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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窯主

金窯主

作者:王大進
他也要弄清對方的來頭和身份。
金德旺哆嗦著,轉身就跑。

3

這一切,難道只是命嗎?
「是的,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他說。
人是泥做的,哪能離得了土地?城裡到處都是水泥、鋼筋,樓板把人架空了,和大地隔開。所以,金德旺後來專門在樓下鏟了一塊草地,搞了一塊裸地,弄得物業管理很有意見。有意見他也要弄,他說他不沾地氣,是要生病的。
「不要這樣,你們有什麼仇恨,我們可以商量了解決。」金德旺哆嗦著,驚恐地看著他們的臉,說。他在注意他們的反應。他希望他們能有所緩和。
「你要幫我,幫我找人。」金德旺急急地說,「要找人對付他。」
金德旺臉色陰沉。
「黑黑的一個人,頭髮亂蓬蓬的,眼睛凹進去很深,左臉上有塊很長的黑疤。是個高個子。聽他的口氣,很沖,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小夥子說。
金德旺有次約了兩個兒子,一起去尋找那個人。他們都有一決高下的強烈意願。結果,那個人看到他們仨氣勢洶洶地走過去,就調頭走了。看來,他也是有所懼怕的。這讓金德旺比原來多了一些信心。
她在骨子裡,其實是個很要面子的女人。
她好像是鐵了心要離婚了。當然,事實上他們根本就沒有正式領取結婚證書,從法律上說,這婚姻是不存在的。但金德旺卻並不這樣想,女婿也不這樣想,結婚就是結婚。只要事實上有了夫妻之事,他們就是夫妻了。
「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是吧?」三指人臉色鐵青,語氣中帶著譏諷。
千萬別是懷孕,懷孕了,有了孩子,以後怎麼辦?
天空灰灰的,城市也是灰灰的。
「爺,你放心。」
女婿的要求很簡單,是要求女兒跟他回去。因為,快要過年了。
那個晚上,雪越下越大。
他是被噩夢嚇醒的。
這說明,人家開始準備實際行動了。
不,不可能,他想。
金德旺在心底舒了一口氣。
修腳工和三對金德旺的請求半天也沒答應。
金德旺滿意他,覺得他比自己的二兒子要穩重多了。
北風呼嘯,雪也越下越大,越來越猛,紛紛揚揚的。
金德旺有些懶懶地說,「家裡有點事。」

1

雖然,那不是官方(警方)的定義,但民間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死去的窯工家屬,一定就是這樣看的。加上過去陳年累積下來的,究竟有多少人仇恨自己,金德旺心裏沒準數。這些人,越積越多。他們之前沒找他,那是處於一種短暫的間歇。他們就像是大雷雨前的烏雲,在慢慢地聚集,越滾越濃,越聚越厚。一旦時機來臨,就電閃雷鳴。
「你怎麼來了?」她口氣里透著明顯的不高興。
不是他所認識的,不是他的故友,也不是家裡的舊親。
「你和我無怨無仇?」修腳工根本就不聽他的,他直盯著他,就像盯著一隻瀕死的狗,「你不知道吧?幾年前,我的父親和我一個弟弟都死在你家的窯底下。你一條人命才賠了五千塊錢。你家大兒子買了一隻寵物狗,還他媽的花了一萬塊錢。你是人嗎?」
金德旺相信他。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值得信賴。別看他只是一個小浴室里的修腳工,乾的是下賤的活。但是,正像俗話講的,「貓有貓路,蛇有蛇路」。各人的道道是不一樣的。在這個小浴室里,他親眼看到有一個膀大腰圓、胳膊上刺了一條盤著的碩大的惡龍的人,和年輕的修腳工拍拍打打的。他們不會是朋友,但是他們是熟悉的。這隻是表面上的,私底下呢?誰也說不清。
「你是和珅的後人?」
真的,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能發起來。每天的錢嘩啦嘩啦地往家流。那陣勢,都讓他有點害怕了。他滿足,老太婆也滿足。事實上,一家人全滿足。在夢裡,他都能笑醒了。
夢裡他被人追殺,他在前面拚命地跑,而後面的人也拚命地追。眼看著就要追上了,而他卻四肢無力,根本跑不動。他急啊!他急出了一身的冷汗。在黑暗裡,他愣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其實是安全的。他在數千裡外的異鄉。他現在是在一個繁華熱鬧的大城市裡,躺在自己家的豪宅里的寬大舒適的席夢思床上。他是安全的,他想。他離過去的那個地方相隔很遠呢。那些人想找到他,也並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當然,要有心想找,也並非難事。他相信有人是不甘心的。只是他不知道那人是誰。
就是因為這說不清,給了金德旺巨大的想象空間。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這個年輕的修腳工的身上。是的,他現在是要反過來巴結他,希望他能救他的命。他真的問他是否有女人,修腳工說還沒有。他就告訴他,他準備給他介紹一個,哪怕是把自己的女兒說給他。
金德旺在心裏,是有點可憐她。但是,他又能怎麼樣呢?也許,像她自己說的,只盼著最後把自己葬回那個地方。當然,他也會。葉落歸根。這個地方,他們心裏都不會把它當家。這個城市裡的家,是屬於孩子們的。
那天下午,他到達浴室內的時候,已經有兩三箇舊相識泡在浴池裡了。經常在這裏聚的,總有十幾個有錢的窯老闆。他們都把家安在了這數千裡外的大城市,而實際上還操控著老家西山的煤窯。在城裡的時候,他們幾乎每隔一天就會來泡一泡,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要泡一泡身上的煤灰和油膩」。這些人都是貌不驚人卻又飛揚跋扈的有錢人。他們張狂。他們張狂,是因為他們有錢。
保安覺得人家理由充分,無計可施。
和,是個很稀有的姓。
恨他的人當然就多。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問。
「砰!」

4

金德旺卻笑不起來。是的,這一點也不好笑。他出門的時候,看到大兒子的那輛銀色寶馬車不見了(原來他是停在會所的前面的),大概又是出去了。不用說,兒媳婦肯定又生氣。兒媳婦不能不生氣,據說兒子現在在外面有別的女人,是什麼KTV包房裡的小姐。一定是個狐狸精啊。兒子現在大了,他管不了了,金德旺感嘆著。他只能裝糊塗。他自己坐公交車,來到了東門市場里的這個小浴室。誰也不知道這小浴室是他們當中的哪一個先發現的,後來慢慢地像是變成了他們這幾個人的俱樂部。更準確地說,他們是幾個固定的常客。他們泡了澡以後,就聚在一起,單獨形成一個小圈子,和其他的客人分開。
姓朱?也許是有的。金德旺想,窯下那些挖煤工,天南地北的都有(而且,事實上一般都是錄用外地的。本地的一旦出事,處理起來比較麻煩),各種姓氏肯定也都有。但具體到哪個窯工姓什麼,他根本不知道。他也不可能知道。有些窯工,他連面都沒照過。
「你告訴他了嗎?」金德旺有點緊張。
最大的一次事故是在五年前,坑道底下發生了瓦斯爆炸,金德旺當時真的嚇得癱了,半天爬不起來。到現在,他也還能記得當時的情形。如果當時能調動大型的挖掘機、通風機和抽水泵,也許還能救活幾個。但是,一個小煤窯哪有那麼多的設備?據說縣裡的公安要抓他,他逃在外地躲了半個月。最後也還是鄉里的某位領導幫他擺平了,但脅迫他交出原來的開採權。他知道,他要不交出來,事故的那一關是過不去的。人家早就眼饞他的小煤窯了。
金德旺在窯上經營多年,他有體會。
金德旺盯著修腳工小夥子的眼睛。
「你是西山哪的?」他問那個修腳的小夥子。
路越來越窄,車子行駛在彎曲坎坷的小路上就像一隻小船漂泊在大海上,不停地顛簸。天色也越來越暗。大片的田野和起伏的丘陵,看上去真是荒無人煙。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快到年底了。金德旺家的人都知道了,外面有個現實的威脅。read.99csw.com好多次,他們看到有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在小區外面轉悠。他們把情況反映給保安,保安也上前盤問了,可是那個人卻支支吾吾地不肯說。他反覆說明的就只有一句話:我在這裏又不犯法。這裏的道路是屬於大家的,人人都可以走。
這是對的,金德旺想。
「來過好幾次了,偏巧你都不在。但最近沒來,可能是因為沒探聽到你,到別處去了。」小夥子說。
「找你好多年了,」修腳工說,「一直在等機會。想不到你會有今天。」
「只要妥當,錢我是不會少的。」

6

看上去小夥子身材很結實,而且也厚道。他有一頭粗硬鬈曲的頭髮,黑黑的臉,一對眼睛很亮。他幾乎不笑。但金德旺感覺到了他對自己熱情。他表現熱情是用動作來表示的,就是一旦金德旺躺下,他就迅速地捧起他的腳丫子忙起來。
他要迫切地見到那個人,然後吩咐他怎麼做。這兩天,那個穿黑衣的男人又在小區外面出現了。要抓住這個機會,一舉逮住那個人,然後痛揍一頓。或者,他們用其他極端的方式也行,只要保證從此那人不再威脅到自己就行。
金德旺把想法對兒子們說了。兒子們當然不能反對。他對女兒女婿也說了,女婿一臉的感動,而女兒卻還撅著嘴。他知道她是使性子,其實心裏是滿意的。一方面,是做給自己的男人看,耍耍威風;一方面也是表示在家庭財富上,自己其實是有權分享的。但她仍然是不滿意的,因為誰知道會給她買什麼樣的房子呢?如果不能和兄弟們的房子是一樣的,只是普通的公寓房,那就明顯是受到了欺負。是不公正的。
金德旺不喜歡現在別人叫他金老闆,或是金窯主。他現在既不是窯主,也不是老闆。他喜歡這小夥子叫他「爺」,尤其他那一口濃重的鄉音。
金德旺喜歡她,喜歡她的模樣,喜歡她的年輕。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男人的快樂。她當時並不情願跟他好,因為風言風雨的太難聽。她感覺很難堪,經常哭。他就哄她,不僅拿語言哄她,也拿錢哄她。就這樣,保持了好幾年的關係。直到幾年前,她突然就從村裡消失了。有人傳言,說她到城裡打工了。

5

天上下起了小雪,紛紛揚揚的。
在安全與舒適之間,不能兩全。
「這年頭,外面什麼人都有。」
「爺你可要小心。」
修腳工面上沒有表情。
金德旺的臉色發紫了。
小夥子是個值得信賴的人,金德旺想。
車子繼續向前開著……
「為了有今天的這一刻,我想了好多種辦法。」他說。
貧困的時候特別想有錢,以為有錢就意味著幸福。現在才知道,就算有錢了,也一樣會煩心。對這一點,金德旺現在是深有體會。大兒子和大兒媳婦雖然不和他們住在一起(他們是在前面的另一幢樓里),但經常吵架。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瑣事,吵,吵得人心煩。老二和老三都還好,比較而言。女兒也是他的一塊心病,結婚兩年多,突然跑回來了。當初他是堅決反對和那個人好的,可是她根本不聽勸。現在,她總算嘗到惡果了。
小夥子依舊低著頭,不緊不慢地說,「聽那口音……好像也是我們的老鄉。也許,是黑槐峪那邊的。」
他變得更加的小心了,時時刻刻都很敏感,疑神疑鬼的。甚至,由此他對家人產生了一種厭惡。是的,他首先看不慣的就是女兒。他發現女兒臉色蒼白,好像是懷孕了的樣子。女兒是個操心貨!他想。當初她選擇的那個人,他是堅決不同意的,結果她卻私奔了。現在,她突然又不聲不響地回來了。而那個男人,居然也不來找她。問她,她卻冷著臉,硬邦邦地說:「他死了!」倒好像是怪他們的不是。
「行。」
「夠了,我不想再這樣了,沒有意思。」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很遠嗎?」金德旺有點忐忑。
一個多星期以後,金德旺的屍體才被人發現。
金德旺那天半夜裡被驚醒了,醒來后就再也沒能睡著。
「有人說,那個人知道你家住在什麼地方。」
金德旺覺得小夥子說話真的很暖心,貼心貼肺的。是啊,自己招惹過誰啊?他誰也沒招惹。要怪,只怪自己開了小煤窯。有人說,開煤窯的老闆個個心黑。但是,心不黑行嗎?但更黑的其實不是窯主。一定要說窯主黑,那也是被逼無奈。可是,問題在於,人們的眼睛一般只盯著窯主。
金德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他要大聲地叫,卻根本發不出聲音。猛地,他被人推醒了。醒來後知道,自己再次做的是夢。
「你過去的窯上是不是有個姓朱的窯工?」
誰都聽得出他語氣里的擔心。
有什麼辦法呢?他只能滿足他們。他們是爺,自己是小二子。沒有他們頂著,自己的窯根本就不可能開下去。也正因為有他們頂著,所以他可以不理會那些鬧事的窯工親屬。
但金德旺卻時刻地警惕著。他不怕死,他怕的是家裡人遭遇到什麼禍事。他一把年紀了,什麼樣的事情沒經歷過?他也有過九死一生的經歷。他四十來歲的那一年,在礦上幹活,也被活埋過。他和另外三個人整整被困在井底下一個多星期。雙手拚命地扒封堵的煤石,十個指頭都扒破了,鮮血淋淋。
作者簡介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女兒的男人尋來了。他居然就是在那個小浴室找到金德旺的。他是聽一個知情的西山人說,有幾個窯主經常會到那個小浴室里洗澡,如果可能,他會找到自己的老丈人的。他當時並不抱希望,卻不曾想真的就遇到了。他說尋了好多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
車外是一片荒涼的景象。
只有在這種在城裡已經顯得很低級的浴池裡,他們才洗得舒坦。

7

他應該去看一看。

「不遠。」修腳工臉上明顯有了些不耐煩。
「行,這事我能辦妥。」
女人三十來歲的樣子,瘦瘦的,臉色有些黃。金德旺覺得她有些變了,變得比過去更瘦了,但是也更精神了。她現在帶著孩子過。孩子在這裏上小學。男人死了好些年了,就是在金德旺家的窯上。說起來,她還是他的遠房侄媳。
金德旺的臉上現出了死亡的蒼白色。
「錢我照付,照規矩。」
但是,現實就是這樣,他不想離也得離。他們老家那裡的許多窯主都到城裡買了房子,一時成了一種潮流(他們當中的人,很多都非常精明,至少金德旺覺得要比自己強。相比之下,他是個老實人)。嚷嚷得最凶的就是兒女們,他們年輕,特別渴望到城裡來,做城市人,感受新鮮。同時,他也想到,到城裡,不失為一種很好的退路。
不再睡了,他想,自己是鐵定不能再睡了,也睡不著了。他不想再被噩夢驚擾。他有些不放心,輕輕地來到樓下,看到一切都是好好的,沒有半點的異樣,這才放下心來。轉而,他又想到,自己這樣的神經過敏,是很可笑的。這裏的保安措施應該是很好的,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巡查。要知道,這裡是豪華別墅區,單幢別墅都是好幾百萬,住著的大多都是很有身份的人。當然,除他之外。
金德旺知道,他們其實是有點看不起自己的。他們有他們的理由,因為他們比他聰明,也更霸道、張狂。他羡慕他們。相比較而言,他們比他更年輕些,要小個幾歲。有時很奇怪,到了這個年齡,就算是年輕一兩歲,彷彿就不是一類的人了。金德旺其實也知道,他們的不一樣,不單是年齡上(而且,事實上這幾乎就不成其為差異),更重要的區別是在觀念上、處事風格上。他知道,他們比他更能幹,更狡猾,更工於心計。他們見過的世面比他廣,識字多,有心計。在社會上呼read.99csw.com風喚雨,神通廣大。在縣裡、鄉里,編織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所有需要的人都網羅進去,進行利益的最大化。而自己只是個土包子出身,相對而言,更本分老實些。
他們最後肯定會離婚的,金德旺想。
司機也跳下了車,從車座底下抽出了一支短筒的自製獵槍。
把責任全推到他身上了。
「多勤快的小夥子啊,幹得好好的,說走就走了。也是啊,到了娶媳婦的年齡啦。」一些澡客說。
老太婆對他的這個想法,也很支持。她當然不知道當家男人內心裡的真實想法。她只希望有女兒在身邊,不要離得太遠,可以陪她說話。
三指人「砰砰」地打了兩槍。
「據說為了找你,他找了好長時間了。一直在找。」他說,「他跑了好遠,找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城市。」
金德旺心裏「怦怦」地跳了。
王大進,男,1965年生於江蘇射陽縣,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系,當過代課教師、圖書館員、報社編輯。出版長篇小說《陽光漫溢》、《慾望之路》、《我的浪漫婚姻生涯》等多部,另有中短篇小說計三百余萬字。現為江蘇省文聯創研中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你們不要這樣,不、不要這樣。我們有話好商量。我賠、賠、賠你們錢。出、出了那種事,也不能、能、能怪我。西、西山哪家土窯不、不出事?和、和三,我和你無怨無仇,你勸勸他。」金德旺感覺渾身發冷,他絕望地看著昔日的修腳工,希望他能幫他一把。誰家的窯上不出事?在窯上,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誰死誰活,那就是看命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金德旺想起來,是有過一個姓朱的,出事的。當時事情鬧得挺大的。當時所以會沒有給他家和別人家一樣的賠償,是因為有窯工認為事故是由姓朱的引起的。
她說她總是做夢在老家那個窮山溝溝里。
「父母年紀大了,總要回去的。」他說,「要回去過年,他們才能開心。」
金德旺在那個晚上很是沮喪,最後悻悻地離開了。他知道這個女人是認真的,下定了決心要和他一刀兩斷。雖然恨得有點牙癢,卻也無可奈何。突然間,他想到,其實應該把這個女人介紹給那個修腳的小夥子。那小夥子的年齡也不小了,應該說下媳婦了。但是,他估計,他還沒有。也許,那小夥子並不願意,但至少自己可以表現出一下對他的關心。
「那你……以後……就這樣?」他問。
在一個像是廢棄了的倉庫前,車子停了下來。
所以,他擔憂。
他受到別人的尊重。
但問題在於,他總有一天會老去,身後的一些事怎麼處理呢?他是家長,總想安排好身後的一切。不安排好,他放心不下。而且,事情的發展,都不一定容他自然地老去。很有可能,他就遭逢到什麼不測。當然,他從沒把這樣的擔心對家人說過。他不想讓老太婆、女兒和媳婦憂心。而且,兒子們對這樣的擔心根本不屑一顧。
「這樣的人,一定是恨透了你,成了亡命徒了!」
「……別人說的,不當真。」和三說,「說他在找下手的機會。」
「你聽誰說的?」
自己是到了走霉運的時候了,金德旺這樣想。老家的那些窯主們,比他狠得多,有些人真正是吃人不吐骨頭,但他們現在過得都比他好,安生。人與人,不好比。
「是捨不得媳婦吧?在家裡陪媳婦?」老邱打著趣。
那天晚上,金德旺回家的時候,感覺自己有點恍惚,他以為自己是和那幫同鄉的窯主們喝酒喝多了。他也知道,自己平時是絕不止這點酒量的。他從東門市場外的一個酒店出來,拒絕了一個老闆用新買的勞斯萊斯送他。自己坐公交車往回走。在公交車裡,他總感覺後面有人盯著他。細看,卻又是什麼人都沒有。中途,他下了車,他想甩掉跟蹤他的人。他步行。路上,他還是感覺有人盯著他。
小夥子輕聲地說:「小區的保安有什麼用?就算你報警,也沒用。只要他沒下手,你就不能說他犯法。等他下了手,爺你就遲了!」
金德旺不語,但心裏卻翻騰開了。他知道,但凡這樣找他的,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他要有足夠的準備。毫無疑問,他並不認識小夥子描述的這個人。但是,越是不認識的,這種人就越是危險。
「四十多歲。說一年在你家的窯上出了事。他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說當時一共有五個人被埋在底下。據說別人家都得到了賠償,他家卻沒有。後來聽說他家來人鬧了,結果卻挨了一頓打。經過鄉里調解,最後只領到三千塊錢。是不是?」
「一個小村子……我們那是個窮地方。」小夥子說。他說話時有些閃爍,似乎不太願意多說。當然,一定是窮地方。金德旺知道,他們那地方整個都是窮的。同時,他也能理解他的閃爍其辭。他年輕,出來做這種不太體面的工作,多少都有些不肯坦白,就像很多女子到城市裡的洗頭房從事那種正當或不正當的工作一樣,不僅年齡是假的,連名字和出生地都是假的。要是不窮,誰會出來做這種事?
「不要透露我半個字。」
在這個問題上,他只能選擇安全。
老太婆在家才悶呢,在這個城市裡,她聽不懂別人的說話,別人更聽不懂她的方言。她在家裡,就像是被軟禁了。
但是,顯然,父母們是不可能給她買別墅的。
這是金德旺第一次看到他那樣開朗的笑。
金德旺突然決定,不再徑直回家。他要到另一個地方去,這樣還可以迷惑跟蹤者。他想起來,已經有好久沒有到她那邊去了。
金德旺喘著氣,眼前的一切,正離他遠去。
他相信他的措施不久就會生效。
如果說過去金德旺僅僅只是一種擔心,那麼,這個晚上,他真的很強烈地感覺到了來自遠方的威脅。那個威脅,正由遠及近,非常的真實。他躺在黑暗裡,能聽到隱約的逼近的「咚咚」腳步聲。理智告訴他,事實上那只是他的心跳,但他就是忍不住那樣想。他赤著腳,去了趟衛生間,路過客廳時,看了看鍾,上面才是兩點多一點。
但女兒卻堅決不同意。
太有錢了!
那個領導安排戶口悄悄地遷出,並且承諾說保證不向任何人透露他一家的行蹤。金德旺怕了,也累了。他想:出了那樣大的事,能安全地全身退出,也是一種很好的選擇。直到後來,金德旺才知道,那個領導把他名下的小煤窯,交給了自己的小舅子。而對前面的事情,推得一乾二淨。
金家的人當然是傷心欲絕。這是一個巨大的災難。他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失去親人的悲痛。但是,他的死亡,在他所居住的這個繁華大都市裡,卻是波瀾不驚。城市是個五光十色的萬花筒,新鮮事物和各種刺|激的消息層出不窮。
他不會讓那個威脅成為現實的。
大概有兩三分鐘,他看到那個男人又向富麗花園這邊望了望,然後調頭走了……
但是,他的腿是軟的。他想到了自己過去做過的夢。那種腿軟的感覺和夢裡是一樣的。這種驗證的感覺,讓他驚恐極了。
「看爺這樣子,怎麼會有那樣的仇人呢?爺不像是個招惹人的人啊。」
金德旺希望女兒能妥協一下。事已至此,女婿已經被他罵過了,還能怎麼樣呢?他已經想好了,出一筆錢,在城裡也給他們買一小套房子,然後讓他們想辦法自己生活。進一步地想一下,多了女婿這樣一個男人,也更加壯膽。萬一有什麼事,也是人多力量大。那天他帶著女婿離開小浴室的時候,和三悄悄地對他說:他聽說,那個人揚言,不會讓他安生過年。「你幫我物色的人呢?找好了沒有?」他問。年輕的修腳工說:「已經聯繫好了。過一些時候,我讓你們見面。價錢你們自己談,我不要你們一分錢。你是爺,以後常來照顧我的生意就行了。」金德旺當時甚至有一些感動,真的,多好的小夥子啊!
那個晚上,她看出了他的異樣,他就告訴她九_九_藏_書,好像有仇人在找他。他心事重重。她聽了不吱聲。孩子已經睡了。金德旺就輕車熟路地去摟她,她抗拒著。他就強行地把手伸進懷裡。「不要,我早說過了,不要這樣。」她用力地推他。她的力氣居然比他大得多,反覆推了一會兒,金德旺就累了,坐在了床邊。
「不要讓他明白。多少人死在底下,不也是不明不白的?」三指人怒吼著,同時,舉起了手裡的短筒獵槍。
「真要這樣干?」半天,小夥子緩緩地問。
新來的女婿也挺好的,一直在家裡待著,陪著女兒。
他對自己的安全及家人的安全擔心了,迫在眉睫。
村裡村外,以及窯上,說閑話的人不少。老太婆也和他吵。但他也倔得很,不理他們。人為什麼要有權有勢?不就是想讓自己過得更滋潤一些嘛!他掙錢養家那樣辛苦,他就不能享受嗎?說閑話的那些人,更多的是妒忌。誰愛妒忌誰妒忌去吧,他卻照舊行他的事。
金德旺是真急了。他覺得他膽太小了。這種事,他在西山的老家煤窯也干過。有一些難纏的死難窯工家屬,經常到窯上鬧事。金德旺一方面是通過鄉政府或派出所出面做工作,另一方面就是花錢找一些不明不白的打手來,教訓一番。而且,后一種往往更有效。那些人明知是他找人乾的,但又找不到確鑿的把柄,也只能作罷。
繁華大城市的過年氣氛和鄉下山溝溝里的明顯不一樣。人們還是照常上班,照常做事,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老太婆和媳婦一直抱怨著。金德旺覺得她們應該習慣才對。這已經是不止一次在城裡過年了。以後,怕得永遠這樣了。
家裡人都說金德旺的臉色不太好。
「我相信你,」金德旺說,「一切都拜託你。我知道你是有辦法的。」
是的,有好多人揚言要尋仇。他們認為他欠下他們某個親人的命。但金德旺認為,事情並不能怪他。他只是個開小煤窯的。誰來挖煤,早就應該知道一隻腳是踏進了鬼門關。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是兩廂情願的事情。古語說得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而一旦出了人命,他能怎麼辦?他只是一個小煤窯主,不是慈善家。出了事,他不可能完全滿足那些人提出的條件的。如果那樣,他還開小煤窯幹什麼?他開煤窯,就是為了賺錢的。再說,他也沒少花過錢,縣裡的,鄉里的,甚至村裡的,都要花錢。
「我們必須知道客人的大概身份,知道客人的脾氣和喜好,特別是年紀大的客人,萬一有什麼事情也好處理。」小夥子說。
「千萬千萬,小心謹慎。」
金德旺忽然發現,他已經有好多天不做噩夢了。這當然是件好事。他需要擺脫夢魘。不僅要擺脫沉醉中的夢魘陰影,更要擺脫(不,是清除)現實中的夢魘陰影。那個叫和三的年輕修腳工告訴他,事情就快安排妥當了。他向他保證說,找的是非常合適的人選。那人心狠手辣,做事麻利,不會留下一點後遺症。最最關鍵的是,保證讓那些找「爺」麻煩的人,從此不再有「麻煩」。
「畜生!他就是一頭畜生。」修腳工笑著,「他連他的侄媳婦都睡。」
「他沒說找我什麼事?」
然而,這樣跑回來住在娘家算什麼?她不能這樣一直住在家裡,不明不白的。他可以給她一大筆錢,讓她嫁人,出去過。可是,現在她這樣子,又是在城裡,能嫁誰?金德旺心裏煩,但嘴上卻說不出來。老太婆疼女兒,也不許他說,甚至都不許他流露一點的責怪。
像夢一樣。
金德旺以為再碰不到她了,卻不承想去年在街上無意中又相遇了。
他想:一定要過個快樂、甜蜜的好年,沖一衝最近的霉氣。
一交出去,就一了百了。
一方面,他們可以揮金如土,一頓飯就吃掉好幾千;另一方面,他們也可以錙銖必較,惜錢如命,比如在支付一些窯工工錢或賠償的問題上。他們從豪華的酒樓出來,卻立即就要鑽進這簡陋、污髒的小浴室。他們不喜歡有漂亮小姐出入的那種桑拿洗浴中心。他們知道,那種桑拿只是玩玩而已,要洗澡,卻還是這種小浴池才更過癮。泛渾的浴池水,永遠是滾燙的,洗得心裏舒坦、暢快。也許,他們要泡的並不只是身上的「煤灰和油膩」,而是心裏別的什麼。
金德旺在心裏嘆口氣,強打精神說:「我不怕的。我活了幾十年,什麼樣的事情沒有經歷過?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我還怕這點事?再說,我們那個小區還是比較嚴的。」
金德旺聽了,心裏有些不寒而慄(雖然事實上他早有準備)。毫無疑問,自己過去肯定也有數不清的仇家。有些仇家,他是知道為什麼結下的;有一些,他則根本就不知道。甚至,他們當中的人,他根本聽都沒聽說過,更別提見面了(就像在夢裡一樣,他根本看不清那些追他的人是誰,全都看不清面目)。他能理解那些恨他的人。總之,都是因為暴富而產生的後遺症(或者,應該更準確地說,是併發症)。它們就像當初的財富積累一樣,財富越多,仇恨就越多。
他幾乎等不得了。
他已經有幾年沒再做這樣的夢了?是的,自己都快要忘記了。他差不多以為自己可以安然無恙了,而這再一次夢起,提醒了他的警覺。是的,他不能掉以輕心。前兩天他去東門市場的那個小浴室去洗澡,他就聽人說了,原來一個做窯的老闆(他沒見過這人,但也聽說過名字)被人綁架了。仇家勒索五十萬,家裡人救人心切,只好如數送到指定的地方。然而,又等了三天兩夜,卻沒發現人回來,這才報告警方。警方最後在一百多公里的外地的一個山溝里,發現了他的屍體。警方推斷,這並不是一般的勒索,而更可能是仇殺。勒索,只是表面上做的一個幌子。至少,不是主要目的。
「就這樣。我現在做鐘點工,同時干四五戶人家,一個月也有一千多塊錢。我讓孩子在這裏上學。就這樣,也挺好的。」她說。她沒有告訴他,事實上,她現在有一個人追求她。是她幹活的一戶人家的女主人介紹的。那是一個離異的中年男人。他對她很滿意。她對他也是滿意的。她需要一個歸宿。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不足的話,那就是她覺得他脾氣有點急躁。她對他說過自己過去的不幸,也提到過金德旺。但她沒提過去的那段往事。
「妥啦。爺,你就放心吧。早兩天就妥了,想通知你的。但估計你這一兩天就會來。一會兒洗完澡,我就帶你去見人。」
年,是越來越近了。
「你應該找人對付他。」小夥子說。
擔心極了,因為金德旺無從揣摩對手的心思,不知道他的目的,更無法預測最後的結果。他真的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危險,在逼近。
「我睡不著,失眠。有時,一想起來我就激動。我做夢都想這一天的到來。」他說。
「下車。」修腳工說。
「這幾天……沒什麼事吧?」金德旺問。
他不能被動地、毫無防備地挨打,他想。
人們嘆息一聲,覺得他死得太早了。
他很困惑和萎靡。
「你放心,我也不會讓你白幫忙。但是一定要隱蔽,要安全。」
僅僅是一個行人?
他需要他。
小夥子還是不作聲。
金德旺相信她是認真的,後來真的就沒再敢來。
「小和,這是什麼地方?」金德旺突然感覺到有些慌張。
「很簡單,我們就是找你報仇來的。」修腳工說,「一命抵一命。」
「真的,」和三說,「既然他這樣子,來者不善,你就要主動下手。你現在在明處,他在暗處。你只有主動下手,讓他出現在明處。」
「去你媽的!你過去商量了嗎?」三指人怒吼著,「你是人嗎?你還是人嗎?你一定不記得,我父親死在你家的窯下,我那年去要賠償,還挨你找的人打。我這右手的兩根指頭,就是那次被你指揮人用砍刀剁掉的!」
「你要小心點,爺。」
他沒有馬上回答,因為他還有些驚恐。半晌,他說:「做夢了。」然後,他悄悄地坐read•99csw•com起來,披衣下樓。外面已經有些泛白了。要是過去在鄉下,早就起來了。進了城裡的這些年,他已經養成了那種城裡人才有的懶惰。而家裡的其他人,比他更甚,尤其是小兒子,不睡到九十點鐘,是絕不起床的。對這一點,他簡直是深惡痛絕,就算是城裡人,也早該起來上班了。但是,事到如今,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金德旺想過要先付一筆錢給他,作為找人的酬勞,但小夥子卻堅決不收。他說,等一切安排好了再說。他讓他準備好五萬塊錢,到時和打手見面時,如果滿意,要交給打手。金德旺一口就應承了。為了自己和全家人的平安,五萬塊錢是值得的。
眾人唏噓著,覺得農村的孩子和城裡的不一樣。他們出生農村,不僅懂得生活的艱辛,更懂得孝敬父母。
在這樣的一個人海茫茫的繁華大城市,能遇到一個小老鄉,應該說是一件很愜意的事。他後來甚至還對老太婆也說了。
但是,在家裡悶了好幾天後,金德旺又受不了了。他感覺憋得慌。渾身上下,像是長了疥癬一樣,奇癢難熬。他撓得後背、腿上,都是一道道的血痕。他需要到浴池裡去泡一泡。只有泡著燙燙的熱水,嘴裏發出「口茲口茲」聲,心裏才會得到放鬆。他的心底里有話,但不想對家裡的其他人說,他真的是怕待在家裡了,天天晚上做夢。他也不知道最近突然是怎麼了。他夢到那個又黑又高、臉頰上長著疤痕的男人,手持大砍刀,追到他家裡來。要不就是夢到他們在黑暗的坑道遇見了,周圍全是瓦斯爆炸后的混亂現場。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而金德旺在黑暗的坑道里,是那樣的孤立無援。而潮濕的岩壁上,現出一張張恐怖的鬼臉,他們伸出一隻只漆黑的手來,掐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喘不過氣來……
在老家人的眼裡,修腳工當然也是一種下賤的行當。
這是金德旺第一次看到這個女婿。原來他根本就不認識他。而且,女兒當時離開家的時候是私奔的。應該說,這個女婿看上去還相當不錯,個子高高的,眼睛亮亮的,很精神。甚至可以說是很帥的。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讓女兒迷上了。
金德旺想到那個很流行的古裝電視劇,裏面的大奸臣和珅。
「……據說,來找你算賬的,是姓朱的那個窯工的小弟弟。他是在南方什麼地方打工,還在什麼地方習過武。他在外面揚言,想說要你的性命……」年輕的修腳工和三說。
金德旺下了車。
也就是從這個小夥子的嘴裏,金德旺聽說了,有人在到處尋找自己。誰會「到處尋找」?如果不是有很急切的仇恨,誰會?當時他正在修腳,聽了這個消息一愣,腿腳抽搐了一下,修刀就在他的趾頭上劃了一個口子,鮮血直流。小夥子忙不迭地賠不是,但金德旺卻一點也沒責怪他。
所以,一想到這個,她就有點不高興。
「我……聽人說……好像……他和你……有什麼……仇恨。」小夥子猶猶豫豫地說。
金德旺想到,自己也是有過走運的時候的。他只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民,不像別人,當過兵,或者是從縣裡的什麼單位退下來的,承包了小煤窯。他完全是靠自己的那點吃苦拚命精神,一點點地做大的。當中也有過挫折,他就經常低三下四的,像個龜孫子一樣,小心地賠不是。他也有自尊,也要面子,可是,不這樣,又能怎麼辦呢?只有懂得彎屈,才能更懂得伸張。就是這樣,他委屈了十年,他做大了。
「事成之後,我不會虧待你的。」金德旺說。
「他什麼時候來的?」
年輕的修腳工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西北風開始裹挾著小雪,猛撲過來。細細的堅硬雪粒,抽打在他們的臉上,冰冰涼。四下的曠野里,除了風聲,什麼也沒有。遠遠近近,都沒有一點人影。而暮色,則像從天而降的濃霧,從四周里向這邊合攏。
一切都是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消息弄的,他想,有點六神無主。這點,連那個女人都看出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金德旺再次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聽到外面下雨了,風雨聲大作,院里的樹枝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電閃雷鳴。他看到一個矯捷的身影,跳過了花園的柵欄,穿過草坪,再徑直在樓下,推開了氣窗,然後翻進了女兒的那個房間……
他需要出去透氣。同時,他也想到外面去聽聽各種傳言,尤其是關於自己的。而浴室里當然是個好地方,那等於是個小小的各種地下消息的集匯地。與其這樣窩在家裡,不如主動去探聽。
金德旺還在跑。

8

他真的不想到城裡來。
「想不通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是吧?」他嘲笑著,盯著他。
金德旺張開雙臂,向前撲倒,就像是一隻中彈的大鳥……
話說回來,哪個小煤窯主不招人恨呢?那種小煤窯,怎麼會不出事。或是冒頂,或是透水,或是瓦斯爆炸,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那個年輕的修腳工對金德旺很熱情,總是努力地把他伺候得很到位。他在巴結他。顯然,掙一份錢不容易。同時,也可能是因為他才來不久。金德旺每次來洗澡,都是讓他來修腳。雖然小夥子的刀功和手法並不好,但因為第一次就是他修的,習慣了。最主要的,是那小夥子有一口西山口音,金德旺覺得聽了親切。
一家人在農村裡都風光。
「這幾天你怎麼沒來?」一個叫老邱的人問。
「聽他的口音,是哪的人?」金德旺追問。
金德旺並不知道,和女婿一起來到這個城市的,甚至是一同來到這個小浴室的,還有另一個人。這個人年紀和金德旺的女婿彷彿,但身體更壯一些,長得也土氣,完全是個老實農民的樣子,但骨子裡又有一股狠勁。他的右手有殘疾,只有三根手指。他自己說是被機器鉸掉的。他和他的女婿是結伴來到這個地方的。他們一路上聊了很多,甚至還很投緣。但他在聽說他是尋找丈人金德旺家的時候,就不再多說自己的事了,甚至竭力否認和掩飾曾經說過的一些經歷。當然,這並不妨礙他們一路上結伴而行的愉快。也許是出於沒見過世界的那種農民式的羞怯,在同夥找到自己的丈人後,他就悄悄地失蹤了。
他要解決掉眼前的危機。
他把這個經歷講給東門市場里小浴室的那個修腳工聽的時候,那個小夥子有點不相信。是啊,誰會相信一個「巨富」會有那樣的經歷呢?平時一起喜歡到這個小浴室來洗澡的,有好幾個窯主。看上去,他們都是一個比一個土氣,但誰也猜不透他們到底有多少家底。當然,他們全都保持著低調,就像這城裡的任何一個吃最低生活保障金的貧困老頭一樣。是的,他們雖然有錢,但他們卻保持著過去的那種簡陋的生活習慣。就像這洗浴,他們仍然喜歡在這種池子里浸泡,而不是像年輕人出入那種豪華的桑拿。
「沒有。」
金德旺被眼前的一幕搞糊塗了。他不知道怎麼回事。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他那麼信賴這個年輕的修腳工,怎麼突然間就變成了自己的對立面?不管如何,眼下的境況非常不好,他陷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圈套。他掉進了深深的陷阱,孤立無援。他想掙扎著,爬到陷阱外去,但看來根本不太可能。面前的兩個人,正朝他逼過來,隨時要置他于死地。
有好些日子,金德旺沒有再去那個小浴室,他怕撞到修腳小夥子所說的那個人。光聽那個小夥子的簡單描述,他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是那個人的對手。他知道,要是一個人千里迢迢地趕來找他,就絕對不可能輕易地、簡單地對付。十有八九,是來尋仇的。也許,一句話不說,驗明了身份,上來就是一刀子。有些人,的確是亡命之徒。
金德旺慶幸當時的選擇。
「以後不再來了?」
「行。」
足足又磨蹭了有半個多小時,年輕的小夥子回到外間的休息室,穿起了衣服。他讓金德旺不要聲張,悄read.99csw.com悄地跟在他的身後。要分開走。金德旺知道他是個細心的人,如囑而行。
十天以後,他出事的消息傳回了數千裡外的西山,傳回了他自己過去的老家。
小夥子說:「當然,知道一點。你是這裏的熟客了。」
車子過了人民南路,就出了主城區,然後駛上了環城公路。經過第一個收費點,上了三號立交,半小時后就又下了高速,拐上了一條像是通往鄉村的沙石道,兩邊都是農田、河流、樹木。修腳工指揮著開車人。顯然,開車人對道路並不熟悉。
金德旺看著車外的景象,倒生出了一種親切感。是啊,他喜歡鄉村,厭惡城市。在鄉村,他是一條魚,可以游得自由自在;在城市裡,他像是關在一隻籠子里的老貓。冬季里,老貓開始掉毛,一天天地在衰老。
金德旺的臉色像豬肝一樣的紫。
這種事,金德旺不想讓家裡人知道,也不想兒子們插手。兒子們都是衝動的。年輕人,一衝動就容易出事。他要自己悄悄地解決,就像過去一樣。不解決不行了,他已經真實地感受到了危險。就在那個晚上,發現小區外面有個異樣的人物后,後半夜,他起來小解時,又隱約看到小樓的外面有人影晃動。他不顧寒冷,披衣追出去,卻發現外面什麼都沒有。雪一直下著,一片白茫茫的。到了第二天早晨,他來到樓下,仔細查看,發現草坪上有許多雜亂的腳印。
「不是,」小夥子冷冷的,語調卻又很平靜,「你叫我和三就行了。」
「你想怎麼做?」年輕的修腳工問他。
城市裡的下雪天讓他感覺很怪異。
在一條小巷口,金德旺上了一輛小中巴。他的手裡緊緊地捏著一隻塑料袋,裏面裝著他剛從一個銀行櫃員機上取出來的兩萬塊錢。年輕的修腳工和他並排坐在一起。開車的是個推著平頂頭的小夥子。金德旺注意到,他的右手只有三根指頭。能想象得出來,應該是和黑社會有關,金德旺想。一定是打架受了傷。看來,修腳工還的確有一套,找的是道上的人。「這是到哪?」金德旺問。「去一個偏遠的地方,見一個人。到時你和他談妥了,如果滿意,就把錢付給他。只付兩萬塊錢定金就行了,事成之後,再付餘下的。」
金德旺成了一個潛逃犯。
金德旺對他是不滿意,卻也無可奈何。毫無疑問,小兩口鬧矛盾,男人要負很大的責任。他作為長輩,當然是把女婿臭罵了一通。女婿一臉的慚色,一句嘴也不敢頂。女婿原來就在他家的窯上幹活,不知怎麼女兒就偏偏看上了他,也許真的就是鬼迷心竅啊!
年貨都是大兒子忙的。
「他找到這邊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了。聽人說,他知道你家住的地方了,觀察了好久了。他在找機會下手。」他說。
「你是怎麼了?」老太婆在黑暗裡問他。
腳印當然不是自家人的,也不是小區里的保安。
「我的事你幫我辦了沒有?」金德旺有點急,小聲地問。
「不來了。」
「你不是說有個哥們兒認識黑道上的嗎。」金德旺著急了。
很自然地,金德旺想和她再修舊好,她卻變得很冷漠。他尾隨著她,在她租住的房子里磨了半天,她也不肯同意。他給她錢,她也不要。金德旺當然不死心,先後又去過好幾次,其中有一次到底讓他得了手。但他臨出門時,她對他說,如果他下次還敢這樣,她就要抓破他的臉皮,讓他破相。
那樣的經歷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金德旺說:「當然。我真的是急了,你要幫忙啊,我不會虧你的。」
金德旺想了想,說:「惡打一通,教訓一頓,下一條腿,或者膀子就行了。」
但金德旺是高興的。毫無疑問,這個年,一大家子是可以幸福團聚的。他要通過一家的團聚喜慶氣氛,掃除心裏多日的壓抑與恐慌。一切都好得很,沒有什麼要緊的,他在心裏這樣安慰自己。什麼樣的事情他沒經歷過?再說,就算是那樣危險出現了,他也正在努力地安排著應對措施。
他喜歡穩重的人。
「你知道我是誰?」他問。
金德旺想想也是,自己太糊塗了。
大雪一場接著一場。
不管怎麼說,他才剛剛真正地過上好日子呀。
金德旺在富麗花園小區的外面,看到不遠處的路邊站著一個人。那人高高的個子,穿著黑色的防雨的滑雪衣。他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他看那個人,那個人也看他,但只是望了一下,那人就轉過身去。當時都已經是十一點多了,誰會那樣站在路上呢?形跡可疑。
起風了。
「爺,你可是有幾天沒來了。」那個修腳工小夥子看到他,打著招呼。
那個女人現在在城裡當鐘點工,自己一個人在靠近郊區的地方租了一個低矮破舊的民房。金德旺坐著計程車,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地方。而她對金德旺的到來,顯得很吃驚。
也正因為是遠房的侄媳,所以,金德旺給她做了超出一般賠償高得多的賠償。也因為超出了一般的賠償,所以有人後來說金德旺是有心的。老天作證,金德旺是被冤枉的。他當時完全沒有想到要和她發生些什麼。況且,他賠償給她的錢,她根本沒得全,大約有一大半都被她丈夫家的其他人拿走了。至於後來他們的關係發展,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閑談中,金德旺知道這個小夥子姓和。
當然,事實證明到城裡還是明智的。否則,早晚還要出更大、更多的事故,以致不可收拾。幾年前的那場重大事故已經讓他害怕了。早撤早安全!

2

「沒有。」小夥子說,「我們有規矩,不能亂說客人的情況。你是我們這裏的顧客,我卻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說明他可能跟蹤過你。」
四下里靜極了。
金德旺就忍了,不說。是自己生的女兒,有什麼好埋怨的呢?
「放心,這種人是職業的,不會牽扯到你。」金德旺向他保證說。
他要搶在那個威脅的前面。
現在,他在明處,而兇狠的對手卻在暗處,他不能不擔心。
大概就在除夕前的半個月,金德旺又到小浴室去洗澡,看到了和三。和三居然也在洗澡。在熱水裡,他顯得白白凈凈的,紅光滿面,一雙眼睛賊亮。他把頭髮都浸濕了,向後梳,露出光潔的腦門,非常年輕、利索。有熟悉的澡客問他怎麼不修腳了,他笑著回答說:「辭了,我要回老家過年了。」
金德旺覺得他出來打工還是對的,在老家,除了下煤窯,還能有什麼掙錢的路子呢?而下窯,等於就是一腳跨進了鬼門關。誰也不知道哪天會出事。事實上,一旦當了窯工,性命就是隨時不保的。對有些人來說,就是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光棍小夥子還好,要是有了媳婦和孩子,再出了事,那可真是遭罪。
在這個問題上,金德旺是有點心虛的。所以,他從不和這個小區里的其他人交往。他也知道,事實上有一些人在知道他家的身份后,是有點瞧不起他們的。當然,他也不在乎。他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並不關別人家的什麼事。只是有時他自己感覺在這個城市裡,像是浮懸在半空里的,不踏實。如果依他個人的心愿,他更願意生活在老家那個窮山溝溝里。當然,窮的是別人,窮的不是他。然而,他也是過過窮日子的。就算當時過的是窮日子,他現在回憶起來,覺得那日子也還不算很難過。現在到了城裡,錦衣玉食,反倒不舒服起來了。也許,是離了那方的水土,缺了地氣。俗話說得好,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嘛。
金德旺不語。
笑得那樣的年輕、燦爛。
在他的身後,修腳工接過了三指人的獵槍,端著,瞄準。
「我不姓和,我是『火』,怒火的『火』,火山。」他說。
金德旺感覺到了壓迫。
「我……來看看你……都怕你不住在這個地方了。」金德旺說。
「神經!她怎麼可能會懷孕?她都回來六七個月了,哪來的身孕?」老太婆說。
「沒有。」和三說。
金德旺變得心事重重,人也變得越來越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