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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拉斯/China

道格拉斯/China

作者:葛水平
小姑、小叔兩半碗,
婆娘不說話,男人是一家之主,心裏雖有許多不快,只要是馬寶貴說下的話,怨歸怨,恨歸恨,一千一萬個不痛快,自己男人的話是聖旨。她摸黑上樓,翻倒存著的小米,扛下來遞給馬寶貴,婆娘說:「別叫馬村人笑話,你做的事,拴住牲口嘴,拴不住人嘴,你言是言非,叫人家笑話了,過日月,沒臉。」
窮人家添人進口,戰爭把僅有的一絲幸福都抹掉了。
王廣茂把碗在鼻子下聞聞,覺得香,拿過一根兒筷子在精花細瓷碗里攪了攪,把筷頭上黏的奶水漏到嘴裏,舌頭貼著嘴片兒咂巴幾下,想努力品嘗奶水的味道,他眉頭上皺出一個疙瘩,什麼也沒有品出。
王廣茂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境地,趕緊閉了嘴,抬起胳臂,兩手交叉著,把想要說的話用在兔子身上,兔子的腦袋歪了下來。王廣茂把半死的兔子放在一叢灌木下,像又不放心,起了一塊石板壓上去,兩手的濕泥在屁股上抹幾抹。
王廣茂起身,看到馬寶貴的婆娘疑惑地往這邊望,笑了下說:「呵呵,就是腸干,幹得厲害。」轉眼走得沒影了。
月月問:「甚味道?」
騎在馬上的龜田小隊長在行進中夾住了馬步,往後遙看一眼馬村的景物,他不費一點工夫就查到了美國大兵的下落。遠處,聚集在一起的馬村人像一堆爛泥,壓住地上的降落傘,正在相互爭搶不休,他獰笑了一聲!
王廣茂稀罕地說:「你還怕日本人?維持,咱不去抓那個怪?毀了我三畝玉茭,要是你不幫我,想著通知日本人來抓,我不怕掉腦袋。」
想想,覺得他一定不知該怎麼吃,他自己也就撈了一碗,拌了辣子、蔥、芫荽,往嘴裏送,魚魚往嘴裏放時,來不及嚼,衝著喉嚨眼溜下肚了,吃一口,馬寶貴比劃一下,「日他娘,月月做的魚魚,就是好吃!」
王廣茂說:「我忘了,你是個比聾子還聾子的人。」
馬寶貴不說話了,他知道王廣茂不是個牢靠人,說話不思想,沒有頭腦。想著明天,這事情就怕壞在他身上,不如要他離開馬村,才不壞事,明天的事自己挑起來大包大攬,才能免去道格拉斯受難。把王廣茂弄到哪裡去?他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去處,這張嘴走到哪是說到哪。突然想到,這人容易壞事,不如滅了他!他彎腰摸了摸腿腳上插著的刀子,身上熱了,有汗冒出來,他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琢磨著怎麼下手,還得沒有聲響。
王廣茂說:「主要缺糧,看他那個頭!」
雨下大了,雨把滿世界下成了水,日本兵是頂著雨淌著水來馬村的,馬上坐著龜田小隊長,穿著雨衣,地上跑步的日本兵淋著大雨,雨落在臉上,一個個看上去像哭成的淚人。馬村戶戶遭殃,什麼也沒有搜出來,日本人把馬村的大小老少集中在了村尾上的澇池邊。馬村人原想,雨下得這般大,從戰爭開始到現在,日本人沒整隊來過馬村,最多是幾個兵來逮雞,趕牲口,這天氣,日本人不來了吧;地皮被雨泡得爛透了,婆娘們是小腳,踩在爛泥地上拔不起來,還都來不及跑,就被日本兵從各個屋裡生生集中在馬村的澇池邊。
巴掌拍響時,河溝里的蛤蟆就不叫了,四下里的拍巴掌聲合圍著,走到了玉茭地的深處。
王廣茂說:「我說呢,玉茭咋就長腿腳了。」
馬寶貴下意識地縮了縮頭,用袖管抹一抹嘴角上的飯茬子,他也聽到飛機越過頭頂的聲響,以為是日本人的,沒有想到不是,慌忙把院子里木籬笆拴上,拉起王廣茂走到院角的茅廁,張望一下屋子和四周,瞅見婆娘正忙事兒,就急忙讓王廣茂進去,兩個人臉對臉蹲下。茅廁里的秋蠅子舞繞繞地亂飛,兩個大男人在茅樑上,一邊蹲一邊拉話。
對面河溝里的水流得嘩嘩響,幾隻蛤蟆叫著,太陽斑斑駁駁瀉了一河,風很細,粗糙的雲在遠山那邊盤旋。王廣茂看到一隻蛤蟆渾身發綠,腮幫子鼓著一個泡,叫聲呱呱呱,一河蛤蟆跟著開始呱呱呱叫。

一雙兒女的哭聲,此起彼伏,王廣茂突然真正地害怕起來,他覺得有大禍要降臨到馬村了,他渴望有人能信他,他走近一雙兒女拍了兩下,看到婆娘臉上流下來的淚蛋蛋,想幫她抹一下,倪月月抬起胳臂擋了過去。
馬寶貴急著處理後事,早點趕去草坊日本人據點彙報二十團騎兵連的情報,把美國兵安排到哪算安全呢?
馬寶貴說:「不知道的就別問了,是上客。」
秋天雨水足,灌木長得陰氣旺,王廣茂蹲下時閉著氣,瞅著河溝對面的莊稼地,想著哪個地方有動靜,他好竄下去,一個蹦子蹦過去。
馬寶貴沖王廣茂壓低了聲音,「他弄,總是有原因。」
馬寶貴說:「作難也得想!你想想?」
澇池邊,牛屎和驢糞蛋被雨水泡開了花,滿澇池雨,把天地連在了一起,人臉都藏在了雨中,唯獨澇池岸上,鋪著塊大雨布樣的東西,讓馬村人好奇,都不清楚那是個啥東西。有人互相小心打問,沒人清楚,只聽雨敲在上面,混合在四周嗡嗡的日本話中。
婆娘說:「只見過兩個婆娘騎茅梁,沒見過兩個漢們騎,一塊兒拉鐵蛋呢!」
月月說:「你才不知道呢,他不是!」
王廣茂沒好氣地說:「月月的奶。大個子經不起餓,月月說讓試試。」
馬寶貴說:「嘿嘿,半個字半個字喊,也不見得聽懂!」
馬寶貴抬頭看,自家的閨女小青一根手指頭伸在嘴裏來回吸。
王廣茂仰著細脖子說:「維持,我差一點沒命了?」
王廣茂說:「哪有假話,我上山抓草兔,沒成,怕是給那怪抓了,要不然,不找你維持。」
王廣茂說:「總比剝我的皮少疼!」
王廣茂開始歡喜了,知道:這頭畜生是在叫喚他呢。
馬寶貴的話觸動了王廣茂,紅漲了臉,緊跑幾步趕到龜田馬下,張開手臂,想接住舉起來的娃,卻見龜田劃了一個弧度,手裡的娃像煮餃子似的,丟進了馬村的澇池。王廣茂驚跳了起來,一個蹦子撲進澇池,池底的淤泥吸住了他的腳,看著娃在水面遊盪著,哭聲遊絲一般斷下來。
他們讓道格拉斯趴在驢脊上,一人扶著他肩膀,一人扶著他兩條長腿,這樣子走一陣,騎一陣。磨蹭著走回村,一路上,馬寶貴想著村裡的那幾頭牛犢,他打算回村后把牛犢趕來,在美國人落下玉茭地周圍踏幾圈,造個假象,這樣一隊牛蹄都是往東邊的神頭嶺走了。馬寶貴這樣,是為給隔山草坊日本人據點一個交代,這樣可以明確告訴日本人,八路軍二十團的騎兵隊來過馬村,不知來做甚。不久就離開了。
馬寶貴說:「坐著吧,我往回返了。你坐著,娃娃們就往大里長了!」

王廣茂的心情一下壞了,頭腦也清醒了許多,自家的玉茭地一大片倒伏,玉茭嫩得像水泡兒呢,就被這美國兵糟蹋了,說沒看見就沒看見了!你馬寶貴還敢嚇唬我,屍求,怕你!
馬寶貴拍拍手,拍拍袖,把腰帶解了下來,翻起布衫,露出赤精幹瘦的肚皮,差一點把褲往下擄。馬寶貴要王廣茂照著他的樣子做,翻出肚皮的王廣茂,看著美國兵,發現他笑了一下,手柔和起來,把槍抱在胸前。
馬寶貴說:「人家有槍,放槍彈了,你聾了?」
雨中的風把馬寶貴噙著淚的喊送過來:「日你娘!王廣茂,你瘦得只剩下筋骨了,你怎麼就立著還是個人呢——!」
王廣茂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啞然笑了。
馬寶貴想了想說:「人我肯定要弄走,不會連累你,你只要保證,不多說,裝了啥事情都說不知道,也沒見他掉進你的玉茭地,我就感謝不盡了,你真要說,我擋不住,但你真要說,我也讓你說不成!」
聽王廣茂講下午發生的事情,月月知道西屋住下了外國人,她從沒見過外國人啥樣樣,自己坐著月子,不好出門去瞧,她讓王廣茂說得仔細點。王廣茂大展口才,把一些細節弄得入神;聽說人家不吃飯,要吃洋麵包、火腿、牛奶、冰水,月月笑得眼淚往出掉了,加緊往嘴裏送幾口,放下碗,坐鍋,怕火上做飯慢,讓王廣茂在外抱柴燒地鍋,一會兒鍋燒開了。月月攪拌了高粱面,往鍋里溜魚魚,魚魚跑得歡,點了三次涼水,月月說:「滅火吧。」
王廣茂看窗外,月影兒偏西走了幾丈,銀色的碎屑般的光點子撒在一對兒睡熟的娃娃身上,他動了動舌頭想說什麼,嘴裏淡兮兮的,什麼也沒有說出來,走到門口,門扇的黑影下人看上去精瘦,兩根腿把一條黑布夾褲撐成羅圈樣,歪坎著頭,吊著一邊的肩胛骨沖門外說:「烙餅子是個正理,喝你的奶,我難受!」
月月白了他一眼說:「不懂事理!」
馬寶貴傻傻地看,想不出頭緒來。
娃娃哪能聽懂歌,倪月月是給自己唱,憋著氣,把唱當糧食度飢荒。
「好馬在腿上,好漢在嘴上。做個人情,你以後見了人,臉上都好看。」
王廣茂說:「弄不好就是真想家了,想家了。」
王廣茂知道自家不如人家的屋,前後土坯,不是屋是窯,黃土崖下掘的土窯窟窿。祖上沒能耐,沒賺下一磚一瓦,王廣茂原來覺得在一個村裡,吃一樣的飯,做一樣的事,人家住屋,自己只能住窯,人家當「維持」,自己平頭百姓一個,真有點兒不平等,只到自己婆娘月月養了龍鳳胎,他一下子覺得,啥富啥貴也沒有自己婆娘的肚子富貴,吃一樣的飯,做一樣的事,自己的能耐,就比別人大,人前人後,也常有了高看自己的心況兒,敢和馬維持眉頭高低望上兩眼,叫板幾句。
王廣茂說:「不怕,黑里我光了睡,漚了皮還能長。」
馬寶貴加重了語氣說:「笑談人呢,讓我靜一會兒,天亮還早,想出法子我就把美國人弄走。」
馬寶貴舉了燈,讓道格拉斯跟往窯掌走。看到那個偏洞,道格拉斯突然一絲驚慌,不是惦念生,畏懼死,是覺得就這麼樣聽這兩個人擺布,聽不懂話,又不清楚是什麼意思,他夜裡雖是和衣躺著,但外面的動靜,透過窗戶看得明白,槍握在手,時刻都沒有離開,他想儘快與政府軍聯繫,不想在這樣陰潮的地方躲下去。他不喜歡眼前的人,不喜歡這個窯洞,四周看起來很臟,聞著發霉的食物,吃不下東西,他只在執行任務炸日本人的據點,對據點周圍的人他沒多大興趣。他不往窯掌走了,對這種捉迷藏的遊戲他一點不感興趣,他想用強硬的態度抵制眼前發生的事情。
牛屎驢糞滑倒我。
唱的是窮人歌,上地、做活唱,生了娃,炕上坐了唱,唱給娃娃聽。月月不認識字,她有一肚歌,她要娃們安靜下來,等她喝了米湯水,生奶餵養。
馬寶貴說:「把小西窯收拾出來,就住幾天。」
聽是自己的婆娘,馬寶貴覺得她真是鼠肚兒,雞腸兒,比王廣茂的嘴還賤,他想發作,但這節骨眼兒上,婆娘半夜三更鬧起來,頭髮長見識短,決定不和她糾纏,他輕身輕腳,繞了個大彎,走到王廣茂的窯窗下。調整了一下心情,抬了門搭子敲門,壓了氣息,貼著門縫,「有事商量,你出來一下,廣茂。」
沒等王廣茂抬腳走,月月說話了。「就住我的窯,上門是客,不能遇了事就把人家往外趕。怕小鬼子盤查,我把他藏在窯掌處的偏洞里,原先那裡放糧食,現在空著,有幾口空缸閑置在裏面。他藏進去,等鬼子走了,再出來,一般人看不出那裡有洞,內里有倆仨人空當,我把立櫃搬過去擋住洞口就行,要是你倆有事情不在,我也能照顧他。救人救到底,落人情不落話把把,不能說半路,就要人家走了人。」
「抓著了,守了幾天不見它,總算抓著了。」
婆娘跟在他的屁股后,臉上掛著淚,出氣急促,油燈下一副飽經滄桑疲憊不堪的神情,馬寶貴走著挪著,心軟了:「娃他娘,是不是你心裏也苦,是不是?」
道格拉斯坐到小西窯的炕上,用自己的急救包把腿上的傷口包紮一遍,他坐著不動,好奇地看周圍,窯洞里塞滿令人窒息的雜物,他的心不能完全靜下來,地上有驢拉的屎,四周牆上到處是玉米芯堵上的洞,隱約聽到老鼠打鬧的聲響,緊張的神經,傷口的疼痛,一切的一切,上午還在浩蕩層疊的雲海中翱翔,現在隨著一頭扎地的飛機,眨眼間牛頓的蘋果樹還在眼前,卻看不到蘋果了。他聽到胃腸嘰里咕嚕直叫,他是餓了,給主人打手勢有什麼可以吃的?折騰這麼一趟,都餓了,王廣茂打手勢,看著他,「別著急,都等著『維持』回來安排。他答應了安排你,就要九*九*藏*書管你吃。」
王廣茂有些緊張,想早早看到美國飛行員,畢竟是幫助中國人打日本的,又是長了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樣樣。他不顧附近的馬寶貴,急忙往裡插,人走得急,玉茭葉子弄得嘩啦啦響,突然腳前一棵玉茭「當」一聲跳了起來,迎面打到了他的臉上,玉茭葉子粗厲糲的,把臉打得麻酥,他莫名其妙地停下來,還要往前走,被繞著趕來的馬寶貴拽了一把。
馬寶貴說:「你沒見過的多了,皇帝騎茅梁還有太監記錄,見過沒有?我出去辦個事,晚夕回來。」
眼看事情忽然被王廣茂弄炸了,馬寶貴急了,他沒想到龜田還沒等他回話,就害了人了,心裏一下沒了譜,經王廣茂這麼一罵,尤其是在日本人眼皮底下罵,這道格拉斯是跑不掉了!馬寶貴急著沖澇池喊:「王廣茂,你那淹死的娃不是你的種,你知不知道?他是我馬寶貴的種!馬村人都知道我和你婆娘月月好,你雞|巴哪有那能耐!你上來!你還有日子和月月生,不值得為那娃不管不顧啊!那事情你哪裡知道啊,你上來,閉了嘴,你什麼都不清楚是不是?!」
驢駒子叫喚夠了,尥蹄子朝前方澇池裡跑。澇池裡的水是雨水積下的,有了天日,水面浮起暗綠色和灰褐色的臟物,驢駒子用嘴撥開,撥到兩邊,伸到水裡去咂,驢咂得很長很長,咂得王廣茂的耳朵都豎起來了。驢駒子咕兒咕兒的咽水聲,比癩蛤蟆叫還響,這麼咂了一會兒,提起水淋淋的嘴,換一口氣,換氣當間看了王廣茂一眼。
王廣茂搶著說:「舉了手進去,他看見了,知道沒有槍!」
「讓道格同志上你家?」
王廣茂說:「丸。」
王廣茂的心裏激動了一下,站了起來扭轉身子看,心中像是有一隻草兔在跳,他的腿有些發酥,想往山脊高處爬。他的一雙兒女一來,就要往大里長了,應該有個好耍子,飛機上有好耍子沒有,他不知道,但是,他就想著應該有好耍子,怎麼說飛機也是西洋人的東西。打了幾年仗,還沒有見過有飛機落下來,倒是揀過炮殼爛彈頭什麼的。陰暗的林中,眾多樹木蔽掩,他揉揉酥軟的腿,瞅著豁亮地方揪出力氣要抬腳走人,看到天空有一個很大的豬尿脬降下來,降到山下河溝邊的玉茭地里。太陽光把豬尿脬下拴著的一個人反射到了半山腰子上,著實嚇了王廣茂一跳。他看到那個人不是人,臉長得和猴子臉一樣,那鼻子尖得能勾到下巴頦上。
王廣茂話在腔子里長出來,人家的都是話,自己的話走人家耳朵前就結了老繭,「我是土疙瘩插屁股往裡迷,我的話算個屁行不行!」
王廣茂思想亂了陣腳,有些可憐自己,把美國人弄回馬村,不吃這,不吃那,搶了娃的奶,還不如看見裝了看不見,當時讓日本人弄走他,現在來事兒了,讓日本人知道,就得挨槍彈。王廣茂覺得有點尿緊,站起來就地撒了一潑,「那麼,想把那美國人弄哪裡去?」

說話當間,兩個人站起了身子,馬寶貴要王廣茂先走,自己安頓一下婆娘就相跟著。倆人說定在王廣茂的窯堖上碰面,一起去河溝邊上的玉茭地。
突然,倪月月懷中的兩個娃開始哭上了。倆娃的哭聲切斷了雨滴,王廣茂走過去要替月月抱娃,看到馬寶貴指著他,說是他的地。
坐在山脊上觀察有兔出沒的當下里,天空有一架飛機拖著煙「嚓嚓嚓」越過王廣茂的頭頂,王廣茂用手捧了額頭深吸一口氣歪著脖子看,聽得落到了山背後的飛機「轟」的一聲:那飛機想是撞成了一堆碎末子。
馬寶貴聽他這麼說,很不高興了,你王廣茂憑什麼說人家,人家來這裏打日本容易嗎?命都搭上了,就是吃天上星星,咱也得弄個星星差不多的給他,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想爹娘!
王廣茂說:「不走,怎麼逮得住人家。」
月月吹滅了燈。
馬寶貴覺得自己確實是多餘人,也覺得,婆娘是多餘人,搖頭苦笑,直戳戳地盯了婆娘看,麻稈的亮,滅了,他感到自己的婆娘和她身後的夜色,是那麼破舊破敗,了無生機,婆娘的臉是黑的,身後的泥牆是黑的,拉長了距離,院子里的洋槐是黑的,長滿青草的山峁是黑的,馬村是黑的,眼前的一切、所有,黑得徹底,黑得焦枯,黑得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黑得像黃連湯那樣苦!他想不清楚戰爭為什麼落腳在這裏,皇天后土,戰爭的黃塵遮沒了一切!馬寶貴看著自己的婆娘,自從娶了她,他從沒敢想過別人家的婆娘,只是當了雙料人物,他不得已才做了個假象出來,不然他沒有多少行動自由。他不想讓她整天跟了自己擔驚受怕。前些日子,因為出門辦事兒,發現婆娘相跟著,他只能繞道兒拐進了村上一戶人家,看那戶人家的婆娘正在院子里搬曬南瓜,他走過去,在婆娘的屁股上順手摸了一把,那婆娘閃了一下腰,大聲喊了一下:「你手爛了?」馬寶貴說:「不是手爛了,是中間癢了。」一邊說一邊往人家屋裡走,他知道,此時自己的婆娘一定小跑著往娘家哥哥那裡求救,趁這空當,他才脫了身走開了。馬村的男人都知道馬寶貴變了,換了一個人似的,只有婆娘們在一起說閑話,說到他時,都說他是「嘴瘋腰不瘋」。他不讓婆娘知道自己在干別的事情,因為婆娘是馬村的閨女,當地的大戶,上有哥下有弟,不像他自己單槍獨馬,要是自己出事兒了,她娘家人擔當不起,爽利弄得她乾脆啥事也不清楚,哪怕她能恨上自己,也算是萬一他哪天走了,婆娘思想起他來有個緩解的由頭。
馬寶貴說:「快退回來,救不成他,咱都沒命了。」
王廣茂說:「國民黨是咱中國人。日本人,是不是你靠山?」
王廣茂說:「弄牲口好說,你和他講,我想要他降落傘,要它鋪炕。」
馬寶貴瞪了王廣茂一眼,「行了,你端過給月月吧,她吃了,做一鍋高粱魚魚來,不吃,我換換面,再不吃,再想辦法。人家是客,是打日本的,也是命大,他去閻王殿,指不定中國閻羅殿還不收他呢,可憐的,做鬼沒人要。」
馬寶貴看著驢駒子,心疼地說:「也不看看馱啥東西,弄我的驢駒子來,不出一年的牲口,怎讓它一下就馱一個二百五!」
馬寶貴說:「你實聾了?」
馬寶貴提起糧食口袋,讓婆娘快叫醒閨女出門。婆娘突然覺得,自家的漢們好久沒要自己的身子了,既然他說想挨挨,黑了燈就讓他挨挨自己吧,扭捏著,伸過手拉他褲腰帶,馬寶貴沒明白似的,彎下腰,甩起小米布袋要走,婆娘在身後急喊一句:「下著雨,就那樣當緊,五更等不得天明了?」
婆娘在他身後,小心小膽跺一下腳,馬寶貴沒扭頭,婆娘緊著提一口氣,想再喊一聲,見炕上的閨女翻了身,想著天亮的事,她不敢消停,把那口氣咽下來,壓在了肚裏。叫醒了閨女小青,拾掇好屋子,一路摸黑走過村街,馬村靜悄悄的,走著,心裏有幾分不平,過了村街,想著自己的漢們是真變心變性了,當著閨女的面不好發作,仔細辨認著腳下的路,雨水把路上的浮土濕透了,三寸金蓮不把活,緊拉著閨女的手說了一句:「你爹的良心爛得和稀泥一般呢,大下雨天都不知道把你抱了送到舅舅家,做了維持,就讒人了,不害人家笑話!」
我給你唱個好秧歌。
出了門看看天,天色壓抑,如他在異國的心情。
你是政府軍嗎?
「驢,我日你娘,驢,我日你娘!」
他想到王廣茂的婆娘、雙生娃,婆娘正好坐月子。
王廣茂有些委屈,突然想哭,鼻頭酸了一下,他自己也奇怪,一個大男人哭啥子呢,命還在。
馬寶貴說:「你起來啊,咋說癱就癱下了?」
陰氣被陽光攪得稠稠的,王廣茂看到一個地方有動靜閃了一下,不是山下,是他的左前方,他知道是他剛剛攆著的那個,他跳了個蹦子探進去,抓得一巴掌大的,什麼也不是,一隻地老鼠,沒啥做的,閑竄灌木叢,玩。
馬寶貴說:「是一個外國人,長得就像城裡教堂里的神父。」
王廣茂想,這話還用問!不是打仗,美國兵能毀自己的玉茭?不打仗,他雞呀豬呀的都喂上了,雙生娃還能吃不上奶?!晚夕在澇池前他看到馬寶貴的驢駒子,就想自己的黑驢。月月的陪嫁有一頭驢駒子,黑毛,四條蹄是白色,走起來一蹦一蹦,是個沒有心肝的傢伙。養大了,眼看它成了自家勞力,被日本人搶走了,用它去馱戰場上的死人,一驢馱兩個死鬼子。他在草坊鎮看見過自己家的黑驢,打他眼前走過,他招呼著黑驢,它不跟他走,四條白蹄兒錯落有致,「噠噠噠」敲過他身前,日本人的馬夫牽了它往張庄走,頭也不回,看見他,只是打了個響鼻,甩幾甩尾巴,他看見自家的黑驢掉了兩顆淚水,對著遠去的驢屁股,他手裡拿著剛賣的兩個熱包子,喊著:
馬寶貴經常這樣招待「上客」,做飯做得頓數多了,來家裡吃,婆娘知道,不來家的由馬寶貴端了鍋送,一般她不打問。只是眼下秋糧還沒下來,俗話說,吃不窮穿不窮,計劃不到輩輩窮。婆娘忍不住數落了,「家裡的藏糧都拿出了,啥稀客要吃這麼上好的東西,都招待客人,咱吃啥?給咱閨女也吃一碗,孩子哈喇水掛前襟了。」
高粱魚魚在鍋里上下翻滾,月月已把小蔥、辣子和芫荽拌好。王廣茂墊了抹布,就著月光端了高粱魚魚進西窯,拌好的菜、碗也端過來。馬寶貴用端鍋的抹布抹了一下碗,漏勺撈了魚魚,拌了菜,他感覺聞著那香,就想下飯,誰也沒有想到,道格拉斯又把眉頭皺上了。
他們站到高處,往河溝地當央看,倒伏的玉茭旁,玉茭稈子在動,人還藏在裏面。兩個人商量著怎麼弄,馬寶貴決定從玉茭地東西兩個角往裡走,包圍裏面,好捉住他。於是兩個人散開,拿了種地傢伙往裡搜,馬寶貴喊:「裏面的美國朋友聽了,咱來救你,別怕,你從玉茭往出走,咱都是老百姓,不管天上來地下來,你來咱馬村,就是客,膽大大地出來!」
在這個時侯,馬寶貴發現美國人走路不利索,左腿受了傷,血在褲腳上洇濕了一片,地上也有血,山桃花一樣暗紅。馬寶貴和王廣茂的個頭,都在美國兵肩下,怕是連人家的飛行服都抗不動。馬寶貴讓王廣茂回去,找一頭牲口來,沒有馬騾,牛也行,回村后千萬不聲張,這事和生下雙生娃不一樣,不敢有半點張揚,還要快。王廣茂扭捏著不走,眼睛盯著地當央,不說話。
兩個人沉默了。
夜,一團一團的黑,月亮背過西山去了,他走著,想到下午送去和八路軍聯繫的人還沒回話,覺得他現在經手的這事很盲目,而明天將要發生的情況,他一個人也扛不動。他如果躺在自家炕上,千般翻轉不踏實,怕驚動了婆娘,於是他躡了手腳離開了家,找一個清凈的地方再想結果。
馬寶貴:「差半點你也還活著,快起來,商量個對策。」

馬寶貴曖昧地說:「他聽不見咱的話,他是聾子。月月的奶是甚味道?」
道格拉斯看著抹碗布,聞著豆面味,地上的驢糞味,嘴裏不住地喊:「弄,弄。」
安頓下道格同志,出了窯,馬寶貴的心被突然而至的變化憋得頭脹臉紅,像熱鍋上的螞蟻,事不由人,天亮前該把這個美國兵送走,往哪裡送?實在想不出一個去處;他有心想和王廣茂商量,窯里,一對雙生娃哭得此起彼伏,也許是道格拉斯多喝了奶水,使這兩個孩子肚餓,便不忍心叫王廣茂,想著對策,他往自家屋子裡走。
河溝那邊是一片莊稼地,日頭浮在莊稼上,風一動,有盪碎陽光的聲音傳過來。打遠處看,一隻草兔伐著草皮往山上跑,王廣茂揪起屁股往山上攆,一轉眼,草兔不見了,人,站到了山脊上。王廣茂在山脊上歇下來,喘著氣向遠處望,能看到遠處有三個山彎子,每一個山彎子里摟著一個村莊,依次是暴店、張庄、草坊。三個山彎子里都有日本人駐守,王廣茂的心裏產生出了情景:霎時,想象出那碉堡很像一個馬桶一樣豎在村中央。
婆娘看著炕上的閨女,不知所措,她的漢子以往不這樣,一旦攪了他的好事,給他使個臉兒,他總是抬手一個巴掌先摑過來。婆娘被他弄得臉紅了,扭頭看著別處說:「閨女大了,懂事兒了。」
二十團騎兵連是尖兵連,經常在這一帶活動,日本人一聽騎兵連來,都不輕易出動。馬寶貴從一開始搭救美國兵,就在細想怎麼對付日本人,不然全馬村人都要遭九_九_藏_書殃,他是維持會長,雙料人物,他得維持馬村百姓不受日本人騷擾。
馬寶貴說:「你找死啊,還走!」
公一碗,婆一碗,
聽說日本人要搜村,王廣茂一下靈醒了,埋在胸口的腦袋提起來,黑暗中,兩眼牛卵一樣亮了一下,「維持,不是嚇唬人吧?那趕快把那美國兵想法子弄走!你弄他走,我就不多話。要是不弄走,日本人弄我,我就交代他藏在我小西窯,不交代,我就沒命了,日本人不是吃素的,我管不了你那樣多,我要是交代了,維持,明人不說暗話,別埋怨我。」
月月的臉被窗戶映來的光照得淺黃,慢慢兒就微紅。
倪月月在堂窯里聽到隔壁的動靜,王廣茂不僅沒弄回糧食,還弄個人住下了,氣憋在胸口上,想沖什麼地方發作,她就等王廣茂露臉。隔著房罵,怕外人聽了笑話,她摸黑在火上熬米湯水,那湯水稀得能照見月亮。兩個娃沒吃飽,睡覺不踏實,稍有動靜就醒了,一個醒了,連帶一雙,不好和孩子發作,還是得哄著,眼裡含淚,一手摟一個,瞅著屋外的月光。
王廣茂說:「現就讓他藏著?」
看王廣茂嚅動的嘴,道格拉斯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王廣茂說:「都什麼時候了,還弄,你到底想弄啥?」
馬寶貴說:「美國人從很遠地方駕飛機和日本人干,人家是人,咱不能做不是人的事,落在咱地盤上了,咱就是舍了命,也得救人家。我和你說多少遍,要你明天在日本人面前少張口,你就是不能,怎麼說你才能明白這個道理呢?你不說話,不少啥,不缺啥,話多了,就有事找你。」馬寶貴說:「明天我要是救不下人家,我還活什麼人!你只要吊著臉,誰都不搭腔,就好辦,一句話出閃失,麻煩大了,就算我求你,要不是你生了雙生娃,都想滅了你,要你以後說不成話!」
馬寶貴翻了他一眼說:「日你娘!睜眼說瞎話,日本人是你干大!」
龜田看住王廣茂,王廣茂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馬寶貴說:「等不得天明,等天明,小鬼子就進村了。」
馬寶貴有些著急,他跟翻譯說,是否可以讓倪月月抱了娃回去,一個坐月子的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站著是讓兩個娃受罪,是否可以讓他男人幫著抱回家再來。翻譯和龜田嘀咕了一陣子,龜田夾一下馬肚走過來,走近倪月月,笑了笑,斜眼看了看王廣茂,俯下身體,倪月月懷中的一個娃被龜田舉了起來,王廣茂仰了脖子,閉了氣看,雨把王廣茂的眼睛打得有些癢,馬寶貴急了,急得撂開嗓子喊:
他們叫醒道格拉斯,收拾他的東西,讓他往窯洞走,道格拉斯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是接他的人來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懷裡抱著槍,一臉的疑問?馬寶貴沒辦法解釋,只是不停比劃著要他走,要他跟了王廣茂走。
王廣茂說:「還怕麻煩大?你說說,你琢磨誰是美國人的靠山?」
王廣茂開門,惺忪著眼說:「呀,月明兒啥時候不見了,啥事?不讓睡打鳴覺,有甚不明兒說?」
我要火腿,我要冰水!
婆娘沒話,看著馬寶貴出了籬笆大門。
馬寶貴覺得真要下了手,一雙娃娃,月月,咋交代?身上越發燥熱,他站起來,又沒法下話,摸了地上一個圓蛋蛋放進嘴裏,下意識嚼了一下,是一粒羊屎蛋,於是衝著黑暗吐出去,唾沫星子打在了王廣茂臉上,王廣茂抹了一下說:「埋汰人呢,有事商量著辦,指不定我的腦袋比你活泛。」
王廣茂站起來,拍著黃水罵上了:「馬寶貴!我不叫你維持,叫你馬寶貴!你仗著是日本人的紅人,我不尿你,你和日本人伙穿一條褲,就算是美國兵毀了我的玉茭地,就算是日本人害死了我的娃,我也懂得啥叫個裡外!小日本!馬寶貴!你給炮打的,槍殺的,刀砍的,你和你的日本干大,伙穿一條褲,我不害你怕,小日本,你腳大臉丑什麼心事都有,你佔了中國人的地盤,我日你娘啊,美國人炸得好,炸得狗日的腦袋開了花,炸得馬桶散了架!馬村人都豎起耳朵來聽聽啊,那美國人妖怪一樣,高鼻子,滿身子黃毛,從天上掉下來,手裡拽了豬尿脬,毀了我兩畝地,你們,知道嗎,他是來炸日本人的,他是來幫咱的!人家舍了飛機,不能讓人家舍了命!馬寶貴,你個牛糞糊臉沒屁|眼的東西!小日本,我抬出你祖宗八輩子來罵,你老老爺爺沒好,你爺爺沒好,你爹沒好,你沒好,我要你小日本死到中國回不去,死到五黃六月狗不吃!」
道格拉斯轉身坐到炕沿上,身後有東西動了一下,仔細看,是炕上睡著的一對娃娃,他伸手撫摸他們的被子,看著倪月月的背影,「baby」!
王廣茂僵直的身體鬆了下來,「咱不是不知道,要不怎給他喝奶。我是說月月奶水不足。」
馬寶貴覺得王廣茂罵自己,或許罵到正題上了,哪怕把自己賣了,留下他也好,他就應了一聲:「你有種就接著罵!不把我罵出個名堂來,你就是龜孫子!」
婆娘在屋子裡,看見兩個人晃進了茅廁,半天卻不見有身子立起來,心裏奇怪,不解小手,解大手?哪見過兩個漢們一起騎茅梁!她沖茅廁這邊廂喊過話來:
馬寶貴哀求說:「去,想法哄月月再擠一碗,這麼大一個當兵的,一小碗奶哪夠!」
王廣茂心神不定地看著窗外,捏著嗓子說:「落在了咱的玉茭地,一大片玉茭伏倒啦,可不敢一個人去看,先跑回來了。」
馬寶貴不知他說的啥意思,明明喝過的,咋就不喝了?
他看著王廣茂說:
美國兵同樣緊張,在這塊土地上,他見過原住民,模樣和他們相同,但不會說「吆西」,這是日文。他用槍筒指著對方。汗毛豎起來,根根兒泛黃,湖藍色的眼睛四下里打量。
王廣茂走近馬村南口子馬寶貴的家,屋子前臉兒掛磚,能掛磚的屋子叫「磚抱房」,是馬寶貴祖上留下來的,在馬村算是中不溜兒靠前的房。馬寶貴祖上是走馱道的,給外村老財開的油坊馱油餅下山東,小有富裕,賺下的錢先是掛了屋子前的牆磚,屋后的牆是泥坯打起來,錢不夠等不得修,當家的就死在了山東。馬村人不叫馬寶貴名字,叫他馬維持,因為他被日本人任命「維持會長」,叫「馬維持會長」有些繞口,也有叫「馬會長」的。王廣茂就叫兩字,「維持」。
此時,隔山草坊的日本人接到了馬寶貴的情報,決定不輕舉妄動,發現炸落下美國飛機,就算找不見飛行員也是值得慶祝的事,日本人滿意地拍拍馬寶貴,他可以走了。
王廣茂調轉屁股要往外走,倪月月在炕上喊:
馬寶貴說:「想哪裡去了?咱中國人!」
馬寶貴不看他,「誰個不知道,要你來說。」
馬寶貴數落閨女,「嘴扯得哪樣,小心沒婆家要你!有好日子給你有面吃。」
王廣茂「哎呀哎呀」著,就算是不說話,這樣哼著,心裏暢快。
馬村人不語。
做成飯飯。
這麼想著,走著,眼看到了王廣茂的窯前,感覺身後有東西,小聲小膽兒,提著蹄腳跟著,像一隻動物,又不像,在完全被黑暗孤零下來時,馬寶貴猛然迴轉了一下頭,什麼也沒有看見,他揀起腳下一根柴,想要看看是什麼東西,馬上感覺不對勁,往前猛跑幾步,躥進了地壟中蹲下身子不動。這就把他的婆娘閃下了,閃得尋不見人影,夜靜得沒有一絲半點氣息,婆娘憨著個膽兒,往前走,在馬寶貴突然消失的地方左右張望,跟著的人突兀不見了,心裏開張皇,小聲嘟囔,「一霎時啊,躥得就沒了蹤影?」
道格拉斯瘸著腿在窯洞里來回走著,兩隻手攤開來,他想要表述什麼,又表達不出來,嘴裏喃喃著,「China,China,China!」
道格拉斯站著,王廣茂接過月月擠了奶的碗,讓他趁熱乎喝下去。四周沒發現牛和別的牲口,道格拉斯驚訝之餘,看到中國女人一顆一顆扣著衣裳,突然明白了什麼,嘴裏喊,「弄,弄,弄!」
王廣茂說:「看看,餓瘋了吧,餓得急了,抓什麼都吃!」
王廣茂緊張地盤算著,該向誰說?他不由想到維持會長馬寶貴。馬寶貴是兩面三刀的人物,村裡人都知道他一面和日本人打得火熱,一面和八路軍也打得火熱,不管他和哪邊打得火熱,他是維持治安的頭兒,也算是一個有些威信的人。
王廣茂說:「真叫個難受人!」
天亮前,弄不走道格拉斯,必須封了王廣茂的嘴!
馬寶貴不管閨女,連面帶菜端著到王廣茂的小西屋,先盛一海碗端給道格拉斯,聞到串過來的豆面味兒,道格拉斯皺起眉頭,不知碗里是什麼,不接碗,找背包里的小本子,就著月光看,馬寶貴放下碗,把油燈點亮,道格拉斯指著本子上的字讓馬寶貴看,那本子上寫著:
馬寶貴要王廣茂也撈了吃,不為什麼,就為了給道格同志吃出一種氣氛來,一下子,香得滿屋子都是熱氣,都是蔥味兒,辣子味兒,芫荽味兒,熱氣和香氣衝著美國大兵道格拉斯撲過去,道格拉斯嘴裏喊著:「弄,弄,弄!」
馬寶貴看到龜田和翻譯說些什麼,龜田揮了揮手,日本兵走近王廣茂提了他的脖子,王廣茂強硬地扭了扭身子,像一根爛布條一樣被日本人帶走了。馬寶貴心裏有一種焦苦,說不出話來,看到雨把小鬼子和王廣茂繚繞得虛幻,他把手指頭伸進嘴裏,咬豆腐似的咬了下去,指頭上流出的血膠住了他的喉管,膠得他有些窒息,他說不出話來,他看著兩邊廂站著的黑糊糊馬村人,看著月月懷中的娃,他聽見有人說,娃還有口氣。馬寶貴衝著前頭喊:「你的命根根還有口氣!」
破成半半。
王廣茂跑進屋子裡時,臉上掛黃,是嚇出的黃臉,看著炕上的婆娘比劃著說:「看到怪了,不得了,真怪,真真那怪,真真長毛怪,從沒有見過!從天上落下來,拽著一個大大的,大大的豬尿脬,我是實打實看見了!」
聽到這消息,馬寶貴嚇了一跳,如果搜村,一個大活人能藏到人口袋裡?馬寶貴越想這事越邪乎,想到細微處,不禁打了個寒戰。
王廣茂哪有膽告訴日本人,他是詐馬寶貴,都說馬寶貴這人有能耐,八面玲瓏,關鍵時刻他就想詐馬寶貴,維持會長也不是白當,看你怎麼維持這個怪!反正自家有一雙龍鳳胎仗著,他說話底氣就沖,啥都不怕,馬寶貴到現在,他婆娘都沒有養出個帶錘錘的,就一個丫頭片子。
馬寶貴鬆了手。他是真想挨挨她,就因為閨女大了,他有好久沒有挨過這個女人了。他停頓了一會兒,說:「你不要嫉恨我,我忙著,是因為明天日本人要進村,你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一個人做不了什麼事情,現在,你就叫醒閨女都往你哥哥家去。唉,你跟了我,我是你男人,你該信得過我,自從馬村開始打仗到現如今,光聽說日本鬼子要擾亂,到底還沒有來過,你去告訴你哥,要他通知馬村的婆娘和閨女們,都躲一躲,小心沒大錯。」
馬村人眼睛看著馬寶貴依舊不語。
倪月月不想聽他嚼舌根,自己的漢們,話多得失了真性情,她揉著被娃吸得空空的媽穗子,抬了頭瞅了他一眼,惡氣地說:「怪?咋沒見吃了你!」
火台上烤煳了一個黑地瓜,道格拉斯又想表明什麼,抓了就吃。嘴上塗了黑黑的地瓜皮,吃給窯里的人看,滿臉喜悅,大嚼著往下咽。
站在美國大兵面前,王廣茂發現他的個子要高自己一頭,渾身是很厚的衣裳,同自己的土布衣裳不一樣,陽光照出這衣裳像出油一樣光滑。王廣茂稀罕著,光顧了張嘴咽唾沫。馬寶貴也張著嘴,自己平常見日本人,都說幾句「吆西」,哈腰弓著脊樑,現在見美國兵,連「吆西」都不敢說,哈著嘴,沒話。
「他要是不吃,我給月月端一碗過去,吃了好下奶,聽我心尖尖肉兒哭,我難受呢。這美國人不吃三和面要吃啥?餓他!就不相信餓到明天他不吃,不怕他這羊不吃麥子。」
馬寶貴說:「寒磣啥?叫人家道格同志笑話!有苗不愁長,你立了大功,有人還要獎勵呢。」
王廣茂知道馬寶貴是被西洋景嚇癔症了,他伸開十指,迎著美國兵的臉,弓著腰,「吆西,吆西!」
王廣茂一語雙關,「人家能看得起咱。」
道格拉斯看到水缸上放著破爛的葫蘆瓢,他拿起瓢來舀了水喝,怕站著的人不明白,他開門,把瓢伸到窯檐下,接了半瓢黃水湯,看著他們,灌進了嘴裏,喉嚨下咽的聲音好響。但是一窯洞的人還是不明白,道格拉斯覺得實在沒辦法能讓對方明白,未九*九*藏*書免傷感,滿肚委屈,傷心地在炕沿上「嗚嗚嗚」地哭。
月月撈了魚魚吃,一邊吃一邊揉著擠得疼痛的媽媽穗,「硬是你來,專讓我生娃,一肚生下兩個,看你養活。」
馬寶貴長出一口氣,讓王廣茂放下布衫,系好腰帶。美國兵從背包掏出一個小本子,翻出一頁要馬寶貴看,王廣茂也湊過去,本子上有幾行字,美國兵用手指著本子上的字。
王廣茂乾瘦,松柴一樣輕賤的身骨,因為怕,額上滲出一層滾圓的汗珠,身後門扇拍進來三四隻綠頭蒼蠅,嚶嚶盤旋在頭頂,他抬手擾亂了一下,綠頭蒼蠅飛起來,他探前抓了一把,用勁甩在了地上,嘴啟開一條縫隙,「日你娘!你也來湊熱鬧,我要你跟著亂!」
王廣茂停下邁出的腿,回話說:「那怪,把河溝邊玉茭都禍害了,眼前咱的地要緊,得找人捉了那怪!」
馬寶貴說:「想就好。小日本明天要搜村,明天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多話?等明天過去,送走客人,你就把降落傘拿回來鋪炕。」
馬寶貴說:「不得勁,就脫褲子蹲下,這是大事,日本人知道了要掉腦袋。」
「咋的?協商好了草廁里一起下蛆?」
王廣茂在一旁聽馬寶貴說,笑了起來。
日本人佔領的幾年,王廣茂年年找丈母娘家的老母雞孵蛋,但是年年自家的半大雞都被日本人搶走,自己被日本人抓勞工,抓進草坊村修碉堡,被日本兵踢過一腳,那也叫腳,是大頭皮鞋子踢在屁股上,不夠二兩肉的屁股蛋子青了半個月。被日本人推過一槍托,差點卸了自己一條膀子。日本人血洗過幾個村,像也是藏了什麼抗日的人,村上人不交代,先拿了幾個人試槍眼,看到地上的死人,全村人一下亂了,結果日本人架機槍掃射,整村子人,媽媽呀,太陽都不忍心出來看地下。哎,管他狼死還是羊死,只要自家太平,不出大事,不惹那事!現倒好,有事找來了。
馬寶貴拽了他走到暗處,悄聲說:「給你一丈高的檯子,你敢不敢跳?」
馬寶貴耐心地說:「得有良心,得仗義,日本人逮著他,還不剝兩層皮!」
婆娘說:「苦,喝了黃連湯一樣!」
道格拉斯彎身走進窯洞,看到月月,覺得這女人像山林中的一個蘑菇。她的三寸小腳上是誇張的裹腿寬褲,腦袋像一隻母鵝,脖上的立領,把整個腦袋托起來,一雙眼睛不大,卻很亮,道格拉斯想起她唱的歌,衝著她笑了一下。月月不覺得那是笑,那張臉出現在門口時,她都沒敢抬眼看,只是覺得有一堵牆閃進一垛黑,她眼睛黑了半天。雨,擠來一股潮氣,裹挾著的冷風從月月的腳、腿、屁股、腰緩緩升起,漸至於全身,炕背牆上的油燈晃動了一下,月月感到一對媽媽穗都受了驚嚇,像螞蟻咬著,有奶水要往外流,她到爐台前取過一隻碗來,暗中揣進大夾襖,背轉了身子擠奶。
王廣茂的心這下子才知道害怕了,想到炕上躺著娃,月月蠟黃的臉,「哎吆」了一聲,屁股重重坐在了地上。
道格拉斯明白了,收起本子和槍,他知道遇上了當地的游擊隊,出發前受訓,長官說了,游擊隊是地方武裝,針對入侵者。在這一片並不平靜的糧食地里,飛機被擊落的雜訊還在他的胸腔里瀰漫著,他必須先找到一個落腳點,然後聯絡自己的部隊。他仔細收好降落傘,在地里藏起來,表示同意跟他們走。
「說個怕事兒,維持,我看到怪了,落在我玉茭地里,那怪和當地人不一樣,和日本人不一樣,滿臉黃毛,日頭照得金黃,拽著個豬尿脬下來,是從天上落下的。」
炕上的雙生娃,有一個哭起來,倪月月掀了屁股,利落坐到炕上抱起娃,憐惜地看著道格拉斯說:「這個洋同志吶,他說不出咱的話來,他就是想告訴咱,啥東西都吃,啥東西能喝,再也不喝我娃的奶水了。」
王廣茂呆愣地說:「我家?!洗空空的,要啥沒啥。」
他們跟著毛驢,反反覆復到了天黑,才回到馬村。馬寶貴想把美國兵送到鄰村一個藥鋪里住,可道格拉斯非常疲憊,比劃著不想走。
「馬寶貴!日落西風定,你趕快扭回頭看一眼,在家等死吧,你身後有怪抓你呢,日你娘!」
馬寶貴拽了王廣茂他出院子,走到一眼廢棄的窯洞內,對面坐下。黑暗裹了他倆,窯外襲來一股冷氣,王廣茂甩開馬寶貴的手說:「弄甚呢,神道呢,弄人一宿合不上眼。」
王廣茂記住這些話,也覺得馬寶貴是日哄鬼,這年月沒頭沒尾的誰來獎勵自己?聽得黑黑的窯洞里倪月月哄孩子的聲音,兩個孩子「哇哇」黑哭,她不點燈,是怕浪費燈油呢。
馬寶貴看王廣茂,王廣茂胡亂搖了一下頭,裝沒有聽懂,擺出一副看天空的德行。馬寶貴要王廣茂表態。王廣茂嘴像被糊上了,不說什麼話。馬寶貴說,「為啥好好就不說話了?」
馬寶貴說:「他們佔了咱的地盤張揚,像自己地盤一樣,給你個膽,能不能明天不說話?」
王廣茂翻了一下眼皮子,小聲湊近馬寶貴的耳朵,「丸!」
馬寶貴拉了王廣茂的手往窯外走,王廣茂不說話,不說話又覺得不對勁,還是說了:「別是現在就想解決我?」
馬寶貴說:「說你也不懂,要你當,你也得當。」
茅廁里,馬寶貴站起來看了外面說:「忙著呢,腸干!」
馬寶貴知道那上面印著好幾國文字,他指著中國字點幾下,美國兵點頭表示知道,翻了一頁指給馬寶貴看,那上面寫著:
月月的唱,沒讓倆孩子安靜,卻讓西屋的人安靜下來了。因為怕有閃失,西屋也黑著燈,窗外的月光照著炕上躺著的道格拉斯,歌聲鑽進他的耳朵,讓他有回到以前,回到一種幻景中的感覺,無聲的水流過田地,禾苗在長,鮮花悄悄盛開,是母親還是他心愛的姑娘?在陽光照亮一片天地時,歌聲是燦爛的鮮花和風的味道,他在飢餓和疼痛中,眼裡閃出淚光來,歌聲讓他一度忘記目前岌岌可危的處境,懷想一些無序的片段,一種無名的溫暖正尖銳地頂撞他,他確實有想哭的意思。
馬寶貴泄氣地看著對面的黑,看得沒意思,走出窯,環顧周圍;他害怕自己的婆娘找來。雨不下了,一股朦朧的潮氣襲過來,沁著他的臉頰,沁著他的心田。他想起當初有個人,也在這般天氣,在這廢窯里說,「……到了這樣一個關頭,每個人都有責任,擔當這責任,把日本人趕走,趕回他老家!」
馬寶貴說:「我要你回窯等著,我支走婆娘,就把道格拉斯弄到我屋裡來,你怕啥?要弄你早弄了!」
馬寶貴說:「就這樣,缺啥給你拿。」
這下子完了,人家不吃,搖著頭一直喊「弄!」
王廣茂不好意思說:「維持,看叫人家道格同志聽了笑話。」
王廣茂說:「月月的胸脯又不是泉眼,想成啥了!」
炕上坐月子的倪月月正抱著娃哄吃媽媽穗,奶水不足,一個娃含著媽媽穗兒扯長了又縮回來,另一個沒扯上的娃開始哭,一個接一個哭,媽穗穗被吸得像兩個咸腌了的白蘿蔔,倪月月臉上忍著疼,神情悲戚。
馬寶貴顧不上和王廣茂辯論,心疼地扶著道格拉斯往驢身上騎。美國兵開得了飛機,騎不了毛驢,人上去了,怎麼看著不是一個勁道,驢駒的腰脊往下塌,吃不住重量,尾巴不來回甩了,緊夾在腿中央,腦袋前傾想走,卻邁不開蹄子。道格拉斯的表情也不自然,堅持要下來。王廣茂說:「乾脆讓他趴著,快走,出了事,誰也顧不了誰。」
馬寶貴說:「要是他真想要你小命,怕是早見閻王了,他不讓咱近他,明白嗎?他也怕!」
馬寶貴說:「知道你心裏苦。」
一對雙生娃,王廣茂和月月一人摟一個睡,席片上的孩子睡得正熱乎,王廣茂告訴月月,馬寶貴叫他,去去就來。月月抬起半個身子,摸索著把脹著的奶穗穗伸進一個孩子的嘴裏,騰出胳臂拍著另一個孩子,嘴裏輕聲嘮叨:
馬寶貴說:「笑甚呢?節骨眼兒上,要不回村吧,你在這裏敗事有餘。」
王廣茂要往起站,語音提高了說:「啥,沒聽清楚,維持,再說一遍日本人是你干大?!」
倪月月說:「不吃咱的飯,又不是鐵疙瘩,肯定人家不吃這東西。我娘家村暴店的畢老財,每天都喝人奶,要村上生養的婆娘給他擠奶,他拿糧食貼補,見過畢老財沒有?吃得紅光滿面,細皮白肉,比實際歲數要小好多,奶水是養人。牛奶咱弄不來,要不,試著烙幾張蔥花餅子?等奶水漲了,擠一碗奶給他,看行不?」
有一個人躡手躡腳走近窗戶,朝著屋裡小聲喊:
馬寶貴正發愁,看到王廣茂端來的奶,他不抱任何希望,覺得幾張玉茭餅子算啥嘛!三和面都不吃,那麼好的飯,他指著碗里的湯水問王廣茂,「啥子?」
「噢,噢,噢,釘盆釘碗釘大缸,釘得我兒肚不癢,噢,噢!」
馬寶貴急忙揀起地上的降落傘,順風順雨,一下裹住了跑來的道格拉斯。
王廣茂回到村裡,想不起來誰家有馬和騾子,馬、騾子從戰爭開始到現在1944年秋,有的被日本人搶走,有的支援了八路軍、國民黨,老西兒閻錫山的部隊也趁這場戰爭的熱鬧,過來弄騰牲口,戰爭把牲口們這麼三下五除二全折騰完蛋了。王廣茂皺起固定在額頭上幾道皺紋,思忖馬村誰家還留有牲口,他想起馬寶貴家的驢駒子,這會兒它應該在村尾巴澇池邊吃草。他在村上沒有發現四周什麼人,村尾巴有幾頭牛犢在吃草,王廣茂眼前幻化出牛犢脊樑上馱著的美國兵,想得有意思,笑了起來,離牛犢不遠處,那頭驢駒子朝天打著響鼻,錯著嘴,嚼動地上捲起的草,看到王廣茂時過去,驢駒子仰了脖子叫喚。
馬寶貴說:「知道就好。那半鍋魚魚也端了給月月,就說我說的,我以後加倍還她。」
馬寶貴下意識地停頓一下,拉住他的手,「真的?」
「娃和閨女可是你下的種,就算抓不來草兔,也出去借幾瓢白面來,好打了糊喂,借不來白面借來米也成,妖了怪了的,肩膀扛著嘴,胡說個甚!」
雨把馬寶貴和王廣茂濡得黑瘦了些許,一夜沒有閉眼,王廣茂人看上去更加干黃,下陷的眼窩,模糊著皺了眉頭,透過雨簾他看著馬上的龜田,龜田身後是山,雨把山朦朧了,王廣茂知道,翻過梁就看見草坊了,日本人打那邊過來,澇池周圍已經被他們趟成了黃泥湯,那塊像雨布樣的東西是降落傘,他打算用來鋪炕的東西,現在被日本人找到了,鋪在岸上。王廣茂後悔自己沒有先把它弄到窯里藏起來,他惡瞅了一眼馬寶貴。馬寶貴沒感覺,他看到自己的婆娘、閨女、大舅子小舅子,還有馬村的漢們婆娘們,連坐月子的倪月月也被鬼子逼來了,懷裡抱著兩個篷了雨布的雙生娃。王廣茂看到周圍的糧食地被雨下得青翠,他忍著不說話,盯著地里的玉茭消磨時光,附近的玉茭旮旯里,有動靜抖了一下,他用勁擠出眼中兩泡雨水,一團白霧浮著,發現是一隻草兔,支棱著耳朵,身上的毛重疊成水滴,淋淋漓漓。看到附近澇池邊的人群時,草兔深為驚恐,兔眼閃了一下,迴轉頭想逃,哪知王廣茂一個蹦子早竄了過去,周遭的糧食被王廣茂的身體攪亂了,馬寶貴悸慄著,看到王廣茂手裡提著兩條兔子後腿走了出來,無視旁人地齜著牙說:
馬寶貴這時候依稀聽得身後有人在喊:「弄,弄,弄!」
窯洞里,是摻了水抹出的鍋底黑,伸手不見五指,這大靜之夜,天鳴地籟,馬寶貴看到對面的黑,感覺到周圍一切都不可知,也許面前是個人,一堵牆,也許是遙遠的空曠,他在想象明天的事情時,感到眼前這個人還是讓他不放心。
「丸」是沒味道,是那種沒味道里還夾了點腥的味道。
馬寶貴說:「這些天里,你家裡糧食我都管。」
他擔心王廣茂,那是張閑不住的快嘴,明天的事,怕要壞在他的嘴上,這美國兵落地兒也不會,落到誰家,都比落王廣茂家要好啊。
「我孩睡覺覺,娘給唱歌聽。」
王廣茂嬉笑了一下,吊著膀子,「我的黑驢要是在,哪用得上這驢駒子!」
月月說:「委屈人家的個子了,有了動靜了再藏不晚,讓人家先看看。」
婆娘不說了,開始炒菜。等面煮好了,閨女想吃,馬寶貴知道道格拉斯的大個頭,覺得這一鍋麵夠不夠吃,還是個問題,閨女端著碗在鍋台邊等,不好說什麼,筷子夾了一根,面還挺長,就著鍋沿兒夾斷了,給閨女弄在碗里,舀了半碗湯,讓她走開。閨女「哇」一聲,把面倒進了鍋里,碗撂在火台上,衝著牆哭上了。
王廣茂來山上抓草兔,他婆娘生了娃,不是一個,是一雙,龍鳳胎。按說是大喜,可婆娘奶水不足,村莊里的雞都被日https://read.99csw.com本人抓沒了,老一些的人要他上山抓草兔,給婆娘下奶。
馬寶貴的話弄得婆娘更是一頭霧水,想不出日本人來搜村為了啥?男人的話是話,她得聽。馬寶貴坐到炕沿上拉了婆娘的手,「你把咱家的存糧小米都取出來,不要心眼小得和麥芒一樣,我給倪月月送小米,人家添了兩張口,我這個維持會長,要維持馬村平安,你不幫襯她,她那漢們王廣茂餓急了,就偷馬村人地里的糧食,這年成、年景,人吶,防得了人,防不得心,他要暗地裡下手,馬村就亂了。村幫村,鄰幫鄰,王廣茂是啥人,還不清楚?狗急了都跳牆,他急了啥不偷!咱幫襯一把,落個人情,秋糧下來,他得還。」
道格拉斯伸給馬寶貴碗,還要。
在一系列的動作下,馬村百姓出奇的平靜,雨陣里光氣昏沉,被水霧漲滿,戰爭爆發烽火連天,廣大溝壑里的青壯年,都被擴軍招走,留下些老弱病殘,突然被日本人趕到這裏,心裏雖然不清楚出了什麼事,大雨天,想著日本人犯下的種種壞事,都靜悄悄不敢出聲。馬寶貴看了王廣茂一眼,他不敢多看,看多了,容易被日本人懷疑上王廣茂,但這一看,是下了狠勁的。馬寶貴走近龜田時,心裡頭有些著急,他低下頭,擠眉弄眼和王廣茂暗示著什麼。這時候雨由大而小了,龜田要翻譯說給馬寶貴聽,昨天發生的事,問他知道不知道?東西是在馬村的地里搜出來的,那地是誰家的地?
王廣茂撇下馬寶貴緊走了幾步,不看馬寶貴,走到日本人面前,也不看日本人的臉,他覺得日本人的臉和中國人一樣,肉卻是橫長的,他盯著他們手上的傢伙,大喊:「日本鬼子!我告訴你,那美國兵叫道格拉斯,從天上落到我的玉茭地,他受了傷,有人來找他,是八路軍的探子,我把他送給了他們,他們用牛拖著,拖到了五里庄一個八路軍的窩點,後來二十騎兵團來過,他們啥也沒有找著。我知道那個窩點,就在山那邊。天下大雨,那個美國人他在那裡養腿傷,一時半會兒走不掉,我領你們去找!我的玉茭還是水泡兒呢,三畝地的玉茭,他毀了我兩畝三分,你們管著這地盤,你們要替我做主!就算是不是我的娃,是馬寶貴的娃,他死了,活該他死了,日你娘!死了好!早打發了少個端碗的!婆娘還是我婆娘啊,我婆娘還要下奶呢,我抓的草兔還在石頭下壓著,我只有一個想頭,想把那塊地上的降落傘給了我婆娘,我想要那塊東西鋪炕!我走了,我婆娘還在,冷炕冷灶的,就算我是一根柴火不擋風寒,總要給我婆娘當一根頂門棍啊,她總還是我的婆娘啊!是穿了紅褲紅襖和我拜過堂的!我不能虧了我婆娘月月啊!」
米兒啊米兒,
馬寶貴扭了頭和馬村人說:「馬村人聽了,誰看到了一個高鼻子的美國人?」
外頭的人,只知馬寶貴是日本兵的紅人,他婆娘也知道,自從當上維持會長,馬寶貴就不是馬寶貴了,以前還注意形象,當了會長,綢綢緞緞掛身,走路小八字步也擺開了,見了要求幫忙的人,胸脯拍得山響,張口閉口皇軍,也許夜路走多了,自己嚇著自己,知道總有一天要出個啥事情,見了村上別人的婆娘,總喜歡撩貓逗狗幾句。對自己的婆娘,是一張嘴描在臉上,軟柿子般癱著不動,婆娘心裏齷齪,總想抓他小辮兒。他這一個白天跑進跑出的表現,婆娘肚子里的酸醋兒就翻缸了。晚飯後她不睡,也睡不著,就等自己的漢們回來,仔細問個究竟。聽他夜深了回來,到門前不進,繞道兒走了,婆娘像是腔子里長了石頭,長了鐵般的難受,就悄聲兒跟著漢們出門。
馬寶貴思想了一會兒說:「國民黨?」
馬寶貴笑著端過碗去,放到道格拉斯面前,拿起扣在炕上的本本,指著「牛奶」要對方明白。兩個人憨狗等羊蛋般看著道格拉斯,他也看這兩個男人,看炕上放著的碗,聞了聞,一股奶香鑽進了他的鼻子,他伸進手指沾了一下碗里的奶,放入口中,湖藍色的眼睛翻了翻,咬著指頭笑了,端起來喝了一口,接著一口氣喝了,拿起餅子啃了一口,一切順其自然。
你是游擊隊嗎?
王廣茂急忙插話說:「嘴啃不出響來,他長了兩隻手。」
馬寶貴咧開嘴笑了,給王廣茂一拳頭,「怪不得能種下一對龍鳳胎,你日能呢。」
王廣茂下咽了一口唾沫,端了三和面往月月窯里走,在院子里他饞得就著月光埋頭吃一口菜,還想吃第二口,身後的馬寶貴輕聲吼,「你個操蛋貨!對著人家道格同志,你下作人呢!」
王廣茂伸長脖子看了,知道馬寶貴是顯擺,沒聽說他是游擊隊的人,天天在家不出門,去哪游擊?詐唬不說人話的美國人。
王廣茂說:「我知道了,我不說話,大不了日本人踢我兩腳,我皮實,養兩天准好!」
出了大門繞了個圈子,沒看到四周有人,拐上窯頂見了王廣茂,兩個人只走小路。馬寶貴說,落下來的是美國飛行員,肯定是炸了五十裡外苗庄日本人的碉堡,被日本小鋼炮擊中,滑行到這裏,怕是舍了飛機跳傘了。王廣茂才知道,這豬尿脬叫降落傘。王廣茂幾分緊張,幾分激動,又幾分膽怯,走路的腳步加快幾分。心裏琢磨,怎麼把這個美國人拿下,還惦記那個降落傘,那是好布做的,兩個尿炕娃把炕上的泥皮濡得泛潮,可以用來鋪炕,隔潮。
馬寶貴白了他一眼,「那東西不透氣,兩個娃的尿,漚衣裳,要它?!」
馬寶貴知道,這年月各種形狀的人多,八路軍,日本人,國民黨,游擊隊,咱什麼也不是,美國人弄不清咱是普通百姓,所以才怕。怕咱有槍,槍子不長眼,咱偏偏就沒槍!他不知道,怎告訴他咱沒有槍呢?
王廣茂說:「要真要了我的命,我娃娃咋往大長啊!」
在罵聲昂揚中,三個鬼子突然走過來,一個手裡拿著王八盒,一個端左輪,一個挎洋刀,看著走過來的日本人,王廣茂不罵了,不是嚇得不罵了,是看到鬼子的霎間,王廣茂想到坐月子的月月,一對雙生娃的一個,已經沒了!馬寶貴說是他的種,放屁!自己啥時候下的種,心裏再清楚不過。窯里藏著的美國人道格拉斯,既然馬寶貴不是日本人的探子,是八路軍的探子,人家面子大,送人也能送到正經地方,自己磕頭怕也找不到廟門。不像自己,長了一個乾柴身體,沒一點本事,長了好嘴,有鋼使不到刀刃上,活人活得沒一點筋骨!王廣茂一聲長嘆,風是雨頭兒,一刻意間,撕著馬寶貴的領口鬆了下來,手中的石頭撂在了腳前。馬寶貴從一時的表情里,發現王廣茂是害怕了,雨霧逼人,那三個走過來的日本鬼子平添出的逼仄感,肯定把王廣茂嚇住了。他後悔昨晚沒有行動,這下,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美軍飛機被日本小鋼炮擊落在當地,飛行員迫降,到底是被八路軍搶走還是隱藏在當地,日本人還是產生了懷疑。
馬寶貴說:「不對路,不對路子,中國百姓,你瞎球『吆西』個啥嘛!」
月月彎腰鑽進偏窯,舉著燈四下里看,「外頭人不摸底,還以為你本事有多大,看你待客那做派,枉長了臉上二兩肉。」
馬寶貴白了他一眼說:「閉了嘴!有話就不能想著說,別搶話!」
倪月月生出惡氣,不再看王廣茂。窗外滿地陽光,藍得令人心痛的天,村莊里靜悄悄的,靜,堆了一街道,彷彿窯前堆得高起的土方,把一對兒女的哭按在了窯掌。
這夜,有線人從草坊據點傳話,說日本人有可能第二天來搜村,所有出去的路口都加崗哨。
馬寶貴說:「我沒說你是瞎子,你肯定是看見了,不然怎和你說!看見了,你不說,日本人不知道,你要說了,日本人的性子,你還能不知道?!」
他一邊惡氣地揪了包子往嘴裏送,包子吃得不知是啥滋味,哽了滿喉嚨咽不下,遊盪著回到馬村,想起來包子是給月月買的,她害喜呢,想吃包子解饞,自己反倒一路不知道啥滋味,嚼生豬油般吃了包子。能不恨日本人?是恨死這小鬼子了!
王廣茂說:「一天都難對湊。」
馬寶貴走了一陣子,感覺頭上有一團霧氣,手摸了一把,才知道是毛毛雨,雨不勝其紛紛,迷濛了馬村,前半夜天還放晴,後半夜倒了陰,真不是好兆頭,要是雨再大些就好了,地上積厚了水,腳印子落不下來,但這牛毛雨,人往哪裡走都要留下腳印子。看著鉛色雲團的邊沿,透出的光影兒,馬寶貴想,明天日本人如果搜村,就算屋窯能藏人,怕是人嘴藏不住。現在唯一的希望,是等著把美國人接走,接不走,也得有計策。
此時王廣茂脖上的腦袋,像橡皮筋彈著那樣一挺兒,一挺兒的,有一陣兒他開始疑惑,於是掙扎著,抱了娃往岸上走,腳上的鞋已被淤泥吸了去,一條青布肥褲裹身,全被澇池濡濕了,人看上去像一個薄片兒;倪月月急著把懷中的娃遞給村裡一個婆娘,瘋跑過去接了王廣茂懷中的娃,俯身貼臉上去,緊接著尖叫了一聲:「娃!我的娃!」人就絕倒在了稀泥里!
馬寶貴迴轉頭,看著眼前來回走動的黑影,「你恨不恨日本人?」
馬寶貴說:「這事情還得快辦,不能等據點里的小日本來,他們正在山後看撞碎的飛機吧,要是找過來,咱和他的命都得丟!」
婆娘的聲音哽咽了:「嗯!」
馬寶貴說:「就憑日本人佔了咱的地盤!」
倆人就拍了手,往玉茭地深處走。
見了馬寶貴,王廣茂急切地說:
媳婦颳了鍋,

馬寶貴讓王廣茂先把屋子收拾出來,自己有事離開一會兒。
月月覺得這話好聽,世上還有這般說話的人,這話比日本人的話要順耳,日本話像小石頭蛋蛋往地上銼一般怕人,她迴轉頭笑了,王廣茂和馬寶貴笑,倪月月懷裡的一對膨脹的媽媽穗,像玉葡萄似的閃露出來,燈光射過來照在上面,跳躍著朦朧的光斑,道格拉斯感覺整個窯洞里的黑四下里推開了,飽含著溫暖而嗆人的笑聲,這讓他疼痛的身體安寧下來。那一胸脯粉紅微黃的溫熱的空間在晃動,雨水打著窗欞,打著窯頂,莫名的奇妙的氛圍,揪住了他的思想。他一早從中國雲南起飛,幾天前,他和幾位戰友曾一起來過這地方,那次轟炸中,其中一些戰友已經犧牲在了太行山,他沒想到這一次厄運落到了自己頭上,慶幸的是,他看到了這樣一個小山村,有幸生存,目前他還能夠活著,這小村應是他的諾亞方舟啊,活下來,面對這一切那麼抽象,又那麼具體,具體到光溜溜的炕席,油光光的牆,被煙火熏黑的窯洞中,敞胸站立的男人和女人,他不願再往下想,來到的這個國家,看到了人情和貧窮,他現在明白,自己不喜歡這貧窮,甚至仍然輕視它。
王廣茂不依不饒:「可你是日本人的維持會長,馬村人誰不知道,你動不動皇軍,皇軍的,你和日本人伙穿一條連襠褲。」
王廣茂直了脖子瞪了眼說:「維持,憑啥讓我跳?」
穀殼破了皮兒,
地上的土疙瘩、石頭塊絆了幾絆子,王廣茂也不覺得腳高腳低,心裏收得緊。
馬寶貴指出「游擊隊」這一行,拍拍胸脯,指出「長官」這一行。
王廣茂有些靈醒了,覺得馬寶貴真要是下手,自己死都不知道咋死的,他想就著夜色跑,也跑不出馬村,畢竟人家是日本人的紅人,地頭蛇,他日後使壞,有的是手段。他看著對面的黑說:「不說還不行?我嘴從現在起就縫上,用豆麵糊了,狗皮膏藥貼了,我的腦袋,明天就是石頭,是鐵!」接下來小聲嘀咕,「仗日本人是你干大呢,就敢幹了我?!」
馬寶貴擠了一下眉,笑了,「你幫著月月擠的?」
「這操蛋的東西,活該你是馬寶貴的驢駒子!」
馬寶貴背了糧食往王廣茂窯洞走,他想趁黎明時分,趕快把道格拉斯弄到他家樓上,外國人聽不懂話,要耽擱些時辰。他輕了手腳走近小西窯的窗戶下,裏面有呼嚕聲細微傳出,馬寶貴覺得,外國人和中國人打呼嚕一樣,轉身到王廣茂窯窗下,彈了彈窗框,讓王廣茂開門。王廣茂支開門縫,見馬寶貴肩上的口袋,返身點了燈,用力拉大了門讓他進來。月月還在炕上躺著,雖在捂月子,兩個娃要吃奶,身上扣門敞開著,破被搭在肩上,睡眼惺忪抬起半個身,看來人,不覺自己光著的胸脯,兩個奶穗穗像出殼的雞娃子一樣露了出來,燈苗的黃光兒射著兩個奶穗穗,溫暖又逼人,馬寶貴想:這奶九*九*藏*書穗兒憋得像兩隻母鵝屁股一樣,道格拉斯早飯有喝的了。炕背牆上的油燈把一窯洞黑推開了,馬寶貴貼著窯背牆站下,喘著氣說,要快,現在就把小西窯的人弄走。
王廣茂想嘲笑馬寶貴,發現馬寶貴正盯著他,就向美國兵認真地點頭。
馬寶貴想:「弄」是啥子意思?
馬寶貴說:「玉茭稈擋著看不見,玉茭稈比人高,你舉手,他以為玉茭秀了天花。」
「大溜兒長,好面呀!招待什麼客啊?」
你是什麼軍銜?
聞著豆面味兒,月月眼睜得老大,稀罕得她,肚子咕嚕咕嚕歡歡兒叫起來,原想沖王廣茂出氣的事兒也忘了。
馬寶貴齜牙,「日你娘,窮死你!」

「憋死人了,眼看就被你維持給憋死了!」
還嫌媳婦吃得多,
馬寶貴把碗端到道格拉斯面前,道格拉斯搖頭,嘴裏喊:「弄!」
馬寶貴拽了他一把說:「知道你嘴上不吃虧,好了,現在就拿了鋤頭去弄人,見了村上的人,咱啥話也別說,知道不?說漏嘴要惹事!不想養活你的雙生娃了?你就說,地是你的地,要麼你別找我!」
王廣茂說:「多喊幾遍,一字一字喊,再聾也聽得懂。」
馬寶貴走近婆娘,一把拽她過來,被雨濡濕的衣裳,裹著婆娘的身體瑟瑟發抖。馬寶貴搬著她的臉,有些朦朧地對她說:「離天亮還有些時辰,讓我挨挨你吧,好些日子沒有挨挨了。」
馬寶貴決定讓美國人住王廣茂家,把他家小西窯收拾出來,從外面看這口窯破爛,誰也不注意,雙生娃老是哭,是最好的掩護。誰也不上門,附近也稀稀拉拉沒幾個人走動。
王廣茂說:「維持,這事兒作難了,真正作難了。」
我是美國飛行員道格拉斯中尉。
沒法子,覺得客人不吃,自己也不好意思再下鍋撈。王廣茂趁著空當,回窯向倪月月彙報情況,要月月幫著想個辦法。月月吃了三和面,奶水沖得往外直冒,兩個娃兒都吃飽了,滿足地睡在炕上,奶水掛在嘴角,月月抹了一下,孩子笑得「咯兒」一響。
王廣茂性子好動,見不得對面人站著晃,有人晃,就想開腔,他要不說話,除非是有病了。他剛才的話,是想撩馬寶貴的話頭,想挖苦馬寶貴幾句,挖苦他被日本人耍了,現在,話頭切斷了,他張了幾下嘴,馬寶貴不讓他說,自己又憋不住,忍不住叫了一句:
馬寶貴讓王廣茂繼續說,說具體點。王廣茂蹲得腿麻了,有些不好意思,「咱不能出去說?這地方臭烘烘的,弄甚呢?」
馬寶貴要他穿衣裳跟自己走,有事兒。
「你這槍殺的!管天管地,管不得我罵人,我罵了!哪個瞎管事兒,我罵哪個!回家管住你婆娘褲襠,別叫馬寶貴走了夜路!馬寶貴!咱這就見你干大,你認賊做父,就不怕將來兩塊石頭夾塊肉擠對了你!」
馬寶貴想了想,想不出說啥安慰話,不說又尷尬著,嘻地笑笑,算是了結。
雨水和淚水匯合著流進了王廣茂的脖子,那水像刀刃兒一般,劃得他生疼!
到底不敢再下口了,端進屋裡,幫月月點燈。
你是什麼長官?
王廣茂說:「洞里有耗子窩,人家會寒磣咱,雨怕是要下大了,馬維持的樓棚棚乾燥。」
馬寶貴知道,往五里庄走,晴天里也要走到明天晌午!馬寶貴張了嘴想說什麼,被王廣茂扭轉頭一把抓著了領口,王廣茂照著他的嘴摑了一耳光。

馬寶貴說:「還沒想出來,不行,就弄我屋裡?就怕明天,我屋裡都是小日本,美國兵不懂咱的話,亂糟糟的,兩下里交了火,麻煩就大了。」
馬寶貴剛鬆一口氣,見人家還要,心裏那個為難實在藏不住,麻油燈也跳了一下,這美國人嘴大肚大,一碗奶下肚,等於麻池裡倒一桶水,谷地里掉一粒沙石,喝多少下肚才叫夠?扭轉頭看王廣茂,王廣茂的臉像燈頭兒的煙熏了一樣,眼睛綠豆般賊賊地看馬寶貴?馬寶貴說:「還要!」
四下是悄無聲息,遠處偶然有一兩聲蛙鳴,因為打仗,馬村的狗早都被打死,開始是八路要打狗,後來是日本人要打狗,都怕夜靜進村引起狗聲。這個黑夜,靜得如棉花套子悶著似的,不如自己回家睡覺,王廣茂抬拳頭在胸口搗了一下,「你想好沒?你這是要讓我遭大罪。」
你是游擊隊的長官?
屋外,遠處的澇水池裡蛙聲起伏,蟋蟀彈唱,明亮、磨盤大的月亮越升越高,月影兒移過窗戶。撲灑在院里,像撒了硝,馬村,牛犢一樣睡了。
王廣茂立馬站起來,幾步走到了馬寶貴前頭,他害怕槍彈射出來,就算是射出來,身後也有個墊背的。走出玉茭地,陽光照得臉上泛金,是嚇出的后怕。
王廣茂吐了一口唾沫,「下看人!你說美國人肯定不是聾子,咱就空著手,拍著響往裡走,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個巴掌呱呱響,聽了他能不知道啥意思?」
馬寶貴手說:「想不想要那個降落傘?」
馬寶貴摸黑往自己屋裡走,一路上想著王廣茂,到門口,沒防備婆娘在門墩上伸出一條腿,一個拌子把馬寶貴拌了個狗啃屎。馬寶貴爬起來抓了婆娘的手想要摑她耳光,突然,心跳得快了起來,把抬起來的手放下了,想到明天的事情,明天他生死未卜,這光景,以後就留下婆娘和閨女倆人過了,由不得他膚顫筋酥,生出了不可言語的內疚和心酸,他鬆開了手,站起來看了看地上縮成一團的婆娘,乾咳了一聲,卸下打人的架勢,他從火台上摸起一根麻稈點了,看到婆娘脊樑上布了一層土,他扭轉身抬起手打了兩下,土是濕土,打不下來,卻看見婆娘緊閉眼睛一副挨打的樣子,馬寶貴突然覺得,他這幾年裡,確實把婆娘嚇怕了,他捏了嗓音說:「不打你,貓不和狗纏,男不和女斗,看把你嚇得什麼似的。」
馬寶貴一溜小跑回到馬村,進了家門,讓婆娘做一頓好飯,要招待貴客。農村人想不來做什麼飯最好,馬寶貴婆娘打算做過年吃的「三和面」。用瓢量了白面、豆面、粉面,三樣面和好,擀開,疊好,用刀切了,她在案板前對馬寶貴說:
王廣茂說:「好不該他落到了我的玉茭地,我不是瞎子,好不該讓我看見了。」
馬寶貴知道這幾句與自己都不相干,但知道對方叫道格拉斯。這名不好叫,他告訴王廣茂,他叫「道格同志」。正在猶豫,美國兵翻了一頁,上面寫著:
王廣茂端起鍋往堂窯走,激動得腿肚子抽筋,像是做了件什麼大事一樣,臉上笑得沒有響兒。他進窯告訴倪月月,道格同志喝了,也吃了,麻煩也有了!
王廣茂眨巴了一眼,「想,油布做的,想啊。」
馬寶貴上前,猛力撕扯住王廣茂的領口,兩個人身體上掛滿了濕地上的爛泥,他們同時低了頭,不忘各自揀了碗口大的石頭,看樣兒是要相互對拍,有勸事兒的小聲說了一句:「啥時候了,快走開,你倆還弄個啥?」眼前像是醞釀了一晚的憤怒,王廣茂一罵,把什麼都忘了,連旁邊勸事兒的也一起罵上了:
翻譯要那三個日本兵站下,立刻把王廣茂的話翻譯給了馬上的龜田。
王廣茂說:「怕屍求他,為啥不說話!我罵他,我罵他,祖宗八輩子,輩輩生了娃沒屁|眼!」
王廣茂想了想覺得合算,不管別的,婆娘是有奶下了,要是能多住幾天就更好。眼看著驢走到了自家門前,他一下子想起來,河溝邊上的這三畝玉茭地,玉茭地當中還藏著那豬尿脬樣的降落傘,他摸過,就算鋪炕不透氣漚衣裳,他也想要!他一下張不開口。想到被糟蹋了的三畝玉茭,「可憐我那河溝地,一家大小的口糧,不能喝西北風吧。」
馬寶貴說:「美國和咱不說一樣話,喊過了,可咱說是地方話,怕難聽懂。」
婆娘說:「你還笑!跟著你,我跟著你就沒影了,你老是欺哄我。以前你還是人,咋當了維持,就變呢?你是喪了良心,仗著日本人做下作事。」
葛水平,女,山西省沁水縣人。創作有戲劇劇本及報告文學多部(篇),曾出版詩集《美人魚與海》、《女兒如水》,散文集《心靈的行走》,中篇小說集《喊山》、《葛水平2005年中篇小說集》、《守望》等。現為長治市戲劇研究院編劇,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
王廣茂說:「告訴他,還能不懂話!」
村裡人都知道他婆娘缺奶水,孩子哭喊叫吃,剛生下大家都去看,進窯看炕上一對小人人,稀罕,王廣茂倒碗水請人家喝,人家不喝,王廣茂就說,你不喝,我沒話說,這日子我倒不開,借我一升半升米?緩過勁來就還。他這樣張嘴借,沒多有少,但時間長了大夥都知道,王廣茂這是好借不還,戰爭年代,哪家都窮,一來二去,從此沒有人上王家門,怕王廣茂借米借面,只能躲。

王廣茂嬉笑著,「看你咋說話呢?女人嫁漢,生娃娃是在理啊,甚是個甚,瞧你,他馬寶貴還眼黑咱呢。」
放羊孩你拉拉我,
這時候馬寶貴不知該說什麼了,他要說什麼,嘴裏唧噥,他看著道格拉斯,「你他媽太操蛋!你寫的這東西我沒見過,就這鍋三和面,也是我家的藏糧,做這飯還搭上婆娘的罵,我閨女想吃都不給!怕你肚大,怕你吃塌鍋,你倒好,給我說看這些字!要不是你炸了日本人的碉堡,我給你喝驢尿!」
馬寶貴泄氣地看著王廣茂,他暗暗祈願,希望這事情別壞在他身上!
王廣茂說:「玉茭稈子整棵兒落在我臉上,沒有想到是放槍彈。」
背上鍋啊上南坡,
月月白了他一眼,不說話了。她和了面,坐了鏊子,沒有白面,用玉茭面烙。烙好餅子,奶頭也開始發脹,拿過一隻精細花瓷碗,下了勁往出擠,一會兒一碗奶盈盈滿上來,她讓王廣茂端了過去,看道格同志吃不。
我要牛奶,我要麵包!
「王廣茂,你是想讓日本人砍了你的卵,才高興不是?我壓你祖宗八輩沒有好,還不快要下你的娃!送回家去!」
王廣茂端著一碗奶,梗著脖子,踮腳尖出門。
小村不大,十幾戶人,馬姓多,叫了馬村。好在村小,沒日本人駐守,好在她生下孩子到現在,還沒有打過仗,只是不時聽得山那頭有騷擾,日子雖然過得洗水丁當,倒也平靜。生了娃,不是添福倒添了禍,倪月月還想著說幾句重話給自己的男人聽,院子里的腳步聲,早空曠得沒有影兒了。
作者簡介
王廣茂牽了驢駒子往後河彎走,人走得急,驢駒子也急,等來到馬寶貴跟前,打量馬寶貴身邊的美國兵道格拉斯,知道美國人要是橫下來,身體比驢駒子還要長。
他準確認識到,自己不能給日本人賣命,不能叫「皇軍」。
「日你娘,馬寶貴,你閉上嘴不要說!日你娘,馬寶貴,你閉上你的狗嘴,你記著,把家裡的事弄熨帖了,你要給自己撐臉,你敢把我婆娘月月怎麼啦?我做鬼也回馬村捏了你!日你娘!你要記著地上的草兔啊,你把它煮了,記著啊,有人吃肉,有人喝湯!」
王廣茂很不高興,「啥不能吃,好沒有個足,吃了還要吃!」
月月放下娃娃,從牆上取了油燈,讓馬寶貴跟了她往窯掌走。王廣茂見自己扯風扯雨,說話不頂屁用,甩幾下胳臂跟著,憋不住說:「費神費力,折騰一黑,臨了住我這裏,啥實惠也沒有落下。」
王廣茂不抓草兔了,往山下跑,跑的動作比受了驚嚇的草兔還快,是往自己的窯洞里跑。
王廣茂扛起頭,出了玉茭地往村子里跑,動作出奇麻利。
王廣茂激動了,回了一下頭看,他想最後再看一眼月月,看一眼娃,想著月月油菜花般的黃花閨女被他耍得生了娃,能耐得不是一個是一雙。這一回頭,他一下看到了馬村人的身後,道格拉斯拐著腿拄這邊跑,王廣茂扭過頭來心頭直跳,他定了一下神,突然撕破了嗓子,喘著氣把最後的罵聲傳過來:
馬寶貴嘆息了一聲,喉頭裡一股涼氣頂著,想說什麼,什麼也沒有說,看到馬上的龜田在笑,那笑在雨中聽起來像擰住了的繩子,王廣茂也笑了,王廣茂的笑把龜田的笑鬆開了,龜田指了指馬寶貴,要馬寶貴過去。
「脹了沒有?脹了就往出快擠,媽穗兒一脹,泉眼兒往出噴,人等著呢,三兩天就走了,委屈一下,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