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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炮

啞炮

作者:劉慶邦
原來喬新枝是能喝酒的,她喝了酒仍站得穩穩的,不見有任何暈態。把喬新枝拉進來喝酒真是對了,她喝了酒效果特別好。一圈兒酒她才走了一個開頭,就花樹臨風,神采飛揚起來。比如枝頭上原來沒有花,她一喝了酒,枝頭就有了花苞。再比如原來花苞沒有開,是含苞欲放的狀態。她兩盅酒用過,如春風拂來,花朵霎時就開得紅艷艷的。這樣一個女人跟你站得近近的,舉著酒盅跟你碰杯,喝酒,並笑意盈盈,嘴裏說著祝福的話,哪一個男人不是雲里霧裡,五迷三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才用了三分酒,人已醉了六七分。人把酒喝高了,表現千姿百態,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亢奮,逞強,忘形,喝高了還想往更高處喝。宋春來事先對喬新枝有交代,不管老鄉們喝了酒怎樣鬧,喬新枝都不要介意,大過年的,以讓大家高興為目的。喬新枝認為丈夫的交代有點兒多餘,她難道連這點兒人情世故都不懂嗎!她說:不用你說,我知道。
江水君在黑暗中把自己寬慰了一會兒,翻了個身剛睡著,噩夢捲土重來。這個夢和上一個夢差不多,兩個夢之間有重複性,連貫性,也有加重性。夢裡著重指出,地下埋的人就是他害死的,他怎麼賴都賴不掉。場景不知怎麼轉換到採煤場子里,兩個人一個採煤場子採煤,而且整個工作面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他,另一個人像是宋春來,又不一定。到頭來,兩個人只有他剩下了,另一個人不見了。礦上的人懷疑,是他把另一個人害死,埋進採空區里去了。於是礦上動員了許多人向採空區掘進,要把失蹤的人找回來。一掘進不當緊,結果掘出了許多冤死的人,可以說白骨累累,像萬人坑一樣。他有些慶幸,採空區里這麼多死人,誰是誰害死的,恐怕分不清了。可是,上面派來的刑偵人員有辦法,他們讓全班的人排成隊,每人把自己的手指扎破,扎出血來,往那些骨頭棒子上滴血,如果紅血被白骨吸收了,就可以證明死者是滴血的人害死的。輪到江水君滴血,他把手指扎了一下,又扎了一下,卻一滴血都沒有。他扎得很用力,手指頭也不疼,只有點木不登的。他把刑偵人員看了看,似乎找到了不參与滴血的理由,彷彿在說,手指頭扎不出血來,他也沒辦法。人家指出,他的手指頭蓋著蓋兒呢,當然放不出血來。他把手看了看,不知手指頭的蓋兒在哪兒。人家認為他是裝不知道,在故意拖延時間,決定幫他把手指頭上的蓋兒打開。手指頭的蓋兒是什麼呢,原來是他的手指甲,人家要用老虎頭鉗子把他的手指甲揭下來。十指連心,據說揭指甲是很疼的。人家捉住他的手,他有些掙扎,還啊了一聲,才從夢魘中掙脫出來。醒來后才發現,握住他的手的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妻子喬新枝。他又掙又叫,把喬新枝也驚醒了。
江水君輕裝上陣,每天下班之後都給喬新枝提去一兜子煤。煤都是江水君挑選出來的,看著明,掂著輕,擦一根火柴都點得著。不是說煤是樹變成的嗎,拿樹作比,他給喬新枝拿去的不是樹根,也不是樹枝和樹葉,都是樹的中段,是中段裏面的心。煤礦工人有什麼,煤里爬,煤里滾,不就是燒煤方便嗎!廣播里說,煤代表著溫暖。那麼,他給喬新枝送去的就是溫暖。連著去了三四次,江水君仍沒有看見喬新枝。每次提著煤走在路上,他都想,喬新枝該回來了,這次應該能見到喬新枝。來到小屋門口,他再次失望。門還是關著,鎖還是鎖著,屋前屋后連個人影都沒有。他每次來,都把煤倒在門口一側的牆根兒,煤越積越多。到了第九天的晚上,煤已積攢成了一堆,仍不見喬新枝回來。喬新枝住招待所,也不會住這麼長時間吧?和礦上籤訂完善後事宜之後,喬新枝是不是帶著孩子回老家去了呢?
跟喬新枝結婚,江水君沒敢讓在老家的父母知道;父母若知道,一定不會同意。他也沒告訴礦上的老鄉,老鄉們若是知道了,會讓他請客。請客倒沒什麼,老鄉們來了,他怕的是老鄉們跟喬新枝瞎鬧。春節期間宋春來請客時,小屋的主人還是宋春來。有宋春來在,別人怎麼鬧都沒關係。現在宋春來不在了,喬新枝的心成了破碎的心,哪裡都碰不得。江水君也沒有請婚假,隊里已停了他三天工,扣了他三個班的工資,如果他再請假,耽誤的班會更多。這天下班后,趁夜幕已拉下來,他只把自己的一套被褥抱到山上的小屋,就算和喬新枝正式結婚了。結婚的日期是他倆事先商量好的,喬新枝已做好了四個菜,等他回來吃飯。江水君來了,她呀了一聲,說忘了買酒。江水君說沒關係,不喝酒了。喬新枝說:這會兒商店肯定關門了,不然我到別人家借一瓶吧,明天買了再還給人家。江水君笑笑問:你很想喝嗎?喬新枝說:不是我想喝,我想讓你喝點兒。江水君說:喝酒的機會有的是,今天就不喝了。江水君顯得有些拘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腳都放不開。喬新枝指著黃燜雞塊讓他吃,他說好,他自己來。說了自己來,卻不動筷子夾。喬新枝只好挑了一塊雞腿肉,放在他碗里。喬新枝說:你真像個害羞的新娘子啊!江水君剛想說是嗎,忽然想起,他怎麼能是新娘子呢,便說:你不要弄錯了,你才是新娘子呢!
喬新枝多次勸江水君到醫院看一看,江水君不去。礦上就有醫院,看病又不用花錢,何必不去呢?江水君說他自己最了解自己,他沒有什麼病。喬新枝說:你的氣都快出不來了,還說自己沒有病,你哄誰呢!江水君說:我能吃能喝,一頓飯吃兩個饅頭,喝一碗湯,能有什麼病!喬新枝跟他急了,說:你不為自己,不為我,只為著兩個孩子,也得到醫院看看。江水君這時候才說,他知道自己得的什麼病。喬新枝說他能得不輕,要是誰都知道自己有什麼病,還要醫生幹什麼。江水君說,他就是喝煤面子喝多了,煤面子在肺里積攢下來,所以呼吸才有些不暢。喬新枝說:那趕快想辦法把煤面子弄出來呀!江水君說:你以為人的肺是一隻布口袋呢,可以把煤裝進去,也可以把煤倒出來。我聽人說了,吸進肺里的煤面子細得很,比最細的麵粉都細,細煤面子一吸進肺里,就貼在那裡了。塵肺病是煤礦工人的職業病,成天在煤窩裡滾,誰的肺里不裝幾兩煤面子,得塵肺病的多了去了,不值得大驚小怪。喬新枝說:你這樣說,乾等著煤面子把肺灌滿就完了。江水君說沒關係,再過幾年,等他退休就好了。
第二天下班后,江水君去給喬新枝送煤,只把煤倒在門外的煤堆上,沒進家就走了。喬新枝聽見了江水君往煤堆上倒煤的聲音,讓江水君到屋裡歇歇。江水君說不歇了,嫂子歇著吧,就提著空兜下山去了。
李玉山走後,喬新枝也領著兒子下山去了。她買了菠菜白菜、豆芽豆腐,還買了一瓶白酒。井下濕氣重,下井的人都愛喝口酒,家裡不備瓶白酒說不過去。回到家裡看看表,估計丈夫快回來了,她開始做飯,炒菜。飯做好了,菜炒熟了,她看了一次表,又看了一次表,遲遲不見丈夫回來。表還是那隻馬蹄表。宋春來出事後,表停了一段時間,還是江水君給表上了弦,表才繼續走。表走得還算準,每天的快慢誤差超不過兩分鐘。每天這個時候,丈夫都該快吃完飯了,今天怎麼還沒回來呢?她不敢多想,又禁不住多想,心一點一點揪起來。她不是不明白,給煤礦工人當老婆,就得準備著等,準備著揪心。因為井下的不可知因素太多,兇險也太多,運氣稍差一點兒,男人就有可能隔在陰界回不來。可以說煤礦工人老婆的日子就是等的日子,揪心的日子。她們幾乎每天都在等,應該很有耐心了吧?不是的,她們的耐心不是越來越強,而是越來越弱。喬新枝終於等不下去,她對兒子說:走,咱們去接你爸爸,看看他到哪兒打牛圈去了,怎麼還不回來。江水君的意思,不必讓小火炭叫他爸爸,叫他叔叔就行了。可喬新枝堅持教小火炭把江水君喊爸爸。喬新枝的理由是,小火炭只會喊爸爸,不會喊叔叔。江水君想起,那次過春節喝酒,別的老鄉都讓小火炭喊自己爸爸,只有他沒好意思當小火炭的爸爸。嘴上佔了便宜的沒當上爸爸,沒好意思讓小火炭喊爸爸的他,卻真的成了小火炭的爸爸。不過有一點江水君堅決不退讓,那就是不給小火炭改姓,還讓小火炭姓他親爸爸宋春來的姓。
宋春來擠住了老婆膨脹的奶,老婆驚訝了一聲,他才把老婆鬆開了。他問老婆怎麼了?老婆說:你把我的奶水擠出來了。她解開扣子,往上撩起衣服,果見一隻奶|子在滴奶水。她雖然站著,奶珠子掉在地上竟摔不碎,可見她的奶水質量有多高。她見丈夫有些發愣,對丈夫說:快,快來吃幾口。老婆的奶水是給兒子吃的,或者說老婆的奶水是兒子的口糧,他怎麼能吃呢!當丈夫的吃老婆的奶水,這事可從來沒聽說過。他猶豫著,臉上有些不好意思。老婆催他快點,奶水滴在地上,都浪費了。老婆還說,反正別人又看不見,你怕什麼!老婆把門掩上了。宋春來說:你把奶水擠在碗里,你自己喝吧,你喝了奶,還可以生奶。喬新枝說:我喝了奶,再生奶,那不是回鍋飯嗎!我不想讓我兒子吃回鍋飯,吃就吃新鮮的。她的胳膊一拐,拐住丈夫的脖子,把硬棗一樣的奶頭子擩在丈夫嘴上,說你嘗嘗嘛,試試嘛。我看你還會不會吃奶!宋春來羞紅著臉,只得把老婆的奶頭子噙住了。他吃得不是很大方,只把嘴張開一點點,只叼到了奶棗兒。在他沒有叼住奶棗兒時,奶棗兒在一珠一珠滴奶水,他一叼住奶棗兒,奶棗兒反而不出水了。他把嘴鬆開了,說他吃不出來。老婆不鬆開他,要他張大嘴,多噙點,使勁吸,並說:笨蛋,你還不如你兒子會吃呢!按照老婆的指點,他一下吸到老婆的奶暈子那裡,果然吸出了奶。老婆摸著他的頭,誇他真聽話,真乖。他不敢看老婆的眼睛。一個大男人,像兒子一樣吃自己老婆的奶,要是讓別人知道了,豈不把人家的好嘴笑歪。他只吃了幾口就不吃了,說不好吃。老婆問他怎麼不好吃?甜不甜?他說不太甜,淡淡的,還有一點面兒面兒的。老婆說他不懂,人奶是最有營養的東西。她把自己的奶蓋住了。喬新枝讓丈夫吃奶,其實是她的一個小計謀,她的目的還是讓丈夫先吃飯。

江水君一時說不出話,坐在石頭墩子上的張海亮,也沉默著,像石頭一樣,不說話。在江水君進屋之前,張海亮一定在跟嫂子說話,在安慰嫂子。因為他看見張海亮和嫂子的眼圈都有些紅,心情都很沉重。張海亮被砸斷了腿,老婆離他而去。嫂子的丈夫遇到了不測,現在只剩下無依無靠的母子二人。他們的命運有相似之處,對彼此的處境容易互相理解。琴一直抱在懷裡,張海亮大概還準備為嫂子彈琴。琴弦綳得緊緊的,已處在相當敏感的狀態,張海亮只輕輕一撥,琴即時就會發出聲來。張海亮暫時沒有彈琴,因為小火炭正在床上睡覺,他定是怕驚醒了小火炭。江水君以為,張海亮不彈琴也好,他所彈的都是那種凄涼的,催人淚下的調子。嫂子的心本來已經夠傷悲的,秋風秋雨秋不盡,哪堪琴聲再助傷悲!江水君看出來了,張海亮對他半道插|進來不甚滿意,張海亮彷彿在說:我正跟嫂子說話,你來幹什麼?張海亮之所以沉默下來,是想讓他離開,他離開后,張海亮可以接著和嫂子說話。江水君心說:我幹嗎離開,我才不離開呢!我跟嫂子是近老鄉,我來看嫂子是應該的。我不光今天來看嫂子,以後天天都會來。三個人都緘著口,二弦琴也緘著口,局面就這樣僵住了。遠處有壓風機的聲音傳過來,那是安在風井口的巨大的壓風機在日夜向井下送風。壓風機實際上是在向自然界借風,借了東風借西風,借了秋風借春風,井上有什麼風,它就借什麼風。這天天上升起了月亮,門口的地上灑有一些月光,外面不怎麼黑。還是嫂子把僵局打破了,她問江水君:那一堆煤是不是你送來的?江水君說是。他這才意識到,自從進得門來,那裝滿煤的帆布兜子一直在他手裡提著,沒有放下來。嫂子問到了煤,顯然看到了他手裡的提兜,他趕緊把提兜放在地上。嫂子說:你以後別再往這裏送煤了,過一段時間,我跟孩子回老家去,燒不著煤了。這是江水君沒有想到的,嫂子回老家去,他怎麼辦?他說:不,我一定要給你送!他的口氣非常堅決,像是在發誓。他沒說出來的話還有:春來哥不在了,你和小火炭眼看就沒有吃的,沒有燒的,我不管誰管!你要是不讓我管,還不如讓我去死。我死了也比現在好受些。後面的話雖然沒說出來,但管得了嘴,管不住眼,那些話一字一句變成熱淚,頓時涌滿眼眶。他想用眼眶把眼淚框住,但終究框不住,漉漉地涌了出來。眼淚有眼淚的邏輯,管不住,就不管它,讓它流去。嫂子的眼淚還沒有流干,相反,她流眼淚像是流出了慣性,越流眼淚越多,淚窩子越淺。見江水君的眼淚無聲長流,她的眼淚也流了出來。她回身幫兒子把被子掖了掖,不易被人察覺地用衣袖把眼淚擦去。她回過臉來,勉強平靜一下,說:別這樣,各人有各人的命。江水君說:嫂子,我要給你送煤送一輩子!說到一輩子,江水君的眼淚流得更洶湧些。人有幾個一輩子呢,一個人一生只有一個一輩子,江水君拿送煤說事,總算把一輩子的心愿說了出來。

喬新枝的示意也給江水君造成了一點兒誤會,宋春來在家的情況下,他不能拉嫂子的手,倘是宋春來不在家,他是不是可以把嫂子的手拉一拉呢。幾天之後,江水君的手指在井下被柱子擠破了一塊皮,他提前升井到醫院包紮了一下,就到嫂子家去了。不到下班時間,宋春來還在井下沒出來,只有嫂子和兒子在家裡。嫂子正靠在床邊給兒子餵奶,見江水君進來,她就不餵了,拉衣服襟子把奶|子蓋住。她對兒子說:你看你看,叔叔來了。她看見了江水君右手大拇指上纏著白紗布,喲了一下說:你的手受傷了?江水君說只破了一層皮,沒傷到骨頭,沒事兒。喬新枝說:那也得注意點兒,傷口別見風,別見水。江水君說:謝謝嫂子對我的關心。停了一會兒,他又說:嫂子,你得幫幫我。喬新枝以為是受傷手指的事,說:你的手指頭不是已經包好了嗎?她想起江水君上次使勁攥她的手指頭,她的手指頭好好的,江水君的手指頭卻掛了彩。江水君說:不是手指頭的事。不是手指之事,喬新枝就不問他了。江水君眼睛亮亮的,不用問,是沖她而來。喬新枝不問,江水君也要說,他說:嫂子把我的心佔得滿滿的,我睜眼閉眼都是你,我看我快要完了。嫂子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喬新枝說:你沒有必要這樣,我也不值得你這樣。江水君說:我也知道這樣不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嫂子咱倆好吧。喬新枝擔心江水君說出這樣的話,江水君還是把話說了出來。她正色道:這不可能!我是有丈夫的人,也是做了母親的人,我得對得起我的丈夫和我的兒子。說到做了母親,喬新枝心中似乎升起一種神聖感。抱在她懷裡的兒子向下歪斜著身子,像是對媽媽中斷他吃奶很不理解,還要繼續吃奶。喬新枝把兒子的身子抱正,並把兒子抱得高一些,哄著兒子說:好乖乖,媽媽一會兒抱你出去玩兒。江水君沒有把希望放棄,說:你跟春來哥該怎麼過,還怎麼過,我只是背地裡跟你好好,還不行嗎!喬新枝說:那不行!一個人來到世上得憑良心,得自己管住自己。你和宋春來成天價也是兄弟相稱,說出這樣的話,你怎麼對得起宋春來!她又對兒子說:好好,咱去接你爸爸,看你爸爸回來沒有。江水君聽出了嫂子話里的意思,嫂子不想讓他在嫂子家裡待著了,跟下了逐客令也差不多。嫂子沒有明說讓他走,沒抱著孩子馬上出去,就算給他留了面子。他嘆了口氣,低下了頭,眼睛要濕的樣子。按他原來的想法,今天不但要拉嫂子的手,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還可以把嫂子抱一抱,把嫂子的嘴親一下。因他想象得太豐富,期望值過高,連最低的設想都沒實現,未免覺得失望,像是受到了打擊,自卑也湧上心頭。他低沉地問:嫂子,你認為我是一個壞人嗎?嫂子說:這話怎麼說的,我從來沒說過你是一個壞人。一個人怎麼樣,他自己心裏最清楚。問誰都不如問自己。問他自己的心。江水君說:嫂子,我明白了,我說了不該說的話,都怪我一時糊塗,嫂子別往心裏去。
江水君迴避不開的是他的夢。有一個夢,他不知做過多少次了,內容大同小異。說是他做夢,其實是夢在做他,因為他當不了夢的家,夢什麼時候襲來,做到什麼程度,都是夢說了算。每次做這個夢,他都夢見自己曾經害死過一個人。害死人家的動機不是很明確,反正是他把人家害死了。害死的手段也很模糊,不知是葯死的,還是掐死的。害死的對象像是一個男孩子,又像是宋春來。把人害死後,他掘地三尺,把屍體埋起來了。那地方原是一個糞坑,土很肥,細菌很多,對人的屍體有著很強的分解和消化能力。他想,要不了多長時間,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被他埋掉的人就會化為泥土,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他心裏不是很踏實,每次走到那個地方,都要看上幾眼,估計一下屍體消化的程度。他還有些擔心,擔心這地方被人刨開。被他害死的人像是他們村裡的。對於一個人突然失蹤,那個人的家裡人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他們已刨了許多地方,遲早要刨到他埋死人的地方。人們看他時,眼神不大一樣,似乎早就對他有了懷疑,只待刨出證據,他就無話可說。怕什麼就有什麼,一個偶然的機會,人家還是把那塊地方刨開了。他希望刨開后什麼都沒有,那樣他害死人的事就成了永遠的謎。人家在那邊刨地,這邊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不能阻止人家刨地,也不能逃跑,只能硬撐著,存在著僥倖心理。他稍有反常舉動,只會加重人們對他的懷疑。然而事實真讓人恐懼至極,若干年過去了,那人的骨頭沒有化掉,衣服沒有化掉,頭蓋骨上似乎還貼著一層臉皮。因為有臉皮,人們很快辨認出來,這個人就是若干年前突然失蹤的那個人。有人說,快去打一盆清水,把死人臉皮上的泥巴洗一下,死人就會開口說話,死人一說話,就知道是誰把他害死的了。未等死人開口,江水君已嚇醒了。醒后,他心口仍咚咚大跳,喘息不止,脊樑溝兒在呼呼冒涼汗。他在黑暗中眨眨眼睛,讓眼底的金光冒了冒,意識到剛才是做了一個噩夢。他敢肯定,他沒有害死過人,更沒有把人埋在地底下,不管從地下扒出多少人,都與他無關。他難免想到宋春來,宋春來能算是他害死的嗎?不能算吧。宋春來是自己刨到啞炮崩死的,啞炮也不是他埋下的,宋春來的死怎麼能算到他頭上呢!就算他發現了啞炮,沒有告訴宋春來,宋春來可以自己發現嘛!宋春來自己發現不了啞炮,只能怪他沒眼力,命不濟。
劉慶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當過農民、礦工、記者。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種。先後獲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種刊物獎三十多項。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斷層》獲首屆全國煤礦烏金獎,中篇小說《少年的月夜》、《卧底》分獲本刊第十一、十二屆百花獎。作品被譯成英、法、日等外國文字。現為北京市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當了勞模,江水君就得接受記者的採訪,就得允許人家挖掘他的內心世界。江水君有沒有內心世界?有,只是他把內心世界隱藏著,誰都挖掘不出來。他準備了一套假的內心世界,應付人家的挖掘。他說他作的貢獻並不大,國家卻給了他這麼大的榮譽。為了對得起國家給他的榮譽,為了不辜負各級領導對他的期望,他沒有別的,只有拚命幹活兒。他心裏就是這麼想的。有人想多挖掘一點兒,比如問他,當勞模之前怎麼想的呢?他的回答還是那一套話。人家強調,問的是他在當勞模之前怎麼想的。他一時有些慌亂,不知怎樣回答。江水君絕不會提到宋春來,不會承認他拚命幹活兒是在進行自我懲罰,自我虐待,自我救贖,連想到一點點他都趕快迴避。他的辦法是按勞模的標準要求自己,更加拚命地幹活兒。工作面冒頂了,需要有一個人登著柱子,鑽到高處的空洞里去堵冒頂,他說我來。煤牆根發現了一枚啞炮,別人都不敢處理,他說我來。接班的人來了,別人都走了,他不走。他聽說接班的人手不夠,主動要求留下來,接著再干一班。於是他又有了新事迹,不是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兒,而是一個人干四個人的活兒。
江水君寫不出檢查,隊里又不讓他上班,他只能躺在床上蒙頭睡覺。喬新枝找到他,見他眼泡腫得老高,頭髮亂得像一蓬老鴰窩,對他說:水君,起來吧,去洗洗頭,洗洗臉。你要是實在不嫌棄我們娘兒倆,咱們就去登記,結婚。

十一

班長這樣「優待」江水君,江水君沒有怨言,都默默地承受下來。也有工友看不過,讓江水君不要聽班長的。江水君笑了一下就過去了。他心裏認為,自己受點兒罪是應該的。他不受罪誰受罪呢!自己受的罪再大,恐怕也換不回宋春來的一條命。班長再分活兒時,看到有難乾的活兒,班長還沒發話,江水君就主動上前,說:我在這兒干吧。工作面剛放過炮,班長不用再喊江水君,江水君已鑽進煤塵滾滾的工作面去了。江水君檢查是否留下了啞炮,查得很仔細,對每一根炮線都追根求源,對每一個疑點都不放過。這時的工作面不光煤塵大,安全狀況也不好,危險比較多。因為炸藥崩塌了煤牆,有時也摧倒了棚子,工作面變得非常狹窄,要四肢著地,像爬蟲一樣爬著才能通過。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殘餘的冒落物砸到。江水君不避艱險,照樣查得很認真,很細心。有一天,他真的查到了九-九-藏-書一個啞炮,馬上向班長作了報告。班長這次表揚了他,說他避免了一次啞炮事故,很好。得到班長的表揚,江水君竟有些感動。
老婆把手從宋春來耳朵上拿開,說好了,我去給你下麵條,你准餓了。宋春來的肚子是有些餓了。他在井下幹了十來個鐘頭,只吃了一頓礦上安排的班中餐。所謂班中餐,也就是啃兩個干火燒,口噙著鐵壺嘴子喝一氣溫開水。可宋春來還有另一種餓,這種餓和肚子有點兒關係,又沒有關係,它來自肚子下面。和這種餓相比,他寧可把肚子的餓暫時壓一壓,先把肚子下面的餓滿足一下。所以他沒有鬆開老婆,反而把老婆的背摟得更緊些。他兩腿緊繃,把自己的前面往老婆的前面貼。不貼還沒什麼,一貼那樣東西就跳了出來。老婆背上有個溝,他的手指順著溝往下走,越往下面溝越深。然而走到在溝上橫擔著的褲腰帶那裡,他的手被擋住了。老婆的褲腰帶是用一些碎布條搓成的,像一根繩索,挺結實的。他捏住後面的褲腰帶往下拉,對老婆作出了明顯的示意。老婆明白丈夫的意思,丈夫每天從井下回來,都是急著先吃這一口。她願意讓丈夫先吃飯。老婆什麼時候都是熱乎的,餾好的饅頭不吃就涼了。再說吃飽了肚子才好乾事情,空著肚子就用力,對身體終歸不是很好。她說:不許這麼沒出息,先吃飯,吃了飯再說。兩手往外推丈夫。丈夫說不,不,我不用吃飯也有勁兒。丈夫的樣子像是在撒嬌,又像是在耍賴。老婆越推他,他把老婆摟得越緊。
又過了兩天,喬新枝終於帶著孩子回到礦上來了。江水君看到喬新枝家的小屋裡有透出的燈光,他像是見到久違的光明,心裏跳得厲害。他準備好了,見到嫂子,要好好流一回淚,為嫂子,也為自己。他敲門進屋,見屋裡先來了一個人,是拄拐棍的張海亮。張海亮坐在門口的石頭墩子上,單拐在地上放著,懷裡抱著他的琴。江水君說:嫂子,你回來了。喬新枝說回來了。江水君問:什麼時候回來的?喬新枝說今天下午。問了這兩句,嫂子答應了這兩句,江水君似乎就不知道說什麼了。他準備的有滿腹的話,也有滿腔的感情,因張海亮在這裏坐著,他心裏像是遇到了障礙,話一時說不出,感情也用不上。說話,辦事,倆人為私,三人為公。他的話是準備說給嫂子聽的,他的感情都是準備流露給嫂子一個人的,讓別人聽見,看見,就不合適了。嫂子素襖素褲,素鞋素襪,人瘦了許多,也憔悴許多。才十幾天時間,卻恍若隔世,江水君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嫂子就是原來那個嫂子。原來那個嫂子流光溢彩,顧盼生輝。眼前這個嫂子暗淡無光,眼神獃滯,好像另換了一個人。這十幾天里是嫂子大悲大痛的十幾天,嫂子一定還在悲痛中沉浸著,沒有緩過神來。
對宋春來能不能把啞炮刨響,江水君並沒有多大把握,別說七分八分,連三分五分都沒有。啞炮的存在是一回事,能否變啞炮為不啞又是一回事。應該說把一枚啞炮刨響的概率不是很高,須幾個條件全部湊齊,啞炮才會開口說話。比如說,宋春來必須動手刨煤,刨煤時必須沒發現啞炮,尖利的鎬尖必須刨在雷管的敏感部位,才能引發啞炮爆炸。缺任何一個條件,差一分一厘一毫,都不行。走在回工作面的路上,江水君想到,也許宋春來把煤攉完就歇手了。今天輪到他刨煤,支柱子,宋春來不一定會替他干這兩樣活兒。這兩樣活兒是技術活兒,相比之下,攉煤的活兒要重一些,不出一兩身汗,煤就攉不完。宋春來攉完了煤,當然還要喘口氣。宋春來不替他幹活兒,他無話可說。結合班長對宋春來的評價來看,江水君對宋春來的評價雖說不像班長打的分那麼低,但也高不到哪裡去。這樣想著,江水君對宋春來刨響啞炮幾乎不抱什麼希望了。
班長也知道宋春來頭一晚上在家裡請老鄉們喝了酒,他不是宋春來的老鄉,就被排除在外。因此他比平日里火氣更大,話說得也更難聽。他把礦燈的光柱直接指在宋春來的胸口上,說你他媽的不要以為你的老婆一直是你的,你今天要是出不來,過不了多長時間,你老婆就跟別人跑了,就成了別人的老婆,別人想怎麼搞,就怎麼搞。我說這話你信不信?宋春來沒有說話,不管班長怎樣訓他,罵他,羞辱他,他只能聽著,忍著。冒頂的確是他造成的,他在班長面前理虧。人怕輸理,狗怕夾尾,人輸了理,就無話可講。他要是和班長無理犟三分,班長只會熊他熊得更厲害,說不定當班還取消給他記工。礦上實行的是日工資,上一個班,記一個工,到月底按工數發工資。如果這個班不給記工,就會少一個工日的工資。一個工日合一塊多錢呢,一塊多錢買鹽鹽咸,買糖糖甜,還是不被扣掉的好一些。不過當著那麼多工友的面,宋春來臉上也很下不來,也是惱樣子,帶有不服氣的意思。他在生產中有了失誤,一切責任由他承擔,牽涉到他老婆幹什麼?他老婆天天在井上,一次井都沒下過,招了哪個?惹了哪個?
回到小屋,天已黑透了。喬新枝一進門就對丈夫說:水君來了,讓我幫他縫縫褲子。沒聽見丈夫應聲,她知道丈夫和兒子還在睡覺。擱往日,若丈夫還沒睡醒,她不會開燈。江水君來了,她只好把燈打開。燈一亮,丈夫醒了,問:到點了嗎?喬新枝說沒有,是水君來了,讓我幫他縫褲子。丈夫抬頭看了看,又躺下了。丈夫十點多吃了飯,中午就不再吃飯,一直睡覺,睡到晚上九點半才起來吃飯,吃完飯就又該拿起包單和提兜去上班。這會兒還不到七點,丈夫不該起床。江水君和丈夫是同一個採煤隊,上的是同一個班。江水君還沒有結婚,住的是礦上的單身宿舍,四個人住一間屋。喬新枝問江水君:你睡夠了嗎?江水君說睡夠了,又說,他瞌睡少,一天睡五六個鐘頭就夠了。喬新枝指石頭墩子讓江水君坐,自己靠在床邊,拿出針線為江水君縫褲子。家裡沒有凳子,只有一個石頭墩子,江水君若坐了石頭墩子,喬新枝就沒什麼可坐,只能站著。江水君說:嫂子你坐吧。喬新枝說:你只管坐吧,到這裏還客氣什麼,我和你春來哥從來沒把你當外人。江水君笑了笑,說我知道。但他到底沒有坐,到煤火台邊烤手去了。嫂子不坐,他怎麼能坐呢!他要讓嫂子知道,他是一個看重嫂子勝於看重自己的人,嫂子站著,他寧可陪嫂子站著。小屋極小,大約只有五六平方米。一張小床就差不多佔去了三分之一,一台煤火又佔去四分之一,加上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面袋子、米袋子、擀麵板、擀麵杖,還有一隻盛衣服的舊紙箱,屋裡幾乎沒有剩下什麼活動的餘地。迎門口放石頭墩子的那個地方,就是屋子裡最大的活動空間。這麼說吧,屋裡的床邊離煤火台只有半步的距離,喬新枝和江水君稍一伸胳膊,或稍一活動腿,就把對方碰到了。江水君不止一次對喬新枝說過,這間小屋搭得太小了,面積至少再擴大一倍,就好多了。每次說這個話,江水君顯得很自責,彷彿對不住嫂子似的。喬新枝從江水君的話里聽出來,這間小屋是江水君等幾個工友幫助宋春來建的,從選址,到採石頭,運石頭,壘牆,蓋頂,江水君都是參与者。這就是說,在喬新枝還沒到來之前,江水君對這間小屋已經很熟悉。比如說,宋春來是一隻雄鳥,江水君也是一隻雄鳥。為了吸引和迎接雌鳥的到來,一隻雄鳥幫助另一隻雄鳥搭窩。窩搭好了,雌鳥飛來了,其中一隻雄鳥就離開了。
江水君的褲子是褲襠下面開線了,褲子前開門的扣子掉了一顆。給江水君縫著褲襠,喬新枝想起一個玩笑,這都是沒結婚的小夥子,勁無處使,力無處掏,才把褲襠里的線撐開了,把褲子前門的扣子頂掉了。要是換一個人,她的玩笑就開出來了。面前站著的是江水君,玩笑就憋在了肚子里。她能覺出來,在她低著頭穿針引線的時候,江水君一直在看著她。江水君的雙手雖然在煤火上伸著,兩手有時還搓來搓去,但江水君根本無意于烤手,側著臉,一門心思地看著她。江水君的目光是熱的,恐怕比燃燒得正旺的煤火還要熱一些。這時她盡量不看江水君,她要是一看,江水君就會把目光躲開。多少次都是這樣,她乾著活兒時,江水君不轉眼珠地看她。她一旦看江水君一眼,江水君的眼珠就一陣慌亂,像是不知往哪個方向轉。一個鼻子兩個眼,她又沒什麼出色的地方,不知江水君有什麼可看的!這樣老被人盯著,喬新枝也不自在,還得找一點兒話說。前段時間,喬新枝聽說江水君回老家相親去了,她問江水君相親相得怎麼樣,把親定住沒有。江水君說沒有。喬新枝問為什麼。江水君說不為什麼。喬新枝說:總得為點兒什麼。你看了人家的大閨女,不說出點兒為什麼就沒了下文,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你以為人家的大閨女是讓你白看的?江水君才說:那個女的個頭太低了。還有什麼?喬新枝問。江水君說:那個女的還太瘦,瘦得像旱地里螞蚱一樣。喬新枝把旱地里的黃螞蚱想象了一下,禁不住笑了。她一笑,屋裡的氣氛總算活躍一些。喬新枝說:個頭低點兒沒關係,說不定還會長呢!閨女家瘦點兒也不怕,沒結婚都瘦,一結婚就吃胖了。江水君說:反正那個女的不行,沒有發展前途。喬新枝說:我看你還怪挑眼呢,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跟嫂子說說,嫂子再回老家時幫你找一個。江水君說:我也不知道。說了不知道,兩眼卻看著喬新枝。這一次他看得比較大胆,喬新枝看他時,他也不躲避。他眼裡的話分明在說:要找就找一個像嫂子這樣的。喬新枝看出了江水君眼裡的話意,話中有話地說:天下的好女人多的是,該定親的時候我勸你還是抓緊時間定一個,挑花了眼就不好了。
班長李玉山很惱火,對驚魂未定的宋春來一點兒都不顧惜,把宋春來訓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他質問宋春來跑那麼快乾什麼,你是出來了,煤出不來,我怎麼跟隊里交差!言外之意,好像宋春來不應該跑出來。李玉山對宋春來一向不是很待見,總愛挑宋春來的毛病。從井下卸料場往工作面拖運木樑木柱時,李玉山發現宋春來老是挑細的和乾的,由此他認定宋春來是一個惜力的人。有一次在井下休息時,宋春來和工友們說笑話說漏了嘴,讓別人知道了他天天都和老婆干那事。他還承認,他一看見自己老婆就把不住勁兒,不吃飯不睡覺可以,不幹那事就過不去。這本是工友之間在黑暗的無聊中說的一些趣話,可一傳到班長李玉山耳朵里就無趣了。他以前不大清楚自己為什麼不喜歡宋春來,現在原因找到了。怪不得宋春來在井下幹活兒這麼挼呢,原來他的力氣都下在他老婆那一畝二分地里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誰天天在床上折騰都不行。別說人了,哪怕是一匹優良種馬,讓它每天給母馬配一次種,種子的成活率不但不能保證,讓它拉車它也沒勁。班長在工作面就是大爺,他盯住誰了,誰就不會有多少好果子吃。他以工作的名義治你,你受了治,還有嘴說不出,只能伸伸脖子咽下去。每天的活兒都是由班長分派,誰采哪一段,不採哪一段,班長說了算。比如每天派活兒前,班長先到工作面踏看一遍,見哪一段壓力比較大,煤層里有夾矸,或者頭頂有哩哩啦啦的淋水,班長就喊宋春來的名字,派宋春來采其中的一段。在工作面採煤都是兩個人一個場子,因江水君和宋春來是一個場子,班長把他倆一勺燴,江水君也吃了不少連累。別人都不願和宋春來搭檔,江水君和宋春來是近老鄉,一拃沒有四指近,他不和宋春來搭檔,誰跟宋春來搭檔呢!
作者簡介
井下沒有公共廁所,需要埋地雷時,都是工人自己臨時找地方。之所以不能把地雷埋在工作面,因為工作面空間狹小,地雷能量太大,加上有流動的風不斷送進來,一人埋地雷,全工作面的人都得掩鼻。就是到遠離工作面的地方埋雷,也得像貓蓋屎一樣,弄些浮煤真正把地雷掩埋起來,使地雷的能量釋放得小一些。江水君來到一處運煤巷的巷道邊,解開褲帶,褪下褲子,屁股朝里,臉朝外,蹲下了。他把礦燈的燈頭從柳條編的安全帽上取了下來,拿在手裡。他把巷道左右兩邊都照了照,巷道里沒有別的人,安靜得很。不必擔心會有女的走過來,因為礦上不允許女的下井,井下全是清一色的男人。他把礦燈熄滅了,這樣可以省一些電。埋地雷又不是拍電影,不用一直亮著燈。江水君吃不準自己能不能拉出地雷,經過他的努力,哪怕拉出一點點都行。他一邊向下努力,一邊聽著工作面的動靜。工作面的那枚啞炮,才真正有著與地雷類似的性質。啞炮能不能炸響,他也吃不準。要是啞炮響了,他在這裡會聽得見。那天班長訓斥宋春來,有幾句話江水君記住了。班長說,要是宋春來埋在冒頂下面出不來,過不了多長時間,宋春來的老婆就會變成別人的老婆。以前江水君沒想過這個問題,班長畢竟是一班之長,看問題就是看得遠,說話也比較尖銳。班長的話彷彿在江水君的腦子裡打開了一扇門,他從這扇門進去,走神兒走得深一些,也遠一些。礦上每年都出事故,都死人。有時三個五個,有時十個八個。死人最多的一年,是井下發生瓦斯爆炸帶煤塵爆炸。死的多是年輕礦工,他們的老婆也都年輕著。沒錯兒,礦工死後,那些年輕的老婆守不住寡,幾乎都另嫁他人。如班長所說,如果宋春來出了萬一,他的老婆喬新枝也可能會再找一個丈夫。那麼喬新枝會找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會嫁給誰呢?喬新枝也許不會再找工人了,會找一個礦上的幹部。幹部不怎麼下井,人身安全會有保障一些。憑喬新枝的長相,對那些歲數稍大一些的幹部會有一定的吸引力。班長李玉山也許會抓住機會,讓喬新枝嫁給他。班長對宋春來嫉妒已久,對喬新枝也垂涎已久,他不會放過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班長家裡有老婆,這好像關係不大,他可以提出跟老婆離婚,也可以先跟喬新枝拉扯上,等他病得不輕的老婆病死後,再和喬新枝正式結婚。當然了,江水君本人也不是沒有機會,只要他拿出足夠的誠意,付出足夠的耐心,不信感動不了喬新枝。他相信,他和喬新枝是建立了一定感情基礎的。春節期間在宋春來家裡喝酒,他從喬新枝頻頻遞給他的眼波里看得出來,喬新枝對他高看一眼,還是很青睞的。特別是喬新枝跟他碰杯時說的那句話,讓他覺得大有深意,越想越有回味的餘地。喬新枝說,咱什麼都不說了,後面還啊了一聲。在只可意會的啊聲里,江水君聽出了一種難言的親切。喬新枝說什麼都不說了,表明她對他有話說。之所以不說,她大概覺得場合不合適,不願被別人聽了去,也是盡在不言中的意思。江水君還回味出了喬新枝對他的諒解,以及達成永久和解的願望,喬新枝彷彿在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要再放在心上。過去的事可以過去,那現在的事呢,是不是可以重新開始?
這天放炮員放過炮之後,江水君和宋春來就一塊兒來到班長分給他們的採煤場子里。江水君用礦燈把整個採煤場子檢查了一遍,頂板完整,壓力不大,沒有淋水。煤牆如整塊墨玉一般,上下連貫,中間沒有夾矸。今天的勞動條件總算不錯。有條件不好的地段,班長才會分給他們。整個工作麵條件都不錯,沒什麼骨頭,班長也沒辦法,只得讓他們也吃一頓好肉。溜子啟動了,宋春來用大斗子杴往溜子里攉煤,江水君拿鎬頭清理煤牆和底板,準備支柱子。他們兩個對採煤技術都掌握得挺好,稱得上是熟練工。每天幹什麼,兩個人並不固定,常常是輪換著來。比如今天我支柱子,明天就攉煤;你今天攉煤,明天就支柱子。畢竟是老鄉,又是長期合作,誰多干一點兒,誰少干一點兒,他們從不計較。江水君用鎬頭刨煤,鎬下一絆,刨出了一根炮線。炮線是明黃色,如迎春花的顏色一樣,燈光一照,在煤窩裡格外顯眼。炮線是雷管裏面伸出來的線,一枚雷管的線是兩根,長約一米五。炮線是柔韌的金屬絲做成的,外面包著一層塑料皮。金屬絲一律銀白,塑料包皮卻五顏六色,有黃有綠,有紅有紫。炮線是導電用的,炮響過之後,炮線就沒用了。放炮員在檢查崩煤效果時,常常會順手把浮在表面的炮線撿走,變廢為用,或送給喜歡炮線的人作人情。因炮線的顏色鮮艷,有人用它纏刀柄,有人用它纏自行車的車杠,有人用它編小魚小鳥,還有手巧的人用炮線編成小小花籃。江水君看見過一位礦工哥子用炮線編成的花籃,真稱得上五彩斑斕,巧奪天工。江水君自己不搜集炮線,每每刨出放炮員未能撿走的、埋在煤裏面的炮線,他就隨手丟到一邊去了。鎬頭沒有把明黃色的炮線完全刨出來,他去扯。扯了一下,他覺得有些沉,像是釣魚時魚鉤掛著了蘆葦的根。這裏當然沒有什麼蘆葦根,只有煤塊子和碎煤。他以為下面的煤塊子把炮線壓住了,便使勁拽了一下,這一拽他覺出來了,下面有一個未響的啞炮。他把炮線拽斷了,啞炮留在了下面。如同人間有聾子,有啞巴,工作面出現啞炮一點兒都不稀奇。放炮員有時連線連得不好,或炮線本身有斷裂的地方,都有可能出現啞炮。啞炮當然是一個危險的存在,如果刨煤的人不小心,把鎬尖刨在啞炮上,就會把啞炮刨響。啞炮一響,人如同踩到了地雷,肯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江水君聽說過,這個礦因刨響啞炮被炸身亡的例子是有的。那是掘進隊的一個年輕礦工,刨響啞炮后被炸得血肉橫飛,支離破碎,是工友們把他包在一件膠面雨衣里,兜到井上去的。拽斷炮線的一剎那,江水君的腦袋轟地一下冒了幾朵金花,彷彿啞炮已經響了。他拔腿欲跑,身子趔趄了一下,差點兒絆倒。他回頭看了看,見宋春來還在下面攉煤,證明啞炮並沒有響,自己還完好地存在著。為什麼說宋春來還在下面攉煤呢?外行有所不知,工作面不是平的,一般都是傾斜的,像山坡一樣。到工作面走一遭,等於爬一次山。因此,工作面上頭叫上山,下頭叫下山。這是煤礦的行話,不宜多說。且說江水君原地猶豫了一會兒,沒有再接著刨煤,更沒有支柱子。他從採煤場子里撤出來,到工作面下頭去了。他跟宋春來打了招呼,說他肚子不太舒服,出去埋個地雷。埋個地雷的說法使他暗自吃了一驚,彷彿說者說時還無意。聽者一聽就有了意。說者是他自己,聽者也是他自己。改口是不行的,倘是換一個說法,只會使意義加深,越描越黑。埋地雷的說法礦上的人都懂,人人都免不了埋地雷。那不是真的埋地雷,是解大手的代稱。埋地雷的典故是從一個很普及的電影片里來的,在那個電影里,中國的民兵游擊隊在地雷坑裡埋進了真地雷,也埋進了假地雷,著實把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噁心了一回。這個說法不是他們首創,是借用。他們首創的說法是把撒尿說成點滾兒。餃子下進鍋里,鍋里的水滾了起來,餃子也漂浮起來,這時需要用水點一次滾兒,到兩次滾兒,延長一些餃子在鍋里的時間,餃子才會真正煮熟。撒尿又不是煮餃子,為何說成點滾兒呢!這個說法的來歷不是很明確,比喻似乎也牽強一些。可是,如同某種小範圍內的黑話,一說點滾兒,這裏的礦工都明白是什麼意思。點滾兒不必出工作面,甚至連採煤場子都不用出,一轉身,掏出傢伙,點在溜子里就行了。溜子正運行著,裏面的煤奔騰向前,這樣可以把尿撒得遠一些,點滾兒也比較有動感。而埋地雷不行,不能就地埋,必須走出工作面,到稍遠一點的地方去。江水君跟宋春來說了他去埋個地雷,這話準確無誤。宋春來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江水君沒有安排宋春來去刨煤,去支柱子。宋春來把鬆散的煤攉完后,他想刨煤就刨,想支柱子就支。他不想刨就不刨,不想支就不支。一切由他自己。然而江水君卻沒有告訴宋春來,就在他們的煤場子靠近煤牆牆根處,有一枚啞炮。事情的玄機就在這裏。
喬新枝轉到江水君跟前,江水君馬上端著酒盅站了起來,說嫂子,謝謝你!一下把酒盅里的酒喝乾了。別人都說不算不算,嫂子還沒給你端起來呢,你怎麼能喝?他們老家酒場上的規矩,嫂子敬酒敬到誰面前,須嫂子把你面前的酒雙手端起來,你雙手接過,才能喝。這個規矩江水君是懂的,不知怎麼,他心裏一激動,一緊張就把規矩忘了。江水君正不知如何是好,喬新枝對起鬨的人說:我這個老弟喝酒實在,嫂子不能讓他多喝。她把江水君的酒滿上,說:咱倆碰了這一盅就算過了。喝酒實在的說法像是一下子說到了江水君的心坎上,也說到了他的脆弱處,他的眼淚忽地就涌了上來。是的,他今天沒少喝酒,別人喝多少,他也喝多少,一點兒都沒有偷奸耍滑。嫂子說的是喝酒實在,僅僅是喝酒嗎?肯定不是的。江水君使勁忍著,才沒讓眼淚流出來,說:嫂子,你讓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他的話里潛台詞是:嫂子我一切聽你的,你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你讓我一口氣把一瓶白酒都喝完,我都在所不辭啊!江水君的話又讓別的老鄉拿到了把柄,有的說讓他喝三盅,有的說讓他喝九盅,還有人從旁邊又抄起一瓶整瓶的酒,啃開瓶蓋,等著往江水君的酒盅里倒。這時全在喬新枝一句話,就看喬新枝讓江水君怎麼喝了。喬新枝只跟江水君說話:我知道你,我只跟你碰這一盅。咱什麼都不說了,啊!說罷,把陶瓷酒盅跟江水君手中的酒盅輕輕碰了一下,率先一飲而盡。
江水君管住了自己,好長時間沒到喬新枝家裡去。到了春節期間的一天,宋春來請幾個老鄉到家裡喝酒,江水君才跟幾個老鄉一塊兒去了。江水君提了一瓶白酒,一瓶葡萄酒,還給宋春來的兒子買了一支用高粱莛子和紅紙耳朵紮成的風車,做得禮儀周全。那時過春節礦上都不放假,說的是過革命化春節。也是當時缺煤缺得厲害,越是天寒地凍,對煤的需求量越大。過春節礦工不但不能休息,還要出滿勤,干滿點,出大力,流大汗,多貢獻,奪高產。這都是礦上那時候的流行語,說出來一串兒一串兒的。礦工大都是從農村來的,都有過春節的習慣,好像大長一年都不算,盼的就是過read.99csw.com春節那幾天。過春節不能回老家點蠟燭,放鞭炮,與家人團圓,似乎一年前面的日子都白過了,心裏缺了好大一塊。為有所彌補,過春節時多少也熱鬧一下,老鄉們提前好幾天就攛掇宋春來請客。這些老鄉,不管是結過婚的沒結過婚的,他們在礦上都沒有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有一間小屋,老婆在礦上住著的,只有宋春來。宋春來似乎責無旁貸,他說一定請,到時候大家好好喝一頓。從一個公社裡被招工來到這個礦上的老鄉有五六個,別人都說過去宋春來家喝酒,只有江水君沒開過口。他想讓宋春來知道,他和宋春來的關係更近些,不會讓宋春來為難。宋春來家的石頭小屋就那麼一點點地方,沒有小桌,也沒有板凳,喝酒在哪裡喝呢?當然江水君使的是自己的志氣,他得讓喬新枝知道,他是一個有記性的人,不能讓喬新枝看不起他。可是,別的老鄉都答應了去宋春來家喝酒,江水君一個人不去也不好,那樣的話,喬新枝會認為他心胸窄,肚量小,不是有記性,而是好記仇。
江水君在井下的日子不是很好過。宋春來出事後,班長李玉山應該給江水君的採煤場子再配一個人。可是,班長沒有給他配幫手,讓他一個人包一個場子,攉煤,支柱子,都是他。這就是說,江水君一個人乾的是兩個人的活兒。宋春來活著時,班長是看宋春來不順眼。現在宋春來死了,班長變成看江水君不順眼,彷彿江水君成了宋春來的接班人。除了把難乾的活兒分給江水君,除了把死去的宋春來的活兒也讓江水君承擔,工作面每次放過排炮后,班長都點著江水君的名字,命江水君到工作面上下查看一遍,有沒有啞炮。查看啞炮本是放炮員的事,可班長點到他了,是「看得起」他,他不敢不去。須知此時的工作面煤塵瀰漫,煤塵密度非常之高,似乎伸手一抓就是一把。礦燈一照,煤塵如緊密團結的黑色蚊蠓在空中飛舞,扇動的卻是閃光的翅膀,使礦燈的能照度不足一米。還有濃濃的硝煙味夾雜其間,彷彿整個工作面沒有了空氣,只剩下物質。在這樣的條件下,江水君幾乎不敢張嘴,一張嘴就湧進一口細煤。可由於空氣稀薄,僅靠鼻子呼吸又不行,只能用嘴和鼻子同時呼吸。如此一來,江水君不僅把煤塵吃進了胃裡,還把煤塵吸進了肺里。
掃完了雪,江水君跟喬新枝一塊兒往山上走。冬季天黑得早,有的人家已經開了燈。燈光從窗口透出來,灑在雪面上,雪面上反映的是橘黃的顏色。山上沒有路燈,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雪的顏色有些發青,是月光一樣的清輝。走著走著,喬新枝站下了,江水君也站下了,他們聽到了琴聲。琴聲是從張海亮的小屋傳出來的。張海亮的琴彈撥得一點兒都不連貫,像是一下一下迸出來的。每一下都橫空出世,出人意料,又像是琴弦崩斷了,再也不能彈下去。然而琴弦畢竟沒有斷,就那麼一個音一個音的迸下去。連起來聽,張海亮的彈奏是有譜的,也是有曲調的,只不過節奏慢一些。而正是這樣聲聲斷斷的節奏,聽來才有些驚心,還有一些曠遠的凄涼。如果不是大雪鋪地,琴聲不一定會這樣動人,不一定會引起人們駐足傾聽。有了雪夜這個寂靜而清潔的靈境,琴聲的魅力才顯現出來。喬新枝往張海亮的小屋看了看,小屋的門是關著的,裏面也沒有燈光透出來。在通向張海亮小屋的岔道上,積雪還沒有清掃。張海亮比不得正常人,坡路上的雪要是不掃去,恐怕他就無法出門。喬新枝和江水君互相看了一眼,喬新枝說,她還要幫張海亮把坡路上的雪掃一掃。江水君說他掃吧。喬新枝不容商量,只管把掃帚要過來,把褲子遞給江水君。
江水君有些看不過去,想幫宋春來說句話,勸班長算了算了,冒頂的事他來處理。他試了兩次,只咳了咳喉嚨,話沒有說出來。他怕班長指責他跟宋春來拉老鄉關係。當時上面正反對拉幫結派,拉老鄉關係似乎也是拉幫結派之一種,是不允許的。江水君意識到了,班長不願看到他和宋春來走得太近,他們的關係密切了,好像會威脅到班長的地位似的。他要是公開站出來幫宋春來說話,只會增加班長對他的疑忌。他把礦燈擰滅,退到一邊去了。江水君也悄悄分析過班長李玉山不喜歡宋春來的原因,分析的結果,他認為真正的原因不在宋春來本身,而是因為宋春來的老婆。不在宋春來在井下幹活兒多少,出力大小,是因為宋春來的老婆喬新枝過於漂亮一些。班長的農村老婆來礦上看過病,班裡的工人都見過班長的老婆。班長生得這般虎背熊腰,力壯如牛,他的老婆卻身瘦如柴,臉黃如餅,出氣像拉風箱一樣,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人人都說宋春來的老婆長得好,據說班長也曾找借口到宋春來家裡看過。班長對宋春來的老婆評價不是很高,認為喬新枝的兩個奶|子太大了,像剛生過牛犢子的母牛的奶|子一樣。江水君覺得班長說的不是實話。男人往往都是這樣,越是看見哪個女人長得好,越不願意附和別人,故意給那個女人挑點毛病,以掩蓋真實的想法。班長一定會想,同樣是男人,他的工齡比宋春來長,拿的工資比宋春來多,他還是個班長,他沒有娶到好老婆,宋春來憑什麼娶到那麼好的老婆!他的老婆成年病病歪歪,別說與宋春來的老婆比好了,連健康都說不上,真他媽的不公平,太不公平。在老婆的問題上心裏不平衡,他就把氣撒在宋春來身上,從宋春來那裡找補一下。事情就是這樣,甘蔗沒有兩頭甜,天下的好事不能一個人都佔全。宋春來娶到了一個好老婆,在女人方面佔盡風光和實惠,在別的方面就得付出一些代價,吃一點兒虧。俗話怎麼說的,一個人情場上得意,在別的場就有可能失意。這個場也應包括採煤場。
沒聽見工作面傳來爆炸的聲響,江水君還要再堅持一會兒。他估計,宋春來把煤攉得差不多了。煤一攉完,宋春來就該放下斗杴,拿起鎬頭,開始刨煤和支柱子。支柱子之前,必須用鎬頭把煤牆和底板的硬煤刨一下,因為煤牆被炮崩得參差不齊,底板也高低不平,不用鎬頭刨一刨,加以整理,柱子就沒法支。只要宋春來拿起鎬頭刨煤,就有可能把啞炮刨響。沒有聽到炮響,他卻聽到自己頭顱里有一種聲音在響。聲音很低,卻連續不斷。像是宿舍里燈管上的整流器發出的電流聲,又像是巷道里的風吹到坑木上長出的毒蘑菇發出的聲音。他閉上眼睛聽,聲音似乎大些。他睜開眼睛,聲音似乎小些。這聲音不是耳鳴,要是耳鳴的話,他自己能判斷出來。他斷定這聲音的確是從自己的頭顱里發出來的。自己的頭還會發出聲音,這讓他覺得神秘,還有一點緊張。他突然站起來,一手提褲子,一手把礦燈安在安全帽上。還好,他到底拉出了一點地雷,還點了一次滾兒。儘管他拉出的地雷很小,還不及一顆地雷的十分之一,但他還是用腳驅了一些浮煤,把地雷埋上了。他埋得煤堆有些大,有些誇張,與地雷的體積不成正比,成反比。他站起得這麼快,倉促到連找一個煤塊擦擦屁股都沒擦,是因他看到那個去拉坑木的工友已經轉了回來。工友若是看見他還蹲在這裏,人家就會覺得他蹲的時間太長了,懷疑他不是在埋地雷,是在製造地雷。為避免迴轉的工友看到他,他沒有跟工友走同一條路線。他超前走了一段,拐進了另一條巷道,準備繞一個彎子,再回工作面。
喬新枝還沒走到家門口,就聽到兒子小火炭在哭。兒子哭得直腔扯嗓,好像被狼咬著了一樣。她推開屋門,水桶未及放下,就直奔床前。屋裡沒有狼,什麼動物都沒有,原來是她給兒子戴在頭上的老虎頭帽子不知怎麼搞的抹脫下來,不僅蓋住了兒子的雙眼,而且把兒子的整個小臉都罩在了「老虎頭」下面。兒子一定是睜著小眼睛看屋頂正看得高興,舉著舞動的雙手不知怎麼碰到了有些寬鬆的帽子,帽子就滑下來,遮住了他的雙眼。兒子突然間陷入黑暗之中,一定很不適應,當然要著急,要哭。他不明白怎麼回事,又不會把帽子掀開,只能哭。他越是手舞腳蹬,著急亂動,帽子下滑越快,把他的臉蓋得越嚴實。喬新枝喊著我的兒,我的乖,我的小火炭,我的小寶貝兒,這才一手把水桶放在地上,一手把扣在兒子臉上的帽子拿開。兒子哭得一頭汗,汗水把兒子的頭髮都浸濕了。兒子哭得臉色有些發紫,兩個眼角的淚水流成了串。喬新枝心疼壞了,趕緊把兒子抱在懷裡晃著說:媽回來了,寶貝兒不哭。都怨媽,媽替兒子打那個臭老虎。說著伸巴掌在床頭的老虎頭帽子上虛打了一下。「老虎頭」上的兩隻圓眼睛大睜著,眼皮眨都不眨,一副無辜的樣子。她摸到兜在兒子屁股和小雞雞上的尿布濕了,三層尿布都濕得透透的。兒子真是哭狠了,把撒尿的勁都使了出來,在她去提一桶水的工夫,不知兒子撒了幾泡尿呢。濕尿布漬著兒子的屁股,兒子也不好受。她把兒子重新放回床上,為兒子扯下濕尿布,換上干尿布。扯下濕尿布的當兒,她見兒子的屁股蛋子都漬紅了,小雞雞下面的蛋皮也被漬得耷拉著,薄得像吸空柿肉之後貼在一起的烘柿子皮。她找了找兒子的蛋子兒,還好,兒子的兩顆蛋子還在。只要兒子的蛋子兒在皮囊里存在著,兒子就還是兒子。為兒子換上了熱乎乎的乾爽尿布,兒子的哭還是剎不住車。看來不把奶頭子塞進兒子嘴裏,兒子的哭就止不住。
兒子睡著后,喬新枝來到江水君這頭,睡進了江水君的被窩。她只穿一件褲衩。江水君的秋衣秋褲都沒脫。喬新枝輕聲問:睡著了嗎?江水君說沒有。是不是等著我呢?喬新枝又問,同時把江水君摟住了。這一次江水君沒有回答,也把喬新枝摟住了,臉埋在喬新枝胸前。不知怎麼回事,江水君身上有些抖,從裡到外都抖,打擺子一樣。喬新枝身上呼呼冒著熱氣,按說江水君應該覺得溫暖,不會覺得冷,不應該發抖。江水君意識到了自己的抖,他想把抖禁住,竟禁不住。何止是發抖,他還有點兒想哭。喬新枝知道江水君的抖不是因冷所起,但她說:我好好給你暖暖,我的火力大。遂把江水君摟得更緊些,還像母雞勾蛋一樣,把江水君的頭勾在自己下巴下面。江水君果然抖得小了些,他喊嫂子,嫂子。喬新枝說:誰是你嫂子?我是你老婆。以後不要再叫我嫂子,想叫我,就叫我的名字。那麼江水君就叫了聲新枝。喬新枝答應了,說這就對了。得到鼓勵,江水君又叫了兩聲新枝。喬新枝說:你老叫我幹什麼?江水君說:我聽聽是不是你。是我嗎?是你。是我怎樣?不是我怎樣?怎樣也不怎樣,是你就行。你應該找一個黃花大閨女。你就是黃花大閨女。你是個傻子,連是不是黃花大閨女都分不清。喬新枝把江水君背後的衣服揪了揪,問:你以前睡覺都不脫秋衣秋褲嗎?江水君說脫。喬新枝又問:那你今天為啥不脫?江水君吭哧一下,說再等等。喬新枝說:還等什麼,你不是說過想跟我好嗎,現在可以好了,想怎麼好,就怎麼好。來,我看你會不會。江水君仍把喬新枝摟著不撒手,說:我覺得這樣就很好,能摟著你,我就很滿足。喬新枝說:你滿足,我不滿足。她摸到江水君的褲腰,示意江水君把秋褲脫下來。這時江水君又說了一句話,使喬新枝頓時涼了半截。江水君說的什麼呢?他說:我怕對不起春來哥!這句話有些突然,像是充滿寒意,打消了喬新枝的熱情。是的,在這間小屋裡,原來和她同床共枕的是宋春來,現在變成了另外一個男人。據說死者的靈魂無處不在,說不定宋春來正在黑暗的空中向她眨眼呢!江水君的話像一把雙刃劍,既毀掉了喬新枝的好意,也對他自己構成了打擊,他心頭一顫,幾乎又抖起來。其實,他所打擊的目標不是喬新枝,正是他自己。不錯,他實現了打擊自己的目的。喬新枝沒有再說話,停了一會兒,聽見兒子在睡夢中叫媽媽,就起身回到兒子那頭去了。說起新婚之夜,人們總是想到冉冉紅燭映雙喜,香紗帳里卧鴛鴦,總願意和喜氣浪漫聯繫起來。然而在秋風陣陣的某個夜晚,江水君的新婚之夜,一個人一生只有一次的新婚之夜,就是這樣度過的。他的新婚之夜,與人們的美好想象是多麼不同啊!悲哀的人兒啊!
兒子吃到了奶,像得到了最大的實惠和安慰,果然不哭了。小傢伙流了淚,出了汗,還撒了尿,大概渴壞了,餓壞了,也累壞了,一逮到奶就大口大口吃起來,吃得咕咚咕咚的。奶汁子在嘴角打著漩,幾乎溢出來。小傢伙嘴裏吃著一隻奶,一隻手還伸到媽媽的衣服下面,摸著另一隻奶。喬新枝的兩隻奶|子都很飽滿,奶水充足得很。這樣的兩隻奶|子很難比喻,說它像兩隻盛滿水的陶罐,陶罐的皮有些厚。拿它與一種被稱為面罈子的香瓜作比,大香瓜裏面的水不夠豐富。真的,這位礦工婆娘的兩隻奶|子出類拔萃,無與倫比。特別是在哺乳期間,她的兩隻奶|子是脹的,硬的,渾圓的,連表面的綠色筋脈都隱約可見。奶水一直充盈到奶頭子頂端,奶頭子不再羞羞答答,無事就龜縮在奶盤子里,而是昂首挺立,呈現出的是捨我其誰的良好狀態。喬新枝隨便把奶頭子一捏,一股奶汁子就滋出來,恐怕比童子尿滋得都遠。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喬新枝兩隻奶|子閃耀的是初升太陽一樣的光輝,展示是大地豐收一樣的景象。
吃完了飯,喬新枝該鋪床了,問江水君怎麼睡。江水君說:你每天怎麼睡,還怎麼睡,不要管我。喬新枝極力把氣氛弄得輕鬆些,說:總不能讓你睡床底下吧!不料江水君說:讓我睡床底下也可以。喬新枝說:那好吧,你就睡床底下吧,讓小火炭尿你一身。她在床上鋪了兩個被窩,給江水君鋪了一個被窩,她仍摟著小火炭睡一個被窩。喬新枝給江水君留的被口跟她一頭,可江水君沒跟她睡一頭,到另一頭睡去了。睡下之後,兩個人暫時都沒說話,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外面起了秋風,沙塵打在門上啪啪響。屋裡很黑,煤火的灶口下面有一點兒微光。坐在火爐上方的鐵皮水壺噝噝作響,響聲若有若無,如秋蟲的低吟。江水君想的是,他和喬新枝睡在同一張床上了,喬新枝已經是他的老婆了,這就行了。至於別的,他一定得管住自己。不能讓喬新枝認為,他和喬新枝結婚,就是為了做那事。他得尊重喬新枝,不能讓喬新枝小瞧他。礦上保衛科的人誣衊他找喬新枝就是為了和喬新枝發|生|關|系,他要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向自己表明,就是和喬新枝結了婚,他也不急著和喬新枝發生實質性的關係。長到二十多歲,江水君還沒有跟任何一個女人有過肌膚之親,他把那件事情看得非常重大,重大到有些害怕,如夜半臨深池一般。如果掉進深池裡,他不知會怎麼樣,很可能就不是他了。喬新枝想的是,看來江水君真是一個青頭廝,沒跟女人那個過,他還不好意思呢,還把自己的東西當寶貝,攥著寶貝不撒手呢!也許青頭廝和處|女一樣,第一次做那樣的事,都像是過一個關口,都比較艱難。而只要過了關口,就沒什麼難的了,跟吃家常便飯一樣了。江水君不會到這頭來找她,她得主動些,到那頭去找江水君。她畢竟是過來人,得幫助江水君通過關口,把江水君拉過來。
因丈夫回來得晚一些,喬新枝等丈夫也等得時間長一些,他們像是經歷了一個小小的離別。為了「離別」之後的重逢,喬新枝建議丈夫喝一點兒酒。丈夫喝,她陪著丈夫也喝。她喝得吱兒咂吱兒咂的,故意喝得很香。還跟丈夫碰杯,目的讓丈夫多喝兩杯。兩口子都喝了酒,喝得熱血有些沸騰,喬新枝就不許江水君再穿著內衣睡覺,三下兩下,就把江水君的秋衣秋褲和褲衩脫了下來。江水君有些被動。他願意被動。江水君處於下風,他感覺處於下風挺好的。他的頭蒙蒙的,似乎在膨脹著。他的思維還在工作,知道重大的事情要發生了。他突然對喬新枝說:等等。說著坐起來,從床邊拉自己的褲子。這是幹什麼,把他的秋衣秋褲和褲衩脫下來了,難道他要穿上外面的褲子不成。江水君沒有把腿往褲腿里裝,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個紙包,打開紙包,從裏面拿出一隻炮皮。他說:別懷了孩子,我戴上這個吧。炮皮,是在井下放炮時保護炸藥卷用的。一般來說,炸藥卷外麵包的是一層蠟紙。蠟紙容易破損,黃色的炸藥容易從破損處流出來。特別是遇到炮眼裡有水,水一衝,炮葯更容易流失。往炮眼裡裝炸藥之前,在圓柱體的炸藥外面套上炮皮,等於給炸藥穿上了保護裝置。炮皮是用橡膠製成的,彈性好,柔韌性好,也比較皮實,不易弄破,對炸藥可以起到很好的保護和防水作用。那時避孕套尚未普及,還是稀罕之物,使用避孕套是極少數人的奢侈行為。因炮皮與避孕套比較相似,能接觸到炮皮的礦工就把炮皮當避孕套用。與避孕套相比,炮皮不是高級物品,是低級物品。避孕套是乳白色,透明,比較薄,頂端有一個儲精囊。炮皮是黑色,比較厚,不透明,頂端一通到底,其直徑也大一些。炮皮有炮皮的特色,用黑色炮皮武裝起來的陽物顯得比較另類,好像還有一種霸氣。礦工中不乏想象力豐富的人,既然使用了炮皮,他們願意將那件事情與炸藥、放炮和爆炸聯繫起來,或乾脆把做那種事情說成放炮。如同埋地雷、點滾兒,他們一說放炮,老婆就明白怎麼回事。見江水君拿出炮皮,喬新枝一點兒都不驚奇。她生過兒子后,宋春來為了避孕,為了保證兒子有奶吃,也曾使用過炮皮。宋春來拿回的炮皮多,他們用不完,還曾拿炮皮給兒子當氣球吹。喬新枝沒反對江水君使用炮皮。江水君一再跟她說過,他們不再要孩子了,只集中力量把小火炭養大就行了。要是再生一個孩子,兩個孩子,他們難免分心,就不會一心一意照顧小火炭了。喬新枝幫江水君戴好了炮皮,說好了,來吧!
張海亮把江水君的眼淚看到了,要說對嫂子的感情濃,看來他濃不過江水君。他把拐棍抓在手裡,說:嫂子,你們說話吧,我改天再來。嫂子說:再坐一會兒吧。張海亮說不坐了。嫂子伸開兩手,欲扶他一把。他說不用,拐棍拄地,一用力就站了起來。他的琴上有一個背帶,他把背帶斜挎進脖子里,把琴背在身後。往身後背琴時,不知哪裡觸到了琴弦,琴叮咚響了一下,併發出殷殷的餘聲。嫂子把張海亮送到門外,一再囑咐張海亮小心,慢點兒。張海亮下坡時,她還是伸手扶了一把。張海亮說:有月亮,沒事兒。嫂子你回屋吧!月光灑滿了山坡,山坡上一片白花花的。連接各家門前的小路更白,宛如一道道泉水。喬新枝往天上看了看,月亮是半個。她一時記不起來,這半個月亮是新月還是殘月。不管新月、殘月,還是圓月,都是給準備團圓的人預備的。像她這樣的人,對月亮還能有什麼寄託呢!
江水君提著煤來到山下,仰臉找嫂子家的小屋。山上黑乎乎的,只有少數幾家的屋子透出一點亮光。亮光在高處,幾乎和天上的星光接壤。嫂子家的小屋沒有一點燈光透出來,嫂子和侄子大概睡了。既然到了這裏,還是要上山看一看。來到半山腰,他又聽見張海亮彈琴的聲音。張海亮還是那樣彈法,一個音一個音往外迸,每迸一聲都像琴弦斷了一樣。江水君聽不慣張海亮這樣彈琴,他覺得這樣的琴聲不太吉利。特別是在山上的黑夜裡,張海亮彈得像斷魂的曲子一樣,簡直有些瘮人。你看你看,張海亮的琴弦沒有斷,宋春來家的琴弦卻斷了一根。宋春來家原來是兩根琴弦,宋春來一根,喬新枝一根。宋春來那根琴弦一斷,只剩下喬新枝一根,恐怕就沒法彈了。來到小屋門前,江水君靜了靜氣,輕輕叩門,輕輕叫嫂子。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變異,有些陌生,不像是從自己嘴裏發出來的。屋裡沒有應聲。他又叫了兩聲,屋裡還是沒有應聲。這是為什麼,難道嫂子不願理他了,從此跟他斷絕往來。嫂子也知道他和宋春來一個場子採煤,宋春來被炮崩壞了,他一點兒事都沒有,難道嫂子對他產生了懷疑。要是那樣的話,就糟糕透了,恐怕他跟嫂子怎樣解釋都解釋不清。他往天上看看,天上是星空。他在山下看見星星時,星星並不是很高,似乎就在山頂。等他到了山上,發現星星原來還是很高,跟他拉開著很遠的距離。山上有風,陣陣涼意隨風襲來。季節雖說到了春天,涼意卻不見明顯減弱。春天的涼和秋天的涼不同,秋天,人們準備著涼,涼來了,那是應該的;春天,人們準備著暖,涼遲遲不走,涼就顯得格外的涼。嫂子不答應,再叫也不好。事情有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再四。當他準備離開時,回頭再看,他才發現嫂子門上落著鎖。他伸手把鐵鎖摸了摸,往下拉一拉,鎖的確鎖得嚴絲合縫。怪不得叫嫂子,嫂子不答應,嫂子不在屋裡,怎麼能答應呢!
直到這時,江水君仍不能肯定宋春來能把啞炮刨響。他給宋春來打了一個賭,也給自己打了一個賭。他給宋春來打的賭是,如果宋春來把啞炮刨響了,怪不得別人,是宋春來命該如此,是窯神爺的安排。他給自己打的賭是,如果宋春來出了事,合該喬新枝成為他的老婆。這事也不是由哪個人說了算,同樣完全聽從窯神爺的安排。井上的事歸老天爺管,井下的事歸窯神爺管,在井下打賭,必須請無所不在的窯神爺裁決。打賭的好處,在於可以把事情推出去,不管是輸是贏,他都可以不負責。這次如果賭輸了,他從此不到宋春來家裡去,對喬新枝再也不抱任何妄想。他相信他有這樣的志氣。他沒有往贏的方面多加設想,十賭九輸,他小時候在農村老家時就聽過這樣的話。這一次他贏了。他胳膊下抱著一根粗大的坑木,坑木一頭拖著地往工作面走。剛走到工作面的入口,他就聽到了爆炸聲。

直到有一天,江水君患感冒感染了肺部,暈倒在井下,人們才把他送到醫院作了檢查。檢查出結果后,醫生就安排他住院,沒再讓他出來。結果表明,江水君的自我判斷是對的,他確實得了塵肺病。只不過,他的判斷比較輕,診斷得出的結果比較嚴重,嚴重得到了一個最高的級別。用醫生的話說,積存在江水君肺泡裏面的煤不是粉末狀態,而是完全纖維化了。換句話說,他的兩九-九-藏-書葉肺已不是正常人的人肺,基本失去了呼吸的功能,肺被異化成了兩塊沉沉甸甸的煤。把這樣的肺拍成膠片,迎光一照,可見兩塊肺是烏黑的。把這樣的肺製成剖面標本,橫斷處如起伏著道道蘊煤的山脈。這樣的肺經不起任何合併性炎症,炎症一起,十有八九會危及生命。江水君臨死之前,趁只有喬新枝一個人在身邊時,他要跟喬新枝說件事,這件事在他心裏壓了二十多年了,要是不說出來,他死了也不得安寧。這時他呼吸已經非常困難,每說一句話就得張著嘴喘半天。病房裡備有大容積的氧氣鋼瓶,輸氧管也插在他的鼻孔里,可他就是吸不進去。喬新枝緊緊握住他的一隻手,要他什麼事都不要說了,留著那口氣,還不如多活一會兒呢!江水君把他的手從喬新枝手裡抽了回去,兩手抓自己的胸口,似乎要把胸腔抓破,把肺或者心掏出來。喬新枝趕緊把他的兩隻手都奪住,說:水君,水君,你這是幹什麼!喬新枝流了淚,江水君也流了淚。到底,江水君還是把那件事說了出來。他說,他看見了啞炮,沒有告訴宋春來,自己躲了起來。他對不起宋春來,也對不起喬新枝。
分析來,分析去,誰都沒有責任。死人不用負責,活人也不用負責。礦上給這次死亡事故定的性質不是人為責任事故,是意外工亡事故。所謂意外,就是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所謂工亡,就是因工作而死亡,好比打仗的士兵死在戰場上。也有的文件表述為公亡,強調是因公死亡,不是因私死亡。因公和因私大不一樣,可以說有天壤之別,因公死亡是光榮的,誇成萬丈光芒都沒關係。因私死亡是可恥的,不但得不到人們的同情,恐怕還要受到批判。在物質利益方面,對因公死亡的礦工家屬,礦上可給予一定的補償。要是因私死亡,死了白死,死亡者家屬可能什麼都得不到。
喬新枝還是想為江水君生一個孩子,江水君娶她一場,對她這麼好,她如果不給江水君生一個孩子,于江水君,於己,似乎都交代不過去。度探親假時,江水君帶她和兒子回了老家一趟。在江水君的周旋下,江水君的父母好像也認可她了。從她是江家的兒媳婦這個角度講,她也應該給江家生一個孩子,不然的話,她拿什麼回報江家呢!就算生的孩子不一定是男孩,生個女孩也是好的。有一天又來到床上,欲行房事之前,喬新枝態度不是很積極。江水君很能體察到喬新枝的心情,問喬新枝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喬新枝說沒有不舒服,說:你別戴那東西了。江水君已經把炮皮準備好了,他把炮皮扯了扯,恐怕有一尺長,問:你是嫌炮皮的皮太厚了嗎?說罷,一隻手鬆開,扯長的炮皮自動縮了回去。炮皮縮回去時,啪地響了一下,如同打了一個響指。喬新枝低下眉,欲言又止似的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我不能看見跟炮有關聯的東西,一看見我心裏就不是味兒。江水君一聽就明白了,宋春來死於炮,喬新枝的心傷于炮,喬新枝對炮是忌諱的。炮皮和炮的聯繫那麼緊密,看見炮皮就想起炮,想起由炮釀成的慘劇,喬新枝心裏不知有多難受呢!江水君懊悔極了,他沒有埋怨喬新枝為啥不早說,只恨自己沒人心,沒有早一點兒想到喬新枝的忌諱。他說:新枝,都怨我,我真該死!他把炮皮攥成一團,扔在地上,又說:新枝,我對不起你,我再也不敢了!炮皮扔在地上猶不解恨,他跳下床,撿起炮皮,扔進火爐下面的口裡去了。不一會兒,屋裡就飄起了燒橡膠的氣味。江水君說的再也不敢了,包括再也不使用炮皮作避孕工具,也包括不再做那件事。重新躺進被窩裡,他只把喬新枝虛虛地摟著,一點動作都沒有。喬新枝沒想到江水君的反應這麼強烈。她的目的是讓江水君給她一個孩子,不用避孕工具就是了。江水君可好,正如別人說的,他潑髒水,把孩子也潑掉了。喬新枝還得把江水君往回扳。她裝作比江水君還生氣,說怎麼,我只說那麼一句,你就不理我了?江水君說不是,我在心裏罵自己呢。喬新枝說:你說罵自己,誰知道你罵誰!你今天要是不理我,一輩子都別理我,誰離開誰都能過。江水君說:不是我不理你,懷了孕怎麼辦?喬新枝說:你以為懷孕是那麼容易的,十次八次都不一定會懷孕。真的?江水君問。喬新枝說:當然是真的。懷孩子的事你得聽我的,你個大傻瓜。江水君情緒好轉,願意聽喬新枝的,也願意當傻瓜。江水君「當傻瓜」當了幾回,喬新枝就懷了孕。轉過年,喬新枝為江水君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兒。女兒當然要姓江,江水君給女兒起了個名字叫江梅英。
喬新枝有辦法,家裡沒有餐桌,她把床騰出來了,以床板代替餐桌。這張小床是宋春來從單身宿舍搬上來的,說是床,不過是兩條木凳支起一塊木板。家裡沒有坐的,她從鄰居那裡借了幾隻小馬扎。另外,她還從山上的鄰居家借了碗筷和酒盅,完全像在老家過年時請客的樣子。喬新枝兩天前就開始準備。老鄉們一到齊,她做的冷盤熱菜差不多也齊了。冷盤方面,有豬肝、豬耳朵、粉皮兒、豆腐絲、糖醋生白菜心兒,還有油炸花生米。熱菜方面,雞魚肉蛋全有,光扣碗兒就蒸了好幾個。這些好吃的,三十初一她和宋春來都沒捨得吃,等老鄉們來了才拿出來。喬新枝還給兒子小火炭穿了新罩衣,頭上戴了舉著紅纓子的尖頂紅絨帽,把兒子收拾得像馬戲班子里的小演員。小火炭十個月大了,已經會叫媽媽爸爸。那麼那些老鄉就輪流把小火炭抱來抱去,在小火炭臉上親一下又親一下,教小火炭喊爸爸。不管小火炭管誰叫了爸爸,大家都很高興。酒還沒有開始喝,小屋裡的氣氛已經很熱烈。
開事故分析會的當天,科長並沒有當場宣布結論,沒有給事故明確定性,說還要跟礦領導研究一下再定。江水君理解,科長等人像法官一樣把他們審問過了,只是沒有當庭宣判。在等待「宣判」期間,江水君的心鎚子一直像在半空中吊著,忽悠來,忽悠去,什麼都靠不到。心鎚子偶爾碰壁,砰砰砰就是好幾下,像是要把心鎚子和心壁同時碰碎。他想去看望喬新枝,又不敢去。受到這樣塌天般的沉重打擊,喬新枝一定悲痛欲絕,哭得昏天黑地。他不知怎樣安慰喬新枝。見到喬新枝,他也會陪著喬新枝哭,不哭說不過去。可是,他哭了,又能怎麼樣呢!這會兒他在宿舍里就想哭,一時又哭不出來,好像還不到時候。至於什麼時候算到時候,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俗話說,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心不死。他不知棺材指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黃河在哪裡。宋春來出事後,江水君把宋春來的一件遺物捎了回來,是那隻被煤染成黑色的帆布提兜。宋春來每天下井升井都提著它,江水君對提兜很熟悉。江水君在工具房一角找到提兜時,裏面還是空的,宋春來還沒有往裡裝煤。他替宋春來挑了幾塊煤,裝進提兜里,並把提兜帶上了井。他知道,喬新枝每天在家所燒的煤,都是宋春來一兜一兜提回去的。宋春來不在了,以後他得幫喬新枝提煤,不能讓喬新枝缺燒的。如果說提兜是宋春來留下的衣缽,他必須把衣缽繼承下來。裝了煤的提兜就在床底下放著,他想是不是現在就把煤給喬新枝送去。宋春來去世已經三天,沒人往家裡捎煤,喬新枝斷了燒的可不行。他起身下床,伸手從床下把提兜提了出來。提兜在手上一沉,他心裏也一沉。喬新枝若看見丈夫過去天天提的提兜,睹物思人,又會傷心落淚。同時,他這麼急著去喬新枝家恐怕也不太好,事故的性質尚未確定,有人發現他去喬新枝家,只會增加人家對他的懷疑。他猶豫了一會兒,把提兜放回床下,重新躺到床上。他閉上眼,希望自己早點兒睡著。人說熟睡如小死,就讓自己儘快地小死一回吧。小死上幾回,也許事情就明朗了。到那時,該他大死,他就去大死,無所謂。然而小死不是那麼容易的,他越是想小死,腦子越倔強得很,七想八想,小死不成。這時他的腦子談不上清醒,有條理。想什麼,不想什麼,不是他所能當家。別看他腦子裡翻江倒海,翻起的都是沉沙,什麼都看不清。不過他腦子也說不上糊塗,手在哪裡,腳在哪裡,他腦子裡都有數。手往哪裡放,腳往哪裡走,還是靠腦子掌控。有那麼一刻,他腦子裡明了一下,像突然照進一道亮光。宋春來是他的近老鄉,他把宋春來叫哥,如今哥死了,撇下嫂子和侄子,他不去看望嫂子和侄子,誰去看!春來哥人都死了,他還活著,他猶猶豫豫,連嫂子家都不敢去,豈不是太沒人心了!去,一定要去,什麼都不怕,別人想說什麼,就讓他說去。
喬新枝下山打水,水還沒有打進桶里,雪已經下大了。冬天下雪不像夏天下雨。夏天的雨到來之前,總是把聲勢造得很足,又是颳風,又是打閃打雷,清掃街面如鳴鑼開道似的。雪沒有那麼大的派頭,也不需要任何人迎接,它不聲不響,素麵素裙,說下來就洋洋洒洒下來了。別看夏天的雨提前把動靜搞得很大,有時並不見得下一星半點,只折騰一陣就過去了,讓人失望。悄然而至的大雪卻往往能給人們帶來欣喜。一個背書包的小姑娘正在路上走,怎麼覺得耳朵上涼了一下呢?仰臉看,哦,下雪了。在小姑娘仰臉的工夫,已有幾朵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沾得小姑娘眼窩子有些濕。一位礦工的老婆正在小屋門口給丈夫繡鞋墊,她繡的不是鴛鴦鳥,是平安字。剛才光線有點兒暗,這會兒怎麼有點兒明呢?往門外一瞅,我的老天爺,雪下得真大。她沒有接著繡鞋墊,就那麼不回眼地望著漫天大雪。只望了一會兒,她的目光就有些迷離,好像走神兒走到別處去了。從井下出來的礦工對下雪更喜歡些。井下一團漆黑,井上一片雪白。他們渾身上下都是黑,大雪從天到地都是白。他們往雪地里一站,一幅兩色木刻畫就出來了,黑色凸現的是礦工,雪地部分是留白。可挖煤的人從來無意把自己變成畫,他們一到雪地里就比較興奮,活躍,一邊吟詩一樣嚷著好雪,好雪,一邊用大膠靴把積雪踢得飛揚起來。喬新枝也不反對下雪。這裡是山區,從春季到秋季,雨水總是很少。只有到了冬天,人們才能望盼到兩三場雪。這是入冬后的第二場雪。頭一場雪下得比較小,只蓋了蓋地皮就停了,孩子想團一個雪球都搜集不夠。這場雪一上來就鋪天蓋地,總算像個樣子。
小火炭吃著一隻奶,另一隻奶被驚動了,奶汁子漉漉地流了出來。如果不把衣服撩開,奶汁子會把衣服弄濕。如果不把奶|子端出來,奶汁子會順著奶瓜子流向她的肚皮,並順著肚皮流進褲腰裡。喬新枝是坐在一個石頭墩子上給兒子餵奶,石頭墩子上墊的是一塊黑色的膠面風筒布。她把奶|子露出來,身子前傾,讓奶汁子滴在地上。漿白的奶汁子湧泉一樣滴答不止,地上一會兒就匯成一片。可能因為奶汁子太稠,匯成一片的奶汁子並不往地下洇,像是在層層積累,有著固體一樣的形態。上個月,喬新枝身上的月信沒有按時來,她擔心自己又懷上了孩子。如果懷上了孩子,奶水就得中斷,小火炭吃什麼?因此她對丈夫宋春來有些小小埋怨,埋怨丈夫天天都跟她來,太饞嘴,太不知道節制。有些愧疚的丈夫,大概是為了向她表示歉意,一天下班時,買回一隻五斤多重的黃老母雞,讓她熬湯喝。她把肥得浮著一層黃油的老母雞湯連著喝了三天,不但月信來了,奶水也更加旺盛。眼見奶汁子白白流在地上,喬新枝覺得非常可惜。如此充沛的奶水,別說一個小火炭,就是再添一個兩個小火炭也吃不贏啊!
山上的小屋離井口二里多路,喬新枝抱著孩子還沒走到井口,就見江水君迎面回來了。不,不是看見,天已黑透了,她還沒看見江水君,先聽到了江水君的咳嗽。江水君咳得聲音很大,老遠就聽得見。江水君這樣的年齡,不應該咳得這樣厲害,她不知江水君是怎麼了,不會是氣管和肺里有什麼毛病吧。一聽見江水君咳嗽,喬新枝站下了,等江水君走近些,她讓兒子喊爸爸。江水君聽見小火炭喊爸爸欣喜得很,他接過小火炭,又是親,又是舉高高,把小火炭逗得直樂。喬新枝沒有再問丈夫為啥回來得這樣晚,晚,肯定有晚的原因。既然丈夫平安回來了,她心裏就踏實了。一問可能又不踏實。趁丈夫在親兒子,趁天黑別人看不見,她也在丈夫臉一側親了一口。兒子看見了,要媽媽也親他。喬新枝說好,媽媽親你。她和丈夫分別親住兒子的兩個臉蛋,一家三口摟在一處,親在一處。這個情景應該用一個剪影來表現,剪影是一個側面,畫面是黑,背景是白,那將是一幅多麼其樂融融的景象!
喬新枝擁住他,讓他醒醒,問他是不是又做夢了。他像是重新回到人間,回到親人的懷抱,緊緊摟著喬新枝,把頭埋在喬新枝胸前,再也捨不得離開。他說:是做了一個夢。喬新枝沒有問他做的什麼夢。不管他把喬新枝驚醒過多少回,喬新枝從不問他夢的內容是什麼。夢這種東西,他願意講,就講。他不講,最好不要問。做夢隨便,說夢不隨便。不過這晚喬新枝說了一句話,讓江水君吃驚不小。喬新枝說:有些事情過去就算了,不要老放在心上,不要老是跟自己過不去,自己折磨自己。江水君不知喬新枝所說的有些事情指的是什麼。聽喬新枝的話意,像是有所指,比如宋春來的事情。難道他說了夢話,將把啞炮留給宋春來的事說了出來,被喬新枝聽去了?他沒有問喬新枝,只說沒事兒,可能是他睡得不得勁兒,壓住心髒了。

下好了湯麵條,喬新枝陪丈夫一塊兒吃。她用細蔥花給丈夫炒了兩個雞蛋,把盛在碗里的雞蛋端在丈夫面前,只讓丈夫一個人吃,她一口都不嘗。丈夫用筷子點著雞蛋,讓她也吃一點。她讓丈夫趁熱快吃,她不吃,她只吃麵條就行了。丈夫說:你吃了雞蛋,還可以給兒子下奶。雞蛋給我一個人吃了當什麼,我什麼都不會下。喬新枝說:誰說你什麼都不會下,我看你也會下奶。丈夫說:開玩笑,我拿什麼下奶?喬新枝抿著嘴樂,不說。丈夫問她樂什麼,她才禁不住說:拿什麼下奶你知道,我看你下的奶比女人下的奶還稠呢!宋春來像是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他一明白就春心蕩漾,高興得不得了。他說:你浪,你浪,你光逗我,我受不了啦!他推開飯碗,站起來,一下子把老婆抱住。老婆在床邊靠著,手裡還端著飯碗,她把碗舉高,說慢點兒,讓我吃了這兩口。兩口並一口把麵條喝了下去。這次她沒有拒絕丈夫的要求,只說丈夫真是個緊嘴猴兒。
喬新枝把兩隻手掌快速搓了幾下,搓熱,分別捂在丈夫兩隻耳朵上,說狗耳朵真涼。老婆把宋春來的人耳朵說成狗耳朵,宋春來沒有辯駁,沒有說狗耳朵上有毛,人耳朵上沒毛。他也不認為老婆把他說成狗,是故意佔他的便宜。相反,這讓他覺得親熱,覺得開心。好比老婆兩隻溫熱的小手不僅暖在他的耳朵上,還通過他的耳朵,一直溫暖到他心裏。家裡有個老婆真好,天底下有什麼能比得上家裡有個好老婆呢!老婆給他暖耳朵,他就把兩手伸進老婆的棉襖下面的棉褲腰上,在那裡暖手。宋春來的個頭不算高,兩口子都站直,喬新枝還比他高出一點點。這樣宋春來摸老婆的褲腰很方便,不用踮腳,也不用叉腿,兩手一環,就把老婆後面的棉褲腰摸到了,同時也把老婆摟住了。棉褲腰那裡可真熱乎。只摸到棉褲腰,宋春來不會滿足,他的手還要往上走。上面就是老婆的光脊樑板。老婆棉襖裏面套的有一件秋衣,但老婆為了掏奶喂孩子方便,從不把秋衣往棉褲腰裡扎。宋春來的兩手往上一走,就把老婆的光脊樑摸到了。他說:我的手可是有點兒涼。老婆說:沒事兒,不怕。老婆的光脊樑不止是熱乎,簡直有些燙燙的,那是一種軟和的燙,一種滑溜溜的燙。老母雞剛剛下出的雞蛋,就是這樣燙手和光滑,可雞蛋卻沒有這樣軟和。
聽了江水君拼出最後一口氣說出的話,喬新枝平平靜靜,一點兒都不驚訝。她拿起毛巾給江水君擦淚,擦汗,說:這下你踏實了吧,你真是個孩子!
江水君比較節制,不怎麼活躍。但他並不低沉,絕不會讓老鄉看出他心裏的障礙。別人抱小火炭,他也把小火炭抱了抱,只不過沒讓小火炭喊他爸爸。有人說了笑話,老鄉們笑,他也跟著笑。他的笑雖然有一點兒勉強,還有那麼一點兒拿捏,別人不會看出來。趁別人都在看喬新枝,他也看。每次看喬新枝,都能與喬新枝的目光相碰。或者說喬新枝不管轉到哪裡,不管站在什麼角度,目光總是像對他有所關照。比如喬新枝剛才跟一個老鄉碰杯時,眼睛沒有看那個老鄉,看的卻是他江水君。喬新枝看得很快,只一閃就過去了。這一閃,也被江水君收到了。江水君看出來了,上次他跟嫂子說了要跟嫂子好的話,嫂子沒有跟他計較,沒表示看不起他。相反,因為他對嫂子說了心裡話,他們之間似乎有了一點兒秘密,關係也比別人深了一層。越是這樣,他對嫂子越得尊重點兒,得把自己和別的老鄉區別開。
礦上出了人身事故,總要開一兩個事故分析會,分析造成事故的原因。弄清原因有三個目的:一是給事故確定性質;二是分清責任,該處分誰就處分誰;三是把事故過程記錄在案,作為一個案例以警示後人。分析的結果,放炮員沒有責任。兩個放炮員,一次放幾十炮,出現個別啞炮屬於正常現象。排炮響過之後,他們到工作面檢查過,但工作面崩下來的煤很多,個別埋在下面的啞炮不可能全都檢查出來。班長沒有責任。放炮之後,採煤工進入工作面之前,班長確實提醒過大家,要大家注意安全。班長解釋說,他雖然沒有特別提醒大家注意發現啞炮,但注意安全裡面包括這一項。開分析會時,全班的礦工都參加了。礦上安全監察科科長向與會的礦工發問:誰能證明班長說過要大家注意安全的話?有幾個礦工先後舉手,說他們能證明。舉手的人包括江水君。江水君並不記得班長說過那樣的話,出於一種相當微妙和相當複雜的心理,他站出來幫班長說了話。每個作證明的人必須報出自己的姓名,由記錄員記在本子上。科長問江水君:你叫什麼?江水君說:我叫江水君。科長又問:是姜太公的姜?還是長江的江?江水君把自己姓名的每一個字都說了一遍。江水君臉色發黃,眼泡有些浮腫。這可以理解為他夜裡沒休息好,或為死去的階級兄弟掉過眼淚。那時工人階級被稱為領導階級,所有的礦工都是階級兄弟。江水君跟宋春來一個場子採煤,他也是被分析的對象之一。分析到江水君時,他手腳冰涼,如同掉進了冰窖。他的頭還有些暈,像是隨時都會暈倒。他把右手插|進褲子口袋裡,用大拇指的指甲使勁掐食指的指頭尖,聽人說過這樣可以使自己保持清醒頭腦。他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要暈倒,一暈倒表明他心裏有鬼,只會引起科長等人對他的懷疑。江水君說,他出去解了一個手,順便到卸料場拉回一根坑木,回到工作面時,就聽見工作面里響了一聲。他沒有把解手說成埋地雷,在如此嚴肅的場合,任何不嚴肅和容易產生歧義的話都不能說。他還說,他要不是出去解手,也會被炸死。那樣的話,這次事故死的人就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他就不能和大家一起坐在這裏說話了。說著,他自我作悲似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科長像是抓到一點兒破綻,問:你們在井下解手不都是說埋地雷嗎?會場上有人笑了一下。江水君說:那是說笑話。科長又問:你說你去解手,誰看見了?誰能給你證明?江水君的眼睛找到了那個工友,那個工友為他作了證明。那個工友證明時提到了他們兩個當時的對話,只得使用埋地雷的說法。這樣的說法使會場的氣氛輕鬆了許多。可科長的表情仍嚴肅著,繼續像庭審一樣對江水君發問:去解手之前,你發現啞炮了嗎?江水君說沒有。科長追問:真的沒發現嗎?江水君說真的沒發現。江水君很害怕科長接著往下問,要是科長問他當天的任務是什麼,攉煤還是刨煤?他就得撒謊,回答是攉煤。要是科長問誰能證明,事情恐怕就有些糟糕。他的脊樑溝在冒涼汗,臉上的黃色都不能保持,變得比蒼白還蒼白,心理防線幾近崩潰。謝天謝地,科長沒有再接著問,把他放過了。
下山的小路曲曲彎彎,喬新枝快從山上掃到山下時,江水君踏著雪從山下上來了。江水君是宋春來的工友,也是宋春來的老鄉,他們同一天來到礦上參加工作。江水君跟宋春來走得很近,時常到宋春來家的小屋來坐一坐。江水君比宋春來年齡小,把喬新枝叫嫂子。那麼喬新枝就隨著丈夫把江水君叫水君。按說江水君可以跟喬新枝開玩笑。嫂子嫂子,吃楝棗子,楝棗子苦,生個小孩兒叫我叔。他們老家的歌謠就是這麼唱的。在他們老家,當弟弟的跟嫂子逗趣或動手動腳彷彿天經地義,嫂子一不小心,弟弟有可能在她奶饅頭上摸一把。嫂子也不願吃虧,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嫂子們發一聲喊,會把某個弟弟的褲子扒下來,給他曬蛋。可江水君從不和喬新枝開玩笑,他一見喬新枝就局促得很,手無處放,腳無處放,好像連話都說不好了。今天也是如此,他問:嫂子,掃雪呢?嫂子答:掃雪。一問一答都是正經話,或者說都是淡話,連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問了,答了,跟不問不答也差不多。當嫂子的本來可以跟江水君開個玩笑,比如她說:把雪掃乾淨好迎接你呀,不然把你摔個大屁墩怎麼辦呢!因知道江水君不愛開玩笑,她的玩笑就沒有開出來。火鐮子碰火石,玩笑要兩個人開,才能碰出火花來。只有火鐮子,沒有火石,單方面開玩笑,怎麼也開不起來。她見江水君一隻胳膊下夾著一件衣服,問有事兒嗎?江水君答:我的褲子開線了,扣子也掉了一個,想請嫂子幫我縫上。嫂子說:那容易。春來在家呢,你先上去吧。我掃完了這一點兒就上去。喬新枝額頭上出了細汗,一說話口裡哈出團團熱氣。江水君往山上看了看,像是不願意一個人上去。他說:嫂子,你累了,我來掃一會兒吧。說著把腋下的褲子遞給嫂子,並從嫂子手裡接過掃帚把。江水君掃雪掃得很快,他手中的掃帚如破read.99csw.com浪的船,把雪浪掃得飛揚著就讓開了。他掃幾下就回頭看嫂子一眼,像是要在嫂子面前表現一下自己,又像是不想讓嫂子先走。喬新枝似乎看出了江水君的心思,就原地站在路邊等他。不知為何,和江水君在一起,喬新枝也覺得有些拘謹,不知說什麼話才合適。在丈夫面前她不是這樣,想說什麼張口就來,說輕了說重了都沒關係。跟江水君,她也不是無話可說,只是說話前要想一想,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好些話經不起想,一想就不想說了。說了還不如不說。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團一個雪球,朝遠處扔一下試試。她沒有團雪球,把戴在頭上的紅圍巾取下來,抖了抖沾在圍巾上的少許雪花,然後把圍巾披在肩上,兩角系在脖子里。
日子過下來,可以說江水君和喬新枝越過越好。一座煤礦的礦工有好幾千,年年都有因公死亡的,有退休的,也有新工人不斷補充進來。那些新工人不知底細,看到江水君和喬新枝兒女雙全,夫妻和美,像是看到了榜樣,以為他們以後能過到這樣就很不錯。班長李玉山調走了,調回老家的縣城發電廠去了。李玉山一調走,江水君的處境很快改變。他先是當上了礦上的勞模,接著當上了礦務局的勞模,後來又當上了省級勞動模範。什麼叫一步一層天,江水君的處境就是一步一層天。江水君的主要事迹是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兒。以此為基準,有人給他算出來,他一年幹了兩年的活兒,十年幹了二十年的活兒。他的事迹出現在報紙上,他就成了走在時間前面的人。前面說過,江水君所在的採煤隊有一個犯過男女關係方面錯誤的副隊長,副隊長後來升為隊長,還兼著隊里的黨支部書記。讓江水君當勞模,主要是他的主意。一開始,江水君說什麼也不當,說他不夠當勞模的資格。他不會忘記宋春來是怎麼死的。他在內心深處一直把自己看成一個有罪的人。一個有罪的人,怎麼可以當勞模呢!可隊長執意讓他當,隊長說:你為國家作出了貢獻,你不當勞模誰當!江水君說了讓這個當,讓那個當,他自己還是不願意當。不當勞模,他心裏還平衡些,一當勞模,他的心又得傾斜。隊長後來向他交了底:讓你當勞模,對你有好處,對我也有好處。你的好處是,可以披紅戴花,長工資。我的好處是,勞模出在我這個隊,就是我培養出來的,就是我的成績。我有了成績,就可以調出採煤隊,重新回到科室去。這個話我只能跟你一個人說,你得配合我,不能拆我的台。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江水君只得把當勞模的事承擔下來。
春節很快過去,向陽坡上的冰雪一點一點化盡,春天來了。江水君還是和宋春來一個場子採煤。春節,顧名思義,是春天的節日。節日以春命名,其實離春天還遠,真正到了春暖花開,兩三個月已經過去了。井下還是老樣子,一塊結結實實的黑,從頭黑到底,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會改變。礦上的技術員說,煤炭是由億萬年前的原始森林變成的。按技術員的說法,他們是在採煤,也是在伐木。他們伐的是變成了煤的木頭。他們願意沿著伐木的思路想一下,在想象中,他們彷彿來到了一眼望不到邊的樹林里。樹林里有參天樹,也有長青藤,分不清是樹連藤,還是藤纏樹。樹林里鳥也有,花也有。長尾巴的大鳥翩翩地飛過去了,眼前的各色野花一采就是一大把。花叢中還有一股一股的活水,活水一明一明的,如打碎的月亮的碎片。虧得他們不乏想象的能力,有了想象的展開,他們才覺得井下的勞作不那麼單調和沉悶了,漫漫長夜般時間也稍微好熬一些。
責任由誰來負呢?總不能讓死者宋春來負吧!說來啞炮真是惡毒至極,它的啞是裝出來的,像是在積蓄力量。它裝啞的目的不止要炸煤,還要炸人。它把個子不太高的宋春來炸到採空區里去了。採空區里都是放頂放下來的石頭,那些石頭犬牙交錯,層層疊加,每一塊石頭都比一盤石磨大。啞炮巨大的衝擊力把宋春來貼到了石頭上,班裡的人都不敢進採空區去揭。等礦上的救護隊員趕來,才把可憐的宋春來揭了下來。

燈光晃了一下,有人從巷道一頭走過來。江水君的努力還沒成果,便把身子蹲得更低些。來人的礦燈照到了他,問:埋地雷呢?這次他沒有承認自己在埋地雷,說:亂照什麼!他把礦燈打開,和來人對著照。他照出來了,來人是班裡的一個工友。他用礦燈干擾了工友的視線,工友就看不見他屁股下面到底有沒有地雷。工友的燈光移開了,跟江水君開了一個玩笑:小心別蹲在地雷上,自己埋的地雷把自己的屁股炸爛。江水君願意接受這樣的玩笑,這時候是玩笑,換一個時候,玩笑有可能會變成證明,證明他當時的確沒在工作面。於是他添了一點兒內容,說:地雷是給鬼子預備的,我是不見鬼子不掛弦。他問工友:你也要埋地雷嗎?工友說,他的地雷還沒造好,暫時沒有地雷可埋。他到下面拉一根坑木。工友的礦燈為自己指引著方向,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喬新枝把鐵桶提在手裡,一直沒有放在地上。大雪花子紛紛飛進桶里去了,她似乎聽見雪花如粉蝶子一樣扇動翅膀的嗡嗡聲。桶底是濕的,先落底的雪花吱地就化了。耐不住雪花前仆後繼,層層鋪墊,後來的雪花就在桶底攢住了,並把桶底覆蓋。這時她有了一個想法,倘是雪花落滿一桶,她就不接水了,化雪代水算了。她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微笑一下就把想法否定掉了。雪花是水變成的不假,可雪花把水誇大了,幾桶雪才能化一桶水呢!再說雪化成的水是渾白的,畢竟不能代替從地底下抽出來的清水。她手中的鐵桶是大號的,每天又要洗菜,又要做飯,又要刷鍋,還要給兒子小火炭洗尿布,一大桶水必不可少。因兒子在床上放著,她回頭往山上自家的小屋望了好幾回。小屋是丈夫在工友們的幫助下,在山上就地採石頭壘成的,屋頂上蓋的也是石頭片子。由於動態如靜態般的大雪層層遮擋,也是由於大雪很快把石頭小屋變成白色,她幾乎望不到自家的屋子了。她不害怕,她相信不管雪下得再大,都不會把屋子壓垮。儘管大雪把屋子變得跟雪一樣白,屋子也不會隨雪飄走。還有兒子,她不用擔心灰狼闖進小屋,把兒子叼跑。據說以前這山裡狼是很多,自從開礦的炮聲一響,狼就不見了,連一根狼毛都沒有了。別說狼了,山上連黃螞蟻都很難見到幾隻。她的兒子剛過半歲,還不會翻身,不會爬,她也不用擔心兒子會從床上掉下來。她出門時把兒子平仰著放在床上,兒子只能一直平仰著。兒子不高興了,頂多哭幾聲,或把握不緊的小拳頭搖幾下,把小腳丫蹬幾下。
喬新枝住在山上的石頭小屋裡沒有走,六七個月之後,她和江水君才成了一家人。這時春天過去了,夏天也過去了,秋天已經來臨。山根處生有一些酸棗樹,樹上的葉子開始變黃,一粒粒沒摘去的酸棗顯現出來。酸棗是丹紅色,在黃葉的襯托下,宛如一顆顆南國的紅豆。喬新枝的兒子已經會走,會跑,上山時不用抱他,只領著他的小手,他就一步一步登到山上去了。每次登到家門口,他都回頭向山下望著,一副頗有成就的樣子。喬新枝還是每天下山打水,每天在家看孩子,做飯。只不過,她以前等的是宋春來,現在等的是江水君;以前她給宋春來做飯吃,現在是給江水君做飯吃。喬新枝的生活好比礦井口的小軌道上跑的礦車,跑著跑著,在道岔前掉了一次道。如今道岔扳好了,礦車又走上了正軌。
小火炭吃了一會兒奶,睡著了。大雪還在下著,門口的積雪大約已達兩寸深。喬新枝看看放在床頭的馬蹄表,該給丈夫做飯了。丈夫這段時間上的是夜班,說是半夜十二點接班,他一般十點鐘就要出門,趕到隊里開班前會。按規定是早上八點下班,等他們從長長的巷道里走出來,交了燈,洗了澡,再回到家,時間就到了十點多。這樣算下來,丈夫每天出門在外的時間不是八個鐘頭,十二個鐘頭還要多一些。這裏把礦工下井說成下苦。一年三百六十日,不管春夏秋冬,丈夫一個班都不願意落下。丈夫是一個很能下苦的人。喬新枝給丈夫餾好了饅頭,炒好了菜,還要下半鍋湯麵條。麵條已擀好了,鍋里的水也沸騰著,單等丈夫一進門就往鍋里下麵條。湯麵條須現吃現下,下早了麵條容易朽,條不成條,變成一鍋糊塗。一聽見丈夫的腳步聲,喬新枝就把門打開了。她家的屋門是用幾塊板皮釘成的,看上去很簡陋。好在對縫不嚴的板皮外面又釘了一層膠面風筒布,風雪總算鑽不進來。她開門猛了些,把雪花吸進屋裡好幾朵。丈夫頭上頂著一塊包單,手裡提著一隻帆布兜,渾身上下幾乎成了一個雪人。包單是丈夫每天下井前包乾淨衣服用的,丈夫倒不傻,下雪天給包單派上了新用場。帆布提兜是裝煤用的,丈夫每天下班回來,都不忘順便捎回三兩塊晶亮的煤。嫁給煤礦工人當老婆,起碼有這點兒好處,燒的不會缺。喬新枝跟丈夫打招呼:當家的回來了!丈夫說回來了,雪下得真大。喬新枝問冷吧,快進來暖暖。伸手把提兜接過去,放在門內牆邊。丈夫說下雪不冷化雪冷,揪住包單的兩角往後一掀,把落在身上的雪塊子掀落在門外。丈夫還把兩隻釘了雪的鞋底子交替在門外的地上磕了磕,才跨進屋裡。
縫好了褲襠,喬新枝往兩個褲口袋裡掏了掏,沒掏到扣子。她問江水君:扣子呢?江水君往上衣口袋裡摸,摸了這個口袋摸那個口袋,好像忘記把扣子放哪裡了,又好像壓根兒沒帶扣子來,讓嫂子縫扣子只不過是一個借口。其實扣子不是自己掉下來的,他見綴扣子的線有點兒松,就把扣子拆下來。拆扣子時他只顧想著讓嫂子綴扣子,只想著又可以和嫂子見面,對扣子本身的去向卻沒有很在意。喬新枝見江水君的手慌得有些亂,似乎也把江水君的真正來意猜出了七八分。這扣子不是那扣子,江水君心裏有一個扣子解不開,就一次一次到她這裏來。到她這裡能怎麼樣呢?自己結的扣子還得自己解,這個忙她實在幫不上。她說:不帶扣子來,我拿什麼給你綴呢!我這裏扣子倒是有兩個,不是黑扣子,是紅扣子。你要是不怕別人笑話,我就給你綴上一個紅扣子,來它個開門見喜。話說出口,她聽見自己還是跟江水君開了一個玩笑。心說不跟江水君開玩笑,一時沒防備,現成的笑話就脫口而出。這時江水君在身上穿的褲子口袋裡把那顆黑色的塑料扣子摸到了,心裏一陣欣喜。有扣子在手,就表明他來讓嫂子幫著綴扣子是真有其事,而不是有別的什麼目的。江水君對開玩笑也不缺乏應對能力,扣子已經攥在手心裏,他卻不把扣子遞給嫂子,而是接過嫂子的笑話說:好吧,你給我綴個紅扣子吧,我正想開門見喜呢!從江水君輕鬆下來的表情上,喬新枝看出江水君把扣子找到了,她說:你想見喜,見喜不想你,快,把扣子給我。向江水君伸出了手。江水君沒有把扣子放在嫂子手裡,他把攥著的拳頭伸開,把卧在手心裏的扣子露出來,意思讓嫂子從他手心裏把小小的扣子捏走。可是,當嫂子從他手心裏捏扣子時,他朝上平伸著的手掌倏地一收,把扣子連嫂子的兩根手指頭都握住了。他收手的速度極快,恐怕螳螂捕蟬都沒有那麼快。他的手握得也很緊,喬新枝抽了兩下都沒抽脫。這是幹什麼?如果拿扣子釣手也算一個玩笑,這玩笑開得是不是有點兒過頭?喬新枝臉上紅了一陣。她沒有把紅扣子拿出來,臉上卻紅得跟紅扣子的顏色差不多。她不能著惱,也不敢說讓江水君把手鬆開。丈夫宋春來就在她身邊的床上睡著,只要她說話聲音稍高一點兒,丈夫就會聽見。丈夫一聽見,就會睜眼看見眼前的一幕,那樣就尷尬了。江水君也許正是利用了她不敢聲張這一點,在丈夫的鼻子底下做小動作。這不好,很不好,對誰來說都不是尊重的做法。喬新枝用下巴把睡在床上的丈夫指了指,意思是說:我丈夫在這兒呢,你幹什麼呀!示意江水君趕快鬆開她。江水君這才把她的手指頭鬆開了。
提著水桶下山時,喬新枝只見天氣有些陰,沒料到大雪說來就來,下得這麼大。她穿的衣服不算厚,那塊紅圍巾也沒有頂在頭上。好在下雪時總有一些綿綿的暖意,她並不覺得冷。沒戴圍巾也沒關係,她留的是剪髮頭,任大朵的雪花戴滿一頭就是了。喬新枝不是一下來就能打到水,她每次打水都要排一會兒隊。南山和北山的山坡上都住有不少礦工和他們的家屬,兩山之間的山腳處只有一隻水龍頭,山上的人們用水只能到水龍頭下面接。他們不排隊不行嗎?不行。因為礦上一天只供兩次水,上午是八點到十點,下午是從五點到七點,過了這兩個時間,水龍頭的龍嘴就閉得緊緊的,一滴水都不出。排在喬新枝前面的人還有好幾個,三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礦工老婆,一個老奶奶,用木棍合抬一隻水桶的兄妹,還有一個拄著單拐的小夥子。喬新枝很有些替小夥子擔心,好天好地時,小夥子提一桶水上山都很費勁,下雪路滑,不知小夥子能不能把水提到山上去。水龍頭高出地面三尺余,為了防凍,鐵水管從腳到頭纏了厚厚的穀草繩。這樣一來,水管和水龍頭顯得有些臃腫,它不像一條龍,倒像一隻挺立著的大鳥。雪花落在穀草繩的絨毛上,使「大鳥」變成了白色鳥。水龍頭一擰開,就不再關閉。眼看前面一隻水桶快要滿了,幾乎在滿水桶提開的同時,後面一隻空水桶遂迎接上去。前後快速銜接不會浪費水,卻讓打水人節省了排隊時間。不管桶大桶小,他們提的都是鐵皮桶。水注進桶里時,由淺到深,發出的響聲是不同的。先是叮叮咚咚,如擊鐵鼓。再是水花激揚,笑語喧嘩。最後水將滿時,水聲卻小了下來,有點兒小心謹慎和收斂的意思。每一個前來取水的人眼睛不必盯著水龍頭,他們只聽水聲,就知道桶里的水到了什麼程度。雪幕把取水的小小隊伍變得有些模糊,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有水流在不斷獨語。或許是大雪來得有些突然,他們還沒有作出防備,一時無話可說,或許是籠罩性的大雪讓他們有所迷失,他們要想一想,自己這會兒在哪裡。
江水君是從工作面下頭出去的,回來時從工作面上頭回來。工作面的傾斜長度有一百多米,分為一二十個採煤場子。江水君回到工作面,沒有立即回到他和宋春來所負責的採煤場子,隔著別人的採煤場子,他要先觀察一下宋春來到底開始刨煤沒有。這一觀察不要緊,江水君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心頭大跳起來。宋春來沒有偷懶,他在刨煤。是的,用鎬頭刨煤的的確是宋春來,不是他江水君。如果江水君這會兒過去制止宋春來繼續刨煤,還來得及。但他沒有過去,而是悄悄轉身,原路退了回去。有名言說,人生的道路看似很長,其實在關鍵的時刻只有幾步。一步邁對了,則海闊天空。一步邁錯了,有可能走進死胡同。在幾百米深的井下採煤工作面,在一個不易為人們所察覺的黑暗角落,這關鍵的一步,江水君無疑是邁錯了,沉痾般的疾患從此在他心裏種下。這次他給自己找的理由不再是埋地雷,是到卸料場拉一根坑木。其實工作面的人各忙各的,沒有人注意到他,也沒人問他出去幹什麼。即使這樣,他也要為自己找一個理由,欺騙一下自己。

宋春來和江水君由夜班倒成了白天班,早上六點出門,下午五點升井。在春節期間下井挖煤,從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礦工的精神頭都不是很高。他們雖然身在井下,心思卻在井上,或飛回老家去了。井上有聲聲爆竹,有插在草把子上的糖葫蘆,有打扮一新的礦區姑娘,趕巧了還會看見附近的農民到礦上俱樂部門前擂大鼓,舞獅子。老家更不用說,大紅的對聯,閃閃的蠟燭,鄉親們起五更互相拜年,父母給兒孫們壓歲錢,在老家過年才叫真正過年。井下有什麼呢,一點兒過年的氣氛都沒有,只有生硬、陰冷和黑乎乎的一片。有人心說這是何苦呢,甚至有一些傷懷。宋春來因頭天晚上和老鄉們喝酒喝得有些晚,沒有休息好,精力不夠集中。加上喝酒時難免興奮,第二天就有些壓抑,手軟腳軟,幹活兒不夠有力。結果宋春來支柱子支得有點兒虛,造成局部冒頂后,宋春來差點被冒落的碎煤和碎矸石埋了進去。宋春來的性命是保住了,但天頂呼呼嚕嚕漏得很厲害,以致把運煤的溜子壓死了。運行中的金屬溜子,被稱為採煤工作面的動脈,動脈一不動,整個工作面就算死了。要想讓工作面復活,就得補天一樣把漏洞補住,再把「動脈」上面的冒落物清理出來。且不說清理冒落物,恐怕光補漏洞就得花半個班的時間。這樣一耽誤,完成當班的任務就吹了,別說按礦上的要求奪高產,連低產都保不住。
回到屋裡,喬新枝沒有關門。她指著空出來的石頭墩子,讓江水君坐。江水君搖頭不坐,只站著。江水君說:嫂子,我都知道了。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喬新枝沒說話,她不知道江水君都知道了什麼。江水君說:嫂子,我對不起你,都怨我沒照顧好春來哥。喬新枝說:誰都不怨,他的命趕到那兒了,誰都沒辦法。要說怨,只能怨他自己,怨他自己的命不好。我的命也不好。江水君說那天我要不去解手就好了,要死,我們兄弟倆一塊兒死。一塊兒死了,到那邊也好互相有個照應。這樣說著,江水君心中波瀾又起,眼淚再次流出來。喬新枝說:你這樣一說,春來就聽見了,你就算對得起你春來哥了。傷痛未平的喬新枝提不得宋春來,一提宋春來,萬般傷痛重新聚攏,喉頭哽都哽不住,轉身趴在床上啜泣起來。她壓抑著自己的哭聲,顯然是怕驚醒了兒子。連日來,尚不滿周歲的兒子都是在哭聲中度過的,受的驚嚇還少嗎!江水君卻沒有壓抑住自己,他跪倒在地,哭出聲來。他肯定要給嫂子下跪,這是一個下跪的機會。只有他自己心裏明白,屈膝下跪里包含著多麼深痛的懺悔。他邊哭邊說:嫂子,你千萬不要走,千萬要給我一個機會。春來哥不在了,還有我呢,我一定照顧好你們娘兒倆。江水君一哭,小火炭果然被驚醒了,小火炭一醒,就哇哇大哭,兩手亂抓。喬新枝趕緊把兒子抱起來,說噢,噢,好兒子不哭,媽媽在這兒呢!她對江水君說:你這是幹什麼,趕快起來。江水君不起來,說:從這個月起,等發了工資,我就把工資全部交給你。你給我一分,我就花一分。你不給我,我一分都不花。我這個要求嫂子得答應我,嫂子要是不答應,我就不起來。喬新枝明白江水君的意思,她沒有答應江水君,說:這是哪裡話,我怎麼能花你的錢?我是結過婚、有孩子的人,歲數也比你大,你不怕別人笑話,我還怕別人笑話呢!再說,我男人走了還不到一個月,也不興說這個話。咱老家的規矩我想你應該知道。江水君說:規矩我知道,我沒有別的想法。你答應我住在礦上不走,還不行嗎?你要是走了,我也沒法活。喬新枝說:這是何苦呢!我暫時不走,好了,起來吧。江水君這才站起來。
江水君後來死於塵肺病,他死的時候年紀不算老,還不到五十歲。此時他們家不在山上的石頭小屋住了,搬進了山下居住區的樓房。在山上住的礦工還不少,比如愛彈琴的張海亮,就一直在山上住著。不知張海亮彈斷了多少根琴弦,但他彈斷一根,又續上一根,琴聲卻沒有中斷過。當工人的要分到一套房子很難,因江水君是省級勞動模範,礦上就給了他和採煤隊長一樣的待遇,分給他一套兩室一廳的住房。有了建在平地上的住房,喬新枝就不用每天下山提水了。水龍頭一擰開,清水就嘩嘩地流進水池子里。雖然礦上仍是每天供應兩次水,但她每次都把水池子里的水蓄得滿滿的,用起來方便多了。山下有了房子,江水君每天下班后也不用往山上爬了。後來他往山上爬已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一抬腳往山上登就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不是他的腿有多沉,而是覺得氣不夠使,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肺管子一樣。山不算高,和喬新枝剛結婚那會兒,他一口氣可以跑上跑下,如履平地。後來他爬爬停停,需要歇上兩三次,才能回到家裡。現在有了新房,他不必望山生畏。兩口子有了單獨的房間后,喬新枝特意買了一張雙人床,她和江水君天天都睡在一頭兒,親熱起來方便多了。可是有些遺憾,江水君的身體不行了,上一次喬新枝的身,比爬一座高山都難。喬新枝的身體本來就是豐|滿型的,過了四十歲后,更顯得豐|滿有加。一個女人的身體再肥碩,也不能拿高山作比吧。然而在江水君看來,喬新枝的確像一座高山。站著像山,躺著也像山。往往是,他還沒爬到位,已經咳成一團。等他爬到了位呢,早已累得大汗淋漓,動彈不得。說實話,江水君還是挺想的,只是力不從心了。毛病出在哪裡呢,出在江水君呼吸困難氣不足上。氣力,氣力,氣跟得上,力才跟得上。那件事本來就是大喘氣的事,喘得像牛,勁頭也像牛。江水君連小喘氣都喘不均勻,還能有什麼像樣的作為呢!
掃完了門前的雪,她就順著平地一側的山路往坡下掃。聽見小孩子的歡呼聲,喬新枝往上往下看了看,見不少礦工的家屬都出來了,都在掃門前的雪。高處的一個平台上,有兩個孩子在玩兒雪,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把雪團成球,舉過頭頂往坡下扔,看誰扔得更遠一些。每扔下一個雪球,他們就歡呼一聲。喬新枝想到了自己的兒子,等掃完了雪,她也把兒子抱出來,給兒子團一個雪球玩兒。說不定她還要把幾個大小雪球組合在一起,做成一個白胖的小雪人,給小雪人的臉上安一隻紅辣椒當鼻子。她還想到,等兒子小火炭稍大一點兒,他們就再要一個女兒,到那時候,她和丈夫就是兒女雙全的人了。這樣想著,她不知不覺笑了一下,嘴角眉梢都是由心底生髮而出的笑意。女人不知自己笑的時候是最美的,好比開在山溝里的花,那是自然的開放,自然的美。喬新枝頭上頂的是紅圍巾,在紅圍巾的映襯下,她的笑臉不止是美,還有些光彩照人的意思。那些在山上掃雪的礦工的老婆,頭上頂紅圍巾的只有喬新枝一個。人們從山腳九九藏書走過,不經意間往山上一望,就把那雪白中的一點紅看到了。人們望第一眼時往往會產生幻覺,以為山上開了一枝紅梅,或一簇桃花。回頭再望,才認出那是一個頂著紅圍巾的女人。路過的人心裏不免會問,誰家的老婆這麼俏呢?紅圍巾是宋春來給她買的。宋春來回老家探親,在媒人的引導下,她和宋春來第一次見面,宋春來送給她一件用草紙包著的禮物,就是這條紅圍巾。她很喜歡這條紅圍巾,在她眼裡,紅圍巾不光是她和宋春來的定情之物,紅圍巾還代表著紅火和喜氣。和宋春來照結婚照的時候,她戴的是紅圍巾。和宋春來拜天地的時候,她沒有頂紅蓋頭,戴的也是這條紅圍巾。到礦上來,她當然要把紅圍巾帶在身邊。她願意紅圍巾一直鮮鮮亮亮的,永遠都戴不壞。

江水君剛走了一會兒,班長李玉山到喬新枝家裡來了。李玉山穿得整整齊齊,手脖子上戴著明晃晃的手錶。李玉山提來一盒點心,還給喬新枝的兒子買了一件衣服。李玉山連連嘆氣,一上來說的話跟江水君差不多。他說宋春來在他手下幹活兒,他沒有照顧好宋春來的安全,以致出了這麼大的禍,給喬新枝造成了這麼大的痛苦,他覺得很對不起喬新枝,特地向喬新枝表示慰問。喬新枝說:謝謝李師傅。李玉山說不用謝,宋春來不在了,還有我們大家呢,以後你有什麼困難只管說。說到困難,李玉山把小屋環顧了一下,說小屋的面積太小了,等小孩子會走了,屋裡連個玩兒的地方都沒有。至少把小屋的面積擴大三倍,才稍稍像個家的樣子。李玉山還說,屋裡連個吃飯的小桌都沒有,要是來個親戚朋友啥的,菜盤子都沒地方放。不說多麼齊全吧,家裡至少應該有一張小桌,四個小凳子。他畢竟是當班長的人,行使過一些權力,說話的氣魄與江水君不同些。他說:這樣吧,做小桌和凳子的事我來解決。我有一個哥們兒在坑木加工廠上班,讓他弄出幾塊板皮小菜一碟。喬新枝說:不麻煩李師傅了,過一段時間,我們就回老家去。李玉山問:回老家幹什麼?喬新枝說:回老家種地唄。李玉山把兩隻手都豎起來搖了搖,說:喬新枝,聽我的,你不要走!他把話切入了正題,讓喬新枝跟他過。說了讓喬新枝跟他過,他兩眼看著喬新枝,滿懷渴望的樣子。喬新枝知道李玉山是有老婆孩子的人,還見過李玉山的老婆,李玉山這樣說不太合適。喬新枝把態度硬住,說:你不是跟嫂子過得好好的嗎?我看嫂子是個很賢惠的人。李玉山說:我老婆人是不錯,不過她的病已經很重,恐怕連今年都熬不過去。你等等我吧。我知道礦上喜歡你的人可能不少,我還是把這個話先過給你,希望你能等等我,可以嗎?喬新枝沒有給李玉山留希望,她說:李師傅,我覺得你這個想法不合適。要吃還是家常飯,要好還是結髮妻,你還是好好給嫂子治病吧。把嫂子的病治好,比什麼都強。在井下採煤工作面,李玉山習慣了說一不二,不知不覺中,他把這個習慣帶到了井上。聽喬新枝指出他的想法不太合適,他稍稍有些著急,眉頭皺成了疙瘩。他說:我是實事求是,有些病能治,有些病誰都不能治。我們這些干粗活兒的人,說話可能有些粗,可是,話粗理不粗。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當問不當問,是不是有人向你求過婚了,比如說你的老鄉江水君?喬新枝說沒有。李玉山說:不管有沒有,我不得不提醒你,對江水君,你一定要小心,我覺得這個人不太正道,是個危險的人。話只能說到這兒,不能再往下說了。喬新枝說:在短時間內,我不會考慮自己的事。
幾盅酒下肚,老鄉們的耳朵和臉就開始發熱發紅,面貌和剛才大不一樣,好像每個人都換了一個自己,又好像這才是他們的真實面貌。露出真實面貌的表現之一,是他們都把目光對準了喬新枝。他們的年齡有的比喬新枝小,有的比喬新枝大,但他們借酒蓋臉,一律把喬新枝叫嫂子。一叫嫂子,他們就等於處在弟弟的地位,就可以和嫂子開玩笑。他們開玩笑的突破口是拉嫂子一塊兒喝酒。男人們都喝,嫂子不喝,眾人皆醉她獨醒,玩笑就開不起來。喬新枝一開始不喝,說她不會喝,一喝就暈。她要是喝暈了,就沒人做菜,沒人看孩子。無奈有的老鄉不依不饒,非得讓她喝,說春節春節,女人代表的就是春。如果春不喝酒,這個春節就沒有一點兒味道了。喬新枝看了看丈夫,丈夫說:那你就走一圈兒吧。走一圈兒的意思是讓她給每人敬一盅酒,再碰一盅酒,取好事成雙之意。
他馬上找老鄉去打聽,一打聽就證實了他的猜測,喬新枝果然回老家去了。按照宋春來父母親的要求,礦上的坑木加工廠為宋春來打制了一口厚重的紅松木棺材,把經過整理的宋春來的屍體裝進棺材里,派一輛車,直接把宋春來送回老家去了。礦上派車時,礦領導特意安排裝了半車好煤,和宋春來的遺體一塊兒送回宋春來老家。卡車的車斗子里,下面裝的是煤,煤上放的是白茬子棺材。喬新枝要回老家為丈夫送葬,當然還要帶兒子跟車回去。江水君還聽老鄉說,宋春來死後,按政策規定,宋春來家可以有一名直系親屬頂替宋春來到礦上參加工作,這個人可以是宋春來的妻子,也可以是宋春來的弟弟。這種政策是撫恤政策之一種,被稱為頂工撫恤。如果家裡有人頂上來參加工作,每月可以領到工資,別的撫恤項目就不再考慮。工亡礦工的親屬一般都會選擇頂工。家裡好不容易有一個參加了工作,拿到了國家的工資,吃到了國家供應的商品糧,這個人不在了,家裡一定得派一個人頂上去。這樣不但可以把國家工人階級的名譽繼承下來,還可以長期領到工資,比一次性領幾百塊錢的撫恤金合算得多。喬新枝倘若能頂替丈夫宋春來參加工作,不但每個月都可以領一份工資,她的兒子也可以隨母親轉成非農業戶口。然而喬新枝沒有和宋春來的弟弟宋春寶爭,她把唯一一個參加工作的指標讓給宋春寶了。這一讓,喬新枝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丈夫,沒有了工作,也沒有了撫恤金,她和兒子的生活隨之沒有了經濟來源。知道了這些情況,江水君差點哭了。他想馬上回到老家去,把喬新枝母子接回來。每個礦工每年只有十二天探親假,江水君去年的探親假已經用過了,今年的探親假還不到時間,礦上不會批准他回老家。他還得耐心等待喬新枝回來。喬新枝的一些東西還在山上的小屋裡放著,他相信喬新枝一定會回來。

好人?她不過幫人家提了一桶水,不過做了一點抬手之勞的小事兒,就算是一個好人嗎?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人家說她是個好人,她沒敢承認,也不願否認,只笑了一下,就繼續登高,回家去了。不過她把人家的話記住了,心裏還是挺受用的。這種受用像是從心底深處發出來的,並很快傳遍全部身心,有一種瀰漫性的愉悅效果。下大雪真好!
拄單拐的小夥子把水桶接滿后,喬新枝讓小夥子等一下,等她把水桶也接滿,他們兩個一塊兒上山。喬新枝家和小夥子家都是住在北山的南山坡,小夥子的家比喬新枝的屋子位置還要低一些,喬新枝的意思,要順便幫小夥子把水桶捎上山去。小夥子明白了喬新枝的意思,他說不用,並說謝謝嫂子。喬新枝沒有堅持讓小夥子等她,受過傷的人都格外要強,她想小夥子可能有意鍛煉一下自己。小夥子提的水桶要小一些,也許他自己真的能把水提上去。小夥子的情況喬新枝知道一些,他叫張海亮,今年不過二十七八歲。張海亮原來在開拓隊打岩巷,被石頭砸斷一條小腿后,老婆就離他而去,不知去向。現在只有張海亮一人住在北山上的石頭小屋裡。喬新枝一把水桶接滿,提起水桶快步向北山的山腳趕去。她腿壯胳膊粗,力氣不算小,別說提一桶水,提兩桶水都不成問題。她走得再快,桶里的水也不會灑出來。她事先在桶里放了兩根截短的玉米稈,水一滿,玉米稈就漂浮在水面上。人走動時,水面難免晃蕩,有玉米稈起著阻擋作用,水就盪不出來。愛惜水的人都是這麼做的。快行帶風,她打亂了雪的陣腳。雪片子先是一陣快速繚繞,像是為她讓開一條道。她剛衝過去,成群的雪片子卻又緊緊跟上,似乎要看看她走這麼快乾什麼。喬新枝快步走是為了趕上張海亮,她見張海亮雪天提水上山果然很難。張海亮剛上山坡,拐下一滑,身子一晃,差點摔倒。要是張海亮摔倒了,不僅一桶水保不住,整個人也會滾下山坡。張海亮把水桶放在地上,像是要歇一下,定一定神兒,再接著上。喬新枝走到張海亮身邊,二話不說,伸手提起張海亮的水桶,往山上走去。這次張海亮沒有拒絕嫂子幫他提水。人要強是有條件的,條件不允許,想要強也要不起。
這天班長李玉山參加全礦的一個班組長會,沒有下井。下午散會後,他又找喬新枝去了。這時李玉山的老婆已經病死了,他還沒有找到新的老婆。他把老婆死的消息告給喬新枝,樣子略略有些傷感。傷感之後,他問喬新枝: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喬新枝說不出讓李玉山怎麼辦,只是勸他不要太難過。李玉山說:你看,我說過讓你等等我,你也不等我,把一個機會錯過去了。喬新枝說:這不是等不等的問題,天下的女人千千萬,誰也不必單等哪一個。李玉山說:你說的千千萬我沒看見,我就看見你了,我就看著你好。不怕你笑話,我在夢裡都夢見你好幾回了。喬新枝,乾脆咱倆好吧,我親一下可以嗎?李玉山說著,眼裡的光焰已經起來了,嘴唇也蠢蠢欲動。喬新枝說:不可以。李玉山說:咱倆只偷偷好好,別讓江水君知道。你跟江水君該怎麼過,還怎麼過,我不干涉你們的生活,還不行嗎?喬新枝說:那也不行!李師傅我很尊重你,你不該說這樣的話。李玉山的話讓喬新枝深感驚異。她不是驚異李玉山說了出格的話,而是想起宋春來在世時江水君對她說過的話,李玉山說的話跟江水君說的話竟有著驚人的一致。從李玉山一開始說的他該怎麼辦,到說到老是夢見她,再提出跟她偷好,甚至連說話的口氣和表情,都簡直和江水君如出一轍。她幾乎產生了錯覺,以為時間倒流回去,跟她說話的不是李玉山,而是江水君。這給喬新枝的感覺很不好,難道事情轉了一個圈子,又轉回來了。她顯得有些焦躁,問李玉山怎麼沒下井。李玉山說,他今天開會,所以沒下井。喬新枝說:聽江水君說,你對他很不錯,工作上很照顧他。李玉山不知喬新枝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應付說:都是弟兄們,談不上照顧。喬新枝又說:我聽你們班裡的人說,別人都是兩個人一個場子採煤,只有江水君是一個人包一個場子,不知是怎麼回事?李玉山這回聽出來了,喬新枝剛才說的是反話。以前他沒有看出來,原來這個女人心上是很有力量的,是在拿反話諷刺他。李玉山不吃這個,說:不是別人讓他包一個場子,是他自己願意包一個場子,這沒辦法。上次我跟你說話沒說完,今天話趕到這兒了,我想我還是對你說出來,不說出來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宋春來。我總覺得,宋春來是死在了江水君手裡。他停了一下,吸了一口煙,看了看喬新枝的反應,接著說,我分析江水君發現了啞炮,沒有告訴宋春來,宋春來才把啞炮刨響了。你想想看,江水君早不去解手,晚不去解手,偏偏他去解手那會兒,啞炮就響了,事情哪會那麼巧!再往深里分析,江水君見宋春來娶了一個好老婆,心存妒忌,就藉助啞炮,把宋春來除掉了。宋春來一死,江水君就達到了目的,把老鄉的老婆變成了自己的老婆。李玉山以為,聽了他的分析,喬新枝一定很吃驚,說不定喬新枝還會懊悔自己沒看透江水君。然而喬新枝沒有顯得吃驚,更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懊悔,她只是低了一下眉,把兒子掉在地上的一個玩具給拾起來,才說道:李師傅,你把話說重了,人命關天的事,說話得有憑據,沒有憑據不能瞎說,瞎說是虧心的。你這話說到我這兒就算了,不要再跟別人說了,說多了對誰都不好,別人會認為你有別的想法。反正我認為我丈夫江水君是個好人,傷天害理的事他不會幹。李玉山在井下叱吒風雲,說話總是壓人一頭。在這裏,他的話被一個女人的話壓住了。他一時想不出更有力的話反駁喬新枝,把煙把子吐在地上,用大腳踩滅,站起來出門去了。走到門外才說了一句:女人見識!
半下午時,雪下得小了,只有一些零零星星的雪花漫不經心似的灑落著。丈夫和兒子在床上睡覺,喬新枝繫上紅圍巾到門口掃雪。丈夫上的是夜班,白天必須把覺睡足。她不能陪丈夫一塊兒睡,要是睡顛倒了,她夜裡就睡不著了。她得給自己找點活兒干。她把兒子的尿布洗過了,也在煤火上烤乾了,這會兒正好可以騰出手掃雪。掃雪得趁早。雪還新鮮著,虛蓬著,不但好掃,雪下的路面還乾著,最能體現掃雪的效果。等雪一落實,或人腳上去把雪踩扁,掃起來就難了,得用鐵杴鏟。不把路面清理出來會怎樣呢,太陽一出,雪一化,就麻煩了,雪面上會結下一層冰,滑得人腳羊腳都巴不住。特別是山坡上的小路,如果結了冰,跟路斷了也差不多,山下的人上不來,山上的人也下不去。那樣的話,住在山上的人怎麼上下班呢,她怎麼下山取水呢!她先掃自家門前的雪。門前有一塊平地,不過三四尺寬。平地的邊沿,就是一個斷崖。斷崖不是很深,也就一兩丈的樣子。可斷崖很陡,石壁直上直下。她把雪掃到斷崖下面去了。積雪有半尺來深,掃起來並不難,她一會兒就把門前那點平地掃了出來。她用的掃帚不是買的,不是用竹梢和竹身做成的,是她到山溝里採回一種叫掃帚苗子的野生植物,自己捆紮成的。不管日常用什麼東西,圓的如高粱莛子納成的鍋蓋,長的如野麻匹子合成的晾衣繩子,能自己做的,都是自己做。能不花錢買的,她絕不多花一分錢。作為一個礦工家屬,她的戶口不在礦上。她沒有糧票,也不能掙錢。一家人吃飯穿衣,全靠丈夫一個人的糧票和工資。她深知丈夫掙錢不容易,哪一分錢不是成身的汗水和成車的煤換來的!
江水君和喬新枝的結合,並不那麼容易。江水君天天堅持給喬新枝送煤;每月堅持把工資留給喬新枝,自己吃飯只花以前的積蓄;一抱住小火炭就捨不得放手,眼裡老是淚汪汪的。還有兩件事,從反面促進了喬新枝和江水君的結合。先說第一件事。不知是誰告發的,礦上保衛科知道了喬新枝門前有一堆煤,恐怕有上千斤,而且都是優質煤。這天,江水君剛把一兜子煤倒在煤堆上,保衛科的兩個人就出現在他面前。證實這一堆煤都是江水君從井下帶上來的,保衛科的人認為,帶一點兒煤自己燒是可以的,把煤積攢這麼多,就有拿煤賣錢的嫌疑,就是侵佔國家財產。保衛科的人對江水君提出兩條處理意見:一是命江水君把這堆煤全部送還礦上,當然不是送還井下,是送到礦上的職工食堂;二是責成江水君在隊里的班後學習會上鬥私批修,作出深刻檢查。江水君不敢違抗,把煤送到了食堂,也作了檢查。第二天江水君自己花錢買了一推車煤,把煤卸在山下,又用喬新枝提水用的鐵桶,一桶一桶提到喬新枝家裡。江水君不再用帆布提兜給喬新枝提煤了,他把帆布提兜洗乾淨,晾乾,疊起來,送還給喬新枝。他說:嫂子,這是我春來哥用過的提兜,你收起來吧,也算是一件紀念物。喬新枝接過提兜,一手托著,一手在上面撫了撫,像是一下子想起許多往事,眼裡便起了霧。她說:水君,讓你受委屈了。江水君的委屈是有的,說他侵佔國家財產,讓他把煤送到食堂,是一重委屈;讓他在工友面前作檢查,說他拿國家的煤,到一個寡婦家裡買好,又是一重委屈。受的委屈再多,江水君都準備自己包著,不在喬新枝面前流露出來。不料委屈是脆弱的,經不起點,喬新枝一點,他的委屈就滿了,差點順著眼角子流下來。他趕緊把委屈控制住,說他受點委屈沒什麼,只要嫂子不受委屈就行了。第二件事,也是保衛科的人。「聽到群眾反映」,找到江水君頭上,使江水君受到了更大的委屈。一天晚上,江水君跟喬新枝說話說得晚了點,保衛科的兩個人突然就推門進來。他們把江水君和喬新枝審視著,問二人是什麼關係。喬新枝答話:什麼關係?老鄉關係!她對保衛科的人突然闖進來很不滿。不用說,保衛科的人是來捉他們的,想讓他們丟臉。他們什麼都沒做,所以什麼都不怕。保衛科的一個人說:老鄉關係?恐怕不僅僅是老鄉關係吧!一個男的,一個女的,老在一塊兒幹什麼?還是喬新枝回答:什麼都沒幹,說話。怎麼,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就不能在一塊兒說說話了?保衛科的人說:你說什麼都沒幹不行,我們還要調查。他們把江水君帶走了。保衛科的人通知江水君所在的採煤隊,讓江水君停止工作,寫檢查。檢查內容包括:什麼時候開始和喬新枝發生男女關係的?一共發生了幾次關係?亂搞男女關係的思想根源是什麼?在山上的小屋,保衛科的一個男幹事也在對喬新枝進行調查。男幹事問得拐彎抹角,目的還是問江水君跟喬新枝的關係到了哪一步,發|生|關|系沒有。喬新枝作了保證,說她保證江水君是一個好人,老實人。江水君見她死了丈夫,只是同情她,才時常到她這裏坐坐,跟她說說話。江水君規矩得很,從來沒做什麼不規矩的事。男幹事不相信,說喬新枝的條件這麼好,江水君對她不可能不動心。他退一步問喬新枝,江水君調戲過她沒有,比如說是不是摸過她的乳|房?喬新枝的臉紅過一陣,惱了,說:有這樣說話的嗎,你們把屎盆子往一個好人頭上扣,難道就不怕虧良心!她抱起孩子到門外去了。停了一會兒,見保衛科的人走了,她也鎖上門,帶著孩子下山,到礦上的單身宿舍找江水君去了。

給宋春來工亡事故的定性,是採煤隊的一個副隊長在班前會上宣布的。副隊長說得一點兒都不鄭重,有點兒輕描淡寫。他說隊長讓他跟大家說一下,他就說一下,宋春來的事就算過去了。副隊長還說,他早就知道,這次事故屬於意外工亡事故。礦上出啞炮事故不是一回兩回了,哪回定的不都是意外事故。不意外怎麼著,誰還故意埋下啞炮崩人不成!啞炮不長眼,崩住誰該誰倒霉,話只能這麼說。人要想不倒霉,就得多長點兒眼色,到工作面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副隊長的話,別人也許聽得不認真,可江水君一字一句都沒落下,都記到心裏去了。他還很年輕,還沒有結婚,前面的路還很長。副隊長的話關係到他今後的路怎麼走,關係到他的命運,他不能不格外重視。這下好了,他沒事了,他的心不用再吊著了,可以回到原位。打個比方,一個人被懷疑與一樁人命案有牽連,這個人被看起來了,在對他進行調查和審問。這個人心裏明白,他的確與人命案有脫不開的干係,所以成天提心弔膽,惶惶不可終日。然而調查結果出來了,沒發現他與人命案有特別的干係,他是無罪的人,即刻獲得釋放。江水君此刻的心情和比方中的人心情是一樣的,深感萬幸,如同從此得到解脫,獲得新生。採煤隊的班前會議室很小,只有兩間屋。會議室里沒有座椅,只有幾排粗糙生硬的水泥條凳。參加班前會的職工挨挨擠擠地坐在水泥條凳上。礦工差不多都抽煙,會議室總是煙霧騰騰。有人捨不得買煙捲,就自己用廢報紙卷生煙抽。江水君不抽煙,他每次開會都嫌濃煙嗆人。這天他沒覺得煙味不好聞,似乎覺得煙味還有些香。副隊長從煤礦技術學校畢業,據說以前在科室當科長。因他犯了男女關係方面的錯誤,礦上就把他下放到採煤隊當副隊長,以改造他的小資產階級世界觀。以前江水君不愛聽副隊長講話,他一講話老是充滿怨氣。這次不一樣,不管副隊長所講的意思,還是說話的口氣,他聽來都很對味。他產生了一點兒錯覺,以為副隊長的話都是為他講的,都是為他開脫,他對犯過錯誤的副隊長產生了一種類似感恩的情感。
張海亮的小屋門前有一塊小小地坪,喬新枝一口氣把水桶提到小屋門口,放在地坪上,才回頭對張海亮說:大兄弟,水給你放在門口了!在絲毫不見減弱的大雪之中,張海亮正一步一拐地往山上登。聽見嫂子跟他說話,他才停下來,望著高處嫂子的身影說:嫂子,你是個好人哪!

他想起來了,嫂子和侄子一定被礦上的人接走了,被安排住在礦上的招待所里,或條件更好一些的礦務局招待所里。和嫂子住在一起的,應該還有嫂子的娘家人,以及宋春來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江水君聽工友們說過,礦上有幾個人,組成一個班子,專門處理工亡礦工的善後事宜。班子里有男有女,有科級幹部,一般幹部,還有醫生。他們分工明確,有的唱紅臉,有的唱黑臉。唱紅臉的負責對工亡礦工家屬進行撫慰,陪著掉掉眼淚。有礦工的母親和妻子哭得昏死過去,醫生馬上投入搶救。唱黑臉的負責對礦工家屬講政策,雙方就善後問題進行談判。往往是紅臉唱罷黑臉唱,你方唱罷我登場。不管紅臉黑臉,他們的經驗都很豐富,配合相當默契。這期間,礦上還會撥出一筆經費,用以招待工亡礦工家屬。除了讓家屬們住招待所,洗熱水澡,每天的午餐都有雞肉魚肉豬肉牛肉。每個工亡礦工生前都不曾受過這樣的招待,都沒吃過如此豐盛的午餐。他們死了,這是礦上給他們的親人們的特殊待遇。礦上的意思,人家的父母死了兒子,妻子死了丈夫,兒子死了父親,給人家的家庭造成多麼大的痛苦,礦上花點兒錢算什麼!而礦工的家屬們都害怕得到這樣的待遇,這樣的待遇是犧牲兒子或丈夫的寶貴生命為代價的啊!嫂子不在家,江水君在小屋門前站了一會兒,只好下山。回到宿舍,他才發現那一提兜煤還在他手上提著,幾乎罵了自己。嫂子不在家沒關係,他可以把煤倒在門口一側的牆邊,明天再提回一兜子嘛!看來他還是有些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