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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課

最後一課

作者:羅偉章
只剩下一個學生沒交,就是向倩蘭。
即便這樣,現在王安一個人也相當為難。他每天只能在各班上一節課,今天上了語文,數學就丟了,再去接的時候,必須得把前面的複習一下,時間那麼緊,還怎樣講新課?如此,孩子的學習就差不多永遠在原地轉圈。另一方面,南山的學生放學回去,都有繁重的農活等著他們,沒有一分鐘可以留給他們做家庭作業。練習也罷,講評也罷,都必須在當天的課堂上完成。如果一天只在每個班上一節課,顯然不行,延長教學時間,更不可能。夏天還好一點,要是大雪封山的冬日,放學晚了,他們連家也回不去。王安又開始設計了,他想,每堂課四十五分鐘,能不能掰成兩半?一半講語文,一半講數學,即使不能兩科兼顧,也能留時間給他們做練習,還可以擠時間講評。
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在燈下看著女兒那張可愛的圓臉,聽著女兒安詳的鼾聲,才會想想她的未來,心裏也才湧起惆悵。這種惆悵在低垂的天幕下,靜悄悄地延伸……
可是有一天,王安自己進了他們的辦公室。
楊校長覺得新鮮,眯著眼睛望著他。
回到家,母親到溝邊割豬草去了,銀珠一個人在院子里玩兒。見了王安,銀珠說:「爸爸。」王安腳底下生了根,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沿著根蔓往上爬。
作者簡介
王安想了想說:「今天放學后我跟你去找你爺爺。別哭,有啥好哭的呢?」
那雙眼睛教會他什麼是尊嚴。
交書學費是學生家長的事,與他們有什麼關係呢?但王安只能找他們。他把兩隻手放在辦公桌上,手指一會兒伸直,一會兒彎曲著。他說同學們哪……
孩子就這麼活過來了。她的確有病,頭蓋骨很柔軟,抱著她走路,她的頭蓋骨也會輕輕蕩漾;指甲也沒長全。平時,她哭的時候少,睡的時候多,她分明剛剛醒過來,你正要逗她玩兒,她的眼睛又慢慢閉上了,像一盞徐徐熄滅的燈。照顧孩子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老人在干,她從來就不知道灰心似的,抱著孩子四處求醫問葯。當然不敢去鎮醫院,都是在鄉野間找赤腳醫生。不知是哪味葯吃對了路,或者她只不過是個早產兒,本來就無需吃藥。幾個月後,覺突然睡醒了,頭蓋骨硬掙了,指甲也長全了,她由一個挎上挎下的包袱,變成了可以下地行走的人。
放學后,他才上煙子村去了。向倩蘭家的門鎖著,泛白的木板門上扣著彎曲如弓的鐵門扣,一把古老的大黑鎖穩穩沉沉地懸著。
「記得!」
由於山頭距離學校有足足二十里山路,南山小學開課晚,放學早,學校指揮行動的,是一個用了多年的鈴鐺。鈴舌是一根黑色的鐵條,外殼呈黃銅色,已缺了一塊。上午十點,鈴聲響起,算是開課,下午四時,鈴聲響起,就是放學了。教師和學生都不吃午飯。南山人誰也沒打算吃午飯,早上一頓,太陽升起,晚上一頓,月亮升起,這就是日子。學生們放了學,才發現肚子餓得那麼厲害,以前他們心裏怨恨,想哭,現在不想哭了,掐一束魚腥草也能充饑。他們不僅不哭,還摘片樹葉來吹,吹幾聲就唱:「太陽照在山崗子上,我摘片樹葉兒吹響響……」
王安就從南山小學畢業,後來去縣城念了中學。像他這個年紀的山裡人,無一例外都外出打工,王安沒去,他得過小兒麻痹症,左腿比右腿短了幾公分,出去也沒人要。王安那年已整整二十歲,二十歲的南山人即便沒結婚沒生育,也有了對象,但王安沒有。誰家姑娘願意嫁給一個看不到任何前途的跛子?
說到這裏,閉校長有了得意之色,兩手壓在腹部上說:「整個縣裡,就數我們澤光鎮在收書學費的事情上不含糊,你去問問別的地方,爛賬都堆到脖子上了。」
他心裏卻是波濤洶湧的。他想象著如果山下那些發了瘋的摩托車把女兒撞倒了,他這輩子該怎麼過!
這好像是安了他們的心,可別人安了他們的心,他們自己的心卻安不下來。他們一邊給學生講課,一邊想:「你在忙乎啥呀,你還沒資格當教師呢!」
可就在那天夜裡,學校丟了更多的桌椅,丟了一扇門,旗杆也丟掉了,在旗杆頂端飄揚的紅旗,不知去向。那是學校唯一的一面紅旗。那根旗杆是楠木做成的,粗壯,挺拔,深梢,外表金黃,那是南山上最好的楠木,當年為了找到這根旗杆,十幾個山民不知轉了多少片林子!
十八年前,它一直是木屋,黑跡斑斑,穿眼漏壁,整個屋架往操場一邊嚴重傾斜,看上去就像提著一條腿隨時準備跳躍的人。教室只有兩間,每間教室里至少坐兩個以上班級。各年級教師各上各的課,彼此沒有門戶,聲音竄來竄去的。低年級學生一走神,就側著耳朵聽高年級的課,聽不懂,就對高年級學生多了一層敬畏。高年級學生也會聽低年級的課,自然是看不起,覺得那麼小兒科的玩意兒,還值得翻來覆去地倒騰?十八年前的那個夏天,鎮政府讓山裡人自己籌資,自己動手,把學校翻修了,將木屋變成了磚牆,且用炸藥雷管把後山移走一部分,面積擴大了,有多少個班就修了多少間教室,看上去真有幾分氣派。
這話傳到胡老師——現在的胡校長——耳朵里,把胡校長得罪了。胡校長是在全面清退民辦教師的前一年考上公辦的,現在已經沒有民辦教師這種稱呼,像王安這種人,叫代課教師。代課教師和民辦教師的區別是,清退民辦教師還要辦一定的手續,清退代課教師就簡單了,帶個口信就算數。胡老師是公辦,而且是校長,再怎麼說南山小學也該是他的,怎麼會是你王安的?拋開身份不說,單從收入上講,胡校長每月可拿五百多,而王安只能拿一百八十塊——中心校老師說給他一塊骨頭,就指他工資低——你王安算老幾呢?胡校長覺得,靳老師當時對王安心存戒備,看來並沒有錯。
王安站了片刻,沒回話,走了。楊校長看著他瘦得麻稈兒似的背影,立即有些後悔。他那些話幫不了別人,只是往別人的傷處撒鹽。鄉下現在哪去找什麼手藝人?扯布來請裁縫做衣服,還不如買成品便宜,樣式也沒人家的好看,裁縫早就沒活幹了,縫紉機生了銹,變成了廢鐵。學篾匠吧,編背篼、花籃、筲箕等日用品,差不多家家男人都會。編曬席要複雜一些,可一鋪曬席要用十幾二十年,你總不能十幾二十年才做一趟幾十塊錢的生意。至於犁田耙地的物件,人家也都習慣了去鎮上的鐵匠鋪買。鄉下已經沒有手藝人了,鄉下的手藝人都絕種了。
次日是星期一,中午的時候,學校來了很多家長,都是外村的。他們的消息那麼靈,知道王安昨天為減免學費的事專門去了趟鎮上。王安還是那樣回答:「連閉校長都沒見到文件呢。」
「你既然知道她要交書學費……」
三人的煙還沒點上,王安就急匆匆地說:「楊校長,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王安最終沒將銀珠帶上,也沒立即去煙子村。他在回家途中走了一半的路程,又返回了學校。還有那麼多學生在等著他上課呢。
說這話時,母親最大限度地把腰挺起來,臉揚起來,眼睛翻向天空。母親的臉被歲月揉得又松又皺。她是那樣衰老了,走平路也要拄著棍棒。她已經永遠不可能有一張光潤的臉,永遠不可能在她掙扎了一生的土地上快步行走。
閉校長對王安說:「沒關係,那些都只是形式。」
有一天,王安把女兒送到學校,趕回家來搶收綠豆,走完河沿的平路就要上山的時候,見岔道上有幾個外地人坐在那裡歇氣,其中一個望了望土黃天青的南山,嘆息了一聲:「哎呀,那個鬼地方,哪怕是我的仇人我也不忍心讓他去住!」
王安說八抬大轎也休想把他抬到鎮上去住,不是普通村民那種對鎮上人的「同情」,而是他有驕傲的資本:凡是他教的班級,鎮上統考都得第一。中心校天然得第一的定律是被王安打破的。有人說,中心校一個班有六十多個學生,南山小學只有十多個,當然容易出好成績。這也是事實,南山地廣人稀,學齡孩子非常少,每個年級只能勉強湊成一個班。然而,中心校的教師只任單科教學,村小教師卻是眉毛鬍子一把抓,而且大多不是教一個班。像南山小學,楊校長退休后,王安補進來了,可靳老師走了,平均一個人要帶兩個年級。
兩個場趕過,向倩蘭卻沒拿錢來。又過兩天,她還是沒拿來。王安心想又得自己跑一趟了,否則,再過幾天,他那一千多塊錢就徹底完蛋。這天他沒隨向倩蘭走,他估計向倩蘭已上坡幹活兒去了,才出現在那個坑坑窪窪撒滿雞屎的院壩里。灰狗依然睡在屋檐下,抬眼望著他,但沒叫,更沒撲。它已經認識王安了。
王安現在被徹底地從教師隊伍里排除了。他成了一個包工頭。
現在情況變了!
可是,鄰近的幾個鎮都開始減免學費了!這消息同樣不是王安首先知道的,而是家長們先知道的。這一次,他們沒有時間親自跑到學校來問王安,而是讓孩子帶話。王安對學生們說:「有這回事嗎?如果其他鎮都減了,我們鎮恐怕也快了吧。」孩子們都是帶著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旨意來的,學著大人的口氣說:「王老師,我們鎮啥時候開始減?」王安突然有些不耐煩,他覺得這不是孩子們應該問的話,他說:「你們是學生,讀好自己的書,錢的事不是你們該操心的。回去告訴你們的家長,反正王老師不會坑你們。」
要不了多久,校園就會被耕成田地,到那時,這所創辦了百年的老校,就會長玉米,長稻穀,長南瓜或紅苕,牛的脖鈴就會替代那個破舊的鈴鐺,蛙鳴聲就會替代讀書聲——這多好哇!只是讀書的孩子犯了難。
在南山,出過這樣的事情:某家人把孩子扔掉,別人撿去養大,那家人又想要回去,有的還真要回去了,只給養父母一點補償費。想到這裏,王安把銀珠抱得緊緊的——
天麻麻亮時,雨停了,天空又明亮又清新,好像把這片大地攪擾得稀里糊塗,根本就與它無關。遙遠處懸著一顆晶瑩剔透的孤星,直到太陽出來,那顆星才消失在宇宙中。站在院壩里望,後山塌了方,好些田地被黃土和亂石填滿了,王安家的一塊玉米地也遭了殃,玉米眼看成熟,現在不僅顆粒無收,還要費工夫去把亂石清理掉。但王安今天不能做這工作,今天是交納書學費的最後期限,他必須去中心校。中心校說了,這個周末他們的財務員加班。
在他還沒爬起來的時候,他就看到了不遠處的那雙眼睛。

這最後一句話,是喊出來的,有點呼天搶地的味道。
「這就好。」閉校長說,「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你一個月就那麼點球錢,要是再一扣,就沒法過日子了。可交不齊書學費就要扣工資,這是我們的制度,有制度就要執行,我又不能對你一個人例外。」
那個影子被她的眸子深深地含住,不願意鬆開。他也盯住她。
去鎮上租房子陪孩子讀書的,可不止南山人,其他地方的村小,或者校舍塌了,或者教師出門打工了,都只能走南山人的路。中心校湧入了這麼多學生,閉校長是高興的,在城裡,搶生源是一場大戰,而在澤光鎮中心校,不費什麼力氣,生源就自己跑來了!
王安的確是楊校長推薦的。楊校長去給閉校長談自己退休的事,閉校長不讓退:「你退了咋整?明擺著南山那鬼地方沒人願去,而且我聽說老靳早就不安心,說不定他哪天睡醒了,就要拍屁股走人。你一退,他一走,老胡一個和尚守得住廟?」
母親的聲音從被壓迫的肺里傳出來,有種撕裂的感覺,大得驚人。

王安表面上很冷靜,可他的內心比家長們還激動。他,一個沒有女人的殘疾人,貧瘠的土地和不靈便的身體,能供養他一家人的生活嗎?能為他女兒的未來提供什麼保證嗎?他是高中畢業生,是山裡的文化人,在這片荒涼沉寂的土地上,他感覺得到有一種東西活著,而這個活著的東西正在沉睡,如果沒有人去把它喚醒,它就會永遠沉睡下去。在這當中做一些事情,正是他的價值,是他內心的渴望。
學生們都喜歡王老師。王老師成天樂呵呵的,下了課,就跟學生一道打乒乓球。他的腳跛得那麼厲害,每接一個球都憋足力氣,咬緊牙關。大部分同學跟他打球,都只把球接到正中,讓他能保持平衡。可有些偏不這樣。有個叫周漢的男生,別看他剛讀一年級,接觸乒乓球的時間也很短,球技卻好,只要王安上場,他就把球專往角落裡送。他個子躥得快,比其他同學高出一大截兒。王安身子一高,把右邊的擋回去了,球很快又到了左邊,他身子一低去夠球,結果摔了個狗啃土。見這樣,班上成績最好的女生向倩蘭,眼睛一紅湧出了淚水。她覺得王老師太可憐了。王安看到了向倩蘭在流淚,只是裝作沒看見,他爬起來,將鼻尖和嘴唇上的土抹去,對周漢說:「再來,我就不信我贏不了你!」
王安覺得,這辦法是自己的一大發明,他為此非常得意。更讓他得意的是,這學期的期中統考,南山小學雖然沒有得第一的班級,但最差的二年級,也在全鎮居中。
王安交了錢、領了工資出來,直接往閉校長的辦公室走去。
那邊無聲無息,無疑是個死孩子。這裏到處散發出一股死屍味兒,矮松底下零散著脆嫩的、沒被野狗啃盡的骨頭。王安不知當時想些啥,在起身走了幾步之後,他又改變了主意。他要去看看那個小孩的屍體。他把籃子放下了,跛著腿挪到那個包裹旁邊。小孩閉著眼睛,臉和手都露在外面,發皺的手指彎曲著,像要攥住什麼。王安以為小孩死去后一定很醜,沒想到這個孩子非常好看——小孩死去也這麼好看哪!
王安所在的村子,叫興塘村,與北面的學校相隔僅三里地,且都是沿著彎彎曲曲的大堰走,爬坡上坎的時候不多。農活做完了,王安就去學校玩兒。
「叫她帶?三百塊呀,帶丟了你負得起責?」
王安又問了兩聲,一聲比一聲大,還罵了幾句。
二十四個學生挺著小脖子,睜大眼睛。
但最終,其中一方妥協了,他們將帶著孩子,帶著必備的生活用品,帶著沉甸甸的心事,到鎮上去。
回聲消失,又只剩下風的遊走。
王安想,兩個月的工資扣掉,就是四百六,校長加倍處罰,就應該是九百多,合起來是一千多!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嘿!」
王安說:「我當老師的時候,你們並不認我是老師。」
幸虧有桂屠戶,要不然他們根本不敢去找鎮上人談租房子的事。而今桂屠戶不在山裡收購瘟豬剖來往鎮上送了,他在鎮子的上街擺了個肉鋪,正正噹噹地殺賣那些經過檢疫的生豬。他當年那麼做,是為了給女兒讀書掙錢,現在女兒畢業了,在省城教書了,就再不願做缺德事。他女兒跟校長睡覺才留在了省城的事情,不知怎麼傳得很遠,彷彿整個澤光鎮都知道。對此,桂屠戶並不怎麼傷感,更不覺得丟臉,畢竟說來,女兒找到了一輩子的飯碗,這比什麼都重要。何況這口飯碗是擺放在省城的。南山人大多看不起他,背地裡罵他是「賤坯子」,可正是這個「賤坯子」幫了他們的大忙。他帶著去求他的人,一家一家敲門,不厭其煩地談價,直到把什麼都安排妥當了,他才放心地鬆手。離去時還囑咐山裡人一句:「有啥難處,就給我說。」
誰知道,第二天,就有六個學生沒來上學。
「鎮上啊。」
大家尾隨在他的後面,沒有一個人說話……
過不久,鎮中心校召開各村小校長會議,議題只有一個:迅速將學雜費全部繳納上去,學期結束前兩周還沒交齊的,當值教師后兩月的工資就泡湯了,校長還要受到加倍的處罰。
開學不久,上面傳出風聲,說偏遠地區的農村學校要減免學費。這風聲並不是王安首先聽到的,而是家長傳達給他的。家長們問:「王老師,不收學費是不是就不交錢了?」王安說書學費包括書費和學費,既然只說不交學費,恐怕書費還要交的吧。當時幾個家長就跟他爭執起來,家長們說政府都說不收錢,你有啥權利收?家長們臉紅脖子粗的。只要提到錢,就等於是點到他們的命脈,讓他們顯得特別的激動,特別的驚恐和憤怒。王安把兩隻手往下壓,說:「對不起,這件事我還沒聽說過,我反正聽上面的安排,他們說怎麼收就怎麼收,他們說不收就不收。反正這學期你們誰也沒交過一分,也不存在我退你們錢的事。」家長們一想這也是個道理,但他們還是很激動,說我們都聽說了,你是老師,是校長,怎麼就沒聽說過?接著又說,你一定是聽說了,只是不想告訴我們,到時候我們把錢交上來,你就私吞了。
只在他去學校後山砍柴的時候,才禁不住朝山下望。他發現,自己的活真沒白乾,操場邊沒有斑竹林圍起來時,學校是散在山野間的,現在成了獨立的體系,有了學府的氣派!

銀珠把王安喊爸爸。
學生並沒有走,帶著幾分憐憫地望著老師。正是這憐憫把王安刺痛了,他罵了起來:「娘的,我哪裡是在教學生,我是在養豬!把你們養到這麼長了,」他伸開雙臂比劃了一下,「就送你們出欄,讓人屠宰!——這就是我的光榮!」
他沒有摸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想要的東西丟失了,永遠地丟失了。站在院壩里的這群孩子,明天,也就是這個白天過去,再過一個夜晚,他們就要去鎮上讀書了。他們再也不會坐在教室里,挺著小脖子,睜著大眼睛,聽他講課了。
這之後,兩人彼此理解了一些,但並沒變得更親密。事實上,他們都為那個夜晚感到有些難為情。又過了些日子,兩人雖然表面上比以前要好,骨子裡卻是沒法合作下去了。原因是家長們都想盡辦法把孩子往王安的班上送,如果王安教一、三、五年級,胡校長教二、四、六年級,那些家長寧願讓孩子留級,也要讓王安過一道手,好像只有這樣孩子才不枉在南山小學待這麼幾年,對未來也更有了把握似的。對此,王安像自己有罪,他本人不抽煙,卻經常買煙來散給胡校長抽。胡校長接過他的煙,心裏很堵,煙霧吸不進去,口裡苦得難受。終於,他跟東莞的靳老師聯繫了,讓靳老師幫忙在那邊找份事做。靳老師回信說:「你早該丟掉那個破飯碗了。你過來吧,到這邊拾荒也比你待在那鬼地方強。」靳老師以前說教書沒意思還有自嘲的意味,也有矜持的意味,現在是真的這麼想了,他為自己在南山小學耗去那麼多年青春感到無聊和羞愧。
「我都不能交代,你能交代?」
學校有啥好玩兒的?操場是塊小小的土壩,只需過個周末,上面就長滿亂草。沒有籃球架,也沒有乒乓球台。而王安就喜歡去,去了還只能在操場上轉轉。那時候,加校長在內,學校共有三個教師,都不喜歡王安,尤其是校長楊傳民。楊傳民五十多歲,一生勤勤懇懇,最看不上的就是遊手好閒之徒。楊校長覺得王安就屬那類人。另兩個教師,一個姓靳,一個姓胡,靳老師總認為王安到學校來是顯擺的,他們三個雖然年齡懸殊,卻都只是初中畢業,而王安讀過高中。既然靳老師這麼說,胡老師就認為靳老師的話對。
可是向倩蘭再沒來上學。王安獨自去找她爺爺的次日,她就沒來上學。那天王安很衝動,甚至很失態,他搖響那個缺了一角的破鈴鐺,先去各班巡視,看人到齊沒有。他一眼就看到了五年級向倩蘭的那個位子空著,開始那一下並沒吃驚,直到確認了那是事實,他才閉了一下眼睛。他以他能夠達到的最快速度衝到講台上去,大聲問:「向倩蘭呢?」
王安哼了一聲,王安說:「你們有什麼權利去修學校?學校是公地,不是我的,也不是你們的,你們有什麼權利去動那塊土?」
說了這句,胡校長急匆匆地去了教室。
「白猴下山之後,心裏膽https://read.99csw.com怯,本想走一段就返回來的,但同時它又暗中鼓勵自己,只管昂頭向前。就這樣,它越走越遠,終於在一個霞光萬丈的時候,到了四川西部的峨眉山。站在山腳一望,天哪,真有這麼高這麼美的山嗎?原以為南山是最美的,跟眼前這座山比起來,南山簡直就不配叫山了!白猴激動得嘯叫了兩聲,就朝山上爬去。山上住著一大群猴子,看見一個陌生來客,那群猴子將它攔住,說這是它們的地盤,不許別人踏進一步,誰不聽勸告,就撕碎它!白猴沒有退縮,它跋涉這麼遠的路程,終於找到這麼一座仙山,總不能不上去看看就回去吧?於是,它向那群猴子講述了自己的經歷和願望,那群猴子一聽,心想自己不也是這樣來到峨眉山的嗎?猴王經過短暫的猶豫,就把白猴接納了。白猴欣喜若狂,跟著那群猴子,在雲纏霧繞的山上嬉戲,學會了怎樣飛越山澗,怎樣吃巨大的堅果,也學會了怎樣過集體生活,怎樣與遊人相處。不知不覺,一年過去了。」
閉校長讓七個人都坐到前排去,他也從主席台上走下來,先給抽煙的人發了一支煙,再站著跟他們說話。他說:「同志們哪,這些年來,你們辛苦了。拿不了幾個球錢,活路一樣也不少干。我本來想讓你們就這麼幹下去,但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上級不準收學費,就意味著我們的整體收入減少了。不是減少了一點。而是減少了很多。齋飯少了,就養不了那麼多和尚,這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對不對?這裏除了王安是一個人干一所學校,其餘六位同志都是給你們的校長打工——我們就姑且這麼說吧。今天開會前,我把你們的校長找去談了話,我希望他們把你們留下。但他們都願意自己多分擔點活,到頭來把你們的那份工資領到手。你們不要怨他們,他們也要過日子。那你們就回家種田吧,或者出門打工吧,對,就出門打工,掙的錢比這裏多十倍,多幾十倍!你們實在沒啥值得惋惜的。我知道大家心裏難受,這當教師的人,賤哪,幹了些日子,就對講台和學生有了感情……不過你們實在沒啥值得惋惜的。你們只是脫了個枷鎖。種田去吧,打工去吧!當然王安沒辦法走,他走了,南山小學就垮了。」
王安感到一陣心酸,他說:「閉校長,我有個學生一分錢也交不出來,是我賣了幾百斤穀子幫她交上的。」
南山小學只有一個空架子,王安也不去學校了。
靳老師去了廣東東莞的一個鎮上,在鎮文化站上班,聽說工資高得沒法說。靳老師只有三十多歲,比胡老師還小好幾歲,他是個心思很重的人,論教學水平,他比楊校長和胡老師都高。可靳老師老害怕中心校對他的工作不滿,因此時不時放話出去,說教書沒意思,他想辭職。其實他心裏並不一定這樣想。要不是有個文憑比他高的人到了學校,要不是校長的位置給了胡老師而沒給他,他干到老也是不會辭職的。不過他這一走也好,拿了高工資,撞了大運。現在,學校只有王安和胡老師兩個人,管六個年級。幸好無幼兒班,南山的孩子從來沒有進過幼兒班。
家長們覺得王安跟閉校長他們串通一氣,但也明白最終作決定的不是王安,也只能罵一通就走了。他們都是衰邁的老人,家裡埋人的農活在等著他們。
家長們也站在教室門外。
他叫王安,她叫李小蘋。
王安悉心地留著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課本,母親見他把課本用油布紙包了一層又一層,想兒子肯定還挂念著什麼時候能再去學校教書,心裏湧起一陣陣酸楚。她不僅沒把那些書用來剪鞋樣——母親的眼睛花成一大片,但這家裡除了她,沒有別的女人,因此她只要從田地里回來,就隨時摸摸索索地,為兒子和孫女做布鞋——還用自己省下來的一塊好布料,在兒子那些書的外面又包了一層。
沒罵幾聲,雙方就扭打起來……
那天上午,王安把學生集合起來,只說了一句話:「放學!」
兩個老人並沒有停止對孫女的咒罵,句句都含沙射影,表明老師們都是白拿錢。罵了好一陣,向倩蘭的奶奶才從裡屋拿出一塊髒兮兮的手帕,一層一層剝開,取出裏面的十三元錢。「拿去吧,」她以悲涼的口氣說,「就這點了。等兩個場趕過了再給你交齊。」
學生們望著老師,很無辜。
風掃著王安的褲腿。因為殘疾,他一年四季不能穿短褲,爬這麼一趟山,褲腿上都是汗。王安又喊,喊了向倩蘭又喊向大伯,但答應他的只有他的回聲。
那一天,學生回家都對家長說:「王老師像喝酒喝醉了一樣。」
閉校長高興之餘,也會想到王安。
悲傷可以不說,喜悅不說是不行的,有了喜悅不說出來,它就會在肚子里爛掉,那就不再是喜悅了。王安上山幹活的時候,就把話說給一棵樹聽。有天他對著一棵拐棗樹,把自己怎樣設計課程,怎樣培養學生自己批改作業的能力,考試中又取得了怎樣的成績,一五一十地講給拐棗樹聽。末了,王安問:「拐棗樹啊,我還算做得可以吧?」
學校空了。桌椅全都不在,連門板和黑板也卸掉了。白天,這裏成了戰場。偷盜演變為搶劫。
這個女孩有三四個月大,顯然是被父母扔掉的,扔在興塘村後面的大荒樑上。那裡時不時地就要扔下一個孩子,都是女嬰。他們把女嬰扔掉了,才能騰出肚子來生男孩。扔女嬰算仁慈的,多數人不這麼干,他們在女嬰下地的時候就將其殺死,許多人家,女人臨盆時就在床邊準備一桶水,只要是女孩,就倒提後腿將其送進水桶里;如果沒來得及準備水桶,就扯過枕巾捂住她的嘴,捂得她全身發烏,就知道她死了,偷偷弄出去埋掉。前些年,澤光鎮的政策是不管哪裡的人,都只能生一胎,這幾年有所鬆動,像南山這種偏荒之地,允許生兩胎。生兩胎照樣不保險,必須要見到兒子才保險,因此,殺死女嬰和扔掉女嬰的事,還是經常發生。
生活在自己土地上的時候,他們譏笑鎮上人:同情鎮上人,可是現在,他們還沒去鎮上租房子就膽怯了。如果家裡只有一個老人,那沒什麼好說的,願不願去都得去,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只是免不了有些傷感。這種傷感就像骨頭裡發癢,你只感覺到發癢,卻撓不著。如果是兩個老人,那就得有一番爭吵,男的說:「你去。」女的說:「你去。」男的說:「你編不來繩紲,挖不來田埂,使不來牛,我走了讓鬼來幫你做?」在南山上,男人女人的活分得很清楚,上面那些活都是男人乾的,女人的確不會。但女人並非無話可說,她們照樣有自己的優勢。她們說:「只有你能幹!你會管菜園子嗎?會搖篩子嗎?會摸雞屁股(檢查是否有蛋)嗎?」
王安成了一個真正的農人,懂得了農人所有的生活法則:播種,經營,收穫,上奉母親,下供女兒。
他是在發現孩子鼻尖上一顆圓溜溜的汗珠之後,才恍然明白:孩子還活著!
閉校長說:「我沒見到文件,沒有文件就等於什麼事也沒有,你作為一校之長,不要跟著瞎起鬨。」
但他最終下定了決心。他看著孩子的臉說:「你連一隻狗也不如,連一隻貓也不如!……」
王安站在操場正中,環視了一周,就朝前面走去。他在一個地方站定了,彎下腰,把雜草拔掉,露出了旗礅。
因為不喜歡,三人從不請王安去辦公室或者寢室坐。
閉校長的聲音很小。走出鎮政府大樓,他就意識到了自己表現出的卑躬屈膝。
王安笑一聲,說:「哼,你!」
王安許久沒回話。他的話變成了一根根骨頭,卡在了喉嚨里。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老師和家長也成了敵對的雙方。他比不上那個草創南山小學的秀才。
這樣的爭吵,從議定孩子去鎮上讀書那天就開始了。誰也占不了上風,因為誰也離不開誰。到頭來,倆人就同時罵自己的兒女。兒女們遠著呢,罵得再狠也不頂事,再說要不是兒女在外面辛苦掙錢,這個家就更不成樣子了。到必須成行的時候,兩人又開始對吵。
退出去的人,離席前都禁不住把這七個人多看兩眼,七個人故意弄出笑臉,只是很僵硬。他們都是代課教師。
屋裡黑糊糊的,散發著潮濕的霉味兒。王安進屋走了兩步,向倩蘭的爺爺奶奶才從火邊起身,口氣平淡地招呼客人。他們好像早就預料到王安會來要書學費。向倩蘭放了書包,給老師拿了個條凳過來。王安剛坐下,向倩蘭的爺爺就對她大罵不止,說她花的錢比山上的樹葉子還多,認的字呢?讀的書呢?卻見不到影子!王安說:「老人家,向倩蘭的成績很好……」她奶奶立即接過話頭:「好?好個屁!——還不滾上坡割草去!」向倩蘭嚇得一抖,但她沒動。她似乎覺得老師在這裏,她應該陪著。她爺爺抓下牆壁上的一張紙,幾把撕爛,扔到向倩蘭頭上,怒吼:「叫你去割草你聽不見?你耳朵打蚊子去了?」向倩蘭迅速去竹架上取下鐮刀,跑出門去了。
「閉校長,」外面的人影都走過了操場,王安開了口,「有件事情,我想給你彙報一下。」閉校長的思緒像從很遠的地方拉回來,重新打起了精神:「你說你說。」
銀珠說:「爸爸,我去哪裡讀書?」
結果,閉校長並沒把七村那個老師發配到南山。得知消息,那老師給閉校長抱了只大紅公雞去。閉校長不是貪財的人,他只是抹不下情面。七村在清溪河對岸的小丘上,生活條件不錯,離鎮子也近,將這裏的教師往南山上趕,閉校長於心不忍。
王安的工資並沒被扣。他瞞著母親,將家裡的穀子賣掉了幾百斤,把向倩蘭的書學費湊齊了。那些穀子都是請人背上街的,為此又給出去三十塊力錢。
閉校長把鼻頭皺起來。他身體那麼胖,鼻頭卻很小,坐著呼吸也像喘息,像在跟誰發怒。他皺了一會兒鼻頭說:「這樣減那樣減,教師的收入怎麼保證?——胡扯!」
王安的擔心很快得到驗證,一個學期沒滿,南山小學又走了五個學生。
當這個季節的莊稼都已歸倉,新學期就開始了。
王安說:「從前,南山上沒有人煙,某年楓樹葉紅的時候,山上來了一個農夫。農夫不是單獨來的,他帶來了一群牛。這些牛是他最好的朋友,來南山之前,他們形影不離。在山上過了些日子,牛群發現它們這個兩腳走路的朋友再不像以前那麼愛說愛笑,而是動不動就皺眉頭。他不快樂,牛們也跟著不快樂,於是牛們商量:『我們給他唱首歌吧,唱首歌他就好了。』第二天清早,農夫正在做夢,牛的合唱卻拔地而起。」王安做了拔地而起的手勢,「聲音太大,太突然,把還沒起床的鳥紛紛震落到地上,農夫以為發生地震了呢,來個鯉魚打挺翻下床來,結果是牛群站在他面前唱歌!牛們伸長脖子,仰頭向天,嘴巴和鼻孔里噴出大團大團的熱氣。可是,農夫不但沒有快樂起來,還怒氣衝天,把所有的牛都關進了畜欄!從那以後,他跟牛不再是朋友了,他成了牛的主人,牛成了他的牲口,世世代代供他使喚。」
王安笑了,把女兒摟得更緊了些,說:「連閉校長也沒見到文件呢。」
有學生問:「王老師,未必它就不管黑猴了嗎?」
王安把伸出去的那條長腿收攏,兩手放在膝蓋上,有些凄涼地沉默著。鄰縣那個教師的事情,他聽同行說起過,他一點也不覺得那個教師為縣裡爭了光。
那是某個陰沉沉的天氣,放午學的鈴聲一響,教學樓就決了堤,奔湧出的洪水就是飢餓的學生。王安讀初中的學校,位於澤光鎮對岸的半島上。雖是縣立中學,但在裏面念書的,多為農家子弟。他們最深的渴望,並不是讀書,而是吃飽飯。每當放午學和晚學的鈴聲一響,老師還沒宣布下課,他們奔跑的姿勢已經做出來了。在操場的那一邊,在洋槐叢中的食堂里,醉人的飯菜香味比知識更有質感。王安瘸著腿,明明知道跑不過人家,但他總是奮力向前。他跑起來的姿勢就像在蹬滑板車。許多時候——真的有許多時候,他希望自己能像動物那樣四蹄奔跑。這樣一來,別人用兩條腿,他不算那條短了幾公分的瘸腿,也有三條,他就可以跑得更快,就能夠最先把食物刨進嘴裏。在那個雲厚風高的陰天里,王安就想著這件事。
「我想跟你彙報一件事,」王安接著「喊」。「——能不能不發那麼多書?分明知道村小學不了,為啥還發那麼多?那一大摞書和磁帶,就要浪費上百塊,造孽呀!」
王安說:「同學們,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
這天王安又到學校來了,楊校長遠遠地見他從堰上跛過來,就站到操場邊上,等著他。
王安一般不參与鄉鄰的議論,只等大家把話說淡了,他才來一句總結:
他就這樣忘不了李小蘋。高中畢業回到鄉里,他就老是以故作不經意的口氣,不斷打聽李小蘋的消息,知道她訂婚了,結婚了,跟男人一同出門打工了,生孩子了,男人死了。
陣仗那麼大,可閉校長的話卻簡短得過分,閉校長說:「從本學期開始,我鎮初中以下全面減免學費,已經把學費收上來的,在半個月內全額退還學生。」
王安走完了渠堰,需過幾條田埂。最末一條田埂與一段窄窄的土坡相連,爬上那段坡地就是操場。楊校長堵在路口,居高臨下地看著王安那顆扁扁的頭。王安抬頭給他打招呼的時候,他氣呼呼地問:「王安,你究竟啥意思?」王安有些摸不著廟門。楊校長指著斑竹林:「你是不是成心敗壞我?」王安明白過來了,臉紅筋脹地仰著頭說:「楊校長,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怕學生的乒乓球掉進田裡,他們去撿球出了事,我就要負責。乒乓球台是我修的呀。」楊校長心想,你不僅要標榜自己栽了斑竹林,還要標榜修了乒乓球台,修乒乓球台我不是給了你錢的嗎!楊校長氣不打一處來,粗話也帶出來了,他說你一個閑雜人員,能負什麼責,負屍求責!
鎮子名叫澤光,下十五里山路,再沿清溪河上行十里就到了。南山人對澤光鎮是熟悉的,每逢尾數是三、六、九的日子,他們就下山趕集,對鎮上人的脾氣,他們摸得太透了。鎮上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瞧不起山裡人,但那實在沒啥了不起,單是車馬聲喧,也能把人的耳朵吵聾!他們雖然可以天天吃肉,但誰能說清他們不是吃的瘟豬肉?南山頂上一個姓桂的屠戶,就專門收購瘟豬,剖成肉條子,冷場熱場都往鎮上送。南山人只有過年過節或家裡來了親朋好友時才能吃肉,但豬是他們自己喂的,他們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人一樣熟悉豬的底細……想到這些,南山人往往一掌擊在大腿上,嘆一聲:「嗨,鎮上人真可憐!」
楊校長把一截兒彎曲的煙灰抖掉,生硬地說:「既然這樣,你願意搞就搞。」
他想起賣那幾百斤穀子,母親至今不知道呢。但母親遲早會知道的,幾百斤穀子啊,可不是個小數目,靠母親弓腰駝背地勞作,王安放學后幫一點忙,在貧瘠的土地上能收穫多少斤穀子呢?母親現在之所以沒發現,只是因為裝糧食的那個木倉在裡屋的拐角處,黑得老鼠都迷路。可米吃完了,母親進倉撮穀子出來碾的時候,她就什麼都明白了。想到母親為摳住這點糧食,把有限的日子全都耗在了田地里,王安就無法不感到心痛。他準備今天回去后,用領來的工資去鄉鄰那裡買一些來把那個窟窿填上。
銀珠說:「爸爸。」
王安有了得意之情,無朋友可以傾訴。給母親講吧,母親基本上是不說話的,父親病逝后,母親就像泥土一樣沉默了。銀珠活潑起來后,他也想過給銀珠講一講。銀珠沿著一條板凳,在很賣力地學走路,王安站到她身旁去,看著她因睡綠豆枕頭磨得扁平的後腦勺,看著她因用力變得通紅起來的小脖子,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與神奇,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銀珠發現身邊站著人,彎著腿站住了,仰起頭望。王安以前沒注意過孩子的眼睛,有了銀珠他才注意到了,他覺得孩子的眼睛清亮得讓人羞愧。王安蹲下身,正想跟銀珠說他的得意事,銀珠卻嘴一咧,流出一串口水,奶聲奶氣地叫一聲:「爸爸。」
背向著門,站在雜草叢生的土地上,王安覺得,這些草是從他腳板心長起來的,它會蔓延,會把一個人的心荒掉。不由自主地,他全身抖動了一下,腿一彎曲,差點倒地。
然而,不知是政府並不支持,還是家長們自己內部心不齊,反正快十天過去,也沒人再吭一聲。
胡校長的心酸得厲害,終於止不住流出了淚水。
王安說我沒有瞎起鬨,但我要給家長們一個交代。
校舍卻迅速遭了偷盜。首先遭殃的是兩個乒乓球台,一夜過去,一個檯子被摔成了幾塊,一個檯子不翼而飛,下面的磚頭,全都不見了。王安把這當成了偶然的事件,他收書學費的時候,控制不住自己,跟好些人吵過架,他想一定是跟他吵架的人以這種方式來發泄不滿。可第二天,幾扇木格窗被撬走了。第三天,有人從窗子翻進去,搬走了五套桌椅。這已經不是偶然,這是偷盜!
這時候,王安又想到自己是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心境黯淡,就什麼話也不想說了。
這個秋季開學的第一天,王安一早起來,對銀珠說:「銀珠,爸爸今天開始送你讀書。」
那個人不在他的視野里。
閉校長有時想跟興塘村人打聽一下王安的消息,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閉校長站了起來,走到王安身邊,冷著臉說:「王老師,你冷靜一下。發那麼多書不是我的主意,是上級的規定。你知道完小發了多少書?除了你清楚的那些,光是數學,就有《尖子生》、《學練考》、《舉一反三》;語文呢,有《作文實驗教材》、《閱讀題解答奧妙》,等等等等,我都數不過來了,反正背在身上,能把一個人壓死的。另外,學生還必須參加保險,具體在哪家保險公司投保,也是上級規定的。這些事,你王老師聽說過嗎?你的心意我理解,可說到底,你也沒啥可抱怨的。胳膊扭不過大腿,何況我們都算不上胳膊,我們都只是一根稻草!」
那些個子大一些的孩子,比如乒乓球打得很好的周漢,輟學沒幾天就去鎮派出所辦了個假身份證,到福建與父母會合,進木材廠打工去了。
王安看了那人一眼,默默無言地往山上爬去。
家長們心慌了,覺得事情嚴重了,遠遠近近的,都來看王安。
王安聽到母親在安撫銀珠。分明只隔著一層板壁,聲音卻斷斷續續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銀珠撿回來后,就一直跟母親睡,即便王安要求銀珠跟他睡,母親也不肯。
有一天,附近一個農民拿著彎刀來砍學校的斑竹,農民的想法是,學校是大家的,大家的東西大家就都可以用。因此他來砍斑竹的時候,根本就沒給胡校長和王安打聲招呼。那天王安下課出來,看見那農民已砍下一把了,他來不及跛著腳走過去,而是用那條長腿快步跳過去,紅著臉說:「邱爸,你這是幹啥?」姓邱的農民直了腰,若無其事地說:「我的豇豆牽藤了,我砍些斑竹扎到地里去。」王安說:「柴山裡那麼多黃荊條不砍,為啥砍學校的斑竹?這是公家的!」這話來得有些陡,農民把臉抹下了。這裏跟興塘不是一個村,但彼此都知根知底,農民說:「你娃跟我一樣,還不是個窮吊子,當了幾天教書匠就不得了啦,要飛起來咬人啦!」王安咽了口唾沫說:「邱爸,你為啥這麼不講理?」姓邱的農民說:「你敢說我不講理?我再不講理我也不會像頭騸豬那樣走路!」公豬剛被騸掉之後,腳要跛上幾天。這話本來是搭不上界的,但農民們罵架,最厲害的一招就是往別人的痛處戳。王安一口氣堵在胸口。他喊邱爸的這個人的孫子,還在他手裡讀書呢。姓邱的農民見王安說不出話,更加理直氣壯了,揚聲說:「人家胡校長都沒做聲,有你啥事?是你的官大還是胡校長的官大?」
當他回到家,誰也看不出他哭過。但他沒給任何人打招呼,學生和家長問他好,他也沒答應,連銀珠跑過來叫爸爸,他也沒理。他放下農具,這兒摸https://read.99csw•com摸,那兒摸摸。
別人都退出去了,就這七個人留下。
不過,真正讓王安改變主意的,還是銀珠。在興塘村,共有三個孩子去鎮中心校上學,周末回來的時候,那三個孩子總能告訴同村夥伴許許多多新鮮事,這些事情都是山裡孩子聞所未聞的,每次銀珠去聽他們講,都把兩隻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口,嘴唇一直微微張開,眼裡充滿嚮往。星期天下午,那三個孩子該上學了,三個孩子都要從王安院外的堡坎底下過,銀珠總是早早地坐到院壩邊的碌碡上去,痴痴地望著堡坎底下的土路。
他躁動不安地等著重返學校的那一天。
中心校沒選他當先進。他跟閉校長談過話之後,這件事情就再沒有誰向他提起過。
「我幫交書學費的那個學生,已經輟學了。」
眼看中心校規定的最後期限就要到了,這天五年級的學生做作業的時候,王安走到向倩蘭身邊,還沒開口,向倩蘭就哭了,說:「王老師,爺爺不給我錢。」
王安給她取了個名字,叫銀珠。取這個名字,是因為王安忘不了停泊在她鼻尖上的那粒汗水。是那粒汗珠救了她的命。
淚水湧上來的同時,他就發出了哭聲,哭聲響亮得像個女人在哭。
王安勸別人不要急,他自己倒急了,他硬著脖子說:「如果這學期澤光鎮還不實行新政策,學費全由我王安貼行不行?」
閉校長狠狠地啐了一口:「打工都沒人要,就往教師隊伍里塞?虧你說得出口!」閉校長最恨別人翻來倒去地向他申述理由,楊校長的纏磨,讓他煩透了。
農民走後,胡校長才低沉地說:「斑竹是你栽的,學校也是你的,你就來管理么。」
王安說三十九個。
王安這一流淚,牽動了胡校長的痛楚。恍惚之間,他已經在南山小學教了二十年書了,這二十年是怎麼過來的,山外人無法想象。日常生活的苦處就不必去說它了,那是人人都會遇上的,只說崎峭陡峻的山路,就夠人受的。這裏流傳最廣的一首山歌是這麼唱的:「山坡下坎呢我腳桿軟啦呵啥喂!——」這首歌共有八句,轉了好幾個調,而句句歌詞相同!特別是冬天,不僅結冰柱子,還刮大風,下暴雪,滿世界里除了被風攪動的雪塵,啥也看不見。這種連狗也會凍死的天氣,村民可以躲在家裡,學校卻必須開課。學校後山有一段危險的路,叫野風埡,繩子似的懸著,落雪打霜的時候,簡直寸步難行。家長接送孩子,都不會跑這麼遠,在這段路上接送學生,都是老師的事。對那些膽子小、身體弱的孩子,牽著走都不行,必須背、抱。胡校長都記不清自己在那段路上摔過多少回了。他經常在夢裡也夢到那段路,或者上不去,或者下不來。這裏曾有一個姓耿的老師,送學生的時候從山上滑下來,腿沒摔斷,卻把左右手各撇斷了一根指頭,山上找不到醫生,耽誤了治療,再沒接上。那之後沒過多久,他就作為民辦教師被清退回家了。楊校長那麼大年紀,不照樣接送學生?就說王安,一個殘疾人,自己平地走路也困難,卻要在最危險的地方充當學生的腿。
村裡喧喧嚷嚷的,都來看這個孩子。興塘村沒有誰有這麼大的女嬰,顯然是外村人抱來扔在大荒樑上的。把一個活孩子扔掉,誰都不會扔在自己村裡。有經驗的人,一眼就看出女嬰有病。在南山人看來,撿一個病孩子回家,就跟撿一隻病貓病狗回家一樣,是不吉利的。擁到王安家的人,分成了兩派意見,一派主張趕快扔掉,不要讓她在家裡斷氣。如果王安真是心腸好,就等她在外面斷氣后,用一領破席把她裹了,埋到土裡,埋深些,免得被野狗拖了去。另一派在探聽了王安撿她的經過後,說這是女孩的命,把她養起來算了,聽說城裡人有兒有女,還買狗來養呢,她長大了,總比一隻狗強!吵鬧聲把瓦屋頂都快掀翻了。兩派人都想用聲音把對方壓下去。正這時,王安的母親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問了這個孩子的來歷,什麼也沒說,就抱著她出了門。溝那邊有個女人正值哺乳期,她要去為孩子討點奶吃。
時間僅僅過了幾個月,楊校長就沒有這麼輕巧了。斑竹的根脈在土地里迅速延展,脆嫩的竹簧在風中發出悅耳的哨音。有了這道屏障,學生們在感覺上也安全了許多。家長們很快知道了這件事,都說楊校長在管理學校,可還沒人家王安想得周到呢。有些性格爽直的人,把這樣的話當著楊校長的面也說。楊校長總是帶著誇張的熱情把王安表揚幾句,可人一離開,他就聽見自己臉上響起咔嚓咔嚓碎裂的聲音,那是他在人前繃著的面子。
南山小學繼續開課,那個缺了一角的破鈴鐺,依然響起。它歷經滄桑,成了真正的老人,聲音越來越嘶啞了。它的疲態似乎不是因為老,而是缺了心氣——眼下,它只能召喚二十四個學生了。這二十四個學生的家長態度明確:無論如何,他們都會讓孩子把書讀下去,他們說雖然小學生是打工,大學生也是打工,但打工與打工到底是不一樣的。他們還同時表態,要交錢,大家都交,只要有一個人不交,就誰也不交。這話的潛台詞幾乎就等於:到頭來,王安一分錢也收不到。
臉有彈性,而且有熱度,但這些信息也沒引起王安的注意。
這天放學后,王安把那十個學生留下了。他說同學們,你們的書學費還沒交呢。
開始是那些沒孩子讀書的人搶,後來,有孩子讀書的也跟著搶。
次日,學生繼續上學,王安和學生都站著。王安沒讓學生分班站,而是站在同一間教室里,沒上課,讓他們自習。倒不是因為沒有黑板,而是王安不想上課。他腦子裡重疊著學校被偷被搶的幻影。他要等村支書回來,驅除這些幻影。
遇到那些心慈手軟的人,動不動就來這麼一句:「南山那鬼地方,哪怕是我的仇人我也不忍心讓他去住!」
「我給你想法填補上。」他說。
楊校長下命令之後,王安不再去學校,只起早貪黑地上山幹活。楊校長罵的那兩聲「閑雜人員」,讓他覺得自己連身份都沒有了。他是農民,不是閑雜人員。農民就要有農民的樣子。山裡的農民,要把臉弄得不像臉,把手弄得不像手,要讓它們變紫,變黑,變成堅強有力的疙瘩!高天之下,白色的山風像永遠吃不飽的狼,隨時都在孤獨地遊走,隨時都在憂鬱地叫喚。這風成了王安真正的知己。
兩個人都沉默了。在全縣範圍內,只有澤光鎮才用扣教師工資的辦法來強收學生的書學費。明白了這一點,閉校長心裏很不是滋味。他覺得王安是在批評他。
家長們覺得這已經不是人話了,本來就是泥腿子,還裝啥斯文?罵吧!於是就罵開了,揪住老師家祖宗八代的女人罵,都罵下半身。
幾十年來,南山人趕了多少趟鎮子?數不清。他們本來覺得自己熟悉鎮上的每一張面孔,可這時候才明白,鎮子是別人的,不是他們的,就是平時去慣了的種子公司、榨油廠、鐵匠鋪,也奇異地陌生起來。種子公司矮矮的一間房子,現在顯得非常高大,榨油廠里機器的轟鳴,像從來就沒有聽見過,鐵匠鋪里的藍色火苗,如綢緞般富麗逼人。家離鎮子雖有幾十里路,天長日久地走慣了,也並不覺得遠。可現在的感覺,鎮子就好像是在天的那一邊。他們要去過的,是一種嶄新的、祖祖輩輩都沒經歷過的生活。以往跟鎮上人打交道,都是買賣關係,從根本上說那算不上交道,價錢談好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現在則不同,現在他們是去租人家的房子,在山裡人的觀念里,房子修起來就是自己住的,怎麼能租呢?租用人家的房子,也就等於住在別人的家裡,他們怎麼能夠住到鎮上人的家裡去呢?鎮上人的家裡不像山裡人家那樣是土地板,年年月月的,土地板被雞刨,被水浸,被掃把掃,東一個坑西一個凼,鎮上人家的地板最差也是磨石,有的還拼了花崗岩或亮閃閃的竹木,有這樣地板的屋子,別說進去住,就是站在外面望一眼,也生怕自己的目光把人家的屋子看髒了。
他覺得,家長們不會把事情做得那麼絕吧,畢竟說來,我教了他們的孩子呀。
中心校終於動作起來了。在這段時間輟學的孩子,不僅是南山小學,其他好多村小都有類似現象。有些地方還出現了老師跟家長打架的惡劣事件。家長要孩子輟學,孩子基本上都跟南山小學一樣,錢還分文未交,老師們害怕到時候閉校長依照開學時報上的名冊清點人頭,就對那些家長們說:「你們書可以不讀,錢不能不繳。」
閉校長噴了幾聲鼻子,大聲說:
家長們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去鎮上租房子,陪孩子讀書。當然不能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同去,兩個人同去,家裡的田地就荒了。房裡久不生煙火,也會遭蟲蛀,遭蟲蛀的房子,很快就會垮掉,成一片廢墟。要是那樣,連一個窩也沒有,哪怕兒女在外面掙再多的錢,這個家也算破敗了。總之只能去一個人。在他們進入暮年需要相互攙扶的時候,為了家裡的第三代人,他們必須分開。
王安把錢接過來,咧了咧嘴,說了聲謝謝,就朝門外走。
一同回到中心校,閉校長讓王安把應該上交的四成書費拿走了。
閉校長對小夥子說:「好的,好的。」閉校長在教師們面前那麼強悍,可來到鎮政府輝煌的大樓里,卻顯得那麼卑微,對那個乾乾瘦瘦的小夥子說話,也希望自己能夠彎腰。腰太粗,彎不下去,他就把圓鼓鼓的膝蓋屈了一下。
銀珠哭起來了。山上有泥土怒吼的聲音,有山石滾動的聲音,她受了驚嚇。王安翻身起來,進了母親的卧室。母親在摸索著找燈繩,王安說:「媽,你睡你的,我把銀珠抱過去睡。」母親嘟囔著說:「跟你睡,看把她壓住了!」王安說媽,不會的,你自己睡吧。或許是母親理解了兒子想抱抱女兒的心思,或許是她實在太累了,她沒再拉燈,任兒子把銀珠抱走,只是交代王安:現在涼下來了,要給她蓋床布單子。
王安正要喊人,男主人出來了,沒等王安說一句話,就大發雷霆:「我準備好了你不來拿,沒準備你又來了,我就不給!」
緊接著,楊校長發出了命令:「這是學校,閑雜人員不許隨便進來!」
王安打斷他們:「我現在不是老師了,你們別叫我王老師。」
王安自己沒回答,他母親幫忙回答了,母親說:「他是人,不是狗,你們想把他趕走就趕走,想喚他回去就回去!」
在澤光鎮,只有王安一個人沒參加考試。他是代課教師,他連參加考試的資格也沒有。
操場邊上也種著洋槐,大概是人來人往太過頻繁,將表層的土帶走了,褐色的樹根暴露于外。把臉拼得血紅而且想著自己有三條腿的王安,沒有注意到這些樹根,於是被絆倒了。那一下摔得很重,牙尖磕在樹根上,扎破了樹根褐色的老皮。絆倒之前,他的身後還有一些人,可那些人迅捷地從他身旁射了出去。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沒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搶到食物。
「這我就放心了。」閉校長說。
王安一把將她摟進了懷裡。
王安是山裡的教師。
連續好幾天,王安都被家長們糾纏。
這句總結把鄉鄰們想說的都說盡了,於是大家附和幾聲,起身,拍屁股,回家或者下地,罵罵咧咧地照顧孩子和老人,沉默如石地侍弄莊稼。
說到這裏,王安嘩啦啦滾出一串淚水。
銀珠說:「爸爸。」
家長們好像忘記了,這些老師跟他們一樣,都是做了好些年農活的農民,其中一部分還跟王安一樣,是代課教師,只不過幹了教師的活,並沒有教師的身份,真要撕破了臉皮,誰話里的骨頭都不比誰軟。老師們說:「你的孩子領了書啊,買書是要錢的,我又不是你家孩子的親爹親娘,總不能由我出錢幫買!」家長們就把孩子的書抱了來,往老師的腳下一摜。老師說還差那麼多呢。家長們說:「那些狗屁玩意兒,早就扔了。」其實沒扔,而是做了鞋樣,糊了壁子。老師說:「扔了咋行?扔了也得還回來,還必須是新嶄嶄的,我發下來是啥樣就是啥樣。」老師又說:「就算你把書原封原樣還回來了,這些天我教的知識呢?也得把我教的知識吐出來才成!」
我們在回憶,說著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巔,露出春的生機。我們的故事,說著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時光,留在我們心裏。一遍一遍甜蜜回憶,春天帶來真誠友誼,我們眼裡的春天,有一種歡欣,啊……這就是春天的美麗。
閉校長確實生氣,當時靳老師走的時候,好壞還去辦了辭職手續,胡校長走,竟然什麼手續也不辦,跟他既不打照面,也不打招呼,等於是把他這個中心校校長給炒了。胡校長平時看上去老老實實,甚至畏畏縮縮,誰知做事竟這麼絕。閉校長又跺了幾下腳,朝秘書倒紫砂壺碎片的垃圾桶望了一眼,對王安說:「今天,我正式任命你王安做南山小學的校長,文件慢慢下,你回去好好乾,不要辜負了我的厚望。」王安說謝謝閉校長的信任。可他這次來,不是要校長當的。說白了,在南山小學當個校長,充其量就是個名義上的管理者,何況王安還是代課教師,獨自教那麼多班,工資也才漲五十塊,還是過了兩個月才漲的。王安這次來是要閉校長派人去,至少派一個。閉校長站起身,在屋子裡地動山搖地走了兩圈,說:「這樣,你先乾著。我這裡有了合適的人選,立即派給你。」接著問:「你那山上有沒有人?」王安說確實沒人了,全都打工去了。閉校長說那就只能按我說的辦了。
王安回去沒跟任何人透露這事,連母親也沒透露,可山裡人很快就知道了。他們對山外的世界那麼陌生,但對山裡的世界,老鼠洞里的秘密他們也是知道的,打聽這樣的秘密並不需要費什麼力氣,風也會告訴他們,石頭的臉上也明明白白地刻著。王安的身份一下子就變了,他以前雖然是代課教師,但他領的是中心校發的錢,中心校的錢是鎮政府給的。鎮政府是什麼呢,鎮政府就是國家。王安領著國家的錢,也就是國家的人。山裡人對國家的人有一種出自本能的敬意——但現在王安不是國家的人了!王安自己把自己看成包工頭,山民們更是這麼看。他們外出打工的親人對包工頭大都缺乏好感,打工者與包工頭之間,存在著天然敵對的理由。家長與王安之間,而今也同樣存在著這樣的理由。區別在於,那邊是打工者去包工頭手裡討錢,這邊是王安去家長們手裡討錢。以往王安基本上能把錢討到手,那是因為王安背後有政府,有國家,他們對政府和國家既尊重又畏懼。他們不是把錢交給王安的,而是交給政府和國家的。
人們總是靜靜地,不知不覺地,與那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和平平常常的行為告別……
學校徹底垮了,需要磚塊造屋的人家,就去學校的牆上取。它已經是個廢物,取它的骨肉就既不算偷,也不算搶。那些背著背篼拿著瓦刀去取磚塊的人,幹得光明正大、從從容容。
王安也乾脆放下筷子,傷心地哭起來。
閉校長問:「你還有多少學生?」
這話不能打動任何一個人。政策遲遲不下來,他們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信任。
楊校長笑了一聲:「你娃!想錢想瘋了?我告訴你,別說修乒乓球台,就是做條板凳我也拿不出錢給你。」
中心校的教師對王安也很不舒服。那些處在鎮子核心學校的人,開始很看不起王安,全鎮教師開會或搞個慶典什麼的,吃飯時大家都不叫他。在那裡,除了本校的胡老師,沒人跟他搭腔。後來見他教書那麼厲害,就對他更不舒服了。他們背地裡把王安叫跛子,說:「那個龜兒子跛子,給他一塊骨頭,他就玩兒命地啃!」
王安是不是有那樣的心思?不知道,他對任何人,包括對他自己,都迴避著那樣的話題。但他的另一種心思卻是一定有的:他想自己把女兒教到小學畢業。

楊校長膽戰心驚地走過去,閉校長啪地一聲關了機,乾淨利落地說:「你可以退了,我找到人了。你下個禮拜來辦手續。」隨後把紅彤彤的脖子彎了一下,罵道:「娘的×,臉都丟盡了!」
他栽斑竹的時候,學校已經開課,靳老師站在遠處,悄悄對楊校長說:「好像南山小學是他的一樣。」楊校長也正這麼想,心裏酸溜溜的,但他笑著說:「那小子是個有心人。」
那段時間,簡直是孩子們的節日,檯子還沒成形,他們就把乒乓球拍做好了,都是找一截兒廢棄的木板,用彎刀削出一個把子。三位教師冷眼旁觀,覺得王安到底是個不務正業的人,孩子們卻不這樣看,口口聲聲叫他叔叔,不斷地問什麼時候才能做好,課間休息也要問上數十次。

楊校長說:「這話是不假,但我說的這個人有特殊情況,他得過小兒麻痹症,是個跛子,沒法出去打工。」
家長們失望得腿都軟了。
家長們低聲說:「我們沒有趕王老師。」母親跺著腳怒吼:「你們做的樁樁件件,不就等於是趕他嗎?!」
王安蹲到她身邊去,說:「再叫。」
身後「啊」地叫了一聲。
傍晚稍晚一些,王安回來了。
過後他說:「我知道……這麼乾的不只是你一個人。這證明什麼呢?這證明我們澤光鎮教師的境界高!最近縣裡要我們推一個教師典型。我正在想究竟推誰。你肯定是主要人選之一。你要有個心理準備,回去后弄個成形的發言稿。一旦定下是你,縣裡批准后,今年假期可能要開個先進教師表彰會,你在會上可以好好介紹一下自己的經驗。特別是幫助貧困孩子交書學費的事情,可以作為重點來談。在我們鄰縣,出了個利用周末和假期下井挖煤給貧困生掙書學費的教師典型,大報小報都在宣傳,還上了中央電視台,為那個縣爭了不少光。我們縣文教局盛局長感到很大的壓力,聽說縣委宣傳部邱部長都感到了壓力,他們也想推一個這樣的典型。作為你,雖然沒下井挖煤——我們縣本來就沒有煤礦嘛——但你的地理條件惡劣,身體條件特殊,何況一個人教一所學校,工資那麼低,南山又不大出糧食,你還賣糧扶持貧困生,你的境界一點也不比鄰縣那個教師低。從我們的角度說,如果我們把一個代課教師推為典型,這在全縣乃至全省也是先例。當然啦,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是了,暫時不要外傳。」
王安果然動手了。前些天,他家的豬圈垮了,反正暫時也沒錢買仔豬,父子倆都沒心思立即去把它修好。豬圈建在一個斜坡上,磚頭垮進了下面的竹林里,王安將磚頭撿進背篼,抽空往學校里背。他給父母親撒了謊,說修一個乒乓球台,楊校長答應給他十塊錢。父母想這已經不少了,十塊錢要買差不多十包鹽呢。至於豬圈,反正把豬攔住就算數,豎幾根青岡棒也行。
去中心校交賬之前,王安又來了兩次,每次都是他自己對自己說話。三次過後,他終於不再來了。就算這次他把書學費幫向倩蘭交了,以後還能幫她交嗎?顯然是不可能的。他沒有這樣大的能力。在這個世界上,只憑良苦用心遠遠不夠。
十個學生站在他面前,垂著頭,一聲不吭。那些孩子都穿著破舊的衣服,小脖子上黑黢黢的。向倩蘭的頭垂得最低,幾根指頭摳來摳去,像個小罪犯。王安看著那雙手,手很小,左手指上到處鼓起紅紅的肉疙瘩,那是割牛草時被鐮刀割破的,既不包紮,也不弄葯,讓它自然好,傷口愈合后就會形成這樣的肉疙瘩。這個軟心腸的孩子,王安很喜歡她。王安剛接手的時候,她剛上一年級,現在已經是五年級的學生了,個子長高了,只是依然愛流淚;平時,她在王安面前沒有一點師生的界線,總愛吊住老師的胳膊。知道王安撿了個女兒回來,她一有機會就纏王安:「王老師,把妹妹帶來讓我看看嘛。」王安從沒把銀珠帶到學校去過,一是怕影響教學,二是怕銀珠在學生面前叫他爸爸。
王安說:「https://read.99csw.com好,我就對家長們說,連閉校長也沒見到文件。」
閉校長用舌頭把翹上去的鬍鬚卷進嘴裏,像嚼甘蔗那樣嚼了幾下,眼睛看著別處,哼一聲說:「跟你老楊打了這麼多年交道,你還把我當傻子整了?現在的鄉里,特別是你們南山,把茅廁旮旯都找遍,找得出一個年輕人?他們都出門打工去了,村裡除了橫著揩鼻涕的娃娃,就是走一步咳三響的老頭子老太婆了!聽說你們那裡死了人,要翻山越嶺地找好多個村子,才能勉強湊幾個有勁抬棺木的,這話不假吧?」
這是謊話,自從減掉了農稅,鎮里大大小小的領導就不再下鄉了。他們以前下鄉的唯一任務是催收農稅提留,現在沒農稅提留可收,就等於沒什麼事幹了。成天忙活的,不是去茶館里打牌,就是去縣城購房產、拉關係。
說這話的時候,王安頭一天站在學校的講台上。
現在有乒乓球打了,掉進冰田裡的可能性更大,不是人掉進去,而是乒乓球掉進去。一個乒乓球要幾角錢,孩子們要吊著父母的衣襟哭鬧好幾天,父母才會翻出癟癟的荷包,將幾角錢拿出來,去鎮里買回那蹦蹦跳跳的傢伙。將球交到孩子手裡的時候,常常要附帶賞孩子幾個耳光,罵幾句「敗家子」之類的話。因此,孩子們都捨不得丟掉乒乓球,別說掉進冰田,就是掉進深井裡,他們也要想法將它撈出來。
那個周末,下了很大的雨。南山到處是竹木和山洞,隨便刮點風,下點雨,山野間就有咆哮的氣勢。那天一絲絲兒風也沒有,雨卻下得驚心動魄。山上的雨總是說來就來,昨天晚上,王安還把銀珠抱在懷裡看滿天的星斗,雞叫三巡雨卻下起來了。那雨剛下的時候,也如睡夢中突然被驚醒的人,有點不樂意和責怪的意思。可那到底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說集結就集結起來了,聽那陣勢,還以為是滿天星斗落下來了呢。這樣的雨不是下的,而是像河一樣奔流而來。王安的屋后,緊貼一堵石牆。石牆下是條陰溝,石牆上是一孔廢棄的磚窯。磚窯四周長滿了慈竹。慈竹林里鬼哭狼嚎。不一會兒,磚窯孔噴出黑水,泄進了陰溝里。水擠不動,彼此衝撞廝殺。四面八方的水都往下泄,整個山野發出「吭——吭——」的喘息聲,沉重得透不過氣。在天地的轟鳴聲里,卻有一種將人徹底籠罩起來的靜謐。山村已經不再是山村了,山村被暴雨分割和孤立起來,一個家就是一個世界,每個家都只能自己照顧自己。
父親雖然也覺得自己的話過分,但他想不通,修那兩個乒乓球台,不是說好給二十塊的嗎,怎麼到頭來只給了五塊?他一直對這事耿耿於懷,因此不管妻子怎麼哭,他還是盯住兒子罵,罵過之後就喝酒,醉得稀爛。父親很少離開過酒,越喝越窮,越窮越喝。
可沒過多久,閉校長又帶信讓王安去見他。
會議室里靜得像飄蕩的煙霧。
這是王安的母親教的,也是鄰居們教的。但王安不承認,甚至很惱怒。他是個沒有女人的男人,怎麼就當爸爸了呢!銀珠把他叫爸爸的時候,他彆扭得心裏發慌,一概不答應。
胡校長與王安的目光對了一下,轉過頭對姓邱的農民說:「本來就是你不對嘛,趕快走,不讓你賠償就是好的!」
胡校長也真沒啥吃的,平時煮的紅苕飯,只見紅苕不見米,今天招待客人,米就下得重些,但就意味著他往後幾天只能光吃紅苕。也沒啥菜,只炒了個土豆絲。好在有半瓶酒。
事實上,當年做同學的時候,他們也沒怎麼接觸。但有一回王安記住了她的眼神。
偷這些東西的人,都是那些輟學孩子的家長。
誰也不知道他要去幹什麼。家長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牽著自家孩子的手,跟了上去。王安上了渠堰,一直向北。
夜裡,王安要去學校睡,弓腰駝背的母親一直隱忍著。可這時候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從灶膛里取出燒紅了的鐵火鉗,橫在兒子面前,決絕地呵斥:「你敢去,老子就烙在你腿上!老子的兒子反正是個殘疾,再殘一次還是個殘疾!」
那天王安把全校學生集合在操場上——平時他給學生講話,都是站在平地,今天他卻費不少力氣爬上乒乓球台,在上面顛了幾圈。他說:「還有沒有要走的?要走現在就走!」這是心裡話,他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學生今天少幾個,明天少幾個,那是軟刀子,他寧願挨鋼刀。但最終,那句話沒把學生嚇住,倒把他自己嚇住了。要是真有那麼兩三個學生站出來,他將如何面對這一天?這是極其普通的一天,太陽早早地升起,大地溫暖,鮮花盛開。這一天是值得感恩的。可要是有兩三個學生從他眼皮底下走掉,從此攔腰斬斷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很快學會拚命,學會抽煙,學會喝酒,學會說粗話,他該怎樣向天老爺交代?王安並不信某一個具體的神,可他的心直接與天老爺對話,他的所作所為,都受到天老爺的評判。
該上課的時候,王安卻扛上鋤頭,帶著他的銀珠,進了後山的田地。那二十四個學生的家長,真像他們說的那樣,無論如何都要讓孩子讀書。可王安不上課了,他們去學校跟誰讀書?學校垮成那個樣子,那些參与搶劫的人過後看起來,也很心痛,但並不讓他們心慌。他們好像覺得那是一塊地,莊稼被拔掉了,只要下了種子,就還會長出來。可王安不去上課,他們才明白,在那塊特殊的田地里沒有王安,就等於沒有水分,沒有溫度,這塊地就聾了瞎了啞了。在這樣的地方下再好的種子,也長不出莊稼來!
王安只顧自己「喊」得痛快,沒考慮閉校長的情緒。造孽?誰在造孽?難道是他姓閉的嗎?
從那一天起,王安就每天走幾十里路,接送孩子。雞叫二遍的時候,王安就起床了,那時候銀珠睡得正香,王安把女兒撈在背上,像背嬰兒似的將她用背帶纏起來,拿著手電筒向街上走。女兒貼住他的脊背,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他也願意半夜出門——「你不是教師嗎,你也只能把孩子往別人手裡送!」——他害怕人家說這樣的話,雖然這樣的話終歸是躲不過的。中心校下午五點放學,如果是冬天,家裡活路不緊,加上時間來不及,王安把女兒送到校門口,會等在街上,一直等到女兒放學。如果是熱天,天黑得晚,活路也多,王安會匆匆忙忙地趕回來,犁一會兒田,挖一會兒地,再去街上。這樣過了兩個月,銀珠說:「爸爸,半夜我一個人不敢走路,下午放學我就自己回來吧。」
楊校長雖然可以退休,心裏卻並不痛快。他真心實意想幫王安一把。他那回對王安說了狠話,過後想起來很愧疚,多次想去道歉。但倆人的家隔著好幾道山嶺,王安不到學校來,兩人就碰不上面,專門去興塘村吧,怎麼說也抹不下那個面子。這麼一拖二挨的,幾年就過去了。前幾個月,楊校長遠遠地看見王安背著一大捆活松毛從學校後山的小路插過去,背後看去真像一隻瘸了腿的熊,楊校長的心厲害地酸了一下。都二十九歲的人了,連個對象也找不到,父親已於兩年前得肝癌病逝,母親迅速老邁,腰弓成了曲尺,王安的日子真不容易。
那張紙是向倩蘭上學期得的三好學生獎狀。
他是在嫌少,楊校長想,這五塊錢還是我掏的私人腰包呢,一分一厘都交上去了,哪還有狗屁班費。楊校長心裏有些不舒服,但他看見王安踩高蹺走路的姿態,還有他被瓦刀割傷的手,心裏熱了一下,把王安叫住了。他走到王安身邊,說王安哪,你想沒想過你的將來?像你這個樣子,開不了山,犁不得田,你以後的日子咋過?你爹媽的年齡跟我也不相上下了吧,他們管不了你一輩子的。何況你家還欠那麼多債!——你為啥不去學門正經手藝?
也就僅僅這樣了……
王安怎麼也沒想到,在他們去鎮上報名的前一天,二十四個學生的家長,帶著各自的孩子陸陸續續來到了他的院壩里。他們來的時候,王安正在坡上,鄰居跑上他屋后的田埂,高聲呼喊:「王安,你的學生看你來了——」王安聽不見鄰居的喊聲,但這沒關係,那些散布在田野山林中的農人,會把這喊聲一個接一個地傳下去,最終傳到王安的耳朵里。王安手裡的鋤頭揚上半空,這喊聲就被風吹來了。風裡有熱。王安把鋤頭一撂,蹲下身,哭了……
閉校長毛髮很重,一天不刮臉,他的臉就跟南山小學的操場一樣,亂蓬蓬的。現在就是如此,這讓楊校長越發地畏懼。
王安渾身熱起來,他大聲說:「同學們,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
原來,那個電話是派出所打給他的,七村小學的一個老師在茶館里搖色子賭博,數錢的時候被派出所抓了個現形,讓閉校長去領人。閉校長打算把那個教師發配到南山小學去。
這件事大概給鎮政府帶來震動,終於指示閉校長召開全鎮教師會議。
拐棗樹紋絲不動,像在沉思。
日子一天天過去。王安一如往常地守著那所學校,工資還是那麼多,學生卻少多了。六年級只有四個學生,全校學生共四十七人!其他村小的教師見到王安,不再叫他跛子,也不叫王老師或王校長,而是稱王教授。轉來轉去只有四十七個人,不就等於帶研究生嗎?眼下,有的大學教授一次性帶博士生也不止四十七人呢。這稱呼比叫他跛子還「毒」,王安是教師,教師守不住學生,就是失職。而且他明顯感覺到,這四十七個人中的一部分,還會中途從他手裡溜走。他捧在手上的是水,隨時可能從他粗大的指節間漏掉。像周漢這種早先出門打工的孩子,已經做出了榜樣,他們不僅不花錢,還給家裡掙錢。家長們已越來越不關心孩子的學習,只是關心孩子的個頭。只希望孩子的骨頭長快些,在最短的時間內,給出能夠去辦理假身份證的理由。
銀珠又哭了幾聲,便貼著王安的胸膛睡沉了。王安摟著她,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她的手壓住。他還用一件衣服捂住銀珠的耳朵,免得她再被驚醒。這一團熱乎乎的生命哪!王安很沉醉,很幸福。但有一些東西,讓他迷茫,讓他永遠也解不開。在這片大山裡,某一個女人生下了銀珠,但那個女人不要她了,她成了他的女兒,他摟著這個女兒睡覺,卻不知道她的母親是誰,不知道那個女人長成什麼模樣!
南山的冬天特別冷。冰柱子從山澗垂下來,不是白的,是青黑色的。有些小孩子不懂事,伸出舌頭去舔,當他們嘗到類似金屬滋味的同時,舌頭就被冰「吃」住了。這時候必須迅速用斧子把冰柱剁下來,用火烘烤,要是動作稍慢,舌頭就會變黑,變硬,輕輕一震動,就脆生生地斷掉。南山人為了蓄水,一到冬天就把絕大部分田地變成冬水田。學校周圍,除了背靠的那面山,其餘三面全是冬水田。冬水田結了冰,白亮亮的,要是出點太陽,能把人的眼睛晃得老半天看不見東西。操場邊是紅沙土,這種土連長一點野草的營養也不願給,全是光板板的斜坡,學生下課打鬧的時候,稍不小心就可能掉進冰田裡,嗖地一聲,從這頭滑到那頭。如果遇到薄冰,它就咧開嘴——先是咧開密密實實的皺紋,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嘴張大,將人吞進去。冬天的水渾身都長著牙齒,抓住你,就狗一樣朝你身上撲,被救起來時,往往面目全非。
他沒再跑,而是走。
王安的母親聽到這話,凄哀地對兒子說:「娃娃,你是哪輩子作了孽,要去給那些不要天良的賣命哪。」王安看不清自己的前生,他回答不了母親的話。母親讓他不要去學校了,王安沒聽,時間一到,依然一瘸一拐地朝學校走去,在那個孤零零的山坳里搖響鈴鐺。
「誰要我去鎮上住,八抬大轎也抬不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又一個夏天到來的時候,胡校長已經離開好幾個月,王安獨力支撐一所學校快滿一個學期了。胡校長剛離開的時候,王安特地去中心校找閉校長。閉校長捧著茶壺,聽完王安的話,他把茶壺朝地上一扣。剛扣出手,立即弓腰想把茶壺接住。這是他專門託人從湖北宜興帶回的紫砂壺,十分珍愛的。閉校長只有四十多歲,腰卻圓得有水桶那麼粗,有人笑他永遠都不能跟人握手。因為手還沒握住,肚子就把人家給頂開了。因為胖,彎腰相當困難,不僅沒把茶壺接住,蹦起來的碎片還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個紅點子。校長室秘書小心翼翼打掃的時候,閉校長跺了一下腳,對王安說:「這樣的人,走了好!娘的,對教育事業沒有一點忠誠之心,留下來也靠不住!」
閉校長的痛罵,以及強迫教師們加班的事,也是讓中心校教師不喜歡王安的原因。

這顯然是大話,你王安又不是當年的秀才,秀才有那麼多田產,而你王安卻是南山上的窮吊子,這事誰不知道呢?你的老賬是否還清了也難說,撿來的女兒也大了,快到上學的年齡了,你把自己賣了,也拿不出錢幫那麼多人繳學費。退一步講,就算你有那個能耐,家長們也不感興趣。說穿了,他們早就不想讓孩子讀書了,即便不交學費吧,書費還得交,即便書學費全免了吧,孩子待在學校里,還不是白耗!雖在深山之中,但他們也聽說了,現在的大學生畢業國家也不管,也找不到工作,也只能去給別人打工——與其花費無數的錢財讀完大學再打工,不如現在就去!
已經很久沒看到王安了。
這話聽上去讓人覺得恐怖,好像南山不是一座山,而是青面獠牙的鬼。站在山腳望上去,土黃天青,山崖峭立,真有些鬼姿鬼態。可這個「鬼地方」卻是南山人的全部。
王安想把孩子抱起來,可是他不敢,他怕一不小心就把那個活孩子抱成了真正的死孩子。
王安目送著村支書離去,直到他走進被林子遮沒的小路。
中心校不僅財務室加班,整個學校都在加班。畢業班馬上就要參加升學考試了,應屆班也要參加期末考試。閉校長下了死命令:再不允許村小超過完小(中心校全名叫澤光鎮完全中心小學)的事情發生。閉校長雖然領導的是全鎮小學教育,但最直接的官銜,還是中心校的校長。當初王安奪了第一的時候,他口頭上表揚王安是個人才,但心裏是難受的。校里的教師會上,他拍著桌子罵娘,說你們這麼好的條件,連南山小學也比不了,連一個跛子也比不了,你們羞不羞!你們要是知道羞恥,就往牛胯里鑽他幾個來回!
「我想在操場上修兩個乒乓球台。」
王安帶著一個很不明確的信息回了南山。那天他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在山裡,所謂天黑,就是天地慢慢收攏,像口袋一樣把什麼都捂起來。還沒進院壩,王安就聽到上面傳來鬧鬧嚷嚷的聲音。那是興塘村的家長們在他家裡等候他。母親剛割完豬草,收拾了雜活,把銀珠抱在懷裡,坐在昏黃的燈下,一言不發。王安站在門口,看到了母親的白髮,也看到了她在陰影中愁苦的臉。王安叫一聲:「媽。」
近處沉寂著,遠處的山山嶺嶺,卻響著母親怒吼的回聲。聽者的身上像爬滿了螞蟻,螞蟻都鑽到他們骨頭裡去了。一個個臉上發燙。
王安說:「你再叫一聲。」
閉校長聽到這消息,抹著臉對王安說:「走,我帶你去找鎮領導。」
這一次,王安走進校長室的時候,閉校長用他的紫砂壺泡了新茶,泡來不是自己喝,而是遞給王安喝。王安很局促,說這咋成啊!整個澤光鎮的教師,誰不知道閉校長的紫砂壺別人連碰也不能碰的。閉校長說:「你嘗一口,看味道咋樣?」王安雙手捧著茶壺,還是不嘗,可閉校長溫和地催促他。閉校長站在他面前,龐大的身軀給王安一種熱嘟嘟的威壓。王安就吸了一口,嘴唇與壺嘴隔著一段距離,但一點水星子是碰到舌尖上了。「好喝!」他說。
閉校長聽完王安的敘述,把頭靠在椅背上,一言不發。他的頭仰得太靠後,王安只能望見他滿是褶皺的脖子。王安說:「閉校長,我去找鎮領導。」閉校長把頭抬起來,眼睛看著地面說:「算了,別去找了,為你收入的事,我不知跑了多少趟了,我就沒有一次碰見他們。就算找到他們,他們會管嗎?他們成天都在抱怨,說自從不收農稅提留,鎮政府那個算盤就打不轉了,他們都快喝西北風了。」沉默了好一陣,又說:「王安哪,南山小學就那個樣子……說真的,在我心目中,沒把你當成下級,而是當成朋友和兄弟,是朋友和兄弟就要說真心話。對你個人而言,你教也是白教啊……當然,這個話你是不能外傳的,即使你不教,也不能說是我勸你不教。你回去好好考慮一下吧。」
「既然書學費都交了,為啥還輟學?」
為掏出一個確切的信息,他只好利用周末去鎮上,找到了閉校長。
王安說:「問得好!白猴是一隻很講義氣的猴子,它當然要管黑猴。就在一年之後,它向猴王說,自己有個朋友,住在南山,它想去把它帶過來。猴王馬上同意了。白猴那麼可愛,它朋友一定不會討人嫌。白猴回到南山,黑猴是多麼高興,它說兄弟啊,你終於回來了!白猴說我回來了……兩個老朋友抱頭痛哭了一陣,白猴就講明了它回來的意圖。黑猴一聽,心都涼透了,它說還是以前那句話,要去你自己去!白猴苦口婆心地勸說,告訴它外面的世界有多麼寬廣,多麼神奇,但它費盡口舌,黑猴卻不屑一聽。它認為白猴全是胡扯!黑猴這麼有信心,是因為這樣的同學們:白猴外出這一年裡,黑猴想念它,擔憂它,也下山去找過白猴。黑猴同樣走了很遠很遠。路途中夜晚歇息的時候,只要歇處不像南山,它就憂愁,像南山,它就喜悅;它的眼裡只有南山,它就那麼大個視野,不管它去到哪裡,南山都是它的全部世界。」
「說白了,我就是不想交!你們這些當老師的,除了要錢還知道個啥?人家當年那個秀才,自己修學校,自己拿錢讓娃娃讀書,你們比舊社會的人都不如!既然要錢才能讀書,我不讀那×行不行?不讀書照樣活人!我早就不想讓她讀了!」
可是,等到女兒真正該上學的時候,王安卻改變了主意。自己教女兒,教得好嗎?古代的聖人也要易子而教,何況他。再說活鮮鮮的例子很多,教師自己的孩子,如果在父母手下讀書,往往成績不好。這也說不出個什麼理由,卻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
天底下浮出水面的人物和事件,永遠都只是冰山一角,王安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王安撿的這個女孩這麼大了,倒是有些特殊。那天是個星期天,王安去大荒梁那邊割豬草,回來的途中,他把籃子擱在塄坎上歇氣,突然看到十多米外的矮松垛下有個包裹,紅色的,很扎眼。王安知道又是有人扔了孩子,把眼光移向了別處。這裏除了矮松、亂石和黃土,別的啥也沒有。王安一抬眼就看到了天空。初夏的天空濕漉漉的,潮氣很重,太陽被潮氣泡漲了,一攤一攤地洇開來。
他對了一下賬,大部分學生都把錢交了,但還有十個分文未交。每個學生三百塊,十個就該三千。這就意味著,餘下的時間里,王安不僅要教好課,還要為收齊這三千塊錢努力。胡校長在的時候,他並沒感到多大的壓力,包括王安班上的書學費,胡校長也能想辦法幫他收上來。別看胡校長平時像沒主見的樣子,在收書學費的問題上卻從不含糊。現在只能靠王安自己了。
他蹲下身,伸出根指頭把孩子的臉摁了一下。
南山人覺得,這厚實的土磚牆要管好多年的,在這好多年之內,南山子弟可以坐在裏面安安心心地讀書了。
難堪的沉默之後,家長們說:「我們負責去把學校修好,再來請王老師。」
王安牽著女兒的手,沒說話。
學校只有斷垣殘壁,操場上的草,差不多能淹沒人的胸脯。教室里也長滿了雜草,長得歡歡實實——頭頂片瓦不存,天光照下來,給了它們足夠的營養。
日子一天天過去,銀珠也該上學了。
王安說:「同學們,從前,在南山上有兩隻猴子,一隻白猴,一隻黑猴,吃野果,喝泉水,過著快樂的生活。可這麼https://read.99csw.com過了幾年,白猴變得不快樂了,有一天,它對黑猴說:『兄弟,難道我們直到老死都待在這片山上嗎?我們為什麼不去別處看看呢?』黑猴很吃驚,說:『這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啦,你去別處幹什麼,你瘋了?』那時候,白猴也打心眼裡相信南山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但它控制不住好奇心,說:『我們只出去看看,然後再回來。』黑猴心想:既然你生活在最好的地方,外面還有什麼可看的?它說:『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我沒你那麼愚蠢!』這話讓白猴很傷心,但它還是在某天清早離開了南山。」
中心校沒有學生宿舍,包括南山腳下的孩子都是當天去當天回,山腰和山頂上的,絕不可能這樣。幾十里路啊,孩子又那麼小!天天接送吧,守在家裡的,都是上了歲數的老年人,走路一步三歇,平時上街買包鹽,也是打早出發,天黑才歸。他們沒能力跑那麼遠接送孩子,只能靠孩子自己。孩子自己怎麼行呢?家長們最擔心的,倒不是爬坡上坎。孩子生在山裡,像猴子一樣敏捷,爬坡上坎難不住他們,家長們擔心的是山下那段平路,那麼多摩托車,瘋了一樣開來開去,誰不怕?幾個月前,一輛摩托車把山下一個孩子撞飛了,飛在路旁一塊尖削的石頭上,剖開了肚皮,熱氣騰騰的腸子流汁一樣淌出來。現在大多為獨生子女,有多少肚皮能給它們剖?有多少腸子能像水一樣往外流?
王安顯得有些驚慌失措。他望著院壩里的孩子,就像望著一艘漸漸遠去再也不可能回來的船。孩子們看不透老師內心的痛苦,但他們覺得王老師太可憐了,王老師看上去如同在向什麼東西求救。他把那條好腿的褲腳挽起來,把那條殘腿的褲腳放下去,每動一下步子,他挽起來的褲腿就晃蕩幾下。
李小蘋並沒上前拉他一把,兩人也沒說一句話。
這個故事講完了。
閉校長一直沒派人來。王安在思考把學校玩兒轉的辦法。其實全校學生並不多,也就七十多人,難辦的是這七十多人分成了六個年級。王安把自己當成一個物體來設計,如果是一個兩腳移動的物體,那速度顯然太慢,如果把自己變成輪胎呢?情況一下子就變了!只要給它一把力,輪胎就可以憑藉慣性不停地運轉。他的辦公桌上並排放著六個年級的教材,今天從一年級上到六年級,明天就從二年級倒回到一年級,依此類推。一天六節課,他沒有一節輪空,當放學的鈴聲搖響之後,他才有心思坐到凳子上喘口氣。其實他沒有精力喘氣,不說話的時候,他就開始咳嗽,咳嗽聲像經歷了戰火的旗幟,被撕裂成一塊一塊的破布,沾著血腥。每咳一聲,他就噴出一團白霧,那不是冷氣,而是被他吃進去的粉筆灰。
南山雖然已經通電,但學校不上早晚自習,因此沒把電線拉過來。在這所孤零零的山村小學里,兩個男人在麻雀眼一樣的桐油燈下,一點也沒顧及自己的體面,想怎麼哭就怎麼哭。
王安的眼神慢慢變得虛空。他收回目光,神思恍惚地朝屋後走。
王安跟胡校長的關係一開始就處得很不好。
閉校長把脖子一扭。他好像對這樣的話非常的抗拒。
他首先去了學校。
「晴天一把刀,雨天一包糟。」人們是這麼總結南山的。南山是黏土,缺水時土塊硬如石頭,土脊如刀刃般鋒利,可被水一泡,又變成了爛泥漿。王安下山,幾乎就在泥漿里打滾,不僅褲子衣服上粘滿泥漿,連頭髮上也是。山下去鎮上的那段路,以前沿著河邊走,鬆軟,舒服,一路聽著河水的流淌聲。可現在不同了,沿河幾十里路,擺滿了集沙船,轟隆隆的聲音如同戰場。路面因此抬高了十余米。因為要給集沙船上的人做生意,鎮上的摩托車來來去去,把路面軋出深槽。天晴落雨都戴著墨鏡的年輕摩托車手,總不放過任何機會顯擺,高揚著車頭,貼著人身嘩地開過去。今天也是如此,和著泥漿的積水被車犁出瀑布,傾潑到王安的前胸後背。上街的時候,王安身上的泥漿被太陽晒乾了,又硬又重,像穿著鎧甲。去中心校前,王安到清溪河邊把頭髮洗了——滿滿當當一河的渾湯,證明昨兒晚上下雨的地方不少——至於衣服褲子,他就沒辦法了,只能幹搓一下就去見人。
王安突兀地喊了一聲:「向倩蘭!」沒有人回答他。
這道理楊校長心裏也清楚,但依照鎮上的政策,退休人員比在崗人員每月還多拿十多塊錢,楊校長衝著那十多塊錢也必須退。再說他的年齡滿滿當當,有退下去的理由。不管閉校長怎樣挽留,楊校長就是不依。他說:「閉校長,我給你推薦一個人,叫王安,南山興塘村的,高中畢業已經九個年頭。那娃心特別細,讀書時成績也不錯,發揮失常才沒考上大學。要是家裡有錢,隨便復讀一下,他就是大學生了。」
小學生上課都是嘰嘰喳喳的,平時老師隨便提個什麼問題,即便根本就不懂,教室也會如麻雀鬧林,可今天沒一個人回答王安。他們都看到老師的樣子非同往常。老師的頭髮很柔軟,絨毛似的,睡個覺起來,頭髮就鬈曲得怎麼梳也梳不直。他每天上學前,都用水把頭髮浸濕了,再細心地打理整齊。可今天老師的頭髮卻胡亂絞成一團,在頭頂上形成一個雞冠——這證明王安對向倩蘭不來上學早有預感,心裏擱著事,連梳頭都忘記了——老師的臉窄,牙卻很大,旁邊有一顆齲齒,上課的時候,他盡量不把那顆牙齒露出來,今天卻全部暴露出來了。
不過現在沒人嫉恨王安了,這倒不僅僅是因為他在期中考試中丟了第一,還因為大家打心眼兒里服了他。以前他們背著王安叫他跛子,現在當著他的面也叫跛子,以前叫得惡狠狠的,現在叫得很親切,王安也答應得痛快。
王安辛辛苦苦地跑了十多天,連周圍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勸他:「跑啥呀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得著嗎?未必你有本事一根繩索去把那些失學的傢伙捆進學校?」王安想這話有道理呀,就不再跑了。他的心情也慢慢平靜下來。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有些鳥喜歡迎著陽光歡叫著飛翔,有些鳥則一輩子默默地躲在岩畔底下或陰濕的谷底。森林不會因為有這樣的鳥就不成其為森林,太陽也不會因為有這樣的鳥就不再升起。
銀珠的眼睛里水盈盈的……
王安把女兒送到了中心校,但他卻不能像別人那樣去鎮上租房子,且不說租金很貴,他出不起錢——他又怎麼能放心地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家裡!讓母親去鎮上陪銀珠吧,那更不可能,母親那麼老了,母親已經有差不多五年沒上過街了吧。
「誰也別想把她從我手裡奪走,他媽的,誰也別想!」
家長們都說,娃娃跟了王老師,變得不愛使性子了,成績也比先前好到哪裡去了!
校長室里,氣氛顯得有些古怪。窗外,那些村小的校長們三三兩兩地走過。他們在各村都算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可一到鎮里,都顯得那麼土,那麼可憐——臉很黑,衣服皺巴巴的,即使外面曬著大太陽,他們也習慣性地蜷著手,縮著脖子。
第二天一早,那二十四個學生的家長,就領著孩子往鎮上走去。
王安是有福的,他撿到了一個女兒。
那時候,銀珠的眼皮子早就被瞌睡密密實實地縫起來,聽到爸爸的喊聲,眼睛猛然睜開,從奶奶懷裡溜下來,擠過人群,跑到門口迎接爸爸。因走了那麼遠的路,王安像是又瘦了一圈,汗水從他臉頰上流下來,汗水也比往天瘦。他彎腰把女兒抱起來,請那些站著的家長們坐。家裡只有幾個窄如手掌的條凳,早就放滿了屁股,已沒地方坐了。王安抱著女兒往柴屹嶗走,柴屹嶗里堆滿了青岡葉,他就坐在青岡葉上,還沒坐穩,有家長就提出了他們關心的話題。母親不高興了,咕噥著說:「等人家歇口氣嘛。」銀珠也奶聲奶氣地說:「等我爸爸歇口氣嘛。」
王安精神振奮,大聲說:「同學們,還記得那首叫《春光美》的歌嗎?」
財務室很多人,都是來交書學費的各村小校長,見王安進來,響起一片喊「跛子」的聲音。不過大家很快就被他渾身的干土嚇住了,噤聲不語,待王安規規矩矩地把隊排上,出納員才說:「讓跛子老師先來好不好?他那裡遠,再說他走路又不方便。」出納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子,說這話時很動感情。大家都說:「對對對,跛子先交。」直把王安往前面推。
家長們說:「王老師,我們就是想把你請回去。」
「今天中午,我私人請你們幾個喝酒,都要醉!誰不醉,老子往他脖子里灌!」
王安身子一軟。
許多時候,狠狠地折磨一個人的,還並不是錢,而是日常生活的煩惱……
王安斜著身子釘在那裡,喉嚨里咕嘟兩聲,說:「向大伯,你準備好了,為啥不叫向倩蘭帶給我?」
以往,王安每講完一個故事,同學們都要問:「王老師,你這個故事是什麼意思呢?」今天卻沒有人這樣問。王安從學生的眼神看出,他們都聽懂了這個故事。
大家的心裏又暖和過來了,站起身,跟王安和他怒氣未平的母親打了招呼,還把小銀珠抱起來,說上幾句好聽的話,才信心百倍地離去。
第二天,王安問向倩蘭爹媽的情況,向倩蘭帶著黑眼圈,對老師說:「有人說他們在新疆,有人說在福建。我有好幾年沒看見過他們。」王安以為向倩蘭又要流淚,可她的語調是超乎尋常的平淡和冷靜。王安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擊打了一下,說了聲:「哦。」
雖然這麼久沒上學,但星期幾王安記得清清楚楚。今天星期一,是該升旗的日子。但沒有旗杆,沒有紅旗……王安默默地站立了幾分鐘,去了空空蕩蕩的教室。
王安的頭一直仰著,仰得脖子酸了。當他把頭低下去的時候,已轉過身,走上了回家的路。
王安有些傷心,但並不特別傷心。他想著那個女同學。他希望那個女同學回來,但女同學就像森林中的一片葉子,你只看見森林,卻不知道那片葉子隱藏在哪一根枝丫上。放暑假的當天,王安就給那女同學去了封信,一個月後也不見迴音,他想她是不是換地方了?於是跑到李家村去,去她夫家問情況。她公公婆婆都在,提起她就罵。兩個老人把兒子的死怪罪到了兒媳身上。他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那是一種無比強大的力量,他們不能與那種力量抗衡,只知道兒媳在兒子身邊,兒子由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盒子里的一把灰,所有的責任就應該由兒媳承擔。王安在老人家裡坐了很久,希望他們怒氣平息后能夠告訴他那個女同學的地址。因為大半年前,是由她把骨灰盒送回來的,她離開的時候,不可能不把自己的行蹤告訴他們。兩個老人的怒氣確實平息了,但接下來就被悲傷壓倒,鼻涕口水把前襟都濕透了。王安明白,自己坐在這裏,不僅沒什麼結果,對兩個老人還極不人道。他去問了李家村別的人,結果沒一個人能說得清,因為自從她把丈夫的骨灰盒送回來后,李家村裡裡外外的人就再也沒見過她。王安只好照原地址又寫了信去,接連寫了三封,都不見迴音。
王安回過頭,發現那二十四個孩子,每四人一組,在他身後規規矩矩地站成了六排!
王安站起身,一高一矮地走了。
因為是孩子用,王安把乒乓球台砌得很低,這也剛好讓他的磚夠用。他沒幹過這樣的活,不過也沒什麼難的,調上灰漿,把磚砌上去就可以了。上面的檯子,他先橫幾根木棒,再厚厚實實地鋪上稻草,用盡量平展的幾塊石片子壓上去。
羅偉章,男,1967年生於四川宣漢,1989年畢業於重慶師範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飢餓百年》等三部,中篇小說《我們的成長》、《我們的路》、《狗的一九三二》等二十余部,另有散文隨筆數十萬字。作品多次被轉載。現居成都。
這話聽上去像王安家發財了似的,可山裡人誰不知道他家窮得叮噹響呢!他小時候得病,父母借了不少錢,後來讀書,又借錢,背了一屁股的爛賬,嫁他姐姐的時候,只殺了只兔子招待客人,山裡人至今說起來都紅眼睛,而他王安說話還這麼大口氣!
學生離去后,他就去枸皮村找村領導。村支書和村長都是枸皮村人,但支書去百裡外走親戚了,村長前些天出門打工了。王安沒有停頓,直接往鎮上趕,反正去鎮上還要從枸皮村過,他也不算走冤枉路。
王安高興起來,語調也變得格外親切,他說:「夥計,我有個想法,還沒跟人說過,我今天先給你說說。我想把我一個初中同學招回來教書。你知道,一個人教一所學校,短時間可以,長期下去就不行了,就說眼下,整體成績雖然不錯,可有的班、有的人,成績還是有所下降;成績上升的時候,家長們高興,一下降,就沒人高興了。輪到你你也不會高興。現在馬上就有個班畢業,他們能不能考好,我還真沒有把握。我在想,就算這屆畢業班考得不理想,只要我那同學回來幫一把,明年絕對考好!我那同學初中沒讀完就打工去了,但她是一個聰明人……她是李家村的,離我們興塘村不遠……聽那邊打工的回來說,她的丈夫半年前死了,她丈夫在城裡當蜘蛛人,也就是幫人擦高樓外的牆壁,那天繩子沒掛牢,掉下去摔死了。死得很慘,沒有一根骨頭是完整的。這是去年的事情,我前些天才聽說。拐棗樹啊,如果我給她去封信,讓她回來,你認為她會回來嗎?」
這樣上課,雖然可以照顧到六個年級,但問題也出來了。現在的小學生,如果把課開齊,就有語文、數學、英語、思想品德、科學、體育、美術、音樂、電腦等等。包括南山小學在內,這所有的課程都發了書本,有些科目還發了好幾套教材。比如英語,就有先鋒英語和新標準英語,不僅有兩套書,還有兩套磁帶;再比如思想品德和科學,有國家編的一套,也有省上編的一套;有人傳話縣裡還要自己編一套,據說這樣可以培養學生既熱愛祖國,也熱愛家鄉。南山的小學生歷來都是領回這些書,只留下語文和數學,其餘各科,就交給奶奶、外婆、媽媽或者姐姐,讓她們在雨雪天不能下地的時候剪成鞋樣;那些昂貴的磁帶,被當成遊戲的玩具,替代以往的石塊瓦片,放在地上「跳房子」。王安來學校后,一度也想教學生英語,但事實證明不可能。根本就忙不過來。中心校考慮到村小的實際情況,統考的時候,也只考語、數兩科。
閉校長毛算了一下,而今每個學生每學期交一百八十元錢,這麼算下來,王安每學期比拿工資的時候還多收入千多塊。
外面的家長同樣聽懂了這個故事。

楊校長、胡老師和靳老師都不喜歡打乒乓球,但他們還是很快|感覺到了球台的好處。南山小學沒有高台,以往老師集合學生講話,都只能跟學生一起站在平地上,現在則可以站到球台上去了。站在高處講話就是不一樣,那會平添一種威嚴。乒乓球台離旗杆很近,每周星期一升國旗的時候,老師或學生代表做「國旗下的講話」,也可以站到上面去……
整座大山上,只有一所學校:南山小學。如果你有山區旅行的經驗,如果在你覺得根本不可能有人居住的山坳里突然發現一所孤零零的學校,從學校里傳出並不整齊卻很賣力的讀書聲,你心裏不可能沒有一點反應。南山小學就是這樣,它卧于山腰,背靠山崖,另三面都是蕭索的田地。山腳的人歷來都是去鎮上讀書,南山小學只負責接納山腰和山頂的孩子。這所學校非常古老,據說是清王朝末年一個秀才捐資修建的。那秀才是南山有人煙以來在考場上唯一中榜的人,家裡也有田產。按這樣計算,南山小學就有百年歷史,比澤光鎮中心校早了半個世紀。百年間,它被燒過,被砸過,但風風雨雨都挺過來了。
王安跟在閉校長屁股後面,朝鎮政府走。閉校長那麼胖,但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的,王安需要拼足了力氣,才能拖著步子趕上他。書記和鎮長都不在,閉校長問他們到哪裡去了,鎮長辦公室一個長得乾乾瘦瘦的小夥子說,書記和鎮長都下鄉去了。
王安幹了一個學期,別說自己的六成,連上交的四成也沒收全。
王安把那粒汗珠沾到指頭上。汗珠碎裂了,在風中迅速乾涸,無形無跡。王安問那個孩子:「你爹媽為啥把你扔掉?」四野無聲,只有樑上的風嗚嗚叫著。
但畢竟是一個村子的,他們總不能跟王安吵架,只是罵鎮政府,罵閉校長,罵得肚子咕咕叫才離去。他們大多還沒吃今天的第二頓飯。
向倩蘭住在煙子村,過了野風埡,還要走好長一段路。向倩蘭的家在村口,獨門獨戶,齜牙咧嘴的堡坎上,立著一間齜牙咧嘴的土牆房。房前幾棵桃樹,被蟲蝕得都快死掉了。剛上院壩,一條大灰狗就從屋檐下凌亂的柴草堆里衝出來,氣勢兇猛地嗥叫著。向倩蘭喝一聲:「灰兒!」灰狗立即止住叫聲,溫順地搖著尾巴。
說了這句,話就接不下去了,沉默許久,他才又說話,說的全是自己的私事,從他小時候得病開始說起,一直說到現在。最讓他動情的地方,是父親得肝癌的那些日子。父親病發后,他和母親找過醫生來看,父親把醫生罵走了。他去鎮醫院買了治肝病的葯,父親憤怒地扔到糞坑裡去了。大家都說,父親這樣做,是怕花錢,而他家裡花不起錢。這當然是事實,但另一方面,父親對生命的那種絕望感,只有王安才能理解。他多麼想活下去,但命運不讓他活了。他是在跟命運賭氣。父親死前,肚子腫成一個圓球,看上去身體縮短了許多,躺在床上,就如一隻吃得氣鼓氣脹的蜘蛛。王安講著這些傷心事,心裏不斷湧起酸水,都被他壓下去了。他講話的腔調也沒有變。這幾年來,他努力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讓學生夢想,而不是傷感。他只是希望把事實陳述出來,讓他的學生理解他的難處。
那個假期,王安一直在家忙農活。收了玉米,接著收稻子。玉米有的被土石填了,有的被成群的叼鷹吃掉了。叼鷹像松鼠那麼大,沒有翅膀,但能短距離飛行。它們從這根稈子飛到那根稈子,身輕如燕,抱住玉米棒,用兩隻前爪把外殼翻過來,尖尖的門牙將透黃的粒子挑出,吃得很有信心,很從容,也很優雅。最奇特的是,它們將玉米粒吃得精光,還知道把外殼還原,進行偽裝。這樣,農人就對它們疏於防範,直到收穫的時候,農人才知道上了當,才罵一聲:「這些挨刀的!」今年的稻子也很恓惶,那些成熟早的穀粒,多被暴雨打掉,它們落在田裡,又生出另一些秧苗,秋天已去大半,這些秧苗很快就會成為田野間的敗草,成為某段乾枯的記憶。不過,這些事彷彿都影響不了王安的心情,再怎麼說,只要不賣,糧食是夠吃的。他的腰伏得很低,沉浸於帶著餘溫的土地的氣息里。
王安頂了缺。當王安跛著腳堂堂正正地走向學校,人們才說,王安又是修乒乓球台又是栽斑竹,原來他早就知道這學校是他的呢。
幾天之後,書學費陸陸續續送來了。
那是去學校的方向。
學生們一直垂著頭。向倩蘭的手上,已被吧嗒吧嗒掉下的淚水濕透了。
情緒最激烈的要算王安。
王安不是爬起來,而是有模有樣地站了起來,摸了摸疼痛難忍的牙齒,把身上的灰土拍去了,才向前走去。
她站在那裡,盯住他,哀傷的、濕漉漉的眼睛里照出一個殘疾人的影子。
過不久,上面又來了新政策:所有教師都必須持教師上崗證才有資格走上講台。這政策並不新,因為在城裡早就實行了,然而對澤光鎮這樣山高皇帝遠的中心校,尤其對村小,它卻帶來了不小的騷動。「教師資格證?我都教三十多年書了,我教的學生都當了爸爸,手腳快的都當了爺爺,有的升了中學,念了大學,現在都當處級幹部了,我還沒資格走上講台?」這政策是山外來的,他們覺得山外是一個神奇而古怪的地方,那裡是另一個太陽,那裡經常出一些新招,都與他們的經驗格格不入。
王安還想說啥,可九-九-藏-書男主人將卧著的狗踢了一腳,狗像懂了他的意思,奮力躍起,朝王安撲過來。幸好王安手裡拿著根竹棍,他邊打邊退,一直退到野風埡,狗才悻悻地打了轉身。
王安說:「向大伯,向倩蘭的書學費我已經幫她交了,你就讓她上學去吧!」
閉校長肥碩的身體哆嗦了一下。
閉校長不知什麼時候又買了一個紫砂壺,他說用紫砂壺泡的茶才濃才釅,才入口入心,才配叫茶。王安進去的時候,閉校長正含著壺嘴吸,發出「噗噗」的響聲。王安喊了聲閉校長,閉校長立即放了茶壺,搖著肚子過來跟他握手。「你咋整成這樣?」手還沒握住,閉校長就吃驚得把眼睛瞪得缽大。王安說昨兒晚上不是下雨了嘛。閉校長皺了一下眉頭:「早曉得這樣,你打個招呼明天來交也是可以的嘛。」說了這句話閉校長才想起山上電話也沒一個,王安根本就沒法給他打招呼。「坐坐坐。」他說。王安不坐,他身上太髒了。閉校長硬把他摁到了座位上。不是客座,是閉校長自己的專座,一把高級皮革旋轉椅。旋轉椅太寬大,王安坐在上面,就像放著一個瘦小的玩具。閉校長自己坐到傍壁的長條沙發上后,關切地問:「書學費都交齊了?」王安說交齊了。「工資也領了?」王安說領了。
王安說她是五年級學生,即便把小學讀完,她也還有好幾百塊書學費要繳,她家長拿不出這筆錢。王安說閉校長啊,那是一個讀書的好苗子啊!
南山盛產光棍,小小一個興塘村,就有八個。山裡人有句俗話:家裡沒有女人,男人就要生病。那八個光棍倒是很少生病,但日子過得油鹽不進。雙搶季節,人家忙得腳板打翻,他們卻懶心無腸地攤開兩條腿,坐在樹底下望天。平時碗也不洗,直到把家裡的碗用盡了,再從臟碗里撿出一個相對乾淨些的盛飯菜。那八個人都是手腳齊全身體健壯的,家裡也比他王家殷實,這麼說來,兒子打光棍是確定無疑的了。正是這種確定性,深深地傷了母親的心。
當老師的時候,王安雖然穿得舊,但很乾凈,領子和袖口都洗得發白。而今的王安很不講究了,衣褲上沾著草屑、黃土,還有零星的牛糞。家長們說:「王老師,你好嗎?」
這是什麼話呢?你是老師呀,你不是強盜呀,老師怎麼能把這種不要臉的話說出口呢!
只要不耽誤農活,王安就要忙碌到天黑透了才一瘸一拐地回家。其間,他的手被瓦刀拉了條口子,回家途中掉進了冰冷的堰渠,不過這些事都是農人經常遇到的,沒什麼大不了。
這情景被附近一個收拾菜地的女人看在眼裡,她原原本本地去轉告給了王安的父母,王安的母親罵楊校長不識好歹,父親卻罵自己的兒子,說那狗日的,該背時!讀那麼多書,都讀到牛屁|眼裡去了!看他那副德行,將來不打光棍往哪裡飛!
這件事其實早就存在於王安的心裏。當他的工資被扣下后,他立即感到了生活的窘迫。別看每月只有二百三十塊錢,王安有了這二百三,他家就可以不像以前那樣,糧食剛出來就將大半背到街上去賣掉,結果弄得還沒到春節,就沒糧食吃了。現在他跟母親也要賣一點糧食,作家用,王安的工資就全部用來還賬。他借的老賬已經還得差不多了,但並沒還清,加上又添了個銀珠,他怎麼能丟那二百三十塊呢?別說二百三,二十塊也不能丟的。像今年犁春|水田,只要給二十塊,就可以請人把他家的田犁完,但王安捨不得,人家說跛子不能犁田,他就偏不信邪。這讓他吃了不少苦頭,多次撲進水田,差一點就撲到鏵尖子上。幸運的是,他家養的那頭老黃牛被父親調|教得那麼好,王安不會犁田,經常命令它走錯路子,它都能及時糾正,走到正確的道路上去。不是王安在命令它,而是它在教王安。王安上六個年級的課,備課只能利用晚上,每天都是雞叫第二遍后才能熄燈就寢,有好幾次,他都扶著犁把迷糊過去了,這時候,黃牛就走得很慢,走得很平穩,好像它知道王安辛苦,也知道他是個跛子……
但不管怎樣,他們懂得山外很大,山裡很小,抱怨幾聲之後,就很聽話地去參加了考試。他們一輩子都在教學生怎樣答題,可輪到自己答題的時候,那些題目就不認他們是老師了。那些題目變成了山裡的石頭,叫不答應,摸著硌手。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過關。那些沒過關的,也並沒被取締。把他們取締了,整個澤光鎮的教育就會得病,癱瘓病。聽說現在畢業的大學生有六成找不到工作,但他們再怎麼說也不會想到來澤光找工作,他們眼裡根本就沒有澤光這個地方,就連那些從澤光考出去的大學生,眼裡同樣沒有這個地方。他們寧願在城裡耗著,住地下室,吃得飢一頓飽一頓。南山頂上那個賣了多年瘟豬肉的桂屠戶,生了個女兒簡直稱得上嬌花嫩朵,師範大學畢業后,為了在省城一所中學謀個位子,還陪校長睡覺呢。這些事情在山裡人聽來,怪叫人心酸的,他們卻幹得興興頭頭。不過這樣也好,這給那些考不過關的教師留了機會。上面說,你們還是像以前那樣好好乾,今年考不過,明年考,明年考不過,後年考。
「好,我們來齊聲合唱。」
這話說得太毒,終於惹惱了妻子,她不再罵楊校長,轉而罵丈夫,沒罵兩句,就捂住臉哭。她的臉上到處是山風割出的口子。
兩人喝下幾口酒,王安就說話了:「胡校長,你跟楊校長都誤解了我。」胡校長知道王安指的是他今天扔下的那句話,沒言聲。王安說:「胡校長,我那幾年經常往學校跑,主要是想找個說話的人。從縣城突然回到山裡,我這心裏悶。爹媽在我身上花了那麼多錢,我卻沒出息。那些天,我白天黑夜都想讀書,但要去復讀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只能一輩子待在山裡,我感到害怕,睡過去就做噩夢。我想找人說話,可跟誰說去?在南山,你們才是有文化的人,我就想跟你們接近,但你們好像都不歡迎我。我修乒乓球台也好,栽斑竹林也好,都是為了討你們的歡心。我當時就這麼點想法,我再沒有別的想法……」
這時候的閉校長,不是在講話,而是在傳達別人的話,因此話里沒有水汁,也沒有皮肉。說完那句,他就等著別人的反應。鄰近幾個鎮早就實施了,老師和家長架也打了,別人會有什麼反應?即便有反應,又有什麼作用?閉校長把清冷寂靜的會場掃視了一圈,說大家都聽清了吧,聽清了就散會。緊接著,他又作了這樣的補充:「鄭大明、邱江慧、李桂祥、盛超、王安、周奎山、李兵幾位同志留下來。」
每天放學之前,王安還教學生唱歌。南山有很多山歌,但那些山歌大多是凄苦的,充滿了對人生的感嘆和對命運的無奈。它們就像崖垛一樣呈現出化不開的灰色。灰色是慢性病,會慢慢毒害人,於是王安有意避開,挑選了一些能長筋骨的歌曲。對所有人而言,絕望都是免費的,只有希望才是人世間真正寶貴的黃金。王安最喜歡的是那首《春光美》。每天上午開課之前,全班齊唱:「我們在回憶,說著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巔,露出春的生機……」孩子們回家干農活的時候,也經常把這首歌掛在嘴邊,在南山崎峭廣闊的山野間,到處都充滿了幻想。
風在院壩里輕輕走過。到處不見一個人,連那條兇猛的大灰狗也沒躺在屋檐下。
家長們對了一下眼神。他們聽出來了,其實王老師還是想去學校教書的,只是希望他們去徵得政府的支持,把學校修復之後,不要再發生被偷被搶的事件。
銀珠說:「我怎麼啦?路我都認熟了。」
那次沒有談成,過了幾天,楊校長又去。那是個星期六,也是趕場天,街上吵得像石頭土塊都會說話,車子在人群中擠不動,不歇氣地鳴喇叭,加上雞鳴鴨叫,豬哼牛哞,整條街都被聲音煮著。楊校長心事重重地往閉校長家走,閉校長住在中街,剛把上街走出頭,他就看見閉校長站在一家水果攤前打手機。那枚小巧的手機青蛙似的在閉校長手裡不停地蹦。不是手機在蹦,是閉校長的手在抖。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他這是發怒了。這種時候找他辦事,無異於脫了帽子往釘子上撞。楊校長想避讓,可閉校長已發現了他,還向他招手。
故事講到這裏,二十四個學生完全忘記了開始的憂傷,想象著白猴走出南山之後,會遭遇怎樣的危險,看到什麼樣的新鮮事。
通常情況下,每當領了工資,各村小校長——老師的工資基本上都是校長代領——會結伴去餐館里打頓平伙,王安從沒跟他們一起去過,但此刻他很不自在,也想離開。可他還有話要跟閉校長說呢。
——這所學校是南山人集資修建的,憑什麼只讓那二十多個人體體面面坐在教室里讀書!
王安看著那個瘦小的背影像空氣一樣消失了。
王安衝出教室,沒給任何一個班的班長交代一聲,就往野風埡走。走了一段,他又轉過身,往回走。他突然有了個想法:把銀珠帶上。「把妹妹帶來讓我看看嘛」,這話向倩蘭不知說過多少回了,王安當初以為只是孩子的好奇,現在他明白那不是的。那是因為孤獨。當向倩蘭的爺爺把獎狀撕碎扔到她頭上,王安就知道她是多麼孤獨。她家離煙子村聚居地那麼遠,本來就沒孩子跟她玩,回到家,只有黑屋子迎接她,只有兩個老人的嘆息聲和抱怨聲迎接她。她心裏唯一明亮的東西,除了上學,就是對父母的思念。而從她談論父母時那種近乎冷漠的口氣看來,她連思念也不會了。如果再不讓她上學,繁雜陰鬱的日常生活會攔腰斬斷她的童年。再過幾年,她就會像所有山裡女人一樣嫁人,從此把什麼都不當一回事,跟男人們開粗俗的玩笑。她的臉看上去還是個青澀的孩子,可她很快會當上母親。她的未來是看得見的,扳著指頭也數得出來的。她將辛苦一生,養育她的孩子,直到她的孩子也當上了父親母親,直到她徹底老去,被歲月風乾晾直了事……
閉校長笑笑,把壺接過去,隨即變得嚴肅起來了。他說:「王安啦,有件事情我不得不跟你說。上次我就想跟你說的,但我忍住了。現在是再也拖不下去了,上面催問得緊。既然連民辦教師都取締了,怎麼還能允許代課教師存在呢?這意思你聽明白了吧?我把南山小學的情況和你本人的情況反覆講給他們聽,但人家是按政策辦事,政策是硬的,其餘都是軟的。鑒於南山小學沒教師願意去的現實,那裡的書你照樣教,只是……只是我們再不會管你的工資了。不管你工資你怎麼辦呢?當然不會白乾,我昨天才跟鎮領導談妥了,你把書費收上來,自己留六成,上交四成。你看呢?」
胡校長的家在山頂上,平時住校,王安雖然也有間寢室,但他不住校。他每天放學回家后,都要幫母親干農活。可今天他留下來了。他主動提出要在胡校長那裡搭一頓伙食。胡校長有些意外,說我這裏沒啥吃的喲。王安說未必你要招待我吃龍肉?這麼一說,兩人之間繃緊的弦鬆了許多。
王安這才發現胡校長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抽煙。
每天放學之前,王安都要給學生講一個故事。那些故事可能是寓言,也可能是他在縣城的所見所聞。縣城是他見過的最大的世界,他把那個世界描述得燦爛輝煌。學生們都沒走出過大山,最遠也就去過澤光鎮,老師的描述讓他們驚嘴咂舌,在回家的路上,想著故事中的人和物,哪怕獨自一人,也不會寂寞了。
胡校長在王安之前就站在那裡的,一直沒開腔,姓邱的農民以為他要幫自己說話,沒想到是這樣。他沒拿走一根斑竹,罵罵咧咧地走了。然而,離開之前,他又狠狠地朝斑竹林砍了幾刀。
附近沒有學校,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跟山下那些孩子一樣,去鎮中心校上學。
此前,有家長去鎮中心校聯繫過,中心校決定,這些孩子的成績參差不齊,誰插|進好班(他們稱「快班」),誰插|進差班(「慢班」),得給他們一套卷子考考才行,所謂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因此,中心校要求他們定個時間,統一到學校報到。
回聲灌進他的耳朵:「上學去吧上學去吧上學去吧……」
其實他已經看到文件了,文件上減免學費的範圍,不僅指農村學校,還包括澤光鎮這樣的中心校,這讓閉校長很為難。這幾年來,教師們都在跟他鬧待遇,教師們看到貪官成了巨富,看到生意人發了大財,甚至看到農民工寄回那麼多錢,心理很不平衡。說再這麼下去,我們當教師的連農民工也不如,難怪南山小學的靳老師和胡校長要走人。閉校長經常聽到這些話,耳朵聽出了繭子,他心裏很想說:「我沒用鐵鏈銬住你們的腿,你們想走,儘管走就是!」但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那不是一個校長該說的話。再說大家共事這麼多年,或濃或淡的感情總是有的。他正在想法讓中心校搞一點什麼第三產業,過年過節的時候用紅包去堵一堵大家的嘴,穩一穩大家的心。誰知這邊的包還沒鼓起來,那邊的洞卻裂開了。他覺得上級只知道發號施令,也不想想下面的難處。幾天前,他就給鎮政府和縣政府都打了報告,申述了自己的理由,表明就算村小減免學費,中心校也不應該減。但他心裏也清楚,這種報告可以作為一種聲音,但並不起什麼作用,就像鳥發出一種聲音,聽不聽都在別人。
家長們無言。他們中間,即使沒趁亂搶過學校,也為書學費的事跟王安吵過架,有的人甚至跟向倩蘭的爺爺一樣,唆使惡狗追咬過王安。一時間,雙方都沒言語。過了一陣,家長們說:「王老師……」
學校跟普通農家一樣,修的是高門檻,王安那天帶著謙卑的笑,兩手扶著門框,先把那條短腿邁進去了,再身子一斜,把長腿邁進去。山村小學無等級之分,校長和普通教師都在一間辦公室,當時三個人都在,都很不愉快地盯著他。他走到那張松木拼成的辦公桌前,從褲兜里掏出一包香煙——王安自己不抽煙,那包煙是頭場專門請人帶回來,等著這一天用——很不靈便地啟了封,抽出一根來,雙手遞過去,再抽出一根來,雙手遞過去。三個人接了他的煙,臉色好轉了。沒有多餘的凳子,胡老師把自己的凳子讓給王安坐,王安擺著雙手推辭,腳底下沒站穩,差點倒地。
村裡沒有誰答話,卻把銀珠嚇哭了。她見奶奶要烙爸爸的腿,跑過去把爸爸的腿抱住了。
剛才還氣沖沖的男主人,這時候開始唉聲嘆氣。家裡沒油吃了,連鹽也沒有了。其間,女主人牽起破舊的衣襟擦了一下眼角,不聲不響地扛著鋤頭下地去了。而今,全靠這些衰弱的老人經營這片貧瘠土地上的莊稼。王安知道不能耽擱他們,再說時間不早了,他自己也要抓緊往回趕,便站起身,把十三塊錢遞給男主人說:「你先留著用吧,錢湊齊了再交給我就是了。」
風起處,拐棗樹枝葉翻動。
他們本來應該星期一去報到的,但這個星期二是趕場天,山裡人總習慣在趕場天才往鎮上走,因此他們決定星期二去。
想起這些,胡校長心裏很酸。更何況,在他們的遭遇當中,這還算不上苦處,真正的苦處是挨門挨戶去收書學費,那是山村教師的鬼門關。每學期,村小教師后兩月的工資都被中心校扣著,學期結束,全部書學費交上去后,才能領到手……

沉默了好一陣,他感到閉校長一定要他表態的時候,他才自語似的說:「閉校長……我不幫那個學生交錢,到頭來我會被扣得更多。我就是這麼個想法。」
我們在回憶,說著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巔,露出春的生機。我們的故事,說著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時光,留在我們心裏。我們慢慢說著過去,微風吹走冬的寒意,我們眼裡的春天,有一種神奇,啊……這就是春天的美麗。
她是想讓全村人都聽見。
四天過後,村支書回來了。他到學校來轉了兩圈,說:「都成這個樣子了,還叫個啥屍求學校?既然大家都在搶,找不出個人頭,那就算了。反正學校是大家修的,現在合夥把它搞垮了,也算扯平了。」說完這幾句,村支書就反剪著手,走出學校,上了長滿車前草的田埂。
王安說:「有錢就給我兩個,沒錢就不給,我無所謂。」
佝僂的老人抱著孩子,就如一隻年邁的袋鼠。
他們平時就是這樣坐成六排上課的。
從那以後,王安再沒有跑到食堂去「搶」過飯。
王安接過錢。微弱的光線中,他覺得錢的票面是那樣深沉,帶著奇異的重量。
輟學是有傳染性的,尤其在南山這樣的「鬼地方」。短短兩三天內,教室就空了,像遭了災荒的莊稼地。玉米被毀了,稻子被毀了,指得出個道理,而且對這道理往往是聽天由命。學生輟學,王安卻指不出道理,指出來也心裏不服。他去各班點名。他本來不需要點名,誰來了,誰沒來,他看一眼就明明白白。可是他偏要點名。他這時候有一種自虐的心態。點了名,王安就讓教室里的學生一個一個地站起來,他走到學生面前去,摸摸他們的頭。放學后,他再沒時間幫助母親干農活,也沒時間抱一抱女兒。他去輟學的孩子家裡走訪,說的都是同一句話:「你們反正還一分錢沒交,到時政策下來,學費不交就是了,你們著什麼急呢?」
王安又在操場邊轉悠了。這時春天已經到來。王安這回背來了幾叢野斑竹和一把大鋤。斑竹命賤,石骨子地里也能生長,王安想把它們栽種到操場邊的坡面上。在南山,斑竹有一個別稱,叫雷響竹。意思是幾聲春雷滾過,它就醒過來了,一枝發十枝,十枝發百枝,王安只需在每個坡面栽上一叢,今年過去,就會形成蔥綠的圍欄,學生就再不會掉進水田裡,乒乓球蹦下去的可能性也會大大減少。
竣工的那天,楊校長把他留了下來。楊校長避開兩個教師,單獨把他請進了自己的寢室,從口袋裡摸索出五塊錢來,對他說:「我沒想到你娃心那麼硬,為掙錢啥事都忍得,但我沒多的錢給你,只能給你五塊。村小都是被中心校管起來的,學生的書學費按人頭全部上繳,我們的工資也由他們發,根本就沒一分錢的辦公費。你總不能因為修了兩個乒乓球台又去找村民捐錢。當初翻修學校的時候,大家沒計劃這些東西,證明他們認為不需要!孩子到學校來是讀書的,不是玩兒的,玩兒累了,就沒精神讀書了;再說,哪家的孩子放學后不割牛草撿柴火?干這些事都要體力,要是在學校就搞得筋疲力盡,回家就幹不了這些活。這五塊錢是從班費里出的,你拿去吧。」
但中心校的閉校長對王安很肯定,閉校長說:「楊傳民教了一輩子書,最大的貢獻就是推薦了個人才。」
這樣,胡校長也走了。南山小學,只剩下王安一個教師。
那些把孩子扣下的家長,倒是讓附近的學生娃帶了話,說他們這樣做,不是對王老師不滿,而是對鎮政府和鎮中心校不滿。
事實上也沒那麼難,世世代代都住過來了。白天有太陽,晚上看月亮。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也笑,也哭,也爭吵,也做|愛,也離婚,也生兒育女。總之都過著一樣的日子。因此,南山人對上面那句話是相當反感的。反感過了頭,就不僅不覺得自己苦,還騰出心思去同情別人。他們說:「陝北那地方真不是人過的,挑擔水回來要兩頭見黑。」或者:「新疆去不得,風一吹來人就被沙子埋住了!」可陝北和新疆畢竟都太遙遠,南山屬大巴山系,很粗糙地聳立在四川省東北部,關於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他們也只是聽說而已。這種同情基本上失去了對象,顯得很沒意思,因而南山人不再為天下憂,只去同情鎮上的人。
而王安卻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很興奮,他一掌拍在拐棗樹身上,就像拍在老朋友的肩上,大聲說:「我想她一定會回來的!她獨自帶著八歲的兒子在外面過日子,多難哪。回到家鄉就好多了……等些日子吧,聽說她上班那個廠的工資半年結一次賬,等到了六月尾子上再說吧。」
哭聲傳出室外,傳到黑沉沉的田野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