打開門鎖。
顯然他們在那邊挺著急的。
塗森林笑眯眯,很和氣很輕鬆的樣子。于肇其還沉得住氣,他當然知道塗森林這麼召喚他,絕不是為了這個。但是塗森林不提起,他就不急著追問。他對塗森林說,去年交通系統組團赴俄考察,他在那裡吃過西餐,也吃過中餐,不記得吃過花生米。人家不像咱們會折騰,油炸水煮干燜什麼花生米都有。俄羅斯用盧布,美元兌換盧布也還方便,在那兒買什麼東西好?俄制重型坦克不錯,咱們買不起,也開不回來。但是可以採購的小物品小禮品不少,像巧克力、木套娃、首飾盒、亞麻布披肩,等等。不算貴,準備幾千塊錢,可以背回一麻袋,檔次當然高不到哪去。于肇其自己在俄羅斯買的東西大約可屬中檔,是當地產的紫金項鏈,還有琥珀飾品,每件幾千個盧布,摺合人民幣二三千,那東西不錯,有老婆給老婆,有女朋友給女朋友,都拿得出手。但是成本略有些高,買幾件可以,買多了吃不消,也有腐敗之嫌。
塗森林放下電話后躊躇許久,最後決定上醫院看看。汪濤的老父親重病,在省城住院,塗森林有所耳聞。因為汪濤從不跟他說起,塗森林也就「佯裝不知」。但是此刻不一樣,不知道就算了,告訴你了你還能再「佯裝不知」?不說汪濤是一把手,管著他,就算一般同僚,家中有這種麻煩,不去關心一下,也有悖人之常情。
「開個玩笑,」塗森林說,「不問了,免得大主任為難。」
塗森林說知道了,不要多說,李局長的手機也是國際漫遊,你這一句話把省局多少錢給坑進去了,還不如讓李局長把這些錢撥下來給咱們治白蟻。
于肇其案的關鍵環節是肖老闆。這個環節有戲劇性:于落案之前,肖老闆從山西歸返,被辦案人員從機場直接帶走,請去協助辦案。肖老闆極爽快地承認送錢屬實,數額也沒錯,足足十萬,十捆。但是這筆錢于肇其早已如數歸還。肖老闆說,就在送錢的第三天晚間,于肇其把他叫到辦公室,讓他把那十萬元錢帶回去。肖老闆提供了于肇其還錢的種種細節,描述得精確完整,無懈可擊。于肇其退錢時跟他講了一席話,句句義正辭嚴,擲地有聲。一起腐敗案審查的結果,是發現了一個主動退贓、廉潔自律的優秀幹部。本案至此大體可以告終。
柯德海找塗森林,講的就是這個。塗森林聽罷嘴裏一「嘖!」說小於怎麼搞的!柯德海趕緊說明,目前只是有人舉報,尚未確定。
是于肇其。此刻為北京時間晚十一點出頭,于肇其回到家中,看到家中座機的來電顯示,知道塗森林遠從俄羅斯掛了數個跨國長途進來。沒有要事,當然不會如此尋找。于肇其回了電話。
小張說不錯,上廁所得拉掉這卡子,否則開不了門。回來后還得用筷子把鎖卡住,才能保證安全。夜間上廁所是個危險環節,因為那時車廂門已經失去特殊防護,所以一定得把一個同伴叫醒,讓他盯著,別讓小偷乘虛而入。
現在機會來了,通過於肇其悄悄降臨到塗森林的身上。這天晚上于肇其找塗森林,是鄭重其事前來傳話並協調動作的。于肇其說,省里決定調查汪濤被舉報事項,這隻是個由頭,汪濤的其他問題可能也會涉及,一個一般違紀案可能會變成反腐大案。趙紀縣長讓他把這一情況趕緊告知塗副書記。
市長說快點,電話即掛斷。
塗森林居然也有一份,被記錄在案,數目小了一點,五千元。塗森林並未參加汪父的葬禮,對汪宅道路堵塞亦無貢獻,因為當時縣領導們碰頭研究,派了另一位領導代表縣各套班子前去弔唁,其他人不多操心,該幹嗎幹嗎,堅守工作崗位。雖有如此決定,當時仍有不少縣領導用各種名目往省城跑,親自前往悼念,當然都是與汪濤走得近的。塗森林不在其列,沒上門,但是他送了錢。塗森林本人供認不諱。
塗森林不是自己一個人去的,他帶了一個人,是跟他一起到省城開會的縣農辦一位副主任。塗森林讓他先了解一下情況,打聽書記的父親住在哪家醫院幾號病房。縣農辦副主任年紀輕,會辦事,悄悄幾個電話,搞明白了。年輕人操辦了一個果籃,拎于手中,坐著車跟著塗森林去了醫院。塗森林特地拖了點時間,到醫院已是晚間十點半,不是通常探視病人合適時段,比較不會跟個誰誰在病房內外邂逅,彼此還得哈哈。他們在醫院沒見著汪濤,有汪濤的親屬在病房看護,病人渾身插著管子,已在昏迷中。
晚飯後他們去碼頭,乘遊艇沿涅瓦河行進。時過黃昏,聖彼得堡明凈的天空依然明亮如晝。涅瓦河兩岸氣勢宏大,盡攬俄羅斯北方大都會美麗風光。塗森林在船頭遠眺,看到一艘艦船靜靜停泊在前方,他說肯定是它,阿芙樂爾。十月革命勝利后他們讓它永久停泊在這條河上,作為一個時代的見證和紀錄。
他卻不是說著玩,當著于肇其的面他打開自己的公文包,從裡邊取出個信封放到于肇其面前,信封並不厚,一沓,信封上寫著一行字:「塗局長出差借款一萬元」。
塗森林抽個空打電話,找到了于肇其。
他的口氣平和,敘述非常簡潔,講的還是于肇其。此時此刻,他們間急迫到非得進行這種國際漫遊聯絡的事情,當然除小於無他。

7

「你說的什麼呀!」
柯德海笑,說算了吧老塗,別說酸話。
「我馬上回去向您彙報。」
塗森林握著電話,好一陣不出聲。末了他說,他會再給於肇其打個電話。
「塗局長好像有些心事?」
他打開門,獨自離開旅館。行李箱就丟在房間地上,這回不說上鎖,乾脆拉鏈也不拉,整個行李箱敞開于地,徹底陽光。該帶的東西放進包里,隨身背走。所住旅店挨著安加拉河,塗森林到了河邊,沿河畔道路漫無目標行走,對岸有一列火車緩緩開行,那就是著名的西伯利亞大鐵路,伊市的興起與該路關聯莫大。
「最近跟小於聚過嗎?」柯德海問塗森林。
遊艇從阿芙樂爾巡洋艦旁駛過,速度很快,塗森林拿出相機,請身邊同伴幫他按一下快門,以阿芙樂爾和船上的大炮為背景。這是塗局長與十月革命。
問題因此挺嚴重:公路局劉姓科長接受審查一月有餘,于肇其無動於衷。等到他舉報于肇其受賄,于肇其忽然就有動作,急急忙忙上門退賄。這是巧合嗎?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于肇其聽到了風聲。他怎麼可能知道呢?難道有人把消息傳遞給他了?嚴密監管之下,這邊剛錄下口供,那邊就知道了,這還了得!哪個環節出問題了?誰泄的密?辦案人員內部有人里通外部,還是另有漏洞?得立刻搞清楚,捉鬼堵漏,否則案子哪裡辦得下去!
他意思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到紅場看排隊狀況,人太多舍一求一,人不多兩全其美。這主意透著聰明。
女局長說局裡大事不好,市管理局請來的生物專家在大樓後邊山坡上發現一個大白蟻窩,體積巨大。本局所存檔案近些年屢遭蟻害,幾次撲殺,總是不能根治,這回終於發現緣由。管理局要求檔案局領導共商治蟻方案,可能得拆除圍牆、開挖地下室,情況很急,不能再拖。這種事她哪裡做得了主,請局長趕緊回來處理。
柯德海提到的小於叫于肇其,是他們倆共同的朋友,眼下在市交通局當副局長。他那個局很了得,家大業大,掌握著大量資金、資源和權力,有「政府第一局」之稱。此刻於肇其碰上麻煩了,事發於一位姓肖的私營運輸公司老闆。肖老闆近年全力結交於肇其,倆人曾多次一起吃飯,混得相當熟。半年多前,冬至前後,肖老闆聽說于副局長有好事,急等錢用,於一個晚間趁周邊無人之際,帶著一個黑提包獨自去了于肇其的辦公室,包里裝有十萬元。于肇其略事推拒,最終笑納。這位肖老闆聽說的所謂「好事」是什麼呢?時交通局局長快到點了,想接班的有好幾個,于肇其在副局長里排名第一,最有希望。但是這位子爭的人多,還得到省里去跑。所謂「不跑不送,原地不動」,眼下是關鍵時刻。
現在這件事被知情者舉報,于肇其涉嫌受賄。

2

「找你商量。」柯德海說,「咱們是不是該了解一下,聽聽小於怎麼說?」
于肇其說在公路上跑動。前些天下雨,轄區內省道一座橋塌了,緊急修了段簡易路讓車輛繞行。這些日子天天堵車,嚴重的時候全線癱瘓,交通局沒一天不挨罵的。
塗森林心裡有數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也不是件容易辦的事情。柯德海號稱市府大管家,一向沉穩,城府很深,儘管彼此關係久遠,他如此突然前來還是非同尋常。
「小張,這孩子怎麼啦?肚子痛嗎?」塗森林不禁發急,「你問一下。」
此後塗森林收集一次性筷子,主動加強團組防盜工作,號稱臨時保安,在軟卧包廂外守夜執勤,跟大家打哈哈。他是吃飽了撐著還是喜歡搞笑?都不是。萬般無奈中,他情不自禁要找點事,因為心緒難平。
「你趕緊回來,有事找你。」他說,「明天我出遠門,過期不候。」
塗森林說誰說的不重要。有沒有比較重要。
他被秘密送往市郊,嚴密監護於一家精神病院。據說住的是隔離室,其設施有如動物園關猛獸的鐵籠子。
「沒的事,造謠!」
塗森林說小於咱們不說那些。
塗森林一看桌旁還有一條花披肩,他順手抓過來,把披肩往頭上一搭,有如手中俄羅斯小姑娘套娃頭上的花頭巾。
他故意找碴兒,說這個故事肯定是你們編的,跟人家俄羅斯無關。故事不完整,沒有透過現象看本質。關鍵在於列寧同志怎麼反應?弄半天沒告訴大家。
一個月後,本縣領導層發生大地震,書記汪濤被停職審查,帶離本縣。果如於肇其所傳,汪濤案初起時似乎是一般違紀案,這人父親去世,喪事大操大辦,許多人前往弔唁、送禮。有人把當時情況錄像下來,舉報到省里。省有關部門很重視,作為糾風案子開展調查,這一查竟查出了一個腐敗大案,從收禮受賄直至買官賣官,涉案金額百余萬。汪濤因之倒台,趙紀接任書記。
他問導遊:「除了購物,這條街還有什麼?」
此刻塗森林遠在俄羅斯,柯德海為什麼還找他說這些?就因為特別不放心。他說,以他掌握的情況分析,于肇其恐怕不像自我表白那樣清白,事情可能會變得很嚴重。具體情況他還不好細說,特別在電話里,等塗森林回來吧。他覺得現在恐怕還得請塗森林給小於打個電話,盡量勸導,以求穩妥。
塗森林即開玩笑,說小於這是幹嗎啦?企圖謀反還是拉幫結派?
這時他才聽到了一個意外消息:于肇其出事了。
末了市裡做出決定,塗森林調市檔案局工作。領導考慮不能讓他回政府辦,因為畢竟有點事,安排到要害部門不合適。時檔案局恰急需領導。該局老局長突發心肌梗死,送醫院一住半年,奄奄一息,無法工作。該局有一女副局長,是專業人員,年輕,沒有行政能力,主持半年,弄得個檔案大樓亂七八糟,上班時間幹部溜得一個不剩,唯老鼠滿走廊跑。所九_九_藏_書以得趕緊找一個人去管事,塗森林正合適。市檔案局與檔案館是一套機構兩塊牌子,二級局,副處建制,塗森林本可平調當局長,但是人家老局長還躺在醫院,活著,沒死,不好立刻免掉,就讓塗森林任副局長,主持工作,保留原待遇。正常情況下,一個縣委副書記哪能這樣安排,恰塗森林情況不太正常,五千塊錢擺在那裡,安排低些,也算對其所犯錯誤的一種處理,對上級領導有個交代。
他仔細翻查了行李箱。裡邊的東西居然一應俱全,毫髮未損。阿遼沙先生果然奇怪,不知他究竟何意。
雖是玩笑,話講得還是有些奇怪。但是當時沒有誰予以特別注意。
塗森林覺得有趣,說這小娃娃笑容真是挺陽光。
塗森林說他沒聽老柯說什麼。他在阿爾巴特街上看到各式各樣的物品,突然就想起唯物論第一個命題:「世界是物質的世界。」他還想起了于肇其。以往只知道俄羅斯有三套車,現在才知道還有一種東西叫木套娃。人和人原來還可以這樣套在一塊。
沒再提起於肇其。此刻大家心照不宣,多說倒沒意思了。
于肇其沒有再來電話。這小於聰明過人,他對塗森林有數。這種時候,用這種方式找他,講話這種口氣,沒有天大的事情也有地大。什麼事能急成這樣?于肇其心裏可能多少有一點譜。大小是個官,哪會像電視里流行的青春偶像劇女主角一般沒心沒肺。有些時候,不需要地溝老鼠的智商水準,于故紙檔案間鑽進鑽出,勤勉耕耘,蠢頭蠢腦的蛀蟲都會本能地感覺緊張。
塗森林表示檢討,說很痛苦,臨時保安失職了。他批評小夏,說他反覆提醒,怎麼就沒聽進去?阿遼沙沒去種樹,幹什麼呢?跑這裏來了嘛。他也寬慰小夏,說幸虧阿遼沙有幽默感,一根筋。好用的拿,不好用的不拿,暗箱操作還這麼有派。要是咱們那些毛賊,不吐一口痰奉送,也保證卷個一乾二淨,一張人民幣都不會留著。
「都這樣多好。」他說。
團長拍板,「到那兒再說吧。」
塗森林繼續執勤,履行其臨時保安職責。他讓大家都檢查一下隨身物品,有沒有該拿的沒拿上?大家要提高警惕,提防阿遼沙同志,現在應該稱阿遼沙先生。
這是導遊講述的一個笑話。他說該笑話表現本地一些人的個性特點,他們就是一根筋。此間老外的性格實在不知道怎麼形容,只好用一個詞,叫奇怪。很奇怪,他們奇怪得理直氣壯,格外有幽默感。
他說老塗什麼事呢?
塗森林給於肇其帶去一個俄羅斯木套娃。塗森林說,這一次在那邊尋訪了一些舊址,重溫了一些往昔,感受不少。那裡雖然早都變了,記憶中的一些東西還在,讓他聯想很多。他幾乎什麼都沒買,參加瘋狂購物,就要這種套娃,買了還不少,一式共十個,足足裝了半個行李箱。路上行李箱曾被小偷光顧,密碼都讓人家改了,那時他心裏特別不好受,怕東西被洗劫一空。費好大勁弄開密碼鎖,一看還好,都在。他特地數了數,十個套娃還是十個,大大小小共五十個俄羅斯小姑娘,人家小偷不要,一個都沒帶走。難得到俄羅斯一趟,得給家人同事朋友包括各級領導帶點小禮物。他覺得這套娃挺好,最討人喜歡,小姑娘的笑容多燦爛多陽光。
柯德海說毛主席當年講過,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的。
這話要由趙紀跟塗森林當面說會顯得太直露,有些像是開支票做交易了。通過於肇其轉述比較含蓄,留有餘地。可想而知,到時候即使塗森林沒當上縣長,其他好處也該會有的。
塗森林說他出門從不買東西,因為不擅長這個,老婆交代他不要亂花錢,所以逛街購物,以飽眼福為基本原則。到俄羅斯情不自禁就想找一些什麼,都是以前曾經很熟悉的。懷舊總是有親切感。今天沒找到列寧同志,挺遺憾,就在這裏找一找普希金同志吧。車上人都笑,說塗局長這個稱呼明顯不當,普希金是沙俄時期俄羅斯最有名的詩人,那時候還沒有布爾什維克。塗森林恍然大悟,說是他呀,明白了,寫過《上尉的女兒》,為了名譽死於決鬥。
于肇其被提起來擔任副縣長,不久又兼常委,開始大紅大紫。于肇其在與腐敗分子汪濤的鬥爭中態度堅決,立場堅定,衝鋒陷陣,指哪打哪,不留後路,奮不顧身,終於如願以償。與此同時塗森林陷進汪濤案中,幾乎身敗名裂。
塗森林讓于肇其不要急著表白,沒用。本檔案大樓只抓老鼠和蟑螂,不負責辦理官員收錢受禮的案子。此刻於肇其說什麼都白搭,純屬狡辯。舉報者非常知情,時間地點細節一應俱全,只差現場錄像為證。于肇其一口咬定沒有不奇怪,犯這種事的人都這樣。但是哪一個咬到最後?
「可靠嗎?會不會真假莫辨?」
他們倆側耳傾聽。不知所云,一個字都聽不清。
趙紀說有,塗森林這些錢交到誰的手裡?腐敗分子,擅長進行權錢交易的汪濤。以往塗森林笑容滿面,不偏不倚,貌似正派,給人的是一種假象,他在暗地裡自有作為。他的「陽光」是個啥?現在清楚了。
他這才知道事情複雜了。
柯德海對塗森林搖頭,「看看,是不是水深火熱?」
他必須對自己與于肇其的談話做出解釋。他有兩種選擇,一是否認,說自己沒跟于肇其談過那些事,于肇其無法提供證據,這樣他自己解脫了,小於將雪上加霜。他也可以承認事實,把柯德海拖進本案。塗森林不缺理由,他實事求是,他是在完全不知內情的狀況下捲入的。柯德海表示過,有問題他來承擔責任,柯大主任顯然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柯德海是不是準備把後邊另外的環節,例如趙紀副市長隆重推薦出來,那是他的事,塗森林不了解,也不用管。問題是傷及二位以自保,讓塗森林很痛苦,很難辦,很不願意。他又無法自己來承擔責任,因為無從解釋。當初他曾經糊弄于肇其,說是出國激動,睡不著覺,夢見列寧同志說的。估計這句話已經成為口供,記錄在於肇其的審問筆錄里。塗森林還能跟辦案人員這麼說嗎?搞什麼笑!
他說椅子,實際上是說位子。市府大主任的椅子確實比較特殊,不免會碰上一些不好做的事,不好說的話。塗森林是過來人,當然清楚。
塗森林卻還老樣子,「慣用伎倆」。
塗森林說沒怎麼樣。
柯德海也笑,「你來試試,不說避之唯恐不及,肯定跑得比老鼠還快。」
「老塗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那天上午塗森林不吭不聲,忙自己的事。要出遠門了,十天半月,單位里需要安排的事情少不了。省檔案局下月要來檢查,得預做準備,屋頂捉漏,水溝清疏,統一滅鼠。滅鼠事項特別難,客觀原因是本局大樓年事已高,房屋漏洞很多,為老鼠提供的活動空間很大,主觀上是老鼠們智商提高太快,應對能力迅速長進,傳統滅鼠手段對它們已經很難奏效。因此這件事安排起來很無奈,下幾隻捕鼠夾,四處撒點毒米,陰溝附近丟一些粘紙,不做不行,做了也就聊勝於無。
他在阿爾巴特街上找到了普希金及其夫人的雕像。恰好團組一個同伴從旁邊走過,塗森林把他喊住,請他幫忙按一下快門,跟普希金同志合個影。這時手機響了。
塗森林一怔,問小張怎麼看的?小張說塗森林跟大家一塊時總是笑眯眯的,獨處時表情忽然就變得挺沉重。塗森林說小張真是會觀察。他到俄羅斯,情不自禁總在東找西找,找什麼呢?舊日曾經熟悉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在人家這裏都已經成為過去了,為什麼他還想找?說不清楚。人有時會特別想念一些什麼,特別在它已經消失或者似乎要消失的時候。
後來塗森林笑眯眯,在柯德海和于肇其間和稀泥,調和雙方關係。如他們經常代書于紙上供領導們講話時朗讀的那樣,叫做「不利於團結的話不說,不利於團結的事不做」。一個科室有沒有這麼一個人,情況總是大不一樣,就像有了一塊兩面膠,你才有望把兩塊疙疙瘩瘩的木板粘在一起。塗森林就是這兩面膠,科里氣氛漸漸比較融洽,慢慢的就有了綜合科三套車之說。
這個人本就有些性格弱點,很情緒化。近年一帆風順,前途似錦,自我感覺良好,個人預期很高。一朝突然摔倒,情感落差太大,受不了。從事發開始,塗森林找他談話那時起,他就顯得神經極度緊張,以後表現種種,越發嚴重。「進去」不久,他的精神即徹底崩潰。時下人間奇相種種,類似場合不乏裝瘋賣傻事例,有的受審官員隨地大小便,滿臉污垢,胡言亂語,以抗拒交代,這是裝的。小於看來不是裝的,他真的瘋了,還是狂躁型的,帶攻擊性。據說他拿牙齒咬辦案人員,以頭撞牆,聲稱自己是美國電影《第一滴血》里的史泰龍,要殺光所有擋他道的。精神病發作的間歇期間他也交代問題,但是反覆不已,今天說拿人十萬,明天說是一億,今天說是這個,明天說是那個,有時說是做夢,玉皇大帝在夢裡告訴他:「苟富貴,無相忘。」
于肇其跟著領導水漲船高,從縣裡調市直工作,安排在交通局,在副局長里排名第一。那個位子含金量高,不像老鼠蟑螂之類東西面目可憎,頗讓很多人眼熱、心跳不已。上面有人,下面有腿,手中有權,于肇其春風得意。這人卻有一好,果然有些富貴不忘,跟塗森林有來有往,比跟柯德海走得還勤。公事私事,只要塗森林開口,他從不推辭。各種場合里,他無不聲稱對老塗最敬重,因為為人。
那時柯德海拉了塗森林一把。柯德海對塗森林的為人秉性最清楚。塗森林是否想進步,當得大點,例如幹個塗縣長?不能說絕對沒想過。盼得重用,勇挑重擔,塗森林不能免俗。但是為了這個不擇手段,他不會,他不是那種人。塗森林接受調查后,屢次向上級申訴反映,柯德海讓他沉住氣,要禁得起。他自己遍尋領導,幫助遞送塗森林的申訴,反映情況。有關方面經多方調查,未發現塗森林有更多問題,柯德海即找領導建議讓塗森林離開。他說塗森林表面笑眯眯很隨和,為人卻比較清高,跟誰都隔點距離,但是正派,能力強。有問題應當查,沒有進一步的問題,最好讓他走,不要再留在縣裡。塗森林是從政府辦出去的,這人材料拿得起來,協調能力也強,可以讓他回來,還當副主任。
于肇其總是聯繫不上。
無論大家如何勸說,塗森林死活不走。如他所說,真是沒心思了。這一路行進,一路防賊,亦真亦謔,誰有塗森林這般起勁?最後大多數人啥事沒有,偏偏就是他讓賊光顧了,簡直是蓄意嘲弄。難道誰防盜則誰活該遭賊,誰想念陽光誰活該讓陽光燒灼,眼下世間就這個道理?塗森林很不服。此刻遇偷只是由頭,他心結難解,渴望獨處,不想笑眯眯四處走。訪俄日程將盡,即將踏上歸途,如何應對依然無計,真是日暮途窮。需要決定怎麼辦,打定主意,可供他自由享用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汪濤說等兩天吧。他不在縣裡,也在省城。情況不太好,老父親看來是不行了。

3

柯德海抬頭往天上看。他是裝的,塗森林的意思他一清二楚。他故意往天上看,還發表意見,說今天是陰天,沒看到太陽。
塗森林從來不是所謂「汪濤的人」,要說縣長趙紀對塗森林感覺不好,書記汪濤肯定更為不好。塗森林到縣裡任職后,與汪濤除工作來往,幾乎沒有個人關係。汪濤對塗森林相當猜忌,因為塗森林似乎有意與他保持距離。塗森林不能挨緊一點,投靠一些,成不了所謂自己人,至少混個還可以嗎?以塗森林的閱歷和處世能力,那不算難事,但是他沒有。為什麼?讓塗森林自己說,還是「陽光是個啥」,他不願意。汪濤的許多作為,包括其霸道、用人和謀私,讓塗森林心裏頗不屑。所以汪濤犯案,被查辦為腐敗分子,最不可能陪辦的應當是塗森林。稍微知道一點情況的人都這麼認為,誰知道栽進去的還就有他。
于肇其回縣裡當他的中層領導,起初還順利,很快又不行了。這人性格上確實有毛病,自視太高,目中無人,加上情緒化,不容易得人緣。幾年下來,一直原地踏步,領導不欣賞,群眾不看好,陷在縣裡升不上去,揭竿而起,自立為王那就更難。相比之下,柯德海、塗森林很順利,坐在辦公桌邊彼此搭檔,一路往上,先是柯德海提副主任,塗森林接科長,後來柯轉正,塗再接。一晃數年,時逢下邊縣區換屆,柯德海對塗森林說這是個機會,下去干幾年願意不?有一段基層領導的工作經歷,對今後發展可能有利。塗森林說那當然好,聽主任安排。此刻柯德海不說運籌帷幄,也有些長袖善舞了。這人辦事縝密周到,頗受市裡頭頭器重,不聲不響就把事情運作起來。那年秋天塗森林離開政府辦,派到縣裡任職,當副書記,去的剛好就是于肇其那個縣。柯德海交代了一句話:「關照一下小於,情況不太好。這人咱們都了解。」
前天下午,于肇其被辦案人員從辦公室帶走,走得很轟動。于肇其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幹事,這些年多有修鍊,似應成熟許多,事到臨頭,竟然異常情緒化、沉不住氣。辦案人員把他帶離辦公室時,他表現尚可,只是臉色發白,腳步不穩。到樓下他忽然變態,說不行,他要去打個電話。辦案人員讓他先上車,其他事再說。他不幹,眾目睽睽之下在停車場扭來扭去,就是不上車。他還喊叫,歇斯底里,說他沒拿人錢,不怕人搞他鬼。他市裡省里包括北京都有人,搞鬼的小心他回頭算賬。最後他自己癱在地上,被人架上了車子。
「我告訴他別亂講話,這種時候尤其要冷靜。」柯德海道,「他那種性子,怕他弄個不可收拾,真是特別不放心。」
小張來自省外事部門,懂俄語,到過俄羅斯,一路上他特別關注保安措施。他讓大家把證件、錢和細軟什麼的放在貼身小包,隨身攜帶,不要放置在行李箱里託運,以有效防盜。小張說眼下中國小偷厲害,俄國的小偷也不遜色。人家不像咱們飛車賊砍手黨那樣兇猛,但是技術水平高,什麼鎖都能開,什麼包裝都能解,解開了還能複原,你都不明白他怎麼弄的,只知道裡邊的東西沒了。所以細軟貼身保存為宜。
飛機降落在省城機場。一切正常,本局駕駛員在機場外恭候局長,不見其他人。
這是夏季,時值夏至前夕,位近極地的俄羅斯北部區域晝長夜短,已近極致。夏季的北國竟然也那麼熱,團組乘坐的旅行車外觀很漂亮,卻無空調,車窗為封閉式,一行人坐在車裡,穿行於聖彼得堡的炎陽之下,不時因塞車止步,于街頭好好暴晒一番。於是人人喊熱,個個大汗淋漓,如中餐館剛出籠的肉包子濕淋淋水分充足。塗森林開玩笑,還是阿爾巴特街上的靈感,他說各位領導明白了吧,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
當時在俄餐館用午餐,一會兒換把刀,一會兒換根叉,就是不用筷子,因此小張也就說說了事。塗森林卻當真了,他說今晚動身去火車站前,安排的是吃中餐,大家記住筷子。在俄羅斯要筷子得上中餐館,如今中餐館遍布全球,俄羅斯也不例外,不怕有關防盜設備供應不足。
現在謝爾蓋同志走投無路了。
塗森林也笑,說你老兄一大秘,機會多,成天跟領導在大洋上空飛來飛去,歐美南非澳大利亞,說起來跟咱們到對門中山公園遛彎差不多。不像我們檔案館里天天看的不是飛機,是蟑螂展翅飛翔。這一次虧得省里重視,體諒檔案工作者清苦,組了這麼個團,給了這麼個機會,要不陽光哪裡照得到塗森林?
於是回到了老地方。「陽光是個啥?」陽光不是個啥,陽光就是陽光。
「我要是辦案的,肯定讓你屁滾尿流。」他說。于肇其說:「老塗你奇怪了!別人我不知道,你說的這肖老闆去山西,還在那兒呢!」
于肇其還念舊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找趙紀,又被趙紀狠訓一番。于肇其沒放棄,說自己實在是心裡不安,說得很衝動,至聲淚俱下。
「再去說。」柯德海說,「沒忘當年吧?咱們一起工作,他對你最好。」
塗森林發笑,說彼此相處多年,都清楚的。他塗森林一向就這個樣,這種時候想的就那個東西。現在是夜間,明天一早太陽總歸要出來。那就可以看到陽光了。
塗森林故意東拉西扯,如此國際漫遊。于肇其當然知道不對頭,他直截了當問:「老塗你一定聽到什麼了?老柯跟你怎麼說?」
塗森林還想在伊爾庫茨克繼續他的尋找,有如在莫斯科和聖彼得堡。大老遠一趟出訪俄國,大家都會有些想法。有的人想給老婆買一條紫九*九*藏*書金項鏈,以及一塊琥珀飾品;有的人想努力拍照以示到此一游;有的人想吃俄餐,再試試沒有黃油的黑麵包,像十月革命之初的列寧同志一樣。塗森林想幹什麼?找點東西,例如列寧墓,阿芙樂爾巡洋艦,等等,很熟悉,又很陌生。他跟趙紀說過,他是讀「馬哲」的,這裏的很多東西與之相關甚深。塗森林也不是一開始就抱定這種念頭,確定參加團組前來俄羅斯時,想的跟大家沒太多不同,除了公務考察和交流,完成任務,餘下的自然就是哪裡好玩?買些什麼?不枉來了一趟,諸如此類。有一件事忽然改變了他的心境,就是于肇其。隨著自己一步步陷入麻煩,心緒難以排遣,俄羅斯之行忽然別有所求,儘管此地遺存雖在,實已失落。
他們是從北京直飛莫斯科的,團組相當精幹,共十一名成員,團長是省局李局長。省局辦公室主任小夏為秘書長,翻譯小張,然後是八個組員,來自各地市。公務出訪,自然公事為主,到達莫斯科,俄方接待單位提出一張接待日程,參觀數個檔案機構、雙方同行座談,另加遊覽。這時塗森林就打聽紅場,還有列寧墓,詢問安排了沒有?小張說錯不了,中國來的團多有這個項目。塗森林說那好,到俄羅斯買個披肩有必要,也不能只知道買東西。好不容易來一趟,總得找點熟悉的東西,親切親切。
「咱們堅決反對腐敗。咱們行事也應當陽光,對吧小於?」他說。
塗森林收起電話。他心明如鏡:這電話不對。電話里提到的事情很重要,卻沒重要到需要直接通話,驗明正身,讓一個出國在外的人趕緊回去的程度。提出這個要求肯定另有原因,此時此刻還會有什麼這般嚴重?只會是于肇其案。
「老塗怎麼啦?好久沒聽你親切的聲音了。」于肇其起了疑心,「你那樓里的老鼠都捉光了?突然關心起我來了?」
「老塗,現在是個機會。」于肇其強調。
兩個多月後,經過特殊許可,柯德海與塗森林悄悄驅車前往市郊,探望了病中的于肇其。時于案已經趨緩,作為老同事,且都有一定身份,有關方面容許他們做不事聲張的探視,給病人予人道主義關懷。到了病房,塗森林發現不像人們所傳那麼恐怖,小於沒給關在鐵籠子里,不知是不是因為病情有所好轉,攻擊性不再特別嚴重。于肇其已經完全變了模樣,神情獃滯痴迷,臉面浮腫。穿著病號服,躺在他的病床上不起來。他對舊日「三套車」竟然全無感覺,像是不認識柯德海和塗森林了。
塗森林在賓館里用電話卡給妻子打了一個電話。塗森林的妻子是大夫,在市醫院上班。塗森林把電話掛到她的診室,妻子一聽是他就叫,說他們天天找你,連我都急壞了,電話掛不通,怎麼你也不往回掛一個?塗森林笑,說咱們管自己,別管他們。小六怎麼樣了?小六是他們的兒子,時為高二年級學生,塗森林挺牽挂他。妻子說小六還那樣,天天放學踢球,作業都得做到半夜。塗森林說給他弄點好吃的,補一補。妻子問塗森林現在到哪了?哪天到家?塗森林說時候未到,急什麼。
這時他的手機鈴響。真是時候,簡直有如蓄意安排。
那時候于肇其跟塗森林走得最近,無話不談。于肇其說機關里筆頭強的還有很多,塗森林最讓他服氣的是為人。塗森林好人一個,正派、友善,跟他的笑容一樣,人雖隨和,心中有譜。于肇其稱自知性格上有毛病,跟別人搞不來,塗森林卻能容他,大人有大量,說什麼都聽,能幫就幫,于不露聲色間指點勸告。倆人一塊工作真是有幸,讓他學到很多,長進不少。
他心裡有數。塗森林的這位女副手是個業務尖子,本局檔案存檔情況了如指掌,能在最短時間里找到所需要的資料。但是她行政能力一塌糊塗,比只知道挖坑填坑的謝爾蓋和瓦西里還要一根筋。肯定有人教她電話里怎麼說。如此曲線找人,通過省局李局長抓住塗森林,絕對要有比她高的智商才行。
「造謠!全是瞎話!」
下船后,團組兵分兩路,一批好漢進攻冬宮,去看芭蕾,餘下的人進攻超市,買巧克力。大家都說俄羅斯的巧克力不錯,超市賣的比旅遊商店可能要便宜,因此導遊率冬宮之外的團組殘部打進超市。塗森林沒心情採購物品,他在超市裡轉了一圈,出來坐在超市外一條長椅上,外事辦小張跟在後頭也出來了。
「我在大學讀的是馬哲,馬克思主義哲學。老師沒教過那個。」他說。
他把事情說了。套用現今公文流行格式,強調了相關的主題詞:半年多前、晚間,肖姓老闆、十萬元、不跑不送,原地不動。于肇其不等聽罷即情緒衝動跳將起來。
那時候的小於已經顯示出對職位的巨大熱情,他對科長柯德海有意見,是認為柯德海對他不關照。小於出自名牌大學,復旦中文系,人聰明,領導意圖抓得准,材料弄得快,是政府辦王牌寫手之一,但是年輕氣盛,自視較高,看不起別人,不會處理人際關係。塗森林到來之前,政府辦提了幾個年輕人,小於認為無論如何自己該算一個,結果因民意較差,沒輪著,其他人上了,此桌無魚。因此于肇其不服,遷怒柯德海。柯德海年長几歲,為人處事成熟得多,本也搞材料出身,當科長后逐漸收手,親自捉刀日少,主要從事「協調和文字把關」。科里除于肇其外,原本還有一個寫手,後來調走了,大材料一來都壓到小於身上,小於說有事要他干,好處不給他,如此不公怎麼行?格外不滿。
「他跟我說的。」他說。
于肇其叫:「老塗!怎麼說到那個去了。」
塗森林明白了。于肇其不是沒事找事前來傳播小道消息,他負有重大使命。于肇其提到的趙縣長叫趙紀,他跟書記汪濤不和,由來已久。這倆人個性都很強,為人處事風格很相像,時常在一些具體事項上意見相左,磕磕碰碰,有時弄得很不愉快。他倆背景也都相當,汪濤擔任書記多年,上層人脈豐富,趙紀則是後起之秀,跟市裡主要領導的關係十分密切。一個縣裡,書記縣長兩位主官鬧矛盾,機關內部必定很複雜,環境氛圍必定很惡劣,特別是性格如汪濤和趙紀這倆人者,情況尤其嚴重,塗森林感觸至深。這段時間里汪濤趙紀倆人的矛盾趨向表面化,有傳聞說汪濤書記強烈要求上級將縣長趙紀調離本縣,而趙紀表態堅決不走。
塗森林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小攤上擺著一種俄羅斯軍帽,不是如今俄羅斯軍人頭上那種俄式大蓋帽,是一種尖頂皮帽,皮帽中嵌著一粒紅色五角星。印象中這是數十年前,十月革命之初蘇聯紅軍戰士的帽子。塗森林興之所至,剛在電話里跟于肇其提起的那本前蘇聯名著,書里主人公蘇聯紅軍戰士保爾戴的帽子應當就是這種。眼下阿爾巴特大街上到處有售。
所以小於插翅難逃。于肇其是副局長,領導幹部,見的場面多,經驗相對豐富,事到臨頭會不會比肖老闆表現更優秀一些?看來沒有。于肇其于案發前搶先退了贓,串了供,做了手腳,做了足夠準備,但是一聽說肖老闆被扣,表現即很失常,坐立不安。他可能還心存僥倖,覺得手腳天衣無縫,不會有事,或許還有望因為拒賄退贓、廉潔從政得分,當上局長。沒料一眨眼間辦案人員已經圍攏上來。心理落差太大,難以承受,他被帶走時接近歇斯底里,接下來的情況很難料想。
這行嗎?誰說塗森林沒問題?五千塊錢記錄在案,有上級領導批示查辦。但是除此之外暫無他事,所以可以斟酌。這一斟酌最可能遇到的障礙是縣裡,趙紀,如果趙紀立意揪住不放,市領導很難下決心。柯德海想了一個辦法,打電話把于肇其找來,這會兒用得上這一套車。此刻於肇其已經提任副縣長,開始大紅大紫。
柯德海非常生氣,說小於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塗森林搖頭,說小張這個法子有缺陷,認識上存在片面性。外頭的人進不來,裡頭的人出去怎麼辦?比如上廁所?
原來還沒輪到于肇其來回答問題,該小於暫時無事。被舉報的行賄者肖老闆此刻遠在山西運煤,做他的運輸生意,是另外的知情者舉報了他和于肇其。柯德海獲知了這件事,具體怎麼知道的,是收到匿名信、接到匿名電話,或者通過其他途徑,柯德海沒有提及,顯然不便說。
大家都笑,說塗局長有警惕,快傳授點防盜經驗,免得大家讓小偷「哈羅」。塗森林說這有點難。小偷都是暗箱操作,手法不陽光,真不知道怎麼對付。他的防盜高招很簡單:聽朋友介紹后,特地讓老婆在短褲頭裡邊加縫一個暗袋,有了這東西,不怕俄國小偷厲害,只愁盧布和細軟偏少。
這個電話比較稀罕,是本局女副局長打來的。幾天前塗森林已經關閉了自己的手機,他本人在俄羅斯飛來飛去,莫斯科聖彼得堡伊爾庫茨克,這女局長怎麼找得到他?人家很絕,從省局問到本團團長的手機,通過團長也就是省局李局長找到了塗森林。
塗森林說:「小於,這種事怎麼歸你管了?」
也巧,那時有位同伴于飯桌邊展示他採購的物品,裡邊有幾個套娃。塗森林順手抓起其中一個,舉起,把手中笑眯眯的俄羅斯小姑娘擺在自己的臉頰邊。
「他跑不了了。」
如何對付這些車上高手?打110,叫警察?那不行,俄國警察不說普通話,中國遊客不懂俄語,沒法對話,無法溝通,各說各的,實不如聾子啞巴還能用手語交流,所以不能多指望,得自主防賊。小張有一個高招,需要使用特殊裝備。不是007電影里詹姆斯·邦德用的進口高級特工裝置,是產於中國的出口小物件,木質,細條狀,上粗下細,一式兩支。那就是筷子,很普通的東西。小張說現在咱們只能打不對稱戰爭,拿土貨對洋賊,土法上馬,以中制夷,小筷子比紅外探測儀好用。
塗森林說:「現在清楚了,原來他叫阿遼沙。」
他們在市檔案局二樓塗森林的局長辦公室喝茶聊天。柯德海是市政府的副秘書長兼市府辦主任,到訪之前他曾從自己辦公室來過電話,當時語氣很急。聽說塗森林因故推遲一天,今天之內都在市裡堅守工作崗位,他才鬆了口氣。
他明白自己掉進漩渦了。從柯德海說的情況看,于肇其案眼下的重點已不是有沒有受賄,而是案情如何走漏。在不知前因後果的狀況下,他塗森林成了消息傳遞鏈條的一個關鍵環節。沒準于肇其已經崩潰了,塗森林三字已經寫在辦案人員的筆錄上。
第一站是莫斯科。莫斯科宇宙大飯店大樓前的廣場上站著個人,戴頂圓柱形鴨舌帽,站姿一動不動,是一座雕塑。這不是俄羅斯人,卻是法國前總統戴高樂。翻譯小張說,這家酒店有法資背景,二十多年前莫斯科舉辦奧運會,運動員就住這家酒店。這裏保安措施相對嚴密。
他怎麼回事呢?有些緣由。
于肇其很反常,突然「唔」地一下,在電話那頭失聲痛哭。
小於出事了。
眾人笑,有的說還真像,有的說哪裡啊,不像。
塗森林說二選二也可以,交盧布就成。眼下聖彼得堡的白天長,晚上天不黑,人們管這叫「白夜」。這個時段可供充分利用,游完涅瓦河,再看芭蕾舞,時間足夠。問題只在盧布,對咱們而言最終還是物質基礎比較薄弱,人民幣不夠寬鬆。
晚餐時,塗森林發現那家中餐館有長途電話卡發售,三百盧布一張,可支持數小時通話,沒打完到其他地方能接著用。這種電話資費比手機國際漫遊便宜多了,讓人的感覺就像撿了錢似的。塗森林即買卡,用餐館櫃檯邊的電話機,趕緊打。
作者簡介
于肇其說姓汪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回肯定要給弄下來。汪濤不光一直壓著小小的于肇其,對身為副書記的塗森林也一樣。這兩年塗森林在縣裡工作,最難最重的活兒都是他的,好的事總歸別人。該書記疑心極重,對塗森林不信任,不放心,旁人都看不下去,機關內外到處都有議論。
塗森林因此陷入麻煩,曾數度被辦案人員請去了解情況,就自己與汪濤的關係和金錢往來做出交代和解釋。外界不斷風傳他「進去了,進去了」。也算塗森林活該,汪濤倒台後,查出本縣大小近百名幹部以這樣那樣方式送過錢,其中塗森林的這筆款子最小,但是他的官銜最大,畢竟書記縣長之下差不多就數副書記了。因此各有關材料均以塗森林為主要代表:「涉嫌送賄買官的有該縣縣委副書記塗森林以下近百名幹部。」汪濤案為當時省內一大官員腐敗案,上級領導非常重視,不斷有重要批示自上傳下,責令嚴查嚴處,膽敢賣官者絕不輕饒,膽敢買官者也絕不輕處。上有領導千鈞批示,下有趙紀不依不饒,塗森林置身其間,真是如火如荼。
他說這筆錢情況不同,與死人和葬禮無關。
純屬笑談。此時他根本睡不著,心情極複雜。與時差無關,與遠方在涉。
塗森林說可能嗎?他覺得不對。如果汪濤有問題,上級決定查他,咱們當然堅決擁護,端正態度,認真配合,知道什麼反映什麼。但是這種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沒必要摻雜個人考慮,搞其他動作。
「通知會議推遲,馬上調頭!」塗森林毫不含糊。
「大主任有什麼交代?」他笑問,「帶個俄羅斯姑娘回來給你?」
柯德海沒在電話里細談,他說有點事,讓塗森林到餐廳後用固定電話跟他聯繫。塗森林說他恐怕還得一個來小時才能到餐廳,那就是國內半夜兩三點,還聯繫嗎?柯德海說不管多晚,他都在辦公室里。

隨團的外事辦小張感覺很緊張。他有經驗,他說現在大家要格外注意。
再過半年,塗森林死心塌地,沒打算再走,因為已經不可能了:趙紀榮升,從縣裡提到市裡,直接就任常務副市長,成了柯德海的頂頭上司。這個領導很強勢,管得了事,也管得著人。他對塗森林很了解,知道該檔案局長的陽光是個啥。
收了電話,塗森林出門,還是笑眯眯,濤聲依舊。團組同伴不知他心事重重,還問塗局長高興個啥?眼看回家見老婆了?或者還有小蜜?塗森林笑,說現在不考慮老婆和小蜜,主要提防阿遼沙先生。眼看功德圓滿,不要功虧一簣。他的包里還有一把一次性筷子,但是不乘火車,怕是用不上了。大家還有什麼防盜高招?沒有新招,還是各自警惕。塗森林嘴上說賊,心裏想著剛才那個電話。他也一樣,絕無高招。知道那邊陣陣催促為個啥,就是不知道怎麼辦。返程在即,無計可施。
農辦副主任對汪濤家人介紹塗森林,說塗副書記來看看老人家。汪濤家人拿出一個本子,讓來客寫上名字,該本子厚厚的已經寫了大半本。農辦副主任寫完名字即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包放在桌上,說:「塗書記一點小心意。」
難道是小偷?盼望已久的阿遼沙先生終於跟塗局長「哈羅」了?塗森林自願充當團組臨時保安,一路高喊「狼來了」,狼一直躲在森林里,即使在前往聖彼得堡的夜間火車那般高危區域,大家仍安然無恙。等大家以為天下無狼,人家來了,一下手就打開旅店的保險柜。小夏遭竊后,塗森林曾安慰他,說阿遼沙先生一根筋,有幽默感,只拿好用的,不隨地吐痰,有派。阿遼沙先生聽了很高興,引為知己,於是就偷塗森林。這一回他決定留點痕迹,把密碼給你改了,讓你打不開自己的鎖。但是他只扣上一邊的拉鏈鎖,另一邊給你留著,你可以把這條鏈拉到底,雖不能整個打開行李箱,卻可拉開一側的箱縫,你可以把手從這條縫伸進去,把箱里的東西一件一件拽出來,形同一個剛出道的笨小偷。假如包里的物件比較大,那就麻煩,你得用勁把那條縫撐大才能取出,那可能會嚴重損傷你的行李箱。
「送你們了。」
那時真是格外想念陽光。
于肇其因此正式涉案被查。于肇其情況有些特別,他確實拿了人家十萬元,但是確實是退還了,儘管不是起初的那個時間,畢竟是在案發之前主動退還。這還需要追究嗎?辦案部門沒放過他,因為他們有疑問,除了這十萬塊錢,他們懷疑他另有受賄,而且還牽涉到一個非常特殊的因素。
兩小時后小於遵命到達。
于肇其說,趙縣長知道他跟塗森林是老同事老朋友,私交一直很好,所以跟他說這些事。他明白趙縣長的想法,自告奮勇來找塗森林。這段時間于肇其跟縣長趙紀走得近,一來他是政府辦副主任,工作上接觸多;二來他認為書記汪濤對己不公,而趙紀比較欣賞他,他當然就靠過去了。
眾人大笑,說這一路數塗局長最稱職。
原來於肇其受賄十萬的線索不是出自什麼舉報信或者電話,也非出自群眾反映,是一個被嚴密看管正在https://read•99csw.com接受審查的官員舉報的。這官員是市公路局的一個科長,姓劉。公路局屬交通系統,劉科長為于肇其屬下。這人年輕得志,手中有點小權,行事很不檢點。今年春該科長下縣檢查工作,到一家桑拿廳洗桑拿,並嫖娼,用公款開支。兩個月後事發,被查。這傢伙不知查的什麼,誤以為發於他事,起初緘口不說,慢慢地越挖越多,竟然五毒俱全,年紀輕輕,黃賭毒黑賄,什麼事都沾。審查一月有餘,這人知道自己事情大了,為求有重大立功表現,爭取減罪,他舉報了于肇其。原來肖老闆給於肇其送錢竟是這人在後邊安排的。肖老闆因為生意的關係,跟這位劉多有經濟往來,時肖老闆找劉辦一件事,劉說事情還得過於局長的手,于局長最近有好事,肯定要錢用,趕緊上。肖老闆心領神會,跟劉商量了送錢的數額和方式。那天晚上于肇其在局裡有事,劉先到辦公樓探過,看準無人,一個電話把肖老闆叫來。肖拎著個包獨自上去,一舉事成。劉科長躲在後邊,主要是擔心於肇其心存顧忌,發現另有人知就不敢拿,因此決定暫不露面,當個無名英雄,為于局長謀點利應點急,一朝事成,遲早有好處。結果一朝有事,他立馬就把于局長咬了出來。
估計這個案子已經突破,小於把能說的都說出來了。接下來輪到塗森林了。估計那邊那些辦案人員肯定都大吃一驚:怎麼是塗森林?他哪裡得知的消息?難道檔案樓里的老鼠成精了,學會了偷聽和傳遞情報?
塗森林插話,讓大家特別注意小張的提醒。塗森林說,他一位朋友去年訪俄,團組裡有兩位給小偷「哈羅」了。朋友特地交代他要小心。出這種事自己很難受,別人也不快活,大家提高警惕,口袋捂緊一點。
「這種時候還得勞你老塗,真是沒辦法。」柯德海說,「你知道他就那樣,當初跟我總不對路,但是聽你的。」
眾人大笑,前俯後仰。
「胡說八道!」他說,「這他媽誰說的?」
塗森林決定了,他去涅瓦河。那個項目比較節省盧布,但是主要不是因為盧布。
小男孩從一旁柱子後邊拉出一個小姑娘。這孩子更小,四五歲模樣,暗紅頭髮,大眼睛,長睫毛,腮幫紅撲撲的,漂亮得像個大洋娃娃。這洋娃娃也是一頭一臉的汗,鬈髮給汗水粘在前額上。笑眯眯的,很可愛。
女局長講的還是那件事:市裡一位領導要到局裡調研,打了好幾次電話,讓催促局長趕緊回來。人家領導另有重要工作,時間安排很緊。塗森林說這件事知道了,他們跟他說過,沒關係,他會抓緊時間。
阿爾巴特街熙熙攘攘,兩旁店面,街中擺鋪,人來人往。團組人員入街后各自走散。塗森林背著個包獨自行動,東看西看,不時拿出手機。
對塗森林的緊急召喚電話再次翩然而至。
當晚塗森林獨自警惕,一夜似睡非睡。午夜他披衣起身,出包廂到外頭走廊,窗外微微發亮。時值六月,北國夜空明亮。塗森林沒再回包廂睡覺,他隔著車窗觀察,看著平坦廣闊的俄羅斯原野、茂密的林木和林間小屋漸漸顯現在晨曦中。
這是因為陽光。天亮時它出來了,天黑時它沒有了,人有時得為它付出代價。但是這一次塗森林所付代價之沉重,不說他自己估計不足,連春風得意的于肇其都大感意外,目瞪口呆。
「很好玩啊。」他說。
「也可能一切正常,暫時還沒事。」他說,「咱們保持聯繫。」
「也怪了,」妻子說,「你在的時候什麼聲音都沒有,你一走,天天電話不斷,追著找人。讓我告訴你趕緊給局裡打電話。我說我也找不到你,還不信呢。」
「這他媽說啥呀!」塗森林不禁著急。
「身上帶錢啊什麼的要小心,小偷可不比咱們的差。」于肇其說。
這當然純屬排遣。有什麼辦法呢?
「趕緊處理。」他說,「數額不算小,事情很嚴重,你自己有數。」
「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塗森林說怎麼辦要于肇其自己考慮。可能有幾種選擇,例如爭取主動,投案自首,至少可以從輕發落,保住一些可以保住的東西。
當年三個人里,塗森林是後頭來的。塗森林大學里讀哲學,畢業後到宣傳部屬下的講師團當理論教員。理論教員給基層幹部上課不容易,理論要懂,口才要好,人得活絡,舌頭得順溜,知道怎麼深入淺出,人家才聽得下去。有的理論教員會搞創作,擅長編順口溜,例如「遠看像座廟,近看是幹校,腐敗分子在深造」等等,聽眾覺得新鮮,效果倍兒好。塗森林不行,雖然笑眯眯,對文學熱愛不夠,編講義不會押韻,不知道怎麼嘩眾取寵,且有個小毛病,一緊張就口吃,如人們所笑,「有,有時舌頭有點大。」因此講課效果不佳。偏偏有個人注意到他,政府一位副市長在宣傳部編的簡報上看到一篇短文,印象很深,打聽這個誰寫的?話不多,表達得挺清楚。結果發現了塗森林。機關里一向文牘,到處需要會寫材料的,領導了解了塗森林的情況,說別看這年輕人舌頭大,筆頭不錯,看文字就知道內秀,頭腦清楚。給我吧。
趙紀很記仇。塗森林送給汪濤的那筆錢是農辦副主任交出去的,後者已供稱事前未請示,非塗森林授意,趙紀不相信,不予採納。如果真是這樣,塗森林為什麼不當場制止?事後塗森林為什麼還要自掏腰包補上賄款?塗森林辯解說自己沒辦法,當時那種情況,只好認賬。趙紀認為這純屬事後自我洗刷。要是汪濤不出事,塗森林會這麼說嗎?他再怎麼說,無法改變自己給汪濤送錢的事實。對塗森林還得徹查,除了已知的這一筆,會不會還有其他尚未記錄在案的買官之款?
柯德海跟著也開玩笑,讓塗森林弄張發票給他,多少都行,他負責報銷。
據說這一趟火車上高手如林,水準異乎尋常,他們對各國旅客非常鍾情,尤其對喜歡泡方便麵節省經費以購買紫金項鏈的中國旅客特別鍾情。前些時候,曾經有中國旅行團組遊客接連於莫斯科至聖彼得堡區間的火車上被盜,損失慘重,遊客藏進箱包甚至褲衩口袋裡的鈔票都難倖免。事情出得太頻繁太出格,以至驚動雙方官方,俄方加強了治安管理,中方有關外事部門則鄭重發布通報,提醒來自中國的旅行團組和遊客注意安全,盡量不要乘坐該區間夜間火車以防不測。
塗森林說這裏目不暇接,弄得他頭昏,不知道買些啥。
忽然有一個俄羅斯小男孩走到塗森林面前,站住,仰臉,嘰里咕嚕跟他說了一大串話。塗森林不覺發愣,搖頭,小男孩的話他一點都聽不懂。小男孩大約六七歲,模樣很可愛,衣著整潔,一頭褐色鬈髮上全是汗。
果然第二天安排去了紅場。俄方請了個懂中文的導遊,因為日程很緊,在那裡只一個上午,導遊讓大家二選一,或者是克里姆林宮,或者是列寧墓。兩地點都挨著紅場,但是沒法都進,因為參觀者眾,都要排隊,有時要排幾個小時,因此只好有取有舍。團中人大都想看看克宮,塗森林則力主拜謁列寧。他說從小知道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也就是列寧。研讀人家寫的書,背誦人家講的話,多少年了。這些日子工作繁忙,考慮捉老鼠多了,書讀得少了,但是畢竟以前記住的東西還在。到此一游,不去看看會感到永久遺憾。
柯德海道:「跟你說件事。」
誰能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當晚團組離開聖彼得堡前往伊爾庫茨克。伊爾庫茨克地屬遠東西伯利亞,緊挨貝加爾湖,南方不遠就是蒙古國。伊爾庫茨克是團組在俄羅斯訪問的最後一站,從俄國西部東飛伊爾庫茨克,團組踏上了返回之旅。他們乘的是夜航班機,紅眼航班打折高,有助於節省時間,還節省住宿費。但是很累人。六七個小時的航程,加上時差影響,讓人吃不是吃睡不是睡,找不著北,團組成員個個飛得東倒西歪,痛苦不堪。塗森林還那句話: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
這于肇其去找柯德海了,就在幾小時前。時柯德海列席市長辦公會,于肇其在會場門外守候了將近一個鐘頭,在柯德海有事出場時把他攔住。他們去了柯德海的主任辦公室,談了二十幾分鐘。于肇其情緒衝動,說有人講他拿了一個肖老闆十萬塊錢,純屬造謠。柯德海即表示很意外,說此前沒聽過這事。
「老柯,那邊怎麼樣?」
「說得我又舌頭大了。」塗森林道別,「回頭再談。」
他們在塗森林的辦公室聊,于肇其坐的就是上午柯德海的那個位子,這叫「彼去此至」。塗森林解釋說,今天的事情比較急,因為明天一早他就動身去俄羅斯。他知道于肇其去年也走過一趟,所以找于肇其緊急打聽一下行情。俄羅斯怎麼樣?好玩不?花的什麼錢?人民幣用得上,還是非得盧布和美元?有什麼東西可以買?難得出國一趟,總得買幾顆俄國花生米什麼的帶回來,單位里同事,親戚朋友,大家一起分享。就像好不容易把個老婆娶過來,辦喜事了,再沒錢再小氣,發幾顆糖還是必要的。
于肇其悻悻離去。
于肇其看著那些小姑娘,忽然不再獃滯痴迷,有所反應了。他難得地擠出一個笑容,是一種怪笑。只聽他喉嚨咕嚕咕嚕響,似乎想說句什麼。
塗森林笑,說本檔案大樓里的老鼠不容易捉光,捉了還生,代代相傳,對付它們得有足夠的耐心。但是眼下公路上有一隻大老鼠在跑來跑去,這個他最不放心。公路上車多,不堵的時候每個輪子都跑得飛快,沒特別留神怎麼行。
柯德海說:「老塗你怎麼樣?」
「很慚愧,對不起大家信任,幫不上忙。」塗森林說,「只好各自提高警惕。」
是位模仿者。個頭長相衣著跟電影、畫報上的列寧幾乎一模一樣,動作語氣也模仿得非常到位,足可擔任特型演員。這位模仿者在紅場上招徠遊客,對貌似中國人者尤其熱情。誰有興趣可以跟他一起合影,來者不拒,多多益善,須付盧布若干。
現在唯塗森林是問,可他竟然一傢伙跑那麼遠,去了俄羅斯。得讓他趕快回來,搞清情況,案子才能接著辦下去。但是不能用電話追問,也不能把傳喚的真實原因告訴塗森林,畢竟人在國外,不在有效管理範圍內,得防止意外,別叫跑了。
「他說他的女朋友口渴了,」小張說,「問你能不能讓她喝一口水。」
塗森林在聖彼得堡給柯德海最後打了一次電話。這一次還是用卡,在所居賓館里。塗森林告訴柯德海他已經到達聖彼得堡,一會兒去參觀,到當年十月革命時布爾什維克起義隊伍攻打的冬宮。今晚有兩個自費項目,一是乘遊艇游涅瓦河,二是到冬宮皇家小劇場欣賞俄羅斯頂尖的芭蕾舞劇團演出《天鵝湖》。據說都非常值得看。
從莫斯科到聖彼得堡有幾種走法?答案恐怕有無數種。例如你可以趕著三套車,或者開動二戰時德軍敗兵丟棄在戰場上的坦克前往。當然這隻就理論上而言。對塗森林這樣的旅行訪問者來說,旅遊巴士、民航班機還有火車,就此三選。從北京前往上海,差不多也這樣。負責安排本團組這段行程的旅行社確定讓大家坐火車,是夜班火車的軟卧車廂,晚間上車,睡一覺,一早到達。如此安排比較節省時間和經費。
塗森林駐足觀看。訓練有素的男孩女孩們進行的可能是這一廣場的常規儀式,估計每日此刻都要進行。縱隊正步進入廣場後分開,兩路沿兩側行進,兩路環中部平台列隊,旗手和護旗手跨步,邁向燃燒的火焰。孩子們很認真,整整齊齊,動作一絲不苟,面容嚴肅,近乎虔誠,稚氣而陽光。他們戴一式的船形軟帽,有一排白色蝴蝶連成線狀,翩翩翻動於行列間,那是隊伍中的女孩扎在耳畔辮根處的白花。
塗森林笑道:「大主任嘴上可憐,其實樂在其中。」
塗森林不說話了。回到縣裡他即拿了五千元給該副主任。那人哪裡敢要,死活不拿,至塗森林發火才帶走。
柯德海說你老弟這片林子太茂密,不是陽光照不到,是無隙可鑽,一點不剩,全給擋在林子外頭了。
楊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於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和區市機關部門工作。1979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林老闆的槍》等。現在福建省文聯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塗森林就自嘲,說行,如此看來本次出國經費充足,可以給老婆買幾條披肩。
塗森林手裡抓著一瓶可樂,是在超市裡買的。天氣很熱,汗出得多,得補充水分。「女朋友?在哪?」
柯德海說:「只能二選一嗎?」
柯德海說恐怕不行,俄羅斯姑娘塊頭大,咱們黃種南方人個小,對付不了。
于肇其對塗森林發牢騷,表示對科長的不滿。他說人家姓柯,所以當科長,發號施令,動口不動手。我們家老祖宗不行,姓了個于,人稱「干鉤于」,干字加一鉤,也不知道鉤哪去了,只能當幹事,什麼事都得干。
塗森林說柯大主任的任務真是代價太昂貴。手機國際漫遊非常費錢的。
他拿的並不是誰誰的死亡判決書,是涉及本縣書記汪濤的一封舉報信。此信當時在縣裡已沸沸揚揚,發送範圍甚廣,塗森林自己也收有一張,內容主要是指前些時候汪濤的父親重病,後去世,汪利用為父親舉喪之機大肆收禮、斂財,嚴重違反黨紀。于肇其對塗森林說,這件事已引起省領導重視,省有關部門即將立案調查。
「老塗你在哪?身邊有座機嗎?」
塗森林說恐怕不行。書記不發話,這事其他人拍不了板。
導遊說:「這還用說,列寧同志很生氣。」
塗森林笑笑,沒多說話。
那段時間里,縣裡兩位主管鬧矛盾,有傳說汪濤強烈要求上級把趙紀調離本縣。要是此計得逞,趙紀走了,縣長位子不就空下來了嗎?旁的人不就有機會了嗎?對趙紀的繼任者,汪濤會有相當的發言權,塗森林需要這個發言權,他想當下一任縣長,這五千塊錢就是證據。這隻是開始,所謂「投石問路」,石塊投過了,路問清楚了,接下來免不了就是銀塊和金塊。塗森林「一點小心意」的含義盡在於此。
塗森林笑,說不錯,于副局長的腦子這麼清楚,不會有損本國財產,讓人家的小偷佔便宜。但是他估計于肇其去年出國紫金和琥珀一定買多了,經費比較緊張,決定給點贊助。這一次赴俄前,他從單位里借了點錢,打算到俄羅斯買老鼠藥。現在改主意了,先借給於肇其,幫助解決虧空。
塗森林說國際漫遊費太貴了,不敢太多抒發觀感,回家再細談。遠在異國,此刻很想念鄉親們,特別想念小於同志。臨行前聊過天,知道于肇其碰上一些情況,心情不太好,不免一路牽挂。千萬裡外,禁不住還想交代一句話:冷靜對待,不要情緒失控,務必做出正確抉擇。該做的事要做,不該說的話別說。無論做出什麼決定,都應當為之負責。無論碰到什麼,都應當禁得起。此刻他身在俄羅斯,不由就想起早年這裏一部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國人很熟悉的,寫的其實不是鍊鋼,是煉人,書里講了人的一生應當怎麼度過,很理想化,估計塵世中人很少有誰可以夠得著。但是盡量少為一些什麼愧疚終生,還是應當且可以做到的。大家共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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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走了就走了,是你自己留下來的,怪不了誰。」他對塗森林說,「老天爺就這麼安排的。」
於是全團緊張,所有人翻箱倒櫃,未發現新盜情。
「這就差不多了吧?」
「塗局長不買點東西?」他問。
小於早就出事了,塗森林遠在莫斯科就已知曉。現在人們傳的事跟那時聽的不一樣,當然也有直接連帶關係。當時小於是「進去了」,現在則是「出來了」。
一個國際漫遊電話打到他的手機上。塗森林沒接,回了條簡訊。對方很執著,再掛兩次,塗森林接了,卻是市裡機關黨委的一位副書記。該副書記說知道塗森林在國外,因為事情比較急,非通話不可。他詢問塗森林什麼時候從俄羅斯返回?能不能提前結束行程,先回來?是市裡一位主管領導的意思。「七一」快到了,檔案局支部有望評為先進支部,領導要親自到檔案局搞一次調研,就等著塗森林。
團組成員登車離去,塗森林把房門一關,獨自在房間里處理密碼箱。他的解密操作很笨,就是把所有數對按大小順序挨個試過。這個密碼鎖有三排數字鏈,最小一組數是三個0,最大一組是三個9,從最九-九-藏-書小到最大共一千組數字,其中必有一個是密碼。幸好這種鎖只有三排鏈,哪怕再多一排簡直就沒法弄了。這種活很單調很機械,需要細緻和耐心。塗森林一邊慢慢動手解碼,一邊心緒起落,反覆思忖迫在眉睫的歸途。可供他選擇的辦法似乎有幾個,但是沒有一個是可行的。不像他手中的密碼鎖有一千種選擇,其中必有一個準確可用。
于肇其再次發話,還問塗森林究竟怎麼回事?一個所謂知情者舉報一個交通局領導,怎麼會報到檔案大樓這邊來?簡直奇怪!到底誰說的?
當天下午,接待方安排團組去莫斯科最負盛名的阿爾巴特街參觀購物。下車前導遊指定大家在大街附近的俄羅斯外交部大樓外集中,這座大樓是哥特式建築,尖頂高聳,可為標誌。導遊讓大家對錶,說當晚俄方接待單位有一個招待宴會,遲到了有違外事紀律,大家一定要守時。導遊建議所有團組成員把手錶從北京時間調為莫斯科夏令時間,待離開俄羅斯回國再調回來,以免一路總在換算。車中一些人趕緊調表,塗森林也把手機取出來更改時間。
柯德海口氣平靜,卻透著懊悔。他說那一天塗森林說他不陽光,他確實很無奈。他只能說到有人舉報于肇其受賄,不好說明其他。要是真把消息來源說出來,讓塗森林知不能為而為,對塗森林也不好。他考慮,萬一有事,責任他自己承擔就是了。本來估計等塗森林回國,事情差不多也就過了,打算那時再跟塗森林說明清楚。現在看來不行,特別是于肇其的情緒和表現令人擔憂,事情好像一直在往下滑,向壞的方向發展,他覺得還是應當趕緊告知,讓塗森林有個思想準備,免得被動。
團組在伊爾庫茨克的日程很緊湊。公務之餘,安排了貝加爾湖之行。據說貝加爾湖是世界上最深的淡水湖,擁有地球六分之一的淡水資源,該湖匯許多河流之水,卻只有一個出口,叫安加拉河。這條河流經伊爾庫茨克市區,水量充沛,景緻浩大。沙俄時期,西伯利亞還是蠻荒之地,這一帶是沙俄當局流放犯人之地。這段歷史已經是很靠後了,此地藍色湖水茂密森林無邊草原更早的記載遠過近兩千年,中國的西漢年代,有一位著名歷史人物叫蘇武,漢武帝命他出使塞外,使命未成,被匈奴人捕獲,流放至寒冷荒蕪、罕有人跡的漠北,于北海牧羊,該北海即今日的貝加爾湖。本團成員對先賢牧羊故地都很嚮往,儘管遠古遺迹可能早已不存。
塗森林到來時,恰跟當年一樣,于肇其很不得志,牢騷滿腹,這一次不滿的對象是縣裡的書記汪濤。這書記性格強悍,說一不二,用幹部很挑剔,他看不上于肇其,成見很深,總是把他丟在一邊。塗森林去時,恰逢縣直班子調整,縣政府辦主任缺位,于肇其是資深副主任,輪也該輪上了,書記卻說不行,這人撐不起來,另外找一個。塗森林悄悄努力,百般建議,末了才給於肇其爭取了一個主任科員頭銜,聊為安慰。于肇其很氣憤,說汪書記搞小圈子,只計親疏,唯要自己人,不管水平和能力,讓這種人壓著就跟叫閻羅王打勾似的,十八層地獄之下休想翻身。塗森林說別急,不是有那句話嗎?運動是絕對的,事物總是處在發展變化之中,沉住氣。
塗森林曾經推測,可能不待到家,就會被從省城機場直接帶走,去協助辦案。一直到走下飛機那一刻,他還不知道自己將如何面對辦案人員,怎麼回答問題。對塗森林來說,他的問題非常簡單,又無比複雜,有如「陽光是個啥」。
塗森林在團組前往聖彼得堡的前一天傍晚得知了消息。那天下午六點來鍾,柯德海從辦公室給他掛來電話。時塗森林他們都還在車上,下午的參觀日程剛剛結束,大家正乘車前往餐廳。那時的交通特別擁堵,車子行進慢如蝸牛。
于肇其說那不行,眼下他在路上,下午還有個現場會在工地開呢。
當年,列寧同志參加星期六義務勞動,到莫斯科郊外植樹。列寧同志看到兩位參加勞動的年輕人行為很奇怪:前一位在地上挖坑,后一位不下樹苗,把前一位挖的坑直接填埋了事。列寧同志走過去詢問究竟。挖坑的瓦西里同志說,根據安排他負責挖坑。填坑的謝爾蓋同志說,他的任務是負責填土。本來還有一位阿遼沙同志,他負責種樹苗。昨天晚上阿遼沙去偷東西,讓警察逮住了,所以沒有來。
于肇其氣壞了,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塗森林就勢趕人,揮手讓于肇其快走,趕緊到公路上跑動,忙碌公務。有什麼好事等他從俄羅斯回來再講不遲。于肇其不說話,黑著一張臉轉過身,塗森林又把他叫住,指著桌上裝錢的信封說:「先拿著吧。」
他在那條街上開始注意起木套娃,這可能是阿爾巴特街大小商鋪里最普通的木製工藝品,外觀多為笑眯眯披俄羅斯花頭巾的小姑娘。套娃分上下兩部分,下部為圓形底座,上部是娃娃的頭和身子,可從中部旋開,裡邊車空,套著另一個小娃娃。把小娃娃再旋開,裡邊更小的還套著一個。大套中中套小,少的一套三、五個,大的一套十幾個,全部套起來只有一個大娃娃,拆開來一溜擺開,從大到小一排俄羅斯小姑娘,一式的花頭巾,一樣的笑眯眯。
時恰有兩位團組同伴從他身邊走過,他們喊他。
于肇其提拔榮調之際,科里三套車開進酒店,一起吃一次飯,為小於餞行。于肇其喝了點酒,略有些得意忘形,情不自禁拿《史記》中陳勝、吳廣說事。當年陳勝尚未揭竿而起當陳勝王,還在田頭地腳充苦力時與夥伴們有約,叫「苟富貴,無相忘」。于肇其說咱們一樣,今後出頭了,彼此不要忘,還得互相幫。
大家都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塗森林說小於可取之處也有啊,大材料出手挺快的。
于肇其發急道:「老塗你怎麼啦?不相信我了!千真萬確!」
汪濤案是從查究其為父治喪始發的。汪濤是外地人,家在省城近郊鄉下,父親是個鄉鎮幹部,退休后一直居住在老家鄉村。汪父因患癌症在省城大醫院住院近半年,而後不治身亡。汪濤在老家鄉下為父親舉喪,書記家中此類大事,全縣各級幹部不免關心,大家口口相傳,結伴前去弔唁,沉痛哀悼,衷心慰問,自然不能空手。那些天人多,車來車往,至汪家村道數日堵塞。汪濤事發后,上級徹查當時情況,竟有一副鄉長一次送上紅包十萬元以示哀悼之沉痛,不久該幹部于汪手上提任鄉長。
塗森林笑,說行了,身體太重要,死了就完了。手機國際漫遊資費貴得嚇死人,所以停了,不能讓它嚇死。
「我明白,放心。」塗森林道。
塗森林看著柯德海,好一會兒,忽然舉起右手食指朝天上一指。
塗森林說沒啥破事,除了老鼠就是蟑螂,別管他們。再來電話還那麼說,找不到人,也沒電話。可能手機叫人家洋賊偷了。沒事,時候到了人就有了,今天晚上沒見著,沒準明天太陽一出,人就從天上掉下來了。
塗森林笑眯眯,對闖了禍幾乎嚇傻的年輕女職員發表感嘆。他說小胡你力氣太小了,為什麼不多使點勁?塗森林身邊那幾個人一聽都叫,說那還了得,再使點勁直接就砸到局長頭上,局長只好進醫院,沒法出國了。塗森林說進醫院怕什麼,最好這會兒就給抬走,讓醫生包紮捆綁一下,明天照常動身,最多說話大一點舌頭。要那樣的話,說不定還是幫一個大忙,免得塗局長操心太多。
塗森林說,十月革命前夕,列寧也是坐火車進入聖彼得堡的。不過他不是從莫斯科這邊去,是從芬蘭趕回俄國。當時聖彼得堡是俄國的首都。到了蘇聯時期,聖彼得堡改稱列寧格勒,前蘇聯解體后才又改了回去。
塗森林還是那句話,從哪聽到的不重要。有沒有比較重要。
「不想看你一傢伙完蛋,所以才找你。」塗森林說,「你不必跟我多講,事情你自己最清楚,該怎麼辦你也明白。現在還有時間,但是肯定不太多了。」
塗森林沒再跟柯德海聯繫,柯大主任眼下肯定也很痛苦。當年他們三套車在政府辦綜合科種樹,柯德海是瓦西里,管挖坑,塗森林是謝爾蓋,管填土,中間有一個阿遼沙,就是于肇其,他負責種樹,卻跑去偷東西,讓警察逮住了。很慚愧,列寧同志有理由生氣。從於肇其到塗森林,到柯德海,包括後邊可能的誰誰,他們在一個鏈條上,或者說是一個一個套在一起。也許你不想這樣,但是你確實就在裡邊,原因種種,有些是外界的,有些是自己的毛病。很無奈。
這人其實忠於職守,警惕性不低。當天始終拎著其公文包及包中巨款,哪怕照相留影也未離手。但是他在出門時犯了個錯誤:把一個紙包留在賓館客房的保險柜里,與團組的文書材料放在一起。該紙包裝有一時用不上的人民幣和美元,本應收進公文包隨身帶走,但是物件一多,急時不免出錯,也以為東西鎖進保險柜,還設了密碼,應當不要緊的。晚間回到酒店,他想起要查看一下,一瞧保險柜完好無損,放心了。打開保險柜,裡邊物品井井有條,紋絲不亂,包括他那個紙包,該在哪在哪,該多厚多厚,因此更放心了。這人細緻,他想還是數一下吧,把紙包打開,一數才發現壞事了,裡邊裝有兩萬多人民幣,一張不少,還有一千多美元,一文不剩。
「我在外頭,」他告訴柯德海,「你說。」
塗森林臉上笑眯眯的,很欣喜。他說領導小組組長職務太高了,不敢要,建議設一個臨時保安,由他毛遂自薦。這個任務太光榮了,機會太難得了,不竭誠替大家防範小偷,為全團出訪圓滿成功作貢獻,只怕今後再沒機會了。
于肇其說你這傢伙說哪去了。咱們這是三套車嘛。
當年塗森林在縣裡工作,有一天開會上主席台,跟時任縣長的趙紀座位相鄰。趙紀問了他一個問題:「陽光是個啥?」塗森林自嘲,說讓趙縣長一追問不禁口吃,陽光是個啥他還真是說不清楚。後來塗森林為「陽光是個啥」付出了沉重代價,他成了前縣委書記、腐敗分子汪濤的同案,受到嚴厲審查,灰溜溜離開崗位。該結局幾乎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這是常識,大家都知道。此刻的問題不在這裏。
「一言以蔽之,陽光就是陽光,不是個啥。」他說。
導遊說街中部有普希金及其妻子的雕像。
塗森林說,這一次機會難得,肩負重任。俄羅斯有沒有老鼠?有沒有蛀蟲?俄羅斯老鼠對檔案的危害大,還是蛀蟲危害大?人家怎樣滅鼠殺蟲,還有防火除蟑螂?都需要調研,加以辯證分析,作為本省、本市搞好檔案工作的借鑒。所以不要以為這是公款旅遊,別眼紅。
塗森林說此刻他在阿爾巴特街,這裡有很多俄羅斯套娃,出國前聽於肇其說過。他在這裏看到了一種套娃很特別,不是大姑娘套小姑娘,是男人相套,都是前蘇聯領袖人像,一個套一個,按任職時間順序大小擺開,排列于大街上供遊客選購。
於是塗森林進了政府辦的綜合科,當副科長。時綜合科缺寫手,裡邊只兩個幹部,日常材料任務很多,彼此還內耗,有矛盾,倆人中一個是柯德海,時任科長,另一個為幹事,就是小於于肇其。
當時于肇其鬧彆扭,沒心思幹活,塗森林一聲不吭,什麼都先頂起來。有天晚上他到辦公室加班,搞科長交辦的一份應急材料,這材料本該小於干,人家不幹,只好歸塗。叫做幹事甩手,副科長接著。遠遠的看到辦公室亮著燈,卻是小於來了,在辦公桌邊亂翻。塗森林開玩笑,說小於這麼認真,學習什麼重要文件?于肇其把手一攤,抓著的卻是塗森林剛擬一半,隨手丟在辦公桌上,正準備當晚加班搞完的稿子。
塗森林預期中的訊問因此無限期推延,可能因為于肇其的供詞已難以相信。
他說:「小於你肯定搞錯了。趙縣長那麼有水平的人,哪會這樣摻和。」
塗森林當即關閉手機,切斷了自己與外界的直接電信聯繫。
「你倒是給我說明白些!」
他用了近一個小時時間,終於轉到了一個有效數據,按鈕嗒一聲彈開,解密成功。這時他已經試過了近七百組數據。笨辦法往往最有效。
塗森林很理解,彼此彼此,都很著急,心情差不多,急的是同一件事,只是角度不同。說來也巧,恰逢出國,否則他可能早被緊急傳喚到某張椅子上,絞盡腦汁試圖回答某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哪像現在還能自由自在,于俄羅斯東看西找,開展防盜工作。但是接下去又能怎麼辦呢?
塗森林即在紅場上給於肇其打電話,沒聯繫上,對方手機關閉。
塗森林對班子里的事情當然清楚,汪濤、趙紀跟他當年碰上的柯德海、于肇其不同,彼此間矛盾深得多,如塗森林所自嘲,他所慣用的「塗氏兩面膠」伎倆不管用了。他到縣裡后,一向就事論事,與雙方都保持一點距離,不去跟誰靠誰。為此書記汪濤對他有些看法,可能猜忌他腳踩兩隻船。縣長趙紀則多次對他示好,說塗副為人正派,會協調,有水平,可惜還沒機會充分發揮出來。
塗森林說謝謝關心。很高興領導看中,他會想辦法儘快返回。團組的日程安排比較緊,來去航班都早經預定,不知能否調整。他會趕緊聯繫清楚,如果能夠調整,他會爭取提前結束行程,立刻往回趕。

5

「那麼就發表重要講話吧,」塗森林道,「我知道大主任無事不登三寶殿。」
他笑,特別笑眯眯的,「看看,挺像的對不?陽光燦爛?」
確實是機會。縣長趙紀準備抓住機會跟書記汪濤攤牌,他可能掌握有一些重要線索,時機不成熟不能拿出來,此刻恰當其時。如果汪濤出問題走人,甚至倒台,趙紀可能接任,于肇其必得重用。塗森林是副書記,身份特殊,趙紀希望他跟他站在一起。具體要做些什麼還待細細商議,首先塗森林當然得通過於肇其傳遞一個明確態度:沒問題,堅決支持趙縣長,聯手行動。而後趙紀自會找塗森林深談。
「事情很急,領導時間排不過來,不能耽誤了。」電話那頭強調。
他也不是無緣無故突然變卦,是出了一個意外。團組出發前,導遊說貝加爾湖上風大,氣溫低,大家多帶點衣服。塗森林回了趟房間,意外發現自己行李箱的密碼鎖打不開了。仔細一看,鎖上的拉鏈扣只扣了一邊,另一邊沒扣上。有人動過了他的箱子,改掉了他的密碼。塗森林看著自己的行李箱好一陣發獃。
但是辦案人員有些疑問,肖老闆提供的退款細節太完美,竟然比送錢的細節記得還清楚,尤其是所描述的于肇其退贓講話,聽起來像是領導幹部在做廉政報告,肖老闆這樣生意人怎麼會倒背如流,水平這麼高?他們沒有輕易放過肖老闆。這些人是專業人員,他們有經驗,他們跟肖老闆閑聊,東問西問,旁敲側擊,發現破綻,質疑究竟,于猝不及防間突擊要害。肖老闆畢竟跑車出身,類似陣勢見識不多,經驗明顯不足,水平實無法與專業人員抗衡,一張嘴越說越亂,前後矛盾,漏洞百出。僅僅一天時間他就投降,不玩了,坦白交代。原來肖老闆的口供是于肇其代為擬寫的,于肇其拿了他的錢,真的也退了,卻不是他說的那個時間,只是在前幾天。那天肖在山西,于肇其匆忙前來,把錢送到家裡交給肖妻,用肖家的電話給肖老闆掛了長途,倆人在電話里商定怎麼說,統一了口徑。
「我只能這麼說,老塗你知道的。」柯德海在電話里說。
大家詢問塗森林是在哪讓阿遼沙先生暗箱操作了?塗森林回想,竟無法確定。塗森林此行帶有一箱一包,根據他自己宣布的安全防盜暫行條例,要害東西包括各細軟都放包里,隨身攜帶。如大家所笑,他的包很大,足可裝下半個俄羅斯。包里不放的東西則放行李箱,為防小偷破壞,他基本不上密碼鎖,無論走到哪裡,一律不設防,歡迎參觀,反正裡邊沒什麼值錢的。塗森林笑稱這是「陽光防盜法」,這種辦法很有效,雙方都不費勁,沒意見,皆大歡喜。但是在聖彼得堡的最後一晚,塗森林啟用了行李箱的密碼鎖,因為返程在即,塗森林參与本團組成員瘋狂購物,買了些東西。所謂瘋狂購物是開玩笑,這一組人消費能力相近,都不怎麼樣,無力瘋狂。買了東西,包里放不下,只能放進行李箱。乘飛機得託運行李箱,這就得上鎖。到達伊爾庫茨克,下飛機取回行李后直奔旅店,當時沒開箱,沒檢查,沒注意到有何異常。此刻驟然發現,實無法判定是何地高手動的手腳。
塗森林即笑眯眯,燦爛而陽光。
塗森林說這種事誰幹了誰跑不掉。咱們心中有數就成。
顯然于肇其把話搬過去了。顯然趙紀感覺不太好。
柯德海說不急,先喝茶。
塗森林明白了。情況挺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