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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小娜的城市生活

桑小娜的城市生活

作者:方格子
也有說不同內容的時候,比如收電費。程青每次來桑小娜家收電費,除了一清二楚的賬目以外,總是提了一個小的手袋,很精緻,黑色的軟皮,皮質一定不錯,是純動物皮,看得見毛孔但卻很細膩,像極了黑人的皮膚,閃著高貴的光芒,在桑小娜看來,連那暗暗的光芒都閃出了城裡人的傲慢。雖然程青從未張揚過,尤其是手袋這樣不顯眼的小零碎,但也恰恰因為這樣,桑小娜還是覺得會有所打擊的傷,覺得人家上門收個電費都是如此典雅,再看那個手袋,想著這個手袋的身價,要不要一百元錢?而每次程青總是沒等桑小娜估算出價錢就不失時機地報出她家的電費來,二十一塊八角,桑小娜忽然回過神來的樣子說,好的好的,你進來坐吧我去拿。這個時候程青會接著說一句,小娜,你給我整錢好了,我有零的找給你。但是,桑小娜有時連這點也做不到,她在包里掏啊掏,掏出一把錢來,都是零雞狗碎的,數一數有時還是不夠,或者差三塊,或者差一塊幾角。那個時候,桑小娜就有點局促,有點不安,她會扯開來說,啊呀,今天倒是比昨天涼爽了。沒想到這個話題也是不經談的,程青很快會接上一句,是啊,這個天,像蒸籠了,白天黑夜地開空調,真是受不了,皮膚都乾死了。
推開門走進去,裏面有兩位老人正吃飯,一眼灶台,一張陳舊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小方桌,兩張條凳,四面的板壁上,貼了許多年畫,還有周恩來從蘇聯歸來,毛主席去接機的照片,四大偉人笑容可掬。還有,三排獎狀,學習積極分子,體育積極分子,勞動委員,三好學生。學習進步喜報。還有一張是拾金不昧的獎狀,是鄉派出所授予的。所有的獎狀都是贈給一個人的,王國香。一個鏡框,黑白照片,系著紅領巾的女孩,天真爛漫。全家福。男朋友說,你看,你看,她不是你對面的程青嗎?
弟弟回到了鄉下,也許在他看來,城市無疑是一張巨大的嘴,隨時張開著,要吃掉他。回家后,弟弟一直窩在家裡,幾乎是足不出戶了,也不願與人多說話。母親捎信出來,要小娜回去好好勸勸弟弟,是不是去學一門手藝,將來混口飯吃總不成問題。小娜回去過一次,見了弟弟,自己先嚇一跳,一張蒼白的臉,陰沉著,弟弟到底是變了一個人,小娜覺得現在弟弟不是需要一份手藝,而是一個醫生,他是一個病人了。
過了有半個小時,男人帶著程青出了門。程青忽然很女人的樣子,桃花一樣的面容。他們關了門,男人很快把路燈給撳滅了,桑小娜從半明半暗的光線里看見,男人彎下了腰,說,來,來,我背你。
事情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后,那種繁瑣的事情就淡了許多,程青和桑小娜似乎恢復了那種若即若離的關係。廠里組織員工出去,小娜不想去,就算心裏想去,她也是要有所抗拒的樣子,說,不想看到那麼多賤人,一肚子的男盜女娼。不過後來還是去了,她還和程青住在一個房間,403室。
他說,我已經激動不了了。程青知道他的意思,剛才在車上,他們兩個像是要生死別離一般,在有限的空間無限地舒展了各自的身體,帶給程青的感覺彷彿是在廣闊的草原上,自己駕著駿馬在狂奔,她那一刻曾想到,就這麼死了去也是情願的。而他含著程青的耳朵說,就這麼死了去,我也願意。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愛情更幸福的呢。
他說,今晚不能來了,妻子從樓梯上摔下來,在醫院呢,沒有大礙但不放心,住一晚觀察一下,他說,明天要是沒事我就過來看你。程青想把桑小娜的事說給他聽,但是,剛說了「桑小娜」三個字,他就說,那好啊,你和她一個房,不會覺得特別陌生,你們在家也是鄰居。桑小娜這個女孩還是蠻單純的吧,好吧,我不多說了,明天聯繫吧,就這樣。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小娜都沒有碰見程青,她想,就算碰上程青,我也不會叫她王國香的,她就是程青吧。一直到廠里都在傳程青住院了,小娜才和幾個同事一起到醫院去看程青。在小娜的眼裡,此刻的程青,鉛華盡洗,卻十分平靜,平坦的胸部在小娜眼裡看來觸目驚心。小娜漸漸地流出了眼淚,她這才覺得程青的不容易,她比我都還累呢。只是,她的父母為什麼不來醫院看看程青,哦,是王國香。
男人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米白的牙齒,說,哦,我是602的,我收一下電費,你是桑小娜吧。桑小娜呆在那裡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回過神來后開始點頭說,是的是的,我是桑小娜,我電費準備好了,然後很快從衣袋裡掏出一張一百元來交給男人。男人說,啊呀,我忘帶零錢了我去拿零錢找你,要轉身,桑小娜說,我有零錢我有零錢,不如你進來坐一坐。桑小娜轉身進了屋,男人站在門外,說,沒關係,我鞋臟呢。我在外面等著,你慢慢來。桑小娜走到房間門口,忽然又轉到了廚房去,出來時端了一杯茶,這個動作有點突兀,男人也覺得莫名其妙,表情很古怪,但還是笑眯眯地說,不用了吧,看見桑小娜已經把茶端到他手上了,就順理成章地跨進屋來。桑小娜原想說,你是602的我怎麼住了一年都沒見到你呢。但一想,說出來的是,程青她在家吧?
程青的身份和我有關嗎?桑小娜在男朋友背上捶了幾下,又很快坐上了自行車,男朋友顛三倒四地載著小娜,終於來到一個小小的村落,坐落在山坡上。小娜老遠就看見炊煙升起來,她有種很自然親切的感覺,彷彿來到了自己雙溪的家,有三座橋,一個涼亭,一座歪歪斜斜的財神廟,一株雞楓樹,一眼池塘。小娜說,還是家裡踏實,活著不累。男朋友跨下車來,說,那你就不要去城裡了,我們快點結婚,就在村裡種樹苗。
程青在前面反照鏡看見小娜沒有多少生動的表情,再看伯年,一張端正的臉,年輕飛揚的那種氣勢,程青忽地覺得世上好看的男人終歸不少的,像伯年。但是對自己貼心貼肝好的男人,怕是只有他了。程青看一眼男人,在開車,很專註,拐彎,左轉,右轉,手動調擋。程青喜歡看男人開車專註的樣子,那些肢體語言都可以用上性感兩個字了,她默默地在心裏笑了,她覺得男人開車的樣子好看極了,同時又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女子。
小娜想不明白事情到底怎麼了,弟弟他們都到圍牆外了,就差低下頭從那個狗洞鑽進來,要是鑽進來就沒事了。小娜第二天到過西側圍牆,她看見幾片被拍散了的毛竹零碎地在路上,有幾塊磚頭散落在離竹片遠一點的地方,小娜想起弟弟說,看車上的人下來,他和嘯嘯想跑的,但是因為那裡沒有路燈,他碰到圍牆的拐角摔倒了。小娜想象得出那個晚上,兩個年輕的男孩子被幾個從車上下來的人追著打,竹子破了用磚頭。她隱約看見磚頭上還沾著血跡,小娜的腿開始抽搐,她的眼淚嘩嘩流下來,她抽咽著覺得自己多麼無能為力。
桑小娜笑了笑轉身去取錢,門開著,男人站起來說,要不,我明天來收,沒關係,不急的。桑小娜說話間就迴轉來了,手裡還是攢了一把碎錢,她在桌上散開來,說,嗨,你看,我這有零錢,對了,幾塊電費?男人說,十九塊三角。咦,你家用電還是蠻省的,看來,你是個會持家的女人。桑小娜答一句說,是嗎。
小娜說,伯年去西藏了,他不會來找程青了。頓一下小娜又說,為什麼你不能原諒程青呢。
桑小娜剛到城裡的那些日子,每個晚上都會夢見自己是個幼兒教師,那些孩子圍在她身邊,讓她感到很踏實。從熱鬧的夢裡醒過來后,桑小娜就決定要換一種生活,她做的第一份工是到工藝廠去畫屏風。
男人說,憂鬱這個詞不適合我。小娜說,適合誰呀。
桑小娜後來談了個男朋友,是鄉下的,桑小娜對這個男朋友很依賴又很放心,覺得母親的話還是有道理的,自己從農村出來,終究還是農村的男人知根知底。男朋友是在鄉下種樹苗的,有一次送了樹苗到工藝廠,認識了小娜,小娜看他也是踏實的人,就對上號了。有一次,男朋友對小娜說,小娜,真巧啊,昨天晚上我在醫院門口看到你對面的那個女人了,她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真是怪了,我總覺得她像是我們鄰村的。小娜就用很農村的話說,你發昏了吧,看看都不像是農村的,她多麼高雅,哪像我,哪像你,粗製濫造的。男朋友像被潑了水,但是不罷休,說她的眉心有一顆痣呢,當時我們四鄉八鄰的都知道,因為那顆痣長得好看,算命的說她一定要嫁給富家子弟的。小娜笑笑說,是嗎?那我倒是有興趣的,不如你帶我回一趟家吧。
而這樣的事程青是碰不到的。也是奇怪,桑小娜自從那次看見自稱602室的男人後,隔三差五他就會來,但是,桑小娜卻沒有一次聽到傳達室老張來敲程青的房門。桑小娜曾經暗暗想過,不要讓我碰上,不要讓我碰上,我要碰上,看老張還怎麼囂張。那樣想著剛過去沒幾天,桑小娜就見到了那男人。很晚了,桑小娜加班回宿舍,身子特別疲憊,她是拖著自己的雙腿上樓的,到五樓她抬頭見六樓的路燈亮著,再細一看,就看到那個男人,她輕手輕腳上樓梯,見男人自己開了門進去了,桑小娜發現,男人的衣著都變了,穿一套什麼牌子的休閑裝。桑小娜忽然有了好奇,想知道他會和程青談些什麼,但因為實在疲倦,她掏出鑰匙來,開了自己的門進去。
誰知過兩天,桑小娜她弟弟帶來的東西如數躺在樓下垃圾桶里,那雙拖鞋上面,還沾上了很多西瓜汁,柿子已經破敗不堪,那紅也是觸目驚心。桑小娜氣沖衝上樓質問程青,程青說,是嗎?哎呀,你看他多糊塗啊,我讓他丟垃圾的,他倒好,拎錯袋了,男人終歸是粗心馬虎的,小娜你別生氣啊。小娜想說拎錯袋了?你本來就裝在黑塑料袋裡,我送你時可是一件一件分開來放在你桌上的。她越想越生氣,這時才覺得程青是藏了很多心機的,小娜想,城裡人怎會是這樣的虛偽。她原想把手袋還給程青,或者一狠心丟到垃圾桶里,但是,想象了幾次以後,終究有點肉痛,後來索性把手袋鎖進了抽屜,眼不見心不煩。只是到了晚上,或者要出門時會不經意打開抽屜,取出手袋,在鏡子前面左顧右盼,可恨的是,她總是發現自己所有的衣服在手袋面前都要遜色起來。
所以事情後來就不那麼突然,程青一直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說,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麼啦。男人說,程青,可是程青,為什麼我聽到你和伯年在一起,我卻沒有難過呢。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應該很難過才是。我寵你我心疼你我在哪一方面都是竭盡全力滿足你,我那麼、那麼愛你,可是為什麼,我卻不難過。
小娜一直以為有一天伯年會來到602室,像當初男人一樣,敲開桑小娜的門說,你是桑小娜吧,我是602的,我來收電費。但是,小娜一次也沒見伯年來過。程青過了年後居然瘦了很多,桑小娜幾次想對程青說,你要去醫院看一看的,但是,一直都沒有說出來。她覺得自己的內心慢慢地硬起來了,有點像工藝廠粉著水泥的外牆。
有憤怒九-九-藏-書,也有不平,小娜的胸口起伏得厲害,看他怎麼和我說明白。小娜的心狂跳起來,她覺得一場衝突即將開始。但當小娜看見那個男人向她走來時,居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開口說出那晚的事來,她看見那個男人走過來,他看見她了,他有點驚訝,說,桑小娜你怎麼會在這裏。小娜說,這是你的車,你的車牌是ZAx7879。男人說是啊,你記住啊,下次看到我的車你招呼我我會送你的。小娜說,我會記住的。
外面,有好多人都朝這邊走來,小娜說,我們要去哪裡。男人的手突然就涼了,一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很快放開了小娜。小娜原本熱切的心也隨著男人的手涼了下去。
程青說,睡衣是不能說豪華的,睡衣只能說有沒有味道,是不是能把自己的身子最大限度地放鬆。程青站在桑小娜身後,笑眯眯地看著她,桑小娜忽地想起來,那一次,程青也是這樣在鏡子里看她的,看著她把那件藏青色的工裝穿在身上又百般喜愛的樣子,好像自己就是從那一次種下對程青的敵意的。桑小娜轉過身來,說,程青,骨子裡你還是看不起我的吧,我是不是土得要掉下渣來。程青說,你心思太多了。小娜說,你別否認了,我看你眉心的痣都在發笑呢。
男人和程青青梅竹馬,那一年男人的家莫名地被火燒了,村裡人都說遭天火燒是因為上一輩有人做了缺德的事,隔了一代就要遭報應,男人的父母在那個夜晚被燒死了。村裡的長者都說男人應該出去了,此地不是你能留的地方,東家西家湊了一點錢,給了男人,男人便走出那個村莊去了外面。程青在省城住院切除乳|房的時候,男人才知道所有的故事,但那都是別人的故事了。男人在另一個城市有家有事業。
桑小娜抬起手腕來看,白皙的手腕果真變了樣,透出高貴來。正好小娜手裡還拎著手袋,那樣一映襯,生生地把小娜的虛榮心給滿足好了,而且是那樣的紮實。再看程青,笑著說著動作著都是那樣的發自內心,絲毫沒有做作的痕迹,小娜客氣幾次終於收下來了。
好像所有的對男人有過的好感,在植物園裡圓木桌旁的對視,西餐廳書櫃旁的傾心,曾經是愛情,卻都閃過去了,但小娜還是感到很幸福,覺得即時的愛情給自己帶來了無窮的憧憬,她甚至不打算以後再和男人相見,只要他也感覺到了自己這邊有點寥落的愛情,就足夠了。那麼,伯年呢?他和程青是不是也有過瞬間的愛情,有過百合,有過肌膚相親。
這邊程青回到洗手間,她對著鏡子看,鏡子里的自己,一張嬌好的臉,但因為憤怒,顯得有點青白起來,少了血色。這個桑小娜,不知她想做什麼,好像不是想看看手提電腦那麼簡單吧,那麼,她想看什麼呢。程青忽然不想和桑小娜在一個房間了,她覺得桑小娜這個人除了心眼兒小、自私,還具有攻擊性,現在居然要偷偷摸摸翻我的東西,程青感覺到了危險,原來她是低估桑小娜了,這個女子心機多著哪。這樣一想她很快打了個電話給他。
當天晚上,兩個人其實都沒有睡好。桑小娜不斷翻身,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又往右,但是當她往右時,發現程青剛好翻身往左,一個左一個右,兩個人是面對面了,很快兩個人又轉身過去。後來桑小娜索性坐了起來,她啪一聲打開了燈,程青也開了自己一邊的燈,說,小娜你怎麼啦,窸窸窣窣這麼久,你不舒服嗎?小娜低下頭,閉上眼說,程青,你一定認為我想偷你什麼,我不是那種人。程青說,小娜你多慮了,我沒說什麼呀。小娜說,你沒說什麼等於是在罵我了,你心裏在說。
程青的臉色就變了,不是生氣,而是若無其事,她說沒事沒事,小娜,你想看一會兒我拿給你看就是。她很快回到洗手間,咔嚓一聲上了鎖。小娜不知所措,她躺到床上,這一會兒,小娜開始檢點自己,她想,什麼時候起,我變得這麼齷齪了,居然會跑到人家的床邊翻包,那跟小偷有什麼兩樣呢。程青本來就看不起我,現在好了,以後,她更會笑話我了。這麼想著,小娜很快關了自己這一邊的燈,鑽進被窩去。
看來,程青是無意之中傷了桑小娜的自尊了,而這一切程青肯定是不知道的。那都是桑小娜內心的一個秘密。
桑小娜和程青住對門算起來已經有一年了,但是說話的機會卻不是很多,有時在樓梯口碰上,兩個人都很謙讓地站到一邊,程青說,回來啦。桑小娜說,出去啦。有時兩個人同時把「回來啦出去啦」說出來,又都笑一笑,有點不好意思,大概都想到了這樣的客套似乎說了已有一年。
也算是一件非常小的瑣事了,而桑小娜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卻總是想起來一個問題,那個幫程青來收電費的男人到底是誰呀?溫文爾雅的,像是讀過多年書的樣子,一股氣質瀰漫在他身邊,像是形成了一個氣場。程青的丈夫嗎?好像不對呀,有一次桑小娜到程青家去收電費時,在她的房間看到過她的結婚照,丈夫是個很瘦小的男人,好像還有點陰冷,桑小娜看了當時就不喜歡。這個會不會是程青的第二任呀。
她剛要站起來,程青從洗手間出來了,她穿著一套潔白的睡衣,頭髮濕淋淋地往下滴水,她正用一塊浴巾在擦水,她說小娜小娜,然後就住了口。桑小娜站起來,兩個人就呆在那裡,小娜愣一愣,忽地紅了臉,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說,程青,我只想看一看你的手提電腦。
這樣的日子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可以用上「殘忍」兩個字的。有一次小鎮醫生照舊要用右手,程青別過身去,不讓他碰自己,小鎮醫生忽然說,你是不是想我爬到你身上,程青,我只要你這裏就夠了,他說著就又要握住程青。
聽聽,人家就是不談電費,人家談皮膚,空調把皮膚吸幹了。而桑小娜的房間狹小,又因為是朝西的,悶熱著,於是回老家了一趟,順便向母親提出來要把家裡的電扇帶出來,母親說,鄉下都是風用不著電扇,當時買來也是因為怕家裡來個客人作為招待用。桑小娜平常是能不用電扇就不用,她房裡有兩把扇子,一把是母親做的,另一把是以前的男朋友送的,她總用《健康報》上的那段話來安慰自己「左手搖扇開發右腦防止中風,右手打扇開發左腦精打細算」。桑小娜瞄一眼電費單,602室,程青,二百十八元七角,天啊,什麼概念,也就是說,程青一個月的電費快抵上桑小娜一個月的生活費了,想想都是要令人氣憤的。好在這樣的日子不多,西堤路72號是工藝廠的宿舍,總共四個門洞,一梯兩戶,每戶人家輪流抄電錶,收電費,一個月輪一次。桑小娜想,光輪到一次就要挫傷我的自尊了,她天天上門,還不讓我鬱悶死了。
有一次,桑小娜無意中聽別人在議論程青,說程青這個人氣質不錯,就是傲了點。有個人就說,有什麼好傲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幾個男人,相書上說,眉間的痣是花痣,除了觀音菩薩,凡間的人沒有一個眉心的痣長在正中,或者偏左,或者偏右,我看程青的痣是偏了左一些的,絕對一個水性楊花的主呢。桑小娜當初聽到那些議論,內心突發性地有了快|感,好像終於找到了擊敗程青的突破口,也就是程青的軟肋,或者可以說是把柄,她莫名地有了要和程青趕緊對話的念頭。
程青說,小娜,你累不累呀,我心裏想什麼你都要管,你的心思太細了,心思細的人過得不快樂的。
當天晚上,程青跟著他出了工藝廠大門,對傳達室老張說,她要回家一趟。他把車開出去很遠,都快到省城了,程青有點擔心,明天上班趕不回怎麼辦呀。就說,不去了不去了,還回市裡去吧。他笑了,說,像個小孩。又很寵她,在旁邊停了車,放出音樂來,水一樣流淌。他把程青的身子摟過來,因隔了手剎車,行動很不便,兩個人就把座椅放下來,爬到後面,像第一次在車裡做|愛一樣,儘管空間顯小了一點,但足夠他們把愛情充分宣洩了。
小娜再仔細看,有一個少女,梳著童發,臉龐潔白如玉,笑眯眯地看著自己。小娜首先注意的是女孩的眉心,有一顆痣,長在雙眉偏左,「整個一個水性楊花的命」,小娜想起那句話來。此刻,那張黑白的照片上,王國香心無旁騖,笑著,彷彿從未沾染過塵埃。對,她就是程青了。
桑小娜和男朋友回到鄉下,坐了五個多小時汽車,桑小娜灰頭土臉,她於是又有點憤然,怪男朋友出了個餿主意,路遠迢迢地趕了來,就是為了證實程青的身份。
程青開始整里箱包里的物件,一套化妝品,一包一次性內褲,三個檸檬,兩條苦瓜,一瓶蛋白粉,兩套睡衣,另外還有幾套裙子,每一套裙子都有不同的飾品,連香水都有三瓶,拇指一般大小,程青的床上很快像個來不及整理好的陳列櫃。桑小娜有點看不過去,說,你也太誇張了吧,香水都帶三種。
游植物園是程青提議的。那個晚上,程青回到六樓,下意識看了一下桑小娜的門,她的視線閃過那個圓凸的貓眼,先是黑暗繼而又亮了,程青知道桑小娜在看她,她在心裏笑一笑,暗想,我還是離不開她,還是巴巴地要回到六樓來;她也是少不了我,都十二點了,還在貓眼後面等我。算了算了,就這樣互相注視著過吧,面對面住著個沒有殺傷力的對手也是蠻有意思的呢。想開后,程青胸襟豁朗大度起來,覺得自己在這個城市生活了那麼多年,是不應該還帶著小農民的那種小心眼的。她回到房間剛剛梳理好自己,他就來電話了,說,我快到家了。你呢。程青輕聲笑了笑,說,你累了吧。他沉默片刻,說,我幸福,我累著也幸福。又說,我看到窗口透出燈光來,她一定還沒睡,妻子在等我呢。
程青慢條斯理地說,不同的服飾是要配不一樣的香水的,我一直都是那樣用的啊。小娜,你缺什麼別客氣,用我這裏的好了。小娜說,不缺不缺,也就三天嘛,我能缺什麼呀。然後她在心裏說,我什麼都缺。我缺城裡戶口,我缺錢。
伯年。這個名字讓小娜覺得可笑,古典的味道,感覺應該是個私塾先生的名字。伯年伸出手來,你好。小娜也伸過手去,你好。兩隻年輕的手握在一起,在車子的顛簸中都沒有用力,都是那麼不上心。
程青整理完后就開始洗澡,小娜覺得程青的沐浴露特別好聞,有點黃瓜的清香,又夾雜了茉莉的馥郁,小娜側轉頭聞自己身上,是那種賓館常用的透明又滑膩的沐浴露。小娜想,高貴與貧賤就是從這些細枝末節上體現出來的。這會兒,桑小娜有了好奇,她想看一看程青的包里到底還有什麼,她嘩一下掀開被子,來不及穿上拖鞋,躡手躡腳地走到洗手間門口,她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裏面有嘩嘩的水聲,再細聽,好像還有誰在說話,又有人在笑,桑小娜想,一邊洗澡一邊還打電話,她程青可真是忙呀。她忽然就沒有翻包的慾望,倒了杯水喝起來,喝兩口就看到玻璃架上,程青擱在那裡的一盒東西,她拿起來看,是養顏延緩衰老的什麼保健品,看說明書,說,這個產品如何如何好,桑小娜看價格,三百二十八元,隨手放下,她聽見洗手間還有水聲,她快步奔到程read.99csw.com青的床邊,那裡有一個黑色的拉杆箱。程青在火車上就說過,這個箱子能放很多衣服,還有個夾層是放手提電腦的,又說她料到自己晚上會閑著沒事,所以帶了手提電腦過來。桑小娜這時特別想看一看手提電腦是怎麼回事,到底裏面有哪些機關,她蹲下來,開始抽拉鏈,但是,有鎖給鎖住了,桑小娜這才想起來,程青說過,那是要用密碼開的。桑小娜想,看什麼看什麼,眼紅什麼,手提電腦怎麼了,給了我也不會用呀。
程青坐起來,說,可是、可是我不夠,一年了,你還沒厭煩嗎,你沒想過要換一個方法。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按理小鎮醫生是應該心領神會的,程青也想到醫生已經是領會了那意思,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直到半夜,程青有點難受,她開始流淚,慢慢地就把枕巾浸濕了。小鎮醫生覺察到,緊了緊程青的身子,說,程青,我也是沒有辦法。他牽著程青的手,放到他那裡,說,你摸摸,我這裏不來事。
小娜吃驚地看著男人,你們?男人有點輕描淡寫的意思,說,我離開多年了。
程青回家來時,臉還紅紅的,他開車回去了,要是路上不堵車,後面一段走高速,大約四十分鐘他就能回到他那個城市,程青抬手腕看看時間,這會兒他應該剛上高速吧,他一定也累了。那樣想著,程青覺出了溫暖。
男人也來過醫院,小娜那天正好替程青送葯,還有一罐湯,兩包海馬粉。是誰寄過來的一個包裹,裏面是海馬粉,碾成了細末,又附了一張說明,說海馬粉是散結退熱的,對腫瘤之類的療效可觀。小娜猜想或者是伯年,他在哪裡呢?他一定知道程青的事。那天,小娜從病房的玻璃門看進去,男人坐在程青的床邊,握住程青的手,程青的手在他手心像是被剔除了骨頭,溫軟得叫人傷感,小娜覺得,他們之間是有愛情的。她站在門口,就那樣看著他們,男人把頭抵在程青頭上,兩個人對視著,男人說了一句什麼,程青恍然笑一笑,把頭別過去,男人把程青的頭轉過來,小娜看見程青的眼淚流下來,左側的流到耳邊又滴落在枕巾上,右側的積攢在眼瞼上。
小娜問弟弟,那些人是誰呀怎麼就那麼狠,是不是你在單位結怨了。弟弟說,我和嘯嘯打完籃球回來,到圍牆外面,我們剛想鑽進來,那輛車開過來,我們來不及讓開,他們就在車裡罵我們是狗,罵我們是豬,又說鄉下人到城裡來做什麼,還說我們佔用他們的資源。嘯嘯回了一句有車了不起啊。他們就下來了。姐,他們用磚頭敲我的頭,又用毛竹打我。小娜的心彷彿被割去一塊,被剁碎了,鑽心的疼,小娜左手捫住胸口,走過去摸摸弟弟的頭,別說別說了,姐姐心疼。
後來男人很少出現在工藝廠宿舍。小娜那一次打電話給男人,之前她到程青房裡去坐過,她看到程青的花瓶里插了一束花,純白的百合,程青說是伯年託人送來的,伯年喜歡純白的百合。而程青依舊是內疚著,覺得自己背叛了他,自責不已,說,小娜,我上次給你的那手鏈,一千多呢。那手袋,六百多。還有我穿的所有的睡衣,小娜,你知道要多少錢嗎?我整個人都是他用錢包起來的,他那麼寵我,那麼愛我。
程青像是挨了一記耳光,她渾身打了一個顫,說,小娜,你真刻薄。
程青於是就不說了,她掛了手機,自言自語道,單純著呢這個女孩。
小鎮醫生說,程青,我發現你的胸部變了。
後來工藝廠有很多人都走了,換了單位,搬走好幾戶人家,桑小娜就搬了過來,搬到西堤路72號工藝廠宿舍601室,恰恰與程青做起鄰居來。後來桑小娜總要追尋自己對程青最初的印象,除了那一臉笑,那一顆輕薄自己的痣,桑小娜什麼也記不得了。
桑小娜有一段時間覺得自己在程青面前是佔了上風的,她覺得一個女人,要是床上有了什麼事叫外人知道,那是最叫旁人看低的。她想,要不是程青第一天就給我那樣一種摧枯拉朽的笑,對了,還有那顆讓她驚艷的美人痣,我是犯不著和她這麼較著勁的。她偶爾也覺得自己不能太殘忍,每次碰到程青,都要在心裏鄙薄她,笑她骨子輕,沒有三兩重。不過桑小娜回頭想想,畢竟程青也沒怎麼作踐自己,就為了那笑啊,那不定是她天生的呢。桑小娜心裏剛剛有了愧疚時,事情發生了變化,那一天,桑小娜上樓時碰到了那個男人,代表602室來收電費的,是秋天了,男人穿著藏青的西服。也是藏青的。是西服。但是那個好看啊,配上那條暗紅條子的領帶,別提有多儒雅了,這藏青,好像就是專門為他設計的,高雅、貴族。他看見桑小娜上樓來,笑一笑讓開了身,並沒有說話,桑小娜就在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突然說,你的領帶真別緻。這話就像是那一天從廚房端出來的茶一樣,越發地突兀,男人有點摸不著頭腦,以為桑小娜是在自言自語。小娜意識到自己的十三點相,很快換了話,你來看程姐呀,她是不是又感冒了。男人有點吃驚,停下來,說,沒有,沒有,謝謝你關心她。桑小娜說,什麼呀,你才關心她呢。我雖然和程姐是同事,但我們是兩個不同階層的人,級別不同啊。男人聽桑小娜這麼說就又笑了笑,看著桑小娜說,程青說她蠻喜歡你的。桑小娜說,是嗎,我也很喜歡程姐的。這樣客套幾下,兩個人才開始說再見。
桑小娜的生活很快有尖銳的問題出現,經濟來源,兩個大男孩的住宿問題。程青幫桑小娜在傳達室老張處打了圓場,老張才允許小娜留宿自己的家人。小娜幾次對程青講那個晚上的事,說公安怎麼還沒有抓到那幾個兇手呢,他們每天都在幹些什麼呀。還說每個路口都裝了監控,有什麼用啊,還不是一點眉目也沒有。程青就又送過來一沓錢,說,小娜,總會好起來的總會好起來的。小娜說,程青姐,多虧了你。程青拍拍小娜的肩以示安慰。
弟弟來到城裡后,桑小娜的生活發生了一些變化,先是因為弟弟的住宿問題,廠里有嚴格的規定,非本廠職工不能在工藝廠宿舍住,弟弟每一次從傳達室進來后,到十點左右,傳達室的老張就來敲桑小娜的房門,桑小娜,桑小娜,要鎖門了。這個時候,小娜總是要感嘆城裡的寸土寸金,覺得自己儘管在工藝廠謀到了一隻飯碗,本事還是不大,連弟弟住的地方也沒有。弟弟在城裡找到了一份工,不包食宿每月工資四百五十元,當然是捨不得拿出錢來另外租房。後來同部門的老工人楊告訴她,西側圍牆那裡倒是有一個地方,可能剛好適合你弟弟進出。桑小娜看著楊那神氣,眉開眼笑的樣子,清瘦的臉頰,灰白的頭髮,就算穿了那件藏青的工裝,套上洗白的勞動布袖筒,但是氣質在那裡擺著,是老底子城裡人的那種清高,那種拒人千里,又夾雜了一些對鄉下人的同情。小娜半信半疑去了西側圍牆,原來是一個洞,在牆角跟,小娜彎下腰來,剛好一隻黃狗竄出來,小娜驚叫一聲,她才明白,那是一扇狗的門,也許因為擠身進出的次數多了洞口豁朗了許多,洞口邊沿有很多黃漬,估計是路人方便多了形成的,這會兒,那些黃漬在陽光下發出陣陣尿臊味。桑小娜的眼睛模糊起來,她怎麼捨得弟弟從這裏進出呢!她想,那個楊都一把年紀了,怎麼一點善心都沒有的呢,怎麼會叫他想起這樣的話來,也就是說,在他眼裡,我們鄉下來的人,就是狗,是狗。桑小娜第二天見到楊,居然覺得心跳得厲害起來,手也有點發抖,有好幾次都把美工筆掉地上。
小娜說,你愛他吧。程青說,他從來沒有嫌棄過我的這裏。程青指指自己的胸前,我這裡是假的。小娜說,我知道。程青說,你早知道了?小娜說,在植物園我突然猜到的,不過,為什麼我沒有看到伯年來過呢,他去了哪裡。程青忽然撲到床上,她的雙肩聳動著,無聲地哭,說,伯年走了,他不會回來了。
男人來看程青時,程青就提出來要搬房間。他也不問原因,說,這裏我不熟悉,你想搬到哪裡,到時我過來。程青想了想,說,我想租房。
程青說,桂花當然是有的,那裡都是植物嘛,有氧空間吧。對皮膚好。
這樣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說開了,從拉杆箱說起,說到手提電腦;從保健品說起,說到睡衣;小娜說,程青你不知道,我在鄉下最大的願望是什麼。程青說,美好的生活。我也一樣這麼想的。小娜說,我想,哪一天,我才能穿著睡衣睡覺啊,我是說那種腰間挽一根帶子的那種,那是真正的睡衣呢。程青說,小娜,你在說什麼呀,睡衣,現在買一套睡衣才多少錢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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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程青回想起來,覺得還是小娜的這句話傷了她的自尊,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總是覺得時間不夠,但是,有一點,程青從來不讓他碰自己的胸部,那是她的痛。這種痛,可能是十個小娜也不曾感受過的。
事情一下子變得複雜起來,也似乎是簡單了,小娜很有點踏破鐵鞋的感觸,說句實在話,小娜並不討厭這個男人,相反還微微有點好感,覺得他說話做事都是那樣彬彬有禮,但是,為什麼他也會這麼殘忍。小娜不知道怎麼開口和這個男人說話,她站在車旁邊,覺得這輛豪華的車上,散發出寒冷的氣息來。怪不得程青這麼熱情,怪不得110後來一次都沒有露面,原來是這樣啊,按他們城裡人的說法是擺平了。
桑小娜自從收了程青的一隻手袋和一條手鏈后,碰見程青總是覺得欠了一點什麼,但身邊實在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本來想買點水果什麼的,到市場去火力偵察了幾次,廉價的水果不好意思買,稀少的熱帶水果貴得像要了你的命,絲毫不管你的死活,不管你的錢包多少力不從心,照樣要出三四十塊錢一斤。桑小娜忍著了不買,後來,弟弟要來城裡,桑小娜就讓母親準備了一點茶葉,是春茶,門前山上種的,母親自己炒制,又用報紙啊牛皮紙啊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起來,放在灶台上,要送貴客的。還有樹上剛摘的柿子,用了一個小的竹篾方筐裝起來,怕磕傷了,柿子是最怕磕的,一磕,所有的容顏都會慘不忍睹。母親還專門用毛線鉤了一雙拖鞋叫弟弟帶來,弟弟說,母親多年不用鉤針做活,手腕都鉤腫了。
程青滑下床去,拉開衣櫥,睡衣有三套,無論從款式到質地,都是桑小娜嚮往的。桑小娜連連搖手說,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要你的睡衣,我是想說,為什麼我們同樣是女人,命運卻那麼不一樣,就因為你出生在城裡,我出生在鄉下。程青說,小娜,我也不是永遠都那麼好,以前我也很不好。她頓了一下,忽然說一句,我是過在黑暗裡的女人了。
程青是有過一段婚姻的,男的是小鎮上的醫生,在他們短暫的婚姻生活中,小鎮醫生碰她最多的部位就是胸。小鎮醫生在放射科,專門負責做心電圖。他每天都會幫三四個年齡不等的女人做心電圖,左手一個夾子,右手一個夾子,左腳一個夾子,然後是胸前,一溜地吸上四個貼片。他總是面無表情地對病人說,躺下,來,把衣服掀上去,然後,他把那四個薄薄的貼片粘在病九*九*藏*書人的胸前,旁邊的儀器發出滴滴滴的聲音,大約兩分鐘,小鎮醫生同樣面無表情地摘去粘在女病人胸前的貼片,取下手上腳上的夾子,說,可以了。
那一次,又輪到程青收電費,桑小娜在家裡已經準備好了整錢,她就等著程青上門來,那是一種沒來由的較勁,白天她已經到皮革市場去看過了,像程青這樣的手袋,買一個最貴的也就八十元錢,算不了什麼嘛,桑小娜想。雖然桑小娜寧願去買罐煤氣,也捨不得把錢花在這毫無實用價值的小東西上面。終於有了敲門的聲音,桑小娜居然有點興奮,好像她知道了程青手袋的價格后,佔了上風,但是,她好像和我沒過不去的吧,為什麼心裏不舒服?她問了幾個為什麼,門就開了,就在那一瞬間,桑小娜想到了原因:是的,為什麼她總是那樣有點高高在上的樣子,好像全世界好的東西都是她的,看著對我很客氣,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不屑卻從骨子裡透出來,藏也藏不住。桑小娜很快閃出來一個笑容,她忽地看到門外站著一個男人,這讓桑小娜有點意外,說,你找誰呀。
桑小娜的話很快讓程青又回到了現實。她想,我已經仁至義盡了,桑小娜,是你過分了,我一次一次地讓著你,你為什麼要不斷地傷害我呢。
到底是誰讓我的弟弟我的外甥受了那麼多苦,小娜說,我們連算賬的地方都沒有了,我們挨了打都是被白打的,憑什麼呢。
到那天,程青早早地來敲門,說他在等了,小娜也依稀聽到了汽車喇叭的聲音,從高高的圍牆外面傳進來。小娜說,我要不要帶一件衣服,怕到時候冷。
植物園那樣的寬廣,叫小娜無所適從,小徑分岔,抬頭之處,均是枝繁葉茂。這裏安靜、舒適、適合散步,當然還適合拍照,那一邊,程青早已經把數碼攝像機提在了手裡,退著在拍攝。小娜說,別拍我別拍我,要用手擋在前面。兩個男人哈哈笑起來,覺得小娜這個女孩還是蠻羞澀的。
程青想了想,怎麼能說不疼呢?心裏疼著呢。她搖了搖頭說,你想幹什麼。
小娜撲哧一聲笑了。她抬頭看著男人,男人也看著她,小娜的內心有一點細微的火,像是窩在灰里的,不甚明亮卻是熱的,她發現自己是藏了一份心思的,她一直都在等待著那一刻,等待著和男人對視著笑一笑。現在,男人就那樣看著自己,小娜倒有點慌亂起來。那一邊,一株很高的假的植樹擋住了伯年和程青,從樹枝的間隙,小娜看見程青握住了伯年的手,伯年慌亂地回頭看這邊,隨即把另一隻手放到了程青的手背上。小娜有點吃驚,她還來不及想明白這其中的因果關係,男人突然放下書,拉起小娜的手,小娜呀了一聲,就隨著男人出了西餐廳。
當然事情發展到後來還是圓滿的,男人說,車是我的,我肯定要負責,於是付清了所有的醫藥費,又加了兩千元說是給兩個大男孩補補身子。
男人說,適合你。小娜,我第一次見你,你的身上就有那種憂鬱,像是天生的。那是一種氣質,誰也學不了的。
和小鎮醫生的婚姻一直維持到程青發病,那次也是小鎮醫生髮現的。那晚,在他握住程青的一刻,覺得什麼變了,他坐起來,打開燈,程青沒有睜開眼,以前也是有過那樣的時光,他打開燈,看著程青的胸部,再關了燈,不多久再打開燈,在燈下看程青,已經習慣了的程青翻個身,說,你不要這樣行不行。
就這麼定了。程青早早就和桑小娜說了,說是周六去植物園。小娜說,我可能要加班的。程青說,這個月的貨不趕,不用加班趕屏風的。小娜就說,去就去吧,我也還沒去過植物園呢。
程青去世的時候是五月,陽光潑辣辣地灑下來,染遍了老家山岡,五月正好是青梅瘋長的季節。小娜帶著很多疑惑,比如為什麼程青改了名,為什麼她不願提起自己是鄉下人,為什麼她能那麼優雅地用西餐,而這些問題現在小娜看來都不重要了。他們是有愛情的,城市裡的愛情。小娜回憶自己經歷的這些事,忽然領悟到什麼,是的,再過去幾年,我也會像程青一樣,褪去一層皮后,就是城裡人了。她一下子明白了,原來的王國香,因為經了一些事,或者悲歡離合,或者肝腸寸斷,把自己的心變得堅硬起來,千錘百鍊了,冷的熱的都在心裏。她想起男人對自己說,程青蠻喜歡你的。小娜想,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呢。
剛才桑小娜無意中說的那一句「你還真是平胸吶」,就像一把手術刀,在她的胸前挑剔著,一點一點把她的肉削了去,讓她想到凌遲處死。程青想,沒有比這更叫人寒心的了,尤其是桑小娜的這句話。她想起他曾經說過,我又不會在意你的胸,你別總是那樣累著躲避我,讓我碰碰。程青每一次都會毫不遲疑地打開他的手,有點歇斯底里地跳下床,光著身子在房間亂竄,口中念念有詞,為什麼為什麼。
電話就在這時響起來,桑小娜嚇一跳,不敢接,一看顯示是306房,是工藝廠的同事住樓下。桑小娜拿起電話,對方說,小娜,你們在放電視嗎?什麼好片呀,對話很生動嘛。桑小娜說,是我們在演電視呢。
當天晚上,小娜和程青吃完飯後回到403室,桑小娜簡單收拾了一下,幾件衣服掛在櫥里,一瓶玉蘭油潤膚霜,她自恃自己雖然不是天生麗質,但也是白凈的那種,用不著很多化妝品撐起自己的臉面來,很快桑小娜就躺在床上看電視。
小娜從程青老家回來後過兩個月,就結了婚,她還是住在工藝廠的宿舍,還是住程青對面,大夫幾次勸小娜回到老家,小娜總是說,雖然我在城裡過得不是很好,也不怎麼開心,但是,我總有一天會成為這裏的一分子,我不會放棄讓自己成為一個城裡人的。她這樣和丈夫吵過幾次后,丈夫就不再堅持,他隔一段時間就從鄉下到城裡,帶上地里新割的蔬菜,每次小娜吃著新鮮的菜蔬,都要對丈夫說,我那是在接地氣,要是沒有地氣,我這個人就像一塊菜地,是要荒疏的。
事情就是這樣黃了,是桑小娜黃了。同學說,馮姨都說想一想了,可能就是有戲了,只是小娜不想唱戲,她說,你馮姨上溯八輩子都是城裡人吧,她不要我,我還瞧不上哪,我不當幼教了,生生把同學都得罪了。當年年終全市幼教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在市裡召開,桑小娜作為先進被安排了發言。那個會上,馮姨當然也是在的,桑小娜在發言中說,我很慶幸自己是個農民,我還能站在土地上耕耘收穫,還不至於乞討,我想,我們農民為什麼一到城裡,就會被認為是在乞討呢。桑小娜的眼睛有點紅,像是要流淚的樣子,馮姨有點緊張,微微笑,看著小娜。小娜忽然加了一句說,如果就糧食這個角度來說,到底是誰在乞討呢?她看了一眼馮姨,馮姨現在幾乎是沒有表情的,只是很專註地看著某一個地方,在會議議程安排里,電視台要採訪馮姨,桑小娜想象得出馮姨會推薦一件成果一樣把她介紹給廣大的電視觀眾,然後,會議結束后,桑小娜在馮姨眼裡還是那個「整體素養不會很高的」鄉村幼兒教師。桑小娜很快離開了會場,決定不再當幼兒教師,當然事後桑小娜還是責怪自己是不是太感情用事了,但是她又是個好強的人,那一年,她本來是要結婚的,都領了結婚證了,只是婚宴還沒辦,她男朋友也是准丈夫,為這事和她慪氣。開始兩個人冷戰,後來是熱吵,又到了冷戰,最後就沒有了什麼,過了年,兩個人辦了離婚手續,桑小娜到這時才覺得自己是失去什麼了。是什麼?她也說不清楚。
現在男人要回到自己的家裡,要和自己的妻子度過夜晚,程青感覺得出他內心的恐慌,說,她是那麼愛你。他說,我知道。
小鎮醫生忽然說,程青,我碰你時,你疼嗎?
那一邊是三三兩兩的人,有幾張長方形的圓木桌子、圓木凳子,看書、聊天,也有打牌的,小娜坐下來,程青在那邊幫伯年拍照,說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小娜看見男人朝自己這邊走來,步子很小,速度很慢,她迅速從包里掏出鉛筆和紙,刷刷刷,頭髮、臉、眼睛、鼻子、嘴唇,一身休閑夾克,臉上有斑斕的陽光,身後是一大片森林。小娜的臉忽然紅起來,雖說自己是喜歡畫畫的,但似乎從來沒有把一個男人畫到那麼健朗、有力。
程青說,那,那你快回家吧。
走出圍牆,看見前面一輛車,小娜當然是叫不出車名的,但是她認得那牌子,ZAx7879,小娜的心被刺一下,弟弟被打暈的頭,嘯嘯破了的下巴,碎了的毛竹片,零散在地上的磚頭,組成了一串尖利的子彈,唆地向小娜飛來,彷彿要穿透她的心臟。小娜的胸口兀地疼起來,她用手捫住胸口,說,程青我不想去了。車門開了,出來那個男人,小娜小娜的喊,說,來來來,上車了上車了。小娜身不由己上了車。她坐後面,還有另一個男人,陽光晴好的樣子,板扎的身子,清爽的頭髮,對小娜欠一欠身子以示歡迎,小娜也笑了笑。前面的男人就說,小娜,這是我朋友,伯年。伯年,小娜,程青的姐妹。
接下來桑小娜的很多動作其實是機械地完成的,她從包里掏出錢包來,嘩一下把裏面的東西都倒在了床上,桑小娜揀起了整的零的錢,說,我們去醫院。話剛說完,弟弟就說姐我有點噁心,他把嘯嘯放到凳子上,衝進衛生間,乾嘔了幾下,眼裡有淚下來。嘯嘯坐在凳子上,說,阿姨,他們用毛竹竿打小舅的頭,竹竿都敲成了片。桑小娜聽得心都碎了,她打開門,又拉起弟弟,走,快點去醫院。對面門開了,程青走出來,小娜,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我聽你屋裡聲音很大。桑小娜像是突然見到親人一樣,有說不出的委屈,眼淚流出來,只說,程青姐,他們打我弟弟,打我外甥。
這邊桑小娜驚慌地縮回了頭,貓眼是原來就有的,桑小娜剛搬過來時不習慣,說是在貓眼裡看人,和老家在板壁上鑿個孔偷看人洗澡有什麼區別,她是不會幹那種事的。但是,最近不一樣了,桑小娜已經決定要換一種活法,她對貓眼情有獨鍾,就在三個小時前,她看見602的男人來了,這一次,隔著一扇門,從貓眼看男人,忽然覺得男人其實長得不怎麼好看,只是個頭很高,有一米八吧,倒是有一個地方很吸引桑小娜,就是那條領帶。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也是佩著領帶的,當時有一剎那小娜像被什麼擊中了,有點怦然心動的感覺,而小娜想起來,那次男人看到她時,也是愣了一下的。男人用鑰匙開了程青的門,手裡提著兩個大的包,桑小娜看不見包里有什麼,在貓眼裡看事物,很多都是變了形的,這讓桑小娜覺得躲在門背後的自己也變了形。
大姐打了個電話來說外甥嘯嘯要來城裡住幾天,因為暑假,嘯嘯找到了一份家教的活,嘯嘯是師範大學的學生,和弟弟很玩得來。桑小娜擔心住宿的事,正不知道怎麼辦,嘯嘯卻已經來了。
回到廠里,程青就跑到厂部要求換房間。廠長是個文弱的男人,戴副深度眼鏡,說,現在每個房間都安排了人,你的房間又比別人的大,你讓我怎麼安排呢。程青想想也是,她到桑小娜房間去時,總是覺得空間太小了不舒九*九*藏*書暢,按廠長的意思是說,房間大小是襯出了級別的不同,身份的不同。
他說,他還從來沒有見到過有一個女孩能像程青一樣,躺下后的胸還是挺拔有力,幾乎要衝破內衣,當時他以為是假的。後來倆人談戀愛時,他有意無意地要碰到程青的胸部,有一次,小鎮醫生終於握住了程青的胸,他哦了一聲,程青內心倒是稍稍有了一點被侵犯的快樂,那是一種陌生的感覺,有點刺|激又有點慌亂。不久,兩個人就私定了終身,程青家裡也是喜歡小鎮醫生的,平時傷風感冒小鎮醫生都能捎點葯過來。過了半年,兩個人就結了婚。按小鎮醫生的話來說,他們的夫妻生活是在乳|房上完成的。事實上,小鎮醫生的心理與常人有太多的不一樣,他們婚後一年,幾乎沒有正常的夫妻性生活。小鎮醫生每每有了慾望,回到家裡,只等程青把身子洗乾淨,他躺在程青身邊,左側或者右側,左手或者右手,他甚至沒有用別的姿勢替代過,他只是像那個晚上一樣,只要握住程青的乳|房,短時間內就會發出哦哦哦的聲音來,像是到達某種巔峰,疲憊之極又是快樂之極,接下來,他就沉沉地睡過去了,只留下程青在黑暗裡睜著眼睛。
小娜吱吱吱把床頭燈擰到最亮,說,程青,你看,這就是我的睡衣。程青看見小娜穿著一件寬大的T恤,紫色的,因為洗的次數多了領口都花了,有毛邊露出來,袖籠一直掉下來,整件T恤毫無生氣地掛在桑小娜身上,要說不上眼還真是不上眼。程青說,啊呀,你就為這呀,來來,小娜,我帶了幾套睡衣,你看著哪一套好,你自己挑。
當晚,弟弟和嘯嘯兩個人出去打籃球,桑小娜那晚沒有加班,在家閑著沒事,就坐著想想過幾天廠里組織職工外出的事,她還沒定好要不要出去。厂部這次組織人員外出考察,實在是遊山玩水,設計組的工程師費用全免,而美工組的職工自己承擔一半費用,又不能不去,桑小娜心疼錢呢。正猶豫之間,門砰砰砰響起來,桑小娜開了門,卻見弟弟背著嘯嘯,嘯嘯滿臉是血,下巴開了一條口子,血正滴下來。桑小娜平素最怕見血,手腳都涼了,她驚恐地呀了一聲,嘯嘯你怎麼啦你怎麼啦。弟弟的臉鐵青,左邊臉頰處腫起來,弟弟本來就瘦,這下更襯出兩邊顴骨的高聳。弟弟說,姐,我頭暈,我們被打了,他們有三個人。
小娜後來還是從事畫屏風這樣的工作,她覺得自己真的變得單純了許多,或者成熟了許多,每天按部就班地做事,很少出差錯。她還是住在程青對門,但是來往少了很多,像是以前也並不是很熟悉的兩個人,因為錯誤地湊合了一些時日,終於又分開來,大約是氣息和工種的不同吧,現在,她很少碰到程青。有一次,在樓梯口碰上了,小娜想熱情一點招呼程青,她甚至覺得自己在某一處是能和程青相通的,見程青端了一張很城市化的臉,小娜就作罷,也是很禮貌地笑了笑,但是那笑是拒人千里之外的。
小娜回頭看了看男人,男人很快把那張紙收起來,看小娜一眼,輕聲說,我要了這畫可以嗎?小娜默許了。
男人說,在家呢。她有點感冒,她呀,就不知道珍惜自己,做個冬季新款,熬了一個禮拜,每晚都到三點多,你想想。男人喝了一口茶,是一小口,又說,她不太會照顧自己的。
桑小娜的生活說起來還是很平淡的那一種,她原來是個鄉村幼兒教師,當時學校不缺幼兒教師,農村嘛,只要能唱個歌跳個舞的,又能看管好小孩安全到位,無論是張家的三女兒還是李家的大女兒,都能成為幼兒老師。但是桑小娜是喜歡小孩的,她在上幼師的時候就寫過幾篇論文,登在省級幼兒教育雜誌上,那是理論方面,在實際工作中,村裡的那些小孩只要看見桑小娜,就阿姨阿姨地叫著過來,甚至有的小孩父母出去了,點名要跟桑小娜睡。這樣一來,桑小娜的名聲就大了,先是鎮上再到了市裡,都有人到桑小娜的村級幼兒園取經了,有人曾經預言,不出幾年,桑小娜就要調到市裡去了,大家也都很看好桑小娜,見到她總是說,小娜,你要到市裡去了吧?小娜,你去市裡的事情怎麼樣了等等。桑小娜原本平靜的生活倒是亂了起來,那是桑小娜沒有想到的,被人關心多了,小娜就開始不平靜起來,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去努力努力,活動活動,只是桑小娜在人事這一方面是很不靈巧的,按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弱智。後來,小娜和她在市裡的同學說起,同學說她認識教育局的副局長,是她媽早年認識的,同學喊她馮媽媽,小的時候喊著很親切,長大了再喊就覺得彆扭,就叫她馮姨。馮姨是專管人事的,同學說不如去疏通一下關係,桑小娜在同學的鼓動下去了。
程青有一個禮拜的時間請了假待在房間,她哪裡也不去,很多時候她就坐在陽台上發獃,想著感情種種,也會頓感人生的茫然。就算他那樣好,自己的內心仍舊千瘡百孔,她變得很憂鬱,忽然沒來由地覺得,這個世界上,誰都是孤獨的。就像窗台上的那一株百合,終歸是獨自芬芳。
那一天起先陽光還是不錯的,十一月初了,奇怪的是今年十月小陽春,桂花第二次開放,揚起滿街的香來。那桂花是嫩鴨子黃,嬌媚的樣子,彷彿是待嫁的新娘。小娜想起自己老家門前也有一株桂樹,秋天的時候,母親總要採下一些花,用白糖拌起來裝在一個陶罐里,到冬天,父親的咳嗽照例是要顯身的,母親就把糖桂取一勺出來,又用鴨梨煮湯,湯里放下那一勺糖桂,父親喝了那湯,有半來個月好挨。過了半個月,那糖桂湯壓不住肺里的濁氣,又咳將起來,母親這樣一年一年下來,也算是半個家庭郎中了。在工藝廠的廠區,也是有幾株桂花的,小娜說,植物園裡也有桂花的吧。
小娜沒有說話,她看程青和伯年慢慢朝這邊走來,這會兒是伯年給程青拍攝,程青的胸飽滿而豐潤,那是男人帶她去香港做的,只要在白天穿上那一個套子,就像是天生的胸部,毫無破綻,幾乎和幾年前程青被割去的那一對乳|房沒有兩樣,照樣是堅挺的,手感很好,彈性十足。小娜看著程青那燦爛的笑,沒有來由地為自己悲哀起來。
小娜把那個艱難的解說過程留在程青那裡,她說,程青姐,你真能裝,你以前是演戲的吧。程青又沖了一杯咖啡,端給小娜,她拍了拍小娜的肩,小娜,你聽我說。但是小娜站起來,走到洗手間,把那杯咖啡倒進了馬桶,走出來說,我知道我拗不過你的,但是你是要給我一個好的解釋的,程青!程青後來給小娜的解釋是,車確實是他的,但是那晚他沒有開車,被朋友開去了,他朋友喝了酒不能開車,叫了另一個朋友開的車。
這以後,桑小娜的心情就無比地舒暢起來,在樓道碰上程青,隔了老遠就喊,程姐,你回來了。程青開始有點驚訝,桑小娜一直都喊她名字,現在喊程姐,換了一個字忽地把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了,但那是一種軟硬兼施的拉,是強扭一個瓜的意味,程青不習慣但又不能不答應,每次都會尷尬地笑一笑說,你出去啊。桑小娜說,加班呢。我們哪有你幸福啊。程青笑笑,哪裡啊。
那個笑容就是在程青的臉上露出來的。程青站在桑小娜身後就那樣笑著,沒有說一句話,而在桑小娜看來卻是有萬千言語蘊藏其中,有同情,有不屑,有居高臨下,還有輕蔑,當然也少不了有輕描淡寫。那一刻,桑小娜的腦海很快浮現出馮姨的形象來,嘴角微微上翹,鼻翼處深度向下凹陷,看著是笑,實則什麼表情也沒有。再看程青的眉宇之間那一顆痣,黑黑的,點綴在程青嫵媚的鼻樑上方,有觀音的慈善。桑小娜差一點看呆了,她是忽然間發現的,她發現,程青在那樣笑著時,那顆美人痣彷彿也在笑,笑她的鄉里鄉氣,笑她的不經世面,笑她的寒酸。桑小娜從那一天開始,對程青就有了不好的印象,覺得程青是平白地污辱了自己。她恨不得找個時間,用細小的米針,將程青眉間的那顆痣挑將出來。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又收了錢,男人出了門,桑小娜等男人進了602,又看他回過頭來對著她笑了笑點了點頭,很禮貌地把門帶上,才輕輕地關上了門。
小娜點了中餐,荷香臘肉竹桶飯,一份芙蓉湯。程青要的是三明治,外加一杯卡布其諾。伯年要了一份牛排。男人居然也要了一份中餐,而且是很普通的揚州炒飯。小娜的內心一熱,她一廂情願地把男人想象成為自己解圍了,她站起來說到洗手間,伯年和程青輕聲說著如今流行什麼樣的飲食,話題很滋潤。男人也起來到書櫃旁邊取書,小娜從洗手間出來,經過書櫃,看見男人的背影,男人轉過身來,手裡拿著一本現代素描精品欣賞,文不對題地說,我也喜歡吃中餐。
變了的胸部是因為裏面長出了一些淋巴,一顆一顆,珠子一樣圓一樣滑,過不了多久,程青那對飽滿結實的乳|房就被全部切除,也是過去半來年,就是她和小鎮醫生戀愛的時間一樣長,小鎮醫生和她離了婚。程青想想生活真是會開玩笑啊,以為自己身上最叫得響的是挺拔的胸部,那是女人都嚮往的,誰知上帝說翻臉就翻臉,一點餘地也沒有。
事情是後來明朗起來的,程青也曾暗暗想過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做,就和伯年見了一次,談飲食,談服裝,也談花卉,程青喜歡百合,伯年喜歡康乃馨,但是,有一天,傳達室老張送上來一大束百合,沒有卡片,也沒有任何語言交代,卻把程青細緻地溫暖起來,是伯年,她的無所依,她的漂泊,伯年懂得。她覺得自己的內心很快被化了,想起來,自己也是那麼鍾情著伯年,還好伯年後來出走了,否則真不知會發展到怎樣一步。
方格子,女,1967年出生,浙江省富陽市雙溪人。近年來在報刊雜誌發表小說多篇。短篇小說《錦衣玉食的生活》進入中國小說學會2005年度小說排行榜。現為富陽市文聯《富春江》雜誌編輯。
男人說,程青在省城醫院時就知道自己有今天這一關的。小娜接著說,但是她一直活得那麼陽光,是不是因為你在支撐她活著。男人說,我們是互相支撐著。小娜想了想說,我現在相信愛情真的可以偉大。
她走到六樓時,下意識地看了看桑小娜的門。
程青躺在床上,聽小娜還在翻身,小娜穿了件有味道的睡衣反而睡不著了,程青想起自己剛開始的時候也像小娜一樣,有了一件新衣就會輾轉反側。現在,程青的思緒很快回到了那幾年。
當然,讓桑小娜煩心的事不是沒有,外甥嘯嘯去到大學后,像是變了一個人,原本他是多麼安靜又文雅的一個大男孩,按大姐的話說,是迷上了打架,動不動就對人說,看看我的下巴,有疤痕呢,我是見過血的人了,老子怕誰呀。大姐在電話里告訴小娜,說整天提心弔膽地為嘯嘯擔心,怕他做出什麼事來。小娜想,受過創傷的人可能真的不一樣吧,她有說不出的無能為力。
男人走過來,見小娜把筆和紙收起來,說,寫生了?我看看。小娜有心想要把畫留下來,往包里塞進去,男人就笑說,什麼秘密呀,是不是把心愛的男朋友畫起來了。小娜斜了一眼男人,從包里抽出那https://read•99csw•com張紙來,推到男人面前,男人一聲驚嘆,說,小娜,你把我畫得帥氣多了。小娜看著遠處程青的笑容,忽然說,你比紙上帥氣多了。又添一句,你到底是生動著的,比這紙上多了一點東西。男人說,什麼?小娜停一下,說,憂鬱。
桑小娜忽然沒來由地煩躁,她不知道自己丟失什麼,要點什麼。她就是覺得不通氣,憋悶,她噔噔噔上樓,打開門砰一聲關上了。剛脫了鞋躺到床上,就聽到敲門聲。她踢踢踏踏拖著鞋去開門,見是程青,程青穿著一件睡衣,腳上拖著一雙棉拖鞋,粉色的,和睡衣的天藍組成了一種特別的效果,加上程青像是剛剛洗了澡,渾身散發出香氣來,是暗香,不動聲色的,她像是含苞的荷花,隱隱地浮起來。程青的手伸出來,說,小娜,我看你出去買菜也背個大包很不方便,這個手袋你拿去用吧。桑小娜絕沒想到程青來了這一招,桑小娜在心裏說,怎麼,作踐我啊。但她又覺得那手袋真的漂亮,細看一眼還發現了一根細小的手鏈,像是不經意搭在手袋的拎帶上,那根手鏈是由很多月牙形和心形組件連起來的,半個月亮連著一顆心,把所有愛情都說出來了。桑小娜想,看不出程青這個女人,浪漫得很哪。
就這樣一個動作,徹底把桑小娜給擊倒了。桑小娜想起在老家,那個和自己領了結婚證的准丈夫,每次覺得愛不夠桑小娜時,總會彎下腰,說,小娜小娜,來,我背你。那麼,這個男人是不是也愛不夠程青呢。
後來,桑小娜碰到程青老想著要多說幾句話,主要是想知道那天來收電費的男人的身份,但是,程青好像總不給她機會。
嘯嘯的下巴縫了十二針,隔三天就得去換紗布。那天晚上,桑小娜帶著嘯嘯換紗布回來,快到圍牆了,嘯嘯叫起來,7879。小姨,就是那輛車,那個車牌我記得。桑小娜想起那天晚上弟弟一直念叨的那個車牌,7879,現在,車就停在她的眼前,小娜的心狂跳起來,她想打電話報警,但很快改變了主意,110能幫我做什麼呀,多長時間過去了,一點迴音也沒有。她停在車邊,讓嘯嘯回到601,說你好好照顧小舅吃藥,我要處理好這件事。大約十一點多,車主來了,居然是那個收電費的男人,「我是602室的,我來收電費,你是桑小娜吧」。
小娜說,就那點出息。又笑一笑,覺得蠻幸福的。
小娜送男人到門口,男人拿出一張卡來,說裏面有足夠的錢,請小娜好好照顧程青,讓她勇敢地活下去。小娜不願收。男人說,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然後程青就提議不如找個陽光好的日子去植物園,聽說植物園旁邊開了家西餐廳,他說好的,就定在下周六吧。程青突然說,我想邀請桑小娜一起去。他說,好啊好啊,我也帶上朋友。程青說,誰呀,他多大了,我怎麼從來沒聽你說起。他說,三十一歲。程青說,咦,和我同年的。不如我們撮合他和桑小娜吧。

程青又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說,你看,小娜,你的身段可真好啊。她把小娜的身子挪過來,說,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羡慕你呢。你看,你真飽滿哪。
桑小娜一樣一樣整理好了,趁程青在家就送了過去,程青當時很感動,拉著小娜的手稱讚這些禮物的好,同時強烈表達了她的歡喜,當著小娜的面,程青還試穿了那雙拖鞋,說手工多麼好,三種毛線夾花,沒有一番功夫是做不出來的。小娜聽著也是很受用,前面的擔心也消散了去,覺得程青傲是傲了點,但人情世故拿捏得很恰當。程青還衝了一杯咖啡端給小娜,要小娜趁熱喝,小娜聞著覺得很暖暖的香,很貴族的味道,她不由得挺直身子,就著杯沿啜了一小口,咖啡到底是不同的。小娜想。程青姐,你的痣長在這裏真好看,是美人貴婦痣呢。
桑小娜和程青後來儘管還是有很多疙瘩,心存芥蒂,但是這個晚上的恩情小娜是不會忘記的。程青那一天晚上很快幫小娜把事情料理好了,包括去醫院看醫生,包括報案,包括後來的一系列桑小娜個人無法做到的事。這件事桑小娜一直沒敢告訴大姐,大姐所有的日子都是在農村度過的,當時嘯嘯考上師範大學,大姐總是充滿嚮往地對嘯嘯說一些城市生活的美好,雖然那都是她個人的想象。小娜想,大姐哪裡經得起這般驚嚇。
小娜把卡放起來,說,我到過程青的家鄉,在一個山坡上,家裡有她的父母,都很老了,他們只知道王國香,他們不知道程青。男人說,我知道,那也是我的家鄉。
中飯是在植物園外面的西餐廳吃的。座位很明確,小娜和伯年一邊,程青依偎在男人身邊,她把那架攝像機擱在旁邊檯子上,是開著的。
桑小娜開始推辭,說是我背慣了大包,大包好啊,裏面可以放很多東西,但是推辭的力度很小,居然手還握住了拎帶。程青順勢把手鏈拿下來往桑小娜手腕戴,桑小娜說,哎呀,這是什麼呀,我是不習慣穿金戴銀的。程青握住桑小娜的手,把她的袖子往上掀了一截,說,多白|嫩的手腕呀,天生的,你看,就缺一條手鏈。程青把手鏈的細扣子連上,說,你看你看,小娜,這鏈好像就為你做的。
她第一眼看到程青的時候,忽地像被什麼給刺了一下,按說程青在工藝廠做設計,是同事了,但是,在工藝廠是有嚴格的分工的,做設計,那就是高層,辦公室不一樣,有空調,有飲水機,還有沙發。住的房間面積當然也是不一樣的,房間寬敞,帶陽台,通風採光都是沒問題的,不用付錢,那是工程師該有的享受,光是這一點,桑小娜覺得程青是高人一等的。而美工組的宿舍,說說也是一廚一衛一房一廳,到底是不能比的,地面都是水泥地,像是剛剛完工來不及收拾殘局的樣子,是片毛坯,就這樣的條件,每月還得付三十多塊什麼費。在工藝廠,像畫屏風這樣的活,說高了是畫,是美工組,說白了是塗,既然是塗,那和民工在建築工地上塗房子的外牆有什麼區別呢。所以,這兩個工種在廠里的待遇也是差了很多,設計組都稱為工程師,他們穿著純棉的長風衣,甚至還戴了帽子,款式尤為時尚,顏色倒不見得多,米色、純白、淺咖啡,只是穿在程青她們身上,那筆挺的腰板,平視的雙眼,輕聲細語,在氣質上就先壓倒了美工組。美工組一上班,全都要穿上一件類似圍裙的外套,衣身寬大,完全就像一個套子,無論你有多麼婀娜的身姿,在這件美工組的工裝面前,都是要敗下陣來的。而且穿起來特別麻煩,像手術房裡的醫生,要護士幫忙才能套進去,從後面繫上帶子,醫生由護士幫著穿上,那是待遇,是級別。而美工組的工人一上班,整個走廊就熱鬧了,唧唧喳喳地說話,沒有顧忌,街頭笑話、花邊新聞等等。她們的工裝也是有很大的區別,她們穿的是藏青色,藏青色看著是很沉的顏色,以為是壓得住俗的,其實不然,要是沒個氣質,沒有一頭好看的頭髮或者一張嬌嫩的面容,怎麼穿都覺得像是豬場的飼養員。但桑小娜不一樣,桑小娜剛從農村出來,褲腿上的泥還沒撣凈呢,卻能穿上美工服,在桑小娜看來,那也是待遇呀,她想。因此,桑小娜第一天穿上那件工作服時,開心極了,覺得自己終於也是工人階級了,雖然工種不像話,但總會好起來的。她穿著工裝站在鏡子前面,先是看整體,她一米六三的個子,寬大的工裝雖然有點誇張,但終究還是公家的衣服呀,但當她回頭往鏡子里照一照時,就發現了一個笑容,那樣的笑一般人裝不出來,就像書上寫的非得三代以上的貴族或者三代以上的本土的城裡人,才能有的笑。那笑,就像是海綿,看著是軟的,卻綿里藏針,又像一方上等蠶絲做的手絹,沒有個好手力,握也握不住,卻能徹頭徹尾地把你擊倒在地。
程青去世后被安葬在公墓,那天小娜去看她,遠遠地看見一個男人,曾經有過滿懷的陽光,這會兒是披了陰霾,自言自語。誰在放音樂,是莫扎特的安魂曲,小娜聽不懂,她站在別人的墓前,遠看著程青的墓。太陽快下山時,那個男人走了,小娜慢慢地走過去,有一束花,純白的百合,小娜對程青說,程青,伯年來過,就在剛才。
程青說,小娜,你心思真細啊。
從程青房裡出來,小娜就撥通了男人的電話,原來那是一個外地號碼,這讓小娜很意外,要真是這樣,男人是要累的,在兩個城市來回跑。男人開口就說,小娜,我知道是你。
程青那一天又敲開小娜的門說,小娜,我知道你難過,他是我的朋友,我也有責任,程青就又要拿出錢來。小娜忽然說,你的錢怎麼那麼多呀,你賺錢怎麼那麼容易呀,你到底是怎麼賺的錢呀。
弟弟不知怎麼就知道了,晚上吃過飯,弟弟說,我到同學家去看看,過半個小時,弟弟卻進來了,桑小娜看見弟弟身上很多灰泥,明白了弟弟是怎麼進來的,他已經通過那一個狗進出的洞了,但是她一直沒有問,弟弟也沒有說。
小娜臉紅起來說,程青,你別笑話我,我那是笨人多壯實,你不知道我多討厭自己的這裏。桑小娜指了指自己胸口,說,這麼大,一點辦法也沒有。說罷轉過身來看程青的胸部,說,以前沒發現,程青,你還真是平胸吶,不是我說刻薄的話,程青。小娜頓一下說,這麼比起來,我倒覺得自己不那麼貧乏了。小娜這麼說時,內心真的自豪起來,她覺得終於有一個優點,能夠把程青比下去。
馮姨的身上透出來很濃的女幹部味道,倒不是裝的,是經年累月的積累所致吧。看她舉手投足之間顯出了十足的久經官場的練達,在她臉上,看不出中年女人的風塵,眉眼清爽,談起桑小娜的事,起先馮姨只是禮節性地說一些無傷大雅的話,同學把小娜的事說了,又說,馮姨,您看能不能幫幫忙。馮姨沒有表示什麼,和她們閑聊,從當前的幼教談到孩子的道德問題,聽得出馮姨是搞幼兒專業的,也有愛心,寬厚。桑小娜有點找到知音的感覺,她衝動著想要和馮姨交流,還來不及開口,馮姨接著說了,市裡一幼二幼倒是缺著幼教,她停了一下,看了看桑小娜說,資質不錯,現在影響也蠻大的,理論實踐都到位了。頓一頓,又轉過頭去對小娜的同學說,嗨,馮姨還是蠻喜歡農村來的,做事踏實。只是正因為什麼,農村吧,終歸不放心,總體素養跟不上,上次有過失敗的教訓呢。你還記得那事吧,有個孩子被忘在車裡,夏天呢,一個下午,死了。那次在幼兒園門口接孩子的那女孩就是農村來的。小娜知道那件事,當時很轟動,那個幼兒教師後來都被家長抓破了臉,據說還被拔下一把頭髮來,才二十一歲呢。但後來才搞清楚,那女孩是第一天上班,父親從山上摔下來了,她剛接到電話,心思亂著,幼兒園又請不了假。小娜看了同學一眼,同學也看了看小娜,同學說,事後那個女孩都得憂鬱症了,去精神病院治療,也沒見效,我覺得也很可憐。馮姨說,都過去了,這樣,小娜的事,讓馮姨想一想。
程青挑出一套睡衣來,硬是拉著桑小娜換上。小娜扭捏幾次終於極不情願地穿起來,很快地,穿衣鏡里一個活脫脫鮮活的女子,小娜說,天啊,太豪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