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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就走人

天亮就走人

作者:薛舒
好幾支曲子是「恰恰」和「倫巴」,余靜書說不會。他們便坐在舞池邊喝茶,看別人跳。余靜書不斷翻開手機看,小小屏幕上的亮光在舞廳的一片黑暗中灼亮異常。許一陽說:「小魚兒看來在等電話。」
陳彬的求婚顯然不符合法律規定,於是,一年以後,他也離婚了,他是為了余靜書離婚的。他們合情合理地重組家庭,只是余靜書終究還是猜不透為什麼陳彬會對她如此忠心耿耿。對,用忠心耿耿這個詞彙絕不過分。如果說余靜書與陳彬結婚是因為他實在是一個過於優異的生活伴侶,那麼反過來,他圖她什麼?每次想起這個問題,余靜書總是對自己說:也許世界上果真會有一種讓你捨棄身家奔赴而去的愛。可是自己是否也如此愛陳彬?每次余靜書想到這一環節,便會把思緒戛然斬斷。這些問題,其實不必細想,余靜書之所以能平靜地面對離婚,就是緣于自己並不過多地思索關於情啊愛啊之類的問題,這就好比一個不貪嘴的孩子,除了一日三餐,很少吃別的食物,她也就不會得一些亂七八糟的病。不得病總是好的,哪怕她品嘗到的美食比別人少之又少。這是余靜書的思維方式。
余靜書依然選擇大米白粥,昨夜過多的酒精攝入使她的胃有些輕微痙攣后的疼痛,溫暖的粥喝下去,稍有緩釋。差不多吃完時,許一陽穿著一身運動背心和短褲進了餐廳。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早鍛煉去了,看到余靜書,他端著盤子選了幾樣早點,倒了一杯牛奶走到她對面坐下。余靜書看到,許一陽的臉色依舊黝黑紅潤,臉膛上有微汗,神情卻明朗平靜。她想到夜裡那個荒誕的夢,在夢裡,她對楊益說許一陽向她求婚了,並且她答應了。可事實上,即便是在夢境里,她也不知道是他真的向她求婚,還是她編造了一個用來哄騙楊益的謊言。
楊益在衛生間里使勁兒刷牙,不置可否。
余靜書看了看手錶,早晨六點十分。一隻喜鵲「嘎嘎」叫喚著從窗前一掠而過,然後便隱匿無蹤了。似是一個聒噪女人在挑唆著另一個受了男人欺負的女人採取某些行動,說完幾句慫恿的話,便拍拍屁股留下茅塞頓開、目瞪口呆的另一個女人走了。
余靜書沉默不語,她有些想不透許一陽話里的意思,腦海里頓時跳出許多昨天夜裡在海鮮餐館吃飯然後步履踉蹌地走在海堤上的片段。她只記得她似乎很開心,敞開話匣子說了許多話,說了什麼話卻忘了,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她實在記不起來了,只知道醒過來她便去摸男人褲腰裡的皮帶扣子。這個動作讓她一想起就無地自容,她抬眼看了看許一陽,男人很平靜地喝著牛奶,毫無尷尬不安。她略微放下心來,同時懷疑自己是否記錯了,事實上摸皮帶扣的動作也是發生在睡夢中的?酒意矇矓的她以為是真的了?
楊益的電話始終處於關機狀態,余靜書撥了無數次,一個美好的女聲無數次地告訴她:該用戶已關機。在焦急、煩躁加之一些無端的猜測之後,余靜書斷定,楊益還沒有起床。可是余靜書卻再也無法入睡,於是她洗漱后,穿戴整齊下樓去吃早飯。
楊益在林衛衛的床上待到了天亮,在這之前,他只是經常和她一起在外面吃晚飯,因為各自有老婆和老公,所以不能太晚回家,偶爾回去晚了,還得編造一些理由搪塞家裡人,弄得每次約會總是有些意猶未盡,也正是這種意猶未盡的感覺,讓楊益越發希望有更多的機會和林衛衛多說說話。這晚,也許是因為倆人分喝了一瓶葡萄酒,楊益有些興奮,他對人高馬大的林衛衛說:「今天晚點回家吧,我們再去喝杯咖啡。」

舞廳里一片昏暗,寥落的人頭在舞池中移動。隨著夜色的深重,來跳舞的人越來越多。許一陽穿著一件質地很好的灰色T恤,黑色長褲,皮鞋的樣式簡單,但設計顯然時尚。這個男人總是把自己弄得與環境如此貼切。
許一陽的話自然要比余靜書的話更具明顯的誘惑性。余靜書沒有回答,她收斂起適才稍有張揚的情緒,換了話題:「許老師,你好像去早鍛煉了吧,是你一向的習慣嗎?」
余靜書有些掩耳盜鈴,人們並不關心究竟是誰提出了離婚,人們只關心離婚本身以及離婚的原因,他們根本沒有能力甚至沒有興趣去真的關心餘靜書的生活。那一年,余靜書就用一輛自行車載著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去上學,然後自己去上班。下班時間一到,便奔跑到自行車庫,飛馳到小學門口接兒子,然後,買菜做飯吃飯督促兒子的功課,夜深人靜時,兒子睡下了,三室一廳的家裡便寂靜到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勞累一天,疲乏侵襲而來,但卻沒有睡意,只腳癱手軟地窩在沙發里,看著這個與過去沒有任何變化的家,只是家裡少了一個男主人。余靜書沒有像別的女人那樣為了抹掉前夫的影子、忘記痛苦的回憶而丟棄男人用過的所有家什,包括男人的照片。余靜書很理智、很冷靜,一切對她有用的東西,她一概不丟,哪怕是楊益穿過的一件汗衫,他離開的時候沒有帶走,余靜書想,這汗衫還很新,可以當睡衣穿。穿著楊益的汗衫在家裡活動,衣衫上似乎還留有他的體味,人卻走了,不再回來。這感覺多少是有點辛酸的,但余靜書偏偏要逼著自己接受這種感覺,好似越能承受男人在家裡無處不在的影子,越能表示她對男人的忽視與不在意。好在這個男人還算沒有完全丟掉良心,他把房子留給了余靜書,畢竟她要帶著兒子生活。至於他,隻身離家,尋求他的愛情去了。
楊益已經走到她的面前,臉上也是沒有任何異常。他對余靜書笑笑,算是打招呼,然後環顧了一下四周說:「不能就在這裏接待我吧?你的房間住幾個人?」
晚餐中,許一陽很自然地與余靜書閑聊,偶爾也舉起杯子和同桌的人說幾句客套的祝福,然後乾杯喝酒。大多時間,余靜書在聽許一陽滔滔不絕並且聲色俱全地講述。這個中年男人大約四十齣頭,膚色稍黑,穿著紅藍條紋T恤,露出的手臂上堅實的肌肉顯而易見,看起來特別壯實,雖然額頭上有幾條淺淺的皺紋,但這並不影響他給人健康明朗的印象,他看起來更像一個游泳教練,余靜書第一眼看到他便這麼想。許一陽說話語速不快,但很流暢,口音接近北方人。說到精彩處,許一陽的額頭一抬,兩條濃密的眉毛便像舞蹈者的雙腿,驟然跳躍幾下。余靜書想笑,但又不敢笑出來,只在心裏想,這個男人長相老成,其實還是帶著一絲天真的內質,他那兩條活躍的眉毛暴露了他的個性。
楊益看著她,不說話,他抬著眼皮,額頭上深刻的皺紋十分明顯,竟顯蒼老之態。他話不對題地說:「靜書,你真的很漂亮,穿這件衣服。」
洗漱完畢,到一樓餐廳吃早餐,因為還早,餐廳里只有很少幾位客人在挑選自助早點。余靜書拿了一個小湯碗找到稀飯,盛了一碗端到一張餐桌邊,剛坐下,她便看到了許一陽。他穿著一身背心式運動裝,滿面紅光地走進餐廳。他也看見了她,笑著迎面走近。她發現他的額頭上有汗水的痕迹,背心無以遮掩他結實的臂膀。他微笑著朗聲說:「早啊余老師,昨晚休息得挺好吧,我可沒有騷擾你哦。」
這麼想著,余靜書便答應了許一陽的要求。許一陽一高興,眉毛跳躍了兩下,笑眯眯地說:「允許我在請一位漂亮的女士出去吃飯前換一套整潔的衣服吧?」
一路無聲,二十分鐘后,他們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
林衛衛把煎雞蛋和火腿夾麵包放在盤子里端到床前,笑盈盈地說:「餓了吧,吃早飯。」
陳彬在電話里把一記鼾聲傳遞給了余靜書,與陳彬通話並未削減余靜書彼時的焦躁不安,那時刻,她想,要是許一陽來騷擾她一下,也許她會建議去跳舞的。有時候,參与一些喧鬧的活動,是為了避免在安靜的環境下體嘗孤獨而滋生不良情緒。而此刻,余靜書在大連,一個遠離上海的家與工作單位的城市。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余靜書有勇氣決定自己的情緒,因為沒有人認識她,更沒有人在乎她的情緒是否會影響他人,於是,她便更希望找到一個出口,一次宣洩的機會。
余靜書衝動地拿起手機,按下了楊益的電話號碼。現在叫他起床應該不算過分,她一邊撥號碼,一邊在心裏為自己辯解。
他終於想起了剛才林衛衛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今天晚點回家沒關係,家裡的人出差去了。」
陳彬把一沓人民幣扔給余靜書的時候,與大多數在外面賺了錢回家交給老婆的男人一樣,帶著一臉獻媚的表情,好似給老婆一沓錢,便希望能換來余靜書十二萬分的感恩,於是便會對他更加支持更加擁戴。事實上,余靜書通常並不領情,她多半會說:「你拿著自己用吧,我有錢。」
余靜書終於似夢中醒來,發現此刻自己正與許一陽呈近距離幾乎擁抱的姿勢,便忽然如撒歡的孩子一般跳出他雙臂橫架而成的懷抱,大聲呼喊著向海灘跑去,步履動作略顯誇張:「哎呀,這大海,真是太美了——」
余靜書有些動心:「海邊離得遠嗎?」
五個未接電話,除了陳彬的電話以外,另外四個是陌生號碼,不是上海的,看區號,再看簡訊,余靜書斷定,那是楊益用煙台的酒店電話打來的。很好,他終於接二連三地找我了。余靜書得意地想。那條簡訊上寫著:「為什麼你的房間沒人接電話?手機也不接,你在幹什麼?請速回電。」
林衛衛欣然答應,她說:「今天晚點回家沒關係,家裡的人出差去了。」
發言完畢,余靜書看到許一陽的臉上露出讚許的笑意,很淡很淡的笑,旁人許是看不出,但她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了。她自己也頗滿意,身姿一松,把自己靠在椅子里,很實在很踏實地坐了下來。許一陽的評說客觀公正,卻不乏溢美之意。余靜書心頭舒暢幾許,這是來大連開會後感覺最為心情愉悅的一瞬。
原來如此,怪不得名字看起來很熟悉,余靜書想。那麼看起來,許一陽也對她已有不少了解,至少他看過她上課的錄像帶。凡參加全國教育教學方法比賽的參賽教師必須把自己的上課錄像交到比賽組委會,然後再評出各類獎項,這是規則。想到這些,余靜書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表示她略顯造作的謙虛:「許老師,你要多多幫助我,給我提提意見。」
余靜書在電話那頭想:此地無銀三百兩,既然是在足浴店裡睡著了,為什麼昨天一夜也不主動解釋一下?分明是心裏有鬼才不敢開口。
余靜書笑起來:「你說得對,所以我真後悔,早知道一樣,還離什麼婚呀。」

這一路,余靜書低著頭,腳步機械地邁動著,同時,她開始審視自己。這是她的習慣,每做出一件超越她的行為準則的事情,她便要對自己審視一番,自問原由,得到自圓其說的答案,才安下心來。但是今天,她想了一路,還是沒有想明白方才她自認為已十分出格的舉動緣自何種理由,而且,她非但沒有因為與許一陽的過於接近而忐忑不安,相反她覺得這種出其不意的碰撞令她產生些許快|感,明朗、隨性,不受約束的自在。她想,也許骨子裡,她是喜歡這種浪漫際遇的,只是平時,她把自己都矇騙了。也或者,因為這裡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且是面對著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男人,她便對自己沒有過多的戒律,一旦放鬆了,這放鬆便很容易越過界限,成了放縱。可放縱自己有什麼不好呢?至少余靜書感覺到了快樂。這是余靜書既為此感到羞恥,又有些意猶未盡、想繼續保持的感覺。
余靜書出了機場,大連方面的會務接待人員正舉著巨大的牌子等候。半小時后,到達臨近棒槌島景區的海神賓館,住的是單人大床房,陽光明媚的晌午,雖不是海景房,但還是聞到了海水的濕潤氣息。推開窗戶,遠處有連綿的黛色山丘,海就在山的那一邊,棒槌島的影子隱約可見。
楊益在電話那頭笑起來:「看兒子是看兒子,看你是看你,不一樣嘛。」
楊益一拍手掌:「那很好,去你房間吧,說話方便些。」
余靜書簡單回復:「我也出差,在大連,一個星期後回去。等我回家后再看兒子吧。」
陳彬說話明顯有些緊張不安,余靜書想:原來樂樂不在家,他老婆孩子就來了。
余靜書猛然抬頭,她驚恐地發現,這裏並不是夢境中的卧室,四周竟是漆黑的夜色,遠處墨色的山頭和輕輕的海濤聲無一例外地告訴她,這裏絕不是她熟悉的地方,而是在海邊的小路上。緊接著,余靜書更為尷尬地發現,她剛才依偎著的竟是許一陽的懷抱,此刻,他正看著她,黑夜中,眼裡的微笑依然不可阻擋地流瀉而出。
許一陽抱著余靜書坐在路邊,一坐就是好幾小時,他自己也幾乎睡著了。余靜書摸索到他褲腰的動靜弄醒了他,他「呵呵」笑著搬開她的手,拍拍她的臉蛋說:「小魚兒,美人魚,醒醒,看看你都睡了多久啦。」
許一陽怔了怔,知道余靜書說漏嘴了,她自己卻並未發現,一臉帶著天真的憂傷,看著黑洞洞的夜空,然後話題一轉,問許一陽:「你說,你們男人就覺得自己該有一個情人是吧?許老師,你有沒有情人?要說實話哦。」女人問出這句話,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
楊益終於和自己的妻子之外的第二個女人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當他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沒有躺在熟悉的大床上,因為床頭柜上擺滿了相框,相框里是一個色彩頗為豐富的女人,這個女人叫林衛衛;他的鼻子里也沒有聞到大米粥的香味,余靜書每天早上必定會煮一小鍋大米白粥,稠稠的,黏黏的,清香暖胃,這是楊益結婚以來吃過的十年如一日的早餐,雖然單一而傳統,但也似乎已經習慣。現在,他聞到了煎雞蛋和火腿腸的香味,帶著現代城市人生活典型特徵的氣味。
按照時間順序推算,這兩條簡訊和四個未接電話的順序是這樣的,九點半,陳彬給余靜書打了一個電話,電話無人接聽,片刻后發了一條簡訊過來。此後無話。半夜十二點左右,楊益一連打了四個電話給余靜書,電話自始至終沒有人聽,於是他發了一個簡訊給余靜書,楊益的短消息時間顯示為凌晨一點半。那時刻,女人正睡在許一陽的懷抱里,身後是黑色而巨大的樹林,頭頂上有清晰的星斗和月牙。
余靜書心頭掠過一片冷風,感覺有點寒意,她轉身,看到床腳的落地鏡子里,一個女人正披散著頭髮,赤|裸著身體站在床頭,她的腳下,是那件揉成一團的黑色連衣裙。
電話掛斷後,楊益朗朗的笑聲依然充斥余靜書的耳朵。她沒有問他為什麼忽然想到來看她,是因為離家千里後有一個見面的機會,於是便肆意放縱自己了?也或者,他是有什麼事情相求?不管怎樣,因為愛上別的女人而拋棄了她的前夫跑這麼遠路來看她,這的確是一件讓她感覺十分揚眉吐氣的事情,哪怕他說是去東三省旅遊順路來看她。
許一陽看出了余靜書的猶豫,他笑著說:「怎麼,擔心我騷擾你?」
陳彬似乎想解釋什麼,但欲言又止。余靜書不說話,轉身從行李里往外拿會議發的土特產禮品,一邊拿一邊想:他老婆也會向他借錢嗎?如果來借錢,不帶女兒來才好。
陳彬已經睡著,電話吵醒了他,他睡意濃郁的說話聲讓余靜書意識到,此刻打電話的確有些不妥,已是夜裡10點多,陳彬說:「怎麼現在才來電話,兒子都已經睡了。」
她拿著手機奔出了舞廳,叫囂的音樂、閃爍的燈光,以及一身洒脫的男人許一陽被她拋置身後。
余靜書笑說:「怎麼會忘記?我會給你發電子郵件,或者,打電話。」
大凡人們認為這種情形只有兩種可能,要麼這夫婦倆是海歸,在外國生了兩個孩子又回國了。另一種可能,就是這倆人以前分別結過婚,有了孩子,現在,他們倆是重組家庭,在上海常年生活的男女,只有再婚,才會擁有這樣一大一小兩個孩子。
「看看,我說有吧。那麼你有沒有想過離婚,和你的情人結婚?」
因為楊益的那句話「其實,你是一個好女人」,余靜書徹底崩潰,長久維護著她的尊嚴的那道牆壁坍塌了,她做了她從不敢想象的事情。她和她的前夫上床了,她做了一回壞女人。她躺在赤身裸體的男人懷裡,這個男人曾經是她的丈夫,這個男人的身體應該是她極其熟識且並無多大興趣的,可是今天她卻勾引了他,從建議喝酒開始,她就想象到了這個結果。並不是想去證明夢境里的那個問題——你還愛我嗎?不是的,她很清楚不可能失而復得,他不是來找她敘舊情的,他是有求於她。她依然無法找回她的自尊,那就乾脆不要了。
這是自打成人後,她唯一一次大聲地哭,好痛快。
回賓館的路上,倆人沒有說話,只一味快步走著。許一陽東張西望、左顧右盼,似乎在欣賞沿路的風景;余靜書只低頭走路,如生物學家在尋找遠古時代留至今天的動、植物化石,專註而一往無前。
窗外透進隱約的朦朧亮色,余靜書心慌意亂,睡意全無,卻又無所事事。她清楚地記得夢中的心境,看到楊益離開林衛衛回到自己身邊,她心裏著實快樂得要命,當然,這快樂不是因為愛的失而復得,而是一場較量的獲勝。可她依然以許一陽做幌子,考驗著楊益的真誠與否,好似楊益越真誠,她便勝得越徹底,她甚至問出了一句她一輩子也不會真的去問的話:「你還愛我嗎?」
那是兒子樂樂玩她的手機時幫她設置的一個彩鈴,樂樂非要媽媽用這個音樂,她就一直用到現在。余靜書在舞廳里幾乎所有人的注視下奔向她的手機,兩隻小蜜蜂終於又一次湮沒於一段新的舞曲。
女人總是如此虛偽,明知自己期盼的是什麼,卻又不及時表達。其實並不是不想表達,而是希望期盼的人或者事物更為主動地靠近她,這樣,她便感覺自己的被關注、被嬌寵,或者,被需要。比如此刻,余靜書就是希望楊益主動找她,發她簡訊,表現出迫不及待的態度,並且催促的信息要反覆、要急迫,然後她再懶洋洋地回一個,這樣,她會心情愉快,自我感覺良好。
說完這句話,余靜書心裏暗暗吃驚,她發現,自己居然也會說出這種招惹人的話。她向來認為她不屬於那種會招蜂引蝶的女人,可這句話,卻分明帶著接受對方騷擾的暗示。
余靜書還是選擇了黑色斜肩連衣裙,不是沒有別的漂亮衣服可換,那套粉色的兩截短裝裙就很不錯,但黑色斜肩連衣裙顯然更漂亮一些。許一陽有沒有看見過她穿這件連衣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晚上楊益要來了,她將不遺餘力地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漂亮女人來面對她的前夫,動機並非引誘,而是示威。女人在選擇衣飾時,暴露了她的情感傾向。今夜,她是為等待楊益而裝扮自己,即便她並不清楚楊益是為什麼而來。
楊益被她牽走了思路:「我們給他們回扣比別家豐厚,這是雙贏的,沒有誰願意吃虧。」
然後找出兩隻泡茶水的陶瓷杯倒上小半,余靜書端起杯子說:「為什九-九-藏-書麼乾杯?想個理由。」
那件陳彬從美國買回來的中國製造的漂亮連衣裙掉在地毯上,黑色的布片不再漂亮,它必須要穿在女人的身上才是漂亮的,所以,漂亮的是女人的身體,而不是這黑色的布片。
較之多年前,上海女人衡量男人的標準已有所改變。過去,女人都愛找這樣的男人:在廚房裡玩弄鍋碗瓢盆、進衛生間操作洗衣機,單位里別人有的他要有,別人沒有的他也經常可以額外地有。如今,這已不是好男人應該具備的品質了。城市新好男人要事業有成、要會賺錢,更要有情趣、要浪漫、要會哄女人,做飯洗衣服算什麼?不會做飯可以去飯館吃,不會洗衣服可以送洗衣店。他要是想得到你,那他先要學會周末帶你去金茂君悅八十八層旋轉餐廳吃飯,還要在年假裡帶你去歐洲旅遊,香港或者新馬泰是不去的,那是農民去的地方,當然是發家致富了的農民。要是你過生日,或者你過三八婦女節、情人節、聖誕節,他都應該在送得起鑽石項鏈的基礎上再加送你一枝玫瑰花。鑽石是物質、是實力,玫瑰花是精神、是情調,兩者缺一不可。這就是現在的女孩對未來生活伴侶的要求。
一頓早餐讓余靜書回到房間后失去了打電話給楊益的衝動,看手錶,已是八點多,楊益一定起床了,手機也必定已打開。但是余靜書已沒有了適才的激|情,她暗生僥倖之心,幸好剛才沒有打通電話,還是等他打來吧,昨天一夜沒接通電話,今天不會不找她。
許一陽哈哈大笑起來,會議廳里已走空了人,笑聲便顯得格外響亮:「余老師,看不出來啊,你真幽默,開玩笑也是這麼優雅。」
許一陽在她身後哈哈笑著喊:「走錯路了,傻丫頭,這邊才是回賓館的方向。」
「吃飯了。」
余靜書「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許一陽也笑起來,發出朗朗的「哈哈」聲。然後倆人笑著開自己的門,各自進去,關閉了房門。
林衛衛把他帶到衛生間,他進門,然後嘩啦一聲拉上了門。他對著鏡子用審視的眼光看自己,他發現,鏡子里完全是一張酒色過度的臉,焦黃、多皺、眼角布滿眼屎,眼球混濁,鬍子拉碴。他又一次想到了余靜書,他想他一夜未歸,她會盤問他嗎?如果不問,那他是否需要坦白告訴她?他在心裏衡量,他把余靜書和林衛衛反覆做著比較。他想到了余靜書的種種好處,可他更想到了余靜書不可能允許他在還未刷牙時就吃早餐,余靜書也不可能像林衛衛那樣不在乎他清晨起床時的口臭而把臉湊他那麼近,余靜書更不可能讓他在大街上撫摸她的乳|房,絕對不可能,如果他真的那麼做,她會把他當一個流氓惡棍的。而且,余靜書的確不像林衛衛那樣擁有一對豐碩而手感頗佳的乳|房,這一點,楊益不得不承認。林衛衛在衛生間外再一次催促楊益吃早飯,他才粗粗洗了一把臉,他沒有刮一夜瘋長弄得一臉黑糊糊的鬍子,他看到了洗面池邊的剃鬚刀,似乎上面還留有幾簇昨日男主人用過後沒洗乾淨的胡楂子。他想,她家的人什麼時候出差回來呢?然後,他「嘩啦」一聲拉開衛生間的門,衝著林衛衛咧嘴一笑:「我得回家了。」
這麼想著,卻並未說出口,手撐著腦袋,眼光一片茫然。
余靜書沒有給陳彬回複信息,她翻到未閱讀的第二條信息,這條信息在她乘坐飛機的途中就已到,只是她在飛機降落後打開手機才看到。很巧合,信息來自楊益:「靜書,這個星期我去煙台出差,沒時間去看兒子了,下周回來后再去。」
余靜書倒吸了一口氣,天啊,自己剛才去解許一陽的皮帶扣了?太丟臉了,太沒面子了,太……余靜書慌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呼啦」一下站起來,然後一轉身,向著小路盡頭狂奔而去。
回到會議室,她愧疚地看了一眼許一陽,他並沒有看她,他正專註地盯著正發言的人。余靜書坐下來,耳里根本已聽不進發言。此刻,她的心裏已是翻江倒海,她的思路馬不停蹄地從過去到現在,又從現在回到過去地轉了一遍,然後才暗問自己:我怎麼忘了問他晚上什麼時候到?

余靜書在許一陽還未作出去舞廳的決定前搶先說道:「趕了一天路,好像有點累了,我們改日吧。」
余靜書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完畢,感覺有些自欺欺人,心情卻頓時大好。這心情的轉變,並不完全是她假想捉弄了楊益的原因,她發現,她居然是十分願意和一個陌生男人一起吃一頓避開他人的晚餐的,並且她的確在剛才自言自語時把晚餐叫做了「約會」,這表明,她現在能應老公或戀人之外別的男人的邀請而參加約會了。這無疑是一種突破,在余靜書的人生歷程上,這樣的行徑的確絕無僅有。楊益請她去紅房子吃過西餐,但楊益是她的大學同學,相識四年,被追求了三年之後才應赴的。而陳彬更是老相識,他們是中學同學,在某一家咖啡吧喝著浪漫的苦澀飲料也不顯唐突怪異,並且,那時候,余靜書已經離婚,屬單身階段。而此刻,遠離大連的上海有一位她的老公,與大連隔渤海相對的煙台有一位她的前夫,她卻在大連的棒槌島度假區將與一位初次相識的男人一起去吃海鮮,這簡直是太離譜了,可這離譜,卻又讓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興奮。看來,遠離家庭的日子的確有著許多誘惑人心的元素,而正因為遠離家庭,她便對自己的離譜行為稍稍心安理得。一如從不敢偷吃母親藏在罐子里的糖果的孩子,因為有一天糖果罐子自己掉了下來,碎了,糖果滾了一地,於是,她便吃了,吃得毫無擔憂、吃得心無忐忑。是糖果罐子自己碎的,不是我故意偷吃的,這能怪我嗎?余靜書不著邊際地想著,一邊乾脆再往臉上撲了點粉,塗了淡淡的口紅,補完妝,看了看六年前陳彬送給她的訂婚禮物——浪琴錶,正好十五分鐘。推門,跨出去,然後,她就以一個嶄新的姿態站在了許一陽的面前。
那時刻,上海正是華燈初上的黃金時段。楊益和林衛衛剛從一家不知名但十分優雅的西餐館里出來,他們正走向淮海路與茂名路口的地鐵站。他們並不是為了在一起享受浪漫的飯後散步才走這條路的,這隻是一條程式之路,是他們碰面或者回家的集散點,方便快速見面或者快速回家。這裏也是上海最熱鬧的路段之一,路邊開著許多酒吧和高檔酒店,新錦江頂層的旋轉餐廳閃爍著璀璨的霓虹燈火,茂名路上有不少小店,賣各種調雞尾酒的基礎酒和利口酒,從玻璃門看進去,大多數商品沒有中文的商標。
余靜書穩了穩身子,在黑暗中仔細端詳許一陽的臉,夜色中,男人眼角的皺紋已隱沒,只有灼亮的眼睛里有光芒射出。
陳彬給余靜書打電話完全是兒子樂樂睡覺前要和媽媽說幾句話,可是余靜書不接電話。陳彬就對樂樂說:「你有什麼話對叔叔說吧,一樣的。」樂樂居然說:「這是我和我媽的秘密,不能告訴你的。」
楊益痛哭著撲在余靜書腳下,喋喋不休地懺悔著自己以往的過錯,把林衛衛罵得一無是處,然後雙手握著余靜書的一隻左腳請求她再給他一次機會。余靜書終於被男人的真誠和悔悟略微感動,於是輕咳兩聲,用勝利在望、胸有成竹的語氣娓娓道來:「看在樂樂的分上,我可以考慮一下,等我消息吧。」
昨天晚上酒後,余靜書一衝動就把自己離婚和再婚的事兒說了出來。但她是酒後說的話,已經不記得,所以許一陽這麼說,她雖是有些羞愧,但並沒有特別不安,只是輕輕嘆息,心想:好妻子是什麼樣的呢?是像我這樣,還是像林衛衛那樣?
楊益說:「非得有事兒才能找你嗎?我就是想看看你不行?」
余靜書過去從未發現或者承認過自己有這樣的心態,包括與陳彬在一起時,她也同樣如此。記得陳彬剛離婚,余靜書還在考慮該不該嫁給他的時候,有一次陳彬到瑞士出差,他從遙遠的歐洲打電話給她,問她喜歡什麼牌子的手錶,他想買一塊瑞士表送給她。她在電話里說:「我不要,你給自己買吧,我一直是用手機看時間的,戴手錶麻煩,我不喜歡。」
余靜書「撲哧」一笑,攤開兩個手掌面露無可奈何的自嘲表情,心想:沒錯,就是因為第一個老公不曉得疼人,所以,我嫁了第二個老公。可是為什麼第二個老公那麼知道疼人,我卻沒覺得他好呢?
余靜書依然固執地以為,結婚是因為相愛,離婚是因為不愛,即便她結過兩次婚,她還是沒有弄明白。其實,結婚與愛也許確有關係,但是離婚,與不愛,也許沒什麼關係。那麼第二次結婚與第二次離婚呢?這完全成了一個紛亂複雜的問題,這問題顯然無法用簡單的愛與不愛去分析詮釋,簡直混亂得一塌糊塗。
余靜書從客房小冰櫃里拿出一瓶叫不出名字的洋酒:「這裡有。」
事實上,楊益不知道,林衛衛之所以沒有和他聯繫,是因為她回家后便向老公提出了離婚。林衛衛的老公一針見血地點出了她已有外遇,然後這個氣急敗壞的男人居然把自己的老婆囚禁了起來。他把她鎖在家裡,把她罵得狗血噴頭,甚至動手扇了她兩個嘴巴,然後又涕淚交加地跪在地板上求她不要拋棄他,把體格健壯的林衛衛折磨得頓時消瘦下來。一個星期,林衛衛在她老公的嚴加看管下不能有任何動靜,直到有一次,她趁他打了一個短暫的瞌睡的機會,偷空在廚房裡找了一把刀子,然後用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了數道缺乏深度的口子,當然,血還是流了不少。等到林衛衛那一不小心打了個盹兒的老公醒過來時,女人正躺在衛生間的地板上,左手的手腕上滲出絲絲深紅的血液。
楊益就是在一次青年幹部培訓班中認識了林衛衛。林衛衛在課堂里的表現很主動,很積極。比如培訓課程的某位老師提出一個問題,一般的學員都會低頭沉默,心裏哪怕有著六成把握也不會輕易回答,就怕說錯了丟面子。而林衛衛卻有些沒心沒肺,不管有沒有把握,張嘴就回答。而答案也是有對有錯,事實上,楊益發現,當林衛衛回答錯誤的時候,其他人並未取笑她,相反,她這種接近幼稚的孩童式的表現讓所有的異性對她頗生好感,而女人們卻因為她長得並不漂亮,所以也沒有認為她積極的上課表現會威脅到她們的利益和地位。林衛衛處世並不世故,長得也並不漂亮,但她因此而顯得很可愛,女孩是因為可愛而美麗的。楊益開始注意這個叫林衛衛的女孩,有好幾次,林衛衛與楊益分在一個小組完成課題項目。倆人相互配合十分默契,楊益有著聰明好使的腦袋,林衛衛像個傻大姐似的,但具有比較強的公關表演能力。通常由楊益完成中心內容,林衛衛上台推介課題。他們的課題做得很不錯,他們的交流,也越發深入。楊益開始由起初的注意到後來慢慢地喜歡這個叫林衛衛的女孩了。尤其是林衛衛與他對話的樣子讓他心生愉悅,那是和余靜書對話時從未感受過的,余靜書一般都是耷拉著眼皮乾著手裡的活,嘴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他的問話。戀愛時,余靜書的這一習慣還被楊益認為是青年女性矜持羞澀的表示,這有多好,對自己並不熱情,卻願意嫁給他,這代表了什麼?顯然,這代表了她具備文靜內向的個性,而不是因為不喜歡他而對他冷淡。楊益覺得,取一個不張揚、不矯情也不纏人的老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之一。她比別人的優點在於,她不會在別的男人面前惹是生非,因為她的性格。這種性格帶來的壞處是,她絕不會在楊益面前一改本來個性而變得浪漫、激|情,甚至瘋狂。總之她是不會因為楊益而改變什麼的,她一方面靜若處|子,但她絕不脆弱,她甚至是堅不可摧的,她持之以恆地保持著她的冷靜,或者叫冷漠。這冷漠曾經吸引了楊益,可是見識了林衛衛的熱情后,余靜書的冷漠顯然讓楊益感覺淡而無味。猶如一個吃寡淡粥菜太過長久的男人,一旦來了一大碗色味俱濃的紅燒肉,便不管這紅燒肉是從哪頭豬身上割下來的,也不管這紅燒肉是否樣子好看、味道是否正宗,拿來便往自己碗里撥,一邊吃一邊叫嚷著:美味啊!
余靜書有些猶豫,她又想起了楊益,中午收到他的簡訊后她沒有回,要是他再也不追問她的房間電話,那無疑是一件十分遺憾的事情,余靜書欲擒故縱的手段將再次失敗。但她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她向來有耐心,即便楊益徹夜未歸,她也能憋住不問,甚至憋到提出離婚,更何況一個簡訊。離婚都有勇氣接受,哪怕一輩子都收不到他的簡訊,也沒什麼不可以接受的。再說,現在不是有人邀請自己晚餐嗎?和一個成熟且殷勤的男人吃一餐晚飯當然要比守著電話待在房間里浪漫有趣多了。
說完,顧自「咯咯」笑起來。這一笑,楊益聞到了林衛衛嘴裏不好聞的口氣了,今天林衛衛沒有在他之前醒來,所以也沒有刷過牙。他掩飾住自己的嫌惡,別轉身下了床,朝衛生間走去。他聽到林衛衛在他身後大聲說:「不過你放心好了,我離婚是我的事情,我沒有要逼你也離婚的意思,即使你永遠不離婚,我也會死心塌地對你好的。」
林衛衛穿著拖鞋和睡衣,因為睡衣比較大,身材便顯得寬闊雄偉。這個女人剛刷過牙,她湊到楊益跟前說話,嘴巴幾乎要吻到他的嘴唇上來了,楊益因此而聞到她嘴裏散發出的牙膏清香。這令楊益有些反感,他不敢張嘴和她對話,因為他十分清楚,沒有刷過牙的他此刻要是張嘴,肯定有惡臭的口氣噴射而出。他別過腦袋,故意裝著站起來去看窗帘外的天氣,在離林衛衛超過一米以上時他才開口說:「衛生間在哪裡?」
整個午休時間,楊益的簡訊沒有如余靜書所想反覆迫切地追隨而來。這個男人的脾氣看來並沒有因為離婚和再婚而改變。余靜書浮腫著眼皮走進會場,下午的會議如隔著雲山霧海的夢境,台上的發言朦朧遙遠,掌聲也似千米之外的海濤聲,依稀可聞,卻並不真切。許一陽的背影依然寬闊挺直,卻已不能吸引余靜書的注意,她居然好幾次進入瞌睡狀態,意興闌珊的女人對什麼都缺乏興趣,哪怕是一個令她感覺頗有吸引力的男人。會議結束前,余靜書乾脆趴在桌上睡著了,與周圍正襟危坐的人們比起來,她伸著胳膊墊在腦袋下,一截細長的腰身一覽無餘地伸展著的樣子實在是既不合時宜,又顯得可愛誘人。直到主席宣布會議結束,余靜書才在桌椅的碰撞聲中醒來。她抬起頭,看到前排的許一陽正帶著一臉邪邪的笑向她走來。她整整衣裙,沖他尷尬地笑笑,不說話。他走到她跟前,用很輕的聲音說:「膽子真大,居然睡覺,很有個性啊!」
余靜書說:「我也得回房拿上資料和筆。」
臨近賓館大門,許一陽說:「我去房裡換一身乾淨衣服,上午9點半就要開會了。」
「想過,想離婚來著,可是後來又不想了。」
許一陽仰身「哈哈」一笑:「所以,你一進門我就認出你了。不過,出來就是放鬆身心的,現在不談工作。」
夢境與現實的場景有些混淆,似乎還是在這個房間里,還是這麼舒展著身體躺著,楊益來了,一進屋門,他就撲通一下單膝跪在了余靜書面前,手裡還舉著一枝紅玫瑰,鮮艷到竟如滴血。可這個楊益並不是二十多歲的楊益,他留著乾淨的寸頭,穿白色襯衣,眼角有皺紋,顯然是一個超過四十歲的男人。那麼看來這個男人與林衛衛過不下去了,離婚後又來找她了。余靜書因此而得意不已。果然,楊益舉著玫瑰花說:「靜書,和我結婚吧,我已經和林衛衛分手了,讓我回到你身邊來吧。」
余靜書多半會笑笑答應,懶得解釋,等到親戚朋友從別處了解到他們已經離婚後,親戚們才尷尬得不知怎麼好了。再遇到余靜書,便會躲著她,就怕照面時想起上次冒昧的問候,怕余靜書責怪他們的無禮,也怕自己十分多餘地進入一起無事生非的糾纏。遇到這樣的情況,余靜書便會主動上前招呼,笑臉對著人家,熱情地與人家聊幾句十分乏味的家長里短,以表示自己的不介意,同時,她也想以自己爽朗活潑的舉動告訴人家:我過得很好,不必同情我,儘管是楊益出了問題,但離婚是我提出的。
余靜書暫時忘卻了那個隨時都有可能響起的電話,許一陽胸懷裡散發出的男性氣味讓她身心綿軟,在這個沒有人熟悉她的地方,她的情緒果然放鬆之極。跳舞居然是如此好的一件事,過去從未發現過,也沒有嘗試過。余靜書有些為自己委屈,那麼多年過去了,青春都已經走出了尾聲,自己才剛剛明白這種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摟抱著移動腳步的事情是的確有著吸引人之處的。難怪舞廳的生意會這麼好,自己過去卻從未發現過。
出差總是有許多好處和壞處,好處是可以順帶著觀光休養,壞處是出差前,要把家裡的一切都安排妥帖,兒子的衣食住行,老公的煙酒穿戴。余靜書的老公陳彬是一家外企的白領,算是事業有成,家務事少管,每次賺了額外收入,便往余靜書面前一扔:「老婆,今天又有紅包了,收起來,去買漂亮衣服穿。」
黑色連衣裙無法遮擋她裸|露的臂膀,男人手掌心一經接觸她的皮膚,溫暖便直抵內心而去。那時刻,余靜書再一次發現,其實自己是很喜歡被某一種男性氣息包圍的感覺的。她抬頭看了一眼許一陽,目光里滿是感激。
其實,余靜書很會說話,言語間儘是色彩,讓聽者充滿想象,作為一名在教育教學法比賽中得獎的優秀教師,余靜書上課時的表現向來如此,只是,平時的余靜書並未把她在課堂上的風采表現出來。
余靜書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到大連出差的機會,大連離上海很遠,在余靜書的印象中,大連是一個與上海相差無幾的大城市,在北方,這個城市的地位十分顯赫,它代表著一個地區的發達程度,大連的特殊就在於,它在中國北方引領著城市現代化潮流。事實的確如此,余靜書到大連去,就是為參加國家教育委員會為期一周的培訓。
他們坐在藍山咖啡館,幽暗的空間,清悅微弱的小提琴旋律隱約可聞,桌上的瓷花瓶里插著一枝新鮮的鬱金香。這環境,讓余靜書忽然產生一些浪漫的懷想,彷彿又回到了學生時代,用甚少的生活費去咖啡館奢侈地泡上一夜,心裏有些內疚,卻充滿了幸福感,然後吃一個月幸福的鹹菜。
果然還是有事才找來的,余靜書想,為什麼非要我做好女人?我是好女人,我該吃虧,所以我就該被你拋棄,兒子就該我來撫養,艱難和辛苦就該我來承受,特意來找我還是因為有事情要我幫忙,為什麼非要聽你說你的難處?
楊益伸手摸向林衛衛的胸脯時,他們就是站在一家賣酒的小店玻璃櫥窗外,他們背向大街,面孔對著櫥窗,他們似乎正在看櫥窗里五顏六色的酒。而英語專業大學畢業的林衛衛的確面對著櫥窗念著一些諸如「薄荷酒」、「咖啡利口酒」或者「墨西哥烈性酒」之類的名稱,她似乎在為楊益充當翻譯九_九_藏_書,楊益也好像對那種外國人喜歡、中國人大多覺得十分難喝的雞尾酒的製作原料十分有興趣。總之,林衛衛對那些酒瓶子上的商標煞有介事的翻譯顯得有些賣弄她的英文,而楊益神色專註地盯著某一個玻璃瓶子的眼神明顯帶著酒色和假惺惺。走在街上的人多半行色匆匆,玻璃櫥窗里有一個年輕的女店員,她似乎並未看見有一對男女正對著她的櫥窗指指點點,因為她在屋裡的亮處,而這對男女卻在櫥窗外的暗處。霓虹燈在很高的天空里閃耀,路燈只照亮了方寸之地,楊益與林衛衛,正是在霓虹燈與路燈的空當之間,在行人與小店營業員的視線之外,這樣的時間和空間,每一個角落的景緻,夜空里咖啡或者咖喱的香味,無一例外地讓這一對男女產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衝動。夜色、雞尾酒、櫥窗、背後的大街、櫥窗里目光茫然的女店員,這一切,似乎全部成了合適的理由,他有什麼理由不去撫摸身邊這個豐腴的女人同樣豐腴的乳|房呢?
陳彬真是個好男人,自己的女兒歸前妻撫養,他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嫁」給了余靜書和她的兒子,從無怨言。當然,他也住進了過去屬於余靜書和楊益的房子,他自己的房子留給了他的前妻和女兒。余靜書並未介意這些,相反,她總是想,陳彬實在是一個適合做生活伴侶的男人。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這麼認真?於是,這一天與林衛衛的晚飯便吃得更為肆無忌憚。林衛衛家裡的人已經出差回來了,站在街上撫摩乳|房的動作只適合在特殊的環境與偶然的衝動下進行,現在,他們需要的是貨真價實的身體交流。這就好比品嘗過大閘蟹的一隻大螯,鮮美的味道留于唇齒,意猶未盡,便想著要吃掉整個大閘蟹了。晚飯後,他們居然到一家賓館開了房。這一創舉當然是林衛衛的提議,酒後的楊益毫不猶豫當即同意。倆人帶著兩嘴酒氣闖進標準套房,一關上房門,林衛衛便把自己沉重的身體掛在了楊益的身上。不堪重負的楊益使勁兒抱著林衛衛挪到床邊,把白胖的女人摔在床上,然後氣喘吁吁地撲倒在女人身上。
即便是在家裡,余靜書也很少有這樣的舉動,她向來處於被動,床笫之事更是如此。今夜可能是因為酒勁未消的緣故,余靜書竟去摸男人的皮帶扣子,即使沒有解開,也已夠過分。可是這個男人不是陳彬,也不是楊益,他是許一陽。
現在,余靜書手腕上那塊寶藍表面銀色錶鏈的漂亮手錶就是陳彬送給她的浪琴。余靜書不是不愛戴手錶,余靜書只是不喜歡開口索討,即便是人家主動送上門來,她也要對人家的真誠考驗一番。有人便在她的考驗下敗北淘汰。比如楊益,便始終如此不解風情。有時候,余靜書說起單位里同事的老公給她買了鑽石戒指,或者名牌時裝,同事得意地在辦公室里炫耀。說完后,余靜書會評價一下同事的淺薄與虛偽,並表示自己對鑽石戒指和名牌時裝的不屑態度。這種時候,楊益基本上會贊同余靜書的意見,他未曾想到女人對某一件事物的貶薄,其實是羡慕甚至是妒忌,哪個女人不喜歡鑽石戒指和名牌時裝?傻瓜楊益便在余靜書的考驗下連連失卻魅力,而在他眼裡,余靜書的冷靜和樸素也讓他感覺頗為無趣。這個女人怎麼會沒有慾望呢?沒有慾望的女人是不可愛的。豈知,這種女人的慾望實在是比那種開口索要物質或者情感的女人更為強烈,她們不僅要她們喜歡的人或物,她們還要她們喜歡的人或物主動找上門來,主動地對她們說:要我吧,讓我屬於你吧。那樣,她們才會滿足。
回到房間,服務員已經來開過夜床,雪白的被子掀開一角,露出鬆軟的枕頭和同樣雪白的床單,床頭柜上的一個藍色玻璃盤子里卧著一隻粉紅色的水蜜桃,旁邊躺著一枝黃色的康乃馨,床頭燈橘黃色的暖色光讓這個小小的客房顯得溫馨浪漫。
事實的確如此,三年前,余靜書與她的前任丈夫楊益離婚,原因很簡單,楊益有外遇了。婚離得十分迅速快捷,也沒有張揚宣布,更沒有哭鬧吵架,猶如余靜書向來的個性,幹練,直接。直到離婚半年後,有幾位親戚朋友見到余靜書還會問:「楊益最近好嗎?好久沒見他了,代我向他問好哦。」
「哈哈哈,好,那就算有吧。」
「以後少讓他看蠟筆小新,這是一個日本壞孩子,會學壞的。」

她知道自己是個好女人,可是好女人是什麼樣的?真正的好女人不應該和丈夫以外的別的男人有任何瓜葛,楊益當然不是她的丈夫,他只是她的前夫。那麼躲著現在的丈夫和前夫勾勾搭搭算不算好女人?余靜書心裏的酸楚蜂擁而至,然後,她聽到楊益說:「靜書,還是想和你當面說件事兒,我有難處,想請你幫個忙,本來……」
楊益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樣的幸福,他正好擁有。當然不致於像電台里的男人那麼可憐,他和余靜書不是一句話也不說,但多半說的是這樣的話:
這一天的會議開得興味索然,余靜書一邊埋頭在本子上記著概要內容,一邊不時地走神。手機揣在懷裡,開在振動檔,這並非她的習慣,以往開會或者上課,她都是關閉手機的,可是今天例外。還是為了等楊益的消息,余靜書已能坦然承認這一點。
說完哈哈大笑。然後認真地看著余靜書,眉毛跳躍了兩下,語帶神秘地說:「那麼今天晚上如何?」
「當然說實話。」
余靜書忽然抬起頭,她打斷楊益的話說:「先別說你的事兒,我們難得單獨在一起,找點酒來喝怎樣?你不是要我備好葡萄美酒夜光杯等你嗎?」
一支三步的曲子響起,許一陽拉起余靜書的手,倆人滑進舞池。他們沒有說話,許一陽攬著余靜書腰身的那隻手裡,有著一股要把她整個身子吸引而去的巨大力量。兩個人因此而靠得很近,余靜書的鼻子幾乎挨上了許一陽的肩膀,再靠近幾厘米,她就完全被他擁抱在懷裡了。她沒有抗拒,身姿柔軟地任憑著男人的引領,男人的呼吸近在視線之上,鼻子里嗅吸到的氣味來自他身上的棉質T恤,就如洗乾淨剛在陽光下晒乾,透著一股太陽的香味。
平和而寧靜的生活,這樣挺好的,楊益總是這麼告訴自己。直到出現了林衛衛。
余靜書決定用鑰匙開門,她想突然出現在兒子面前,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正在掏鑰匙時,門自己開了,她抬頭,看到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女孩站在門框里。女孩叫起來:「樂樂媽媽好!」
也許,陳彬應該可以算得上一個現代城市新好男人,這個城市新好男人除了結過一次婚、擁有一個女兒以外,幾乎完美。但余靜書也離過婚,他們算扯平,不相上下。甚至在婚姻歷史上,陳彬還比余靜書略勝一籌。就因為咖啡館的一次坦誠交談,陳彬發現這位中學時代的女同學竟已出落得如此成熟迷人。而余靜書表現出的沉靜和理性,正是陳彬向來欣賞的氣質,他說:「我頂討厭女人作死作活的,像你這麼自立同時又這麼溫柔的女人,是我尋找了整個年輕時代都沒有找到的,現在終於找到了,請允許我和你生活在一起吧。」
余靜書抬頭笑笑,語帶歉疚地說:「是啊,兒子說要打電話和我說個事兒,我怕音樂太鬧聽不見電話響。」
余靜書問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著頭,說完這句話,才抬起頭看楊益,這一看,她就吃驚地發現,楊益不見了。她大叫一聲:「楊益……」
除了一句感謝,別無他話。這多少讓陳彬有些失望,他希望聽到余靜書的評價,哪怕覺得不好,也要說出哪裡不好。她偏偏不說,只是感謝,什麼也不說。這讓陳彬感到,余靜書並不重視他送給她的禮物。讚美也好,批評也好,都表示有人重視,而沒有評價的接受,即表示了她的漠視,繼而漠視他這個人。為此,陳彬有些意興闌珊,情緒低落。
余靜書笑笑說:「你趕得正是時候,我們的會議後天就結束了,留下兩天讓我們去旅遊。現在我開會呢,你到時給我打電話吧。」
楊益頓時失聲痛哭,他手裡的玫瑰應聲跌落在地,花瓣摔得粉碎,地上漾起了一片殷紅的水跡。余靜書「哼哼」冷笑兩聲:「我也沒辦法,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沒有迴音。楊益走了?余靜書站在床頭,努力回憶昨夜入睡前的最後情景,她依稀記得男人抱著她喋喋不休地說:「靜書,其實,我還是找你有點事兒,本來想電話里和你說的,但正好到大連去,所以決定和你當面談,如果你手頭寬裕,我想向你借點錢,我準備自己註冊一個公司,現在的業務很好,我想單幹。註冊資金我是有的,但公司的運轉需要頭寸,請你幫幫我的忙……」
半個小時過去了,楊益沒有回復簡訊。
余靜書便也十分自然地換了一種口吻:「是嗎?難為你想到我,那要不要我準備葡萄美酒夜光杯等你來?」
楊益與余靜書離婚半年後,又一次結婚了,妻子當然是林衛衛。林衛衛長得不能叫難看,但實在也不能算漂亮。林衛衛個子挺高,臉盤挺大,嘴唇挺厚,眼睛挺小,組合在一起,面相有些凶。那是林衛衛閉著嘴巴不說話時給人的印象,一旦張嘴說話,林衛衛的神色頓時變得活躍生動起來,並且說話時的表情,不得不讓聽者感覺到你是受到了她格外的重視。只有如此重視你,她才會這麼專註地用她那雙小眼睛看著你,一般人總是這麼認為的。林衛衛眼睛雖小,但聚焦明確專一,目光里還總是帶著一些渴望和期盼,並且一邊說話,一邊點著她那個稍稍顯得過於龐大的腦袋,微黑的臉上長久保留著因為與你對話而產生的燦爛微笑抑或蹙眉深思的表情,你就不得不感覺,在她面前,你是享受到了絕對的尊重和重視的。
許一陽說:「很好,謝謝你,美人魚。」
余靜書默默地想,這男人倒是和過去不太一樣了,是不是林衛衛改造了他?居然學會討好女人了。
許一陽聽不見她的嘆息,音樂轟響,一片喧鬧。
余靜書嘴角一撇,微笑著說:「楊益,你來晚了,如果昨天你來的話,我剛和陳彬離婚,你還有機會,但今天顯然不行了,今天許一陽已經先你一步向我求婚了,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對不起了楊益。」
說完,眉毛舞蹈般跳躍兩下。自從那次在海鮮餐館吃晚飯時他叫她「美人魚」之後,許一陽再沒有這麼稱呼過她。現在聽到他叫她美人魚,余靜書有些難為情,她羞澀地低下頭說:「許老師,應該是我謝謝你,你擔待我。」
許一陽的坦然讓余靜書無法推卻,她似乎也想證明一點,即便已經到了關係升華的臨界點,她依然可以鎮定把持,只要今晚不喝酒。於是,她點了點頭說:「好啊,我是不會跳舞的,許老師教我吧。」
陳彬心裏因此而稍有一絲不快,但一個大男人,怎麼能和孩子計較呢?再說,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會有什麼秘密?他是想媽媽了。這麼分析,陳彬也就沒什麼不開心了,他對樂樂說:「行,不能和我說,那就等你媽回來和她說吧。」樂樂勉強入睡,陳彬才發了一個簡訊給余靜書:「為什麼不接電話?晚上也開會嗎?你要注意休息,家裡挺好的,樂樂想你呢。」
薛舒,女,上海教師,從事旅遊專業教學工作。2002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小說多篇。現為上海市簽約作家,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
進房關了門,她才拿出手機。一邊翻開手機蓋,一邊想:我怎麼像在乾著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事情,何必這樣?
床頭柜上依然躺著一枝粉色的康乃馨,桃子換成了蘋果,火紅的水果在燈光下閃耀著新鮮的光澤。余靜書脫下黑色連衣裙,剛想進衛生間洗澡,聽到床上有輕微的「刺刺」聲,這才想起,出去吃晚飯前她給楊益發過簡訊后,把手機扔在床上沒有帶走。現在,手機卧在白色的被子里,像一隻受了寒打擺子的小老鼠,每隔二十秒鐘就顫抖一陣。余靜書拿起手機查看,發現有兩條簡訊,還有五個未接電話。
余靜書的主動出擊讓楊益有些緊張,他搖搖頭說:「想不出什麼理由,你說吧。」
這就表明,這對夫妻之間的財務沒有合併,你用你的,我用我的,互不干涉,即便是一個給另一個錢,也是要客氣一番的。金錢的給予並不顯得理所當然,那是當作禮物一樣用來交涉、用來搞好和平團結的媒介。陳彬對余靜書的客套已成習慣,他的老婆向來如此,不依賴男人,他也做不了她的港灣或者靠一靠的肩膀之類的東西。僅僅是這樣一種狀況:陳彬是余靜書的家人,余靜書是陳彬的家人,僅此而已。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個十歲的兒子,另一個,是女兒,四歲。
果然如她所料,是楊益的簡訊:「昨夜陪客戶喝多了酒,沒和你聯繫,抱歉!什麼時候在房裡?我打你電話。」
余靜書到達大連,飛機停下,打開手機,便有兩個簡訊迅速躍出屏幕。其中一個是陳彬卡好了時間發來的,余靜書一落地,陳彬的關照和問候就到了:「親愛的老婆,一個人在外面要注意身體,吃好點,玩得開心點,家裡的一切你放心,兒子我會帶好的。」
余靜書笑而傾聽,許一陽繼續說:「這裏距市中心大約九公里,你看,北邊是群山環繞,蒼松翠柏。這一邊卻是海域開闊,平坦的沙灘,恬靜幽雅。」
在這個夢裡,陳彬顯然是一個冤大頭,他被余靜書莫名其妙地休了,毫無理由。許一陽也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配角,他只是為考驗楊益而作的一個假設。余靜書始終在等待,或者說是在證實,雖然她並不是十分清楚自己等待和證實的究竟是什麼。自打離婚起,她就從未甘心過,楊益就這麼輕易把她拋棄了?儘管是她提出的離婚,但在她的內心,她從未認可過這個牽強的結論。是的,楊益看上林衛衛了,他便拋棄了余靜書。余靜書給自己的答案,就是這麼殘酷。她太為自己感到委屈了,楊益居然舍漂亮文靜的自己而求鉛球運動員似的林衛衛,這是任何人無法理解的,她因此而孤注一擲地希望在心理上給自己一個揚眉吐氣的機會。
許一陽說:「是,長跑去了,天沒亮就去了,跑到海邊準備看日出,結果雲層太厚,只看見一些色彩斑斕的雲彩。不過,海邊的空氣真新鮮,你也應該去呼吸一下早晨的空氣。」
她躺回床上,然後,把自己的腦袋整個兒蒙進白色的被子,號啕大哭起來。
楊益在電話里給了余靜書一個令她意想不到的消息,楊益說:「靜書,收到我的簡訊了嗎?為什麼不回電話給我?我正在從煙台到大連的船上,今天晚上可以到大連了。客戶請我們到東三省旅遊,第一站先到大連,你正好在大連,順便去看看你吧。」
陳彬很識趣地只打了一個電話發了一個簡訊,就沒有聲音了。不知道此刻他是不是已鼾聲如雷地熟睡,想必他是不會因為沒有餘靜書的消息而著急的。這個男人的心理素質很好,或者說,這個男人缺點心眼兒,他很少會把事情往複雜里想,他始終是樂觀的。比如此刻,陳彬絕不會因為余靜書不接電話而焦躁不安,他會通過他的分析替余靜書找到足夠的不接電話的理由,然後安然入睡。所以,余靜書也不必在看到未接電話后心急火燎地回電,不需要,陳彬睡得好好的,明天告訴他也不晚。
「說實話嗎?」許一陽依然一臉燦爛的笑容。
他們倆完全走在了一條相似的平行之路上,永遠都沒有交叉點。林衛衛便幸運地讓楊益睡到了她的床上。那天早晨,楊益從林衛衛家出來后,直接去單位上班了。整個白天,他一直等待著余靜書的電話,哪怕劈頭蓋臉地責罵,他也做好了準備迎接。可是沒有,余靜書非但沒有給他打電話,甚至直到晚上他回家后,她也只說了一句:「今天只能讓你吃剩菜了,昨天你沒預先說不回家,菜吃不完。」
她不希望他真的是有事相求,但她想象不出他為什麼跑到大連來找她,她也不認為他會說「因為想你」、「因為還牽挂著你」、「因為日子過得無趣之極還是覺得你好」之類的話,她很客觀地認為,這種可能沒有。
「哦,今天單位里有事兒嗎?」
她沒有直接說「老公出差去了」,她只說「家裡的人出差去了」,這說法讓楊益感覺到了她對他的用心、她對他的愛護,或者說,她對他真心實意的喜歡。楊益便伸出自己的胳膊,一把攬住了林衛衛的肩膀,一瞬間,楊益發現自己的感覺並不是十分舒服,因為林衛衛的肩膀有些過於高大,她的身高也十分可觀,所以他站在她身邊用自己的手臂去攬她的樣子就像去攬住一個和自己各方面都相當的哥們兒。事實上,他們是一對關係曖昧的男女,他就覺得自己必須要比她高大許多,才能把她一把攬在自己的臂彎里,猶如小鳥依人一般,他才會對她產生一些憐香惜玉之情,那樣,才顯得更有情調更有意思。可是現在楊益攬著林衛衛的肩頭,卻並未感覺她有一絲小鳥依人的樣子,他便也無法對她產生些許憐香惜玉之情。他似乎並不甘心,於是,他把手往下移動了十厘米左右,這樣,他的手掌就握住了林衛衛穿著短袖襯衣的手臂了,林衛衛的手臂是冰涼的,摸上去挺舒服,但他發現剛才那種微微不適的感覺沒有任何好轉,林衛衛的手臂顯然也有些過於粗壯,也許是酒精的作用,楊益沒有讓自己的手沿著林衛衛的手臂再向下而去,再下去就是手掌了,一個男人用手掌握住一個女人的手掌,這又有什麼稀奇呢?如果希望有所發展,那麼光摟摟肩膀、摸摸手臂、握握手掌,那是完全不夠的。於是,接下來,楊益的手便十分不聽使喚,或者說十分聽使喚地移向了林衛衛鼓脹的前胸。
「好,吃飯。」
晚餐就在酒店餐廳里吃,傍晚六點,余靜書按照會議日程表上的安排,到達一樓餐廳。進去才看見,有不少從全國各地趕到的與會者已經就座。余靜書找到自己的名字,這一桌有五位男士和兩位女士在座,她在席卡邊的位子上坐下,坐定后,左右顧盼了一下,視線轉到她的鄰座,她看到一張微笑著的臉,似乎正等待著她把視線轉向他,然後有備而來地問候:「你好!你是余老師吧,看過教育雜誌上你的論文,很有見地,久仰啊。」
余靜書終於昏然入睡,一夜竟無夢,許是幽靜的環境讓她的睡眠格外踏實深沉。醒來時,微弱的陽光已透過窗帘隱約閃耀。她看了一眼床頭柜上那隻乳白色的電話機,它正安然端卧,寂靜無聲。
她掀開被子跳起來跑到衛生間,衛生間里也沒有人,她叫了兩聲:「楊益,楊益!」
許一陽眼睛一亮:「是嗎?看來是我的錯,我還是應該騷擾你的,真遺憾,錯過了與美女共度良宵的機會。」
放下電話,楊益擦了一把汗,心裏想著,這個女人,究竟在想什麼?對他前天的一夜未歸,她絕不會沒有疑問,可她居然這麼鎮定,真是匪夷所思。男人的思維便走向另一個極端,他不認為余靜書是在等待他的主動交代,他想到的是,她根本不在乎他,他回不回家她是無所謂的。
余靜書表情稍有猶豫,然後又爽快地回答:「九九藏書1203號。」
余靜書忽然想起什麼,趕緊說:「我話還沒說完,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當年,你是因為不愛我了,所以才和我離婚的嗎?那麼現在,你還愛我嗎?」
這時候,余靜書就想到,離婚其實挺好,離婚讓一個男人懂得讚美廚娘了,過去,他是只知埋頭吃飯,從不會說一句好聽的話,可不知道他會不會這樣讚美林衛衛做的菜。
事實上,余靜書在房裡換衣服時,已經在心裏驚嘆了一番,裙子的確是好的,余靜書向來對自己的身材十分自信,被這裙子一襯托,更顯婀娜妖嬈。但在心理上,她卻是排斥的,她並不是一個招蜂引蝶的女人,她向來認為,穿得少無非就是想引人注目,她覺得她是不需要用這種方式引人注目的。可她十分清楚,她穿這件連衣裙絕對是美的,從鏡子里看到的自己、從陳彬目瞪口呆和傻傻地站著不動的樣子,都能知道。然而,除了第一次在陳彬面前試穿過這件連衣裙以後,余靜書從未在公共場合穿過它。但這次出差大連,余靜書卻鬼使神差地帶了這件連衣裙出來,這件從未穿過的裙子。
余靜書決定先赴約和許一陽跳舞,她依然不想讓楊益看到她為了等待他而放棄了自己的活動,最好是在舞場里相遇,這樣,她就加倍自信,她要他看到她豐富多彩的生活,看到她被男人簇擁的場景,看到他曾經捨棄的女人被別人尊崇的樣子。她需要不失時機地挽回她曾經失去的自尊,這樣,她才能給自己一個交代,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快樂生活。
許一陽繼續說:「我建議,今天晚上我們去跳舞,放鬆一下,你看怎麼樣。」
許一陽仰頭一笑:「該學會收得起,放得開。多好的女人,快樂一些吧!」
余靜書脫掉鞋子和衣躺下,用遙控器打開電視機。一部熱播的韓劇正演到二十六集,冗長的故事和拖沓的節奏,幾乎所有的劇情都在餐桌邊和房間里度過,一大家子人說來說去,鬧出許多矛盾,也滋養了一些愛與恨的故事。余靜書實在無聊,便跟隨著電視劇里的男人女人們在那裡口舌紛爭鉤心鬥角。直到電視劇演完,房內的電話一直沒有響過,楊益沒有來電話,也沒有短消息。余靜書開始指責自己,她為自己對楊益抱以莫名其妙的期盼而感覺強烈的羞恥。事實上,這個男人並未想著她,他只是隨口說了一句「把你的房間電話告訴我,我會聯繫你」,她便默默地等待著他的消息。她回憶著離婚後的這幾年,自己是否有過如此急迫地等待楊益電話的時候。從未有過。楊益經常來看兒子,順便也看看她。她不像別的離婚女人對待負心郎那樣不允許他進家門,只帶著兒子在公園或者飯店裡見面,她願意讓他來家裡,她覺得,只要是有利於兒子身心健康的方式,她都能接受。每次楊益來看兒子,都要與兒子玩兒上半天,她就在一邊陪著一起玩兒。要是趕上吃飯的時間,她也會做上幾個家常菜請楊益一起吃。和以前一樣,依然是以蔬菜為主,寡淡,卻清爽。楊益學會了讚美,他幾乎是在對著兒子說話:「涼拌黃瓜很好吃,媽媽做得不錯。」
白葡萄酒喝過半瓶之後,桌上的新鮮蛤蜊、生魚大蝦已入口無味。余靜書畢竟不勝酒力,頭有些暈,臉色緋紅,眼裡充滿顧盼流鶯。許一陽卻聲色依舊,他始終說話流暢,動作瀟洒。他繼續給她斟酒,她手腳笨拙地推辭,卻還是端起滿滿的酒杯喝,喝得還是不放肆,輕輕抿著杯口,琥珀色的酒卻快速地下降。許一陽看著余靜書直笑,笑著說:「美人魚,像你這樣的女人,還不被你老公疼壞了?」
於是,這個男人用自己的一隻手,一路從女人的肩膀開始,移到了胸前,然後,長久地、舉重若輕地覆蓋在了女人的某一隻帶著胸罩的碩壯的乳|房上。肩膀的感覺並不好,手臂的感覺也差強人意,直到那隻手掌里終於充滿了火燙的肉體,那一團飽滿實在的肉體,他才找到了一種感覺。這感覺是奇異的,不能說美好,但這是出乎常規的,他甚至感覺到自己有些齷齪,居然在大街上撫摸一個女人的乳|房,這是在過去的任何日子里未曾嘗試過的。可正是這略顯齷齪的感覺,卻令他格外興奮而欲罷不能。
楊益無聲地看著余靜書,女人在他面前鎮定地盯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那時刻,他不曾想到,女人並沒有真的想離婚,她只是發現了他的不軌跡象,她想通過提出離婚來威嚇一下散了心的男人。她當然也希望她的猜測是錯誤的,楊益沒有外遇,他只是酒喝多了,在足浴店或者桑拿屋裡睡著了。或者,即使他真的有了外遇,她也認為她完全可以挽留他而不至於會讓他拋棄家庭。而她提出離婚,是為了讓他感覺到他的出軌會帶來失去家庭的危險,他會因此而意識到家庭的可貴,他便會回心轉意,會再一次回頭珍惜自己的妻子而放棄外面不可靠的野女人。因為大凡人們總是對擁有在手的東西並不重視,只有等到要失去了,才會感覺到可貴。余靜書對前人總結的人生道理十分懂得。
余靜書有些不甘心:「那你大老遠跑來看我,豈不是讓你吃虧了?」
「兒子呢?」
余靜書趕緊匆匆問了幾句晚飯吃了什麼、兒子功課做得好不好之類的話,然後便和電話那頭的陳彬道了「再見」。在放下電話之前,余靜書聽到話筒里傳來一記鼾聲。陳彬最大的優點就是容易入睡,剛才還在和你說話,話音一落,鼾聲便起。容易入睡的人總是顯得有些沒心沒肺,這是陳彬的缺點,當然,在某些時候,這也是優點。
許一陽說話的時候,余靜書有些心不在焉。其實她不想去跳舞,她想早點回房間。她似乎也並不討厭許一陽,可為什麼一心想早些回房呢?余靜書吃驚地發現,她是在等楊益的電話,晚飯前她把房間電話號碼發給了楊益,可是楊益沒有回信息。
余靜書也不推辭,她走在前面,楊益跟在她身後,進電梯,到12樓,打開房門,倆人進屋,關門。
自己一仰脖子,琥珀色的酒先一干而凈,然後舉著空杯子看著楊益,眼神竟是有些勾人。楊益在她的注視下,也拿起杯子把酒喝光,心裏想著:這女人果然和過去大不一樣,過去她從來不喝酒,也不會穿這種把肩膀都露出來的衣服,更不會和一個男人這麼主動地交流,哪怕是自己的丈夫。可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今天顯得很漂亮、很迷人。
也許他知道,之所以覺得美味,是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吃肉了,可他依然發現自己捨棄不掉面前的這碗肉。儘管他更清楚,他的飲食愛好也許更傾向於清淡口味,難得一吃紅燒肉,他就一時以為紅燒肉是他的最愛了。這沒辦法,少見了,就變得美好了。楊益對余靜書,已經沒有了最初的美好想象,一些浪漫的想象在楊益結婚後七年裡的每一夜夢境中出現,對象卻並不是枕邊的這個人,醒過來之後的生活日日如一,簡直乏味透頂。於是,林衛衛的適時出現,給了楊益巨大的鼓舞,他覺得,他必須鼓起勇氣,讓余靜書知道他楊益對生活的態度有些變化,這變化的第一招,就從改變生活習慣開始。
余靜書竟已接受許一陽對她的稱呼:「謝謝許老師,你的讚美讓我感覺今晚的夜色很好。」
「每個孩子都在看,你不讓他看不行啊。」

「真賤,」她暗暗罵了自己一句,然後摘下電話,撥通了陳彬的號碼。
兩天後,會議結束,會務組安排一部分人去瀋陽和丹東旅遊,另一部分人因為種種原因不參加旅遊,直接回家了。余靜書臨時決定不去旅遊了,她想直接回家。會務組派了幾輛車送回家的人到火車站、機場和碼頭,另一輛車去瀋陽旅遊。余靜書要上機場的車,許一陽過來和她告別:「小魚兒,回家以後要多和我聯繫,免得你把我忘記。」
許一陽坐在第一排的重要嘉賓席上,整個上午,他都背對著她,從未迴轉頭。余靜書偶爾細細觀察這個寬闊且挺直的背影,想起清晨海邊的一幕,便有些心虛,同時又自我安慰。這是一個毫無預謀的巧合,許一陽看起來還是個正人君子。演講台上有一個老態龍鍾的白髮老頭正發表著顫音十足的講話,據說這個老頭是南方某大城市的教育界專家,已經八十多歲,以正直質樸的美德著稱于教育工作者群體中,他說的是帶著濃重的南方城市方言的普通話,很難聽懂,余靜書的小差便開得有些遙遠。她想,如果,許一陽不是正人君子,他趁著那一瞬間幾乎如擁抱一般的身體|位置而得寸進尺,我該怎麼辦?
和前一天一樣,楊益直接去上班,直到晚上才回家。余靜書依然不動聲色,又是一夜輾轉無眠。直到楊益第三次夜不歸宿,余靜書終於對他說:「楊益,我們離婚吧。」
許一陽指著遠處隱約的島嶼,像導遊一樣講解:「你看,遠處是三山島,雲遮霧罩,空濛迷離,如同海中仙山。這一邊的海濱浴場又是碧波銀花,金沙閃爍。再看這邊……」說到這裏,許一陽一轉身,指向了海灘的另一端,本是站在他身側的余靜書便幾乎被他伸展著的雙臂環抱住了。倆人同時一怔,許一陽的解說詞在稍稍停頓后猶猶豫豫地繼續,他的手,依然故我地指著前方的大海,余靜書的頭髮飛散飄舞,有幾綹掠上了他的臉龐……「在距海岸600米處,有一形似人蔘狀的小島,面積有0.3平方公里,遠遠望去……」
下午是小組討論。余靜書分派在許一陽的組裡,飯桌和小組都以專業歸類,許一陽是經濟管理專業的研究員,這一組的組長。工作時的許一陽再一次顯露出正人君子的嚴肅和乏味,他首先發表了一些在專業教學上的見解,然後一個個點名要求組員發言。輪到余靜書時,他說:「余老師,你去年剛參加過全國教學法大賽,接下來請你談談感想和得失。」
余靜書終於在電話里開始表示她的態度:「那麼晚上還要等你回來睡覺嗎?」
不知道楊益是否感覺到了自己的幸運,總之,日子過得也算平靜,沒有什麼吵鬧,發生矛盾的機會不多。余靜書是一個知書達理的人,楊益常常想,別的男人要忍受女人的嘮叨,他不用。有一次坐計程車上班,楊益聽到車裡的電台正播放男性專題節目,主持人插播一個笑話,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訴苦:我太太要跟我離婚,她已經三個月沒有和我說話了。另一個男人驚嘆道:天啊,你太幸福了,到哪裡去找這麼安靜的太太啊!
「不信不信,絕對不信。」女人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林衛衛並沒有拒絕的意思,似乎是怕在大街上有掙扎的動作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便小心翼翼地站著,一動不動。這自然不能叫配合,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她能做什麼動作呢?不動作就是一種配合了。喝了半瓶紅葡萄酒的楊益在彼時就是這麼想的,於是,他的膽子更大了,他乾脆把另一隻手也從她的外套里伸進去,他的手一接觸到她的皮膚,她的渾身肌肉便緊繃起來,使這個本就高大的女人顯得身姿分外僵硬。但他卻並未放棄,一路摸索,熱乎乎的手掌在她的後背上摩挲著,這是讓她放鬆的信號,她的身體便稍稍地鬆弛下來。於是,他們就這樣,站在大街上一家小商店的玻璃櫥窗前,他隱蔽在她上衣里的手正緊張而悄無聲息地運作著,他摸到了她胸罩的后衣扣,他想起了余靜書的胸罩是腋窩邊的扣子,屬於那種很早年代的老樣式,而且是棉布質地的。現在,他的手觸摸到的絕不是棉布,而是某一種叫做萊卡或者別的什麼名字的新式衣料,有彈性,有襯托提升作用,而且,後背的扣子給了他很大的方便,甚至這又成了一種暗示,這是放任著他去打開這個細細的帶子連接處,很容易,只用兩個手指輕輕一捏,扣子就鬆開了,林衛衛的胸脯便像兩座崩塌的山頭,嘩啦一下噴湧出原本被這山頭阻擋的滔滔洪水。這簡直是一種侵犯,當然不是楊益對林衛衛的侵犯,而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侵犯。儘管胸罩的扣子是楊益未經她的同意自行打開的,但她沒有反對,因此,他還是感覺到了一種被襲擊的感覺,他被那種自己無法掌控的性感和豐腴擊倒了,他感覺到了來自她的身體的誘惑,只要她輕輕動彈,他便似乎看見了兩個肥碩的肉|球在他面前翻滾波動,這些站在街頭通過觸摸而想象的情景,嚴重地刺|激了他,這感覺幾乎讓楊益不能自持了。
回復很快又到了:「你在大連?我們離得很近。何時返回?房間電話告訴我,我會聯繫你。」
「嗯,如果我說沒有,你會不會相信?」
「好吧,那我們明天再見,祝你睡個好覺。不過,也許,我還真的會小小地騷擾你一下呢,哈哈……」許一陽的眉毛又跳了兩下:「你先回吧,我再去外面轉轉,看看有什麼好玩的,再見。」
臂彎下的余靜書如夢中之人不識醒轉,竟毫無逃避的跡象,她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影里,眼望遠方,目光茫然。
剛離婚那會兒,楊益基本上兩個月才去看一回兒子。並不是他不想念兒子,只是新近離婚,他怕他的頻繁出現會觸了余靜書傷心的神經,畢竟,離婚是因為他這方面出了問題才導致的,所以,楊益總是像在逃避什麼,前妻的責難?孤兒寡母的慘境?這些想象讓他越發不敢過多地去探望兒子,直到分手將近一年時,他才發現,余靜書的表現是如此自然。每次他去看兒子,她從不刁難拒絕;他把兒子的生活費交給余靜書,她總是客氣地說:「我有錢,不用這麼著急。」他看完兒子和他們告別,她總是會叮嚀:「注意身體,不要熬夜,兒子我帶著,你放心好了。」
這件連衣裙是陳彬從美國帶回來的,去年他被公司派到美國總公司出差,回來時就給余靜書帶來了這件連衣裙。陳彬一回家,就從行李箱里拿出裙子,笑眯眯地對余靜書說:「趕快試試,看我給你買的裙子是不是合身。」
余靜書一邊禮貌地和他招呼,一邊快速看了一眼這個男人面前的席卡,席卡上寫著「許一陽」,一個很熟悉的名字。熟悉也是正常的,這是一次教育科研成果研討會,與會者大多是教育界頗有成就的人物,余靜書實在是不算什麼,只是在最近的一次全國課堂教育教學方法競賽中得獎了,所以才被當地教育局選派去參加這個會議。說到底,余靜書就是一個教書匠,不當官,不發財,即便上課得獎,亦是不張揚其事,她始終維持著自己的低調做派,這是性格使然。
居然連一絲笑意都沒有,而且很自然地叫她余老師。這個男人,角色轉換很快,心理素質一流。余靜書倒有些著慌,如果僅僅是一次學術交流,她不會覺得這麼緊張,就像上一堂公開課,很自然,很從容。但是現在她發表演說的對象中,還有一個與自己稍具曖昧糾葛的男人,儘管這曖昧還未真正發展到出軌,但他們之間,確是心照不宣地認可這種曖昧的。她開始猶猶豫豫地說話,一開始便對那次比賽過程中幫助過她的導師和同事乃至評委們表示了一番感謝,純屬廢話,直到切入教學法的探討,余靜書終於恢復了敏捷的思路和流暢的語言。
半夜三更,余靜書不打算給楊益回電話,她洗了一個美美的熱水澡,然後一身輕鬆地躺在床上,頭腦里還有略微余醉,白色的頂燈散發著模糊的光暈,像小時候看的露天電影,還沒開演前,幕布因為光線的照射顯示出綽綽的人影,又因為露天,所以夜風會把懸挂著的幕布吹得晃動起來,屏幕里的人影也跟著隱沒搖晃,晃得腦袋都犯暈。可是來看電影的人,都是帶著期冀的,所以,這晃動著的屏幕便顯得格外神秘和美好。現在,余靜書看著天花板的感覺就是如此。其實,喝酒的感覺很不錯。余靜書這麼想著,睡意逐漸上升。
吊好裙子,余靜書給陳彬打了一個電話報了平安。自然是例行公事,粗略地說了說一路的情況,然後就是叮嚀一下家裡的事情或者在外注意身體等等。打完電話,余靜書從房間服務冊上找出電話號碼,拿出手機,給楊益發了一個簡訊。她完全按照他的要求,把房間電話告訴了楊益,以簡訊的方式。發出信息后,余靜書便打開電視機,躺在床上,身體需要休息一下,頭腦里卻有許多雜亂的思緒紛紛涌動。
正當她靠在椅子里聽著另一位組員的發言時,手機在包里劇烈震動起來。她的包掛在椅子靠背邊,因為震動,小坤包搖搖欲墜。余靜書趕緊打開包,拿出手機跑出會議室。翻開手機蓋看,是楊益的電話。他終於來電話了。
許一陽知道余靜書喝多了,他站起來,走到余靜書身邊,扶起她,像哄孩子一樣說:「好了好了,不喝了,我們出去走走吧,吹吹海風,你會很舒服的。」
余靜書迅速從大腦里翻找出一張中國地圖,煙台與大連隔渤海相望,雖屬於不同省份的兩個城市,但地理位置卻接近。大凡從膠東到遼寧,走的就是煙台搭海輪到大連的這條路。這是一條遊客眾多的旅遊線。
當然,余靜書沒有問陳彬這句話。余靜書向來是一個沉著鎮定,冷靜理性的女人,大連是個意外。現在,余靜書已經回到了上海,不是在大連。
余靜書被男人緊緊摟抱著,並不掙扎,她從他的臂彎縫隙里看他的臉,她發現,這個男人竟似不曾認識。再看房間里的陳設,沒有一樣與過去的傷痛回憶有聯繫,這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一張完全陌生的床,面前的人,也變得陌生。就是陌生才好,只有陌生才可以沒有顧忌,才可以忘卻了為爭得一絲可憐的自尊而冷戰、較量、爭執的糾葛,才可以肆無忌憚,才可以隨性放縱,哪怕墮落。

下班前,林衛衛來電話問楊益是否出去一起吃飯。電話里的聲音明顯帶著撒嬌的活潑,儘管林衛衛長得並不嬌氣,也因為有著過於沉重龐大的軀體而不顯活潑。楊益壓抑了兩天一夜的鬱悶心情稍稍有些釋然,他想了想,答應了林衛衛。放下電話,他又打了個電話給余靜書,他說:「靜書,晚上我不回家吃飯,不要做我的份。」
余靜書也笑:「哪裡,睡不著,後來我倒是想找你去跳舞,可惜沒問你的房間號。」
可是,許一陽的電話沒有來,晚飯後回房前他對余靜書說「也許,我還真的會小小地騷擾你一下呢」,現在看來,他只是開玩笑而已。
許一陽在她身後聳聳肩膀,笑了笑,然後放下舉著的手臂,跟在她身後走向海灘。
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在陌生的異鄉忽然收到前夫的簡訊,並且他與她之間只隔著一個渤海灣,內心便有一些興奮激越的情緒產生。這種稍帶激動的感覺已許久未有,楊益的簡訊卻給了余靜書一些想頭。尤其是他要她把房間電話告訴他,他會和她聯繫,這話里隱約有些別樣的意思,且是帶著命令的語氣。自從離婚後,他們相互之間再也沒有用這種語氣說話,這是一種溫柔的命令,是具有從屬性的。一個可以命令另一個,另一個便可以被這個所擁有。命令與被命令的對象之間,必定關係特殊,尤其是這種九_九_藏_書帶有曖昧色彩的命令。可是現在,楊益究竟與自己是什麼關係?夫妻?當然不是,朋友?似是而非。想到這裏,余靜書再一次戛然停止,這是毫無意義的,她告訴自己。
男人終於害怕了,他叫來了救護車,把她送進了醫院。林衛衛獲得了自由,分居首先成功,三個月後,離婚成功。林衛衛的運氣真好,直到後來,楊益總是這麼想。他們整整一個星期失去了聯繫,那天早晨,楊益終於接到了林衛衛的電話。女人的聲音一經出現在話筒里,楊益竟無以自控地大聲吼道:「你跑哪裡去了?也不給我打個電話,你以為你是誰啊,不打聲招呼就失蹤這麼久,你不把原因給我說清楚我饒不了你!」
余靜書懊惱地想,難道自己就真的那麼在乎楊益是否還愛她?這問題雖然在某種角度上不缺乏意義,但顯然過於書面化和學生腔,一個中年女人,提這樣的問題,不免矯情。並且她始終對答案缺乏信心,即便在夢中,她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讓楊益作出回答。楊益沒有回答,他在余靜書提出問題后把自己隱匿了。或者說,余靜書把自己的夢設計在楊益還來不及回答的時刻戛然停止。她不敢讓他回答,即便是做夢,她也怕聽到否定的答案,於是,楊益在她面前適時消失。可是,這個男人消失后,她還是心痛得流淚了。
許一陽攙扶著余靜書走在海邊的小路上,夜空一片晴朗,星月稀疏卻清澈,風並不大,卻潮濕溫潤。余靜書步履搖晃、身形顯醉,心頭卻明朗不已。她發現自己在這個成熟的陌生男人面前有一種傾訴的衝動,她信口編造了一個故事問許一陽:「我有一個朋友,因為丈夫有外遇所以離婚了,真是想不通,我的朋友是挺優秀的女人,長得也不錯,她們家那個前夫,居然看上一個鉛球運動員似的女人。」女人說這些話的時候有調侃的語氣,確是如在說別人的事,而且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當作故事來講,心裏竟有說不出的爽快,也許是為了證實自己的洒脫,也或者,還是酒精的作用。
她想起二十四歲的那個冬天,楊益第一次請她到紅房子西餐廳吃飯。那一年,他們剛開始工作,他們從來沒有到高檔飯店消費過,更不要說西餐。熱戀中的年輕男女決定要到紅房子去吃西餐,彷彿是一個成人儀式,自己有了到飯館吃飯的決定權,並且也有消費的能力,他們便是成年人了。結果,這一成人儀式花掉了他們半個月的工資,吃了一些很硬的麵包,酸酸甜甜的菜,口味奇怪的乳酪和一嘗就犯膩的奶油白脫。最後的結論是,西餐不好吃,還不如以前大學校門口的排檔,醬爆螺絲、排骨年糕,奢侈一些的,買一隻燒雞,那是過節的時候吃的,或者父母給生活費的第一天,往後的一個月日子將會過得越來越慘淡。然而,紅房子西餐廳的這一餐儘管價格昂貴,但高雅的環境和人們壓低了嗓子說話的情形,還有吃飯時用的刀叉餐具閃爍著冰冷而清麗的銀色光芒,這些都讓余靜書有恍若隔世的感覺。那時刻,她相信,她已經是一個成年女人了,她有權利談戀愛、結婚,乃至做一切成年女人可以做的事情。成人儀式終於起了作用,就在這個星期的禮拜天,余靜書讓楊益提著水果補品去家裡見了自己的父母,做了多時地下工作的新姑爺終於見了丈母娘。
說話間,海灘果然漸漸清晰地顯露于視線中,金黃色的沙灘在朝陽下顯得分外明亮平坦,碧藍的海水翻卷著白色的浪花,海風把余靜書的披肩長發吹得紛飛飄揚,昨夜的煩躁焦慮頓時消失,心情變得明朗舒坦起來。
許一陽乾脆扶著余靜書坐在了路基邊上,女人一坐下,便把腦袋趴進了男人的胸窩裡,只是片刻,她竟睡著了。
「哦不不,怎麼會。」余靜書也笑起來,她想,她只是不想讓別人佔了她房間電話的線,她的房間電話是專門為著一個人等待的。這一瞬而過的想法讓余靜書有些懊惱,這個她專門等待的人無疑是楊益,可是楊益又算什麼東西?僅僅是她的前夫而已,現在,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她兒子的父親,別的,一概都與她毫無關係。
楊益發現,躺在他身下的女人不是余靜書,她對他忽然表現的衝動毫無反感,也不拒絕,她當然不算主動,但她的目光里顯然有期待和興奮,她甚至對他的糾纏抱以柔情婉轉的配合,他從未發現過,這個女人竟是如此有趣味、有情調,令他有不舍探索的慾望和無窮的回味。這塊蛋糕,怎麼直到今天才發現它的美味?
這句話說出來,表示著這一對夫妻的日子過得是十分相敬如賓的,但內里的意思卻有些生分。尤其是最後三個字:我有錢。
余靜書停下腳步,然後,轉過身子,低著頭向許一陽的方向走來。與許一陽擦身而過時,男人跟上她的腳步,與她並肩走路。她不做聲,然後,她便感覺到他用寬厚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聽到他說:「多好的夜色啊!」
余靜書的這一覺睡得實在太好了,太踏實了。直到聽見窗外的鳥叫,她才醒過來。腦子醒了,眼睛卻不肯睜開,她閉著眼睛想起昨夜身邊還躺著楊益,一驚,慌忙伸手摸索,發現枕邊沒有人,趕緊睜開眼睛坐起來,環顧房間,沒有人。仔細查看房間的情形,楊益隨身帶的那個黑包不見了,楊益的衣服和褲子也都不見了。
一路說話,他們出了電梯,各自進了自己的房間。
余靜書把一套正裝從行李箱里拿出來,掛在客房的衣櫥里。平時始終以職業套裝著身的中年女人,外出時帶了一套帶花邊的低領口羊毛連衣裙,純黑色,長至腳踝的裙擺,走路時隨著步伐翻飛飄逸,猶如游弋著的魚兒擺動尾巴,而上半身,則露出肩膀和胸口的大片雪白皮膚,如果穿這條接近晚禮服樣式的裙子在晚會上出現,完全會毫不猶豫地吸引所有人的眼球,尤其是男人。
這會兒,余靜書一手提著行李下飛機,一面想,自己居然沒有給陳彬回信息,陳彬可是在家裡又當爹又當媽地照顧著兒子啊。可是一見到楊益的簡訊,她很快就回了。其實楊益只是通知她這個周末無法來家裡看兒子,沒有別的意思,但她從他的簡訊里知道他在煙台,她便很想告訴他,她正在大連,離煙台很近的地方,僅僅是想告訴他而已。
此刻的感覺與清晨時分是如此不同,儘管余靜書的座位離主席台僅有十多米,但她還是感覺到自己離演講台上的許一陽十分遙遠。他流暢的話語從麥克風裡傳來,千篇一律的開場白,冗長乏味的講解分析,以及程式套路的感謝,讓余靜書想到,也許多年以後,許一陽會如前面發言的那位老專家一樣步履艱難聲音顫抖,但他是在眾多的掌聲中走上台去,又在眾多的掌聲中走下台來的,這是一種榮譽,是一種地位。也許,許一陽追求的正是這些。余靜書忽然感覺到,這個在台上滔滔不絕的男人實在不如清晨時在海邊的那個男人可愛。看來,正人君子並不是女人所喜歡的模式,余靜書再一次發現,自己的內心其實一直有一種邪氣,只是這邪氣如同密封在瓶子里的撒旦,瓶蓋從未被開啟。現在,她感覺到有一雙手正在開啟這個瓶子,撒旦如一縷輕煙般正悄悄飄然而出。一逃出瓶子,撒旦就會變成執人于股掌之間的惡魔,它要人怎樣,人便會怎樣,人,也就成了它的奴隸,邪惡的奴隸。
余靜書的失敗,就在於這至關重要的一個星期里,她沒有抓住最後的機會,這依然是性格使然,沒有辦法改變。林衛衛因此而大獲全勝。
生活就是這麼過的,連飯菜都顯得寡淡,很少有紅燒肉辣子魚之類的濃味菜肴,因為余靜書做飯,多半以素菜為主。計程車司機笑著和楊益搭話:「做男人作孽,現在這個社會,還是做女人好。女人不願意幹家務,做飯洗衣服會加速她們的衰老;女人不願意出去賺錢,賺錢是男人的事情;還有很多女人現在已經不願意生孩子了,這女人不生孩子還能幹什麼?難道還要讓男人生孩子?所以說,做男人苦啊!」
正是許一陽那兩條不時跳這麼一兩下舞蹈的眉毛,余靜書與他的閑聊也變得隨意起來,談話的內容也活潑許多。席間一起吃飯的人們因為陌生而顯得客套和不自然,只有許一陽和余靜書看起來像一對早已熟識的老朋友。閑聊中,余靜書知道,許一陽是國家教育部某司的教育研究員,當屬這一領域的專家。他說:「我早就知道余靜書這個名字,去年的全國教育教學方法比賽,我是你的評委。」
這一回,余靜書聽來,楊益的話不像是客套的恭維,讚美的語氣發自內心,心裏頓時滾過一陣辛酸和快意交織的洪流。但她低下頭,不說話。然後,她便感覺有一隻手探前,伸到她額前,撩了一下她額前的劉海。她閃了一下腦袋,不算躲避,然後,這隻手便移到了她的臉上,潮濕的,帶著汗跡的手,在她臉上逗留了下來。她依然沒有躲避,她聽到他說:「靜書,其實,你是個好女人。」
「今天吃什麼?」
楊益「呵呵」訕笑兩聲,說:「瞎三話四的,怎麼能不回來睡覺,前天晚上是酒喝多了,在足浴店裡睡著了。」
海鮮餐館並不十分豪華,卻裝飾溫馨。許一陽要了一瓶白葡萄酒,並且向余靜書介紹著「紅酒配紅肉,白酒配白肉」的西餐酒水搭配原則,他把兩個高腳酒杯倒滿,然後舉起杯子:「為美人魚出眾的美麗乾杯。」
接下來,余靜書又倒了一次酒,再接下來,便是楊益倒酒了。倆人接二連三地找著乾杯的理由,直到把一瓶洋酒喝剩下小半瓶。余靜書面色紅潤,臉上開著緋紅的花,話語里竟有挑逗:「楊益,我錯了,生活本來就該這麼過,以前,我們的日子過錯了,今天來做一次性糾正,就今天,過了今天就沒了,好不好?」
這個曲子不短,終於餘音裊裊地將近結束,許一陽拉著余靜書的手做了最後一個旋轉動作,音樂戛然停止。就在這十分短暫的空白時段,在沒有音樂的安靜的一瞬,舞池邊的座位上,余靜書的手機唱起了歌:兩隻小蜜蜂呀,飛在花叢中呀,飛呀,飛呀……
余靜書的臉色頓時緋紅,卻依然嘴硬:「你不覺得發言很乏味嗎?如果我們做教師的都這麼上課,哪還有學生願意聽課?」
余靜書認出來,是陳彬的女兒,牽著女孩手的女人,是陳彬的前妻。陳彬在屋裡聞聲而出,看到余靜書,慌忙出來替她提行李,一邊和前妻道著再見。

楊益終於無以把持,他站起來,一把抱住余靜書,嘴裏喃喃而語:「靜書,我從來沒發現你這麼漂亮,今天晚上這麼漂亮,就是為了等我來嗎?」
余靜書不再說話,他們握手,然後各自上了各自的車。車啟動時,余靜書想,前天晚上突然從舞廳走掉,她沒有向許一陽解釋原因,他也始終不問。那一刻,心頭湧起一股暖意,這個男人讓她感覺安全和溫暖。關心是問,有時候,關心是不問。余靜書想到了這句話。
會議廳里一片掌聲,白髮老頭髮言完畢,被人扶著顫巍巍地從台上下來。余靜書趕緊伸手跟大家一起鼓掌。下一個發言的是許一陽,他從嘉賓席上站起身,在會議主持人的介紹下走上台去,然後,余靜書便看到了這個寬闊的背影轉了過來,面向台下的人們。黝黑的臉膛,微笑著向台下點點頭,然後開始他十分正人君子的發言。
現在回憶起來,余靜書發現自己從未如今天這般上心地等著楊益的消息,沒有,她向來沉著,似乎也並不在意楊益來不來,來就來,陪陪兒子,不來也無所謂,她不在意。可是此刻,在遠離上海的大連,余靜書卻發現自己竟前所未有,且是一門心思地等著楊益的電話。這是為什麼?她問自己,是因為寂寞?抑或是因為離開了熟悉的土地,心也變得浮躁而不安分?
余靜書低下頭,用更輕的聲音說:「真不好意思,大連和上海有時差,我倒不過來。」
余靜書打了一條信息告訴楊益現在她就在房裡,剛想發出,一轉念又刪除了。她想,為什麼他的信息她要這麼及時地回,而她給他的信息,他卻隔了一夜才回?不想讓他感覺太好。於是刪除打好的信息,丟下手機,嘴角一扯,詭秘地笑笑,伸展身體,躺倒在床上。
看到許一陽明澈的目光,余靜書不禁心生內疚,臉上早已泛起了一潮|紅暈。許一陽埋頭吃早餐,他並不刻意注視余靜書的臉部表情,一邊吃,一邊說:「小魚兒,其實,有時候我們不必太禁錮壓抑自己,想說什麼就說,想做什麼就做,我們完全可以更加關愛一些自己,尤其是精神上的關愛。」
余靜書感覺許一陽的讚美有些誇張,但心裏還是蕩漾起一片溫暖愜意。再矜持的女人,還是愛聽讚美,哪怕這讚美是虛張聲勢的。剛才進房后,余靜書突發奇想地拿出手機,給楊益發了一條簡訊,她把房間的電話號碼連省份區號一起發給了他,然後,她把手機扔在床上,從衣櫥里拿出那套黑色連衣裙換上身,這套從未在公眾場合穿過的漂亮衣服讓本是有些懶散頹喪的女人頓時增色無數。出房間前,她對著鏡子嬌媚一笑:哼,叫你打電話來,沒人接,我出門了,和人家約會去了,你就打電話吧。
林衛衛在電話里既激動又著急地哭起來,她抽泣著一五一十地把這一個星期的慘況向楊益作了彙報。那天晚上,楊益回家后,向余靜書宣布了他的考慮結果,他同意了余靜書離婚的要求。
余靜書聽出來,這話是禮貌的恭維,詞語間缺乏激|情,不真誠。心理暗示她又開始對楊益百般挑剔。她直截了當地開口問:「找我有什麼事嗎?」

那一瞬間,楊益想通了一個問題:男人會被一個女人的美色所誘惑,男人同樣會被一個缺乏美色的女人誘惑,所以,對於男人來說,女人的誘惑力與美色是沒有關係的,比如此刻,他便是因為林衛衛的不夠嬌美而把手伸向了她的胸前,他希望他進一步的探索,會讓他發現她身上真正誘惑他的地方。

「哈哈哈哈,小魚兒,情人眼裡出西施,這道理你也不懂?」許一陽不假思索地回答。
余靜書脫下涼鞋踏進海水,清晨的海有些涼,她迴轉身,衝著許一陽咧了咧嘴,漾起一臉燦爛的笑容。那時刻,她發現真的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樂在噴涌,儘管她依然在掩飾她的快樂,但她十分清楚,這快樂就要抑制不住怦然而出了。她看到許一陽遠遠地看著她像個孩子一樣在海水裡奔跑,迎著陽光的臉龐上灑著一抹金色的光暈,微黑的臉膛,寬闊的額頭,幾縷隱隱可見的皺紋,因為陽光的照射而眯著眼睛,寬厚的笑卻無以阻擋地從細長的目光里流露而出。余靜書鼻子一酸,眼裡竟有一泓熱潮湧動而出。可她分明是快樂的,這快樂的感覺是如此真實,直抵內心深處,觸動著她敏感、脆弱而強持鎮定的神經。一如被禁錮著的一頭小獸,忽然被放回了山野,並不信任自己的判斷,難道我真的獲得了自由?內心便有快樂蕩漾而出,卻依然抑制著,明知這自由的確是擁有了,卻依然不敢確信,便放輕了腳步,環視周遭,尋找埋伏的危機,等到發現囚禁它的人已不在,它終於相信,它已經自由了,它便因這埋藏已久的如虛如幻的快樂而頓生憂傷,嘴裏發出一些類似於哀號的叫聲,這叫聲,是帶著悲愴與激|情的慶祝之聲,是帶著哭泣音調的歡呼之聲。也許,這就叫樂極生悲吧。余靜書默默地想,心潮卻如海水,漲落起伏。
換衣的時候,余靜書看到裙子靠脖子邊內側的商標上寫著「MADE IN CHINA」,中國製造。陳彬從美國帶回了一件中國製造的裙子送給余靜書,這讓余靜書有些哭笑不得。但她沒有說穿,不可否認的是,這裙子因為是中國製造后出口美國的,所以樣式和質地都顯洋氣時髦。當余靜書穿上裙子站在陳彬面前時,這個不久前才第二次結婚的男人張著嘴巴看著他的第二任妻子,幾乎呆住了。接下來,等他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余靜書後,他便驚嘆起來:「天啊,你簡直像條美人魚!」
楊益端著飯碗,吃著從冰箱里拿出來熱了一下的隔夜菜,一邊吃,一邊觀察著余靜書的動靜。女人居然不動聲色,專心地給兒子挑著魚刺。晚飯後,她洗碗收拾,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卻還是沒有說什麼,只是比平時更為沉默寡言。他想,也許等兒子睡了她會和他較量一番。楊益像一個知道被判了死刑后等待著行刑的人,一直等到睡覺時間,刑刀也沒有架到他的脖子上。他們依然躺在一張床上,沒有人抱著被子選擇睡沙發。他們的腦袋擺放在同一個枕頭上,這個枕頭是五件套床上用品里的一件,長形雙人枕頭,這兩個陷在同一個枕頭裡的不同的頭顱,各自在翻江倒海。然而這一夜的睡眠,這兩個人也不能叫做同床異夢。他們做的還是一樣的夢,他們的腦子裡想的完全是同一件事情,可他們就是沒有碰撞,他們只是平行而遙遙相望,看不清對方,誰都按兵不動。一夜過去,兩個人都虛腫著眼皮起來,照樣喝余靜書做的幾年如一日的稀飯,然後送兒子上學,各自上班。
「老樣子,上課下課,開會。」
楊益並沒有向余靜書宣布希么,他只是在刻意打破原本墨守成規的習慣,比如原來是早出晚歸,現在是更早出更晚歸。比如原來余靜書給楊益買什麼衣服,他就穿什麼衣服,可是那段時間,他居然前所未有地給自己買了一件華倫天奴襯衣和同樣牌子的一套灰色西服,還有一雙正宗的義大利皮鞋。這個男人正在慢慢擺脫自己的妻子,不動聲色地讓自己主宰自己的生活。他的行動十分有效,慢慢地,他的工資不再上交,他晚上再也不必回家吃飯,他的手機簡訊里塞滿了林衛衛給他的曖昧纏綿的信息,這些,余靜書一概沒有向他提出過異議。直到有一次,楊益終於徹夜未歸了。
草草吃完晚飯,余靜書便回了房。她把帶出來的衣服攤在床上,她在想,今天晚上究竟穿哪一件。那件黑色斜肩連衣裙昨天晚上已經在許一陽面前穿過一回,今天再穿這件衣服去跳舞好像有些不合適。女人總是希望自己每天像一朵鮮艷的花兒一樣,開得日日嶄新。余靜書也不例外,只是平時在家或單位,這一女人普遍的秉性被約束而沒有暴露。外出數天來,她似乎有些改變。看來,環境會讓人改變向來墨守成規的生活態度。
余靜書的分析顯得十分理性,也似乎是在表示,她是理解楊益的。當陳彬聽說余靜書已經離婚並詢問關心她的現狀時,余靜書就是這麼向陳彬陳述她的離婚過程的。說這些話的時候,陳彬正坐在她面前玩弄著一支咖啡匙。陳彬是她的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後到荷蘭留學,學成回國后在一家外資企業當高層管理,屬於高級白領,為鬼子幹活,每月領著鬼子發給他的不菲的薪水,小日子過得既滋潤又緊張。他有一個女兒,剛出生不久,那時候,他正當著一名幸福的新爸爸。新爸爸陳彬到余靜九九藏書書所在的小城,是因為一家企業邀請他開發一種節能產品。這次偶然的會面,讓陳彬這個新當上爸爸的男人走上了偏離原來生活的軌道。那時候,余靜書剛離婚半年。
「原來是這樣啊!」余靜書長吁一口氣,身子一歪,腦袋靠在了許一陽的肩膀上。男人順手一攬,摟住女人的腰身停止了緩慢的步履:「小魚兒,酒醒了你就後悔了,會不會?」
三分鐘后,楊益的身影在走廊盡頭出現。並不陌生的男人,依然消瘦,頭髮有些凌亂,許是趕路沒注意整理。余靜書暗想:看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心情頓時平靜下來,等待時的興奮不安忽然消失,她又變得鎮定自若了。她曾設想在舞廳里遇到他,讓他看見她豐富多彩的生活,看見她被別的男人摟著跳舞一點也不寂寞不孤獨的場面並沒有發生,她只是站在舞廳外的走廊上,目光平和地看著走向她的男人。她向來是如此的,一經站在楊益面前,她便恢復了原樣。
女人在清醒之後又回到了過去的冷靜和矜持,好奇與期望被壓入心底,默默地等待著她預測的故事即將發生。或者,這故事終究都不會繼續下去,但如果她稍有主動,便可把故事引導而出,但她依然固執地等待著,寧願無果,也不肯點燃故事發生的導火線。
當男人與女人彼此覺得無趣和不解風情時,愛情也就完蛋了。於是,楊益調頭選擇了林衛衛,而表示要離婚的人卻是余靜書。她依然故我地希望在自己提出離婚時,楊益會懇求她回心轉意,要是他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離婚,她也許會認真考慮的。余靜書是如此執迷不悟,事實上,楊益是絕不會懇求她的,因為他向來認為她的決定是發自內心、而不是欲擒故縱的伎倆,他的想法和余靜書一樣,要是她痛哭流涕地去求他,他也絕不會真的答應離婚而去和林衛衛結婚的。
上海女孩子的父母大多沒有重男輕女的封建觀念,余靜書的婚事辦得甚至比她弟弟還要講究。結婚前,女孩子的父母多半會挑剔一番,再感慨一番、幸福一番,然後開出種種條件,比如房子、車子,比如電器、存摺。然後,便委委屈屈地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書上經常說的「那個幸運的臭小子」。
許一陽毫不掩飾自己的激動情緒,用幾乎驚嘆的聲音輕呼:「上帝啊,哪裡來的美女?余老師,哦不,我必須更改我對你的稱呼,我該叫你什麼呢?對,美人魚。你就是一條美人魚啊!」
「哦——真是好媽媽。」許一陽故意拖長了聲調說:「女人離開家后,再是放鬆,也還是放不下家裡的人。你是一個稱職的母親,我想,也一定是一個好妻子。」
楊益停了話,笑起來:「行,那我們先喝一杯。有酒嗎?」
楊益激動地一躍而起,腮幫子上還掛著眼淚,就破涕而笑:「真的嗎?靜書,你一定要細細考慮,我們和好了,對樂樂是有好處的。明天,這個時候,我等你消息。」
十五分鐘后,1203和1205房裡分別走出了兩位衣衫嶄新的男女。許一陽穿了一件粉灰格子短袖襯衣、米色休閑長褲,臉上的鬍子明顯刮過,露出青嶄嶄的腮幫子,看起來潔凈而精神。他關上房門,看見余靜書也正走出房門,居然是一身墨黑的連衣裙,斜肩的裁剪讓這個女人大片雪白的手臂和肩膀裸|露而出,黑白分明,線條纖細玲瓏,往上看,一頭長發用粉色的發箍輕鬆地綰著一個髻,留著兩綹微微捲曲的髮絲垂掛在兩鬢,淡掃娥眉,輕抹朱唇,簡直美若天仙。
楊益笑得更歡了:「太好了,我要的就是這個。今天晚上一下船我就到你開會的酒店,地址和路線昨天晚上我都打電話問過總台了,總台小姐可不像你這麼吝嗇,我閉著眼睛也能找到棒槌島度假區海神酒店1203號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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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靜書也禮貌地微笑:「就住我一個。」
他們一起上了電梯,余靜書按下12樓的按鈕,電梯停下,許一陽跟著走出來。余靜書看了他一眼,他走在她旁邊一言不發,臉色毫無異樣。走到1203房門口,余靜書停下,拿出鑰匙。她看到許一陽跟在後面,也拿出了鑰匙,他超過了她,在1205房門口停下,然後扭過頭衝著她調皮地扇扇眼睛說:「我就住你隔壁。」說完,眉毛舞蹈般跳了兩下。
電話果然是楊益的,他說,他已經在棒槌島度假區海神酒店的大堂里。余靜書喘了口氣說:「你到二樓舞廳,我在門口等你。」
余靜書思緒萬千的那會兒,已完全把家裡那個叫陳彬的男人忘記了。而眼前的許一陽,無疑又成了她的道具,他是余靜書用來在楊益面前展示成績和示威的武器。看起來,那個夢裡的余靜書是完全真實的。柔弱的女人,為了自尊,在那一瞬間,對身邊的男人何其刻薄和殘酷。
「清炒苦瓜,冬筍蝦米湯。」

夢境里的男人不敢回答她的問題而把自己消失了,真實的男人其實也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余靜書醉意矇矓地躺著,現在,她已不關心自己是否贏了,她也不再關心是楊益輸了還是林衛衛敗北了,她只知現在她很痛快,話說得痛快,酒喝得痛快,頭暈得痛快。她伸出手臂,攬住男人瘦瘦的腰身,臉貼著男人肋骨凸出的胸膛。男人攬著她說話:「靜書,正經事兒還沒說呢,是這樣的……」話聲越來越遠,由清晰到朦朧,睡意漸漸襲來。
余靜書笑起來:「你身上的衣服本來就很整潔。」
這一聲驚叫,把余靜書叫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可是眼角竟有兩滴淚,簡直荒誕透頂。余靜書感覺左腳有些發麻,剛才在夢裡,楊益握著她的這隻腳痛哭流涕的樣子清晰異常。這一場夢,竟然出現了三個男主角,情節也是錯綜複雜。第一任丈夫楊益浪子回頭、迷途知返的前一天,余靜書與第二任丈夫陳彬完成了她歷史上的第二次離婚,又接受了陌生男人許一陽的求婚,然後,為了兒子樂樂的身心健康,她決定重新考慮第三次婚姻的對象,究竟在許一陽與楊益之間選擇誰?她最後問了一句,「你還愛我嗎?」如果楊益的回答是肯定的,那麼她就可以凜然而快意地拒絕他了,誰叫他當年拋棄她來著?現在也讓他嘗嘗被拋棄的滋味。女人的提問顯然不是為了選擇,而是為了報復。可是事情就是這樣湊巧或者說不盡人意,楊益在她提出問題之後忽然消失了。余靜書驚恐地發現,當她找不到楊益的身影時,她是如此慌張、如此沮喪、如此心生酸楚,她竟在夢中流淚了。
余靜書甩甩頭,想把剛才十分清晰的夢境甩掉一些,她乾脆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窗帘,打開窗戶,外面的天空正漸漸明亮。她趴在窗口往遠處看,墨綠的山丘在晨霧中隱約可見,空氣濕潤清新,鳥雀的叫聲此起彼伏,伴以遠處傳來的輕微海濤聲,多麼好的景緻,多麼好的清晨,心情卻陷落於無以名狀的沉重。那個荒誕不經的夢,使余靜書忽然產生一些迫切之極的慾望,或者說,在夢境中,楊益寧願消失自己而迴避不答的問題,促使她越發想去探知答案。
計程車司機嘆苦經,楊益便笑得更加厲害了。笑完停下,楊益開始回憶自己在家裡的地位,對照計程車司機的話,他發現,他還算是個男人,因為他不用幹家務,回家就有現成的飯吃。可是他又感覺不到男人被尊捧的優越地位,在家裡,他並不受寵。
余靜書十分禮貌地回答:「謝謝老公,送給我這麼好的禮物。」
余靜書嘴上沒有答覆,卻加快速度把一小碗稀飯喝盡。然後,跟著許一陽走出了餐廳。
余靜書心跳加速,嘴上扯開話題:「你們客戶很大方啊,和你們做生意,讓你們賺錢,還請你們旅遊,這麼好的事情也有。」
一開始楊益還有些退縮和猶豫,但余靜書的表現鼓勵了他,他便一往無前勇猛無比了,他便好得令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了。她向來沒有林衛衛的放肆和張揚,她也沒有林衛衛身上那種故意放逐的誘惑,即便在喝了那麼多酒後,她依然只是無聲地以一個羞怯且期盼的眼神吸引著他,她緊閉的嘴巴里壓抑的深重喘息,她微微上傾的身軀與他欲近還遠的靠攏,這一切,讓他加倍興奮。猶如一個吃過飯的並不十分飢餓的孩子,大人手裡的蛋糕盒子是沒有強烈的誘惑力的,但卻因為大人始終不肯打開盒子給他看看裏面的蛋糕究竟是什麼樣的,他便愈發地想象盒子里的蛋糕一定是奇異而美味的,便真的感覺到了飢餓,想吃,很想吃,太想吃了,因為是竭力爭取的,所以,當大人終於把盒子擺在他面前時,他便狼吞虎咽起來,那蛋糕,也果真是美味的了。
余靜書心裏就是這麼默默地想的,只是在人前,她總是平靜地分析:楊益很幼稚,至少他誠實,當他有外遇的時候,他做不到像別的男人那樣「家裡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他無法承受兩個女人佔有他的生活,這說明他還純潔,所以,我決定,成全他。
心裏這麼想著,余靜書的嘴上卻並不說,只繼續用調侃的語氣關照楊益:「喝那麼多酒幹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要保重。」
余靜書便把手裡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楊益面前的杯子,說:「為今夜我們的不期而遇。」
這樣就很好,他把決定生殺大權的機會給了余靜書,他因此而稍稍減少了一些內疚。可是內疚卻依然存在,無法抹去。
晚點回家沒關係,原因是家裡的人出差去了,那麼多一個人回去也沒關係,原因還是家裡的人出差去了。於是,楊益把自己的手從林衛衛的衣服里抽出來,拉起她的手,轉過身子。他們終於又把臉面向著大街了,賣洋酒的小店的玻璃櫥窗在他們的身後燈火明亮卻生意冷清,現在他們要離開了,小店便連這兩個僅有的觀看者都失去了。他們果然走了,沒有用一句語言,他們似乎是一對配合十分默契的夫妻,心照不宣地把賣酒小店拋擲腦後,把腳步邁向了同一個方向。他們回了林衛衛的家,因為她家裡的人出差去了。
走進房間,楊益才說了一句:「靜書,今天你很漂亮。」
晚餐的氣氛並不熱烈,大家溫文爾雅地說話、吃菜、喝酒,大部分人只喝飲料,第一個夜晚的會面,總是留有餘地。酒足飯飽后,會務組安排了舞會和卡拉OK。大部分人沒去參加舞會,有的自己去夜市逛街,有的乾脆回房休息了。許一陽問余靜書:「余老師,你是回房休息呢?還是去舞廳消化消化?」
許一陽鄭重地點點頭:「有道理,看來你是為抗議這種程式老套的會議才睡覺的。為了對你開會睡覺的行為以表示鼓勵,晚上我請你到外面的海鮮館吃飯,我們不吃會務組安排的晚飯了,好不好?」
醒來已是後半夜,余靜書發現自己趴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這懷抱里的氣息很陌生,絕不是陳彬略顯肥碩的肚腩,也不是久已生疏的前夫楊益消瘦乾癟的肚子。這是一個壯實卻平坦的腹部,輕微的呼吸使這個肚子微微起伏著,溫暖的男性氣味讓她在睡意中充滿曖昧的慾望,竟有略微衝動,便很自然地伸手摸索到這個壯實的腹部的皮帶扣子。
余靜書捏著電話機,心跳加速。但她依然用平靜的口吻說:「沒什麼好看的,平時你來看兒子不老能看到我嗎?」
「不遠,步行過去,只要十五分鐘,有興趣嗎?快吃,吃完我帶你去。」
儘管林衛衛的確長得不夠嬌小玲瓏,林衛衛也沒有餘靜書那樣恬靜優雅的氣質,但林衛衛的纏綿卻讓楊益十分容易地對比出余靜書的冷漠,林衛衛的撒嬌讓楊益反覆論證著余靜書的不溫柔,乃至林衛衛的豐|滿肥腴使楊益不斷想起余靜書在床上木然僵硬的軀體。這麼一比,楊益便在林衛衛的豐乳肥臀中沉醉不起了。
這條信息還是帶著命令的口吻,並且字裡行間顯然透露出一股焦慮情緒。余靜書想象著電話那頭的男人反覆撥著號碼,一臉急迫不堪的表情,心裏便由不得地萬分舒坦。楊益似乎正向著她設想的路上走來。
「為什麼不想了?」
這一夜,楊益居然又徹夜不歸。早晨醒來時,楊益感覺頭痛欲裂。他翻身看見睡在一邊的林衛衛,兩條赤|裸的臂膀伸出被子,一條粗壯的腿也伸在被子外面,還露出半個敦實的屁股。楊益發現每次與林衛衛做|愛,都是在喝酒以後,而醒來時,卻總是感覺極差,包括酒後一夜嘴裏醞釀的惡臭,令他很不習慣身邊睡著一個時刻準備湊上他的嘴來的女人。他掀開被子一躍坐起,林衛衛被他弄醒了,果然,女人伸出手臂環繞住他的脖子,把一張嘴湊了上來,親吻了一下他緊閉的嘴巴,然後十分委屈地說:「楊益,我想離婚,我們家那個人,我實在和他過不下去了,一點情趣都沒有,居然買一塊檯布給我做生日禮物,你說這樣的人怎麼有共同語言?還有,他在床上沒你棒。」
余靜書不是沒見過陳彬的前妻,她客氣地與她道別,然後進屋,關門。沒有樂樂的聲音,余靜書問:「樂樂呢?」陳彬說:「兒子不在家,被外公接去吃大閘蟹了。」
「看電視呢,蠟筆小新。」
許一陽的聲音越發溫和磁性:「這小島,又似農家搗衣服用的一根棒槌,故稱棒槌島。島上岸崖陡峭,怪石嶙峋,山花野草遍及全島,小鳥自由地在島上的石洞中飛來飛去。遊人來到這裏可以觀海聽濤,或在海水浴場游泳……」
上午還是冗長沉悶的會議,中午吃飯,午休,楊益居然還是沒有電話。也許是昨夜余靜書不接電話讓他失去了信心,於是放棄了。這種猜測完全合理,想當年余靜書和楊益鬧離婚時,就是因為她的不追索、不逼迫而放任了他,導致他最終真的越走越遠。儘管余靜書始終不知道楊益要得到她房間的電話並且說要打電話給她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但她還是對一些未知的可能性想象了無數個場面,但看起來,重蹈覆轍的故事再一次上演了,這是性格使然,余靜書難逃這一類結局。
許一陽搖搖頭:「不不不,身上的衣服太正式了,晚禮服是要休閑一些的,請稍稍等我一會兒,十五分鐘。」
傍晚時分,飛機順利到達上海虹橋機場,從機場到家只需半小時,提著行李走近居住的小區時,余靜書加快了腳步,她想兒子了,她連會議后的旅遊都沒有參加就提早回上海了,她想立刻進家門抱著兒子狠狠親他幾口,兒子一定會高興得大呼小叫的。然後,她又想到了陳彬,家裡還有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她現在的丈夫,外出的這幾天,他替她照顧著她的兒子,可她似乎並不想念他。這麼想著,就上了樓梯,六樓,灰色的防盜門,用鑰匙開門呢還是敲門?
午飯時,她依然和許一陽坐在一張餐桌上,這一回他們沒有如同昨天晚飯時那樣談笑風生,倆人客氣地招呼過,然後埋頭吃飯。許一陽偶爾與別人說笑幾句,也是十分節制的玩笑,有些拘謹,幽默不到位,所以並未引起整個餐桌歡快的氣氛。午飯吃得很沉悶,飯至一半,余靜書貼身衣袋裡的手機一陣顫抖,她一怔,然後心跳加速。但她並未掏出手機看,她加快吃飯的速度,很快吃完,然後和整桌人告別,先回了房間。
余靜書的故事編得很俗套,但這俗套的故事是真實的。許一陽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說:「小魚兒啊,要知道,當一個男人成為你的老公后,你就不覺得他疼你了。反過來,男人也一樣,只要是人,都這樣,不要不滿足。」
遺憾的是,余靜書的策略總是在楊益身上試用失敗。楊益當天沒有答覆余靜書離婚的提議,他考慮了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里,林衛衛居然沒有找楊益,甚至連電話也不打給他。向來是林衛衛主動打電話給楊益的多,這一回楊益憋不住了,他給她打電話,發現她的手機關著。楊益便有些擔心,同時又產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念。耳邊沒有林衛衛撒嬌的聲音就像少了點什麼,身邊沒有林衛衛摟摟抱抱的影子也有些失落感,還有,林衛衛說話的內容都是以楊益為中心,這種被尊寵的感覺,始終讓楊益感覺最為舒坦而因此對自己充滿信心。現在林衛衛不找他,他真的有點想念她了,當然,他沒有想念她過於高壯的身軀,也沒有想念她早晨醒來后湊上嘴呼出的口氣。或者說,他並沒有想念林衛衛,他想念的是他自己,想念和林衛衛在一起時,一個有地位、有成就、受女人追捧、被女人所需要、舉足輕重的、偉大的自己。
「時間久了發現,情人也會變舊,和老婆一樣,沒意思。」說完,顧自哈哈大笑。
幸好陳彬沒有真的以為她不喜歡手錶,他還是給她買了一塊浪琴錶。陳彬把手錶交到余靜書手上時,她還說了一句:「我給你錢,這麼貴重的東西不好意思的。」陳彬死也不肯收她的錢,他把余靜書已經塞在他包里的錢又掏了出來,悄悄地塞回了余靜書的包里。陳彬是聰明的,如若他果真收了她的錢,也許,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被她認可為達到可以與她結婚的標準呢。
也許,余靜書果真是把他當作了一箇舊朋友。只不過,這個女人有時候冷靜得可怕,你根本就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或者,她根本就沒想什麼。可是這個女人與他生活了整整七年,並且創造了一個眉目周正頗具聰明相的兒子。直到平靜地離婚,楊益依然不知道余靜書為什麼能夠堅持到最後而從不表現失態。可是她越安靜、越理解他,他倒越發感覺不離開這個女人是不行了。如若她吵鬧,她哭著宣布要自殺,她向他的家人告狀,搬救兵,甚至她找來她的爹媽弟妹來揍他一頓,如果那樣,也許他就真的不再離婚了。因為他感覺,在這種一哭二鬧三上弔的女人面前,他是被需索的,他很重要,一旦離開他,她便真的會活不下去。而余靜書,似乎並不需要他,她獨自擔當生活的能力很強,那麼就離開吧,儘管林衛衛並不是他最理想的那種女孩,但似乎離開余靜書,是他最迫切最需要的,林衛衛的出現,成了他離開余靜書的理由,這理由更多的是用來說服他自己。也正是這個理由,讓向來在親朋好友中有著良好口碑的楊益忽然之間成了負心的陳世美。「陳世美」這個古老的招牌終於冠于現代城市男人楊益的頭上。只是,楊益很給余靜書面子,他把種種紅杏出牆的跡象流露出來,直等到余靜書終於按捺不住,主動對他說:「我們離婚吧。」
「會,肯定會。」余靜書以清醒的腦袋作答,身子卻不聽使喚,整個地陷入了男人的懷抱。
許一陽一路向余靜書介紹著:「教育部的會議放在大連的棒槌島景區,完全是因為這裏氣候宜人,大暑天的,上海一定熱,這幾天你正好避暑。」
吼完后,楊益吃驚地發現,原來他是真的在牽挂林衛衛,難道,他真的愛上她了?
余靜書接著說:「後來我的朋友又結婚了,現在的老公倒對她很好,可我看她過得還是不怎麼樣,大概是她不喜歡她現在的老公吧,也奇怪,這男人可真叫疼她,但她就是過得不開心。」
女人骨子裡的邪行如退潮后的島嶼,漸漸浮出。撒旦像一股煙一樣從瓶子里鑽了出來。
許一陽點頭,表情真誠坦然:「好,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你住哪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