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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誰辯護

你為誰辯護

作者:川妮
李可沒有說什麼,她甚至沒有注意到杜翰情緒的變化,她很快就摟著杜翰睡著了,她的臉在月光下,像一朵寧靜的百合花。
李可對杜翰接手豆蔻的案子是有足夠信心的。李可儘管從來不過問杜翰工作上的事情,但她以為自己是了解杜翰的。一想到妞妞的案子,還有在那個案子上,杜翰從頭到尾都在流淚的樣子,李可就在心裏,生出對杜翰的信賴。
李可不想說話,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杜翰。

杜翰懶洋洋地坐在地板上,渾身舒適得就像膨脹的麵包一樣,他對自己滿意極了!長期籠罩在他心上的那朵失敗的烏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都灑滿了燦爛的陽光。杜翰摸著肩膀上被李可咬疼了的地方,心裏升騰起越來越多快樂的氣體。「噢!噢!噢!」杜翰對著窗戶,大叫了三聲,心裏那些快樂的氣體,像五彩的氣球一樣,飛到了空氣中。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連你的先生代理了彭洋的案子你都不知道?」楊威故意說得輕描淡寫的,他知道這件事在李可那兒,一定是一個重磅炸彈,炸得李可血肉橫飛。他很想看見李可在他的面前倒下來。李可倒下去,他才能站起來。
大量新鮮空氣湧進了李可的肺里,李可平靜下來。她從電話機的來電查詢裏面翻出了楊威的電話號碼,她的手痙攣了一下,然後堅決地按下了回撥鍵。
杜翰重新躺到地板上,他的身體,再次充滿了對李可的渴望。杜翰對愛情和婚姻的信心,空前的堅定。杜翰躺在地板上,看著在陽光中飛舞的塵埃,突然想到了楊威,楊到楊威的時候,他的身體充滿了張力,他不僅沒有矮下去,反而覺得自己更挺拔了。杜翰終於在跟李可結婚五年之後徹底打敗了楊威。
電話是主任打來的,主任說,城南中學發生了殺人案。是學生。一起校園血案。主任的話,簡簡單單,但是,每一個字,都像子彈一樣飛進了李可的耳朵,李可的耳朵里,一片轟鳴。李可沒有說話,主任已經堅決地掛斷了電話,主任的簡潔是出了名的,他從來沒有多說一個字的習慣。李可從地上跳了起來,她的身體,一下子恢復了原來的重量。
當然,最不能理解李可的是楊威。想到楊威,李可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楊威和杜翰是那樣的不同,楊威從來不流淚,在楊威那兒,沒有什麼事情是解決不了的。任何事情到了楊威那兒,都變成了條理清楚的邏輯思維。楊威不流淚,也不發火,在他看來,發火和流淚都是沒用的,楊威不相信眼淚。楊威總是保持著一種心平氣和溫文爾雅的樣子。給客戶開天大的價,他都是這副樣子,眉頭都不皺一下,他不動聲色的樣子,在客戶眼裡,就是信心的保證。楊威出道以來,從沒有輸過官司。只有李可讓楊威丟失了一貫保持的風度,在李可這兒,楊威徹底地輸了一把。所有人都覺得,李可幫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和自己的男朋友作對,簡直是一個瘋狂的舉動。其實,開始的時候,李可並不想和楊威發生衝突,見過杜翰之後,李可曾經跟楊威談過一次,她希望楊威勸那個磚廠老闆放棄反訴,給予妞妞合理的賠償。李可從來沒有跟楊威談過工作上的事情,自從認識楊威后,楊威對李可的原則就是一個字,寵!他能想到的寵一個女人的方式,全都用上了。李可其實不喜歡楊威寵她的方式,她覺得楊威把好多東西強行塞給了她,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擠在她的心裏,讓她的心像一個沙丁魚罐頭一樣,擁擠不堪。但是,她說不出來,楊威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寵著她,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即使說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她,哪一個女人不喜歡被人寵?李可的同事就曾經羡慕地說,如果李可想養企鵝,楊威一定會想辦法去南極幫她搞一隻回來。儘管李可不喜歡楊威寵她的方式,但她對自己在楊威心中的位置,還是有把握的。楊威的寵愛給了李可一種很深的印象,楊威是在乎她的。所以她覺得很有把握說服楊威,楊威有的是官司打,找他打官司的人排成了長隊,而且,明擺著的,是那個磚廠廠長欺負人。如果楊威同意說服磚廠廠長,憑他的能力,是完全可以辦到的。可是,當李可把自己的意思跟楊威說了以後,楊威不僅沒有答應李可,反而把笑容收了起來,換成一臉的嚴肅,他嚴肅的樣子,讓李可很不習慣,李可覺得他像戴了面具一樣。楊威不管李可的感受,他一字一頓地對李可說,我不可能放棄,不僅不能放棄,我還要打贏這個官司,你趁早不要跟我作對。楊威的態度讓李可很意外,這種態度也刺|激了李可的自尊心,楊威從來沒有這樣跟她說過話,她變了臉色,冷冷地說,那就法庭上見!楊威顯然理解錯了李可的表情,他把李可的樣子當成是撒嬌了,他趕緊把李可抱緊了,將一個微笑恰到好處地開放在臉上,然後說,傻瓜,我們是什麼關係?你怎麼不明白,你幫助別人和我作對有什麼好處?李可掙脫了楊威的摟抱,她鄭重其事地對楊威說,我們從來沒有談過工作上的事情,你從來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今天我們好好談一談。楊威笑起來,他大概覺得李可認真的樣子很特別,他笑著說,好好,我聽著,看看你有什麼高論。李可說,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不是要和你作對。楊威說,這就對了嘛,我就知道你不會和我作對,你也不要管什麼妞妞不妞妞的了,至於那個叫什麼杜翰的律師,你更不用去管他了,那個倒霉的傢伙,剛出道就想跟我玩兒,我叫他一輩子翻不了身。李可愣了至少三十秒鐘,才說,楊律師,你誤會了,我不想和任何人作對,但我想幫助妞妞。楊威可能意識到自己說話有點兒失態,趕緊掏出煙來點上,抽了幾口煙之後,楊威又恢復了一貫的樣子,他淡淡地笑了笑,說,可兒,剛才是我不對,你別計較我的態度,我真的被你弄暈了,咱不談工作了,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基本弱智,男人一旦愛上一個女人,智商肯定不夠用。咱不說了,你想想,這個星期去哪兒玩兒?
見到李可之前,杜翰的生活已經陷入了絕境。他沒有任何出路了,他懷著一顆絕望的心等在茶館里,後悔的感覺像蟲子一樣咬著他的血和肉。杜翰覺得自己的血肉都被咬光了,他彷彿聽見自己的一副骨頭架子在風中搖擺,還發出風鈴一樣的丁當聲。那一刻,杜翰骨頭縫裡都塞滿了對家鄉的仇恨。他的家鄉,是一個典型的窮鄉僻壤,自從他離開家鄉之後,每一次只要有家鄉的人出現,一定是給他的生活帶來煩惱和麻煩,家鄉已經成了他倒霉的記憶了。杜翰已經發過無數回誓,再也不管家鄉的破事了,可他根本辦不到,家鄉像一個善變的魔鬼一樣,變成各種各樣的人形追逐著他,把他一次又一次追得無路可走。這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的妞妞,更是將他的生活帶入了絕境。妞妞是一個好女孩,從小就知道努力學習,努力的結果是考上了大學。可是家裡窮,湊不齊大學的學費,眼看開學在即,妞妞和家人都非常著急。這個時候,村裡最有錢的磚廠廠長主動提出為妞妞提供四年的大學費用,妞妞的父母自然感激不盡。磚廠廠長可不是一般人,平時連村長鄉長都不放在眼裡的,妞妞一家和磚廠廠長根本接觸不上。磚廠廠長讓妞妞到磚廠去取錢,就在妞妞去磚廠取錢的時候,磚廠廠長強|奸了妞妞。事後,廠長把錢給了妞妞,妞妞沒要,哭著跑了。可妞妞還沒有到家,磚長廠長就把錢送到了妞妞的家裡,並讓妞妞的父母打下了收條。等到妞妞回家后,妞妞的父母知道了發生的事情,他們跑到磚廠大鬧了一場,想讓廠長拿出更多的錢,廠長不拿,妞妞的父母氣不過,就到縣城裡找到了杜翰。
「可可,好不好?」杜翰的聲音,像從遙遠的水面飄過來的一團霧,濕潤而柔軟地包裹著李可。
杜翰像愛護心中的聖女一樣愛護著李可,他簡直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對這個女人的珍惜。他有時候恨不得李可突然遇到一場災難,好讓他有機會為李可粉身碎骨。災難當然不是輕易能夠碰到的,在愛情中,杜翰跟很多人一樣,沒有機會粉身碎骨,甚至沒有機會為李可做出任何犧牲。杜翰只能從點滴做起,為了讓李可吃上她喜歡的香草冰淇淋,他可以頂著夏日中午的大太陽,在大街上奔跑一個小時去給她買,只要看著李可吃下去,冰淇淋的甜蜜與清涼,就會從杜翰的心裏擴散到全身的骨頭縫裡。
李可笑了,李可的笑,化解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像水一樣從李可的臉上滑落。李可說:「我很好。」
川妮,女,生於四川,1981年入伍,1995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90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長篇小說《時尚動物》,發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萬字,作品曾被多家選刊選載,創作有話劇作品《回到拉薩》等。現居北京,為中國戲劇文學學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李可不能思考,她的腦袋停止了運動。她的身體只剩下兩條腿還能動,李可一直在街上走著,她的兩條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它們獨立出去了,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一樣,停不下來了。李可的眼睛看不清楚街道上的景物,街上的人和景物都像影子一樣移動著,李可彷彿是一出皮影戲里的人物。
「不!不!不!」李可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多大,她聽不見自己的喊聲,她覺得自己用的力氣,把腸胃都翻了一轉。她看見杜翰從椅子上跳起來了。
從醫院出來,李可一直覺得心裏充滿寒冷的感覺,太陽烤在皮膚上,皮膚冒著汗,可李可心裏就是冷,要咬著牙才能控制住身體的顫抖。
在醫院里,李可還見到了豆蔻的母親,豆蔻母親老得嚇人,五十歲不到的女人,看上去像六十歲的樣子,她已經徹底垮了,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看誰都像沒有看見一樣。豆蔻的父親坐在那兒,除了眼睛裏面的眼球偶爾轉動一下,已經從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活人的氣息。瀰漫在三個人中間的絕望,把空氣都變成了冰。
李可確實聽見自己心臟爆炸的巨大響聲,但她在腳上用了力,她把自己死死定在椅子上,而且用雙手扶著桌子,不讓身體晃動。她好像看透了楊威的心思一樣,她甚至還微笑了一下。
李可和杜翰帶著心滿意足的疲憊,睡在舞台一樣空曠的地板上。他們甚至忘記了,他們到新房子來的目的是量尺寸,然後去給新房子買傢具的。

杜翰約李可見面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著名律師楊威是李可的男朋友,如果知道這一點,他肯定不會說得那麼好,他甚至有可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是,他不知道,他甚至在法庭上都不知道楊威跟李可的關係,他是後來才知道的,後來李可跟楊威分了手,李可和楊威的情變成了休閑雜誌的連載讀物,杜翰才知道。如果當時就知道了,他在法庭上也許不會流一滴眼淚。其實,李可和楊威的愛情在省城早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但杜翰當時在縣城裡,消息閉塞。那天跟李可見面的時候,杜翰說得很好,言簡意賅,字字說中要害。他還給李可看了一張妞妞的照片,照片上的妞妞,長著一個細瘦的脖子,睜著一雙無助的大眼睛。李可捧著妞妞的照片看了很久。放下照片,她隔著茶桌伸出手來握住了杜翰的手,李可的手溫熱柔軟,杜翰的手卻是冰涼的,他好像被燙著了一樣,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從派出所出來,李可突然很想見到豆蔻,剛出事的時候,李可曾經去過醫院,但沒有見到豆蔻,醫生說豆蔻受到極度驚嚇,不能再受任何刺|激。這一次在醫院里見到豆蔻的時候,校園血案已經過去兩個星期了。高考也已經結束了。當豆蔻看到李可身上的紅色衣服時,豆蔻的身體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豆蔻的尖叫聲,讓李可全身的骨頭都從肌肉下面站了起來。那張照片上綠豆大的臉,在現實中,好像也沒有比綠豆大出多少來。豆蔻的瘦,完全是脫了形的。
李可是快下班的時候接到楊威電話的,楊威的電話是打到李可辦公室的。楊威在電話里說,李可嗎?我是楊威,我們能不能見一面?李可有一點兒愣住了,分手之後,李可和楊威從來沒有見過面,杜翰倒是經常都能見到楊威,每一次見到楊威之後,杜翰都要沉默好幾天,李可早就把楊威放下了,女人一旦不愛一個男人了,這個男人的一切都跟她沒有關係了。杜翰卻沒有放下包袱,楊威一直是一塊硌在杜翰心上的石頭。

整個採訪進行了五天,李可又增加了對豆蔻鄰居和學校老師的採訪。這一次採訪豆蔻班主任的時候,班主任的神態有些異樣,李可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雖然看著李可,李可卻覺得她好像看著別的地方一樣,聽完李可的話,她好半天才說,她不想談,出了這樣的事,她是有責任的,三個孩子都是她的學生,她很難過。一想到這件事,她就睡不著覺。她臉上的疲倦像下雨之前的雲朵一樣,沉重得隨時都會落下來。李可的心也跟著沉重起來。
從欄目下來之後,李可的工作很輕鬆,她一下子感覺到時間的漫長,整天坐在辦公室里喝茶,喝得人都像茶葉一樣漂浮起來了。李可乾脆請了假,去忙搬家的事情。她主動承擔了所有搬家的工作,一點兒都不要杜翰插手,杜翰也就放手讓李可去折騰了。李可必須讓自己忙著,她不能閑下來,她為了一件小擺設,可以頂著大太陽去商場里換上三次,她不覺得累。她每天折騰完睡到床上,總是能夠很快就睡著,甚至還打起呼嚕來。李可搬了一個月的家,她的臉,曬得又黑又瘦。
李可和杜翰的生活,重新恢復了平靜。表面上,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們兩個,仍然是令人羡慕的一對,杜翰對李可的激|情,絲毫沒有因為那個黃昏而受到影響。但是,杜翰感覺到了李可的變化,李可在他的懷裡,不再是一條遊動的魚,李可像凍硬了的魚一樣,渾身僵硬,還向外伸著尖利的刺。杜翰的身體,重新回到了失敗的記憶中。只是,這一次,杜翰好像不太在乎了,他放棄了努力。他還記得李可對他說過的話,他也知道自己的眼淚對李可有什麼樣的作用。但是,他再也不想流淚了。有一次客戶安排他活動的時候,他喝了一點兒酒,藉著酒的力量,跟一個小姐睡了。那個小姐很年輕,很瘋狂。在床上大呼小叫的,杜翰對小姐的瘋狂表現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小姐對他的表現大概也不滿意,但小姐表現得很滿意的樣子,好像杜翰是天下第一猛|男一樣。杜翰覺得跟小姐睡覺,沒有多少樂趣,那些小姐,根本不需要你征服,她們很會假裝。杜翰為此鬱悶了幾天。畢竟是做賊心虛,杜翰好幾天都不敢看李可,擔驚受怕地過了幾天,李可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我接了一個案子,彭洋的案子,我研究了他的材料,這個案子很有挑戰性,對這個案子我有信心。只要能夠把彭洋撈出來,彭洋父親的半壁江山都是我們的了。」杜翰用兩根白胖的手指在光潔的桌面上輕輕地敲擊著,他每敲一下,李可的心就一緊。
就在杜翰忐忑不安的時候,李可從陽光里走了進來,李可穿著嫩黃色的職業套裝走到他的面前,舊跡斑斑的茶館里,李可像一道耀眼的光,刺痛了杜翰的眼睛。李可落落大方地坐在杜翰的對面,杜翰突然像怕冷一樣蜷縮著身體,他的嘴唇乾裂著,但他一口茶也沒喝。李可一坐下來,他就開始講那個案子的情況,他不看李可,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李可面前的茶杯。杜翰一直不敢抬頭,他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跟妞妞父母臉上的表情一樣,含著卑怯與討好的成分,這樣的表情從妞妞父母臉上落到杜翰眼睛里,是刺痛他內心的鄉土記憶,但杜翰清楚,這樣的表情從他臉上落進李可的眼睛里,就是可憐。如果可能,沒有一個男人願意在一個女人面前露出可憐相。但是,杜翰沒有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剛剛講了幾句,他就開始流淚,心裏的絕望與委屈漲潮一樣涌到眼睛里,他的眼淚滴在他前面的茶杯里,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在流淚一樣,他只顧講著,沒有停下來。
李可站起來往外走。楊威隔著桌子拉住了李可。楊威說:「好好好,我不說廢話,你坐下,我們談正事。」李可轉身坐下來,李可覺得嗓子很乾,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很燙,她沒有喝出什麼茶味。她把茶杯放下,然後直直地看著楊威說:「說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那兒肯定正亂著。」李可穿上鞋,又從門口跑過來,她把杜翰的頭抱在懷裡,把一個熱乎乎的吻印在了杜翰的眼睛上,然後放開杜翰,向門口跑去。
杜翰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他好像沒有聽到李可的話一樣,他的眉頭鎖得緊緊的。李可把手從矮茶几上伸過去,碰了碰杜翰緊緊鎖著的眉頭。杜翰的頭往九-九-藏-書後仰了一下,躲開了李可的手。李可有點兒生氣地說:「想什麼呀?回答我的問題很困難嗎?」
「沒有了。你當真沒事嗎?」楊威沒有看到預想中的一幕,他心裏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他眯著眼睛,牢牢地盯著李可的臉,這個女人,真的讓他看不透。
李可一直僵硬地坐在落地窗前,幾分鐘以後,她的黑眼球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上,她的眼睛又能夠看見窗外的風景了,窗外的黃昏,確實暗了下來,但還不是真正的黑夜,路燈已經亮了,路燈的光,讓芙蓉樹變得模糊起來,行走的人也有了影子。其實,城市是沒有真正的黑夜的。
班主任老師的辦公桌上,有一張全班學生的合影,合影上的豆蔻,露出綠豆大的一張臉,五官小巧,表情平淡,看不出有什麼妖氣。李可伏在辦公桌上看豆蔻照片的時候,班主任老師就站在李可的身邊,她很粗很粗地喘著氣。
「親愛的,你感覺好點兒嗎?要不,我先做點兒吃的去。」杜翰伸手在李可的額頭上撫摸了一下,李可彷彿被燙著一樣躲開了。
這是一個以更新速度奪取眼球的時代,當李可策劃的關於校園血案的節目獲得通過的時候,其他的媒體上,有關殺人案的報道早已經被別的消息覆蓋了。李可很慶幸自己做的節目,是一個深度報道的欄目,可以在一切都塵埃落定以後,再去面對事件,發出自己的聲音。做節目之前,李可和節目組的同行一起確定了節目的思路,要借這個案子對青少年犯罪進行深度思考。主任似乎對這一期節目格外關注,特意召開了一個主題確定會,在會上,主任基本認同了他們的思路,但要他們在對犯罪心理的開掘上做足文章,不能簡單停留在殺人的層面,彭洋為什麼殺人?一定要進行開掘,挖出讓人信服的東西。主任痛心疾首地說,一個孩子犯罪,是最讓人痛心的事情。現在的孩子,心理問題很多,有的乾脆就是心理疾病,我們的欄目在這個方面,更應該做出有益的探討與貢獻。我相信你們能夠把這期節目做成精品。一貫惜字如金的主任表現得滔滔不絕,讓李可很不適應,她聽主任講話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那些話不是主任說的,是從另外一個人嘴裏說出來的。李可他們根據主任的指示,對以前的思路,又進行了一些調整,並且立即就投入了工作。
「親愛的,我在想,怎麼跟你說,你才能理解我。其實我們結婚的時候,是定過一個原則的,彼此不插手對方的工作。親愛的,這個原則我們一直都遵守得很好,讓我們繼續遵守下去,好嗎?」隔著矮茶几,杜翰把李可的手握在手裡,他一根一根數著李可的手指頭,李可的手指頭又長又有韌性,杜翰忍不住把李可的手指頭舉到嘴邊,輕輕地吻了吻。
「當初因為年輕氣盛,不知道天高地厚,才接手了妞妞的官司,結果怎麼樣,打完官司,我在縣裡根本混不下去……」杜翰看著李可的眼睛,李可眼睛裏面的黑眼球,好像停止了轉動,杜翰及時把餘下的話,咽了下去。
李可坐在辦公室里,彷彿要虛脫一樣,手心冰涼,渾身的肌肉和骨頭都在皮膚下面分崩離析。李可給自己泡了一杯濃茶,然後一杯又一杯地喝。李可的身體被滾燙的茶水浸潤透了,皮膚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肌肉和骨頭重新在皮膚裏面整合到了一起。
杜翰覺得自己作為丈夫,不知道要比別人的丈夫好多少倍,結婚之後,他從沒有背叛過李可。不管在外面如何成功,在李可面前,他一直是一個老實本分的丈夫。作為一個成功的律師,難免經常在娛樂場所活動,當事人安排的都是最新潮的玩兒法,有時候,根本拒絕不掉。但杜翰從來沒有過分,他心裏是真的愛李可,再漂亮年輕的小姐,都入不了他的眼。杜翰在圈子裡的潔身自好,是出了名的。在兩個人的婚姻生活中,杜翰做到了男人最難做到的一點,身體的忠實。這是大節,小節方面,杜翰總是像公主一樣寵著李可,從來沒有跟李可說過一個「不」字。杜翰想起剛結婚的時候,他媽曾經跟他說,女人不能太寵,寵得比天還大了,看你怎麼辦?杜翰一直對他媽的說法不以為然,他覺得他媽不過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女人。現在看來,婚姻中的智慧,有沒有文化是次要的。他媽的話,確實很有道理,他真的把李可寵壞了,這麼大一點兒事情,李可就表現得這麼激烈,完全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李可的任性,已經到了忍受起來很困難的地步了。不就是一個面子問題嗎,好像李可的面子就是面子,杜翰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再說了,李可根本就不該答應她那個什麼小學同學,栽面子也是因為李可自己考慮問題不成熟嘛。
一進門,杜翰就把李可抱住了,杜翰的手很有力量,像繩子一樣勒在李可的腰上,李可覺得有一點兒透不過氣來,她張開嘴,喘了一口氣,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杜翰的吻就重重地蓋在她的唇上。杜翰一邊親吻著李可,一邊剝蔥一樣剝掉了李可身上的職業套裝,他蠻橫地把李可放到地板上。實木地板的硬度,給了李可一種堅實的感覺。
李可突然很想笑,楊威的樣子,跟他一貫刻意保持的形象很不相同。楊威艱難地咽了一口氣,然後又試圖將李可的手抓在自己手裡,這一次,李可站了起來,她站在楊威的對面,將雙手抱在胸前。楊威把手縮了回去,他說,李可,你坐嘛,那麼緊張幹嗎。李可沒有坐,她站在那兒,說,我不緊張,可我的話已經說完了。我該走了!李可轉身往外走的時候,楊威拉住了她。楊威說,你瘋了!楊威的身體像一隻裝滿了爆炸物的物體,但是,李可一點兒也不害怕。李可的心裏,沒有任何一點兒疼痛的感覺。李可依然微笑著,她說,那是你的理解!瘋不瘋我自己知道。
在房頂上大喊大叫過後,她心裏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跟楊威在一起的時候,那些擠在心裏的東西都隨著她的聲音消失了,她的心重新變得空空蕩蕩的。她覺得很舒服,空空蕩蕩的感覺很舒服。
「這不是面子的事情,也不是王麗的事情,這是豆蔻的事情,它是關係到一個女孩的命運的事情,如果我們不管,她就沒有希望了,她還是個小女孩,花朵一樣的生命,你想想妞妞,要是當初我們放棄了正義和責任,妞妞還可能像今天一樣……」李可用手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杜翰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夜很深了,街道上的行人幾乎沒有了,車也稀稀落落的,街道在深夜的時候,變得空曠起來。李可覺得自己的身體也變得空曠起來,原來擁擠在一起的內臟,都各自飄浮到別處去了。
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了一陣小雨,淋在李可陽光明媚的夢中,李可的夢一下子黑了。李可醒了過來,滿屋子燦爛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低了一下頭,她的目光,落在杜翰的腳頭上,杜翰的腳邊,放著李可的提包。愣了幾秒鐘,李可突然明白過來,是她的手機在響。李可把手從杜翰的手裡抽了出來,她的手越過杜翰的腳,把包里的手機拿了出來。
杜翰的動作裏面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勁頭,杜翰的吻落在李可的皮膚上,讓李可有一種火花飛濺的感覺,她的血在全身的血管里奔跑著變得越來越滾燙,她的身體,像節日的夜晚一樣,煙花飛舞。
杜翰用了很多委婉的詞彙,把他的意思重複了一遍,他的話聽上去很溫和。
問題出在杜翰的心裏。杜翰在李可面前,缺少自信。沒有自信武裝的男人,就像拍電視電影用的道具槍一樣,是沒有殺傷力的。
李可在杜翰的眼裡,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杜翰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居然會愛上自己。
「可可,我覺得你的思維有問題了,我都跟你說很多次了,我們不是救世主,我們不過是兩個普通人,我們誰也拯救不了別人!好了,這個問題不討論了。」杜翰依然在笑,他的眼睛,被笑容擠得只剩一條小小的縫隙。
房間的窗戶沒有裝窗帘,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戶照了進來,李可睜開眼睛,陽光在她的眼睛里綻放成花朵。在杜翰的懷抱里,李可的身體輕飄飄地飛翔著,像陽光中的塵埃,徹底地暈頭轉向了。李可放心地閉上了眼睛,她在一種燒傷般的快|感中,緊緊咬住了杜翰的肩膀。李可聽見杜翰輕輕地叫了一聲。事後,李可發現,她把杜翰的肩膀咬出了血。
李可很快就發現,杜翰非常善於跟她的朋友和領導打交道。杜翰不僅精於烹調,而且很善於製造氣氛,精美的食物,杜翰及時製造出來的輕鬆快樂的氣氛,李可的家宴總是安排得很成功。結婚沒有多久,李可就開始聽見別人誇獎杜翰,那些參加過李可家晚宴的人,沒有不在李可面前誇獎杜翰的。後來,李可的朋友和領導,也都成了杜翰的朋友。李可倒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李可很高興杜翰能夠迅速融進自己的生活。潛意識裡,女人總是希望男人比自己強大,好像愛上一個比自己強大的男人,更理直氣壯一些。在這個問題上,李可也不能免俗,她當然不希望杜翰永遠是一個接不到單的小律師。
「脾氣還是那麼急?你先生的脾氣一定很好,要不然還真的受不了你。不過,他在你面前一定沒脾氣,要不是你把他從土堆堆裏面刨出來,哪兒輪得到他閃光發亮啊。」楊威在手裡把玩兒著一隻煙斗,說話的聲音慢吞吞的,他一點兒都不著急,但是,說著說著,心裏還是忍不住翻起一股酸水來。

「親愛的,我不是不給你面子,有關我工作的事情,你就不應該擅自答應別人,我有我的工作安排,總之一句話,你不要插手我的工作,好嗎?再說了,王麗不過是個小學同學嘛,平常也沒有什麼聯繫,你給她解釋一下就可以了,要是不想解釋,就不要見面嘛,咱們千萬不能為了別人的事情,把咱們自己的生活搞糟了……」
杜翰剛剛取得了律師資格,在一家律師事務所當助理,還從來沒有獨自代理過任何案子。但杜翰是村裡唯一出息的孩子,他們不找杜翰找誰?他們讓杜翰幫他們打官司,告磚廠廠長。聽完妞妞父親的陳述,杜翰陷入了深思。妞妞的父母眼巴巴地望著杜翰,他們臉上的表情,是那種躲閃著卑怯和張揚著討好結合在一起的表情,他們的臉籠罩在這種表情里,面目反而模糊了。他們的樣子,讓杜翰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母臉上的這種表情像一把刀,早已經在杜翰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割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這道口子在離開家鄉的日子已經長好了,可只要再一次從家鄉人的臉上見到這種表情,杜翰就感覺那道口子裂開了,重新變得血淋淋的。杜翰明白了,那是他心裏一道永遠流血的傷口。杜翰受不了妞妞父母臉上的表情,他安慰了妞妞的父母幾句,馬上在心裏決定了代理這個案子。
要不是李可的小學同學找上門來,豆蔻的名字,可能會一直沉在記憶的水底,成為被遺忘的沙子。李可的小學同學叫王麗。王麗看上去很憔悴,臉上的皮膚又干又皺,完全沒有任何保養的跡象。跟李可說話的時候,王麗一直用舌頭舔著乾裂的嘴唇。李可還記得王麗,是因為李可對聲音的記憶。王麗的外表改變很厲害,但是聲音,還是像小女孩時候一樣,又細又嫩還有點兒怯生生的。王麗的聲音,一下子喚起了李可小時候的記憶。小時候的記憶,總是像水草一樣,一旦從水底抬起頭,就能把人的五臟六腑緊緊纏住。
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缺少自信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從新婚的夜晚到現在,杜翰從來沒有徵服過李可的身體。杜翰心裏很清楚,女人其實都是喜歡被征服的,藏在女人身體裏面的瘋狂慾望,一點都不比男人少。能夠在激|情的時候把女人內心的火苗點起來,和女人一起燒成灰燼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對女人精神和身體的雙重征服,才是徹底的征服。杜翰從來沒有讓李可有過飛翔的感覺。對此,李可沒有對杜翰表現出任何的不滿意,杜翰知道李可是那種注重精神勝過身體的女人。在杜翰看來,李可的愛,是有一點傻氣的。也許女人的愛情,本身就是不可思議的。李可說,杜翰的眼淚砸在她的心上,讓她心疼。杜翰真的搞不懂,他的眼淚,在李可的心裏,竟然有那樣重的分量。眼淚的力量,居然讓李可死心踏地愛上了他,為他放棄了楊威,而且,一直以來,對他在床上的不盡如意從不抱怨。杜翰覺得男人和女人完全是用不同的材料做成的,女人常常把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看得比生命都重要。李可輕而易舉地就放棄了楊威,而男人們奮鬥,就是想有一天能夠成為楊威那樣的男人,目光如劍,叱吒風雲。男人的眼睛,根本不是用來流淚的。李可說杜翰的眼淚是為正義而流的,她還說她曾經讀到過一句德里達的名言:法律可以解構,正義是不能解構的。杜翰的眼淚讓她聽到了正義的召喚,而且,感受到了正義的力量。但在杜翰的心裏,他的眼淚,是另外一種意義,它只代表了無助和渺小。杜翰一想到那些眼淚,就對自己特別的仇恨,他最想忘記的,就是那些該死的眼淚。每當想到自己曾經第一次見到李可就在她面前肆無忌憚地流淚,而且後來又在很多人面前流淚,杜翰就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麼東西咬出了一個洞,一個四面漏風的洞。那些該死的眼淚,讓他一直在李可面前找不到身體的自信,無法徹底征服李可的身體。對於自己眼淚的這些感受,是深深藏在杜翰心裏的,他從來不跟李可說。
陳語說:「我沒有查到任何彭洋的醫療檔案。」李可點了點頭。陳語和李可都不再說話,他們之間就是這樣,像真正的親人一樣,許多的話,都不用說出來的,比如李可心裏對陳語的感謝,還有,陳語心裏對李可的關心。他們雖然不說話,但是,溫情卻在他們之間默默傳遞。他們靜靜地把茶喝了三遍,然後一起離開了茶館。
從法庭上出來,楊威表面上還保持著不動聲色的風度,他甚至還對李可笑了一下,但李可看出來了,楊威不動聲色的樣子是裝的,李可沒有理睬楊威,她發現自己已經不生楊威的氣了,她的目光越過楊威的頭頂,看著從法庭里走出來的杜翰,杜翰被好多媒體的記者包圍著,他奮力擠了過來,他握著李可的手說,謝謝你啊,你救了妞妞!杜翰的眼睛紅紅的,他在法庭上哭了好幾次,他說話的時候,聲音裏面仍然帶著哭腔。李可看著杜翰,目光柔軟得像羊絨一樣。楊威臉上的笑,變成了一個很滑稽的表情。
這一塊刺目的補丁,就是豆蔻,要是沒有重新見到豆蔻,李可的心,一定會在這樣的黃昏,輕盈地飛翔,她心裏的快樂,一定是比漣漪更壯闊的波浪。
楊威隔著桌子都能感覺到李可的驕傲,這種驕傲,讓李可的目光冒著寒冷的氣息。楊威的心跳猛地停頓了一下,他覺得很不舒服,媽的,這個女人,憑什麼這麼驕傲!楊威笑起來,這一次,是冷笑。
「親愛的,你不要這麼任性好不好?你要什麼條件儘管提,我保證無條件接受,事情成了,我傭金的百分之四十歸你。我知道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你還想回欄目去,沒問題,我跟你們主任溝通一下,儘快讓你回欄目去,還當主持人兼編導。」儘管杜翰的內臟像被颱風吹倒的莊稼一樣,杜翰的聲音卻是四平八穩的,綿軟的帶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像李可結婚以前喜歡玩兒的溜溜球一樣,軟軟地溜到地上,碰到堅硬的地面,又軟軟地彈上來,每一下,都讓李可的皮膚一緊。杜翰才說了幾句話,李可的皮膚上已經起了密密的一層雞皮小疙瘩。李可彷彿怕冷似的把雙手抱在胸前。
杜翰很喜歡李可的節目,李可端莊親切的笑容和眉宇間凜然不可侵犯的美,讓杜翰對她生出無限的想象。杜翰找到李可的時候,他對李可的想象萎縮成了一根乾枯的救命稻草。
杜翰用手撐著頭,從側面看著李可。李可的臉,紅撲撲的,像一隻熟透了還掛在枝頭的蘋果,在陽光下,散發著誘人的光澤。杜翰對著李可的臉輕輕吹了一口氣,然後沉沉地躺在了李可身邊。
楊威搶到李可跟前,他握著李可的手說:「急什麼,我送你!」李可的手,冰得像大理石一樣。楊威很想把她擁進懷裡,用自己的體溫把她暖和過來。但李可抽出了自己的手,一步一步走到門口去了。
「我飛起來了,頭暈!」李可說話的時候,舌頭上甜甜的,好像她的聲音是一大團蜜,一張嘴就在舌頭上融化了。
「親愛的,沒事就好。不過,以後要注意點兒了,別老是吃什麼減肥飲食,把腸胃吃壞了可不行,古話說得好,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嘛。一個人是胖是瘦,根本不是減不減肥的問題,要胖的人,喝水都胖。再說啦,男人根本不喜歡瘦女人,所謂減肥,都是那些生產廠家為推銷產品製造的消費概念嘛,https://read.99csw.com你這樣的聰明女人,怎麼也會上當……」杜翰的話像水一樣滔滔不絕地從嘴裏流出來。杜翰臉上的微笑,一直保持得恰到好處。柔軟的聲音,關愛的語氣,親切的微笑……杜翰的樣子,像極了肥皂劇里的好丈夫,而且好得無可挑剔。但是,李可身上的雞皮小疙瘩,一層一層地冒起來。李可眯著眼睛,努力想看清楚杜翰,她覺得,杜翰的皮膚底下,藏著另一個真實的杜翰,那個真實的杜翰,正咬牙切齒地瞪著李可,恨不得把李可撕碎了扔進垃圾桶里。李可眨了一下眼睛,就在眨眼睛的那一瞬間,李可彷彿看到杜翰從餐桌上撲了過來,杜翰的眼睛里噴著火,火花濺到李可的臉上,杜翰肥厚的雙手掐住了李可的脖子,李可用雙手捂住臉,尖叫了一聲。杜翰的聲音停頓了,突然出現的安靜,讓李可的腦子一片空白。李可站起來,杜翰隨即從桌子的對面站了起來。
彭洋和汪洋依靠父輩的經濟實力進了城南中學,剛剛趕上城南中學改革,不再設立有歧視嫌疑的補充班,而是將分數上屬於補充班的學生,按比例分散到各個正常考入的學生班級裏面。彭洋和汪洋,就這樣成了豆蔻的同班同學。跟彭洋和汪洋不同,家境平常的豆蔻,是一個成績優秀的學生。但事情就是這樣,成績不好的男生,偏偏喜歡成績優秀中規中矩的女生,而成績優秀的男生,往往喜歡那些比較出位的女生。彭洋和汪洋僅僅和豆蔻同學一個星期,就同時喜歡上了豆蔻。他們對豆蔻的追求,一開始就充滿了火藥味,兩個男生誰也不讓誰,打架也打不出勝負,所以就把矛盾交給了豆蔻,讓豆蔻來選擇。豆蔻惹不起也躲不開,她是一個沒有家庭背景的女孩,她一直生活得謹小慎微,誰也不敢得罪,她聰明地選擇了對兩個人不偏不倚。汪洋請客的時候,豆蔻一定要叫上彭洋,彭洋請客呢,豆蔻一定要叫上汪洋,否則,豆蔻誰的飯也不吃。從高一到高三,三個人一直保持著這種奇怪的關係,他們一起吃了無數頓充滿仇恨的飯。豆蔻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種局面,總算一直相安無事。眼看就要高考了,只要平平安安維持到高考結束,也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偏偏那天彭洋沒有到學校,老師說他請假回老家祭祖去了。汪洋趁機接近豆蔻,請豆蔻在外面吃了一頓麥當勞,說是請,其實是逼,豆蔻要是不答應,他就有本事一直跟著豆蔻,並揚言上廁所都要跟了進去。從麥當勞出來,汪洋得寸進尺,牽住了豆蔻的手,豆蔻百般掙扎,卻沒有掙脫汪洋的大手。汪洋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哪裡肯輕易放手。豆蔻的手被汪洋拽在手裡,血液都不流通了,但汪洋一臉得意,臉上的每一顆青春痘都跳動著快樂。汪洋哪裡想到,剛剛回到學校門口,迎面就碰到了彭洋。彭洋實際上並沒有跟父親一起回去祭祖,他本來想趁機逃一天學,睡一天懶覺,可躺在床上,想到豆蔻這一天要單獨跟汪洋在一起,他就躺不住了,爬起來就去了學校,一進學校,果然沒有看到豆蔻和汪洋,聽說汪洋請豆蔻吃飯去了,彭洋把書包往桌子上一扔,就沖了出來。彭洋正發愁不知道上哪兒找汪洋和豆蔻,沒想到他們自己撞到了彭洋的眼睛里。彭洋的臉冷得像一塊生硬的鐵板,眼睛里卻呼呼往外冒著火苗,彭洋的樣子有點兒嚇人,但是,汪洋還來不及把洋溢在青春痘上的快樂藏起來,彭洋已經從腰裡取下一把藏刀,直直地刺進了汪洋的心臟。從汪洋身上噴出來的血,把彭洋眼裡的火燒到了臉上。汪洋倒地的時候,把豆蔻也拉倒在地上,豆蔻倒在汪洋身上,白色的裙子被血染成了紅色,遠遠看去,也像著了火一樣。彭洋把刀從汪洋身上拔|出|來,他拿刀指著豆蔻的臉,刀尖上滴著血,彭洋的手抖得很厲害,刀尖上的血珠子落到了豆蔻的臉上,有幾滴落進了豆蔻的嘴裏。豆蔻根本沒有辦法站立,她的腿,好像失去了骨頭一樣。但是,彭洋沒有來得及把刀扎進豆蔻的身上,街對面的巡警已經跑了過來,拷住了彭洋的手,彭洋手裡的刀,落到瓷磚地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警察把豆蔻從汪洋身上拉起來的時候,汪洋的手,還緊緊地拽著豆蔻,警察費了一點兒勁,才把兩個人分開。豆蔻的手已經成了紫色,豆蔻的身體,軟得只有一堆肉。
「我送你吧!」杜翰邊說邊從地板上坐了起來。
李可說:「我沒事。」李可的聲音,帶著一股寒冷的氣息。但杜翰一點兒也不計較,杜翰微微笑了一下,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杜翰瘋狂的表現,讓李可覺得陌生而欣喜,在李可的記憶中,杜翰不是一個熱烈的人,他一直很拘謹,兩個人做|愛的時候,他總是小心翼翼的,好像李可是玻璃製品一樣,稍不留神就會碰碎了。李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體驗到登上頂峰的感覺。
進了茶樓李可才發現,這個茶樓,正是自己跟楊成分手的地方。當初分手的時候,茶樓剛剛開張,竹桌子竹椅子散發出竹子的清香。現在,茶樓舊了,竹椅子坐上去吱吱作響。李可站在那兒,有一點兒恍惚。楊威已經到了,他從遠處的一張椅子上站起來,沖李可揮舞著雙手。李可走過去,楊威趕緊替她拉開椅子。李可坐下來。
城南中學是這個城市最好的中學,在歷年的高考中有著驕人的成績,可以說,上了城南中學,已經有一隻腳踏入了重點大學的門檻。正因為這樣,想上城南中學的人,幾乎踏平了城南中學的門檻。李可當年在城南中學讀書的時候,城南中學的招生極為嚴格,差一分都是不收的。李可還記得,他們那一屆,只有一個學生是因為關係進去的,那個學生的父親,是一個管教育的官員。那個學生在學校里,一直受到同學的歧視,根本抬不起頭。而現在,城南中學每年都要招收一個人數眾多的補充班,所謂補充班,就是專門為那些分數不夠的人設立的,差一分收一萬塊錢。能夠進入補充班的,基本上是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
豆蔻的名字好像兩粒燒紅了的沙子,從楊威的嘴裏跳出來,落進了李可的眼睛里,李可感覺到自己的眼睛被燙起了一層煙霧,她甚至聞到了一股焦煳味。李可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好半天,她才把手拿開。楊威還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但李可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楊威在她的眼睛里,像一個影子一樣。她只聽得見楊威的聲音,楊威的聲音像隔著很遠的距離傳過來的一樣。
李可決定先去看看豆蔻的班主任。李可對豆蔻先入為主的看法,被豆蔻的班主任否定了。班主任老師的情緒很激動,她對李可說,豆蔻是一個文靜柔弱的女孩,學習又好,品行又好,真是太可惜了,她完全被那兩個紈絝子弟害了。學校就不該干這種唯利是圖的事情,把一些根本不喜歡讀書的學生招進來,以前還考慮影響,把他們集中在補充班裡,愛學不學,反正影響不了別的學生,現在倒好,人家交了錢,人家不願意進有歧視性質的補充班,人家要求一視同仁,學校完全喪失了自己的立場,一切都讓錢做了主。我早就反對這樣做了,好多老師都反對這樣做,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情,偏偏出在我的班上,離高考的時間這麼近,學生的情緒根本調整不過來,豆蔻那個樣子,完全嚇傻了,我看是完了。
李可愛上了他的眼淚!
在那個星期天的午後,正當李可和杜翰在激|情中飛翔的時候,很多人都目睹了那場校園血案,那是一個發生在陽光下的案子,陽光把血腥的味道擴散到這個城市的空氣中。
磚廠廠長回頭就從省城請了大名鼎鼎的楊威律師代理官司,楊威律師代理了磚廠廠長的案子后,馬上反訴妞妞賣淫。楊威律師很有能量,他乘著大奔到縣城來了一趟,就把縣裡的領導擺平了,縣裡的領導都買他的賬。他坐的大奔剛剛離開縣城,開上回省城的高速公路,杜翰所在的律師事務所就勸杜翰放棄代理妞妞的案子。
楊威的聲音阻止了李可,她重新坐了下來。她看著楊威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沒事吧?」杜翰繞到李可的背後,用肥厚的手掌輕輕拍著李可的後背,杜翰的手掌熱乎乎的,手掌的皮膚有一點兒乾燥。李可側了一下身體,躲開了杜翰的手掌。
「可兒你怎麼啦?你不舒服嗎?」李可的眼睛濕濕的,起了霧一樣,楊威的心跳得快起來,他很想把李可摟過來,把她揉碎在自己的懷裡。
楊威走了之後,李可覺得自己心裏梗著一個什麼東西,一定要吐出來才舒服。她等到天黑,然後爬到樓頂上,仰頭望著漆黑的天空,奮力地叫了幾聲,她的叫聲從天空中落下來,像炮彈一樣爆炸在她的身邊,反倒把她嚇了一跳。
現場還封鎖著,現場裏面其實什麼都沒有了,變成了屍體的汪洋和嚇得失了魂的豆蔻,還有一瞬間成了殺人兇手的彭洋,都已經離開了現場。李可擠到前面,看著滴在瓷磚地上的血,已經變成了黑糊糊的一團,上面落了幾隻蒼蠅。可它剛才還是紅色的,還在一具青春的身體上流動著,讓那具青春的身體,生出各種各樣的慾望。幾隻蒼蠅從黑糊糊的血上飛起來,有一隻撞到了李可的臉上,李可突然想吐,她奮力從人群里擠出來,靠在學校門口的大理石獅子身上,大口大口喘了半天氣,總算讓翻江倒海的腸胃平息了下來。
但是,放棄不等於忘記,從出事到把節目做出來,李可在那個校園血案里浸泡得太久了,她只要一想到豆蔻和她的一家,心裏就像壓著石頭一樣,充滿窒息的感覺。
杜翰睡著了以後,李可卻好半天沒有睡著,杜翰睡著了的樣子像個孩子一樣單純,李可用手一下一下划著杜翰臉上的皮膚,她的心裏充滿安寧的感覺,她的五臟六腑重新鮮活了起來。這種安心與寧靜的感覺,對李可來說太重要了。當初跟楊威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來沒有這種安心的感覺,跟楊威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心總是懸在高空中,從來沒有落到地面上來過。
「我等你的決定,你要是支持我,我就接豆蔻的案子。」楊威衝著李可的背影大聲地喊了一句,儘管聲音很大,楊威卻懷疑李可什麼都沒有聽見。楊威站在那兒,看著李可的背影,李可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她的腿好像沒有一點兒彈性,她像一個機器人一樣走出了楊威的目光。
李可沒等王麗把話說完,就一個勁兒點頭。李可說,豆蔻的情況,應該可以,她也是受害者之一嘛,而且完全是無辜的。王麗的眼睛馬上亮了起來,她抓著李可的手說,太好了,我就說應該有辦法嘛,李可,你是我們那班同學里最有出息的,我就說找你沒有錯的,你老公是著名的律師,我都不好問他的收費標準,問了,也拿不出的,可我知道,他要是能幫豆蔻打這個官司……李可沒等王麗把話說完,就趕緊對王麗說,可以的,就讓杜翰打法律援助,不收錢,反正他每年都有法律援助的任務。王麗的眼睛紅了,她使勁兒搖著李可的手說,太好了!李可,你救了豆蔻一家了。我得趕緊回去告訴他們去。李可信心十足地對王麗說:「放心吧!我會叫杜翰儘快進入法律程序。」李可看著王麗用手狠狠地擦了一把流到臉上的眼淚,轉身走了。
沒有人能夠理解這點,也許包括杜翰都不能理解。李可只對杜翰說過一次,那時候剛剛結婚,杜翰問她最愛他的什麼。李可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你的眼淚砸疼了我的心!杜翰聽了一愣,隨即把她摟在懷裡一個勁兒說她傻。李可不管別人怎麼想,她在乎自己的感受,她聽從自己內心的召喚。在李可和杜翰的愛情中,眼淚是一個關鍵詞。杜翰的眼淚,是澆在李可心上的甘露,它讓李可潮濕的心裏,開滿了芳香的花朵。杜翰知道李可對眼淚的信賴。但是,李可不知道,杜翰對自己的眼淚,有完全不同的理解。
「沒有別的事情嗎?」李可的聲音很正常,像她主持節目一樣,字正腔圓。
杜翰眯著眼睛環視了一眼自己的新房子,然後在陽光的照耀下睡著了。他睡得很踏實。
杜翰出了一趟差,兩個人好久沒在一起了,杜翰對李可的慾望,聚集在身體里,把每一個細胞都點燃了。杜翰很激動,他一回家就把李可摟進了懷裡,杜翰滿腔的慾望,每一個細胞都熊熊燃燒著,李可的心情卻很鬱悶,她沒有身體的慾望,她的身體不像杜翰盼望的那樣蓬鬆柔軟,卻像被凍住的魚一樣,又冷又硬。她把杜翰推到沙發上坐下,她急於告訴杜翰那個節目被延遲和取消的事情,她心裏壓著一塊石頭,她想把這塊石頭放下來。李可對杜翰的熱情沒有回應,杜翰沒有能夠點燃李可的身體,杜翰很掃興,放開了李可,李可身體的堅硬姿態,再次讓他記起了他流過的眼淚,飛翔與燃燒的慾望變成了一聲長長的嘆息。杜翰耐著性子聽完了李可的傾訴,要是在以前,杜翰一定會和李可一起憤怒,一起難過,甚至一起流淚。但是,杜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對這一類事情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他不再憤怒,而是變得心平氣和,他敷衍地勸說著李可,他的話,羽毛一樣飄在空中,連自己都沒有聽清楚。他說,可可你別責怪自己,不要把什麼責任都擔在自己身上,你已經儘力了,你做了你認為應該做的了,這就行了,別跟自己過不去,你不過是一個媒體工作者,能有多少力量?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是什麼救世主,你救不了誰。這個世界上,像豆蔻這樣的需要拯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救得過來嗎?況且,節目即使播出了,就一定能對豆蔻一家有什麼幫助嗎?主任也有主任的難處,他不得不考慮全局的問題,欄目撤銷了,對誰也沒有好處。杜翰耐著性子給李可講了一大筐這樣的話。講來講去,杜翰覺得自己已經把這些話重複了好幾遍了,他實在想不出什麼新鮮的話來了,他不得不閉上嘴,同時閉上眼睛裝睡。李可很認真地聽著杜翰說話,她一句也沒有漏掉,她對杜翰的話充滿著期待和希望,她希望從杜翰的話里獲得一種力量,把壓在心上的石頭搬開。杜翰的話,聽起來很熟悉,她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在哪兒聽到過這樣的話,李可很想說什麼,杜翰已經睡著了。在杜翰的呼嚕聲中,李可突然想起來了,杜翰說的那些話,她曾經從楊威那裡聽到過。李可的耳朵里響起了一陣轟鳴,壓在她心裏的那塊石頭隨之發生了裂變,變成了無數塊細小的石頭,這些石頭擠在一起,產生了更大的壓力。李可覺得心裏難受,她的心臟被擠壓得很難受。
很多人都不理解李可為什麼嫁給杜翰,李可的母親更是反覆追問,杜翰到底哪一點兒比得上楊威?在李可母親的眼裡,杜翰是個一無是處的鄉巴佬兒。李可當然不能告訴自己的母親,愛上杜翰就因為杜翰是一個會流淚的男人,而楊威從來不流淚,楊威的眼睛,總是閃爍著咄咄逼人的光芒。
過了一段時間,李可被調出欄目,到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研究室,負責編輯一個有關電視研究的內部刊物,一個季度一期。主任對李可的調動,做出了非常富有人情味的解釋。在主任的大辦公室里,主任特意從辦公桌後面走出來,給李可倒了一杯純凈水,主任挨著李可坐在白色的真皮沙發上,主任說,李可啊,不要有什麼想法,說實在的,你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我真捨不得放你走。但是,你也不小了,當然,跟我比,你還是小年輕。哈哈,但是,一線的活,還是讓年輕人去跑嘛,年齡大了,做欄目太辛苦了嘛,現在強調人性化管理,以人為本嘛。你的大律師早就抱怨我了,說我讓你忙得連生孩子的時間都沒有。這個罪我可擔不起哦,哈哈。從來都是惜字如金的主任,一下子說出這麼多話。李可茫然地看著主任,主任白胖的臉上,堆滿了肥膩膩的笑容。李可的內臟,立馬翻騰起來,李可點著頭,退出了主任的辦公室,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張開嘴,就會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後來和李可好了以後,杜翰告訴李可,他第一次見到李可的時候很緊張,他很怕李可沒聽完就走了,他根本顧不上自己的眼淚,他一個勁兒在心裏告誡自己,一定要用最短的時間,用最少的話把案子說清楚,而且,一定要打動李可,讓她伸出援助之手。他已經做好準備了,如果李可不為所動,他就不回老家去了,他將乘坐當天晚上的火車離開省城,去一個遙遠的地方,放一輩子羊。李可聽了他的話,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好像怕自己鬆開手他就會在空氣中消失一樣,李可的眼裡,蕩漾著波光一樣的眼淚。
從今天起,杜翰再也不用去管那些眼淚了,那些眼淚對他產生的心理影響,消失得沒有了痕迹,就像一陣風,吹平了沙漠上的沙包,沒有留下一點記憶。杜翰用一次完美的性|愛,悄悄撫平了內心的創傷。這一天對杜翰有著非凡的意義。杜翰跨過了所有的障礙,他不僅在大白天跟李可做了,而且,摟著李可的時候,他的手心裏沒有冒出冷汗,他的手臂,非常有力。他的內心和身體都充滿了力量,他的力量,九_九_藏_書火焰一樣吞噬了李可。他抱著李可的時候,第一次覺出李可身體的嬌小來,而在今天之前,他一直覺得李可的身體很壯實,很龐大,有一種抱不住抱不緊的感覺。
對城南中學,李可一點也不陌生,李可曾經是城南中學的學生,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站在城南中學的門口,李可有一點兒恍惚。城南中學的大門,是新修的,大門口,蹲著兩隻白色的石獅子,獅子的神態很溫和,完全不像猛獸,但也沒有絲毫親切的感覺,跟石頭一樣冷漠。李可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個高大氣派的大門,她覺得以前的大門,儘管沒有氣派,卻很親切。灰色的水泥柱子一年比一年顯得陳舊,「城南中學」四個字,倒是年年開學前用紅漆刷成新的,開學很久了,從大門口走進走出,還能聞到油漆味。
離開看守所之後,李可去了派出所,她在派出所里見到了那天第一個趕到現場的警察,那個警察很年輕,他的臉胖胖的,眼睛卻很小。他是李可的粉絲,對李可很熱情,李可沒有理會他的客套,李可一上來就問他:「現場給你刺|激最大的是什麼?」年輕警察的嘴角輕輕地抖動了一下,然後對李可說,他從來沒有見過人被嚇成那樣的,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人受到驚嚇會變得很輕,但是,那天豆蔻倒在他身上,就像一堆肉,一堆失去了重量的肉,只要他放開手,那個叫豆蔻的女孩就會像柳絮一樣在空中飛舞。
結婚是女人對感情認真的一種絕對方式。李可要跟杜翰結婚而不僅僅是跟他談談情跳跳舞,李可要拿他託付終身。更重要的是,李可因為愛上他跟楊威分手了!李可為杜翰拒絕了楊威!楊威和杜翰,一個是天上的太陽,一個是地上的塵土,一個是功成名就的大律師,一個是一文不名的倒霉蛋,一個是目光堅定,叱吒風雲的業界名流,一個是低眉順眼只會流淚的小角色……但是,李可的愛情,輕易就顛覆了杜翰和楊威之間的巨大差異,楊威的成功感覺像玻璃一樣碎成一地的渣子。而杜翰獲得了空前的自信心,自信心將他的身體漲得滿滿的,像一張鼓滿了風的帆一樣,充滿了征服大海的野心。
跟楊威分手是李可提出來的,那時候,杜翰還沒有到省城來。法庭上的敗北,給了楊威很大的刺|激,他覺得李可的行為簡直是對他的背叛,他輸了官司,丟了面子,在法庭外面,他憤怒得像一隻即將爆炸的氣球,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沒有當場爆炸。離開李可之後,他和李可沒有聯繫,他等著李可打電話給他道歉,李可卻沒有。後來,楊威的氣消了,他原諒了李可,他覺得李可就是不懂事,李可頭腦簡單,容易發熱,而且很容易被一些諸如正義啊,同情啊之類的東西打動。心裏的氣消了,被恨意佔據的空間又重新被愛佔領了,對李可的愛又回到了心裏,楊威還是放不下李可,他主動給李可打了電話。李可在電話里說,正想給他打電話,兩個人約好了去一家新開張的茶館見面。以前的約會地點,都是楊威定的,他給李可說,你到哪兒或者我讓司機接你去哪兒。他從來沒有問過李可想去哪兒,這一次的茶館是李可定的。李可說完茶館的地點就掛斷了電話。李可提前來到了茶館,茶館很新,竹椅子竹桌子都散發著竹子的清香氣息。李可已經打定了分手的主意,她的心裏很平靜,她一邊喝茶一邊等著楊威。楊威來的時候,她已經喝完了三道綠茶。楊威坐在她的對面,然後伸手捉住了她的手。她沒有動,還淡淡地微笑了一下。楊威說,可兒,你終於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我說你什麼好呢,你那麼聰明的女人,你怎麼就不想想,你都幹了什麼啊?讓我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到了我這個份兒上,輸官司就是輸面子。這不是掙錢的問題,我根本不缺錢,我的錢夠我們生活幾輩子了……在楊威滔滔不絕的時候,李可悄悄從楊威手裡抽出了自己的手,她給楊威倒了一回水。她平心靜氣地等著楊威把話說完,楊威的話,像風一樣從她的耳邊吹走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迹。楊威意識到了李可的心不在焉,他喝了一口茶,然後繼續說話,他必須把話說完,他不能讓那些話在心裏重新發酵成仇恨,他不能讓李可再干一次這樣的事情,這樣的事情,原諒一次就夠了。他說,可兒,過去的就過去了。不管你對我幹了什麼,我都原諒你了,我知道你不是成心跟我作對,你就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心裏裝滿了一些幼稚的理想抱負,我能理解,我也是從你這個年齡過來的。這個事就不提了,但是,以後不能這樣對我了,我們不能互相拆台,我們要同舟共濟,我們要把我們的資源整合起來,產生更大的效益。可兒,你看你都瘦了,沒關係沒關係,一會兒跟我去吃鮑魚,我給你好好補補身體,你看你這個樣子,你根本就不能離開我,離開我了誰來照顧你?你沒有我的照顧根本就不行。楊威心裏涌滿了對李可的責任感,他被自己感動著,眼光都柔軟了。他的心裏充滿了溫柔的感覺,他想把李可摟進懷裡,只要李可對他說一聲對不起,他就能把世界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她。李可依然微笑著。李可的笑,像一朵夏日的荷花,潔凈清涼。楊威伸手去握李可的手,李可卻躲開了,她說,楊威,你理解錯了,我約你出來,不是要跟你道歉。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對你沒有歉意!我是想告訴你,我決定跟你分手,我們不合適。李可的聲音,平平淡淡的,沒有任何波瀾。楊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睜大眼睛看著李可,柔軟的眼神好像遇到了冰雪一樣,被生生地凍僵在眼裡。
「不去做怎麼知道結果呢?妞妞的案子比這個難多了,你都沒有退縮過。」李可想到了妞妞的案子,她的眼睛頓時生動起來。
校園血案的血跡早已經陳舊了。這個血案,成了李可記憶里的一堆障礙物,李可每一次都要花力氣繞開它才能繼續走路。可有人偏偏不讓李可繞過去。不僅不讓李可繞過去,還把障礙物搬到李可的面前,打開來,露出一堆血淋淋的東西說,你看吧,你躲不開!
李可捧著自己的腦袋,腦袋裡面的細胞,全都在高速旋轉,李可很想大叫一聲,讓腦袋裡面的細胞停下來,但是辦公室里還有別人,她不能叫,她只好像臨死的魚一樣,張著嘴,大口喘息。
得到節目延期播出的通知后,李可站起來就往外走,她出了辦公室,來到主任的門口,她抬起右手準備敲門的時候,她的右手被攝像抓住了,攝像把李可從主任辦公室的門口拉到了走廊的盡頭。攝像是個年輕小夥子,去年才從大學畢業分來的,曾經也是李可的粉絲。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前,攝像告訴李可,彭洋的父親本來準備投資一大筆廣告費給他們欄目的,但因為她的節目沒有按照原來的要求做出來,彭洋父親的廣告泡了湯。李可說,我們節目原來不是有好幾個廣告商嗎?攝像看著李可的臉說,李姐你什麼都不知道啊?原來的幾個廣告商,也是跟彭洋父親有生意關係的,他們已經撤出他們的廣告了。我們的欄目現在面臨著很大的經濟問題。你沒看見老貓這幾天急得滿臉都起了疙瘩嗎?老貓是他們欄目的製片人。李可確實不知道這個情況,她從來不關心這些事情,她只知道把節目做好。當然,她也知道,現在電視台的欄目,說穿了靠的就是廣告投入,如果沒有人投資,欄目維持不下去就得撤換,欄目沒有了,靠著欄目吃飯的這些人,也都失業了。李可站在走廊盡頭,看著大樓外面的街道,大樓很高,外面街道上的車輛和行人都顯得比實際上要小,好像在爬行一樣。李可突然覺得頭暈,她把身體往牆上靠了靠。攝像說,李姐你沒事吧?李可說,沒事,你去忙吧。我站這兒透口新鮮空氣。攝像幫李可把玻璃窗戶拉開,然後回辦公室去了。外面的熱空氣撲到李可的臉上,李可張開嘴,把悶熱的空氣大口大口地吸進肺里,她的內臟在熱空氣里翻滾著,汗從她的頭髮里滲了出來。出了一身汗之後,李可回到辦公室里。辦公室里沒有聲音,大家都靜悄悄地忙碌著,李可抬頭從同事的臉上挨個看過去,同事的臉,個個都像下雨之前的天空一樣,密布著沉重的雲團。李可放棄了說服主任的念頭。其實,主任決定的事,也不是她能夠說服的。
但是,聽完李可的話,杜翰並沒有像李可預先想過的那樣撲上來,把她擁到懷裡,然後豪情滿懷地說:「親愛的,你放心吧!豆蔻的事情,就交給我了!」
妞妞的父母剛剛離開,那個磚廠廠長就找到了杜翰。磚廠廠長臉上的表情跟妞妞的父母很不相同,他微笑著,他的微笑不是為了將自己的面目籠罩起來,相反的,他充滿自信的面目從微笑中浮現出來,非常清晰地展示在杜翰的眼前。磚廠廠長的聲音很大,他的聲音即使減小一半,杜翰照樣能夠把他的意思聽得明明白白。磚廠廠長說,老弟,你是個聰明人,不要干糊塗事,我好心好意幫助他們,他們卻來陷害我,哎,好人做不得啊。你想想,那個什麼妞妞,根本沒熟嘛,青果子一個。到了我這個份兒上,啥樣的女人沒有?我還用得著強|奸誰?不是吹牛,女人排隊讓我干我還干不過來呢。啥東西嘛,也想來黑我的錢,分明是敲詐。老弟,不說他們了,你就別跟著起鬨了。家裡父母有什麼事情,包在大哥身上了。以前也怪大哥想得不周到,對老弟照顧不夠。老弟工作這麼忙,以後家裡的事情就交給大哥了。我也不說沒用的話,以實際行動說話。老弟啊,你家裡的房子早該修了,讓父母住那樣的房子,簡直是不孝!放心吧,半年以後,讓父母搬進新樓,兩層帶小院的。你乾的是大事,就讓大哥替你儘儘孝。杜翰看著磚廠廠長的嘴巴,磚廠廠長說話的時候,烤瓷牙像一道白光一樣在杜翰的眼前閃動,把杜翰的眼睛都閃花了,杜翰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眼睛的光聚集起來,對準了磚廠廠長的眉心。等到磚廠廠長停下來喘氣的空隙,杜翰趕緊站起來說,我替我的父母謝謝你了,你沒有必要為他們費心,我怕他們住不慣樓房。磚廠廠長大笑起來,哈哈的笑聲像鳥一樣從他白色的烤瓷牙里飛出來,在杜翰的身體上亂撞,撞得杜翰搖晃起來。杜翰用手撐住面前的桌子,把自己的身體固定住,然後問,你笑什麼?磚廠廠長把手伸過來拍在杜翰的肩膀上說,兄弟,你太客氣了!在江湖上混,像你這麼客氣可不行!杜翰坐回到椅子上,讓肩膀擺脫了磚廠廠長的大手,椅子讓杜翰的身體找到了支點,杜翰坐下以後感覺很穩當,他仰頭看著磚廠廠長說,我不是客氣,是拒絕!作為妞妞的代理人,我拒絕你的賄賂。磚廠廠長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站在那兒,看了杜翰足足有一分鐘,似乎想給杜翰留出解釋的時間,但杜翰一言不發。杜翰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起來,看著磚廠廠長肥厚的下巴。磚廠廠長確定杜翰沒有話說之後,再一次笑了起來,這一次笑得很短促很乾脆,笑完之後從白色烤瓷牙的牙縫裡擠出了三個字,你等著!磚廠廠長離開之後,杜翰又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力氣重新回到了身上,他才站起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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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事吧?昨天嚇死我了,還以為你出什麼意外了。」杜翰滿臉都是笑。杜翰的臉胖了,笑起來有點兒費勁了。
李可不知道杜翰在屋子裡翻腸倒肚,她管不了杜翰的感覺了,她不能再看杜翰的笑,那肥膩膩的笑,彷彿堵到她嗓子里的一塊肥肉,她想吐,要不馬上離開,她會把內臟都吐出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李可收回自己的手時用力過猛,碰到了矮茶几上。
王麗說,豆蔻的醫療費用,是一個龐大的數字,豆蔻的父母已經竭盡全力了,就連鄰居們也都竭盡全力了。豆蔻是個好女孩,學習又好,人又懂事,一條街的人都喜歡她,他們都為豆蔻捐了好幾次錢了,靠捐的那點兒錢,解決不了問題。但是大家都沒有辦法了。王麗用熱切的眼睛看著李可說,她知道李可的老公是大律師,想請李可幫著問一下,像豆蔻這種情況,可不可以向彭洋的父母爭取一定的賠償,豆蔻完全是被彭洋殺人嚇成這樣的……
李可閉了一下眼睛,把楊威的冷笑擋在眼睛外面,然後,平靜地說:「楊律師,接什麼案子是你的事情,沒事的話,我走了。」
煙飄進了李可的眼睛里,李可伸手揉著眼睛,眼睛突然很酸,像要流淚一樣,李可把雙手張開,捂在眼睛上,過了一會兒,她覺得眼睛不酸了,頭腦也清醒了,睜開眼睛,果然清清亮亮地看見了楊威。楊威還在抽煙。李可覺得心裏的氣像煙霧一樣升騰起來,她說話的聲音相應地也變得尖厲起來,她說,你沒有懂,你從來就不懂我,其實幫助妞妞,是在幫助我自己,你沒見過妞妞,她細瘦的臉上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她的眼睛真的很大,杜翰要是輸了,妞妞的眼睛,就可能是我一輩子的深淵,我信任的一切,都將被吞噬掉。楊威不打算計較李可的態度,他繼續和顏悅色地說,什麼深淵不深淵的,你不就是做一檔節目嗎?你以為你是誰啊?還真拿自己當救世主了?這個世界上的妞妞多了去了,你還能救得過來?好了,不要跟我鬧了,我們說好今天去吃潮州菜的。不要因為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影響我們的感情。以後定一個原則,我們之間不談工作,只談愛情。楊威過來拉李可的時候,李可躲開了。楊威終於失去了耐心,他生了氣,自己走了。
李可伸手拉住了杜翰的手,杜翰的手又寬又厚,手心熱乎乎的,杜翰合上手掌,把李可的手合在手心裏,李可覺得自己的手沒有了,化在杜翰的手心裏了。
回到台里,李可把所有的素材反覆看了幾遍,還有一些沒有拍進素材裏面的文字材料,李可也認真地看了幾遍。看完之後,李可覺得問題出來了,按照原來的思路,節目有點兒做不下去了。主任跟隨台里的領導去了法國,李可打通了主任的電話,想跟主任彙報改變思路的事情,但李可話還沒有說完,主任在電話那邊心情很好地打斷了她的話,主任說,大方向定了嘛,具體的細節就不要彙報了,你做主就行,放開手腳干,我什麼時候捆綁過你們的手腳了?李可放下電話,心裏也踏實了,做節目的時候就改變了原來的思路,她不像主任說的是改動細節,她把節目的大方向改了,原來是要探討彭洋殺人與心理疾病的關係的,她現在把更多的關注與同情,給予了處於弱勢地位的豆蔻一家,她在節目里展示了犯罪的後果,節目的傾向性和主題完全變了。這一次的節目做得很辛苦,做完節目,李可覺得牙都被自己咬酸了,一身的肌肉都是酸疼的。畫面上的豆蔻,時時讓李可有顫抖的感覺。
夜色中,高樓上閃爍的霓虹燈,街道上飛馳的車輛與人行道上匆匆的行人,都像一個雜亂無章的夢境。李可在一個夢境中奔跑著,她跑到街心花園的時候跑不動了,她在長椅上坐了下來,她像一個夢境的闖入者一樣茫然失措地坐在那兒,在這個夢境中,唯一真實的,是李可的心跳聲。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呼吸也很急促,腦袋裡卻是空空的,像一張白紙。
杜翰沒有辜負李可的期望,五年時間,杜翰從名不見經傳的一名小律師,變成了錦城律師界的一個大腕級人物。剛結婚的時候,人家介紹杜翰,總說他是李可的先生,而現在,李可已經很習慣別人介紹她是杜翰的太太了。
李可的身體沒有問題,水流豐沛,土質柔軟。杜翰的身體也沒有問題,武器精良,裝備到位。但他們之間確實存在問題,每一次面對李可,杜翰都會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心跳加快,手心冒汗。每一次抱著李可,杜翰都覺得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把李可抱緊,李可在他的懷裡,總給他一種龐大壯實的壓力。杜翰總是很慌亂,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慌亂,他們兩個從來沒有在白天做過,即使是晚上,也從來沒有開過燈,不是因為李可羞澀,是杜翰不敢看李可。李可的臉,長得稜角分明,李可的美,不是圓潤柔和的,它很堅硬,有一種讓杜翰自慚形穢的力量。
跟王麗分手之後,李可回到了家裡,她泡了竹葉青茶,等著杜翰回家。杜翰接到李可的電話后,乾脆把晚上的應酬推掉,早早地回到了家裡。杜翰以前只喜歡喝花茶,結婚之後,李可培養了他喝綠茶的習慣。他們在城西的房子,有一面臨河的大窗戶,窗戶外面,是著名的錦水河。錦水河這一段的岸邊,是一大片芙蓉花,芙蓉花在風中搖曳生姿,芙蓉樹下的行人,個個都顯出悠閑享樂的姿態。
杜翰在茶館里等著李可,他不知道李可會不會來。他好不容易才弄到了李可的電話號碼,打電話的時候,手心全是汗,問清楚接電話的人是李可后,他突然變得結巴起來,他的腦袋裡面嗡嗡嗡的響成一片,他聽不清楚自己說了什麼,電話那邊的李可說了些什麼,他更是一句都沒有聽見。他心裏像有無數的兔子在奔跑,他根read.99csw•com本沒有辦法讓自己坐在那兒不動,他站起來又坐下去,無數次重複了這個動作之後,他還是沒有辦法平靜下來,他到洗手間里用冷水沖了臉,又用冷水沖了頭,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平靜了一點兒,他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髮重新坐回座位上。
李可從卧室里出來的時候,發現杜翰站在門廳里,杜翰已經把李可的皮鞋從鞋櫃里拿了出來,杜翰蹲在門廳里,手上把玩兒著李可的高跟鞋,李可剛走進門廳,杜翰肥厚的手就捉住了李可骨感的腳,李可咬著嘴唇,把一聲尖叫咬碎在嘴裏。杜翰把鞋套在李可腳上的時候,李可覺得,高跟鞋在杜翰的手裡,像一件精緻的刑具。
「你怎麼了?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段時間?」杜翰把雙手從桌子上面伸了過來,李可趕緊把手舉到頭上,裝著整理了一下掉在耳邊的頭髮。
「你冷嗎?」杜翰的眼睛看著李可緊緊皺在一起的眉頭,眼睛的餘光和李可的眼光碰到一起,李可彷彿被什麼尖利的東西刺了一下,她趕緊搖了搖頭,順勢把眼光偏離到杜翰的右肩膀上,看著杜翰瘦小的右耳朵。
杜翰還沒有獨立打過官司,律師事務所的所長聽取了杜翰的彙報后,勸杜翰不要接手這個官司,他語重心長地對杜翰說,當律師,打第一個官司很重要,一定要選擇一個能打贏的官司,眼前這個官司,難度比較大,輸的可能性很大。杜翰沒有聽所長的話,所長的理由再正確一千倍,杜翰還是不能聽,他無法讓所長明白,妞妞父母的眼光割開了他心裏的傷口,他們走後,那個傷口一直在流血,他必須把那個傷口的血止住。
杜翰心裏的幸福,就像熱氣球一樣散發出能夠飛翔的能量,帶著杜翰輕鬆地飛離了地面。
「沒事我就走了!」李可站起來,她站得很直,她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右腿上,右腿邁出去,然後,左腿也跟著邁了出去。
「彭洋的精神鑒定是由陳語來做的,我跟陳語一直熟悉不起來,你也知道,我這是愛你愛得心胸都狹窄了。這樣吧,你把陳語約出來,這件事情你跟陳語談,你最了解陳語,有你出面,陳語一定肯配合。這也不是什麼難事,彭洋的精神確實有問題,也不算為難陳語……」杜翰還在微笑,李可彷彿看見杜翰的內臟里充滿一股黑色的氣體,那股氣體像颱風一樣把杜翰的內臟吹得東倒西歪的。
這個女人還是老樣子,歲月彷彿沒有在她身上刻下痕迹,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亮見底,重新見到她的一瞬間,楊威覺得自己的骨頭縫裡鑽進了一股寒風,刺著骨頭。這個女人給了自己徹頭徹尾失敗的記憶。這些年,不管自己跟多少女人睡過覺,始終沒有辦法忘記眼前這個女人,這個女人經常在黑暗中浮現在他的眼前,像一朵夏日的荷花,在黑夜裡清涼幽香。楊威嘆了一口氣,然後在椅子上正了正自己的身體,他一動,椅子發出吱嘎的響聲。
結婚五年之後,杜翰終於在這個高尚小區的房子里,實現了對李可的徹底征服。杜翰很清楚自己對李可的征服,憑藉了什麼樣的力量。財富的力量!財富的力量在杜翰的身體裏面,轉化成了愛情的力量。
「我們真是天生的對手,我想知道,你這一次會支持誰?」楊威的臉上看起來很平靜,但他心裏早已經暗流涌動了。
剛結婚的時候,杜翰經常讓李可請一些領導和朋友來家裡吃飯,那時候,李可是錦城電視台法制欄目的著名主持人,李可跟錦城法律屆方方面面的人都有交道,跟杜翰結婚前,李可從來沒有把這些人往家裡請過,李可對應酬的事情,是能推就推,李可跟朋友和領導的關係,基本上屬於君子之交淡如水那種。李可不喜歡應酬,她信奉的是,把工作做好。但是,杜翰很熱情,杜翰迫切希望進入李可的生活圈子,杜翰那時候剛從外縣來到錦城,不認識什麼人,妞妞的官司,在媒體上熱鬧了一陣,也就過去了。那個官司儘管為杜翰贏得了一些名氣,但沒有給他帶來真正的利益。實際上,杜翰在縣裡連離婚官司都很難接到,他混不下去了才在李可的鼓勵下來到了省城。李可當然清楚,杜翰作為一個無名之輩,如果沒有方方面面的關係,僅憑一腔正義和熱血,是很難成就什麼事情的。不用杜翰說,李可也希望杜翰擴大社會交往的圈子,她不希望杜翰的一腔熱血冷卻在心頭,她希望杜翰的熱血能夠發出更大的能量。
李可明白再說什麼也是白費勁兒了,杜翰根本不可能接這個案子了。李可眨了一下眼睛,在睜開的時候,她的眼睛突然黑了,好像黑眼球一下子長滿了整個眼睛。她的眼睛還像剛才那樣睜得大大的,但她完全看不到坐在對面的杜翰了。窗戶外面金色絲綢一樣的黃昏,也變成了一大塊黑布。
後來,一切都變得格外順利,妞妞的官司引起了全社會的關注,李可的法制欄目全程報道了官司的進展,杜翰不僅贏了一場沒有希望的官司,而且贏了一場意想不到的愛情。那是怎樣壯懷激烈的愛情啊,他在法庭上打敗了著名律師楊威,而且贏得了楊威女朋友李可的芳心。楊威輸了官司,輸了愛情,還輸在大庭廣眾之下。

十二

李可做這個法制節目已經有好多年了,一開始是做編導,後來主任建議她把主持人兼任了,主任說這樣能更好地體現節目的意圖,李可的形象也好,對節目內容的理解和傳達,也比別的主持人準確和到位,李可的形象,確實很適合做法制欄目的主持人,她的美有一種凜然之氣,但她的主持風格親切隨和。果然,李可做了主持人之後,節目越來越火。她的節目為她贏得了眾多的粉絲,她的一個粉絲在晚報上寫文章說她喜歡李可的節目,是因為李可的節目除了發人深思之外,還帶給人希望和光明,在節目中,李可像一個舉著火炬的人,她的身上蘊藏著正義的力量,她讓我感覺到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把人們帶離黑暗而奔向一個光明的出口。李可覺得很對不起她的觀眾,他們真是太善良了,他們把她散落在節目中的火花,都看成了光明的象徵。其實,她的心情,並不總是陽光明媚的,在案件裏面泡久了,黑暗的情緒,像沼澤地一樣,讓她越陷越深,有的時候,她甚至有一種溺水的感覺。

這起殺人案,倒不是因為父輩的恩怨引起的,這一代孩子,大都不關心父輩的恩怨,父母在他們眼裡,等同於一個自動取款機。這是一起情殺案,是一個叫豆蔻的女生引起的。兩個富家男孩,為一個女孩,竟然弄到殺人的地步。李可仰望天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李可覺得,生活中正在發生的很多事情,看起來簡單明白,要真正理解,卻有些困難。
杜翰和李可是一對非常相愛的夫妻,對他們的愛情,杜翰是堅定不移的,但他們的愛情沒有在身體上獲得成功,他們的婚姻生活,長期被失敗的烏雲籠罩著。隨著結婚時間的增長,這朵失敗的烏雲,在杜翰的心裏變得越來越厚,如果再這樣下去,杜翰就要被它壓垮了。
李可還想從班主任老師那兒了解一些彭洋和汪洋的情況,班主任老師卻被學校領導叫去開會去了。從班主任的辦公室出來,李可又一次置身在已變得陌生了的校園裡。校園的變化實在太大了,教學樓和辦公大樓都是新修的,新的大樓很氣派,校園裡瀰漫里建築材料的混合氣息。李可記得,以前的教學樓,是一棟五層的灰色樓房,樓房的兩頭,兩面五層樓高的灰牆上爬了滿牆的爬牆虎,夏天,從牆下走過,抬頭看一眼滿牆綠油油的葉子,心裏頓時有一股清涼。李可很懷念以前的校園,還有瀰漫在校園裡的那種清幽幽涼絲絲的乾淨氣息。從學校出來,李可去了醫院,她想見豆蔻。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很客氣地告訴李可,豆蔻正在搶救,她受到了極度刺|激,生命還處於垂危狀態。李可沒有見到豆蔻,她在急救病房外面看到了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他們坐在病房外面,整個身體都是僵的,像沒有生命的雕塑一樣,只有眼睛裏面還閃動著兩團焦灼的火焰。李可斷定他們是豆蔻的父母,她沒有打擾他們,她突然覺得累,好像負重在高原上行走了很久一樣,累得想倒下去。
陳語把身體坐正了。這時候,服務生端上了茶,李可要的是竹葉青,她幫陳語要的也是竹葉青。茶在他們中間的桌子上冒著熱氣。李可喝了一口茶,茶水熱熱地一直燙到心裏。李可從茶杯上抬起頭,直截了當地問:「我請你了解的情況怎麼樣了?」
離開汪洋家之後,李可去了彭洋家,兩家的別墅挨得很近。在彭洋的家裡,李可沒有見到彭洋的父親,彭洋的媽媽對李可很客氣,她對李可說,她一直不相信彭洋會出這樣的事,彭洋從小就是個膽小的孩子,連踩死一隻螞蟻都不敢,那個小妖精,不知道用什麼手段讓彭洋著了魔。說到那個小妖精的時候,彭洋的媽媽咬牙切齒的樣子跟汪洋的媽媽特別像。彭洋的媽媽喘了一口氣,又接著說,彭洋從小就是個神經質的孩子,受到刺|激容易精神失去控制。李可問彭洋的精神問題有確實的診斷嗎?彭洋的媽媽突然轉移了話題,客客氣氣地叫李可吃水果,李可再問什麼問題,她就總是微笑著說,她現在腦袋有點兒糊塗,有什麼問題最好問彭洋的爸爸。彭洋媽媽的微笑讓李可覺得很累,李可終於放棄了再問下去的念頭。而彭洋的父親一直在外地,根本找不到,打他的電話總是秘書台客氣的聲音。
杜翰居然代理了彭洋的案子!

十一

跟幾年前相比,村翰的身體已經胖了兩圈,杜翰的耳朵卻依然瘦小,大概人的耳朵是不會跟著人一起發胖的。李可看著杜翰瘦小的耳朵,心裏卻在想著一個問題,杜翰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化的?這個問題,像一團理不清的亂麻,緊緊地纏繞著李可的內臟,李可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李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
「可兒,我看錯你了,我還以為你真的不會改變,沒想到你也變了,你變得賢惠了,知道跟老公團結一心了。」跟楊威的冷笑聲一起飛舞的,還有楊威尖厲的聲音。
「親愛的,你累嗎?我請你去按摩好不好,有一家按摩中心,很不錯的……」杜翰的聲音還像原來一樣軟綿綿的。但是,李可的皮膚上起了一層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李可覺得寒意是從心裏一點點滲到皮膚上來的。
「我不想知道你在幹什麼。」李可的嗓子發緊,聲音聽上去有點啞。她把桌子上的蔬菜汁端起來,仰著脖子,將蔬菜汁從嘴裏灌了進去,蔬菜汁很涼,是用冰箱里的黃瓜榨的,涼氣一直衝進胃裡,李可的胃一陣痙攣,李可張著嘴巴喘氣,把湧上來的嘔吐艱難地壓回到胃裡,李可的表情,像是剛剛獲救的溺水者一樣。
戀愛期間,杜翰克制著身體的衝動,一直沒有跟李可上床,他保持著與李可身體的距離,好像李可是那些晶瑩美麗的玻璃製品一樣,碰一下,就會碎成一地。杜翰覺得自己對身體的克制很殘酷也很美好,他的心,漲潮一樣又濕又咸又滿滿當當的。
杜翰卻徹夜不眠。如水的月光包裹著李可安詳的睡眠,月光好像一條清晰的分界線一樣,把杜翰和李可分成了兩個世界。李可的世界安靜祥和,杜翰的世界卻喧囂與躁動。
「親愛的,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們兩個是一個整體。我需要你的幫助,要是沒有你的幫助,我哪能有今天的成就。」杜翰一直微笑著。杜翰是從來不會對李可發火的,結婚六年,加上結婚之前談戀愛的一年,李可認識杜翰已經七年了,李可覺得自己對杜翰這種克制能力的了解,完全可以用深入骨髓來形容。杜翰越是生氣的時候,表面上就越是和顏悅色。
半夜的時候,李可走到他們住的小區門口,杜翰站在小區門口張望著,杜翰手裡舉著手機。杜翰衝過來一把抱住李可。他說,你幹什麼去了,手機一直在響你都不接。

早晨,李可醒了,杜翰在早餐桌前等著李可,杜翰準備了早餐,完全是按照李可的口味準備的,鮮榨蔬菜汁和黃油麵包,麵包是歐洲老房子的法式麵包。李可坐下來,她沒有食慾。她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杜翰,杜翰的樣子是清清楚楚的,她的視力恢復了。
「傢具買不成了,我得去城南中學,那兒發生了殺人案。」李可說話的節奏變得快了,但聲音仍然像蜜汁在流淌。
李可首先採訪了汪洋的父母,汪洋的父母看上去很悲痛,汪洋的母親,咬牙切齒地對李可說,怎麼就沒有法律來制裁那個惹是生非的小妖精呢?你能不能在節目中說說這個問題?要是沒有那個叫什麼豆蔻的小妖精,我的孩子就不會出事了……汪洋的母親說不下去了,她舉著一張淚水橫流的臉,衝進了洗手間。汪洋的父親要平靜得多,他對李可說,他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一定能夠懲罰兇手。就在李可採訪的過程中,汪洋的父親接到了公司秘書的電話,然後就匆匆忙忙出去了。汪洋的父親走後,汪洋的母親也對採訪失去了耐心,她從洗手間出來就對李可說,她不想再談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她要去跟蹤汪洋的爸爸,她已經失去了孩子,不能再失去丈夫了。她請李可原諒她。
杜翰只眨了一下眼睛,李可已經穿戴整齊了。李可穿上職業裝,臉上立馬有了一種威嚴感,李可的臉,總給杜翰一種直線條的感覺。杜翰用手捂著自己的眼睛,透過指頭的縫隙,他看到李可像個影子一樣在快速地移動。
杜翰的父母在村子里,被磚廠廠長逼得沒有辦法,跑來城裡求杜翰不要管別人的事情,杜翰父母臉上惶恐與悲凄的表情,讓杜翰的心,掉入冰河裡一樣,冷得發痛。杜翰晚上回出租屋的時候,被小流氓威脅毆打……杜翰承受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案子還沒有開庭審理,杜翰已經陷入了絕境。來自各個方面的信息都在提示杜翰,他不僅不能幫助妞妞,而且還會搭上自己的前途。但是杜翰沒有退路,放棄也是絕路。在最沒有希望的時候,杜翰想到了李可,那時,李可的節目已經有了很大的影響力,很多被李可節目關注的案子,最後都得到了公正的判決。
午後的房間里,靜得只有李可和杜翰的呼吸聲,濃濃的睡意像陽光一樣溫暖地覆蓋著他們,他們一起跌落在厚厚的雲朵上,在一種失重的感覺中,他們的身體,影子一樣,飛翔在雲端。
「我沒事,我要去上班了。」李可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兒顫抖,但李可臉上的表情,已經恢復正常了。李可從衣櫥里,找出一條披肩裹在身上,李可的身體在溫暖的羊絨披肩里,重新變得柔軟起來,李可站在鏡子面前,踢了踢腿,小腿劃了一條優美的弧線。
李可很怕自己的心臟被擠破了,她悄悄出了門,爬到房頂上,迎風站著,她很想大喊大叫幾聲,可她剛剛向天空中舉起雙手,還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杜翰就從後面抱住了她,杜翰說,可可你要幹什麼?杜翰雙手在發抖,他的聲音也在發抖。他用發抖的雙手緊緊地抱著李可,他的半個臉緊貼著李可的耳朵,他臉上的淚水打濕了李可的耳朵,流到了李可的脖子上。杜翰的眼淚是熱。李可軟在杜翰的懷裡,流了一臉的淚。
李可不知道楊威找自己什麼事情,她現在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她說,什麼事,就在電話里說吧。楊威說,電話里說不清楚,你到靜心茶樓吧,我等你。楊威說完就掛了電話。李可放下電話,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然後決定到茶樓去跟楊威見面。
房子是陌生的新房子,房間里沒有一件傢具,顯得很空曠,像個舞台一樣。
王麗的樣子,一看就是處境不好的,李可以為王麗一定是下崗了,來讓她幫助找工作什麼的,李可沒等王麗開口,就已經在心裏答應了。幫王麗找一個掙錢不多的工作,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但是,王麗一個字沒有談自己的處境,她一開口就問,你還記得豆蔻嗎?
李可趕到城南中學門口的時候,現場還封鎖著,封鎖的現場外面,擠滿了人,李可看見裏面有不少媒體的記者。電視台新聞欄目的同事,已經扛著攝像機擠進了包圍圈的最裡面一層。李可是一個法制欄目的編導和主持人,她用不著像新聞欄目的記者一樣衝進去,李可的節目,強調的是深度思考。李可其實不必像新聞記者一樣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但李可喜歡親臨現場,因為現場有很多細節和感受,是事後的採訪不能替代的。主任很了解李可,所以他在第一時間通知了李可,讓她有機會親臨現場。李可是一個做事非常認真的人,她熱愛自己的工作,每做一期節目,她都要全身心浸泡在節目中,她對觀眾的真誠,也為她贏得了觀眾,她的節目,一直有很多人喜歡。當年,杜翰也是喜歡她節目的觀眾之一。
九-九-藏-書可的臉上充滿迷惑,她不像是裝的,再老到的人也裝不出這種表情。楊威明白了,李可確實什麼都不知道。楊威的內心鬱積著一股惡氣,他終於找到一個突破口了。
李可的快樂,從腳步聲里都可以感覺到,李可的腳步聲,音符一樣跳躍著遠去了。
「你的意思是不接豆蔻的案子?」李可將黑白分明的眼睛盯在杜翰的眼睛上。
與陳語約好了時間地點,李可提前來到了他們約好的茶館。李可點了茶,然後靜靜地等著陳語,她想著陳語的樣子,她覺得很奇怪,陳語明明已經是中年人了,她每次想起陳語的時候,卻總是想起他少年時候的樣子,幾分鐘之後,陳語走了進來,他是一個身材挺拔,胖瘦適度,氣宇軒昂的中年男人,他坐在李可的對面。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消毒藥水的味道。他微微側了一下身體,微笑著將目光對著李可的臉,李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是有溫度的,但不高,這是一種親人的目光。「你還好吧?」他的聲音,和小時候完全不同了,小時候,他的聲音很細弱,聽上去像女孩子的聲音,可是長大了以後,他的聲音變得很渾厚,李可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關切。
官司結束后,李可一直不能忘懷杜翰的眼淚,除了第一次見面就流淚,錄製節目的過程中,李可還經常看到杜翰淚流滿面。律師在法庭上流眼淚的事情,李可從來沒有看到過,從職業的眼光看,杜翰不是一個成熟的律師,他還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感情。楊威就不會流淚,楊威的眼睛,咄咄逼人。但是,杜翰的眼淚,好像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每一滴,都砸在李可柔軟的心裏。杜翰的眼淚,徹底砸疼了李可的心。李可和杜翰的交往延續了下來。杜翰雖然贏了官司,出了名,卻得罪了很多人,杜翰在縣裡的處境很困難。杜翰變得很消沉。有一天晚上,杜翰給李可打了電話,杜翰的聲音有點兒發硬,李可聽出來他喝過酒了。李可說,什麼都不要說了,明天酒醒了,你就到省城來吧!在這兒,你能做更多的事情。第二天,杜翰來了。杜翰出現在李可面前的一瞬間,李可空蕩蕩的心裏再一次變得很滿,但是這一次的滿,不是擁擠,而是透明和清爽,像風吹過山谷一樣。李可的態度,鼓勵了杜翰,杜翰一到省城,就展開了對李可的追求攻勢,李可的心早就被杜翰的眼淚砸疼了,砸軟了,杜翰一張開懷抱,李可就一頭扎了進去。
李可擠進人群里,各種信息像蚊子一樣在人群中飛舞,很快,李可就找到了一個新聞欄目的同事,他已經拍完現場準備撤離了,他三言兩語就讓李可對殺人案的基本情況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在學校門口殺人的彭洋和被殺的汪洋,都是城南中學補充班的學生。彭洋的父親和汪洋的父親,都是錦城著名的重量級富豪。李可對他們的名字,並不陌生,電視台的好幾個欄目,都是他們贊助的。這兩個父親曾經是好朋友,一起做生意起家,後來卻分道揚鑣,成了競爭對手。
出了家門,李可一路狂奔到了街上。走到街上,李可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地方去。父母那兒,已經不能去了,自從杜翰送了李可的媽媽一張健身房的會員卡,李可的媽媽就迷上了減肥瑜珈,並且結交了一幫練瑜珈的朋友。李可媽媽的身材,確實苗條了不少,而且氣色紅潤,人人都誇她年輕。李可的媽媽得了瑜珈的好處,逢人就誇杜翰。李可的爸爸也一樣,自從得了杜翰送的哈蘇照相機之後,已經聽不得李可投訴杜翰了。剛結婚的時候,李可的爸爸總是對杜翰說,你可不能欺負我的女兒,你要是讓可可傷心,別看你是律師,我照樣會讓你滾回老家去,在你那個小縣城裡待一輩子。杜翰當然是畢恭畢敬的,趕緊笑著說,放心吧,我怎麼會欺負可可呢,我心疼還來不及呢。能娶可可,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自從玩兒上杜翰送的哈蘇,李可爸爸的話就變成對李可說了。可可,你不要老是欺負杜翰,人家杜翰家裡家外的,不容易。你也不小了,該懂事了,不要老是那麼任性。你要是欺負杜翰,我可不答應。李可爸爸的話,讓李可心裏覺得很彆扭,她也說不上來爸爸有什麼地方不對,但就是覺得彆扭。杜翰的樣子倒沒改變,依然是畢恭畢敬的,聽完李可爸爸的話,趕緊笑眯眯地說,可可沒有欺負我,我還老怕委屈了可可呢,爸爸你放心,到什麼時候,我都不會忘記一點,能娶可可,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杜翰的話,讓李可爸爸的臉,放出紅彤彤的光。
「有什麼事你直說。」李可沒有一點兒想跟楊威敘舊的心情,她儘管不知道楊威找她幹什麼,但她清楚楊威找她也不是為了敘舊。
李可把目光從河邊收了回來,她想說話的時候,突然覺得嗓子發緊,她端起矮茶几上的綠茶,喝了一口,溫熱的綠茶滋潤了李可的嗓子。李可放下杯子開始說話的時候,嗓子舒展開了,她的聲音水淋淋的。李可覺得自己對豆蔻處境的描述,完全有打動杜翰的力量,就像杜翰的眼淚有打動她的力量一樣。而且,一想起杜翰的眼淚,李可的心就變得格外柔軟。
杜翰端著湯站在那兒,心裏就有了一點兒委屈。他覺得,李可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心裏不高興,可以留在家裡跟他吵架嘛。站起來就走,當他不存在一樣,簡直就是對他的蔑視。想到蔑視這個詞,杜翰端湯的手抖了一下,碗里的湯灑出來一些,滴在杜翰的腳背上。杜翰的心裏很不舒服,一股燃燒的氣體在五臟六腑之間串來串去,五臟六腑都被燒傷了的感覺。杜翰甚至覺得有一股焦煳的味道,從嘴裏冒了出來。杜翰仰著頭,把玻璃碗里的冰鎮綠豆百合湯全部喝了下去,那股燃燒的氣體被澆滅了,五臟六腑卻留下了燒傷的痕迹。
豆蔻的班主任老師,是一個有點兒發胖的中年女人,每一次提到豆蔻名字的時候,班主任老師的眼球,都要在眼睛裏面快速地轉動幾下,眼角的肌肉,有一點兒痙攣。看得出來,班主任老師是很喜歡豆蔻的。
李可讀書的時候,是屬於那種從來不惹事的女生,儘管漂亮,但從來沒有因為漂亮引起什麼事端,李可的漂亮,是對男生有威懾力量的。男生們在李可面前,都自覺地收斂起一些鋒芒。李可想象不出豆蔻是什麼樣子,在她看來,一個引發了殺人案件的女孩,一定是美得有些妖氣的。

十三

彭洋的媽媽提到了彭洋的精神問題,李可覺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它影響著節目的走向。為了搞清楚這個問題,李可給著名的精神病學專家陳語打了電話,陳語所在的醫院是最權威的醫療機構,而且,陳語是這個領域的權威,李可讓陳語幫她查查彭洋有沒有在醫院看病的記錄,除了陳語的醫院,別的醫院也一起查查。李可的問題讓陳語很為難,但陳語還是答應了。李可知道陳語會幫她,李可一直很信賴陳語,他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很有一點兒青梅竹馬的感覺。小時候,李可一直以為自己長大了會嫁給陳語的,兩家的家長就是這麼開玩笑的,陳語的媽媽讓李可叫她婆婆,李可一直這麼叫,直到明白了婆婆的真正意思,才改口叫了阿姨。李可還記得,自己初潮的時候,被突然出現的血嚇壞了,跑到陳語家,摟著陳語就哭,陳語微笑著問她怎麼了,她哭著說自己要死了,身體出了好多血,陳語愣了愣,突然臉紅了。後來,陳語把一本醫學書放到了李可的手上,陳語的父母都是醫生,陳語家裡最多的就是醫學書。李可安靜地坐在陳語家的地板上看起來,看完書,李可的臉紅了,而且紅得熱氣騰騰的。可是後來,李可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已經在醫院工作了幾年的陳語突然和他醫院的一個護士結了婚,陳語的婚姻,讓陳語的父母很生氣,李可的父母儘管沒有說什麼,但是見到陳語父母的時候,明顯是顯得生分了的。倒是李可,沒有傷心的感覺,聽到陳語結婚的消息后,李可心裏還覺得很高興,她用自己所有的積蓄為陳語買了禮物。陳語結婚後,李可明白了一個道理,她其實一直當陳語是哥哥,兩個人熟悉到親人一樣的程度,是不容易擦出愛情火花的。李可真心希望陳語幸福,陳語卻始終覺得有愧。後來,陳語和他的太太一起出國學習,在他出國期間,李可和杜翰結婚了。陳語回來后,送了李可一份厚禮。陳語的出現,讓杜翰的心裏很是緊張了一陣。李可笑話杜翰小心眼兒,杜翰卻說,愛情根本不是大方的事情。杜翰跟李可的所有朋友都成了朋友,只有對陳語,一直抱著戒備的心理。
夜晚的風變得涼快了一些,流過淚之後,李可覺得心裏鬆動了一些,不再那麼擁擠了,風吹到眼睛上,也有了一點兒清涼。
杜翰煮了李可最愛吃的綠豆百合湯,還用冰塊冰上了。當杜翰微笑著把湯端過來的時候,李可站起來出去了。李可看都沒有看杜翰一眼,側身繞開了杜翰,徑直走到門廳里,她穿鞋的時候,動作很僵硬,直直地蹲在地上,穿了好長時間才穿上,杜翰要不是手裡裝著綠豆百合湯,真想跑過去幫她把鞋穿上。李可關門的聲音很輕,關上門之後,李可的腳步聲,很重也很急,好像終於脫離了危險,迫不及待要逃離的樣子。
主任從法國回來后,紅光滿面的,見誰都跟親人似的。可審查完節目,他好半天沒有說話,滿臉的紅光消失了,臉黑得像潑灑了墨汁一樣。後來,李可就得到了通知,節目被延期播出了。
李可的態度讓楊威很憤怒,他把冷笑變成聲音從嘴巴里放了出來,像放了一群鴿子一樣,撲棱撲棱一陣亂飛。
第二天,李可在看守所見到了彭洋,彭洋的樣子,不像他母親說的有什麼神經質,彭洋看人的眼神很正常,就是有些懶洋洋的,好像對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李可問什麼,他都說他不知道,讓李可去問他的律師。李可問他是不是很愛豆蔻,他把頭抬起來,兩眼望著天花板。李可看不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李可突然問了一句:「你現在覺得後悔嗎?你感到害怕嗎?」她看到彭洋的身體哆嗦了一下。但是,彭洋沒有把頭轉過來,他一直保持著兩眼望天的姿勢,直到警察把他帶走的時候,他才把頭低下來,看著自己的腳尖。
杜翰沒有想到,那個新婚的夜晚,會讓他從幸福飛翔著的熱氣球上跌落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那一晚,月亮水一樣灑滿了他們的婚床,床單上的百合花在如水的月色中好像漂浮起來了一樣。他摟著李可豐|滿美麗的身體,眼睛里聚集著感動的潮水,只要眨一下眼睛,那些潮水就會順著他的臉頰滾滾而下,他的手微微顫抖著,心臟跳動得亂了節奏,為了穩定自己的情緒,他問了李可一句戀人之間常問的傻話,他問,可可,你愛我什麼?李可閉著眼睛說,傻瓜,誰讓你流那麼多眼淚的!你的眼淚把我的心都砸疼了。
回到家裡,李可試圖想讓杜翰明白,她的工作調動,跟她做的殺人案節目,有一些奇怪的關係,她對節目的立場發生了改變,跟節目預設的立場不一樣,而且,由於她的節目沒有按照要求做出來,彭洋父親的廣告也泡了湯。但是,杜翰對李可工作的調動,表現得歡欣鼓舞。杜翰說,他早就希望李可調出欄目了。清閑下來,正好可以生孩子,他們兩個什麼都不缺,就缺個孩子了。李可突然從杜翰發胖的臉上,看見一堆肥膩膩的笑容,李可趕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楊威說:「你的小學同學王麗找過我了,我跟她去看過豆蔻,我知道你很關心豆蔻,所以今天約你出來,想問問你的態度。」
李可看著杜翰,她好像不認識杜翰一樣,她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樣子。杜翰這才看出李可的異常。杜翰把李可抱了回去,李可的身體,輕得沒有重量一樣。
李可和杜翰坐在落地窗下喝茶的時候,正是黃昏,夕陽把窗外的風景染成了金色。落地窗外的黃昏,看上去像一塊華麗的絲綢。這一塊華麗的絲綢,在微風中輕輕顫抖著,將快樂的漣漪擴散到每一個人的心裏。但是,此時此刻在李可的眼裡,這一塊金色的華麗的絲綢上,有了一塊灰色的粗布補丁,這樣一塊補丁打在絲綢上,比絲綢還要刺目。
「親愛的,我們不是救世主。」杜翰好像怕李可誤會他的意思一樣,盡量把說話的速度放得很慢。
李可和杜翰搬進了新房子。在新房子里,他們的每一次做|愛,都很完美。自從搬進新房子,杜翰已經完全克服了在李可面前緊張的感覺,李可的美,不再讓杜翰感到緊張,相反的,它激起杜翰一次次征服的慾望。結婚五年之後,李可和杜翰迎來了身體的春天,他們的身體和慾望,像春天的花草,汁液飽滿,生機勃勃。開放得艷麗無比。
後來,她就跟著王麗去看了豆蔻,王麗跟豆蔻是鄰居。豆蔻的樣子,讓李可心跳加速到顫抖的程度。豆蔻瘦得只剩下一張皮包裹著不太結實的骨頭了。豆蔻的眼睛,大得彷彿佔據了臉上的三分之一,而且深深地陷落在眉骨的下面,要不是眼球在動,李可會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個骷髏。
「可兒,你怎麼還那麼年輕啊?這些年還好吧?」李可的眼睛適應了茶館里幽暗的光線,她終於清楚地看到了坐在對面的楊威,楊威胖了,眼睛變小了,笑起來還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
「親愛的,官司的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這個案子,看起來簡單,其實相當複雜,你知道彭洋父母和汪洋父母的水有多深嗎?你不要管什麼豆蔻不豆蔻的了。世上的豆蔻,不是律師能夠救得過來的。你現在的任務,是養好身體,然後,咱們生一個孩子。咱們家什麼都不缺,就缺一個活潑亂跳的孩子了。」杜翰的聲音軟綿綿的,他的話說得明明白白,但是,他說了第一遍,李可沒有聽懂,她睜大眼睛看著杜翰,杜翰白胖的臉上有一點兒紅暈,肥膩膩的笑容開放得像一朵厚實的雞冠花。
楊威放開手,李可從他的視野里消失了。李可輕盈的背影雲一樣飄走了。
杜翰已經進廚房裡忙去了,烹調是杜翰的業餘愛好。結婚之前,李可從來不知道杜翰會做飯。李可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女人,她被杜翰為妞妞流下的眼淚打動,然後就接受杜翰的追求,嫁給了杜翰。李可完全被杜翰的眼淚弄傻了,或者說,她把杜翰的眼淚當成了最重要的事情,而對其他的事情,一點兒都沒有放在心上。結婚之前,她對杜翰的其他情況,基本不了解。直到領了結婚證,李可才知道,杜翰比自己還小兩歲。
李可愣了幾秒鐘。豆蔻的名字從王麗的嘴裏跳出來,像一顆充滿力量的沙子,打在李可的眼睛上,李可的眼睛,突然湧出了淚水。
「我答應王麗了。」李可繼續看著杜翰的眼睛,杜翰的眼球在眼睛裏面快速地轉動著,像個萬花筒一樣,李可覺得有點發暈。
平靜之後,李可和杜翰並排躺在地板上。他們像兩條心滿意足的魚,懶懶地浮在水面上。李可覺得流淌在自己身體裏面的血,經過燃燒,已經不再是血,而是藍盈盈的水了。
豆蔻的名字,漸漸像沙子一樣,沉到了記憶的水底。
李可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開始下雨了,雨下得很大,順著窗戶往下流,李可帶著一身濕漉漉的氣息進到屋裡。杜翰什麼都沒說,馬上給她端來一杯清涼的綠豆百合湯,看著她喝了下去。李可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她的外表看上去還是那麼堅強有力,黑白分明的眼睛,黑眼球格外明亮,但李可覺得自己一點兒勁都沒有了,渾身的力氣都離開了自己,這個案子給了她很大的刺|激,以前老在電視上看到一些校園血案的報道,大多是發生在別的國家的,真正發生在自己身邊的,這還是第一次遇見。李可的眼前,老是晃動著一攤黑糊糊的血跡,她的心情很糟糕,她的五臟六腑都散成了沙子。杜翰一把把李可抱在懷裡,他的懷抱溫暖有力,他的眼裡寫滿了關懷和詢問,他的眼神柔軟得像霧。李可不想說話,她閉著眼睛,放心地靠在杜翰的身上,失去了渾身的重量。
李可的話,像一句咒語一樣讓杜翰從暈暈乎乎的感覺中清醒了過來,他突然想到了楊威,想到楊威劍一樣的目光,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矮了下去,眼睛裏面的潮水消退了,剛才還洶湧在身體里的激|情也消退了。他像一隻退潮后不幸被留在沙灘上的貝殼一樣,充滿死亡的恐懼,可他沒有退路,他靠著非凡的意志完成了一個男人的動作,但他很清楚,他的動作完成得多麼勉為其難,他根本沒有徵服李可的身體。李可在他的懷裡,沒有像水一樣化掉,反而礁石一樣從水裡凸顯了出來。
「我沒事!」李可盡量將眼睛睜大,然後對著楊威,她不想讓楊威感覺到任何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