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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

雪夜

作者:燕壘生
一塊足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石頭壓在一堆碎木片上。這塊石頭呈方形,上面還積著點雪。在石頭下面,橫七豎八地有二三十條短繩,被這塊石頭壓在下面,染成了紅色。
「在喝酒?」
象按中了一個按鈕一樣,一個上海人從房裡蹦了出來,叫道:「廣東佬,啥個東西,勿要唔輕頭……」話沒說完,另一個上海人把他拖了回去。大概出門在外,都不想多事吧,那個上海人也自覺理虧,反正只住一宿,他要罵也隨他罵兩句了。
旅客也多半走了,不能把他們老關在這兒。何況,人人都有不在場的證據,因為人人都吃完飯後躺在炕上睡覺了。
我拍了拍頭,說:「對了,我去跟他們說說,退他們一張鋪的錢。」
「啥個筆錄,人家伊嘸沒殺人。」
這時,一條廣東漢子從房裡探出頭來,打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道:「同志呀,來這裏擠一擠吧。上海人,丟累媽。」
「來這麼多人么?」我的頭上汗又下來了。總不成讓這禿子在過道上窩一宿吧?那老頭還不依不饒地追問:「經理同志,沒房了么?」
他有點詫異地說:「你這兒房間就這麼幾間么?」
他走了。我打開那個小包。在一包錢上面,壓著一把象牙梳子。
一輛吉普車開了進來,兩個人跳下車。都是穿著警察制服的年輕人。
「如果說這塊石頭是被人扔上來的,那世上恐怕沒一個人有這麼大力氣。你看,這房子雖說不算太高,也有三米多,一個人有這麼大力氣么?何況,那天窗是關著的,屋頂卻沒有人上去過的痕迹。」
那一車人足有三十多個。為民招待所有三幢樓,二十幾間房,一下子塞得滿滿的。我忙前忙后,那些吃飽了撐的來看冰燈的南方人一個個穿著軍大衣,象黑瞎子似的亂罵,說是這麼個破地方,空調都沒有,連電也老停。一副暴發戶的嘴臉。
我嘆了口氣。還好,我還沒拿出酒來,不然准叫他拿走。我咬開了瓶蓋,倒了一杯,一飲而盡。
紅英她們來的時候,她才十七歲,高中剛畢業吧。那一年我也正好師專畢業,因為出身不好,回鄉來了。紅英就住在我家隔壁九*九*藏*書
「哈哈,我有什麼心事,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這時,忽然發出一聲凄慘的叫聲,很悶,也很短。他一下蹦了起來,筷子頭上夾著的一條酸菜也掉在地上:「出什麼事了?」
我站在門口,不敢靠得太近,看著房裡的一切。
我收回思緒,那個禿子正在窗外苦笑著。我道:「唷,怎麼不睡?」
「那麼,就是吊著的,你不見石頭下有繩子么?」
「帶我們去看。」
他指著那幢木屋。我轉過視線,說:「那是老毛子時候蓋的,沒辦法住人了。」
「可能是某個過路人,某個旅客,某個神秘的殺人者。」他的臉上還是帶著點高深莫測的笑意,「可是,誰也不知道這間房裡一定會是死者住的。知道死者會住這間房的,只有一個人。何況,兇手還忘了一件事,雖然未必會成為證據,但終究是個破綻。」
他也笑:「還沒呢。對了,這樁案子可真奇,就算你說要謀殺吧,手段也太奇了,那麼大塊石頭,怎麼弄到房裡的?明明房子從裏面閂上的。」
他端起盤子,向那幢木屋走去。
和我的。
那兩個警察以極高的專業性把石頭移開,在石頭上拚命取指紋,把那些血水浸透了的繩子放進塑料袋裡,拍完照后又把屍體裝進了一個口袋,嘴裏道:「好了好了,讓讓。」
我的身上發冷。我小聲說:「可會是誰乾的呢?」
我也笑了,找出了一個杯子,給他倒了一杯,說:「老同志是公安局的?」
「這個倒不是。」他笑了笑,「律師。」
他點點頭,道:「這也可能。兇手可以用一根長繩子橫過天窗,然後把石頭吊在這繩子上滑過來,到天窗的位置再割斷繩子,石頭就下來了,也可能解釋天窗為什麼會關上的。可是,這周圍比就幢木屋高的樹遠在幾百米外,這個工程量太大了,也不可能的。何況,要有這麼大的強度,必須用鋼絲繩。可冰天雪地的,就算他能布置好,可收的時候怎麼收?所以也不可能。」
石頭當然不是染料。那些紅色是從石頭下一個奇形怪狀的物體里流出來的。如果發揮一下https://read.99csw.com想象,那是個人體,不過這個人的頭部正好在這塊石頭下面。這塊石頭上的雪大多化了,地上也濕漉漉的。這間房子是很老式的木結構,房頂呈梯形台狀,上面那個一米見方的小平台是一塊厚木板,連著一根繩,在下面一拉可以拉開。這個機關是為了燒火時排煙用的。這種老式房子,窗子很小,而且不是玻璃窗,外面有風時不能開的,所以用這個天窗排煙,床靠著火塘,正對著天窗。原本床是靠牆的,可大概昨夜太冷了,那個人把床移到火塘邊,那塊頂已經關上了。
我把鑰匙給他,說:「今天下雪,天冷,你自個兒燒火塘吧。」
他笑著:「是么?我可沒說,自首雖然會得到寬大,可還是要坐幾年牢的。你年紀還算輕,怎麼會想坐牢呢?」
他笑著走出門,我看見他眼中,閃爍著一些什麼光。
我眼前,好象又出現了那個好聽的聲音。
我不再說話,從炕席下摸出個包。那是下個月給招待所添傢俱用的。他咧嘴一笑,一把從我手裡搶去了包,說:「這才象樣。照舊,鑰匙給我。」
「你讀過蔣捷詞么?『一片春愁待酒澆』?」
「呵呵。」
儘管我早已是個酒徒,可是這一杯酒還是讓我周身仿似火燒。
「好了,不要你操心了,」我笑著說,「公安局自然會有主意的。」
他象變戲法似的從衣服里拿出一個錫箔紙包著的扒雞。我笑了:「老同志,你倒是瞄著我來的。」
他笑著,看看天,道:「回去的車快來了,我得走了。」
混鬧了一陣。劉松把我叫到房裡向我詢問了一下。我告訴他,昨晚上我和那個禿子一塊兒喝酒,喝到下半夜,聽到那一聲響。他做完筆錄,關照我隨時聽候通知,和另一個走了。
我站直了,是那個禿子。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可是,他的眼光一下渙散了,伸手在盤裡夾一條酸菜,夾了半天夾不上來。
「慎信,你叫我有什麼事?」
死者是這個村裡前任村革委會書記的兒子,他是昨天晚上住進我這個「為民招待所」的。公交大巴開到這兒算是終點站,前面幾百read.99csw.com米就是江了。昨晚開始封江,渡船不通,旅客也只好在這兒窩一宿。昨天他進店時,正好一大車子人扔到我這兒。
「那幢樓不能住么?」
我打掃著地,把老五也打發回去了。出了這麼件事,當然不能再開,起碼停上一兩天。
我看著油燈。燈火一明一滅,象是喘息。我低下頭,小聲說:「紅革,你也知道,現在生意難做,集體的錢我也沒辦法用……」
我笑了笑:「還沒走?」
把老頭子安頓好,我去廚房裡打下手。我這個招待所經理,是上上下下全來,反正也是只有五個人的集體企業,忙的時候,連大菊還上過一回廚。
「這個不用你管。喝,還有狍子肉,你不會下毒吧?不過諒你也不敢。」他從盤裡揀了塊肉片,扔嘴裏美美地嚼著,「這個算利息,我拿走了。」
「丟累媽,真犀利。」
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放在桌上,說:「一個父親在那史無前例的革命運動中失去了自己的最親的人,過了許多年他想回到他那最親的人死去的地方。當他發現他的親人曾經有過一個愛她的人,為她不惜犯罪,你說,這個父親會怎麼做?」
「睡不了,那幾位廣東同志的鼾聲比火車汽笛還響。你在喝酒?沒什麼菜啊,來,我這兒有點。」
我笑了:「東不可能西不可能,你說怎麼回事?」
我看了看四周,大菊已經回家了,老五在廚房裡哼著二人轉,大概也在喝上兩盅。我說:「我沒叫你來啊。」
他咧嘴一笑,道:「別跟我裝傻了,這個月的份子準備好了么?」
大菊走過來說:「經理,那兩個上海人包了一間,可只有兩個人住。」
那個上海人撇著嘴,差點是把我轟出來的。我回頭苦笑著對那個老頭子說:「老同志,要不,你到我值班室里睡一宿吧?」
她的聲音如銀鈴一般閃亮。我獃獃地看著她。她梳著頭。「真可惜,我家裡那把象牙梳子沒拿來。那把梳起來可很潤的。」她的頭髮象瀑布流下,她的淚水象珍珠一樣,圓圓的。那個畜生。我想衝出去,她緊緊地抱著我。那也是個下雪天,天很冷,冷得象刀鋒。就在那個木屋裡吧,在那https://read.99csw.com個她受過侮辱的地方,她把她的身體裸|露在我面前,清白的,沒有一點瑕疵。

她的身體已經沉沒在江心裏。我看著冰下,她的臉上的笑容,我不再有淚,永遠不再。我有的,只有血。
一個人把頭伸到石頭下面,當然不是件正常的事。這個人看來也並不是吃飽了飯沒事幹,把頭探到石頭下玩玩。何況,這塊石頭出現在野外很正常,出現在房裡,壓住了原先的床,而床上還有一個人,那就更不正常了。
在那個木屋裡,在擁抱和淚水中,我醒來時,她給我留下了一把電木梳子。那種其實很便宜的梳子,在雜貨鋪里賣八分錢一把。她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下了她的名字。
「是,是,劉同志。」
那兩個警察進了屋子,在裏面搗鼓著。我還想湊近了再看看,可兩個廣東人已經擠在門口,象門神一樣。我只好從他們之間的縫隙里向里張望。
我扔掉了掃把,頹然坐倒:「不用說了。不過你放心,我會自首的。」
我沖那頭正在幫兩個上海人搬行李的大菊叫道:「大菊,給這位老同志安排個房。」
「呵呵,你在幫那幾位廣東同志搬東西時,我發現你在看見他們帶著的幾瓶黑方時撇了撇嘴。而你衣服下,還凸出一個酒瓶的樣子,我就知道,你愛喝酒,癮還不小。我出來時就想你准在喝,有心想擾兩口,又怕出師無名,正好還帶了點熟食,也好投石問路了。」

我說:「老同志,您放心,我就是搬鋪蓋睡地下,也要讓您住好了。」
我回過頭,一個禿頂老頭子很和氣地對我說:「經理同志,我還沒房間呢。」
「沒房了,全滿了。」
「勿來事格,儂格個人啥格事體,房間撥了吾拉還要退出來,勿來事格。」
剝了頭狍子,叫炒菜的老五給我留點肉片,再燉一個亂燉,待會兒烙上幾個大餅留在鏜里,我就去忙了。
紅英。
我安排了明顯是營養過剩的幾個廣東人住下,四個一間被湊合著擠得滿滿的,他們佔去了六個人的空間,真不知道哪兒找來了這麼些個大塊頭。我在他們那種稀奇古怪的「丟累老母」聲中點頭哈腰地退出門https://read.99csw•com,擦了下汗,一個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離開那幢房子,點頭哈腰地迎上去。開客棧的出了命案,那可不是好兆頭。那個年輕人摸出一張證件說:「我是縣公安局偵察科的劉松,你是為民招待所的負責人么?」
「這倒也不難,從外面扔進去不就成了。」
……
「其實殺人很簡單。」他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那些繩子並不是用來綁石頭的,而是浸過水后在外面凍得跟鐵棍一樣。用那樣十幾根繩棍排在天窗上,然後在上面壓一塊石頭,打開天窗。當屋裡點燃火塘后,熱氣向上升起,那些繩棍還原為繩子時,再也支持不住了石頭的份量,於是,石頭『砰』一聲掉了下來,而天窗自己合上。」
兩個警察抬著大包小包出來,抬上了車。那個劉松大聲對擠在院子里的人道:「請大家配合一下,做個筆錄。」
天暗了下來,外面的雪還沒停,電倒依慣例停了。我在值班室里點上了燈,正準備就著火爐吃點東西,門帘子一下掀開了,一個黑乎乎的人影鑽了進來。
「不對。」在煙氣中,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你內心非常痛苦,我看得出來。我可是專做這一行的,見得多了。」
「砰」一下,我眼前金星亂冒,他收回一隻醋缽樣的拳頭道:「少來,你為了紅英殺了我老爹,這筆帳我只跟你算是一個月一千,便宜你了。你想不想坐牢抵命?」
他的臉上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說:「當然不會是直升機。用直升機當然可以做到,那麼一場雪,聲音也早混在風裡,我們都發現不了。可是,死者不過是個村裡的平民,至於這樣子么?」
「沒辦法,一般只是過路的司機歇個腳的,誰知道來這麼多人。」
我停住了。身後有人。
我抬起頭,看著他:「什麼意思?」
「差不多,怪不得觀察力這麼強。」

他的酒癮也不小,還有煙癮,抽的也是關東蛤蟆煙,和我倒是很象。我們吞雲吐霧,喝得雲山霧罩,大概有兩個小時吧。反正就著在火塘上熱著的菜,還啃兩口大餅,倒也不覺得時間過得如何了。忽然,他說:「慎信,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心裏好象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