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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人

空心人

作者:傅愛毛
楊樹崗坐落在豫西的山溝溝里。原先的時候窮得兔子不拉屎,麻雀不下蛋。自從人們開始在這裏開煤礦、打小煤窯以後,有一部分膽子大的人很快就富了起來。煤已經賣到了四百多塊錢一噸,運氣好的話,一年凈賺百兒八十萬,跟玩兒似的。不過,最大的問題是安全隱患。小窯主一般都急功近利,不捨得在安全設施上投資,一切設備從簡,能湊合的湊合,能對付的對付。只要能把煤挖出來換成錢,別的一切都不在話下。
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以後,辦案人員也感到很棘手。這雖然是一起典型的綁架案,但又攪纏在家務事裡頭,若是公事公辦的話,春平是一定要去坐牢的,春發作為從犯當然也逃不脫。再一想,這姐弟倆也有自己的苦衷。尤其是春平,二十六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季節,卻守著一個不中用的男人熬日月,又像犯人一樣被監管著,確實夠可憐的。
小元只是有些輕微的擦傷,而王二傻則變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事發之後,貨車司機賠了王二傻一筆錢,楊結實也出於感恩之心賠了他一些錢。王有成終於像他曾經設想的那樣:既除掉了一個累贅,又賺了一筆錢。不過,在埋葬王二傻的時候他還是哭得涕淚交流。
閻王爺那裡一聲叫,
當時,窯底出水的時候,那兩個工人可能由於神經太過緊張,一時迷亂,判斷失誤,搞錯了方向,不是往外面的掌子面上跑,而是往巷道的深處鑽,結果鑽到了離掌子面兩千米以外的一條廢棄的巷道拐角處,那裡雖然有一個暫時能夠容身的空間,但,要救出他們可就麻煩得多了,因為身後的巷道在他們進去以後因冒頂而被完全堵死了。
自從那一次在小姐身上突然癱軟以後,他總覺得有一件事情沒有辦完,心裏老是窩著一股子邪火。他知道,只有痛快淋漓地對小姐的身體殺伐一番、噴射一次,他才會吐出那口悶氣來。然而,遺憾的是:他再也沒有能力殺伐了。他的那個玩意兒疲軟得像一節破繩頭一樣,讓他一見就心灰意冷。愈失敗他愈不甘心。在失敗了許多次以後,他終於想到了讓啞巴作替身的主意。
那一天,是個星期日,村裡的孩子們都不上學。他們像往常一樣,在二傻的帶領下,圍攏在春平家門口那裡玩兒,保姆有事請假了,春平呢,正在家裡看韓國電視劇《人魚小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春平喜歡上了韓劇,而且達到了痴迷成癖的程度,一看起來就把整個世界都忘掉了。春平沉醉在韓劇里的時候,孩子們也正沉醉在自己的遊戲里。也說不清楚他們在玩兒什麼名堂,反正是:有人跑、有人追。跑著追著,他們就不由自主地到了公路邊上。當一輛拉煤車駛過的時候,小元突然猝不及防地衝上了公路。汽車發出了刺耳的尖叫聲,公路周圍的人全都嚇呆了。然而,誰都不曾料到的是: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旁邊的王二傻像頭獵豹一樣地撲了過去。由於他的力度過大、速度又過猛,小元被撲出去幾米遠,他自己則被吞沒在了車輪下面。
周金水進屋就罵了一句:王有成這個老雜毛,真不是個東西,簡直就是他娘的一隻喂不熟的白眼狼。
還有一次,他老婆正吃著飯的時候,忽然放下飯碗,把指頭放在嘴唇邊,一臉壞笑地打起了響亮的口哨。楊結實吃了一大驚,他老婆以前從來不會打口哨的。他厲聲問道:你怎麼了?妻子用嗚哩哇啦的外地方言說他是安徽的韓老四,來向楊結實討賬的,楊結實還欠他一個月的工錢沒有給。楊結實的窯上的確有過一個名叫韓老四的安徽礦工,但早已死在井下,連骨灰都被他家人領走了,現在卻來討要工錢,真真是荒誕至極。楊結實嚇得嘴唇直打哆嗦,大著膽子在老婆的臉上劈了兩記耳光,啐了幾口唾沫,並捆了手腳把她扣在竹簍子下面,老婆才靈醒了過來,但全然不知道剛剛發生的事情和自己說過的話。
天要塌,地要陷,
小元畢竟才六歲,像只小鳥一樣,整天被圈在屋裡面,當然不樂意。他想出去,跟村裡的孩子們玩耍。鄉下的孩子野,他們放了學以後便聚在一起,成幫戀堆地玩耍:逮蛐蛐、逗蜘蛛、掘蟬蟲、粘知了,全都非常有趣。王二傻是村裡的孩子王。在大人的眼裡王二傻是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但在孩子們的眼裡,他則是個無所不能的大人。他們簡直像崇拜英雄一樣地崇拜他。他長得高,能夠摘到灌木叢上的蟬蛻。他力氣大,能夠抱起一塊石頭來,捉出藏在石頭下面的磕頭蟲。他能爬到高高的樹上掏鳥蛋,還能用木頭棍子做成玩具手槍。這樣的一個如同魔術師般的大哥,孩子們怎麼能不喜歡呢?王二傻呢,當然也喜歡孩子們。不然的話,他也不會自個當交警,戴著爛帽子、束著破皮帶守在馬路牙子上一天幾次護送孩子們過公路了。
作者簡介
以前的縣領導也整頓過安全問題,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反正是:胳膊斷了藏在袖子里,牙齒掉了吞進肚子里,外表過得去就行。這位泌縣長是個黑臉包公,鹽醋不進、刀槍不入。上任以後,先拿王瘸子的煤礦開了刀。王瘸子是岳山縣有名的款爺,單是大大小小的煤窯就開了好幾家,資產過億,是個標準的土財主。前幾任領導都很給他面子,睜隻眼閉隻眼的。那傢伙自恃家產雄厚,就很是狂傲,死三幾個人,根本不當回事。有一次,他的礦上死了兩個外地人,當時他正在歌廳里跟小姐們一起唱歌,聽到消息以後,連眼皮都不曾眨巴一下,該怎麼唱還怎麼唱,一直唱到後半夜才罷休。彷彿死的不是兩個大活人,而是兩隻雞娃子。
孫金成也是個頗有心計的人,盤算來盤算去,覺得這是個可利用的機會,就去找到鄉黨委書記,把楊結實煤窯上堵了兩個人,而且二十多天不營救的事情彙報了一下。書記一聽,嚇得臉都白了。他正活動著提拔副縣級哩,鈔票已經花進去了一大堆,所有能用的關係也都動用上了,幼兒園的事情剛剛捂蓋住,一旦這事再捅出來,事情全都白瞎了。到時候甭說副縣級,他這頂書記的帽子怕是也保不住。於是,他千叮嚀、萬囑託,讓孫金成無論如何把這事壓下去。並推心置腹地對孫金成說話:金成,我已經四十多歲,眼見得是船到碼頭車到站,沒有多少年的幹頭了。你還年輕,得多為以後作作打算啊。
簡單地說:如果他們已經死了,營救將毫無意義,只能白搭進去幾十萬塊的費用,屍體找到以後,還要賠償給死者家屬幾十萬。就算他們活著,營救成功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但,不管他們是死是活,只要開始營救,事故必然公開化,弄得人盡皆知,到那時候,煤窯被關掉是一定的。這將預示著自己可能人財兩空,賠了夫人又折兵。
冬月里,天黑得早,雖然有雪光的映照,下午四點多鍾的時候卻已是暮色蒼茫了。楊結實在煤窯上兜了一圈子,見工人們都各就各位地乾著自己手頭的活路,黝黑髮亮的煤炭烏金般源源不斷地從井下運送上來,一副繁榮昌盛、蒸蒸日上的景象,便滿意地上路了。
周金水說:馬上叫他們爺兒倆離開窯場。一天都不能多待。
他讓啞巴把車停穩,跳下來,蹲下身子藉著車燈一看,原來是堂嫂麻寶妮。這麼冷的天,睡在外面的野地里,到不了天亮,人怕是就會凍暈過去的。好在堂嫂的身邊還卧了一條狗,可以多少帶給她一些暖氣,不然的話,非凍死不可。楊結實彎下腰,把堂嫂捅醒。這時候,那隻狗早已醒了。見是楊結實,也沒作響,只是輕微地搖了兩下尾巴。堂嫂睜開眼睛,說:楊三,你回來了?吃飯了沒有?楊結實說:嫂子,回屋裡睡吧。小心凍壞。堂嫂這時候似乎已經認清了:他不是丈夫楊三,而是兄弟楊結實,便問:你三哥呢?他怎麼還不回來?楊結實不耐煩地跺了一下腳說:三哥出門了,明天就回來。你回屋睡吧。然後,和啞巴一起,連推帶拉地把她弄到了一間屋子裡,讓她睡下了。
楊結實知道,堂嫂麻寶妮又摸到窯上來了。一個瘋婆子,雖然可憐,但,這麼胡謅亂唱的,聽了叫人心裏亂得慌。他把啞巴弄醒,讓他把堂嫂送回家,順便買一些吃的用的給她捎去。堂嫂和她的狗走出好遠了,還在大聲地唱著:
家裡不能待,楊結實便只好守到窯上。然而,只要他一踏上窯場,耳朵里就會響起「鐺,鐺鐺,鐺鐺鐺」的聲音。以前,他只是夜裡才能聽到這種聲音,現在,他大白天也能聽到。而且,那聲音越來越響,彷彿直接拿煤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一樣。以前那聲音只是斷斷續續地響,現在則一陣緊似一陣,如同擂鼓一般,搞得他沒有片刻安寧。他拿棉花堵上耳朵不行,他拿被子蒙住頭也不行。那聲音簡直無孔不入,如同一千隻瘋狗一樣,咬住他不放,他無論逃到哪裡都躲不過。
春平是個麻利的女人。沒過半個時辰,就把一碗熱氣騰騰的貓耳朵端到了楊結實的面前。楊結實剛吃完,聽見有人射門。春平去開了門,原來是村西頭的王有成,就是王二傻他爹。王有成是楊結實煤窯上的工人。剛開始的時候楊結實不想要他,嫌他年紀大了,而且是個出了名的麻纏貨。可是,王有成找了他幾回,說是家裡的日子開不了張。楊結實躲不過,就答應了。俗話說:窯短人長,鄉里鄉親地住著,做事不可太絕情。考慮到他上了年歲,不忍心叫他下苦力,便讓他在井下看泵機,不知道現在他又找自己做什麼。
楊結實到家時,他老婆春平正坐在屋裡織毛線衣。見他回來,便問他吃飯了沒有。他說:揪一碗貓耳朵吧。他老婆就放下毛線衣進廚房去了。

堂嫂唱一句,她的狗也跟著叫一聲。由於四處流浪,那狗已經瘦得不成樣子,而且被人打斷了一條腿。它叫出的聲音像堂嫂一樣喑啞哀怨,彷彿它也知道它的主人楊三死掉了,在為他難過似的。堂嫂雖然可憐,但讓她和她的狗在這裏號喪似的叫,聽著實在不入耳。於是,楊結實便命啞巴起來送走了她。堂嫂和她的狗走了以後,楊結實把技術員周金水叫到屋裡,反覆再三地強調了安全問題。然後,便往家裡走去。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看看了。
楊結實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疑惑地問:他幹嗎要弄死自己的兒子哩?
吃了面以後,楊結實原本想在家裡睡一夜的,礦上出了事以後,他已經幾天沒有好好睡過了。但,躺下以後還是感到心焦意亂的,心裡頭像是鑽進去了一百條蛇,每一條都在一口一口地咬他、一匝一匝地纏他似的。躺不住,他便又起來了,在兒子的臉上親了親,對春平說:我得去窯上看看,縣上換了新領導,窯上這一陣子正緊著哩。
楊結實隔三差五就要進一趟城,每一次進城都短不了做兩件事。一是吃羊肉泡饃,二是洗桑拿。岳山縣城有十幾家泡饃館子,不過,最正宗的是黑老婆泡饃館。這是一家上百年的老牌館子,經手好幾代了,那味兒卻是一點都不走樣。價格呢,自然比別家的貴出一大截子,但,想要品嘗一次還得提前買號。楊結實不用提前買號,他是這裏的貴賓,享有專門的單間雅座,隨到隨吃。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一點不假。
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男人們進了桑拿房,洗澡是假,泡小姐是真。楊結實也不例外。然而,楊結實跟別人不一樣,他從來沒有親自嫖過。每一次到了桑拿房以後,楊結實都會認認真真地挑選一個最漂亮、最可意的小姐,然後,讓別人替自己嫖。讓誰替呢?就讓啞巴石根。
警方自有警方的辦法,一邊指揮楊結實跟綁匪保持聯繫,一邊暗設機關,只用了十幾個小時的工夫,就把孩子解救了出來。綁匪也被抓住了,你知道是誰,卻原來是孩子的親舅舅劉春發。
安置堂嫂睡下以後,楊結實也回自己的屋裡睡下,而且很快就睡熟了,從桑拿房回來以後,他一般都能睡上幾個好覺。他同屋的啞巴石根卻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原先的時候石根睡在礦工們住的棚子屋裡,雖然又臟又臭、冬冷夏燥,卻睡得香甜而又踏實。下了一天的苦力,躺下去不睡得像死豬一樣才怪呢。可是現在,他躺在乾淨整潔的礦長辦公室里,卻常常整宿整宿地睡不著。他其實也不想睡在楊結實的屋子裡,但沒辦法,他必須聽從楊結實的安排。
王有成雖然是個難纏的主兒,他的兩個兒子確實是出息。真不知道他家老墳上哪棵蒿草濟了事。王有成想讓老二下井幹活兒,楊結實還真不好說什麼。想了想,現在是煤價瘋長的時候,窯上也正缺人手哩,再說,愈是傻子愈不肯惜力,煤不少挖,卻只拿一半的工錢,也合算。而且,傻子可以算作殘疾人,窯上多一個殘疾人幹活兒,就會少交一點兒稅,左右都不吃虧。於是說道:叫老二下井也行,只是得和你排在一個班兒里。下去你們爺倆一起下,上來你們一起上。這樣好歹有個照應。王有成一邊雞啄米似的點著頭,一邊諾諾地說:要得,要得,我也是這麼盤算的。
沒有石根作陪,楊結實只好每天晚上回家去睡了。沒辦法,夜裡他不能一個人待在黑暗的房間里,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他老是會聽到一種隱隱約約的聲音:鐺,鐺鐺,鐺鐺鐺。那聲音時斷時續,折磨得他神經崩潰。他拿棉花把兩隻耳朵都堵上,那聲音還是會像鋼針一樣刺破他的耳膜。只有躺在老婆春平的身邊,聽著兒子小元安詳甜美的呼嚕聲,他才會勉強驅走那種聲音。小元那孩子真的是叫人心疼啊。他長得胖乎乎的,兩隻眼睛黑亮黑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看著孩子那紅潤可愛的小臉蛋兒,楊結實便覺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忍受怎樣的煎熬和痛苦也是值得的。然而,他萬萬沒有料到,就連他心中僅存的這最後一抹美好的念想,也被上帝殘忍地拿走了。
石根進來以後,一見小普,就傻在了那裡,像根木雕似的。片刻以後,撒腿就想往外退。楊結實哪裡肯依?問他怎麼了,他漲紅著臉,使勁兒地搖搖頭。他難道是不滿意自己挑的小姐嗎?小普的確不是很漂亮,但,今個他楊結實偏偏就是相中的小普。他石根算個什麼東西?自己的槍頭和陽|具,說到底也就是一條公狗而已。自己指到哪兒,他就得干到哪兒。哪裡有他挑三揀四的份兒?誰知,那啞巴石根卻是耍起了從未有過的牛脾氣,不幹九九藏書就是不幹。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兩隻手比比劃划,胸脯一起一伏的,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勢,還真是自個把自個當盤菜了。這時,那個小普也在一邊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低了頭往門外走。楊結實攔住她問:幹什麼去?小普說:你另找別人吧,我身體不舒服。
大家都曉得,打小煤窯這種事,是一口砂糖一口屎。運氣好的話,要不了幾年的工夫就發得盆滿缽滿,幾輩子都吃喝不完。運氣不好,把家底盪光,拉下一屁股的飢荒,再賠上命的也有。眼看著烏金般的煤層藏在地下,要把它挖出來換成錢,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不然的話,就不會有人富得流油,有人窮得丁當作響了。
孫金成三十九歲,再過一年就過了提拔正科的杠杠,心裏急得貓抓著似的。去年原本有個提拔的機會,上上下下都打理好了,但鄉黨委書記卻暗中擋了他一把,將自己的一個關係戶推了上去。孫金成恨得險些咬碎大牙,但,官大一級壓死人,自己眼睜睜地瞅著也沒奈何。
春平打定了主意要離婚,一天都不想過下去了。想到自己跟楊結實受了幾年的委屈,卻什麼都落不到,她當然不甘心,於是,便策劃了這起綁架案,想變相地從楊結實手裡弄到一筆錢,然後就提出離婚。
從醫院回來以後,楊結實就睡下了,卻還是一夜無眠。啞巴躺在他的對面,睡得要咋香甜有咋香甜,呼嚕聲此起彼伏的,他卻輾轉反側、一眼都不能眨,感覺簡直生不如死。更要命的是,他老是聽到「鐺,鐺鐺,鐺鐺鐺」的聲響。那響聲時斷時續的,不仔細聽的時候隱隱約約地響在耳邊,仔細聽的話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在床上坐起來又躺下去,躺下去又坐起來,折騰了無數次以後,只好把啞巴推醒,讓啞巴聽。啞巴仄著耳朵仔細聽了好一陣子,卻搖搖頭,表示什麼都沒有聽到。
經過跟周金水多次密謀和協商,楊結實最後的方案是:不採取任何方案,像根本沒有這回事一樣。那個陳姓工友來楊結實的窯上沒幾天,雖然在井下看到過他們兩個,但並不完全了解情況。楊結實讓周金水找個借口,給了他一筆錢,打發走了他,這樣,就只有他和周金水兩個知情人了。至於那兩個人的家屬,則萬萬不會知道他們在哪裡。這些遠離家鄉在外面打工下苦力的人,今天流落到這裏,明天又奔波到那裡,有時候一個月就換幾個地方。家裡人只知道他們大致在哪個省份,至於詳細地址,根本不可能知曉,因此絕對不必擔心家屬會找來。
這一次進城,楊結實連羊肉泡兒都沒吃,直接進了一家名叫「美里美」的桑拿房。到了那裡以後,楊結實認認真真地挑選了一個名叫「小普」的小姐。這個小姐長得不算是太漂亮,只是名字有些特別而已。楊結實找過的小姐,名字都大同小異:小菊、小花、小蘭什麼的,通通都是假的,這他知道。但,這個小姐為什麼叫「小普」呢?楊結實感到十分好奇,於是,便以此為由頭,先跟小姐聊了起來。此刻石根正在下面的大廳里坐著,等他跟小姐談妥了條件,再招石根上來進入主題,每一次都是這樣。
楊結實不好意思讓老闆知道自己挨了啞巴的打,只要求老闆立即解僱小普,說她對客人的服務態度極其惡劣。老闆一邊唯唯諾諾地點頭,一邊向楊結實道歉,並表示要免費提供一個更漂亮的小姐供楊結實消費。楊結實哪裡還有那份心情?他帶了啞巴石根離開桑拿房,本想好好教訓他一頓,然後讓他立刻滾蛋的。後來,石根連說帶寫地告訴他,小普是他的初戀情人。他們相愛了好幾年,但由於自己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家裡又窮,小普的父母堅決不同意,硬是活生生地拆散了他們。他一氣之下就來外地打工了,想掙一些錢,再回去向小普求婚。沒想到,兩個人會在異鄉的這個地方見面。而且是在那種場合下。
平寨國礦是個大礦,歸市裡頭直接管轄。國礦的設備很好,安全設施也非常到位,但還是出了事。這次事故屬於瓦斯突出引起的大爆炸,是很難預防的一種事故。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窯底的工人,不是吸入毒氣窒息而死,就是被爆炸引起的冒頂塌方砸死、悶死,逃生的機會非常小。
王有成明白,雖然傻子沒有死,自己也算是殺人罪。害怕被送去吃官司坐牢,便一個勁兒地求村幹部和楊結實放過自己。其實,楊結實並沒有打算真送他去坐牢,只是擔心他再想法敲詐自己,嚇唬嚇唬他,藉此絕了後患罷了。於是,便趁坡下驢,讓王有成立下字據,保證以後一定要善待兒子。不過,楊結實知道,無論如何他們爺兒倆是不能再在自己的窯上幹活兒了。想到快要過年了,讓他們空手回家也說不過去,於是,楊結實又多開了一個月的工錢給他們,還送了他一架子車煤,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楊結實聽著那凄厲慘烈的聲音,忽然打了個寒顫,覺得她那話大不吉利,簡直不敢往深處細思量。於是,等啞巴石根回來以後,他坐上車,跑了兩個時辰的路,到了浮戲山下的一個寺廟裡。以前楊結實既不信神,也不信鬼,但,自從打了小煤窯以後,他變得疑神疑鬼的。而且,經常夜裡做夢被死在窯里的死鬼們糾纏,因此,他過一段時間都要到廟裡燒幾炷香、磕一回頭。
楊結實急赤白臉地問:到底咋了?你倒是說呀。
副鄉長聽了楊結實的話,汗毛都豎了起來。這裏離楊結實的煤窯二十多里地,他怎麼能在這裏聽到數百米深的井下傳來的聲音呢?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再說,別的礦主遇到這種麻煩,千方百計地瞞還瞞不過呢,他卻主動跑來報告,這簡直是大白天見鬼的事情。孫金成斷定,楊結實這傢伙可能由於兒子突然砸死,心理受了刺|激,神經一時有些錯亂了,可能過一段時間就好了。他拍拍楊結實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千萬不要再胡言亂語了,否則的話,可是有你的好果子吃。
祖宗的飯食全吃干。
啞巴的耳朵比鬼都靈,既然他聽不到,那肯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楊結實這才稍稍地踏實了。但,到底還是睡不著。睡不著他就數啞巴的打鼾聲。啞巴呼嚕一聲他數一頭羊,數了成千上萬頭以後,天差不多亮了。他聽到外面真真切切的聲音傳進耳朵里:
天要塌、地要陷,
經過了這一番的折騰,春平似乎已經心如死灰了。她開始相信基督,天天跟著村裡的老太太們往教堂里跑。楊結實想:這樣也好,比悶在家裡強。悶得久了必然會生事。
後來,他實在忍受不住了,只得命啞巴石根開車進城,去洗桑拿。當然,對楊結實來說,所謂洗桑拿,實際上就是讓石根替自己嫖小姐。多日以來,他已經養成了習慣:只有看著石根和小姐在床上折騰時,他的注意力才會真正轉移,神經也才會徹底得到放鬆。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營救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只用了四天半的時間,就把兩個人找到了。他們正像當初楊結實和周金水推斷的那樣:躲在廢棄巷道盡頭的犄角旮旯里。不過,他們堅持的時間比預料得要久。醫生鑒定,他們是到被困的第七天才死的。在他們的身邊,人們找到了他們生前戴著的作安全帽用的兩個頭盔。頭盔是堅硬的黑色,上面用白色的煤干石寫了三句話,一句是黃再有留下的:我欠黃丙欣家兩袋化肥。一句是黃子貴留下的:我欠劉大銅一百八十五塊錢。最後一句話是:求你們送我們父子回家。另外就是一些凌亂的數字。上面清晰地顯示著:「第1天」的字樣。可能是為了節省地方,後來的變成了簡單的阿拉伯數字:2、3、4、5、6。在他們死了以後,腕子上戴的手錶還在從容不迫、不慌不忙地走著,而礦燈裏面的電已經被全部耗完。很顯然,他們是苦苦地熬過一天,便記下一個數字。也就是說,他們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他們臨死的時候手裡面還握著煤鎬,他們用煤鎬敲打井壁以求救,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鐺,鐺鐺,鐺鐺鐺。也直到這時,楊結實才知道,那被困在井下的是父子二人。
事故發生以後,家屬們得到消息,也都陸陸續續地趕到了。他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忐忑不安地聚攏在煤礦周圍,也不知道自己的親人情況怎麼樣了。當時井下一共有二百多名工人正在作業,事故發生后,有一部分人逃了上來,一部分人被堵在了下面。下面的人,有的已經死了,有的可能還活著。哪些人活著,哪些人死了,一時都還無法弄清楚。從各地調來的救護隊已經投入了緊張的搶險工作,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從井下抬上來,又被運屍車拉走。每抬上來一具屍體,略作處理以後,都要讓家屬先辨認一番,看看是不是自家的親人。認領了屍體的人家便大哭小叫地隨了屍體離開了,被帶到指定的地點去處理善後事宜。沒有認領到屍體的家屬,都焦急地守候在窯場四周,一邊不安地等待著,一邊懷著僥倖的心理,希望自己的親人還活著。他們都恨不得親自到井下去尋找或搭救自己的親人。知道不可能,便盡量離井口近一點、再近一點,以便在第一時間里得到親人的消息。為了安全起見,礦上只得雇請大批保安,用鐵絲設置了警戒線,以防家屬靠近井口。不能靠近井口,他們便守候在警戒線旁邊,寸步不肯遠離。
日子過得飛快,彷彿只是眨眼之間,新年的頭一個季度就完了。經過裝備以後,楊結實的小煤窯順利地運行著,地下的原煤一車一車地挖出來運出去,外面的鈔票一沓子一沓子地滾進來,跟刮大風一樣。真正是烏金滾滾、財源旺盛。看著花花綠綠的鈔票,楊結實也顧不上想別的心事,只顧一邊數錢一邊咧開嘴巴偷著樂了。這年頭,有大把的錢賺,比啥都強。
再掏出你的肝,
是的,他的窯井下面是困著兩個人,已經好幾天了,此刻可能早已命赴黃泉了。但,是他們運氣不好,跑到了不該跑的廢棄巷道里,這怪不得自己。哪怕在第一時間里去營救,他們的生還可能也不大。雖是這麼安慰著自己,楊結實卻還是睡不著。吃了安眠藥也不行。他的腦袋裡似乎有一百種聲音在響,有「鐺鐺鐺」的敲擊聲,還有別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像痛苦的呻|吟,又像是無助地求救。他也鬧不清到底是什麼名堂了。反正耳朵里充塞著這些聲音,他就無法安安穩穩地入睡。即使勉強睡一會兒,也是噩夢聯翩、厲鬼纏身。
營救工作結束以後,孫金成被調到縣裡提拔重用,而他原來所在鄉政府的領導,包括書記和鄉長,則被就地免職。
自從煤窯開始營救行動以來,楊結實的堂嫂麻寶妮就天天守候在窯場上。當年她男人的窯上出事以後,營救的時候,窯場上也是這麼熱熱鬧鬧、亂亂麻麻的。她彷彿又找到了當年的感覺,又聽到了丈夫的呼喚,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她和她的狗興奮地整天整夜守在窯上,不肯回家,也不肯睡覺,彷彿馬上就要見到她的丈夫了。後來,那兩個人被找到,送到了縣城的殯儀館去,楊結實也被警車帶走了,她的丈夫卻仍然蹤跡全無,她便圍著楊結實那人去樓空的窯場一圈一圈地轉悠著,一邊轉悠一邊唱:
有一次,他老婆正睡得好好的,忽然從床上跳起來,拿了菜刀要跟他拚命,而且力氣大得像頭牛,幾個人都摁不住。她一邊揮舞著菜刀,一邊口口聲聲地說她是楊木勺,要向楊結實索命。楊木勺是本村的一個漢子,在楊結實的煤礦上下窯的時候,巷道冒頂,他的一條腿被一塊巨大的煤干石死死地壓住了。冒頂很可能繼續發生,如果他不被及時救出的話,整個人就會被埋住,連命都得搭進去。他死了不當緊,窯上卻得損失二十多萬元的賠命錢。情急之下,楊結實只得命工友用煤鎬生生地砸斷他的腿,硬把他拖了出來。但,由於失血過多,他到底還是死了,而冒頂卻沒有再繼續發生。楊結實事後也很後悔,但人已經死了,後悔也沒用。楊結實想:那楊木勺大概是死得太痛了,他的鬼魂才來糾纏妻子,並向自己索命的。他跪在妻子面前,對那「鬼魂」說了一籮筐的好話,並保證逢年過節時燒大堆的紙錢給他,還要送囫圇的燒雞和好酒給他享用,那楊木勺的「鬼魂」才離去了。
泌縣長一上任就聽說了他的種種傳聞,對他這種拿人命不當回事的態度很不以為然。他雖然擁有幾個窯,但卻一證多用,這是嚴重違規的。泌縣長親自下令,留下一個證件齊全的以外,其餘的煤窯全部關掉。要想生產就辦證,少一個公章都不行。
到了年關,上級對小煤窯督察得比平日更緊了。村裡已經有三四個小煤窯因檢查不過關被封掉。冰天雪地的冬季里,煤價已經長到了最高點,正是大把掙錢的時候,封一天就得承受一天的損失,太可惜了。楊結實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守在煤窯上,寸步不敢離,唯恐出現一丁點兒差池。這時候,誰出問題誰倒霉。上級政府正鉚足了勁兒,要抓一個典型,殺一儆百呢。俗話說:錢難掙,屎難吃,這話一點沒假說。
楊結實的煤窯終於還是被封掉了,他本人則被關進了看守所里。至於要怎麼處理,還不好說。不過,在被帶上警車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十分坦然。自從井下的兩個人被弄上來以後,那種「鐺鐺鐺」的敲擊聲就在他的耳畔奇迹般地消失了,他感到了長期以來從未有過的安詳和平靜。警車還沒有開到地方,他已經睡著了。聽到他發出的呼嚕聲:押解他的警察罵道:這個狗娘養的,還有心思睡。簡直不是個人!
守候在警戒線旁邊的,有一大部分是婦女和孩子,那些婦女是人群裏面最傷心、最難過的人。下窯的都是男人,是婦女們的丈夫,再也沒有比她們更關心親人的死活了。大冬天里,她們也不怕冷,有的裹著破毛毯,有的披著舊棉襖,就那麼整天整夜地守候在寒風刺骨的野地里。任憑礦上的工作人員怎麼苦口婆心地勸說,她們都不肯離開半步。
通常情況下,工人只要一到窯上,就要把身份證交給礦上統一保存,這樣便於管理。楊結實查看了他們的身份證,發現兩個人都是距本地幾千里遠的雲南人,而且是同鄉,都姓黃。一個叫黃子貴,一個叫黃再有。前者二十齣頭,後者已經五十開外了。湊巧的是:自己的煤窯上除了他們兩個read.99csw.com以外,再也沒有一個雲南人了,這樣就好辦得多了。若是兩個本地人,或是還有其他熟悉的同鄉工友在礦上,那可就麻煩了。小煤窯上打工的都是天南海北來的人,流動性很強,工友們也不是很熟悉,有的甚至不認識。今天來兩個,明天走兩個,都是正常現象。
副鄉長把辦公室的門關嚴,小聲問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廟叫做「嵩林廟」,裏面碑石林立、松柏蔽日,看上去陰森森的,靜謐而又肅穆,叫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虔敬。各路神仙們儀態安詳、相貌端莊,個個都高大魁偉、威懾四方。紅臉的關公爺看上去更是雙目凜凜,彷彿一眼就能洞悉古今蒼生、世間萬象。楊結實顫顫巍巍地在關公爺的面前跪下,絮絮地祈禱了半天,又認認真真地磕了幾個頭。然而,就在他抬起頭來的一瞬間,忽然覺得關公爺相貌大變、一臉怒容,與剛才判若兩人。他嚇得頭皮都麻了,沒敢再看第二眼,就急急地把幾張大鈔虔誠地放進功德箱里,慌慌張張地打道回府了。
子孫的後路都挖斷,
空心的人兒你能走到哪一天?
孫金成原本不相信楊結實的話,覺得那太不符合遊戲規則了,簡直是匪夷所思。收了楊結實的紅包以後才明白:楊結實說的話全是真的。不然的話,不晌不夜、不年不節的,他莫名其妙送紅包做什麼?誰還怕錢多了咬手不成?事情是明擺著的。
楊結實原本是個膽子很大的人。但打了幾年煤窯以後,卻越來越膽小。別的不怕,就是怕鬼。從報上去的數字看,幾年來他窯上一共死了九個人。其實,他心裏清清楚楚是多少個。只要一閉上眼睛,那些死鬼們就會排了隊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的血肉模糊、有的白骨森森,無一例外地全都怒目圓睜、面貌猙獰,有的還陰魂不散,對他糾纏不休。
孩子被火化了以後,楊結實似乎有些靈醒過來了,忽然記起來,在孩子臨死的前一天,曾經向他要過玩具「奧特曼」,他因為當時惦著窯上的事情,沒顧得上買。現在,孩子死了,他終於有時間買了。他來到縣城,一條街一條街地轉著,出了這家店,又進那家店,只要是不同型號、不同色彩的玩具「奧特曼」,他便毫不猶豫地買下。買得已經抱不住了,還在買。彷彿只要他買了足夠的奧特曼,孩子就會重新回到他的身邊一樣。
兩個人被找到的當天,他們的家屬也得到通知趕來了。只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女的是個孕婦,懷孕了大概七八個月了,只有二十歲剛剛出頭的樣子。男的是孕婦的哥哥,也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死者的家裡還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是黃再有的母親,黃子貴的奶奶;黃子貴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妹妹患了白血病,由於缺錢,也沒怎麼治,在家裡熬日子等死,弟弟還在念書。看到公爹和丈夫的屍體,孕婦當場就暈厥了過去。鄉里派車把她送到了縣城的醫院里,她當天夜裡就產下了一個女嬰。由於是早產,女嬰很虛弱,發出的哭聲像貓叫一樣,一出生就放進了醫院的保暖箱里。楊樹崗的鄉親們看她可憐,有人送去雞蛋,有人送去小孩子的衣裳。那個年輕的產婦躺在床上,瞪著灰暗無光的兩隻大眼睛,連淚都哭不出來了。
他找來技術員周金水,對他說:自己準備開始營救那兩個人。他相信他們還活著,而且一直在用煤鎬敲擊井壁,自己聽得真真切切。雖然那兩個人的事情只有他和周金水兩個人知道,但周金水聽了他的話以後,還是吃驚得目瞪口呆。本能地喊道:你瘋了嗎?楊結實說:我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醒,如果不把他們救出來的話,我遲早會瘋的。周金水說:都二十多天了,他們即便當時還活著,現在也早已死得透透的了,哪裡還有救?我看你是神經過度緊張了,好好睡一覺就好了。
楊結實怕惹上麻煩,也沒敢去提供石根的線索。但幾天以後,公安還是根據別人的舉報找到了窯上,調查石根的情況。楊結實只得把石根的衣物交了出來。不過,石根死在縣城的小旅館里,跟煤窯無關,也跟楊結實無關。兩個人的身份很快明朗,死因也大致弄清楚了,據說是殉情而死。小縣城的人聽說以後幾乎笑歪了嘴巴:一個是賣淫小姐,一個是下窯的煤黑子外加嫖客,「殉情而死」,簡直就是笑話。再說,都什麼年月了,還殉什麼情呢?聽說連梁山伯和祝英台都移情別戀了,何況是他們呢?簡直就是一對傻鳥。不過,兩個底層小人物,死了也就死了,不是什麼多大的事情,人們議論了一陣子便把他們忘了。
王瘸子的煤礦被關掉以後,縣裡的小窯主們全都著了慌。明擺著的,王瘸子都頂不住,誰還能頂得住?俗話說:天塌了不用怕,有大個子頂著哩。現在,大個子都倒下了,天塌了就要砸大家了。要想順順噹噹地掙錢,只有一個辦法,保證不出事故。有的小窯主自覺不保險,主動停的業。心想,等過了這陣子的風頭再說。躲還躲不及呢,哪還敢往風口浪尖上撞哩?楊結實這時候就開始暗自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了。當初,平寨國礦出事的時候,他看勢頭不對,自覺完善了設施,加強了安全防範投資,雖說扔進去了不小的一筆錢,但現在可以高枕無憂地生產了。
丟下娘親你全不管。
楊結實答:千真萬確。我此刻在這裏還能聽到他們在拿煤鎬敲打井壁哩。你聽:鐺,鐺鐺,鐺鐺鐺。
這時,縣裡換了新的領導。領導一茬一茬地換,老百姓已經習以為常了。不過,每一年領導到任都要提出新的施政口號和奮鬥目標。新領導上任以後提出的口號是:「尊重生命、安全生產,爭取百日無事故」。岳山縣是個產煤大縣,煤炭是全縣的經濟命脈,全縣大大小小的煤窯有幾百家,通常的情況下,隔三差五地就要出一點兒小事故,不是有人被砸斷了腿,就是有人弄傷了胳膊。反正是這家不冒煙那家冒。只要不死人,就算是高造化了,想要「百日無事故」,還真不大容易呢。這位新任縣太爺姓泌,是個較真兒的主兒。他在安全工作會議上放出了話來:哪家煤窯違規生產,一旦出事,堅決查封。無論如何不能拿老百姓的生命當兒戲。私人小煤窯證件不全者,堅決關掉。不管老礦新礦,投產三年以來,累計死亡人數超過十人者,堅決關掉。不管大礦小礦,安全設施不達標者,堅決關掉。百日以內,出現透水、塌方、瓦斯爆炸者,堅決關掉。

10

楊結實覺得兩個年輕人怪可憐的,就原諒了他。心想:自己年輕時也戀慕過女孩子,誰若是敢碰自己的心上人一指頭,他也會拚命。然而,那樣的好時光卻是一去不復返了。現在,自己的心裏如同塞了一把爛茅草,除了鈔票以外,別的什麼都裝不進了。晚上,石根躺在床上翻騰了一夜也沒睡著,第二天便向楊結實請假,要到城裡去找小普,楊結實點頭同意了。可是,石根這一去,卻再也沒回來。楊結實想:他可能帶著小普回老家去了,也沒怎麼在意。
還有一個問題是:那兩個工人是不是確實在那個位置待著?出水時,有個姓陳的工友模模糊糊地看見他們朝那個方向跑,但也不能肯定,當時井下亂成了一團麻,各人只顧自己逃生,誰會顧得上在意別人哩?技術員根據井底下的巷道分佈情況分析判斷,猜測他們可能是在那個位置,但這畢竟是理論上的分析。也許他們根本不在那個地方,而是已經被水淹死,或是被塌方砸死了。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周金水說到這裏,壓低了聲音說道:那條巷子裏面剛剛死過人。後來再仔細聽,不像是死人的聲音,倒像是活人的動靜。我就壯著膽子走了進去,藉著礦燈一看,你猜怎麼著?王有成正把他的傻兒子摁在身子下面,用一個破棉襖蒙住他的腦袋,死命地掐他的脖子哩。我緊忙喊道:弄啥哩?這是弄啥哩?那王有成才鬆了手。我萬萬想不到:他居然要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毒手,簡直連畜生都不如。
孩子沒有出事以前,春平就開始信教了。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以外,便是念《聖經》,周日則雷打不動地去教堂里做禮拜。孩子出事以後,她沒有大聲地哭號,也沒有歇斯底里地喊叫。她只是緊緊地抿著嘴巴,把嘴唇抿得如同一把薄薄的彎刀一樣,兩隻眼睛里則如同結了厚厚的冰碴子,見了人她一句話、半個字都不說,沉默得如同一塊堅硬的石頭,對丈夫楊結實她也不理不睬、一臉的冷漠和仇恨,彷彿害死孩子的不是別人,而是楊結實。孩子走了,她乾脆做了教堂的義工,每天守在教堂里,默默地擦桌子、掃地、干雜活兒,連家也不回了。

8

楊結實藉著礦燈發現,巷道很窄,已經被塌方完全堵死了。若是清理疏通的話,不下大力氣不行。那兩個人怎麼會鑽到這個鬼地方去的呢?真真是脂油蒙了心,要麼就是喝了迷魂湯、慌不擇路,這也怪不得別人。不要說他們可能已經死了,即便還活著,營救成功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小的,等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巷道疏通以後,他們可能早已餓死了。不餓死也得憋死,裏面的氧氣有限,無論如何都支撐不了多長時間。
楊結實四十七歲,他老婆春平剛剛二十六,他比老婆大了整整二十一歲。不用說,春平是他的第二任老婆。春平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女子,原先在他的銷煤處開票,那時,他還沒有和他的頭一任老婆離婚。有一天夜裡,他喝了酒,稀里糊塗地就把春平給睡了。也不知道是貓戲的老鼠,還是老鼠逗的貓,反正是睡在了一個被窩裡。酒醒了以後他吃了一大驚,春平是他老婆的娘家侄女,按輩分該叫他姑父哩。自己把她睡了,這算是哪檔子事哩?
日子過得很快,好像只是一晃之間,就到了臘八。臘八到了吃糯飯,吃了糯飯奔小年。照往年的規矩,村裡的小煤窯一般都要到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時候才放假。但今年情況不一樣。剛剛過了臘八,幾十里以外的平寨國礦就出了事,一下子死了一百多人,連中央的領導都驚動了,看來這一次是非處理人不可了。瞧那架勢,不僅要弄掉幾頂官帽子,保不準還得有人坐牢。縣裡領導擔心出事,下令所有的私人小煤窯一律停產整頓,誰違規就用鏟車強行推倒誰的井架子。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誰還敢頂風而上哩?楊結實留下幾個本地人留守窯場,其餘的人全都放了假。
不過,這錢也不是瞎掙的。楊結實有一個很特殊的條件:啞巴石根在嫖小姐的時候,必須允許他在現場親眼觀看。而且,必須服從他的指揮和擺布,他讓怎麼干就怎麼干,他讓干幾回就得干幾回,他讓干誰就干誰。這樣一來,石根就差不多相當於一隻受人控制的公狗了。剛開始的兩次,石根有些抹不開臉兒,槍栓還沒拉開呢,子彈就出膛了。非但楊結實不滿意,連小姐都瞧不起。楊結實狠狠地罵了他幾回,他才豁出了臉去,結果越來越順手,幾乎每一次楊結實都在一旁連聲叫好。至於小姐那廂,只要捨得鈔票,就沒有玩兒不轉的棋局。不就是一隻雞嗎?多下幾粒米就得了。迄今為止,還沒有遇到一個堅決拒絕這三人遊戲的小姐。
傅愛毛,女,畢業於河南大學。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迄今已發表中短篇小說百余萬字。其中多篇小說被多種選刊轉載,並有作品被改編成電影文學劇本。短篇小說《小豆倌的情書》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和山東畫報出版社編選的2003年度編年文集中。現在河南省新密市文聯工作,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
聽王有成這樣說,村幹部便嚴厲地斥責他道:傻子也是人,誰都無權剝奪他的生命。王二傻直愣愣地站著,也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見他爹鼻涕眼淚地哭,他便用手死死地抓住爹的衣角,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跟個三歲的孩子似的。
周金水說:我哪裡還敢叫他們待在下面哩?已經上來了,這會兒正在磅房外面蹲著。只等你一句話,就叫他們立馬滾蛋。楊結實本想二話不說,爽利打發掉他們的。又一想:不妥。王有成這傢伙老奸巨滑,是個難纏的主兒,村裡無人不曉他的頭難剃。他想出這麼陰毒的一著來,肯定費了不少的腦筋。若是他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再想出別的著數來訛詐自己,那就防不勝防了。比如,他把他的傻兒子弄死了,偷偷扔到窯場上來,或是埋到煤堆里,自己的煤窯就脫不清干係了。只要他生出了歹心,想弄死個傻子還不易如反掌?於是,楊結實交代周金水去把他們爺倆關起來,叫專人看守著,自己先派人把村委會的幹部都叫到一起,說明了情況,然後,才把王有成和他的傻兒子帶了來,聲言要送他去公安局。
過了十來天,楊結實偶然間聽說縣城的一家小旅館里死了一男一女兩個人,由於不明身份,公安局只好把他們的遺照張貼在布告欄里,讓人們提供線索。楊結實聽了人們的描述。覺得那男的有點兒像石根,於是,懷著狐疑的心情偷偷去了縣城一趟,一看照片,果然是小普和石根。兩個人怎麼死的,公安局暫時還沒有弄清楚。不過,有許多版本和說法在小縣城裡流傳。有的說:他們是同時雙雙自殺的。有的說,是男的先殺了女的,然後畏罪自殺了。還有的說:是女的先自殺,男的發現后,也絕望地自殺了。總之,兩個人都死了,死的時候帶著滿臉的悲傷和哀痛,從他們的遺照上看得清清楚楚。
這次事故其實對煤窯來說並沒有多大的影響,那條被堵塞的是一條廢棄不用的巷道,其他巷道只是進了水而已,可以一邊抽水,一邊生產。不過,這樣一來,那兩個工人就完全沒有生還的可能了。也就是說:他們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楊結實讓周金水悄悄地處理了他們留下來的衣物,權當他們從來都沒有來過礦上一樣,這世界上不過又多了兩個失蹤的小人物而已。再過七八個月,等到過年時,家人發現他們沒有回去,開始尋找的時候,連個鬼影子都別想找到了。楊結實在心裏說:沒辦法,誰讓他們這麼倒霉呢?自己的煤窯還不算老,裏面的儲量還很大,再開採幾年,掙個千兒八百萬不成問題。不能因為兩個外地打工佬而毀了好好的九_九_藏_書一口窯。
黑老婆泡饃就是不一樣。許多同行的生意人特意研究過:饃是一樣的饃,肉是一樣的肉,可泡出來的味兒卻從天上錯到地下,這個中的緣由就出在辣子和湯料上。辣子是他們自家炸出來的:鮮紅透亮,香辣酣暢。放上那麼一點到湯里,那湯就點石成金了。進了肚裏,第一口滿嘴生香,第二口溫肺暖腸,第三口汗滿印堂,第四口血脈賁張。等到吃完一海碗下來,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敞敞亮亮、舒舒展展了。然後,再去洗個痛痛快快的桑拿,那滋味,怎一個「爽」字了得?
下了幾天的雪終於停了,地面一片白茫茫的。窩著偷懶的太陽沒精打采地從雲彩縫裡探出一張黃巴巴、病蔫蔫的臉,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半空中掛著,像一張凍得硬邦邦的秫秫麵餅子似的,讓人感覺似乎更冷了。楊結實一邊坐在火爐旁抽著冬蟲夏草煙,一邊想:他娘的,可著勁兒地冷吧。越冷越好。最好直接從天上下冰刀子,那才叫過癮哩。照這樣冷下去,煤價還得長。只要煤價不停地往上瘋長,鈔票就會像雪片子一樣滾滾而來,想擋都擋不住。不過,忙活了這麼些天,無論如何,晚上得進城去洗個桑拿,沖沖身上的霉氣了。
退一步講,如果他們此刻已經死了,只要不動聲色,把消息封死,賠償金和營救費都可以省掉,煤窯還可以繼續生產,損失就能夠控制在最低限度。因為,他們兩個跑進廢棄的巷道里的事情,除了那個看見過他們的陳姓工友以外,只有楊結實和周金水知道,而那個工友又是和他們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成堆的銀錢葬送完。
看到平寨國礦的情況,楊結實的心裏震動很大。就是在這個時候,他下決心要在煤礦的安全上不惜血本,加大力度。過了年以後,楊結實對自己的小煤窯進行了全面裝備,死人的事情他是再也不願意看到了。再說,他的窯上也不敢再死人了。只要再死一個,窯就要被關掉,而他還想好好地大幹一場呢。俗話說:捨不得孩子打不得狼,不下夠本錢,想太太平平地掙錢,沒那麼容易。這個道理他明白。
不是窮得沒奈何,誰肯鑽到幾百、上千米深的地下黑窟窿里挖煤呢?尤其是那些外來打工者,他們明知道私人小煤窯不安全,但,國營大礦進不去,別的活路又找不來。即使勉強找到了活兒干,也拿不到現錢。要養家糊口,只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人窮命賤,當他們決定在私人小煤礦上下窯的時候,就已經把腦袋掖進褲腰帶里去了。因此,死了人,大家也不以為怪。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一如既往地下井。趕上銷煤的淡季,窯上不需要那麼多人,死掉一個工友,往往會有十幾個人來爭搶他的位置。不是他們不怕死,是他們實在太需要錢了。私人小煤窯有一個最大的好處:一般都不拖欠工資,而且全部是現鈔,從來不打白條,這也是他們吸引打工者的一個手段,不然的話,誰願意舍著命去下井哩?人窮志短,多給幾個錢,就把死者家屬的嘴堵住了。堵住了家屬的嘴,就等於嘛事沒有發生。
那一天,縣裡召開大會,慶祝「百日無事故」活動的圓滿成功。中午快放學的時候,小元所在的楊樹崗村幼兒園的教室突然倒塌了。除了四個孩子受傷外,有三個孩子被當場砸死,小元是其中的一個。房子忽然倒塌,原因有兩個:一是房子本身太舊了,不夠堅固。更重要的原因是,房子下面的地基被掏空了。由於楊樹崗整個村莊下面都是煤炭儲藏區,村裡的小煤窯便特別多,星羅棋布的,像擺迷魂陣一樣。大家爭先恐後、日夜不息地挖啊、掏啊,儲藏了幾千上萬年的煤炭被挖出來,地下水被嘩嘩地抽出來排掉,裏面的不少地方就空了。地基空了,建在地表上的房子便開始裂縫、倒塌。倒塌一戶、包賠一戶,搬遷一戶,地下的煤還是照挖不誤。煤幾百塊錢一噸,如同黑色的金子,搬遷掉幾所房子,當然不在話下。沒想到,這一次倒塌的會是幼兒園的房子。村幼兒園不在九年義務教育之列,一共只有二十來個孩子,此前房子的山牆上已經出現了一道小小的裂縫,老師向村委會反映過,村幹部都在忙別的事情,不太在意,竟然發生了這樣的慘劇。
起初的時候啞巴扭扭捏捏的,不大樂意。他替人喝過酒,也替人挨過打,還替人頂缸坐過幾年牢,就是在坐牢的時候,他學會了開車拉貨,不過,他還從來不曾替人嫖過娼哩。然而,不替呢卻是不行,楊結實要解僱他。不想丟掉飯碗,就只好替了。替呢,也不是白替。他每代嫖一次,楊結實都給他一筆勞務費,這勞務費比他下窯挖煤掙得還多,他便橫下心來替了。替了幾回就想開了,只要有票子賺,幹啥不是干呢?

4

然而(怕就怕這個「然而」啊),天有不測風雲,人算不如天算。眼見得「百日無事故」活動再有半個月就要到期限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楊結實的煤礦偏偏出了事。事呢,說大也不大,說小不也不小。井底出水,造成局部冒頂塌方,有兩個工人被困在了巷道深處的一個犄角旮旯里。
王八羔子你愧慚不愧慚?
孫金成要的就是他的這番話,也知道他會這樣說,不然的話,自己就不給他彙報這事了。從書記辦公室出來以後,孫金成拎著楊結實的紅包,直接到了泌縣長的辦公室,先交上紅包,然後把鄉黨委書記的話原封不動彙報給了泌縣長。併流著眼淚、聲情並茂地說:泌縣長,我知道你這一次一定要處分我,因為我是鄉里負責安全的副鄉長。但人心都是肉長的,我豁出去這個副鄉長不幹,也得把這事彙報上來。人命關天,不能視而不見啊。我一個副鄉長,人微言輕,也是沒奈何了,才來找你的。
由於小煤窯一再地出事故死人,上級只好層層督察。縣裡有抓安全的專職副縣長,鄉里有專門負責安全的副鄉長。不過,儘管層層設防,該出事還是要出事。以前的人老實,死了人也不知道遮掩,弄得滿世界都知道。結果不是被吊銷了執照,就是被重重地罰款,上級領導還要跟著受處分。後來,人們就慢慢地學乖了。出了事不聲也不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上下聯通,統一口徑。事故同瞞,利益共享。反正人死不能復生,只要多出幾個錢,沒有擺不平的事。但凡是死在私人小煤窯上的,無一例外地都是生活在最底層的窮棒子。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剛蒙蒙亮,楊結實就被一陣凄涼而又慘烈的歌唱聲驚醒了。說是歌唱,其實更像是號喪。不用出去他就知道,是堂嫂麻寶妮在唱。

5

她在前面一圈一圈地轉悠著,她的狗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天空灰濛濛的,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大風揚起的煤屑和塵土鋪天蓋地裹挾著他們,使他們看上去像兩個鬼影子一般,不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地下的煤還有,而且愈來愈貴,聽說由於煤質優良,已經賣到外國去了。外國人出高價買了去儲存在海裏面,等著以後慢慢地受用。放著大把的鈔票,誰不想多賺一點兒?哪有閑工夫去留意一個瘋婆子和一條瘸腿的老狗呢?幾天以後,就在誰都不留意的夜半時分,楊結實的堂嫂麻寶妮縱身跳進了楊結實的窯筒子里,她的狗只愣怔了片刻的工夫,也一躍而起,跳了進去。在跳進去的一剎那,那條瘦得皮包骨頭的老狗發出了慘烈而又悲壯的一聲長鳴,也不知道它是在為主人痛惜,還是在為自己悲哀。那鳴叫聲就像尖利的刀子一樣,把灰濛濛天空撕裂了一道血紅的口子。不過,沒有人看到。
他當時不知道,那春平是存了心要嫁他的。春平的娘家窮得吃斤雞蛋都要犯掂算,有時候家裡斷了油,便用白水煮青菜,到了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捨得割幾斤肉待客。春平雖然生得俊,長到十八九歲上,卻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穿過。人愈窮,眼窩子便愈淺。春平在窯上的銷煤處開票,每天看見大把大把的鈔票從她的手上流過,跟刮大風似的,比她家地上的樹葉子還要多,心裏就擱不住了,見楊結實多看了她兩眼,便生出了私念。
無論如何,出了那檔子「綁架案」以後,也算是給楊結實敲響了一個警鐘。他想:連孩子的媽媽和親舅舅都能綁架孩子,還有誰不能呢?這世界上,他最掛心的就是這個孩子了。為了預防萬一,他找了個小保姆,和春平一起照看孩子。除了家人和幼兒園的阿姨以外,不準任何外人接觸孩子。
有一點值得安慰的是:王二傻的葬禮非常地隆重和熱鬧。那一天,他穿了一身真正的制服:頭上的帽子是新的,腰上的皮帶也是新的,而且生平第一次穿上了皮鞋,像一個真正的交警那樣。這行頭全都是楊結實給他買的。楊結實想,二傻活著時最大的愛好就是穿警服、做交通警察,死了無論如何也得讓他滿足一次。出乎王有成的意料,村裡的絕大多數小學生家長都來參加了葬禮,小學生們更不用說了。雖然老師沒有特意組織,但他們全都來了,而且一個個哭得小淚人兒一般。孩子們來的時候都給二傻帶了禮物,有圓溜溜的鳥蛋,有活蹦亂跳的蛐蛐,還有彩色玻璃球等,各種各樣、應有盡有,全都是二傻生前最喜歡的東西。
楊結實的礦上剛剛死了三個人。死人這種事,其實是瞞不住的。村裡知道,鄉里也知道。不過,他們都接受了楊結實的紅包,裝作不知道,不過問,也不上報,就算是瞞住了。當然,也有實在瞞不住的時候。瞞不住了就得報,不能硬瞞,否則就會弄巧成拙。除了那些瞞下的不說,幾年來,楊樹崗煤礦報上去的死亡人數已經累計九個。按規定,只要再有一個,這個小煤礦就必須關掉了。楊結實知道,自己須得萬分謹慎才好。村裡有好多人眼紅他打窯發了財,正找窟窿下蛆,拿著放大鏡瞅他的毛病呢,只是苦於沒有確鑿的真憑實據而已。讓他們抓住把柄捅出了漏子來,只能吃不了兜著走了。
春平的姑就是楊結實的前妻劉梅。說起來呢,劉梅也不算是春平的親姑,只是她的叔伯姑而已。劉梅她怎麼會突然生了癌呢?楊結實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春平哭著說:都是我害了她。她是生了悶氣才會得病的,我壞了良心,將來也不會有好報應,你走著瞧吧。說著話,哭得更傷心了。楊結實一邊從口袋裡抽出一根煙來點上,一邊想,春平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自己一時意亂情迷,娶了年輕貌美的春平,過的又是什麼日子呢?
蹬腿咽氣你撒手了。
轉眼半個多月過去,時令已經進入了臘月,春節一天一天地臨近了,有的人家已經開始零零碎碎地辦年貨。山裡人,年貨辦得早,圖的是個便宜。等過了臘月二十三的小年,連一根青菜的價錢也會翻兩番。趁著年味兒還不是很濃,能夠存放得住的東西先買一買,多少可以省幾個錢。楊結實也派人去採購了一些大米和食油,準備過年的時候作為福利發放給工人。
從井下上來以後,楊結實又到各處看了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地運行著。煤一筐一筐地從井下運上來,又一車一車地賣出去,花花綠綠的鈔票一沓子一沓子地進賬,像流水一樣。看來,這人要是走了運,不想發財都不行。而這樣的好運道一生能夠遭遇幾回呢?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賺錢才是硬道理,別的一切都通通地去他媽的蛋吧。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男人無毒不丈夫,不狠下心來不行。
楊結實到底是個泥腿子出身的暴發戶,雖然擁有兩輛私家車,自己卻不大會開,替他開車的是一個名叫劉石根的小夥子。劉石根是外地人,原本是礦上一個下窯挖煤的打工仔,楊結實看他長得人高馬大,再加上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且會開車,就讓他做了自己的司機。原來替他開車的是他的一個遠房表侄,那小夥子嘴巴太松,把不住門兒。有個屁大的事,就傳揚得到處一片腥乎乎的,跟灑了羊血似的。後來,他就看中了這個啞巴劉石根。每一次進城,他都只讓石根一個人跟著,圖的就是他那鋸了嘴兒的葫蘆,悶啞。小夥子不是個天生啞巴,他比比劃劃地告訴工友,他十幾歲上喉管里生了瘤子,開刀以後就失了音。不過,他的耳朵卻像兔子一般的靈,除了不會說話,什麼事都不妨礙。
成堆的銀錢葬送完。
再掏出你的肝,
堂嫂原本是挺俊俏的一個媳婦。嫁給堂哥楊三以後,生下了一兒一女,一家人和和睦睦地過著日子,雖然說不上富裕,卻也有吃有喝、有滋有味。後來,村裡陸續有人打小煤窯發了財,堂哥楊三就坐不住了。看著別人大把大把地掙錢,誰能不眼紅哩?於是,千方百計地從親戚鄰居那裡聚攏了一些資金,又把房產證抵押給銀行貸出了一筆款子,就開始雄心勃勃地打起了小煤窯。煤窯打透以後,還沒等開始賣煤,忽然下起了多年不遇的大暴雨,他的窯由於地處低凹,水灌進了窯筒子里,巷道被大水泡塌,發生了嚴重的冒頂,井下二十多個工人一個都沒能逃生。
男人們都是家裡的頂樑柱,死一個男人,就破滅一個家庭,剩下一群老人、婦人和孩子。一百多個男人死了,一百多個家庭被毀掉了。老人們失去了兒子,孩子們失去了父親,妻子們失去了丈夫。留在人們心口上的傷痛,永永遠遠都無法抹平了。不過,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那些上了年歲的老人一般都被封鎖了消息,蒙在鼓裡頭。在他們沒有任何知覺的情況下,他們的兒子就已經在千里之外化作一縷輕煙,直到臨死,他們都再也不可能見到自己的兒子一眼了。不知道這對他們來說究竟是一種安慰還是一種殘忍。

11

男女之間的事情,有了第一回就會有第二回。當春平告訴他,自己懷了身孕時,那楊結實才知道自己惹下了麻煩。春平死活不肯打胎,他只好硬著心腸跟老婆離了婚,娶了春平。好在春平嫁過來以後,給他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他心裏這才多少安慰了一些。不過,也沒少挨村人的罵。他想,罵就罵吧,哪個男人不喜歡年輕貌美的https://read.99csw.com女人哩?單單是為了兒子,挨這份罵也值得。
誰知,就在楊結實躊躇滿志地忙著煤窯的事情時,後院里卻是起了火:他的兒子楊小元失蹤了。小元六歲,在村裡上幼兒園。他吃了午飯後在自家院門口玩耍,媽媽春平去了一趟廁所出來,孩子就不見了。春平把整個村莊全找遍了,都沒有找到,哭著把電話打到了煤窯上。
後來楊結實想:老婆是個膽子極小的人,每一次窯上出事她都嚇得半死。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慢慢地產生了幻覺,進而造成短時的神經錯亂也是有可能的,這世界上絕對不會有什麼鬼魂存在。但,自那以後他還是再也不敢單獨一個人睡覺了。在家裡是和老婆孩子睡一張床,在窯上則跟啞巴睡在一個屋裡。石根就是他的膽。只有聽著石根的呼嚕聲,他才敢踏實地閉上眼睛。
煤礦上出事故這是家常便飯,幾乎防不勝防。塌方、冒頂、出水、瓦斯爆炸,不出這事出那事,按住了葫蘆瓢起來。沒辦法,上萬人的國有大礦還保不準哩,何況是這種雞卵般的私人小煤窯呢?不過,煤窯雖小,鈔票卻不少賺。楊結實打了幾年煤窯,已經為自己掙下了好幾百萬。雖然這次出事賠進去了一老鼻子錢,但絲毫不傷元氣。只要上級不把煤窯查封掉,要不了兩個月,那戳出來的窟窿眼子就會富富裕裕地填補上,該咋掙錢還咋掙。
空心的人兒你能走到哪一天?
說起來,他這暗疾的病根兒還出在煤窯上。那是幾年前,他當時正在桑拿房裡跟小姐玩兒到興頭上,忽然接到電話,說是窯上死了人。他聽了,渾身猛一激靈,隨即像蛇一樣軟癱了。自那一次以後,他就再也振作不起男人的雄風來了,而且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使勉強睡著了,也是噩夢聯翩。不是夢見瓦斯爆炸,就是夢見巷道塌方,要麼就是冒頂出水,工人被淹。這些事故只要發生一件,就會讓他墜入萬丈深淵,永劫不復。有時候,正睡得好好的,突然聽到電話鈴響,他就會嚇得跳起來,以為是井下出了事。這種高度緊張的狀態搞得他神經崩潰、如履薄冰,怎麼會不得病呢?為了緩解情緒,讓自己徹底放鬆,只有一個辦法:去桑拿房找小姐。
楊結實無可奈何,只得離開鄉政府。從鄉政府那裡回來,他感到渾身燥熱,血管里像是爬著無數條火蛇似的,便洗了一個冷水澡。被冷水兜頭蓋腦地沖了一番,他終於有點兒靈醒過來了。靈醒過來以後,他就嚇出了一身冷汗,連脊梁骨都是麻的。他想:自己一時昏了頭,險些釀成了一場大禍,幸虧副鄉長孫金成沒有相信。他若是信了,自己就徹底玩兒完了。轉念又一想:無風不起浪。誰會平白無故地拿個屎盆子往自己的頭上扣哩?孫金成不是不信,而是不願意相信,也不敢相信罷了。這事若是捅出去,整個鄉政府領導班子的烏紗帽怕是得一窩端。他孫金成這是在暗中點化和保護自己呢。當然,無利不起早,他也不會平白地保護自己。按照慣常的規矩,楊結實打點了一個肥肥的紅包,第二天晚上就送到了孫金成的家裡,話也不點明,只說多謝領導關照。這種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干過多少回,早已熟門熟路了。
王有成一看要吃官司,立刻就軟塌了下來。聲淚俱下地,一邊哭著一邊說:自己也是沒奈何了才想到這條路的。大兒子要在城裡買房子,小兒子要念研究生,都急等著使錢哩。他想,傻子活著也沒用場,不如拿他換錢應應急。再說,自己養著個傻兒子,也愁得慌。眼時下好對付,等他們老倆口都下了世,這孩子早晚也是個死。不是凍死,就是餓死,左右不會好死。與其等著將來遭罪,不如變長痛為短痛,自己親手結果了他,還會落得個囫圇發送。要不了半袋煙的工夫,他就過去了,也受不了多少罪。早死早托生,說不定來世還能有好日子過。安置了他,自己死的時候也就無牽無掛,可以閉上眼睛了。
走到村口拉煤的公路上,看到村裡的王二傻舉著一面小紅旗,正在認認真真地指揮上學的孩子們過馬路。孩子們都很乖,王二傻叫他們走他們便走,讓他們停他們便停,倒也井然有序。王二傻是村裡王有成家的二小子。二十來歲了,是個天生的弱智。他整天遊手好閒、嘛事不幹,但,到了孩子們上學或是放學的時候,他就會準時準點地出現在公路牙子上,指揮孩子們過馬路。自從跟他爹去縣城裡見過了一次交警以後,多年來,他一直自個拿自個當交警,而且認真地履行著交警的職責。他穿了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條牛皮帶束在腰裡,頭上還戴了一頂掉了舌頭的帽子,遠遠地看上去,倒也有幾分交警的影子。
聽了周金水的話,楊結實吃驚得瞠目結舌。世界上居然有如此這般狼心狗肺的父親,也虧他想得出這樣惡毒的孬點子。如果他這一著棋得逞了,自己的煤窯就完蛋了。王二傻是本地人,死了是瞞不住的。以前的九個,加上他,剛好十個,窯是一定要被關掉的。楊結實越想越氣,越想越后怕,問道:那兩鱉羔子還在井下?
春平生下兒子以後,就沒有再出去做事情,一心一意守在家裡帶孩子。楊結實最愛吃她做的貓耳朵面。她揪的貓耳朵不大不小、不軟不硬,筋筋道道的,放在酸辣湯里煮出來,再加上蔥花兒和芫荽,比什麼都好吃呢。
周金水道:那還用說?向礦上訛錢唄。弄死了傻瓜兒子,再偽裝成礦難事故,既除掉了一個包袱,又可以索賠到手一大筆錢,一舉兩得呢。
泌縣長聽了孫金成的彙報,氣得拍著桌子,把手機都摔了,並以最快的速度命人調來了省里的救護隊,開始了營救行動。楊結實的技術員周金水一看這架勢,知道事情不妙,裹挾了一筆款子,悄悄地逃到外地去了。
留下娘親你全不管。
家離窯上二里多地,抬腳就到了。到了窯上以後,楊結實並沒有倒頭就睡,而是從賬上取了三萬塊錢,讓啞巴石根開了車,自己親自往醫院送去。不過,他沒見劉梅,把錢交到了她後來的男人張四倍的手上,並囑託不要告訴劉梅。那張四倍是個本分人,接了錢,千恩萬謝的,只差沒有給楊結實下跪了。楊結實到醫生那裡問了情況,得知劉梅已沒指望治好,便長嘆一口氣回去了。心想:人的命,天造定,各人有各人的福壽。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楊結實雖然心裏惱恨,也不想春平去坐牢。真坐了牢,事情傳揚出去,自己的臉往哪兒擱呢?不說別的,單單是為了兒子小元也不能。於是,花了肥肥的一筆錢,上上下下地打點了一番,又請人家吃了幾回飯、喝了幾次酒,這起綁架案就變成了家事糾紛。春平呢,由於感激楊結實在關鍵時刻替自己和弟弟說話,免了他們的牢獄之災,也不提離婚的事情了。
堂嫂蓬頭垢面地坐在家門口,守著她家那條瘦骨嶙峋的狗,一遍一遍地重複著那幾句話,聽得楊結實毛骨悚然。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空心的人。整個楊樹崗村也是一個空心的人。自己的心被掏空了,楊樹崗的五臟六腑也被掏空了。但人們還在瘋狂地掏、瘋狂地挖,想停也停不下來,如同中了魔法一般,什麼都不管不顧了。地下的礦藏是祖宗留下來的。經他們的手都挖清賣凈了,將來的子孫們用什麼呢?沒有人考慮這個問題,他楊結實也不考慮。他和別人一樣考慮的是:怎樣才能多挖一些、多賣一些、多賺一些。爹死娘嫁人,管它是天塌還是地陷呢,活一時只能顧一時了。再說,除了花花綠綠的鈔票以外,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填充進自己那顆空蕩蕩的心了。
金銀財寶還沒掙到,
已經很長時間了,楊結實進了城都是這樣:先吃一碗黑老婆羊肉泡兒,然後再去桑拿房挑一個漂亮妞兒,自己親自坐陣,讓啞巴石根替自己嫖,嫖完以後開車回家,這差不多成了固定的程式。
對方限他四十八小時之內把錢放到指定的地點,並揚言:若是膽敢報警的話,就立即撕票。楊結實過了四十歲才得了這個兒子,疼愛得如同心尖尖似的,哪裡捨得孩子被撕票呢?於是,一邊想著對策,一邊慌慌張張地籌錢。三百萬不是小數目,也不是說湊就能湊齊的。想到自己千辛萬苦掙來的錢,卻要白白地交到別人的手上,心裏便感到萬分地不甘。而且,他斷定:這綁匪是自己的熟人。因為他連話都不敢說,只用簡訊的方式來跟自己聯繫,顯然是怕自己辨認出他的聲音來。於是,一咬牙乾脆偷偷地報了警。
一個傻子死了,對大家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影響,大家該怎麼活還怎麼活。
官人你心狠肚腸爛,
身家性命都拋舍掉。
縣城在幾十里開外的地方,依山而立、極盡鋪排。雖然面積不大,卻繁華似錦、熱鬧非凡。洗腳城、豪華大酒樓、咖啡屋、秀女坊,大城市該有的花樣,這裏一樣也不短缺,上百萬元一輛的私家小轎車更是觸目可見,被省城的人戲稱為「山城小香港」。一個坐落在山區的小縣城能夠這般繁華,全得益於這裏的煤礦。這個地方別的沒有,就是出產煤炭。煤炭是現成的,就埋藏在地底下,只要挖出來,就能換成錢,想不富都不成。不過,那些富得流油的都是像楊結實這樣的私人窯主。
但楊結實主意已定,此刻,他已經被那種敲擊聲折磨得神志不清了。失眠了又一夜以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懵懵懂懂地趕到了鄉里,找到鄉里負責煤礦安全的副鄉長孫金成說:自己的窯底下堵了兩個人,已經二十多天了,讓孫金成想辦法調集省上的救護隊來營救。副鄉長孫金成一聽,嚇了一大跳:「百日無事故」活動剛剛告一段落,在總結表彰大會上,有關的領導都披了紅、掛了花,有兩個抓安全的副鄉長還被提拔成了正科級幹部。縣裡現在又提出了「爭創安全年」的口號,到時候,誰表現得好,就可能直接提拔到縣裡。相反,若是出了問題,馬上就會被就地免職。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誰敢含糊?再說,堵到窯底二十多天了,到現在才營救,這是什麼性質的錯誤?說得嚴重一點兒,簡直就是故意殺人。若是捅了出去,別說是他這個副鄉長,怕是連書記和鄉長都保不住烏紗帽。這事非同小可。
先挖出你的肺,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楊結實和周金水一起,親自拿起煤鎬來,又把巷道口進行了一番偽裝,以防引起別人的疑心。忙活了好一陣子,兩個人正準備離開的時候,楊結實忽然聽到什麼響動。工人們全部在幾公里以外的西北方向作業,會是什麼聲響呢?楊結實把耳朵貼在井壁上認真聽了聽,確確實實有聲音,是從廢棄的巷道深處發出來的,隱隱約約地,很微弱。不仔細聽的話,根本聽不到。但,那聲音是確實存在的:鐺,鐺鐺,鐺鐺鐺。是用煤鎬敲擊什麼硬物發出來的聲音。聲音斷斷續續的,停頓了十幾分鐘以後,又響了一次。楊結實和周金水屏心靜息地聽了一陣子,然後意味深長地對望了一眼:很明顯,那兩個人還活著。是他們在求救。此時,距離事發已經三天了。若是現在開始營救的話,不但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說不定自己還要去坐牢。明知道井下有人被困,卻遲了三天才開始行動,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小的罪過。楊結實和周金水估算了一番,哪怕以最快的速度掘進,想要達到他們所在的位置,也得一個星期。即使用鑽井機從地表垂直往下鑽孔,至少也得五天。因為這一帶是山區,地質堅硬,大部分都是石頭,掘進速度很慢。他們已經被困了三天,堅持不了多久了,連最低時限的五天也堅持不到。不吃不喝,再加上缺氧,生還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雖然他們此刻還活著,不過比死人多口氣兒而已,只能算是活死人了。這真真是應了那句俗話:當兵打仗的糧子,是死了沒埋的;下窯挖礦的煤黑子,是埋了沒死的。營救是沒有意義的,只能徒然地勞民傷財,最多找到兩具屍體罷了。而屍體埋在哪裡不是埋呢?兩個人又忙活了一陣子,把巷道口處理得連一點破綻都沒有,然後咬咬牙,硬著心腸離開了。
他算一算,從那一次冒頂事故到現在,已經二十來天了,那兩個堵在巷道里的人絕對不可能活著。到底是誰在「鐺,鐺鐺、鐺鐺鐺」地敲呢?他快要被這種聲音折磨死了。他相信,那種聲音如果繼續敲下去的話,他終有一天會死掉的,不死也會像堂嫂一樣瘋掉。死他不怕,他活著已經沒有什麼念想,也沒有什麼牽挂了,但,在死以前,他一定要制止住那種聲音。否則的話,他相信,自己哪怕到了陰曹地府裏面也不會得到安寧的。
在礦上遛達了一圈子以後,楊結實就回家去了。不知道為什麼,在窯上待著他老是感到心焦意亂的,儘管煤窯的形勢看上去一片大好,可他還是覺得不踏實。回到家以後,孩子已經睡了,春平卻在那裡抹眼淚,眼睛都哭腫了。自從鬧出了「綁架」事件以後,兩個人一直不咸不淡地過著,既沒吵也沒鬧。現在,春平卻無緣無故地把眼睛都哭腫了,他一看見就來了氣:好吃好喝地供著她,大把的鈔票讓她花著,她為什麼還是不滿足呢?於是沒好氣地問道:又號什麼喪呢?還嫌我的心裏不夠亂不是?春平流著淚說:我姑生了癌,快要死了。楊結實一聽,傻了似的呆住了。

1

幾天幾夜過去了,井下的工友們還有一部分沒有找到。按通常的判斷,這一部分人即使找到,也幾乎不存在生還的可能了。家屬們的希望像穿了孔的氣球一樣,一點一點地破滅了,她們開始絕望地哭泣。有的女人支持不住,就暈厥了過去。礦上只好派了專門的救護人員守在那裡,以便及時救助她們。
這一天晚上,楊結實剛從外面回到礦上,抓安全的技術員周金水就黑著臉摸進屋裡來了。一看周金水的臉色,楊結實就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卻又嚇得不敢開口問話。

3

據楊結實的妻子劉春平說:自從她嫁給楊結實以後,楊結實就做不成男人、行不成夫妻之事了。什麼葯都吃了,什麼法子也都使了,就是毫不見效。自己才二十多歲,跟著他守活寡,原本就一肚子的read.99csw.com委屈,楊結實卻又疑心重重,唯恐她給自己戴了綠帽子。只要見到她跟別的男人說一句話,就要盤問老半天,連走一趟娘家都得經他批准,更不要說到縣城一趟了。哪怕守著金山銀山,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麼過頭呢?她想離婚,楊結實卻死活不答應,說是丟不起這個人。並揚言:若是春平敢主動提出離婚的話,一分錢都甭想得到,兒子也甭想再見一面。楊結實怕她跟自己生貳心,偷攢私房錢,或是偷著養「小白臉兒」,除了每月給她一定的家用以外,別的錢連邊都不讓春平沾。春平呢,也不知道楊結實到底有多少錢。
石根不會說話,夜裡只要回到屋裡就躺下了,但眼睛卻是睜著的。雖然是黑暗中,屋裡的一切都輪廓清晰。對面床上的楊結實又干又瘦,像個大煙鬼一樣,但,卻是自己的衣食父母。除了每月會給自己幾百塊錢的工資以外,每替他嫖一次,還可以再拿到一筆獎金。這樣一個月就可以掙到一千多了。那些鑽窯底挖煤的弟兄們,有時候辛辛苦苦一個月,累得吐血,也拿不到這個數,而且整年都沾不上女人的邊,見了母豬都想多看兩眼。比比他們,自己實在不應該再抱怨什麼了。
事件發生以後,村裡馬上把孩子們送到了縣城的醫院里,楊結實趕到的時候,小元早已閉上了眼睛,連「爸爸」都沒有來得及喊上一聲。孩子已經渾身冰冷僵硬了,楊結實還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裡。他不哭也不叫,就那麼抱著孩子一動不動地坐著,目光空洞、神情獃痴,像泥雕一樣。後來,親戚們實在不忍心看他這樣,強行把孩子接過來送到了殯儀館。
周金水說:今天不是趕得巧,就出大事了。我下井檢查安全情況的時候,見泵機那裡沒有人,看泵的王有成不曉得溜到哪旮旯去了。我想:這個時節,不堅守崗位,若是出了問題,誰負責呢?於是,我就到處去找他。經過一個僻靜的拐角時,我無意間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拚命地踢蹬,我嚇得頭髮都豎了起來,以為是鬧鬼哩。
楊結實忙問:咋了?出啥事了?
不要說打窯投入的本錢,單是這些工人的賠命錢就是幾百萬,楊三到哪裡去弄呢?於是,沒等上頭來抓他,他趁人不注意,自己也跳進了窯筒子里。那時候,工人的屍體全部被救護隊弄上來了,窯筒子里的水剛剛抽完,裏面存了幾米深的淤泥,他一頭扎進去,連個影子都沒有剩下。後來井架子也塌陷了進去,窯筒子被填平坐實,那個窯就成了他為自己掘的墳墓,他至今還睡在裏面沒有弄上來。弄上來得花幾十萬,誰出那個錢哩?他死了以後,堂嫂麻寶妮就瘋掉了。不分白天黑夜,像個幽靈似的在四野里遊盪,見人就問:楊三呢?他怎麼還不回來?她雖然神志不清,但是卻知道楊三是死在窯底的,所以,她多是在村子里的煤窯周圍徘徊。村子里有十幾個小煤窯,大家全都認識她。見她可憐,總是哄騙她說:楊三明天回來。剛開始的時候,天黑了,她的孩子還出來找她。時間久了,孩子也不管她了。沒那個閑工夫。不過,她家裡的狗倒是對她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她走到哪裡,它便跟到哪裡,同吃同住、寸步不離,真正是相依為命。
過去每一次上了香回來,楊結實的心裏都會太平一陣子,踏踏實實地睡上幾個好覺。可是,這一次卻不同。回來以後,他的心裏更亂了。他堅信,自己剛跪下去的時候關公爺的臉是安詳平和的,可是,在他抬起頭來的時候,關公爺卻是一臉怒容。關公為什麼會發怒呢?他是不是知曉了自己的秘密?
楊結實從城裡回來,已經午夜時分了。這時候,老婆孩子肯定都睡了,他沒有回家打擾她們,而是讓啞巴把車直接開到了窯上。走到離窯場幾十米的地方,他忽然看到一個黑影子斜躺在磅房外面的牆根那裡。他嚇了一大跳。是誰深更半夜躺在這裏呢?莫不是又死了個人?一想到死人的事,他就心驚肉跳。
這就太匪夷所思了不是?作為孩子的親生母親,她為什麼要主使別人綁架自己的孩子呢?警方分析,春平可能是不忍心自己唯一的弟弟坐牢,有意要搭救他才這麼說的。然而,詳細詢問之下,事情卻是千真萬確。

7

楊結實默默地抽完了一袋煙,問道:啥癌?春平道:說是食道癌。已到晚期了。楊結實又問:人這會兒在哪裡呢?春平道:還能在哪裡?醫院唄。楊結實說:瞧空兒我去看看她。春平道:家裡人都瞞著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你冒不突地跑去,算怎麼回事兒哩?再說了,她恨得你咬呀切齒,哪裡肯見你?楊結實想想也是。於是便坐下了,對春平說:揪一碗貓耳朵吧。
由於礦上還沒有拿出處理善後事宜的最後方案,那些從礦井下面抬上來的屍體暫時還不能被火化。由於數量太多,一部分安置在醫院的太平間里,一部分被安置在殯儀館的停屍房裡,一具一具,整整齊齊地排列著。被炸爛的腦袋已經縫好,被砸斷的胳膊和腿也都接上了。有的人可能臨死的時候還在不斷地掙扎,抬上來的時候,兩隻胳膊拚命往上扒叉著,高高地舉過頭頂,已經僵硬得定了型。人們只好把他們的胳膊從肩膀那裡割下來再裝上,才能給他們套上衣服。他們穿著礦上特別購置的統一服裝,像是躺倒在地上的剛剛收割起來的莊稼捆子,一個挨著一個,瞅著叫人心酸難禁。
楊結實把礦上的技術員周金水找來,秘密地研究處理方案。方案呢,也無非兩種。一種是順著掌子面往堵死的巷道裏面挖。不過,兩千多米的距離,即使挖掘速度再快,也得好幾天。另一個方案呢,就是從地面上新開一個口子,對準他們所在的位置,直截了當地垂直掘下去,這樣只要幾百米的距離就可抵達,可以相對地節省時間。不過,這得請省里的救護隊來,他們有專門的鑽探工具。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採取哪一種方案,花費都不菲,沒有個幾十萬元,怕是下不來。
啞巴壯得如同一頭公牛,在自己的指令下,他可以把小姐收拾得丟盔卸甲、潰不成軍。在那樣的時刻,楊結實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運籌帷幄、指揮若定的大將軍一樣。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會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而啞巴充其量只是他手下的一名卒子、一條公狗而已。久而久之,他就好上了這一口兒。每一次帶著啞巴進桑拿房以後,他都覺得像抽了一桿大麻,過了一把毒癮一樣。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辦法能讓他釋放壓力。啞巴石根就是他的槍頭、他的陽|具。什麼是男人?有錢才是男人。楊結實認準了這個理兒。他不相信自己擺不平春平這個小女子。
今天這是怎麼了?他楊大爺還沒吃過小姐的閉門羹哩。一個臭婊子,擺什麼譜兒呢?再說,自己花錢是來找樂子,不是來找氣受的。於是問:嫌大爺我給的錢少不是?再加你五百,一個鍾一千塊,怎麼樣?小普把臉一凜,冷冷地道:莫說是一千,就是一萬俺今個也不做。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那楊結實的火氣騰地一下就躥了起來。走上前去,二話不說,一把扯掉了她的裙子。那小普一邊反抗,一邊尖聲喊叫著,像被強|奸了一樣。她越這樣叫,楊結實的火氣越大,正要把她按倒在地上時,頭上突然挨了重重的一記悶拳。他趔趄了一下,險些栽倒,抬眼一看,向他掄起拳頭的,居然是啞巴石根。他罵了一句「狗雜種」,隨即怒火萬丈地一腳踹到石根的襠部,石根正要再次揮拳向他打來時,樓下的保安聽到動靜沖了進來,桑拿房的老闆也趕來了。
不過,孩子們過公路的機會不是太多,也就是一天三四趟的樣子。除此以外,王二傻就無事可做了。春平就想:既然他沒事可做,為什麼不能陪自家小元玩耍呢?於是,孩子不上幼兒園的時候,春平就讓小保姆去叫王二傻來自己家門口玩兒,王二傻來了,村裡的小朋友們自然也就來了,這樣小元在自家門口就可以跟小朋友們玩耍了。春平呢,也不是個小氣的人,家裡有了好吃的,就分給二傻和小朋友們吃。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王二傻就成了小元最喜歡的玩伴兒。只要從幼兒園裡放了學,他就「二傻二傻」地叫。二傻呢,由於能從春平的手上得到好吃的稀罕物,也喜歡到春平家門口來玩兒。誰知,這樣玩兒來玩兒去的,竟是玩兒出事端來了。
令楊結實感到懊惱的是:自己身上的暗疾被別人知道了。這是他多年的心病,也是他最不願意麵對的事實。想想看,一個正當盛年的大男人,卻做不來男人的事體,弄得老婆要離婚,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恥辱的呢?正因為做不成男人了,他才拚命地賺錢,想用鈔票撐起腰杆子來,活得像個男人的樣子。然而,他越絞盡腦汁、挖空心思地掙錢,神經就綳得越緊,那個東西也越不管用。他什麼葯都試過了,甭說「偉哥」,偉爹、偉爺到了他這裏也不行。
王有成抽完了一支煙,磨磨唧唧地說道,自家老三想念研究生,得花一老鼻子錢,他想讓老二也下窯幹活兒,多少掙幾個。並且說:甭看老二缺心眼子,力氣卻是有的。下了窯一準兒不會少挖煤,而自己只要求算他半個工。
由於井下出現了冒頂塌方的情況,楊結實不放心,親自下井去查看。這次下井他沒帶別人,只帶了周金水一個人。他們下到窯底以後,先去查看了那條被堵死的巷道。那條巷道距掌子面好幾公里,位於東南方向,廢棄了好些時了。現在,正在挖煤掘進的工作面位於西北方向,距離這裏很遠,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這個地方。
楊結實是楊樹崗煤礦的礦主,以前差不多每個禮拜都要進城去洗一次桑拿。可是,由於礦上剛剛出了事故,死了三個人,好不容易才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地打點好,半個多月沒有進城去,渾身的骨頭如同擰得過緊的螺絲帽,快要綳不住勁兒了。心說:賤骨頭、賤骨頭,這人的一身骨頭幫子就是賤。幾天不拿捏拿捏、敲打敲打,就渾身不自在,跟鬧了豬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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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傻雖然傻,村裡的人大抵都認得。見楊結實走來,便認真地向他敬了一個禮,並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什麼東西來,硬往他的手裡塞。楊結實一看,是一隻活生生的蛐蛐,就又塞回到二傻的手裡頭說,你拿著玩兒吧。然後,就走開了。一邊走一邊想:這孩子,心眼兒倒也不孬,就是腦殼子進了水,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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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結實問小姐「普」是什麼東西,小姐老老實實地回答:「普洱茶」。楊結實見她很靦腆,不是個會耍心眼子的女孩兒,於是,便直截了當講出了自己的條件。小普起先無論如何也不同意他所謂「二龍戲珠」的三人遊戲,楊結實把價碼升到兩倍的時候,她終於紅著臉點了頭,算是默認了。於是,楊結實便打電話給石根。
楊結實接到電話就往家裡奔。走到半路上,腰裡的手機響了一下,一看,是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原來孩子是被綁架了,對方開口就要三百萬元的贖金。楊結實立刻意識到:自己過了年以後,在煤窯上大動干戈地投資,做得太張揚了一些,露了富,別人可能誤以為他手頭的錢寬裕,才來勒索他的。
雖說勒索沒有成功,但綁架是事實,罪名也是成立的。按有關法律,孩子的舅舅劉春發至少要被判處十年以上的徒刑。春發才二十多歲,連媳婦都沒娶呢,若是坐上十年的牢,前半輩子差不多就毀了。楊結實有心想替他求情,但他的犯罪行為已構成事實,又趕上春季嚴打,看來,小舅子春發坐牢的命運是不可改變了。誰知,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小舅子剛被逮走,楊結實的老婆春平卻主動向公安局去自首,說事情是自己一手策劃的,弟弟春發是在自己的威逼之下,迫不得已才這麼做。她要求放了弟弟春發,把她關進去。
楊結實回到空蕩蕩的家裡,感覺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如同進了冰窟窿一般。更讓他不能忍受的是,由於他跟堂哥家是鄰居,一回到家裡,他就會聽到堂嫂那個瘋婆子凄絕哀怨的歌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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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結實的解釋雖然勉強講得通,但,說小姐們是世界上最骯髒、最霉氣的東西,啞巴就有些不同意了。他知道,那些妹子跟自己一樣,都是從貧窮的外地來這裏打工的。但凡是女人,誰天生就願意作婊子,被男人當豬狗一樣地糟蹋呢?每一次做那種事情時,他都覺得自己簡直不是人,是畜生。既對不起那些拿身體換錢的女孩子們,也對不起自己的心上人。是的,他心裏是裝著一個姑娘的。那姑娘比他的生命更重要,他就是為了那個姑娘才出來打工掙錢的。結果到了這裏,自己卻跟別的女孩子們做這種事情,雖說是受人指令,但每一次他心裏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慚愧和罪惡感。這種罪惡感有時候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不過,沉溺於其中的時候,他也會得到暫時的麻醉和快樂。久而久之,他甚至習慣和依賴上了這種沉溺。他覺得,這對他來說彷彿是一碗毒酒。他明知道喝了會中毒,但,卻禁不住它的誘惑。尤其是想到那一張一張的鈔票,他就更加無力拒絕了。他想,權當自己在做那種事情時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狗吧。小姐們雖然忍辱含詬,但也像他一樣,不慍不火、不惱不怒,在那樣的時刻,她們可能也從內心裡把自己當了豬、當了狗吧。他想不明白的是:鄉下人為什麼只有把臉藏進褲襠里,拿自己不當人的時候才能賺到錢呢?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再等等吧。等攢下一些錢,就回去像人一樣正正經經地過日子,永不再做豬做狗。這樣想著,石根也慢慢地睡著了。
官人你心狠肚腸爛,
不過,啞巴石根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楊結實為什麼不親自嫖,而讓自己替他代勞呢?是他不願意下那四兩力嗎?有一次,他曾經比劃著問過楊結實。楊結實告訴他:自己是開煤窯的,最怕沾上霉氣,沾上霉氣就會走倒運。而小姐們則是這世界上最臟骯、最霉氣的東西,萬萬沾不得。沾不得又想得慌,就只好讓他作替身,而自己來飽眼福了。看別人嫖比自己親自嫖更過癮。
先挖出你的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