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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香

奶香

作者:燕霄飛
飢了渴了咬羊蛋……
人陸續來了,這些平時嘻哈的村人今日多了份矜持,講究人甚至穿了從箱底取出的過年才捨得穿一下的待客衣裳。劉黑頭一進門就咋呼:「好響器,真好響器!」一干人都應和著,是啊,是啊,大愣二愣是真的孝子啊。
俺哥也說:「爹也放心了,有人跟二小過了。」
俺嫂在屋裡喊:「爹,飯好了。二小,看姐做的啥?」
宋珠英也跪下「咚咚」地磕頭。
在死亡探頭探腦的時候,一具人的骨骸在遠處招手,俺和詩人看到了生機,詩人說,原來墓碑是一座里程碑。俺們像是地殼上頑強的爬行動物向俺們的食物爬去。
嗩吶就在這時響起。是雇的遠近聞名的牛家班響器。「好響器!」俺哥聽著如歌如泣的嗩吶不由喝彩。俺哥提馬燈前頭照著,俺們要在天亮前回到家。路過沱河邊時俺駐足聆聽,俺說,哥,不對!
俺爹說:「今兒俺一伸手就抬起了碌碡,俺身子骨還行。」
俺嫂在俺十八歲的一個日紅晌午天進了俺家門。你瞧,俺終於要說起俺嫂了。

7

嫂割斷了肉繩,這個女人真不簡單。
天氣真不賴。這些年俺遇見這樣的天氣就格外興緻。後來俺嫂也是在一個好天氣進的門。
雪下得真大,紛紛揚揚落在以往落過的地方,覆蓋了一切真相。
有個小耗子一躥一躥地在俺哥胳膊里上下,俺哥了不起。俺想問哥身子里有多少俺害怕的東西。俺哥卻「噗」地往磨石上吐口唾沫,鋼絲在唾沫里嘶叫並尖銳。俺哥拿起鋼絲放眼底瞄準,並用大拇指在鋼尖上割割。鋼尖慘白得晃眼,哥的血瞬時在鋼尖上綻放,像顆令人戰慄的寒露沿鋼絲滑下。俺哥伸長舌頭極快地舔凈。鮮紅的舌頭品嘗到原始的美味,愉快地彈跳幾下。一絲戰慄從閃著冰冷光輝的鋼尖傳來。俺的眼哆嗦一下趕忙扭頭走開。俺說,哥,俺不怕你。
劉黑頭說:「?菖,咋不行,你石福全不想做個老絕戶頭吧,二不愣是個連雞|巴也弄不脹的貨!」
哥停下腳說,咋不對?說完他也支起了耳朵。有奇怪的聲響從河裡傳來,「咕嘟,咕嘟……」像是小米糊糊在鍋里熬著。俺哥放下馬燈照著河面,只見暈黃燈光下的河水咕嘟咕嘟地冒著蘑菇似的水泡,俺大驚:河開了。
俺說:「唱就唱!」
俺哥青著臉抽煙,說:「俺聽爹的。」
大熱天咋披個大衣?俺解不開使勁想。爹和哥忙著敬煙。爹說,不容易不容易。那些人說真他媽不容易。一個猴子樣的傢伙說,甚雞|巴鬼地方,光山路就走五十里。俺哥脾性不好拉著臉說,要不還不煩勞你哩。爹變戲法般掏出一大沓錢塞給他們,他們屁股沒坐熱就走了。臨出門那猴子朝俺擠擠眼說,憨頭憨腦好後生嘛,哈哈。
但事情並不是那樣,俺顯然被他們的陰謀擊中。俺在進家的瞬間暈倒。
爹說著就「咚咚」地磕起來。宋珠英淚流滿面不知該說啥。俺爹乘勝追擊,俺爹頭磕得山響說:「閨女,俺石柱人是粗笨些,可能養活家口,老漢閉眼也心安。二小心善,可不夠數,是個不識好賴香臭的主……」俺爹哭得心痛,後來就真的號啕開了。屋裡眼軟的女人們抽抽泣泣地抹眼淚,說,福全老漢說得在理。
由於肚子的緣故,俺嫂一人佔了裡屋,這多少阻礙了一些故事的發生。四五月間天暖人懶,也是麻雀抱窩孵卵的好時候。俺的時光基本用來掏鳥蛋。俺屁股後跟一串鼻涕娃,他們說,二不愣,掏幾個?俺的手從滿塞雜草的檐縫裡抽出來,俺把手掌攤開,讓他們看,他們一二三四地數著。俺心裏樂,傻屁孩,俺把數學難題踢給了他們。他們說,二不愣,你敢吃嗎?俺眼不眨一下就把鳥蛋捏碎,俺仰頭張嘴,鳥蛋里的液體就滑進俺喉嚨。間或會有些性急而不走運的傢伙被俺掏出來,它們渾身軟肉沒有片羽,它們吱吱地叫,俺把這些吱吱叫的傢伙塞嘴裏,俺牙齒興奮起來,那傢伙的小腦殼「卜」一聲脆響,一股黏稠液體擠進俺口腔。俺很響地咂巴嘴,那些鼻涕孩羡慕地「啊啊」叫著。
山歌不唱不開懷,
俺大駭,雙手護著雞雞就跑,俺邊逃邊罵,俺咋來?俺雞雞咋來?俺又不是你買來的,想打就打想扎就扎。
俺媳婦有個好聽的名字——宋珠英。當下俺攆走所有的人,俺和宋珠英到裡屋炕上睏覺。俺聽到爹在院里送那些人說,哪天一定補上酒席。俺哥則狠狠地放了一串鞭。俺捏住嗓哧哧地笑。宋珠英坐炕沿上不動。俺說,睏覺!宋珠英還是不動。俺生氣了吼,睏覺!俺聽到外屋一隻碗「啪啦」掉地上碎了。
爹偏俺,從不打俺。直到俺有爹高了爹才打俺一回。俺在村口河邊溜達,俺和樹啊水啊蟲啊玩耍。陽婆暖烘烘地逗俺,俺脫得赤光光叫它逗。蘭花抱著盆過來。蘭花見了俺驚呼一聲甩了盆就跑,跟俺爹過年殺的豬一樣尖叫。俺沒追她,俺攆她只想問她為甚跑。可一眨眼蘭花已在水裡了。
村長咳嗽一聲大吼:「大的,先抓!」
這裏沒有寒冷和飢餓,也不會有聰明的嘲弄,這是個安全地方。窯頭村的二不愣生平第一遭踏踏實實睡了個好覺。
俺爹不動。俺哥細看,「啪」地跪下磕頭,爹呀,爹,你咋說走就走了。
二不愣愣頭愣腦說:「好吃,俺要天天吃。」
他娘的石蛋,就許你妨死俺爹,就不能讓俺殺死你爹。
俺爹說:「這行嘛?咋想也對不下二小。」
後晌俺爹回來,俺爹問,二小,你真的不會?俺說,會甚?俺爹悶了半晌說,你媳婦沒跟你一被窩裡睡?俺不吭。哥低頭抽煙也不吭。
俺說:「你管的寬,這個你吃不?」
俺被「啪啪」的敲門聲吵醒。俺感受著早晨溫和的第一縷陽光。突然俺發現,夢裡俺變化的那個地方濕漉漉的,俺尿炕了,俺尿濕了俺爹和哥新備的被窩。俺媳婦呢,俺一骨碌爬起來看見她盤腿坐在炕頭。她的被窩整齊得像沒有動過。
於是宋珠英在二不愣的協助下登上了去陌生城市的汽車。上車瞬間,宋珠英哭著沖二不愣喊:「姐掙錢一定給你娶個媳婦……」
活著的死者再次回來,於是日子漫漫,有了嚼頭。螞蟻的鬥爭緩解了,他們的日子充滿誤會的憂傷和虛偽的繁榮。
二不愣十七歲時,宋珠英像村裡人說的「漂亮慘老」,做媒的絡繹不絕。但爹似乎有更深刻的打算。他將媒人一概打發走。他說,女娃娃做你媳婦,你女娃自然要做俺瓜娃子媳婦。
嫂緊抓著褲腰帶說,二小,你不是想吃奶么?你不是只想吃奶么?
俺爹則更乾脆:「傻小子,你救了老石家。」
俺說不上來。但俺沒有讓它殺死俺,因為俺還沒找到。那會兒俺還沒遇見偉大的詩人。俺就沿河流的方向走下去。不管如何,俺已在路上。這相當重要。你如果把一截高粱稈剝開,你會發現在果實與根莖之間有一節一節的關卡,哪一節都不可少。當然形成關卡的因素很多,二不愣不能詮釋。
鄉里鄉親不間斷來看,他們的嘴和眼表達著不盡相同的意思。他們說,看小東西長得……長得怎樣他們不說,他們把話含眼裡,他們在邁出俺家門檻兒后才說。俺聽到他們嘻嘻地笑,說,二不愣能有那本事?
俺重回外屋躺下,爹翻個身說句含混不清的夢話。
俺開了俺村成為養羊專業村的先河。但當時俺說,不,不如養狗,俺喜歡狗。俺哥一拍大腿說,對呀,養羊!好主意!轉天俺哥就攬回十隻羊羔,哥說二小,好好養,過年吃肉。過年變成二十幾隻,再吃肉。俺就好好當起羊倌,哪只羊不好好吃草,俺打它。
俺爹說,咱山裡人實在,不哄人。大的叫石天柱,跟俺挖煤,不愁活法;二小天梁你也看見了,實受,不會欺負人。你挑一個吧。
事情複雜起來,在那侉侉女人極快地嫁掉自己之後,莜麥已泛黃的時候,政府再一次登門,他們把俺嫂請到了縣城。理由是涉嫌販賣人口。事情好玩極了,俺嫂由被販者成了販人者,彷彿她把韁繩解開套在了別人脖頸,現在她是個手牽韁繩的人。
俺們哭著葬了爹,不提。
俺印象中說不清嫂那些日子共買過幾塊豆腐回來。
爹老淚和鼻涕隨他的咳嗽一起下來。俺哥說:「大,不急,五十里山路她個瘸子跑個鬼,等俺弄死她。」
「因為俺不能鋒利,貪與欲的兩片身體合二為一,將最為鋒利。鋒利是生命大敵。」
俺走進裡屋說:「嫂唱的甚?怪逗人。」
爹說:「不行!老漢有倆娃,一個下河了,一個還在岸上。」
俺們都靜靜地坐著,爹又半晌沒下文,爹經常這樣。爹的旱煙炮燙得捏不住了,爹才擰熄煙屁股講話。爹說:天柱、天梁,你倆都是爹親生親養的,爹總想一碗水端平。爹又卷著新的旱煙炮,爹接著說:天柱,你的心思爹知道,你沒白沒黑地地下鑽,是覺得虧欠二小。可錢不是一朝一夕掙下的。爹扭頭對著俺說:「二小,爹把話放這兒,只要爹一口氣在就遲早給你買個。」
俺嫂說,二小,吃奶不?
俺說:「咱打個平手。」
這個夢無疑是冗長的,因為俺睜開眼已是兩天三夜之後。「二小!二小!」在夢的結尾俺聽到了天空的偈語。夢的內容已不很具體,俺只隱約感到彌撒溫暖的母體是夢境永恆的主題。「二小!二小!」這好像是俺迷惘生命走向的一種暗示。它與「二小,吃奶不?」遙相呼應,它們站在俺生命的兩端,以現實與夢幻兩種形式遙控著二不愣的生命。
俺哥搖頭,說:俺家窮,估計沒那個甚「一串蓖屎」。
「瞎狗」短時期內成了俺夢中呼喚的字眼。
俺說:「賣豆腐的是結巴,俺見好幾回。」
既然沒死成,哥當下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就去地下挖煤了。
俺的嘴嚅動著,像是聽到亘古的召喚,俺向聖潔的乳|房靠攏,俺俯著身子找到合適的跪姿。俺聽到嫂急促地叫著,二小,二小。在俺的唇碰到溫軟如玉的奶|子時,俺聽到嫂慍怒的聲音:二小,你搶了石蛋的奶。
俺嫂邊做活邊小聲吟唱:山歌不唱不開懷,磨子不推不轉來,大磨推得團團轉,小磨推得溜溜圓……
俺哥忽喇喇衝進屋,又旋風一樣出來,手裡握著一把寒光四射的刀。
「瓜娃子,快上別處討,大黑狗咬你。」

4

俺還沒唱完,俺嫂就笑得直不起腰了,直說,二小,再唱再唱。可俺不會了。俺嫂笑著笑著就哭出淚來。俺嫂哭得傷心。俺嫂的淚像雨天檐下的簾。俺奇怪,問:「嫂,你哭甚?俺哥又扎你來?」
二不愣說:「俺要姐,不要媳婦。」
黑房子里的老巫婆說:「兒子大了,娶了媳婦;女子大了,做了媳婦。」
它說:主人,那就不客氣了,只能殺死你!
這些話從塵埃茫茫的遠處傳來,二不愣不明白昨天到今天竟然如此繁複,時光的步履如此艱難,輕輕一頁竟然如此沉重以至於讓俺掀得傷痕纍纍。
現在,大學生,你明白了么?坐在你對面的乞丐是多麼富有。
那個女人就犯了這樣的錯誤。俺一進家,俺哥就說,好二小,哥滿村找你,看看,這是你嫂給你說下的媳婦。俺抬眼瞅一下說,不要。哥說,咋?俺說,屁股像磨盤,不把炕坐塌?爹拉俺衣袖悄聲說,娃不懂,女子腰粗臀大才能坐穩齒口。俺直搖頭。爹急得地下直轉圈。爹說,二小,你他娘以為你是皇上。
俺嫂走了。俺像只懵懂的狗,沿河尋找昨日肉|欲划傷的氣息。在草叢、石隙、花間、落葉的繽紛里,俺嗅著,恍恍地走著,把爹和哥扔在腦後。
眾人哈哈地笑俺。前任村長勸道:今兒不一般,二小可不能胡鬧。俺搡開眾人一口氣跑到河沿,河水平靜如鏡。
門外「轟」一陣笑。
俺哥回家次數漸漸少了,有時背一口袋乾糧就三五天七八天不回家。俺哥想多掙錢給俺買媳婦。但俺哥掰著手指頭算算就沒話了。俺哥一拳砸進臉盆里說,太少了,他娘的?菖,狗日的們真黑。俺看著水花四濺,俺知道俺的媳婦泡湯了。
「你回了家,因了你的丟人,弟死了,因了弟的死爹死了,你咋活,你挺著大肚皮咋辦?」
俺說,不用插門,外屋就是爹和哥,怕甚?宋珠英卻不聽。俺一說睏覺就睏覺,躺炕上想著昨晚的美夢打起鼾。俺突然聽到宋珠英嘆息一聲說,真是個傻瓜!
「嘟……哇……」嗩吶驟然響起,悲愴和喜悅同時游弋于秋日山野。一兩株去年就忘了收割的庄禾瑟瑟立在晨風中。與大片等待收割的同類截然不同,它們的血肉早已乾枯,他們作為遺忘者只好在孤寂的山巔戰慄了一整個冬天。而今寄希望于鐮刃的祭奠。
石蛋雙眼放光,他找到了快樂。他的嘴愉快地吮吸,他的整個身體因了奶的滋潤而愈加光彩。俺看著石蛋,他光光的大腦殼,可愛的癟鼻子,俺穿越茫茫時空彷彿看到了俺,俺就躺嫂懷裡,俺的小手捧著她飽滿的奶|子,俺的舌頭舔舐她粉紅的奶頭,俺的唇吻著她綿軟的肌膚。一種人類從生回味到死的悠揚奶香咕咕流淌到俺胃裡、身體每一個末梢、血液里、頭髮里。俺幸福地在奶水裡沐浴,俺吸收到足以維持到死神光顧時的勇氣和營養。
禿子從頭到腳打量俺。爹一面摸俺頭,一面彎腰撅腚說,趙老師可得要下!14歲大是大點,那幾年沒錢耽誤了娃。他五大娘也說大的趕不及二的就上吧。五大娘就是禿子娘。爹說話時腰彎得更厲害了。爹很會做這個姿勢。禿子瞅著俺說,看福全說的,親戚理道我還能咋?他不說「俺」說「我」。俺想笑。爹趕緊把俺推進教室,就那間頂上鋪草的破房。
這是俺十年漫漫乞討路上很尋常的一頁,也是俺準備講給你的唯一一頁。原諒乞討者的吝嗇。因為正如剛才所述,不管這些不同時空的腳印多麼繁雜,新的腳印很快將舊的腳印掩蓋。
俺爹挪個位子給宋珠英,宋珠英說:「二小瘦了。」
在夢裡,俺在娘的墳前長跪,俺說,娘,二小吃上奶了,你不欠俺。
俺說:「嗯,俺知道。」
所以詩人說,一個男人說他射下了太陽,你可以懷疑;一個女人說她把上帝裝進了肚皮,你一定要相信哦。
俺坐外屋炕上,看著鍋里升騰的熱氣,心裏悵然若失。直到爹和哥做好了一切,將火炕上小飯桌擺布妥帖。哥端碗挖點肉要進裡屋。爹說,讓她出來一搭吃。哥大喊:等甚?出來!吃肉!俺心裏揪得緊張。
裡屋頓時熱鬧得古怪,各種稀奇的響聲層出不窮。俺爹一臉黑雲悻悻地去院里抽煙,俺驚訝那些奇怪的聲音到底是從哪裡生出的,裡屋門卻將答案緊鎖。
石蛋「哇」一聲啼哭,俺想是送給俺爹,他爺的。
俺說,俺知道,你踏進白雪皚皚深山的第一步俺就知道了。俺聽到了你的召喚。
俺點頭。嫂獨自喃喃:俺欠你。
「俺背俺弟下地做活,俺弟耍俺辮子睡著了。俺背俺弟去集上,俺用山藥換糖給弟吃,俺問,好吃嗎?俺弟咬得嘎巴香。俺弟大了,俺弟懂得要媳婦了。俺到城裡掙錢,俺還沒給俺弟攢夠錢。」宋珠英眼淚嘩嘩弄濕俺胸脯說:「俺欠俺弟個媳婦啊……」俺閉上眼想明兒個要吃宋珠英的奶,俺等著,俺不急。
「地震了,地震了……」
政府瞪大眼說:「這麼說,你真是自願回來的?」一旁戴眼鏡的女政府提高嗓音說:「宋珠英,你要知道,解救你送你回家我們花了多少心血多少經費。」
說實話這兩天俺是喜歡黑夜的,白天俺幾乎看不到什麼東西。俺毫無目的地在村裡溜達,俺並沒有注意到村裡異樣的冷清,他們全到哪裡了呢?俺不能感知這個陰謀,這不像俺。所以俺相信後來俺在乞討路上聽到的那句話。那個流浪並乞討的詩人說,戀愛中的人都是傻瓜。俺不能確定俺是否戀愛,但眼下俺的確不是個精明的二不愣。
晚上俺叫宋珠英進俺被窩裡睡,她沒說甚就進來了。那天俺迫不及待地盼天黑。爹則對此憂心忡忡。哥似乎正相反,眉目間露著絲冷笑。俺哥已兩天沒搭理俺了。俺盯著哥一起一落的胳膊說,干甚哩,哥?俺哥手中的鐵鎚砸得狠,一錘接一錘砸一截鋼絲。好像睡宋珠英的是那截鋼絲。
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天牯牛風颳得緊,小小還討回幾個窩頭。自你走了,虧了小小老子才沒餓死。沒得你,老子也活得好好,你回來做么子?還俺小小。」嫂的爹拉住嫂搖晃,「還俺小小。」
俺喜歡日紅晌午天。
這件事情,俺爹俺哥沒深想。如果你允許二不愣能夠將他日後的乞討生涯綵排一番,你會發現二不愣像只嗅覺靈敏的警犬。二不愣會告訴你,對,這就是結果,但得到它的過程相當繁瑣。試想一下,死是多麼繁瑣的一件事。
狗日的哥,你殺了俺媳婦,你殺了俺瞎狗,你又殺俺石蛋。
俺點點頭要走,她從門口消失又飛快地出現說:給你一塊!
俺替嫂將淚珠抹去,俺說,這不是吃奶的一種方式么?
宋珠英不願意,二不愣也不願意。二不愣說:「姐,你跑吧,跑遠遠的。」
「公安是甚?」
村人嘿嘿笑著說,後來哩。臭臭娘一拍大腿說:「後來到底俺憋不住了,鬆了腿。」
光棍七竅生煙,俺竊笑。其實嫂多慮,俺不稼不穡,卻滿腹肥腸。如今是很成功的乞討人士。
俺心裏想象一個瘦削身材窄臉龐的女子,俺說:「關鍵要奶好。」
俺嫂說:「要不,等他哥回來說一下。」
「就是錢!」
這是臭臭等一班娃娃唱俺的。俺吆著羊前頭走,他們後頭喊。有時俺扭回頭跟他們一塊喊。喊到興緻俺舞了糞鏟攆他們,他們作鳥獸散。
俺嫂,不,俺媳婦又笑了一次,她說,村長費心了。俺媳婦上前來仔細打量俺說:「看來俺命里該著個傻瓜。」
村長瞅俺哥一眼說,大的先抓。俺哥盯著碗不敢下手,挖慣煤的手在兩個紙蛋間來回遊走。你瞧,這就是聰明的傻處,一旦將命運當作掌控指間的玩耍,就絕不會保持一個二不愣式的冷靜和英明。九-九-藏-書
村長劉黑頭說話了:「嗯,是這,你倆都起來,咱是商議喜事,甭號那喪。」
俺爹俺哥怕是又去地下挖煤了,四口人肯定吃得多。俺院里看了會兒螞蟻打架,一個窩的螞蟻不知為甚打得頭破血流,逝者屍骨未寒,弟兄們又兵刃相見,俺看不明白。俺想俺該去街上轉悠了。俺喜歡在自然里在明晃晃的日陽下探求真理。門卻朝外鎖著。俺家的門是用破木板紮成的,結構簡單,但一定能阻礙些什麼,至少眼下阻礙了一位探求者的腳步。俺用磚頭「咣咣」地砸。木頭上有無數眼和嘴露著譏諷,並用木頭的沉默秉性回擊叩問者。俺破聲大罵俺爹俺哥不講理。俺說,早知道娶了媳婦要圈住,苶才娶哩。

1

宋珠英說:「俺知道!」
二不愣,放羊漢,
嫂又說:「以後想姐不?」
俺嫂又唱:山歌子來子山歌,俺歌沒有你歌多,三下兩下唱完了,摸來摸去摸腦殼。
俺嫂說,二小,你想吃奶不?
甚地方,甚樣人。俺想政府是再不會來窯頭村了。俺早說過,俺嫂不簡單,這回俺嫂將政府的步伐打亂了。在別的地方就有了很溫情的一幕,政府拉著被販婦女的手問:你是願意回家,還是待在這窮山旮旯里受罪?有的婦女哭哭啼啼恨不得立時回到生她養她的地方;有的就抿嘴不吭,甭問,她肯定在這搭窮山溝已扎了根;也有的含淚扔下屁股後頭攆竄的娃娃走了,但過陣子又回來。受苦人有句話:麻繩草繩能割斷,肉繩能割斷?
既然日子不可避免地回到老樣子,俺就有必要講述一下二不愣的真實境況。俺不想隱瞞。
嫂在院里正房檐下設了香案,供著爹的靈位。五穀香斗里香燭繚繞,案桌上供有頭天殺好煮熟的豬頭,豬冷眼斜睨著小院的喧囂。陪伴豬頭的是一對牽鶴捉桃的童男童女面人、與真羊大小彷彿的面羊、紅果綠葉的面壽桃。香案兩邊各跪了一個唱哭先生,咿咿呀呀唱著。這是新興的儀式,一般人家只在發引當日才捨得雇。
俺沒給火爐面子,將黑房子的煤渣盡數裝進胃裡,俺拍拍肚皮說:「阿婆,鬼地方哪來那些人,兒子、女子、媳婦的,還會變。」
「不,他從不打俺。」女人說,「可你不能說給他。」
山道上腳印重重疊疊,新的腳印覆蓋舊的腳印,大的腳印壓碎小的腳印,像是一串串沉甸甸的果實叩謝深厚的土地。土地作為忠實的印證者將每一隻腳印深深烙在心底。
秋天乾枯的喉結哽咽,燥熱氣息噴薄欲出。俺偎在嫂懷裡。想象如同地里拔節的莜麥。俺領悟著自然的無窮奧妙。奶香響徹雲天,那是神賜的糧食和營養。沒有一種音樂如此震撼,俺用雙手和舌尖聆聽——那種彈指心弦的呻|吟;沒有一種顏色如此誘人香醇,須以全部想象閱讀與靜享——那粉紅與白|嫩的構思。俺偎在嫂懷裡。俺陶醉在一個季節里。
狗日的劉黑頭卻開口了:不成!二不愣不行,也不懂!俺爹也說,二小,爹掙下錢再給你買一個。滿屋人又附和,對,對,你爹再給你買好的。
俺嫂說,二小,吃奶不?
燕霄飛,男,1973年出生,山西定襄人,2000年開始發表小說。現為自由職業者。
鋼絲在哥手中呻|吟,並以挺直身子消緩痛苦的方式接受蹂躪。俺看著哥沖他喊,哥,俺不害怕。
俺瞅著俺嫂的大肚子,有個小傢伙藏那裡笑。
不管如何,這成了窯頭村一道獨一無二的風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組成的家,還有一個說不清的娃。
那山裡人說:「還不快走?是想吃福喜么?麻利給老子滾。」
俺哥一面罵俺嫂沒淘凈米硌了爹的牙一面出門去上工。俺嫂臉上溢著笑。俺嫂的笑一晚掛臉上,像個把獎狀貼腦門的小學娃。俺驚訝俺嫂的變化,她像是吃了仙丹一樣。俺想起那個結巴說的「你不吃,你嫂吃不?」看樣子,俺嫂真吃了。
俺真像個男人哩。
俺進村時秋風為俺掃凈了霜塵。
哥的甚也沒有。村長朝哥的背影嘆一聲:咳!哥衝出屋圪蹴到檐下哭。
想必爹也知道,爹的腰彎得更厲害了。他常做的事是在秋陽下坐在檐下發獃,一坐就多半天,旱煙炮常燙著手指頭。以至於俺以為他腦瓜不行了。與爹的沉重相反,俺嫂似乎輕鬆了許多。她像只出了圈的綿羊,屋裡屋外喧得歡,也異乎尋常地勤快起來。
俺嫂下了車踏入這個陌生城市的第一步時,正午的陽光暖融融地照耀著她。她甜蜜地想象著美好的明天。照耀窯頭村和照耀那個陌生城市的是同一個太陽,日紅晌午智者般審視檢驗二不愣的光芒以同樣方式眷顧俺嫂。
俺想說說石蛋,因為在那段日子里,他是除羊之外唯一能愉悅俺的人。他愉悅俺的武器是沉默。迄今為止他不會說一個位元組,村人說不稀罕,當初二不愣就這樣。他就那麼沉默著,但俺從他眼神和嘴巴中能找到熟悉的東西。試想,如果他伶牙俐齒,會不會掩蓋了俺讀懂的內容。俺嫂在他眼神和嘴巴的乞求下,撩起衣裳,露出雪白的奶|子,將乳|頭塞他嘴裏。
接下來的日子,哥幾乎每天都到山溝里轉一趟,這可能成為他後半生的習慣。他經常坐在門前石頭上,曬著暖烘烘的太陽,打量村口的小路。偶爾有村人路過跟他打招呼,他便憨厚地一笑:俺不等人。
俺哥說:「俺多加兩個班,爹就不用下去了,苦重,年紀大眼神也不濟。」
俺哥哈哈地笑著說,爹說這干甚,說這干甚?爹喝醉了。哥大碗喝著酒,哥說:「女人算個甚。」
劉黑頭說的是實情,眼下窯頭村沒人鑽那索套,會計被逼得沒法兼了村長,且見天嚷著選舉。
「俺殺了你,俺殺了你……」俺拳打腳踢將往事一件件砸哥身上。直到嫂掙扎著爬過來用頭磕地,俺才停下來,俺解開嫂,嫂直撲炕上,石蛋命大,石蛋淚汪汪地哭不出聲,俺嫂抱著石蛋也哭不出聲。俺哥卻「嗷」一聲號哭起來。
宋珠英背了弟下山吃糖,用山裡草藥換。幾十里山道姐弟甜滋滋地走著。宋珠英問:「小小,甜么?」
大學生,詩人把自己種下。你卻討價還價。現在那個紅唇女郎坐在你身邊,旁若無人地喝著你的酒吸著你眼球。以物易物是自然的法則,但在你交易的片刻俺清晰地看到你雞雞里的魔鬼迅速膨勃,這無疑增加了你的成本。上帝的秤砣並不是鐵的。迅速膨勃的魔鬼獰笑著佔用了你太多空間,使得你被暫時的虛偽蒙蔽。你不能再思索類似「生存的理由」這樣的問題,在勃起的慾望驅使下,你和紅唇女郎成交了。你們要去某個沒有光芒的地方完成交易。魔鬼在舞蹈。俺看到兩隻碩大的生殖器從俺身邊走過。
俺哥恨恨地罵了一夜。天亮時從下庄傳過話來,離下庄不遠的下游水窪里,撈起個女人,死了。
宋珠英心燒火燎一路嘔吐地回家,她太想快兩年未謀面的弟弟和癱床上的爹了。公安將她送到山腳下,望著難於上青天的山道公安說,小宋,已到七大樑了。宋珠英跪泥土裡磕頭,宋珠英說:謝謝政府!你們讓俺活著回了家。
俺嫂買回豆腐,似乎還帶回比豆腐硬實的東西。俺嫂噼噼啪啪地拉著風匣子,像是鉚足勁的發條。俺嫂眼裡放著熾光比往日生動了許多。而且她對俺哥的野蠻似乎有無限的忍耐力,這種忍耐力顯然不是來自恐懼。

9

豬也說著同樣的內容。但俺哥說:「今兒個比過年高興。」
俺哥說:「那也不行。」
一切事情都朝好的方向發展,哥甚至計算著羊群到什麼數量時能給俺風光地討一個媳婦。那陣子俺家的笑聲是窯頭村最多的。
「二小頂個屁!」
俺像只嗅覺靈敏的警犬,嗅著俺嫂的氣味,沿著逝去的腳印,將俺嫂的路又走了一遍。山歌不唱不開懷,磨子不推不轉來……七歲的宋珠英背著大籮筐,籮筐里是瘦猴一樣的二不愣。自打去年爹癱了娘死了,宋珠英就是家裡的壯勞力。宋珠英背了弟去地里做活。弟喜歡她唱山歌,她唱得他在籮筐里瞌睡。她說,小小,想不想吃糖?二不愣說,想,想。
俺哥嘆聲氣說:「不是這。」
俺說不成話。俺在暖融融的乳|房上哭泣,沒有一個男人能在此刻恐懼,因為他聆聽到母親的心跳。
「大辦,一定要大辦,咱要讓爹的周年風風光光。」哥說。
俺爹愣怔半晌不說話。俺說:「塌就塌吧,又不是咱家房塌了。」
但在俺扭頭走的瞬間,女人攆出來。她說:「你不能說給他。」
不要和二不愣的肚皮過不去,這是俺給你的忠告。這跟不要跟詩人的腦瓜較勁是一個道理。詩人餓著肚子做詩,他說世上一切都是詩,他說在屎里嗅到了詩,你一定要相信。相仿,俺放眼世界全是食。
俺想問她怎麼變的戲法,怎麼說走就走了。俺還沒來及張嘴,老巫婆突然站起來用她支撐重量的拐杖在俺兩腿間亂搠。邊搠邊嚷:都怨你,都怨你。
俺在瀕臨死亡的邊緣醒悟,俺聽到高空戛然一道鈸響,俺得了應證的因果:原來俺並不是為尋俺嫂而乞討,俺只是行在路上,每個人都在路上,而乞討只是俺在路上的一個符號,就像人們的衣裳。
二不愣不想在這一頁上畫個日頭一樣血紅的圓圈。俺將自己扒個精光,俺在嫂一臉腮紅的注視下,扒嫂的衣服。
哥急慌慌道:「可不敢,二小,吃個羊腿,你媳婦就少個腳趾頭。」
俺哥像個牛哄哄的債主,說出結果就不吭了。俺爹一連聲問,咋?咋?哥只是不吭。
哥一看不是俺嫂就鬆了口氣。旋即又咒罵起來,瘸女人,死女人,再不要回來,回來俺攆出去。俺哥痛罵著嫂,俺哥說,二小,再和哥在山溝壑梁里找找,說不定那瘸女人跌哪兒了。俺不抱希望地陪哥找。俺明白,嫂真的再也回不來了。俺看到疊得整整齊齊的石蛋的新衣裳,俺就明白嫂走了。嫂並不是瞅了天災的空子,是老天無意中配合了嫂。
一屋人哈哈嘻嘻笑。劉黑頭說,對,騷寡婦給她說說,當初你是咋過來?臭臭娘瞟一眼村長「咯咯」笑著說:「講就講,當初俺那死鬼五袋燕麥就把俺黃花大閨女換下了,俺不服,兩腿夾得緊緊地不讓他上。倒可氣,俺那死鬼也是個憨,真不上。」
俺沒吭聲,俺覺得這不重要,俺有嫂子就夠了。俺哥意外地開口了:「大,你是不是還想下窯?」
俺爹瞅一眼俺哥說:「天柱,你說哩?」
俺終於學會說話,誘因是只奶。爹啃著這隻奶。奶的主人咯咯地笑,說你苶二小醒了。爹回頭瞟一眼繼續吃奶。現在俺明白,俺該給爹磕頭。爹成功誘發了俺的一種慾望。俺舌頭在口腔里艱難不折地找尋,終於找到並吐出來:奶。爹喜出望外。俺接連讓爹歡喜:奶……奶奶……
俺像這種境況下的大多人一樣笑著,但俺的手沒有停下。嫂顯然急促起來,嫂搖著俺的胳膊說:「二小,你是俺……弟。」一滴清淚掛在嫂眼角。
俺想殺人!殺誰又不確定。是俺哥?是俺爹?還是所有的人?要不,是俺自己?俺無法確定,誰都該殺又似乎誰都不能殺。俺只好出走。這似乎是俺漫長乞討生涯的一次演練,又好像俺要藉此尋找什麼,是俺丟失的東西么?是智慧么?
俺也叫一聲暈過去。等俺醒來,看到一隻核桃大的小兔子瞪圓溜溜眼睃俺。它被從原來的地方扯下躺地上,它嘶啞的嘴裏淌著血,像剝光皮待烹的可憐的一盤菜。俺撿起來,還有半隻剪刀。俺出門了。
俺很失望,她的奶竟平坦得沒有想象的餘地。但俺還是決定要告給他,因為俺畢竟吃了他女人一塊肉。俺大呼:「你媳婦沒吃肉!你媳婦沒吃肉……」
當一隻久經沙場的耗子被一塊令其垂涎三尺的肉考驗時,它在思索。這塊偽裝很好的肉未能完成使命,耗子最終放棄了誘惑,是什麼讓它如此熱愛生命並自願捨棄時不再來的美色呢?答案就是那個「信息素」。
不到一天,俺結束了俺的求學生涯。比村裡大多數人強。俺熟悉和喜歡村裡人看俺的眼神。村裡人把兩根指頭圈起來說,二不愣,這是幾?俺說,是你娘的屁。他們笑呵呵地罵,傻瓜!
後來,俺成了專業乞丐,四處找俺嫂俺才真正解開她這話。
很遺憾,俺沒能目睹俺嫂在法庭上如何怒斥群雄傲駁四方的風采。俺爹怕俺不習慣城市的喧雜讓俺待在家裡。俺可憐的爹分明是擔心他苶二小走丟。在他們走後一刻鐘,俺直奔山下。
俺低下頭來仔細打量嫂的奶|子,俺並沒驚奇,它圓滿綿潤的模樣正是俺想象中的樣子。它們白腴微顫,猶如一枝細雨微打的並蒂荷花,散發幽香。
俺卻久久等不到爹的下文。爹似乎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折磨、壓制。爹使勁吸著旱煙炮。俺想扭身回屋,爹卻又開口道:「他們現時挖得正歡哩。」
「是甚?」
但顯然俺對嫂的裸體激動得毫無辦法。在一陣舌頭和嘴唇的舞蹈之後,嫂喘息著,嫂的身體痙攣似的扭曲顫抖。嫂的嗓子里像有隻飛蛾在吟唱,嫂的雙手逐漸活躍起來,它們在俺身體上尋找。
俺說:「石蛋是甚命?俺嫂是甚命?」
爹和哥齊刷刷扭頭瞅她。俺嫂怕是說錯話了,俺嫂低下頭不敢講了。
弟弟是她急慌慌回家想見的第一個人,宋珠英回家見到的第一個人是死去的弟弟。命運以最鋒利的一面迎接俺嫂。嫂像是一塊沉默的磨刀石,在沉默中消耗自己同時使刀子鋒芒畢露。
哈哈哈,俺替俺哥俺爹笑,俺為村裡人可笑的話愈發笑得肚疼。
日薄西山,俺讓光棍大吃一驚。他說,二不愣,你咋沒動彈,光鋤了一拃長的地。俺說,不是你說,就讓俺鋤這塊地,這一拃長地俺刨了幾十遍,保證一根毛也不長。
俺撞開哥衝出家門,俺看到山牆上繃著一張血跡斑駁的狗皮。狗皮像一面招搖的旗子,一陣風刮來它啪啪地拍著巴掌,它說,痛快!讓靈魂裸|露真是件痛快事。俺盯著脫離肉體說胡話的狗皮,俺清晰地感到刀尖在肉體與靈魂間舞蹈的戰慄。
俺透過塵埃看到多年前的俺縮在嫂懷裡,俺沒料到俺如此貪婪,俺的器官瘋狂汲取她的生命,俺像個理直氣壯的強盜,掠奪著母體上每一寸可用價值。她是聖潔的,心甘情願地接受掠奪。她甚至在俺唇齒的滋巴響聲里,發出快樂的呻|吟,俺從灌入喉嚨的奶水中感受到了她內心的甘甜。俺嫂說:「二小,乖乖吃奶。」
不行,這樣問下去顯然不行。因為答案只有一個。所以俺懷念那位流浪兼乞討的詩人。在死亡線上俺與他共享一根人骨。詩人說:「上帝用大腦思索,而可憐的人只能用雞|巴思索。」像傳遞火炬或輪灌一瓶燒酒,俺和詩人將一個人最靠近思索的部分消化掉。詩人問俺:「上帝有什麼理由給你理由?你有什麼理由需要理由?」這真是個需要思索的問題。大學生,別插嘴。如果只能用雞|巴思索就請閉上嘴。
春日熱烈爛漫,俺張著鼻孔像已成塵埃的瞎狗夢遊般沿曲徑迤邐而行。在一個鄉村野店裡,俺看見一張窄窄的勾月般慘白的臉。她在一張油垢腥膩的桌子后盯住俺。她說:「你不能在這搭吃……因為要收錢。」俺不客氣地在店裡唯一的飯桌旁坐下。俺說:「誰說俺會給錢。」桌上有吃剩的一堆羊骨頭,俺貪婪地據為己有。但是她很執著:「俺老闆說,除村長誰也不能白吃。」說完就要過來揪俺。俺那時的樣子大約已如現在般具有了一定震懾力,俺像頭鄉村難得一見的雄獅,一頭斑斕鬃毛奓煞著,透過鬃毛縫隙能看到俺白的眼仁和白的牙齒。俺清楚地看到她一哆嗦,俺於心不忍。俺說:「俺只吃剩飯。」她卻說:「這不是剩飯。」說完就從一塊骨頭縫隙里扯出一星肉。她說:「你看,這還有肉。」雄獅要憤怒了,但俺強忍著。俺看見她窄臉上有絲熟悉的驚慌。俺說:「嫂子……」她「呸」吐了俺一口說,俺還沒婆家。俺盯著她的紅臉說:「姐……俺好久沒吃了。」「誰是你姐?俺才十六!」她鐵石心腸,她一把搶下俺手裡的骨頭,毫不留情地將俺推出店外,她說:「再不走就放狗了。」俺只能躲在店外從窗欞洞里偷窺,俺想的一點不差,這個也長了窄臉卻吝嗇刻薄的女人要獨吞骨頭。她向空無一人的四周瞅一眼,然後極快地兜起衣襟將骨頭抹下全包起來。她一手提著衣襟出門一手將門環上插根鐵絲,四下望一眼鬼祟地朝屋後走去。看樣子,她要找個避風的地方穩妥地吃。到了屋后她撒腿跑起來。俺一直跟著她。俺喘吁吁地隨她來到一處破房子里,她將衣襟一展骨頭嘩啦啦傾在地上,一個比俺還髒的八九歲男孩兒連滾帶爬地過來,說:肉!姐,是肉!男娃激動地吹起鼻涕泡,男娃說,姐,你真好,俺終於吃肉了。他姐說,快吃,別讓人看見。男娃說,姐,一塊兒吃。她說,姐不愛吃肉。
俺爹腰又下彎,終於就「撲通」跪下了,俺爹的眼淚說來就來,俺爹擼把鼻涕說:「閨女,老漢入土半截的人了,老漢也知事做得虧,可老漢難哪!俺屎一把尿一把把倆娃拉扯大,倆娃都是俺心頭的肉,俺不偏大不向小,俺也不想虧了二小,可俺想看眼孫子再閉眼,俺抱抱孫子就歇心了,哪怕一天哩。閨女,你就成全老漢吧,看在老漢可憐的份上,老漢給你磕頭。」
原諒一個二不愣語無倫次的不孝。
哥答不上來。要是哥能答上來俺還準備問他瞎狗是甚命。哥忽明忽暗地抽著煙,煙霧后哥嘆息連連,哥說:「二小妥妥在家歇,哥好好在地下受,咱家男人女人一條心,不怕日子不紅火。」
俺嫂一聲輕嘆,猶如在塵封古書里的一頁詩箋滑落。俺嫂舒解衣裳,一粒粒紐扣像是登上瓊山水榭的一梯梯石階。在俺嫂纖纖素指指引下,俺拾階而上。像是一些破碎的花瓣,俺嫂一件件衣裳零落炕頭。嫂雙眸輕閉,往後一仰,斜橫炕上。俺像個不諳世事的頑童,不經意間踏上了陌生的亭榭,並觸落一本詩稿,https://read•99csw.com詩稿泛黃的紙頁與大地接觸的瞬間,發出輕靈而震撼的嘆息。
講到這裏,聰明的你會發現一個問題,就是導致俺哥將自己掛在俺家檐下的問題。二不愣是個糊塗者,俺嫂呢?俺寧願相信嫂也是個糊塗者,而不是深埋起一個秘密,並利用這個秘密,讓這個秘密成了一種武器。
俺懷揣著一顆沉重的心逃一樣離了鄉村。俺狂奔著,就像那個雪夜一樣。俺腳下的土地承載著數不清的相同步履,俺的腳印套著別人的腳印,過去某時某人的腳印通過亘古的大地傳達給俺的腳,讓俺感到遠逝的生命和力量。雖然塵埃厚積蒙蔽了人的雙眼,但放眼望去,茫茫全是腳印,大地沒有一寸空白。歷史在腳印的繁疊中反覆著。多少年後,定會有人在茫茫然里發現一個冥頑不化的二不愣的軌跡。就如眼下俺清晰地看到一行直指遠方的一顛一簸的腳印。
哥的腦子裡全是煤。黑,成了他眼睛里的全部顏色。有一回俺哥丁零哐啷地進屋,俺剛從裡屋出來,手裡還提著褲子。但俺哥只高興地說,二小,今兒哥多掙了五塊錢。
爹的歡喜沒能維持多久,接下來三年俺只會說「奶」,偶爾有諸如「吃奶」「摸摸|奶」。村裡人說俺七成貨、二不愣。俺高興,俺跟他們不一樣。
俺在走進家門的瞬間就嗅到了死亡的影子。你看,這再次證明,人的視覺事實上常被高估。俺嗅到死,然後才看到血,院子里開滿艷麗的奪人心魄的紅花。俺踏著這些眩暈的花三步並兩步跑進屋,俺嫂抱著石蛋做飯。
臭婆娘,像俺身上的垢泥。俺說:「尿來。」
俺從握在哥手裡的尖刃上,聆聽到亡者的歌唱。老實說,是俺那時還未謀面的詩人救了俺,俺像他講的那隻耗子一樣,夾起尾巴溜了。
俺早說過,俺爹腦子不行了。
有人說在沱河下游外縣地盤上,那次洪水后竟撈起十余具屍體,有男有女,有些沒人領就埋了。村裡人說起來往往不由得抹淚,天柱家的,又能幹又好看,真是可惜。
嫂呢?俺哥說:瘸女人死哪去了?俺哥屋裡院外滿村上下找個遍,沒影。俺嫂不見了,俺嫂失蹤了,俺嫂從窯頭村消失了。
二不愣,放羊漢,
俺又問:「俺哥呢?俺哥呢?」
窯頭山上,一巒黃澄澄的莜麥等待收割。也許,收穫就是伸長秸頸等待鐮的鋒芒。
俺就這樣逃離了黑房子,俺踏上了返程的第一步,俺想象著俺爹燦爛的笑顏和俺哥寬闊的胸板守望在村口。還有宋珠英,她坐炕上笑吟吟地瞭俺。俺幸福地融化在她水紅色線衣里。但她的腿用爹和哥付出心血的新被窩蓋著。俺看不見。
第二則故事也是關於黑房子的,但要簡單得多,只有一個老得沒地方擱自個兒皺褶的阿婆。俺在她房裡待了不到一刻鐘就起身回程。俺決定回窯頭村不是說俺找到了甚,但肯定跟來時的俺不大一樣了。
俺說,嫂放心,俺已偷偷把鋼絲全扔河裡了。俺嫂又定定瞅俺,說:「你咋這麼傻?」
宋珠英說:「俺願意!」
俺說:「離過年還早。」
另一個聲音在問,該殺的劊子手呢?
俺嫂從她身下拎起壓碎半邊的豆腐。嫂的言行合情合理了,哥沒理由再舉著斧頭。爹一把奪下來說,有煤,不用劈柴。俺嫂拉住俺手起來匆匆回屋做飯。俺哥憤憤不平:山裡有的是黃豆,買甚豆腐,敗家貨,打得不虧情。
第二頁:俺嫂說,二小,吃奶不?
俺手一伸,最後一隻吱吱叫的小雀伸她鼻子底,臭臭娘「啊呀」一聲退一步。俺哈哈笑著,把小雀子扔自個兒嘴裏嚼得香。臭臭娘「呸、呸」連聲吐著。
與俺的懵懂和在山野枯黃日子里自造快樂相反,俺爹俺哥陷入了不可救藥的絕境。俺看著他們衰草一樣枯萎,俺哥索性背了一麻袋燕麥去了下庄,他把自己交給張著黑洞洞餓嘴的大地。這樣俺爹的日子簡單成吃、睡與拉。俺爹開始糊塗了,常常弄不清昨天與今天的界限,常常在午飯後小憩醒來又忙於造午飯。
哥把碗往地下使勁一摔,哥哈哈地狂笑,女人算個甚?哥的笑忽然變成號哭,繼而號啕大哭,哥哭著喊,女人,女人……
後來俺像甚事沒發生過一樣問哥,你咋就想死?石蛋在炕上咯咯笑著,俺哥幸福地瞅著,說了那句話:他娘的石蛋,就許你妨死俺爹就不能讓俺殺死你爹。
俺在這個冬季的第一場雪來臨之前,邁出了俺十年流浪乞討生涯的第一步。天高雲淡,山野上瀰漫著冷清又乾淨的氣息。
哥將自己長長地吊在檐下,並在風中顫顫搖晃。
在爹和哥探討哭與笑的問題時,俺跑出家門,沖向雪野。
俺哥說,日子的確是快,爹的周年到了。
這時又一輪嗩吶嗚咽起來。俺哥說,管它咋,咱快回。
老巫婆沒理俺說:「人走了,河走了,只剩老婆子了。」
俺哥說:「女人算個甚?沒女人咱照樣過個好年,是不是,爹,二小?」
俺不知道做甚,俺只知俺被哥第二次刺中。
俺和俺哥空前地團結,兄弟情深。哥在一個煤油燈忽閃的夜晚抱著腦殼抽煙,好一會兒他說:「二小,信命不?」
俺想起那個賣豆腐的,他是不是個壞蛋?
俺嫂眼淚鼻涕糊俺一身說,這是她第一次遭強|奸。
其中一個手裡握支槍。黑洞洞的槍管子瞄準爹腦門,爹半跪在炕上像只掉陷坑裡的獵物,爹打著冷戰,空氣里凝固著窒息的火藥氣息。一個禿頂漢子說,把槍收起來,走。持槍的人說,你們走,我倆吃棵煙再走。
俺爹又說:「越挖越深,營生越來越不行,煤少了。」
俺哥怒不可遏,問:「干甚去來?」
事情發生在眾目睽睽下,虧了好心人協助,俺媳婦被強|奸了,被俺哥,在俺家炕上。
爹說,閨女,屈著你了,今後這就是你家了。今兒個就是你大喜。爹把嫂的大衣摘下,俺才看見麻繩,俺嫂背抄手捆著哩。哈,俺嫂就捆著進了俺家門。
後來被窩裡將這事講給俺嫂,俺嫂將俺攬在她奶脯上說俺鬼精。
俺爹轉圈瞅下眾人,最後一跺腳盯住村長說:「行,就聽你的。」
這天政府又來了俺家,政府問:「宋珠英,你真是自個跑回來的?」
俺抱最後一絲希望說:「她會回來的,她已在路上。」
俺嫂趕緊搶下石蛋。俺哥訕訕道,二小,俺弟,沒見過世面。醫生看俺們一眼,沒說甚走了。
女人們手腳麻利地剝光俺媳婦衣裳,一件鐵傢伙叮噹響地掉炕上。俺哥上前撿起來一看,是把缺了半邊的壞剪刀。俺哥一甩手扔地下,上炕。
你吃飯拉屎需要理由么?你需要吃屎吃炭吃肉吃毒藥的理由么?戀愛並失去戀愛需要理由么?你偶然進入飯店偶然遇見尊貴的二不愣需要理由么?你需要喜歡奶併為奶執著的理由么?
俺聽到裡屋「嘩嘩」的水響,片晌探出半個身子來。宋珠英的烏髮油光光貼著腦殼,後面想必是個髻,額前一抹水似的劉海兒。俺眼已走進她身子裏面了。俺哥說,二小,別愣著,快吃肉。俺一轉瞬間見她已整個地站在裡屋門口,用春風一樣的眼瞅俺。老實說,俺在霎時間湧上喉頭的字是:娘。這有點可笑,俺為俺的可笑咧嘴笑了一下。她抿嘴淺淺一笑,然後走過來。
俺們一家其樂融融地描繪想象中誰家的女子,這個時候的秋風忽喇喇地打著窗戶紙,一絲涼意從破紙洞里伸進手來,在每個人心上揪了一把。的確,有一件大事正躡手躡腳走來。
爹沒說話,就是說他不反對哥殺豬。爹的白鬍子越多了。
俺在瞬間醒悟,像是被時光拋棄的孩子,俺沮喪極了。俺不情願地將嘴移開。就在霎時門「砰」一聲打開了。俺的奇怪姿勢費人心機,俺和嫂做著同一個表情,彷彿俺倆曾密謀過某件事一樣。哥黑塔似站跟前,像尊門神。
俺與詩人邂逅于死亡線的起端,他將俺遞過去的糍粑扔給遠處的野狗,他說那種東西不配詩人的胃口。可是在接連三天了無人煙的乞討路上,他不得不將路邊罕見的一盤狗屎送入胃裡,他說他嘗到了詩的味道。
村長說,福全,聽說你家娶下個俊媳婦,俺代表村委祝賀,順便討杯酒喝。俺爹卻蹙著眉說,你瞧,錢咱是花了,可麻煩也來了。村長說,咋?俺爹瞟俺一眼跟村長小聲嘀咕。村長跟爹咕噥半天,末了扯大嗓門兒喊,這也成問題?俺爹弓著腰直點頭說,對,照你說的辦。
俺說:「嗯!」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種機會終於等到。爹要將宋珠英嫁給一個三十多歲的傻瓜。同時宋珠英的弟弟要娶那個傻瓜的妹妹。多麼公平,天造地設一般。
俺繼續行走,但俺已多了一份責任,俺的視野更多地關注每一個可能是吃肉女人的男人。俺運氣好,沒走出二里,俺就看見了她男人。
俺嫂一時間成了鄉里縣裡頭頭腦腦會議、飯桌上不朽的話題。俺高興。不過,這跟俺嫂日後挺著肚子大鬧縣法院比起來,是小菜一碟。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都圍著俺嫂肚子過。俺嫂一人住裡屋炕上,嫂咳嗽一聲,外屋三個男人就眼巴巴問個究竟。
後來逮捕了趙窯漢,他說,他花了錢,他媳婦花了他錢。可法不認錢。法要了他命。那女人回四川了。趙窯漢沒了錢,沒了媳婦,沒了命。
俺想象著家中發生的情景,俺一時間心浮氣躁,俺似乎聽到鞭子跟俺嫂肌膚碰撞時的撕裂聲,俺想象著俺嫂的衣服碎屑翻飛,俺沿著嫂的斑斑鞭痕走去,俺聽到嚶嚶哭聲,好像古畫中女子吹得竹簫嗚咽。
這有點出俺意料,第一個哭的竟然是哥。這個拎過刀的人。俺哥嚎道:「二小,你殺了哥吧,殺了哥吧,哥生不如死啊。」
這是個大案,跨省大案!人販子禍害大啊,毀了多少女子。宋珠英是他們禍害的一個。政府說。
俺爹說,老漢一輩子公道,不做孬事,你挑一個吧。
晚飯後俺和爹躺在熱騰騰的炕上燙脊背。俺爹舒服地閉眼假寐。俺聽到俺嫂在裡屋叫,二小,給姐燒燒炕。
「爹做了件甚事?」
劉黑頭說:「咋不對?是你爹死的不對?還是你哥的事宴辦得不對?」
俺沿著河流走出幾百里,它越來越瘦,最後悠地一閃身鑽入地下。它的彌失使俺嗅到久違的心馳神往的味道。
俺鼻子一酸,說,俺嫂瘸也瘸得好看。俺嫂就這麼一踩一點一歪一扭地回了裡屋,俺從沒想過從外屋火炕到裡屋門口幾步的路程能走出這麼多內容。
「豆腐?」俺哥俺爹異口同聲,山村來了賣豆腐的,這不常見。
俺說:「嗯。」
「想吃么?」
作者簡介
就是這樣。
俺這才意識到爹在地下快一年了,俺的鼻子一酸,俺趕緊用袖子擦了一把臉。俺抬頭只見哥拖著長長的鼻涕,好一陣子才哭出聲來。哥說,爹要在多好,看看咱家見天好轉的光景。
俺只得逃離了那個鬼地方,俺歷經數載才尋到的鬼地方。俺遠遠地回頭,看見那條黑狗忠實地監視著俺。俺罵了句:日你先人板板。
陽婆在頭頂誨人不倦地指引光明,可無法直射人們身體內部的陰暗褶皺。俺感到悲傷。那則耗子和信息素的故事結局是:耗子死了。聰明的農夫把鼠夾投入熊熊大火,鐵在火里接受歷練,吱吱叫的靈魂無地藏身,它們被迫升騰,火星四濺,驟然落下化成飛灰。眼下是一個全新的沒有吟唱、舞蹈的無聲世界。鐵的純粹本質出現。大火浴煉過的鼠夾是個混沌而無先驅的舞台。於是一次次化險為夷死裡逃生的耗子終於陷於絕境。它迷失於美色的陷阱。當然,它的靈魂有可能成為將來的先驅,後繼者眼中的舞者歌者。
嫂的手顯然沒有找到。幸虧俺是個天賦稟異的二不愣。俺雞雞里的魔鬼在出娘胎時就失去了大半法力。在虛脫的疲倦和失望后的慶幸里,俺嫂笑得花枝亂顫,嫂格格地笑著,嫂用手摩挲著俺的雞雞,說:小傻瓜。
你瞧,俺嫂的親弟跟俺一樣,也是乞丐。更妙的是他是個名副其實的瓜娃子,按俺村的話就是:二不愣。哈,事情奇妙起來。俺嫂原來從小就跟二不愣一搭過活。那個二不愣是否跟俺一樣精呢?這個問題讓俺在蜀樂思。
河水沸騰著,整個河面像一口等著下餃子的大鍋。俺哥顫聲問二不愣:咋了?二小,這是咋了?
俺問:「俺哥呢?」
俺相信他絕對是吃肉女人的男人,沒有理由。他也正聚精會神於一事,不同的是他沒發現俺。他在一叢色彩斑斕的樹后,跟一個女人合力完成一件事。看來這是件費力的事,他和她都完全光著身子,俺甚至看到他們屁股上都沁出黃豆大的汗珠。他和她幹事的奇怪聲響掩蓋了他們的談話,俺只聽到一些斷續的字:「親親……偷……孩子……母豬……下次……」
俺看到吊著哥的不遠處,一張風乾的狗皮嘩嘩嗦嗦響著。
俺鼻子里哼一聲說:去,俺打賭,離了這兒,你再見不到這麼一群熱心腸的人了。
俺想,誰欠誰?
俺似乎聽到她的聲音,但俺像只撲燈蛾一樣期待黑夜的光明。堅守一個二不愣的貞節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俺一直溜達到天麻麻黑才回家。俺似乎又聽到她的呼喚。
那是甚樣的奶?甚樣的奶能讓聖潔的二不愣如此執著?俺只能說,是俺走過三十個夏日,經見了無數次正晌午的利刃穿刺、檢閱之後,所見最恆溫最炫目最香醇最動聽最令俺窒息又能把俺從窒息的死亡提拔到活的快|感中的一種尤|物,是讓傻瓜和聖人都對生命和死亡、現實與夢幻、靈魂與肉胎提出思考和質疑的東西。以至於俺,一個血統純正的二不愣竟說不上它的顏色、形狀、大小……不過,俺肯定,如果說煤渣是俺激|情的興奮劑,是燒酒或春|葯一類的東西,那麼奶便是俺永恆追思的糧食和營養。
俺嫂說,她回了老家,爹死了弟也死了,房子沒了地也沒了。嫂就回來了。「老石家花了六千,俺還個娃娃。」俺嫂說得平淡。
一聲慘叫!瘮人心魄。院里喝酒的人鬚髮豎立,俺爹捏不住酒盅摔碎了。俺就是這時進的家門。俺跑進屋一看,血!炕上宋珠英昏死過去,一截鋼絲穿透她小腿肚,綰個蝴蝶一樣漂亮的結,跟炕沿捆紮一起。鋼絲換了面目,它以蝴蝶結的形式遮蔽冷血的本性,代價是一個悚人噬目的洞。俺哥笑著擰。鋼絲附和著,一聲刺透天靈骨的叫喊迂迴在山野,不像發自宋珠英之口,似乎是那個淌血的洞。
大學生,你的眼鏡片子告訴俺,你不識五穀不省公母,你白凈的手捉不住驢扶不起犁。你捏著鼻孔走過俺跟前,你高聲吆喝老闆:把臭要飯的攆出去。你一人要了一桌菜一瓶酒,你用印有女人屁股的餐巾紙擦了嘴揉成團扔在俺面前。你個傻貨,你不知道,你飯菜的最終歸宿是俺肚皮。
爹一黑夜獨個兒念叨,好好的紅洞咋說塌就塌呢?哥說,哪個窯沒紅過?哪有挖不完的煤?咱村早挖人家下庄地底下了,兩下一起官司,咱村不就完了,窯讓封了。哥沒好氣地說,人家下庄根本不讓咱村人去幫工,俺找了五大娘,人家看在趙禿子面上才讓俺去了。俺哥往懷裡揣了幾個饅頭說,活兒苦的沒法說,掙得沒以前一半多。哥臨出門撂下一句:小心,眼下咱村亂得很。
俺沒機會笑,現在俺跑滹沱河邊大笑。村裡人勸俺,二不愣,別傷心,該著哩。村裡人說,唉,可憐仁義的老石家。俺爹一整天在屋檐下呆坐,俺哥砸爛了屋裡能砸的家什。
俺正要找地方坐下吃。哥卻拉著俺說,不該哩,咱得去墳上哭。
不對,俺知道不對,俺剛張開嘴,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說:「甚姐?嫂!」
俺哥說:「大,俺媳婦呢?俺媳婦呢?俺媳婦不見了,俺媳婦跑球了。」
好,大學生,不賴!灌下一瓶酒後你終於聰明起來,你啪啪地敲著桌子像只狼一樣伸直脖頸吼唱:給我一個理由,讓我去追求;給我一個理由,可以不再為誰停留。俺真高興,你小子終於能在這個層面上與俺對話。這是進酒之前你絕對達不到的高度。即便你懷揣著經年苦熬來的禁不住揉搓的文憑,也得嫉妒上帝對天賦稟異的二不愣的偏愛。那麼,你需要什麼樣的理由呢?
詩人還給俺講過另一則「信息素」的故事,故事主角是俺曾解不開的螞蟻。螞蟻們在屍體旁同室操戈。新的屍體產生,屍體被活者運走,甚至喜悅地立哀傷的碑。上帝嘆息,於是詩人來了。詩人把死亡的信息塗在活者身上,於是他成了「死者」,他的同胞將其埋葬,他自然又回了家,但終逃不了再次埋葬的命運。
一屋人哈哈地笑,宋珠英不笑。臭臭娘說,有了一回還想哩。臭臭娘一把揪住宋珠英使個眼色,女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她往炕上架。事情來得突然,宋珠英被摁住了,沒來得及抽出腰裡的傢伙。
對於政府俺是懷了無限崇敬和恐懼的。俺親眼看見威風八面的村長劉黑頭叫政府收拾得灰頭土臉。他腆著不太大的肚皮在村裡很多場合嚷:真他娘高興,俺終於扔了背了多年的石頭,俺早他娘不想幹了,你們捉大頭才把俺頂前頭,現在好了,俺閑雲野鶴了,有球甚事甭來尋俺。
醫生轉頭問嫂,俺嫂搖頭。醫生說:就是說你們兩個家族都沒智障等精神病史?
俺爹和俺坐炕上,俺爹抽著煙咳嗽,政府一個勁給爹煙。爹咳嗽得山裡一切生靈不安,公雞咯咯地打鳴。政府說,行了。
俺哥說:「二小,笑起來。」
哥沒死成。俺費力地使他著陸,嫂像是經驗豐富的巫婆將紅唇附在哥鐵青的嘴上,嫂的嘴運動著,就像是吟誦著神奇的咒語,哥醒了。
俺爹插嘴說:「敢情,咱老石家……」
俺哥俺爹盤腿坐炕上對飲,他們嘻嘻地笑著,談論一些與生活無關的事,談論來年未知的收成和未來某件高興的事。他們一碗接一碗地喝,俺不屑喝,俺有比酒更能點燃自己的煤渣。
沒幾天俺嫂就進門了。
「公安就是政府,政府就是管村長的。」
「咋尿來?」
你瞧瞧,又是龜殼車又是卡車又是蹦蹦車又是馬車還得步量,俺嫂進俺家門真不容易哩。
臭臭娘在外頭喊:「二不愣,雞雞尿來沒?」
原諒俺不能將俺為數不九-九-藏-書多的幾頁幸福盡數翻給你看,那是俺的財富,一個山漢土鱉的財富得藏著掖著。在俺打理乞丐的財富時,那幾頁永遠被放在包裹的最裡面,並藏在俺怦怦跳動的地方。
嫂說:「二小,你找了媳婦,嫂就放下心了。」
法庭息了三次,再次開始時俺嫂忽然捂著肚子坐地上。警車鳴笛,進了醫院。石蛋幸運地生在了城裡醫院的產床上。這在窯頭村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石蛋就是俺侄子。
起風了,山裡格外蕭瑟。前面就是鬼梁了,宋珠英的心不由揪緊。她遠遠瞭見梁下聚著一群人。她氣喘吁吁一顛一瘸跑過去。人們說:死了?死了!從那老高的樑上摔下來能不死翹翹?宋珠英腦殼「嗡」一聲響,她問,誰?啥子人死了?人們說:有誰,就那個討飯的瓜娃子唄。
詩人說,女人不需要思索,「奶」只需要被思索。
俺和哥在雞叫前來到爹墳前。哥將昨晚就預備好的黃紙燒掉,上面有請專人畫的符咒,據說是請求批准打擾亡魂的申請。俺爹雖不識字,但哥和俺四磕頭后燒掉的黃紙化成個小旋風,哥說爹同意了。這就意味著今天爹和娘將在深不可測的地底過得手忙腳亂。俺哥說,爹,該請的都請了,你老安心在家待客吧。
俺當然說不上咋。俺說,哥,是不是爹生氣發火哩。
那天俺在河邊撿了只瞎狗,它莽撞地用鼻子瞧路。俺把它抱懷裡,這世上總有些沒娘的可憐孩子。俺摟著它回家。俺說,瞎狗!哥一旁「呼呼」地磨刀。刀尖利地叫,在夏日血紅的日陽下,它真像那刺目的光。俺說,瞎狗!
俺不置可否,俺關心的是羊的肉。俺說:「俺想吃羊腿。」
「哪兒冒出的瓜娃子,快走,這裏沒得飯討。」「俺不討飯,俺只想找人,這裏就是她家。」俺盯著這個可惡的山裡人,和山裡人手裡同樣可惡的狂吠的狗。
俺嫂看來不像害人的樣子,她斜靠在炕沿上兩手捂著臉,看不出是笑是哭。俺盯著俺嫂小蔥白一樣細長的手愣怔。忽然俺嫂抬起臉掃一眼眾人,薄唇一撇,竟笑了。
就這裏吧,俺抬頭瞅一眼血紅日頭。俺聽到紅日頭說,是時候了。俺在日紅晌午的尖銳下審視自己。俺甩著赤膊上路。俺聽見爹說,二小,今兒個日紅晌午爹送你去學堂,爹不指望你成龍變虎,爹只想你能數見有幾個窩頭;俺嫂在血紅日頭下笑吟吟瞅俺,她水紅色衣服在光暈中紅得耀眼;她衣服上的小兔子此刻靜靜偎在俺懷裡,抿著嘴瞪起困惑不解的眼睃俺;一絲潺潺的流水般的嬰孩哭聲傳來,俺聽見哥在輕聲吟唱:俺娃睡,圪搗錘,搗爛糠,餵雞雞,喂下雞雞下蛋蛋,下下蛋蛋賣錢錢,賣下錢錢買鐮鐮,買下鐮鐮割草草,割下草草餵羊羊,喂下羊羊抓毛毛,抓下毛毛擀氈氈,擀下氈氈卧娃娃……
俺之所以將這事講給你聽,俺想是因為俺吃了肉,俺三個月演練生涯中唯一的一塊肉。其二,俺很奇怪吃肉的衝動第一次擊敗了吃奶的慾望。
嘈雜中有人喊,孝子哭墳,孝子哭墳嘍。俺哥拉俺到爹墳前。俺問:咱甚時候才能回家吃肉?哥一旁呆坐著說:等陽婆下山。俺一聽就哭起來。
沒人懂俺心思,俺急得跳下炕在地上學她一瘸一拐地走。宋珠英「撲哧」笑了說:「姐下地崴了腳。」
俺呵呵傻笑。俺想著一個少了腳趾頭的腳丫是什麼樣子。
臭臭娘一邊使勁一邊招呼俺哥,大愣,快,還愣甚,還不快上,虧你五尺五高男子漢。
俺嫂開始吐,喝點水,後來就睡著了。俺嫂醒來天已黑了,車停在一個黑黢黢的屋子前。老鄉說車壞了。俺嫂縮著肩哆嗦,說,哥,俺怕。哥說,進去吃點東西。俺嫂一進屋就被兩男人從背後抱住。俺嫂嚇得一激靈出了身汗,俺嫂厲聲尖叫,又撕又咬。一個男人摁住她,另一個撕扯她褲子。俺嫂喊,哥,哥,救俺。隨後進來的哥一耳光扇得她暈倒在地上。四個男人齊動手把俺嫂剝個精光,輪流騎俺嫂。
俺嫂說,哥沒有打她。俺哥甩了幾個漂亮鞭花,然後將鞭一撅兩段扔地上,俺哥就圪蹴地上抱了頭不動。俺嫂不能挨打就顛顛地做飯。俺哥一人去屋外檐下抽煙。俺嫂魂不守舍地做好飯,出去尋哥時,一聲尖叫。
俺進村時特意四下睃望,但沒有爹和哥的影子,俺看見了他。他藏手在袖筒里,吸著鼻涕圪蹴在秋風的村口。旁邊撂著一副擔子,擔子里堆三五塊豆腐。俺畢竟在三個月里具備了乞討愛好者的素質,俺一眼就看出他的豆腐有問題。
俺和俺哥都沒吃過俺娘奶。生俺哥時娘沒奶,等俺落地連娘也沒了。
俺第一眼就喜歡上俺嫂,她穿件水紅色上衣,上衣下擺吊個核桃大可愛的小兔子,小兔子瞪著紅紅的眼睃俺。
村長劉黑頭沉著臉不吭,後來不耐煩了說:你說的甚?老石家花了整整六千,六千!臭臭娘把俺嫂拉起來說,妹子,老石家是好人,你可不能害人啊。一屋人喳喳地叫個不迭,都說,是啊,是啊,你不能害人。
嫂說:「二小,以後再不敢胡吃亂喝,也不敢瞎跑。」
大學生,你一進來俺就看出你沒甚出息。
村長說,對嘍對嘍,這就對嘍。你看石柱膀大腰圓多好的後生嘛。俺哥好像知道遲早會是這個樣子。哥涎著臉對俺嫂說,你看,屋子裡兩個男人養活你,你受不了罪。俺大聲說,三個男人,是三個男人。
當你用熱的酒將自己灌糊塗時,你向傻瓜靠攏,俺清晰地看到你燃燒中的血液是紅的,就如日紅晌午的尖刃下,解剖出的經得住炙烤的東西。
醫生問:你是孩子爹?你家有遺傳病史么?
「就如日紅晌午的光,滋潤生命,也發酵罪孽?」
俺哥脾性越來越壞,許是沒了爹的緣故。可爹沒了快一年了。俺嫂說:「娃都會滿炕爬了,還沒個名。」俺哥一腳踢開一塊石頭蛋說:「個妨死爺的賤命,就叫石蛋。」在不去地下的日子里,哥常把自己灌醉。哥似乎不那麼疼我了,哥在酒醉后說要宰了兔崽子,兔崽子是誰?俺問哥。哥一把推開俺仰脖使勁灌酒,哥要俺躲遠點。
宋珠英又瞅俺片晌說:「明天吧,明天俺讓你吃奶。」
門「啪啪」響著。宋珠英一聲不吭下地開門。俺哥進來同樣一聲不吭放下飯碗,又一聲不吭端走空空的尿盆。
第一回合,俺輸了。俺在「瞎狗」的皮下苟且偷生。
嫂的爹癱炕上喘著氣哭:「死妮子,回來做啥?回來做么子?」

3


藍格瑩瑩的天,水格靈靈的奶。窯頭村二不愣度過了他最幸福的歲月。俺幸福得死去活來。在接下來的短暫幾天里,俺敢說,俺絕對是世上最幸福最幸運的二不愣。全怨那個狠毒的賣豆腐的傢伙,他的最後一次出現,讓俺墜落冰川。
政府問:老漢花多少錢?六千?是這行情。老漢花得冤,就當買了法看——買人犯法哩!
第二次我們騎了馬。我們離村十里就下了馬,等天黑摸進村。我們賊一樣跳牆進去,我們背了那媳婦往山下跑。半路被截住,他們抄小路來,他們沒客氣,鐵鍬劈頭蓋臉掄下來,小洪就死了,腦殼削了半邊,小洪是警校實習生。我們沒開槍。
或者是理由?
俺號啕大哭。
俺不吭聲,但點點頭。
宋珠英說:「小小你咋辦?你媳婦不泡湯了?」
俺嫂說:「二小,你救了俺。」
可俺還得說說爹。要說俺爹還是疼俺,砍過來的刀到俺頭上變戲法般成了刀板。嘿嘿!俺爹在地下挖空心思地鬧騰幾年,俺家終於有了肉吃。肉們在肚皮里喧囂得俺瞌睡。那晚俺趴炕上睡得正香,叫呱吱啪啪的破門環吵醒。一個墨黑的人進來,俺知是爹。爹一聲不吭,圪蹴地上抽煙,火星燙著嘴了爹才扔下說,要不要媳婦?爹的牙好白,爹說話時瞅著哥。哥白天在地底下過,可能過壞了腦子,不吭聲。俺說:「要!要!要!」爹盯俺片晌嘆聲氣出去了。
俺的羊們是幸運的,它們並沒十分意識到兇險,天生愚鈍使它們看起來異常冷靜從容。在地震和山洪暴發的一刻,它們咩咩地叫兩聲就擠成一堆聽天由命,心無旁騖地吃著乾草。這跟人類何其相似啊!
宋珠英被窩裡攥緊衣裳說:「二愣,你娶媳婦做啥?」
政府說:「胡說,快走!」
俺進屋就看嫂,那會兒還不是俺嫂。俺嫂垂著頭,奓蓬頭髮里露著窄窄的臉。俺比預料中的俺聰明,俺看到一朵荷花在俺家土屋綻放,俺嗅到一股清靈的香氣縈繞不絕。
俺嫂忽然站起來。滿屋子霎時靜得俺能聽見自己心跳。俺嫂徑直走到村長跟前「撲通」跪下,俺嫂拽著村長衣襟說,村長,救俺!放俺走。嫂哭得滿屋一股酸菜味。
它說:殺死哥!
呼籲有關部門做好市容與環衛工作。
俺爹說,閨女,這兩娃都是老漢親生親養的,你挑一個吧。
俺嫂說:「經費是啥?」
俺歌沒有你歌多。
俺爹像是不知咋開口,又轉圈瞅一眼眾人才支吾說:「閨女,屈著你哩,二小,他……有病。」
天要塌一般低沉下來,黑雲滾滾鋪天蓋地而來,刺骨陰風讓跪在墳前的哥和俺一激靈,正駭然間「轟」一聲炸雷震耳欲聾。俺一聲厲叫抱腦殼坐到地上,俺戰戰兢兢瞅哥,哥哆嗦著爬到爹墳前。俺說,哥。哥說,二小。
俺嫂坐炕上用被窩護了肚皮說:「俺不怕,怕俺就不回來了。」
俺嫂在城裡激起了軒然大|波,販夫乞丐和官家款爺都在討論這事。俺嫂給了司法一個刺果。這其中一個爭議的事實是俺嫂得了男家一千塊。俺以一個二不愣的名義作證,那光棍的一千掏得絕對心甘情願。侉侉女人和他絕對在被窩裡偷笑。
俺嫂笑得「咯咯」的像只乍抱窩的小母雞。俺嫂說,二小,再唱,再唱。
第三天。今兒天不好,陰慘慘的。
宋珠英低了頭不吭。哥的眼利得嚇人,像那把殺豬的刀。俺不敢說甚,上炕吃肉。
俺嫂將俺送到侉侉婦人家。那個曾經的光棍有種不完的山地。俺嫂說,二小,爹走了,以後哥和嫂再走了,你沒個活路,趕緊學個受苦本事。俺在光棍家莜麥地里鋤草。侉侉女人說,可得說好,光管吃不給一分錢。俺嫂說,不用管飯。光棍不說話,只擔心俺不分麥與草。小窺俺,俺畢竟是窯頭村的二不愣,俺一出手就博得光棍一聲喝彩。俺鋤得比誰都乾淨,又不傷苗。光棍高興地說,這塊地就歸你鋤吧。
劉黑頭說,是時候了?哥說,是時候了!然後鞭炮齊鳴,嗩吶長嘶,唱哭先生們淚涕齊下,一問一答,唱著俺爹的豐功偉績,進而勸導俺跟哥不忘祖恩。俺哥在人們的簇擁下拉著俺在爹靈位前跪下,磕三個頭,爾後又大哭三聲,站起來大笑三聲。意味著雖是為死人做周年,卻是喜事,叫做「白喜」。俺木頭一樣被眾人摁倒拉起來,沒哭也沒笑。但村人似乎不大計較,都坐席吃開了。
俺嫂說:「俺想死,俺娃沒罪是咯?」
有時看的人實在太多了,俺嫂不好攆,只能抱了石蛋說,娃剛睡著,別吵。俺瞅著俺侄子的小臉蛋說,真親。人們嘻嘻哈哈說,看,跟二小一個模子扣下的。侉侉女人說,又一個瓜娃子。臭臭娘說,二不愣,雞雞聽話不?俺說,聽你娘話。
俺把嘴裏的肉囫圇吞下,剛張開嘴,爹說話了:「二小,你哥地上地下快找瘋了。」

8

你瞧,俺嫂為了一個二不愣險些嫁給另一個二不愣。而為了躲避那個二不愣結果不可避免地遇見又一個二不愣。唉,可憐的嫂。
爹叫俺哥拿來一隻碗,說誰抓著算誰的。爹弄兩粒紙蛋兒扔碗里。那紙蛋兒在碗里滴溜溜轉個圈。兩紙蛋一大一小。
「二小,你娶媳婦做啥?」
見俺起來了,爹說:「二小……」
俺嫂說:「二小,你想吃奶不?」
告別政府腰腹漸顯的她踏上熟悉的山道。這個山道就是她多少回夢裡尋覓的路啊;就這個山道,她曾無數次背了弟上下穿行;就這個山道,曾記錄著一個小姑娘對未來和山外世界的無限憧憬。宋珠英淚流滿面,她想起每回下山去集市,弟弟也要去,但她要背很多東西,就說,弟乖,在鬼樑上等姐。鬼梁是七大樑最高的梁。每回回家,弟弟總在那裡等她,像株不懼風雨的小樹。弟老遠望見她就張了雙臂歡呼:姐,姐……
俺嫂竟真的在地下看俺,手撫前胸,痛楚不堪。可怕的是地下竟有五六個大漢。
雖然俺是天生的二不愣,比大多人強,可對於「明天」這個詞俺跟大多人一樣易犯幻想的毛病。否則俺寧願相信今天。
宋珠英說:「你高興,姐天天背你換糖吃。」
在肉的外面,在道具一樣的場景中,它感到了信息素。注意,並不是看到啊。有過一次刺傷的神經使他敏銳,那個捕鼠夾上布滿死亡和血腥的信息。它聽到了鼠夾上的悲鳴,那是同類的靈魂儲存於鐵的介質上,併發出善意的提醒。於是它沒有迷失於鐵的陷阱。
不是味道的問題,是別的。
俺的腳印給了他們線索。積雪將腳印放大、保留,作為一把鑰匙。酒醒后的爹和哥還有熱心腸的村人輕而易舉就開了鎖。他們點著火把循跡走了幾乎四十里,幾乎要完全下山了,他們發現了俺。老天安排好了,雪地里俺保持爬姿的身體前方,不足三十米,他們發現了俺嫂。俺嫂抱著肚子坐雪地里哭。
俺丟一塊煤渣到嘴裏。煤渣像嘎巴脆的花生豆滑進俺胃裡。俺享受著食管和胃中火焰的舞蹈。俺全身激蕩著熱騰騰的氣息。俺席地而坐像個世外高人。你不能懷疑一位歷盡考驗的二不愣的能力,如同俺不能容忍別人小看俺的肚皮。煤渣一定明白俺肚皮是它作為燃料的最佳歸宿,因為俺真正體驗到了它在俺胃裡過節般快樂,它雀躍、歡唱、舞蹈。當然,俺一次次地燃燒。
你不能不相信乞丐詩人的話,他不只一次提到一種叫「信息素」的東西。俺曾問詩人,甚叫信息素,能不能吃。詩人嘲笑俺超強的肚皮。他說,有些東西並不是用來吃的。
俺爹彎下腰說:「二小,他甚也不會……」
宋珠英撥開人群進去一看,就昏厥過去。

10

「俺還!」俺嫂說。
嫂子和石蛋一直是不吭聲的,石蛋不會,嫂不敢。但現在嫂忽然開口了:「要不,咱攏群羊,讓二小放。」精明的嫂一直替俺打算,她並沒忘記給俺一個媳婦的諾言。就這一群羊成了俺日後屹立於窯頭村的光輝旗幟。俺攏得好羊,窯頭村的女人貶低自己男人多了一招:你看看你多勢,還不如苶二小呢。
磨子不推不轉來,
秋老虎又來了,紅彤彤的日陽炙烤著所有生靈。在莜麥開始泛黃的時候,俺的母羊們懷孕了。俺的羊群面臨手足兄弟一個槽里爭食的問題。
哥轉頭向那磨盤女人訕笑:俺弟實受。那女人假裝沒聽見俺說話,跟俺嫂不知說著甚。俺大聲說:俺不要侉侉。全屋人一愣,俺哥笑著向俺嫂翻譯「侉侉」。俺嫂笑吟吟說:「那俺不也是侉侉?」俺掏出一塊煤渣,這塊煤渣太大了些,無法整個扔進嘴裏,俺啃饅頭一樣啃得仔細。那女人眼珠子瞪得燈泡大,她說,媽呀,瓜娃子,那也能吃?俺說,你娘呀,俺把你眼泡吃了信不?那女人尖叫一聲,扭著磨盤屁股跑出俺家門。俺嫂在後頭叫也叫不住。
政府說:「甚時候了還羅嗦,快走!」
俺嫂說:「俺不!」
這樣的奇怪事曠日持久,哥不定甚時回來,有時早有時半夜,有時俺被尿憋醒就聽到裡屋混濁的動靜,俺就知道哥回來了。
爹一下子給了他苶二小兩個問題,而思索是件頭疼的事。俺和爹獃獃地坐在檐下。風在空中嘲笑。秋天的日頭不冷不熱地俯瞰著爺兒倆。
「吃奶!」
俺嫂真不簡單。俺和哥在墳塋哭時,家裡一河灘人和事她一人支應著。俺說,嫂真不簡單。俺哥說,是不簡單。
果然,又是荒無人煙的三天,沒有一梗草根,偶然看到一粒鳥糞都會讓俺們激動萬分。俺和詩人緊貼大地胸膛爬行。詩人哭訴著:「兄弟,詩人活不成了。詩人為了拋棄詩人的女人,為了失落的愛情流浪,可我現在才知道,詩人的乞討沒有意義。因為詩人現在迫切喜歡一堆屎。」詩人說,兄弟,我看到了墳墓。俺說,俺看到的是一雙肥碩豐腴的奶。
俺進去發現它有理由半掩著,這是既要多裝載光線又能少泄漏肉味的最佳選擇。一個聚精會神于某事者忽然發現被人窺視應有的表情就在俺面前。這是個女人。面目黑陋的女人沒有驚叫,因為她的嘴正被諸多肉佔有。她努力睜圓雙眼盯俺,俺盯著她手中的碗,碗里有久違的肉。肉們洋溢著與俺一樣急不可待的熱切表情。但女人相反,冷酷、兇殘,有點像護食的狼狗。女人的表情更堅決,俺只能退出來。
哥說:「瞎狗。」哥用滴血的刀一樣的眼盯俺。
這句話是俺製造快樂、尋找逝去氣息時的背景。俺聆聽著俺嫂這句話,俺沿著它能尋到俺嫂輕吐如蘭氣息的紅唇。俺生活在它的指引下。這句天籟之音成了俺應付一切魔鬼的武器,孤獨、寒冷、飢餓都統統逃逸。它是有魔力的咒語,類似後來俺乞討生涯中聽到的僧人的偈。
現在想來,在俺哥扳著指頭數算時,俺嫂也扳著指頭。嫂用心謀划,並且極佳的設計了二不愣的將來。你瞧,俺的媳婦就隱藏在那群羊里。俺常幻想著某一天,在滿山悠閑地吃草羊群中會忽然站起一隻母羊,它在微風中搖身一變,霎時間一個笑吟吟的媳婦就迎著晌午的光走來。
俺身後一聲咳嗽,哥粗壯的身軀立在門框里,堵住了夏日智者的光芒。俺一聲不吭盯著哥,哥手裡拎著滴血的刀。
「這裏現在是俺家。」他說:「瓜娃子死慘了,他老子死慘了,他姐沒臉皮了,誰曉得跑哪裡去了。」
屋子裡「砰啪」一陣亂響。爹跑出來,老臉愉悅地抖著,倚著門框就軟軟地坐門檻兒上。俺爹就那麼一臉笑紋,坐門檻上定定地瞅俺。風在那一刻住了腳。
俺不得九-九-藏-書不再次提到那個不凡的詩人,在乞討路上俺跟他無數次探討關於「奶」和「戀愛」的問題,詩人說:「當人開始思索時,也就是開始使用雞|巴時,人是最愚蠢的動物。」俺確信,俺在那一刻,絕對未能保持一個二不愣的天分。
哥厲聲說:「豆腐呢?」
就這樣,日子在俺們快樂與憂傷、心痛和詛咒間一頁頁掀過。敗亦猶榮的秋天走了,冷酷而公正的冬季登場。風兒捎來上帝談笑間撕下的一頁劇本,天地間周而復始地上演。
那天剛擦黑,俺哥一進屋,俺嫂像只馴服的猴子,站起來顛顛地朝裡屋走。俺爹喝住:坐下,都給俺坐下。
本報訊:昨日正午12點,一乞丐在車站鐘樓下自殺身亡。這名懷疑有智力缺陷的乞丐用一把殘剪割掉了自己的生殖器。
你瞧,就這麼簡單俺嫂就進門了。
嫂哭天抹淚說:「這是俺家,俺回家呀爹。俺回家看你和小小啊。」
俺不吭聲,但點點頭。
不等俺開口俺嫂就低低地啜泣起來。俺聽到窗外呼呼地風響,深秋的腳步冷靜地逼近,不管人們是否做好準備。俺嫂突然抬起頭盯著俺。俺心咚咚地要蹦出來,俺以為嫂又要讓俺高興,可嫂只淡淡地說,好了,二小,出去睡吧。
二不愣在後來經歷了死亡線的頓悟之後,俺忽地明白,有一隻聰明的魔鬼隱藏在人的雞雞里,他左右著人的思索。有很多嚮往神聖者,行在路上的目的之一就是:殺死這個魔鬼。
她爹哭得死去活來,說:「小小每天要到鬼樑上瞭會兒,他瞭么子嘛。神措措瞭么子嘛。」
俺嫂在黑屋子裡哆嗦了一晚,天亮了俺嫂收拾起身子哭,想娘。老鄉和龜殼車不見了。剩下兩男人又把她賣到五百裡外,這次用的是卡車。後來俺嫂又坐了蹦蹦車,坐了馬車,到俺家是步量了五十里。
俺想也沒想說:「吃奶。」
政府一聲嘆息:可你總得扯個結婚證吧?
俺噙著那點花蕊,俺啜泣著,俺像個沒出息的孩子,將俺幸福的第一頁濕得淚跡斑駁。俺嫂摸著俺頭說:「二小,哭吧,俺欠你。」
無論如何,俺嫂做出了她自己都吃驚的決定。俺嫂挺著肚子瘸著腿又回到了她告別四個月的窯頭村。這個夢魘一樣的地方,幾千里地啊,看得出,俺嫂的確是個不簡單的女子。
他的那根寒酸扁擔在窯頭村只出現了幾次,俺、俺爹俺哥就改變了命運。否則俺不可能成為有成就的乞丐,俺哥也不會自殺,俺爹不會死。你瞧,那根扁擔跟俺踹羊屁股上的一腳異曲同工。
宋珠英跟俺一個被窩睡,宋珠英讓俺明兒個吃她奶。俺說,睏覺!說完就閉上眼。宋珠英卻說:「俺比你大兩歲,你跟俺弟同歲。」
「嗯。」
哥不得不延長在地底的時間,少了爹可多了石蛋。石蛋一張嘴、一撅屁股就是要錢。俺哥常抱怨草紙用得太快。俺說俺從來不用,俺有土坷垃。嫂在這段時間是只沉默的母羊,除了石蛋她不挂念別的。她常抱著石蛋念叨:過了周歲娘就放心了,過了周歲蛋蛋就不吃奶了。
俺哥把碗一摔說:「那也不行,家裡不能斷人。」
屋子裡一陣牙齒的歡呼聲,它們迎來了節日,彼此交錯響應著,跳著集體的舞蹈。可憐的肉則只能幻想擁有最後的力量,然而無濟於事。
這是難挨的一夜,石蛋哭個沒完,俺在躺櫃里發現他一身新做的小衣裳。俺才想起,今兒個也是石蛋的生日啊。
俺閉著眼想象宋珠英如何悲痛凄號。她呼號著天爺地王,呼號著所有死去和活著的親人,甚至呼號俺的名字。但無濟於事,一向聖潔的二不愣尚且犯傻,何況那些聰明人呢。
說是「請」一點也不誇張,因為俺嫂快生了,她的大肚子成了最耀眼的風景,政府前呼後擁,用一塊門板做了臨時的轎子,爾後又極小心地扶上馬背,最後上了四個軲轆的汽車。這在窯頭村是絕無僅有的。俺嫂著實風光了一回。
俺爹說,莫哭,柱子,莫哭,過年哩,該笑哩。
俺嚼著光棍的饃告別無奈的光棍,地平線上夕陽擠出最後一絲慘淡的笑。俺進了院感到死一樣的寂靜。沒有炊煙,沒有風匣子熱烈的鼓掌。俺進屋大吃一驚。
後來俺嫂摩挲著俺雞雞問,二愣,你咋開了竅救人?奶!俺說俺想吃奶。俺嫂被窩裡「哧哧」地笑得肚疼,俺嫂問俺吃了沒?俺說吃甚,叫爹打個半死。俺正盯著蘭花飽滿凸現的奶愣神,村人們都來了。所以俺這輩子吃過的奶,不是娘,不是蘭花,只有俺嫂。
俺沒好氣地答:「你娘摟俺睡來。」
俺哥哆嗦著終於抓了一個。俺聽到爹又一聲嘆息。俺把剩下的紙蛋攥手心裏。村裡人勾著脖子嚷,打開,打開。俺把紙蛋展開,是個血紅的圓圈圈,像極了俺嫂進門一刻的血紅日頭。
俺不動了,這些人比劉黑頭還官大。俺嫂被扯出院又撲進來,俺嫂拉住俺手說:「二小,俺……」

2

俺必須把那塊豆腐處理掉,它擱置太久了。
你不得不嘲笑一個二不愣悼念昨天的方式。俺無法制止雙腳前行的步履,俺在俺似曾相識的任意地方,可能是一棵樹后,一尊嶙峋的石旁,或是面對一汪濁水,俺的手在襠間快樂地遊走、彈奏、撥弄。俺想,俺用手與雞雞對話,至少是思索一具肉體如何面對孤獨世界的問題。
俺驚異於正晌午的光,它暖烘烘地照俺,又像一位智者審視的眼,鋒利、尖刻、無情地刺傷俺。
「成交!」
俺在嫂輕靈的歌聲中出行。俺哥在俺出行前夜似乎意識到自己後半生的寂寥,他無限仁愛地將石蛋緊摟在懷裡,他淚眼婆娑,心如止水。在河流拐彎處,再往前一寸就脫離窯頭村的地方,俺駐足回頭,最後看一眼寒風中瑟縮的山村,這個有爹的墳、有一盤暖和土炕的地方。
眾人把兩人拉起來,臭臭娘說:「大妹子,男女那東西就個開頭難,你索性閉上眼兩腿一叉就過去啦。」
俺說:「嗯!」
話音未落,俺嫂進院了。俺嫂一顛一顛地過來,俺、俺爹俺哥默不作聲地看。俺哥忽然上去掄一巴掌。手起人落,俺嫂坐地上抱腦殼哆嗦。
俺說:「尿了一炕。」
就這樣俺度過了俺的新婚之夜,俺幸福得稀里糊塗。
俺哥也陰著臉,光膀子「哧呼哧呼」地磨刀,像是要殺豬的架勢。俺過去看,見哥不是磨刀,磨的是那截鋼絲,那就肯定不是殺豬。
窯頭村上空瀰漫著恐怖氣息。滿村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俺跟哥進門的瞬間,大地一陣搖晃,窯頭村痙攣一般扭動戰慄。村人洪水似的從俺家湧出四散,又惶惶然不知去往哪裡。
俺嫂這麼說俺媳婦,她說:「不能太肉,肉了就懶,懶了就饞。你媳婦得會算計著過活。」
俺說:「俺不要,俺和石蛋過。」
俺想說一下俺家的過年。
做的啥並不重要,俺更喜歡吃著俺嫂做的飯看著俺嫂。所以晌午飯吃得異常拖沓,俺哥「嗵嗵」地進屋俺還端著碗。俺哥黑著臉像頭有白森森利牙的魔獸,俺哥很奇怪,沒有吃飯而是一把拽住俺嫂頭髮拖到裡屋。
嫂則說:「關鍵是心要善。」
俺奇怪地回來,眾人愈發笑得開懷。哥也在人群中瞅著俺笑。
俺就是這個時候闖進病房的,原諒俺的遲到,二不愣一下山就迷失了方向。俺用袖頭拭去鼻涕,一把掐著石蛋脖子叉起來。俺瞅著俺侄子,俺樂開了花,俺問俺嫂,這大腦殼從你哪兒鑽出來的?
「俺爹有病。俺家窮。俺背了野菜回來,娘用柴火熏紅的眼看俺,說,英子,娘一定給你尋個好人家。俺娘沒來得及尋。俺娘想喝碗紅糖水,俺一路小跑借回來,娘剛咽氣。娘差一點就能喝上紅糖水。」
俺爹急得胡說起來:「咋?不能!剛還和二小……不是,咋?才還……唉!」
第一件事的背景是個黑屋子。俺在河沿上看見它鬼祟地背著俺。俺踩過由千萬具葉片屍體和汲取屍體營養而生活的芨芨草組成的小徑,來到它面前。門半掩著,俺從它呼出的氣息中抓住了肉的味道。
河道里漂浮著許多豬羊驢馬的屍體。那個泡得腫脹的女人不是俺嫂,有個不認識的老婦人撲在死屍上痛哭,俺從老婦人的哭訴中聽到了趙禿子的名字。原來死去的女子是趙禿子的學生,不知甚時和趙禿子好上了,女子家當然要打要罵:趙禿子閨女和你一般大,你不要臉的咋選個有婆娘的老頭子。女子三天兩頭跑,後來家裡就捆住了。發大水地震時一慌亂,閨女一人跑出來,不知是失足落水還是不想活了,反正是死了。
當人們亂鬨哄從喜事里鑽出來,想到,他爺呢,讓那個想孫子想瘋的老漢抱抱孫子。俺哥喊著,大,大,大。滿廊道里迴音喊著,大,大,大……終於在產房門的長凳上看見爹了。哥說,大,你咋還在這,快看大孫子去?
俺抬頭看爹,爹畢竟老了,已很響地打起了鼾。俺跳下炕躡手躡腳地進了裡屋。
小磨推得溜溜圓。
哥把俺輕放地上,摸著俺頭喊:「二小回來啦,二小回來啦……」
俺嫂頭一次坐龜殼車。俺嫂說,哥,快到了么?哥說,到了你就說是咱親妹子。路邊的房子逐漸矮下去,最後消失了。車裡望去成片的稻田河一樣流逝。俺嫂說,哥,快到了么?哥說,妹子掙了錢多買點衣裳哦。俺嫂說,不,俺攢著。俺嫂說:「俺攢錢給弟娶媳婦。」
這裡有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就是俺爹。俺爹在俺幸福無邊的那段日子里,像是不存在一樣。事實上俺爹確實不存在,他患上了愛遛街的毛病,一到俺幸福時刻的來臨,他一準犯病。
俺幸福的日子咩咩叫著延伸。俺躺在河溝,躺在山坡上,俺在陽婆的絮絮叨叨中伸著懶腰。俺的羊們在身旁靜靜地吃著草。這是件連上帝都羡慕的事,不是么?他牧著人類,辛苦而疲憊,還得絞盡腦汁回答人類的各種問題。而俺呢,牧的是溫馴地將草變成肉和絨毛併除偶爾咩咩讚美幾句外永遠緘默的綿羊。俺可以隨心所欲地踢任何一隻羊的屁股,甚至俺想吃誰肉就吃誰肉。所以,俺在此高聲讚歎放羊漢這個職業,它的確是世上除了乞丐之外最好的行當。
宋珠英瞅俺片晌說:「想吃么?」
俺睜開眼,聽到喚俺吃奶的聲音在耳畔叫著「二小醒了,二小醒了」。俺的力量從天而降,俺一骨碌坐起來,俺使勁揉著眼,俺不相信俺真的醒來,這隻能是夢裡的情形——俺嫂!俺看見了嫂,她笑吟吟望著俺。
一塊肉就飛過來停在俺腳尖旁的牛屎里。俺極快地撿起來放進嘴裏。
詩人死了。他存在過的地方存在著新的人事。俺久久凝視土地,想象詩人會成為一粒種子,深深地紮根,以得知大地深處的事情。
哥不說話了。嫂抬起頭想說甚又不說。
摸來摸去摸腦殼……
俺嫂低頭不語,像尊石像,窄臉上罩層清冷霜氣,一下子把小屋冷凍得像三九天。俺嫂薄唇里長吹口氣,俺看見一雙霧茫茫的眼。
俺走出十來步站住了,俺抬頭瞅瞅紅彤彤的日陽,俺下河撈起蘭花。蘭花像條俺從沒撈住過的大魚,好玩。
豬的憤怒可想而知。俺喜歡它的肉,俺喜歡它在飯桌上香噴誘人的樣子,可俺不喜歡它變化的過程。豬怎樣由屋外蠢陋骯髒的物件變成炕上小桌中的美色,是個複雜的問題。俺把它交給爹和哥,或者說爹和哥替俺策劃了這個過程。
芒種時節,俺快活地在田野里忙碌,俺像只巨碩的田蝗,把各家地里的黑豆葉、莜麥苗啃得豁豁齒齒。以至那些人都嫌了俺怕俺,俺一進誰家地頭馬上就有人過來塞給俺塊饃或餅,說,二小啊,您老人家行個好,別處去哇。臭臭娘更是怕得慌,她說,二不愣,放過俺,你是吃神,你是咱村吃神行不?所有人都懷著異樣的眼神看俺和俺肚皮。俺很得意。
秋風似一個人的嗚咽。果然是弟死了。弟從鬼樑上摔下來死了。在她即將回家的這一天,在她踏進山川的那一刻,她的弟弟從鬼樑上摔下來死了。「那麼高的梁,沒得飯要,瓜娃子上去做么子?」
你瞧,在如煙日子里,人的視野多麼有限。
也許在詩人看來,雪花只是上帝的道具。它讓忠實的愚民狂熱,讓一個二不愣在大年初一的喜慶里撲向死亡。在這樣一個容易覆蓋真相的天氣里,沒有人注意一個微不足道的生命正在雪的襲擊下消散、冷卻。
「明天吧,明天俺讓你吃奶。」
俺極快地走出屋,哥一把沒揪住俺卻揪住了俺屁股后的鞭子。俺胡亂地趕著羊群,沒有鞭子絲毫不耽誤俺攆羊的速度。走出院門時,俺聽到鞭子「啪啪」的響聲。
天氣真好,日頭紅得豬血一樣。俺洗了臉裡外踅了十幾趟,俺問爹:來么?咋不來?肯定來么?能來么?不能不來吧?爹瞪俺一眼甩門進屋躺下。俺哥不急,一根接一根吃煙。俺哥抬手看看說,12點了。爹公道,那東西爹買了倆,哥一個俺一個,哥給俺套腕子上說,比日頭准。俺不這麼看,扔了。哥剛說12點了,門啪唧推開,臭臭探進個腦殼壓嗓喊,來了。緊接著一群人頭也不抬急匆匆進院,俺還犯愣怔他們已進屋了。俺納悶,這些人竟然走得沒聲息。
俺嫂哭得說不全話:「二小,欠……」
俺哥「通」地跳下炕裡屋院外地尋,甚至看了豬圈,沒影。俺哥急了,大呼:大!大!大!俺爹像頭得到召喚的笨驢子,跌跌撞撞闖進來。
山歌子來子山歌,
俺嫂怯聲說:「買豆腐來。」
俺說:「命是甚?能吃俺就信。」
政府在門口定住,政府把眼鏡摘下來擦擦眼,是啊,咋辦?
政府打斷爹的話:「老漢,沒人叫你說,你別說。還有你們都出去,該弄甚弄甚。」俺爹說,沒開凍,地里沒甚,沒甚。但政府還是把俺爺仨推搡出俺家門。
「咋?」
俺嫂怯生生地說:「不是俺想讓爹下窯。俺只是說,俺不跑。」
俺正躺炕上眯眼回味,回味剛度過的美妙時光,門「哐」一聲打開,哥黑頭黑臉地進來,哥說,他娘的?菖,冒頂了,差點要了命。哥往俺身邊一躺順口問,爹呢?是啊,爹呢?爹出去遛街了,但這回似乎遛得太久了些。俺哥又問:你嫂呢?咋不做飯?
女人說到男人時黑臉竟紅了一霎。俺說:「他拿鋼絲扎你?」
爹說完忽然就埋頭「吭哧吭哧」哭出聲來。俺明白爹的哭,一個人丟失掉心愛之物是件很傷心的事。他失去了勞作的權利。俺不知怎樣幫助這個老漢。但他的哭似乎還有其他的因由。爹忽然抬起頭問俺:「二小,爹是精還是苶?」
撓著糞鏟繞山轉。
俺哥說:「人都吃不飽。」
那個鬼祟的賣豆腐人再沒來。那塊擱置太久的被俺嫂壓碎一半的豆腐,臭了,扔豬圈裡了。

5

三下兩下唱完了,
俺嫂抹去嘴角一縷血紅,沒作聲。她的蓬亂長發遮蔽了眼,俺看不清裏面的內容。俺哥四處睃尋,檐下找了劈柴的斧子,揚起來像是過年貼的門神。俺哥大吼一聲:「說!」
俺朝另一個方向翻身睡去。俺似乎聽到悠揚的胡琴凄迷入耳,像是遠古畫冊里一位姑娘的啜泣,如歌如訴。這幅畫俺在甚地方見過,也許是一個老巫婆的黑屋子裡吧。姑娘的哭泣愈見清晰,俺甚至看到她裊裊走來,時光的鉛粉逐漸剝落,塵埃彌散間她的音容漸顯端儀,恍惚間她竟是微笑的俺嫂。俺嫂輕履薄衫半裸酥|胸向俺走來,俺看到一雙呼之欲出的奶|子,如兩隻結伴而行的玉兔,招喚引誘俺。俺跳起來要奔去,猛然一聲霹靂,電閃間俺嫂倒地,炫目的紅血從嫂乳間湧出,嫂胸口赫然插一把殘剪。俺慟叫一聲醒來。
俺也說,哥,笑起來。
「有二小!」
老巫婆說:「媳婦成了女子,女子變作媳婦。」
俺和哥到底沒等日頭落山就回家了。一切來得太突然。
俺怔怔地看著這個輕言生死的人,俺被眼前突如其來的事弄糊塗了,俺理不清石蛋與俺與俺哥之間的瓜葛,俺不明白不願活的人卻願意了結別人性命。俺茫然聽著院里風響,俺在那一刻聽到爹從墳墓里坐起身說:好二小,你又救了老石家。
俺哥臉紅堂堂地給人遞煙倒茶,忙乎得有點像傻瓜,言語較平時長了許多,像喝足燒酒的樣子。臭臭娘梳著標緻的寡婦頭說,呀,呀,俺敢說這是全窯頭最襲人的媳婦,大愣也不給個喜糖。哥討厭這名字,大愣是因俺得名。可今兒俺哥一臉酡紅笑眯眯地不生氣。一群半大小子在人腿間鑽來穿去。臭臭娘劈頭給臭臭一掌罵,鑽,鑽你娘的?菖。門「啪啦」被踢開,村長劉黑頭進來嚷,騷寡婦,又想讓誰鑽你的?菖。人們嘻嘻哈哈笑著,真有喜事的氣氛。
俺倆屁滾尿流往家趕。村口的河瞬間暴漲,河水前所未有地怒吼、咆哮,山洪暴發了。「發大水了,發大水了……」
政府說,是時候了,就走了。
「女人算個!女人算個!」哥哈哈地狂笑起來。
俺嫂說,飽了。跳下炕用一隻腳點著地,回過身說,二小,別撐著。說完就回裡屋了。俺一眨不眨地盯著。俺嫂左腳踩一步,右腳點一下,身子順勢歪一點,胯骨緊跟著一個弧形扭轉。
忽然一絲不易捕捉的哭泣傳來,像是不經意間從門縫裡吹來一縷風。俺以為是俺嫂,她當然有哭泣的理由,她甚至有號啕慟哭並弄死自己的權利。但不是她。俺麻利地下地推門到院里,俺爹坐在檐下抱著頭抽煙,地下一堆煙頭。
再次借用詩人的話:女人不需要思索。
俺嫂在飯鋪給人做營生。一回,客人盯住她看,客人說,啊呀,女娃兒是不是古縣的喲?俺嫂說對頭。客人感動了,真不容易,上千里地竟碰見老鄉。老鄉說,啊呀,你是哪個鄉的嘛?不會是七大樑的吧?俺嫂瞪直眼驚喜道,啥子不是,俺就是七大樑的嘛。老鄉感動得掉淚。緣分!俺嫂也哭,出門一年多頭一遭見親人。俺嫂止不住哭,想把一年來的苦水倒騰盡。後來俺嫂紅著眼跟老闆說,飯錢從俺工資里read.99csw.com扣!

6

哥先看見了俺,他在院里劈柴,手裡拎著個嚇人巴煞的斧子。俺看見哥在抬眼的瞬間,臉上燦爛如花。他扔了斧子三兩步跑過來抱住俺,哥把俺像小孩子一樣舉起來。俺懸空轉悠著,俺看見哥眼淚嘩嘩流。
過去好幾天,俺問哥為甚要殺石蛋?哥抽著煙蒼老地像俺爹,他瞅著石蛋說:「小狗日的,二小,終究是你贏了。」
「窯塌了。」俺哥說,「塌了十來天了,俺在下庄的窯上尋了活兒,來回二十里路。」
俺說:「誰?」
俺前腳出門,後腳那些陰謀家就踏破了俺家門檻兒。
俺問她:「誰?」
蘭花不好,藏貓貓不能這樣。俺圪蹴在橋上,俺看著蘭花在水裡耍。水裡有俺,有俺光光的屁股,還有俺腌黃瓜似的雞雞。俺朝水裡的俺齜齜牙。蘭花撲騰起的浪扯碎了俺。俺有點火。俺聽到蘭花叫喚。蘭花叫得斷續,像俺爹夜裡的尿。後來蘭花不叫了,蘭花藏水裡不出來。俺看看水裡逐漸合攏來的俺,站起來回家。
俺在生命凍結的前頁,夢見俺偎在嫂懷裡,嫂敞開的胸懷彌散著生動馨香的鮮活光澤。在大自然寬宏的偏愛下,俺真像個吃奶的孩子。
俺嫂住了淚,定定地瞅俺,嘆息一聲道:「你真傻。」
俺扭頭再次看那淌血的刀,的確,有一些聲音在上面吟唱。
俺哥腮幫鼓動半天,不說話。
俺嫂五花大綁躺地上,像條甩在岸上的魚,光掙扎使不上勁,張大嘴喘不上來氣,嫂嘴裏塞滿石蛋的屎布。石蛋的臉憋得紫漲,俺哥的手掐在他嫩芽似的脖子上,卡在他生命形式最脆弱的一環。石蛋的哭啼被他爹的大手截成兩段。一段化作泡沫拖在嘴角,一段像個孽胎被扼殺在肚裏。
俺咧著嘴瞅俺嫂,俺嫂眨眼工夫就成了俺媳婦。哈。
俺哥來回點著手指頭說:「不遠了,二小,你媳婦的半個身子有了。」
爹咳嗽一聲說:「你看,二小回來了,俺明兒也能下窯了。」
門外聚了一堆人,他們問俺:「二不愣,夜兒個咋睡來?」
那位偉大的詩人兼乞丐最後死在離死亡線八百里的一名妓|女懷裡。這是后話,眼下俺上路了,帶著一把殘缺剪刀和滿腹疑惑上路了。這件失去剪刀功能的鐵器成為俺日後忠實的伴侶。俺和它日夜相隨相依、交流爭執。
老巫婆說:「女子不生兒子又成了媳婦,媳婦不生兒子回頭作女子。」
老人家,受驚嚇了,來,抽棵煙。小夥子,來,坐下。我們也是不得已啊。政府說。
宋珠英只能縮在炕角哆嗦。院里爹補辦著酒席,推杯換盞,滿村上空浮蕩著祥和安寧的氣息。這種氣息像亡靈的素衣彌撒著人類畏懼的光斑,它沉默著,卻蓋過了所有聲音。俺哥呢?義無反顧地承擔起傳宗接代的責任,酒過三巡,醉醺醺踢開門再次上炕。
大磨推得團團轉,
俺說:一邊歇去,哥是甚?哥是踩板凳上給二小做飯的人;哥是給二小上樹掏雀下河摸魚的人;哥是把受欺負哭鼻子的二小背回家的人;哥是把最後的饃和肉留給二小的人。
俺想起爹哄俺睡唱過的:俺娃睡,圪搗錘,搗爛糠,餵雞雞,喂下雞雞下蛋蛋,下下蛋蛋賣錢錢,賣下錢錢買鐮鐮,買下鐮鐮割草草,割下草草餵羊羊,喂下羊羊抓毛毛,抓下毛毛擀氈氈,擀下氈氈卧娃娃……
俺真想掏出雞雞把他的豆腐澆黃了,但俺沒理他。俺想回家。
宋珠英在屋裡抹灰,她把俺家僅有的躺櫃擦得鋥亮。見呼啦啦進來一屋人,她緊按住腰身後退一步,靠在炕沿和躺櫃的夾角里。
日紅晌午的天地間,茫茫然血紅一片。俺與殘剪的最後對話:「你為何只有一半?另一半殘落何處?」
嫂的爹在嫂的弟死去的第二天晌午咽氣了。宋珠英還沒進家死了弟,進家第二天又死了爹。她想再弄死自己,但她懷孕了。
俺哥在俺身後說:「一隻瞎狗要它做甚!」
俺哥嘿嘿笑著將家裡過年預備的所有鞭炮點著。他說,二小,哥說得沒錯吧,咱能過個好年。
狗日的哥,?菖你娘。
宋珠英也哇一聲哭開了,她說,你們只知自家的難,就不知俺最難。俺像頭驢馬賣這裏,誰有錢就拉走,想讓誰配就讓誰配,圈牲口一樣圈住俺。俺不是肉做的?俺不是俺娘的心肝肉?俺不是娘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爹哩,俺叫你一聲親爹,俺給你磕頭,你可憐可憐俺……
轉天老鄉來看俺嫂,老鄉說一會兒車來接去黃庄談生意。老鄉說黃庄紡織廠的妹子一月掙這個數,老鄉伸四個指頭。俺嫂說四百?老鄉笑眯眯說四位數。俺嫂說,一千?老鄉說,妹子也去得哦。俺嫂搖頭說,哥耍笑。老鄉氣呼呼說,龜兒子才耍笑嘛,下碾的小二鳳認識不,就哥說進去的嘛。說話間,龜殼車在外頭打喇叭。老鄉說,妹子不信坐車去看下。俺嫂搖頭,到中午營生一忙就走不開了。車上司機喊,快點嘛,趕中午還得回來,忙!
俺嫂說:「俺悔死了,俺不該去城裡。」
俺吃著煤渣聽。
它說:殺死劉黑頭!殺死所有的人!
俺嫂說,二小,吃奶不?
俺不得不再說一遍,俺嫂真不簡單。她到底用什麼方法說服一個女子,離了自己家鄉、親人走了幾千里地到了這塊貧瘠的土地,把自己嫁掉。真是個謎!
俺說:爹?給俺娶媳婦又陰謀搶俺媳婦的爹?地底下謀活法,給二小買新衣裳的爹?用老繭手勾俺下巴眼巴巴盼二小笑一笑的爹?就那個永遠直不起腰,老臉上嵌一雙滿是眵目糊紅眼的老漢?就那個沒明沒黑地上地下受苦的老漢?就那個兜里剛半鼓就拾掇他苶二小上學堂的老漢?
俺驚了一隻歸巢的鳥,一粒卵和一片羽毛改變了原來的軌道,卵碎成一汪淚泡,羽毛于鳥尾上滑翔,嫁接到一棵椿樹上;俺一腳將落後的懶羊踢到隊伍前面,它正好被屠宰漢相中,成了美餐。俺改變了它的命運,但老天作證,俺只是不經意的一腳。
那天俺剛把一隻不幸的幼雀嚼爛吞下去,臭臭娘過來問:「二愣,你嫂害娃娃好吃甚?酸的?辣的?」
但在當時的緊要關頭,石蛋卻要命地頑,不肯出來。俺哥俺爹大概能急死過去。好在從法院傳過話來,那份沒有宣讀完的判詞是說俺嫂無罪。俺嫂聽了這話一笑,石蛋就降生了。
俺嫂說:「好聽么?」
俺把煤渣咽乾淨,清清嗓眼兒大聲唱:子兒子兒配對對,配下金銀滿櫃櫃;子兒子兒配對對,配下瑪瑙耳墜墜……
洪水繼續上漲,湧向村裡,地勢低凹的人家洪水已上了炕。俺跟哥隨著人流湧向山頂。到達山頂,喘息未定,俺才發覺石蛋在俺懷裡。啊,俺甚時抱了石蛋?
俺哥說,沒有。俺嫂不吭。俺哥又說,沒有,絕對沒有。
你瞧瞧,日頭真像個手持利刃的新媳婦,喜滋滋勾人,又要檢驗你的智商。——幸虧俺是個天生純正的二不愣。
俺哥說:「沒女人咱不照樣喝酒吃肉?女人算個甚!」
俺爹曾用三年時間來證明俺不像村裡人說的那樣。爹用老繭手勾俺下巴,說,二小,給爹笑一個,不行眨巴下眼。俺空洞地瞅著那雙急切的紅眼,俺肯定想要表達,可俺憋著,第四年才給爹答案。
俺爹氣得扇俺一巴掌圪蹴地上抽煙咳嗽。俺嫂又是那種哭腔淚調。俺嫂看著俺說:「二小,你就讓姐給你說個媳婦,你就成全姐行不?你就讓俺給你說個媳婦行不?」
這事跟一個賣豆腐的有關。
哥用長垢甲彈彈燈花,說:「哥是受的命,你是享受的命。」
俺沒來及反應。爹異常敏捷地站在俺面前,哥與俺中間。哥已衝進豬圈。豬圈裡傳來尖厲的豬叫,可再尖也尖不過俺哥的刀。
最後一次是在俺家炕上。
那是個日紅晌午,俺懶懶地圈了羊,俺將羊鞭插在腰裡圍了一圈的麻繩上,鞭子在俺屁股后拖了長長的尾巴。俺進屋吃飯,哥還沒從地下鑽上來,嫂撩著衣襟奶石蛋,俺一下被石蛋的幸福感動了。
印象中那天是個好天氣,日頭紅艷艷地像個撩人的新媳婦。俺、俺爹相跟著去上五裡外的小學校。學校在半山溝的向陽坡,就一間半沒頂子土坯房,快倒的山牆用根椽頂著。俺早去過,爹不知道,俺不敢說。——爹不讓俺繞山架梁地跑。俺偷笑,爹和村裡人都低估俺。一路上爹吩咐,二小,見了先生別講話,也不要和娃們講話。俺說,趙禿子一臉麻痧俺才不屑跟他講!那些娃娃沒俺高,俺不尿他。說完俺笑了,右手在褲兜里捏俺雞雞。它懶洋洋地配合俺。俺打小就發現一些迷惑人的訣竅。愚笨的村人全被俺日哄了,解不開俺一臉嘻笑的背面。嘻!
俺不知是咋,俺不吭。嫂再次定定地瞅俺片刻,最後像是一咬牙說:「二小,你會想姐么?」
想想爹沒道理嘛。爹一腳踢開阻攔的哥,揚起菜刀殺俺,爹一菜刀劈俺頭上。俺殺豬似的嚎。村裡人圍成圈看卻沒人阻攔。想想俺那時傻,擱現在俺就要問爹,憑甚殺俺?俺救了條命,憑甚殺俺?
俺嫂,不,俺媳婦,——你瞧,俺七成貨鬧不清咋叫啦。俺媳婦卻說,這兩個可都是你親生親養的。俺也說對哩,爹一輩子公道人。俺爹和村長各瞅了對方一眼。村長說:這事不聽你的也不聽你爹的,聽老天爺的。
雪掩蓋了事情真相,滿目是純潔的顏色,天空中無休止地繼續開放虛偽的花。俺哥在全村的歡騰中哈哈笑著放了一串鞭,俺家的年在「噼噼啪啪」中來了。俺哥說,二小,笑起來,該哩。俺爹也露出豁牙。
二小,吃奶不?咒語再次響起,俺在沒有人跡的山道上狂奔。彷彿命中注定,俺必須去,俺必須投入雪原懷抱,因為那裡有俺生命的源泉,有俺賴以維持的營養。俺在月光慘淡的瞰視里爬行,俺不能停息,與博大的原野比較二不愣的執著只有一個。
俺嫂沒有變,還是窄窄的臉淺淺的笑。俺嫂變化太大了,俺二不愣思索得腦殼疼,不得其解。俺爹見多識廣,他笑呵呵地張著豁牙老嘴告訴俺:傻小子,你嫂懷上了。爹要有小孫子了。嘿嘿。
俺哥到家后先放了一串鞭。
「成交!」
滿屋人都笑。俺嫂不笑,她盯著俺說,不是讓俺挑么?俺就挑他,老二。屋子裡再次靜得出奇。這回輪到俺笑了,俺看著眾人張大的嘴,哈哈笑得抱肚子坐地上晃。俺清清楚楚聽見村長喃喃道:「小女子不簡單!」俺還聽到爹又嘆口氣。哥呢,俺四下里沒瞅見他。
政府說:「宋珠英,你甭怕,有政府。」
爹臨走又叮囑俺別講話。坐了陣沒意思,俺的手指頭在褲兜里不老實了,俺總能找到使自己快樂的辦法。禿子不識火色,在上頭講個不停。俺突然哈哈地笑起來,指著禿子的頭說,虱子!一隻虱子爬哩。娃娃們一愣繼而哄然大笑。房頂上的乾草噗噗地往下掉。禿子啪啪地敲折了手裡的樹枝。禿子沒好氣地叫俺坐好。俺騰地站起來,走了,出門順腳將山牆外的那根椽踢倒了。禿子不講理,俺不該好心指給他。
他似乎怕俺更深地研究,訕訕地笑了,用袖頭揩下鼻涕,說:下庄的,輸,輸,輸得沒,沒,沒錢兒了,弄,弄倆錢花,花。俺急於回家,沒理這個結巴。他在後頭不依不饒,兄弟,弄,弄,弄塊豆腐吃。俺心想哪來的傻瓜,山裡人自家磨豆腐,吃不完。他喊:「兄弟,你不,不吃,你嫂,嫂吃不?」
俺光腚炕上嚎。俺哥踩板凳上做飯。俺爹笨,灶火旮旯里抽抽嗒嗒哭。俺哥說,大大,二小餓。俺哥四歲,把「餓」說成「訥」。俺爹往灶坑裡塞把柴。柴煙灰伸了無數利爪在俺家撕扯,並從各種縫隙和破洞里溜走。俺估計它把爪子伸入了俺、俺爹俺哥的嗓眼兒里,俺們都沒命地咳。還好,因為咳都止了哭。
爹悶頭喝酒不吭,哥又燙了一壺。窗外雪花漫天飛舞,鬧騰得真有過年氣氛。爹忽然開口:「有個娃就歇心了。」
俺哈哈大笑,俺終於了悟:原來「奶」是在路上最好的營養。
它說:殺死爹!
俺不準備偷襲,但俺明顯處於劣勢。俺在河灘卵石上磨著殘剪,但殘剪並未折射出灼人的光。
俺情急之下抽出殘剪,但俺不能將它插在哥身上,於是俺拎起哥喝了半瓶的酒,「咣」一聲哥的腦殼砸碎了酒瓶。哥一歪倒炕沿上,腦殼嘩嘩地盛開一朵花。
好久,哥從那可怕的音響里拔|出|來,哥出來往懷裡揣兩饃就走。俺聽到爹在院里吼:「你不要命啦?」
這是個秋日難得的好天,天乾淨得像俺嫂擦的鍋台,枝頭有喜鵲喳喳地叫。這樣的天適合忘記與放縱。俺一如既往地吃著煤渣,這東西在俺村越來越少,但俺總能找到。俺嫂把俺家能洗的東西都洗凈晾院里。
石蛋聽話,快一歲了一個字不說,光想吃奶,像俺。石蛋光光的大腦殼,小眼睛癟鼻樑,像俺。石蛋不像哥。
俺嫂說:「二小,曉得不?按規矩該你接著唱。」
俺覺得這粒煤渣欠火候,使勁地咀嚼。
女人說:「俺男人。你不能說給他。」
俺睜開眼看見透過窗欞破洞射進來的一束光,它在牆上畫了個圓形光斑。一隻扁足蟲在那個圓里躑躅,找不到突破口。這是俺回家后的第一個早晨,俺睡了個好覺。想不起俺睡著時,發生了什麼。空蕩蕩的炕上俺形單影隻,俺一骨碌爬起來,不見爹和哥。
俺沿滹沱河的流向走著,不再思索。其實河流也是如此。在三個多月的演練中俺除了感受季節的表情外,學會了品嘗。品嘗一切見到的東西,包括煤渣。這其間的兩件事俺有必要講述給你聽。
俺想在嫂家多待一會兒,但那個慫恿他狗的人又開口了:「龜兒子,老子的狗咬人不償命,要試哈?掐到底,你娃瓜慘老。」
俺哥給俺夾一塊肉送嘴裏,說:「你最愛吃的豬心。」
那女人到底沒走,她說,咱這地方女人真享福,啥也不用干,生娃就行。她嫁給了俺村另一個光棍。
但事實不是這樣。俺急急地趕了羊回家,路上的人取笑俺:二不愣,急著去吃奶么?俺沒停步地往家趕。在院牆外俺就聽到嫂一聲尖叫,像極了俺以往聽過的一聲尖叫。
俺在山頂沒睃見嫂,哥說,瘸女人怕是跑不動沒上山。天完全黑了洪水才退去,俺和哥驚魂未定回到家,還好,俺家地勢高,炕上沒進水,被褥是乾的。俺把石蛋放炕上,石蛋哇哇地嚎。
俺心有餘悸地說:「不對,不對,肯定不對。」
與待俺哥相反,嫂更溫情地待俺,她不避諱狼吞虎咽的哥,一個勁兒往俺碗里夾菜。她甚至用春日一般的眼盯著俺說:「二小,姐好不好?」俺瞅一眼哥,哥沒計較。俺說:「好。」她春情依然如故:「姐咋好?」俺血脈噴薄,幾乎就要說,咋都好,姐讓俺吃奶,姐奶最好。但俺爹忽然「噗」地把飯吐了一桌子,說:「天柱家的,飯咋這磣!」
河水在地表咕咕奏鳴,是由亘古悠長的地心吸力指引。引導俺暢遊流連的,是乳色山巒下咚咚跳著的力量。俺對自然佩服得五體投地,俺用眼、手、舌頭以及能用的一切器官感受並回報深埋地底的心音。
俺爹死了,在石蛋降生的一刻。俺爹一定聽到了石蛋的啼哭。因為俺爹笑眯眯地,像一個做著好夢的笑眯眯的老頭兒。俺爹笑眯眯地走了,俺爹終於歇心了。
從俺幸福的第一頁說起吧。
政府說:下庄姓趙的窯漢認識不?他買了個四川媳婦,叫槍斃了。他媳婦原有男人娃娃,給他做了三月媳婦要了他條命。我們破了這跨省販人案,去解救他媳婦,他媳婦白天黑夜捆著,跟他睏覺也捆著。我們的車上不了山,我們步行解救那女子,我們帶她走出村一里地就讓包圍了。讓鋤頭鐵鍬包圍了,估計全村的鋤頭鐵鍬都出動了,我們的槍沒用。我們的帽子打飛了,上面有國徽。他們勝利了,他們把那媳婦搶了回去,我們像些斗敗的公雞,抹著臉上的血,步行下山。
等等,不對勁。俺指著她大呼:「腿,腿?」
「是啊,折斷吧,殘缺更接近美麗。」
他嘲諷俺為了肚皮乞討,而他是為了聖潔的詩在人世乞討。俺不能容忍他對俺肚皮的嘲諷,俺說:「不管如何俺在路上,而在路上最難對付的就是肚皮。」
戴眼鏡的政府騰地站起來拉了不戴眼鏡的政府走。俺嫂忽地踢開被子,挺起大肚哭著說:「你說俺該咋?要是你咋?」
嫂依然笑著盯俺說,坐。俺和嫂面對面坐炕上。嫂笑著盯俺片刻就流下了兩行淚。嫂說:「俺弟跟你同歲。」
那幾個人扯了俺嫂就走,俺大叫一聲要拚命。俺嫂喊:「二小,不敢,他們是好人。」好人還能搶人?好人半夜跳俺家牆頭?俺不信,俺要拼。俺爹說:「二小,他們是公安。」
這就是俺,一個二不愣對奶痴迷並執著追尋的原因。
哥和嫂沒有笑俺,哥說:「關鍵要能生娃。」
宋珠英終於脫鞋上炕了。炕上是兩鋪早有預謀的新被窩。俺打賭爹和哥在新被窩上肯定花了心血。俺光溜溜在它裡頭受活,不是俺熟悉的那種汗餿味,新棉花的清鮮朴爽讓俺覺得像躺在雲彩里,悠悠地暈眩。俺似乎被一種誘人的馨香襲擊、沉醉。那是一股可以追溯到遙遠亘古的馨香——奶香。俺沿著奶香走去,就像有條綿軟的繩索勾搭俺手。俺按索而尋,來到片茸茸草地,俺盡興地打滾,俺爬在酥鬆的草地上,俺像個朝拜的聖徒四肢舒展,俺聽到地泉咕咕地在俺身下涌動,俺揭開草皮開始往裡鑽,鑽……忽然,一隻碩大無朋的奶涌到跟前。哈,俺找到你了,俺終於捉住你了。俺撲陷在奶里,一股馨香奶水從狗尾花似的奶頭裡噴瀉而出,俺吮吸著,大口大口啜飲著,俺脫得赤條條泡浴在奶水裡,俺在奶水裡戲耍,俺奇異地發現俺身體某處正發生著驚人的變化。
俺說:「河不對,河開了。」
俺想象著一朵鐵花的盛開,它根植于骨髓,賴以血的灌溉,它的生命里融入了無限的悲愴、憤懣。然而它鋒利的葉片並未能凝斂一粒淚狀的露滴。它葉脈中流淌著冷的膽汁樣的血液,它只能在扭曲的注視中孤苦大胆地開放。
後來俺嫂鼻涕和淚糊了俺一脯子跟俺講,俺才知俺嫂這門進得不簡單,俺才解開爹說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