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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箭穿心

萬箭穿心

作者:方方
李寶莉的臉有些發白。李寶莉的母親在她們倆說話間,也過來看。俯身朝下,能見到四條大道和三條小路有如放射線一樣由新房下的花壇散開來。她看過大笑,說老頭子虧你想得出來。萬箭穿心我是沒有看到的,我只看到了萬丈光芒。
李寶莉的母親說,講得好,不愧是我的姑娘。這世道,好事壞事,一半對一半,攤到好事就天天喝酒,攤到壞事就跳河去死。都學這樣,這世道哪裡還成世道?
臨了,一個最刁蠻的搬家工人反手遞給馬學武一支煙,說夥計,我們雖然出勞力,打粗活,但屋裡的老婆都還賢惠,活得比你自在。我看得出來,你在外面大小是個幹部。可是當了于部義怎麼樣?被這種女人罩一輩子,比條狗都可憐。說完,不等一旁聽見的李寶莉有所反應,調頭出去。
李寶莉把整個家都交給婆婆操持,自己則每日早出晚歸。晚上吃完飯,洗個澡,倒頭便睡。凌晨三四點,又摸著黑,騎車到漢正街攬活。在這個家,她就像個房客一樣,除了拿錢回來,其他一切,都似乎與她無關了。
在學校和家之間來來去去的小寶,經常刺|激著李寶莉。李寶莉想,月月從我這裏拿錢走,卻連一個笑臉都不給我。就算是一個為他賣命的下人,他也不應該用這樣的態度呀。何況他還是我的親兒子。
回到房間正想把滿嘴沒人接應的罵語甩給馬學武,罵他給人家抽了煙喝了茶說了好話卻反被人奚落,結果發現馬學武臉垮成丁黑青色,眼光也蠻不對勁。李寶莉心顫了一下,就把衝到唇邊的罵話一個字一個字咽了回去。
這話把萬小景也震住。當年馬學武追求李寶莉的全過程,她一清二楚。結婚以後馬學武在李寶莉面前低三下四,家裡諸事都由李寶莉佔上風,她也一清二楚。有一回萬小景笑馬學武,說你們屋裡寶莉一手遮天,你要有道理去哪裡講呀?馬學武說,我們屋裡不需要道理。寶莉就是道理。有理聽她的,無理也聽她的。李寶莉聽馬學武這樣說,開心得放聲大笑,聲音震得屋頂落灰。
令李寶莉萬沒料到的是,李寶莉居然看到下班時間一到,馬學武就從廠里快步而出,興沖沖的,一路走,一路跟人打招呼,並不像有應酬。他走出廠門,即過馬路,然後轉向一條小街。李寶莉怔了怔,來不及想,立即就跟進。雖然李寶莉專門去抓馬學武把柄,這一刻她心裏卻替馬學武著急。暗道,你這個狗日的馬學武,過點細,老子就在你後面,你千萬莫讓老子抓到什麼才好。
李寶莉的老闆說,真的不做了?李寶莉說,你一個月給我兩千塊我就做。老闆說,那我還不如雇我自己。李寶莉說,就是了,我一個月三四百塊錢,怎麼養家糊口?老闆便嘆了口氣,說你辭了這裏,又做哪裡呢?李寶莉說,我要當扁擔。老闆驚了一下,打量著她的身板,說莫說得嚇我。那是人乾的活?你挑得起?李寶莉說,你莫瞧不起人。那個何嫂,比我還矮些,不是擔得蠻好?我問過她了,在這裏,只要肯做,一個月少說八九百塊錢是賺得下來的。再說,我在這街上混了幾年,人頭熟。像老闆你,有生意還不得照顧我?老闆又連嘆幾口氣,說那是那是。我當然要照顧你。只不過,一個女人干這行,殘薄了。
李寶莉有些莫名其妙,因為公公很少這樣跟她說話。
馬學武剛進門,老闆娘便認出了他。說你一個人?馬學武說,聽說那天有人給警察打了電話?老闆娘說,是啊。我表弟是派出所的,警察從來都沒來找過我的麻煩。獨獨那天來了。我表弟說,如果沒得人打電話,哪個會來管這些事?馬學武從口袋摸出錢包,錢包里裝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他把自己和小寶遮住,讓老闆娘看李寶莉。老闆娘一見就叫了起來,說就是她。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這幾個月,我的生意跌得一塌糊塗,都是她害的。她是哪個?你老婆?
在萬小景眼裡,扁擔除了當天能拿到現錢外,無一好處。勞力廉價,活路繁重,還沒半點社會地位。店鋪老闆、守攤小工加上打貨的客戶,任誰都可以呼來喝去,你還不能還嘴。因為你得靠他們賺錢,這些人一個都惹不起。挑著扁擔,走到街上,一身臭汗不說,還到處磕磕絆絆。走路的行人,開車的司機,沒有不煩的。李寶莉是個脾氣幾硬的人呀,萬小景本以為李寶莉根本幹不了幾天。即使幹了,一個月內至少也會吵遍一整條街。結果沒有想到,李寶莉居然什麼都忍下來了。萬小景有次去找李寶莉,看到一個鄉下客戶對她又是罵又是吼,李寶莉卻一直討小心。萬小景看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令萬小景最難過的還不是李寶莉每天付出的血汗體力,而是從小到大遇事都不忍自己性子的李寶莉,現在卻只剩下了一個忍字。在家裡忍,出門做事,還是忍。一個人跟自己的天性別著來,是天下最苦的事。因為那份苦,苦的是心。
但凡去漢正街的人,都經常能看到李寶莉忙碌的身影。李寶莉嗓門大,喊一聲,半條街都聽得到。她拚命地攬活,有時候還要與人爭搶一下。弄得另一些扁擔就暗地叫她「強盜」。李寶莉不在乎,只是說,沒得辦法,夥計,我屋裡兩個老的加上一個大學生,我一天賺少了,他們一天就過不好。時間一長,大家也都由了她。男扁擔們說,她一個女扁擔。像這樣討生活,也不容易。

李寶莉找到何嫂。李寶莉批發襪子時,經常喊何嫂幫客戶挑貨。她曉得何嫂在漢正街當了五年扁擔,靠這個,養著一個殘廢的老公和一個上中學的兒子。
聲音也是很熟悉的。李寶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萬小景說,你現在準備回家?李寶莉說,不回家怎麼辦?這幾天什麼事都做不成了。萬小景說,你回去了,腿子不能動,哪個來招呼你?我看你乾脆住到我那裡。我屋裡反正有保姆。李寶莉說,那怎麼行?萬小景說,怎麼不行?我那口子反正十天半月難得回來一趟。就算回來了也沒得關係。他曉得你跟我兩個比姊妹還親。建建也說,是的,你屋裡,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剛剛顧得了自己,哪個有能力招呼你?打個電話回去說一聲,實話實說你在小景這裏養傷就行了。萬小景說,說得難聽點。寶莉,你上廁所、抹個身子,都不好辦。
這一切,李寶莉並不知道。晚上,李寶莉回到家已經決八點了。客廳里沒人,家裡靜悄悄的。公公婆婆住的房間關著門。以往這個時候,他們兩個都會坐在客廳看電視,這天卻反常了。李寶莉吃了一驚,擔心出什麼事,便高聲喊叫小寶。回應的卻是公公。公公打開他的卧室伸出個頭,說小寶跟同學聚會去了。寶莉能不能麻煩你進來一下?
萬小景說,你看我成天一身光鮮,我還不是有苦悶?我的苦悶我會用錢來解。李寶莉說是呀,我們倆其實差不多,我忍我的兒子,你忍你的老公。以前有個動畫片叫忍者烏龜,我們倆弄了半天都成了烏龜。萬小景大笑,說烏你個頭呀,忍者神龜!
副廠長非常客氣,讓李寶莉坐在沙發上,又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李寶莉說,到底是什麼事?一個警察把馬學武的衣服遞給李寶莉。說這是不是你老公的衣服?李寶莉說,是的呀,他今天早上就是穿的這件。兩個警察便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李寶莉說,他人呢?
其實憑著女人的直覺,根本不消多看一眼,李寶莉已然清楚,馬學武和這個女人絕對不是一般的關係。他們一路有說有笑,女人不時用手嬌嗔地打一下馬學武。她每打一下,李寶莉就氣得心臟一陣緊縮。李寶莉想,這是我的男人,我才有資格在街上跟他打情罵俏,你一個小妖精居然敢來搶我的人!
萬小景趕緊「噓」了一下,壓低聲音說,你說這個建建是不是蠻搞笑?李寶莉說,搞得像地下黨接頭一樣,說話都不能大聲。結賬走人算了。萬小景說,我關鍵的話還沒說哩。李寶莉說,啊,還有關鍵的?萬小景說,要說那個社會精英還蠻念舊,一看建建出來,說是像建建這樣孝順爹媽,又對朋友義氣的人,實在是難得。立馬就投資開了一個酒吧,讓建建當老闆,賺的錢都是建建的。李寶莉說,啊,這有點像電視劇了哦?萬小景說,是啊:酒吧就在江邊,蠻有味道。你要不要去玩一下?李寶莉說,喂,小景,你是不是發燒啊,我一個扁擔,坐茶館已經蠻搞笑了,再去泡酒吧,那還不笑倒一江的人。萬小景說,哎,又不要你拿著扁擔去。你曉不曉得,建建還沒有結婚。李寶莉警惕起來,說他沒有結婚,關我什麼事?你莫把這個當關鍵啊。萬小景笑道,你說對了,這就是關鍵。有一天他朝我打聽你的情況,我就把你的事都跟他說了。我看他的表情,蠻替你難過。然後他就說,小景,你能不能再把寶莉介紹給我?我當年真的蠻喜歡她。李寶莉說,屁話,當年我是個靚妹,討人喜歡。現在我是個扁擔,人粗面黑,人見人嫌。萬小景說,我還不曉得你這個美人坯子。在屋裡養幾天,不曬太陽,不幹粗活,吃點營養,調轉過身,一樣艷光四射。
李寶莉陪爹媽看完房子,又去買菜。進了家門后,怎麼想怎麼不舒服。萬箭穿心四個字,像四個秤砣,壓在心口。做飯時,心思重,放碗擱盆子都像砸,洗菜也彷彿跟水龍頭出氣,水放得嘩嘩啦啦。鄰居一旁打水,說又發什麼瘋?李寶莉沒好氣地說,發瘋也剩不下幾天了,你忍著點吧。說完李寶莉想,闖你媽的鬼,蠻舒服的事,怎麼搞成了個萬箭穿心呢?然後就很抱怨父親,心道,就算是風水,就算你不肯說假話,但是你可以閉嘴不說呀?不說未必過不得?
以李寶莉掙錢的速度和家庭開銷,一次性拿出小寶六七干元的學費肯定很難。難又怎麼樣?她李寶莉又不是沒難過。李寶莉也發了犟,她想我絕對不去跟公公婆婆開口。就算我再委屈再艱難,賣血賣骨頭,我也得讓小寶四年大學有錢用,讓他退學還不如我去跳樓。
李寶莉卻一句話沒說,放聲大哭,哭得萬小景發懵,心慌得像打小鼓。萬小景說,你快莫哭,我的心都快炸了。擺著你住新屋是喜事,怎麼會這樣?未必真的有樂極生悲的事?李寶莉哭道,喜個屁呀喜!我寧願住到舊屋裡,吃糠咽菜都心甘。萬小景說,出了什麼事?李寶莉說,那個狗娘養的馬學武說要跟我離婚!
李寶莉知道母親看了她的房子就會讚不絕口。果然如此。站在東邊的窗口,長空如洗,遠處渾黃的江水靜靜地,不覺有動,彷彿一段黃綢鋪陳在那裡。李寶莉的母親激動得洞水往下掉,說寶莉你得虧找了個好男人,能夠住這麼好的房子。我們工人真正講翻身,就得住這樣的樓,看這樣的風景。
李寶莉把目光轉向小寶。一剎那間,她發現小寶已經長得跟自己差不多高。臉也長開了,容貌像她,英俊漂亮,充滿陽光。對小寶滿心的喜愛。減緩了婆婆砸在頭七的疼。李寶莉說,小寶,你有沒有向爺爺祝福呀。爺爺為了你的學習,費了蠻多神。小寶淡淡地說,這是我跟爺爺的事,不消你過問。公公說,我們老傢伙,過個生日,不算什麼。小寶和他奶奶也是當好玩,哄我開開心。你還是忙你的吧。這一夜,李寶莉都沒有睡著。馬學武死後,李寶莉一直以為她是一家之主。是她罩著這個家。家裡大小事情都得靠她來支撐。她心知,離開了她,這老少三個,生活都將了無著落。只有自己努力做事,努力賺錢回家,他們的日子才能過得下去,他們才能像正常人一樣活著,吃得飽,住得暖和,老有所靠,小有所學。這是她李寶莉的責任。當一棵大樹,蔭庇家人,是她李寶莉的奮鬥目標。靠著這種罩一大家人的感覺,她的心不飄忽。心裏沉實了,走路就走得踏實。
其實,小寶上高中后,李寶莉的經濟壓力越發大了。高中的學費和用度跟初中比,完全不一樣。但是李寶莉不介意。她的腰板還直,力氣還大,就算提前透支了體力,也沒關係。她還有將來。將來小寶出來了,她也可以像萬小景一樣,成天玩樂,享受生活。每每想到這些,李寶莉就對自己說,小寶這樣有出息,我這點累算得了什麼?小寶就是李寶莉一天勞累解乏的良藥,就像以前李寶莉的韓劇一樣。
搬家安排在星期六。李寶莉跟馬學武商量,是不是請廠里的同事來幫忙。馬學武說,太麻煩了。找個搬家公司省心又省事。李寶莉說,搬個家,一百大幾十塊,何必花這個錢?馬學武說,找廠里的人搬,搬完了請吃飯喝酒,比這花的錢多得多,還欠一屁股的人情。李寶莉大驚小怪道,你堂堂一個辦公室主任,未必找手下人搬個家還要請客?你們廠長搬家,是不是也要請他們的酒?馬學武冷冷道,我們廠長不找手下,只找搬家公司。
李寶莉被聲聲淫笑激得心頭火起。她想我事事忍,處處忍,今天撞到你們幾個流氓,我也忍?李寶莉想到此,大喊一聲,放你媽的屁!揚起手,一巴掌就甩到歪頭男人臉上。幾個男人驚乍起來,只聽得有人喊,她還敢打人,打死她!李寶莉雙手把扁擔一舉,說想打死我?我倒要看哪個先死。何嫂也舉起了扁擔,尖叫道,老子也拼了。
出來時李寶莉對萬小景說,看看看,運氣來了,門板子摞起來都擋不住。萬小景便笑,說話莫說得太滿,一滿運氣就倒。李寶莉說,呸,你少說幾句巫婆話,我比什麼都強。
李寶莉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扁擔生涯。
李寶莉的心跳加速了,當真有一點初戀的感覺。那時萬小景把建建介紹給她,見面的第三次,建建就說,你蠻對我的性格,我恐怕這輩子只會愛你一個人。李寶莉最終因為建建學歷太低而拒絕丫他。這麼多年來,建建的這句話,她也早忘得乾乾淨淨,現在卻驀然跳出記憶。李寶莉想,難道他指的是這句?
李寶莉火了,她一掀被子,跳下床,指著馬學武罵道,呸!王八蛋!你們男人沒得一個好東西。那個臭男將天天在外面嫖妓,小景為了她那個家,才包容下來。你不罵那個男人,倒罵小景。你有沒有替女人想過,離了會怎麼樣?公公婆婆那邊怎麼交代?街坊鄰居這裏又怎麼說?還有小景的丫頭,半矬子小伢,怎麼告訴她?說她老爹在外頭玩女人?你以為離了婚,這些別人都不問?我呸!還不都是為了維護著你們男將的臉面,我們女人才肯忍下氣來。你以為光是錢?離了男人那些狗屁錢,老子女人們一樣過得好!
只幾秒鐘,李寶莉就想起小景的話。事情萬莫鬧大,萬一他們只是偶然碰到的,只是同事之間調調情,只是好玩一下,那麼,她就會沒有辦法收場。李寶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揣著一顆麻亂的心繼續跟蹤。
說得李寶莉和她父親都笑了起來。
李寶莉又一次不等他把話說完,便打斷了他。李寶莉說,這跟你沒得關係。他要死,是他的命。這世上下崗的人有幾多?哪個不難過?哪個不傷心?一難過了傷心了,就都去跳橋?都去尋死?長江里的水是用來喝的還是用來泡死人的?我早就想通了,這種男人,根本不值得為他哭。他光顧自己的感受,卻一點也不替別人想。他有沒有想過爹媽這麼老了,他甩手一走,他們怎麼受得住?他有沒有想過兒子這點小,以後沒得親爹來疼,他又怎麼受得住?我倒無所謂,不管他活著還是死了,這把生活我總是得扛。再累再難再委屈,我都不得去死。我不能光疼我自己。我的命不是我一個人的,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蠻多人需要我。我有責任陪他們一起過日子。我不能讓我一屋裡的人為我擔心為我操心,更不能讓他們為我傷心。這世道,男人不曉得講責任了,我們女人要曉得講。
李寶莉氣得咬牙切齒。滿腹的委屈更是在肚子里翻江倒海。她幾欲爆發,但終於還是忍了。這個時候,你能跟兒子較勁嗎?你能跟他賭一口氣嗎?你能跟他大鬧一場去加大兩個人的矛盾嗎?李寶莉想,不能啊。他不懂事,但我得懂。
萬小景跟幾個朋友到九寨溝玩去了。回來時,給李寶莉帶了條藏族風格的披肩。路上還跟朋友說,這個李寶莉欣賞品位最俗,隨便買什麼,只要顏色鮮亮就說好看,真是拿她沒得辦法,萬小景到家第二天,就急著給李寶莉打電話,迫不及待地要跟她描述披肩。不料卻聽李寶莉的老闆說了一通她家裡的變故。
萬小景也笑。笑完,李寶莉就覺得心裏也不是那麼太難過。
幾大個事呢?無非一個男人想走。就算你不想讓他走,想辦法把他捆在身邊就是了,犯得著把自己傷心得不成人樣?把想法說與萬小景聽,萬小景說,是呀是呀。不想留他,就讓他走人。想要留他,就準備好繩子,套死他。李寶莉說,我一把年齡,放了他,我再到哪裡找男人?小寶沒有爹,日子怎麼過?再說了,我爹媽那裡怎麼交代?萬小景說,不想放他吧?那好,想辦法套緊他。李寶莉說,你是怎麼套緊你老公的?萬小景說,好辦。他提離婚,我說可以,家產平半分,小孩歸他養。男人呀,說起來狠,分了他的錢等於抽了他的血。他掰著指頭一算,覺得虧得大,就不肯離了。哼,這世道,我算是看透了他們。哪天我抓到他的把柄,看我怎麼收拾他。李寶莉說,你有錢這個套子,我呢,什麼都沒有。萬小景說,他要不要房子?李寶莉說,已經說了,只要我同意離婚,他凈身出門,什麼都不要。萬小景說,啊?馬學武這麼有狠氣!
春節的前夕,去漢正街打貨的人淡了,李宅莉便想,這麼多年沒有好好休息,趁小年就歇歇吧,抽點時間給公公婆婆好好辦辦年貨。
爹媽在鄰居家放手放腳玩麻將,自己在屋裡做家務,李寶莉覺得這是世上最快樂的事。孝順是什麼?讓自己成一個偉大的人,爹媽出門威風八面,是孝順;讓自己賺大錢,爹媽想花多少是多少,也是孝順;要是沒得板眼做到這些,就讓自己給爹媽作牛作馬,由著爹媽玩個開心,這樣的孝順一點也不比前兩樣差。李寶莉每回在家裡風捲殘雲般地幹活時,總會懷著這樣一份快樂心思。
李寶莉正欲用手撫摸一下小寶的獎狀,門響了,公婆和小寶三人有說有笑地進來。李寶莉忙從房間走出,說你們到哪裡去了?三個人突然見李寶莉在屋裡,竟怔了一下,說笑聲像電視機被拉了電閘,瞬間靜場。
但請來的搬家公司錢收得漂亮,事情卻做得不漂亮。進門時,先是把櫃門撞了一下,後來又把一口鍋掉在地上。李寶莉的心情一下就壞了,一邊搬一邊跟他們吵架,嫌他們放電視機時手腳太重,又嫌他們擺冰箱時,不是一次到位,卻是在地上拖了兩寸,把新鋪的地磚劃出兩道印痕。再就是進門不換鞋,把她家新地板的亮光踩毛了。搬家的工人被她吵得惱火,更加搗蛋。馬學武便滿嘴地說好話,不停地遞茶上煙,試圖和諧關係。氣得李寶莉踢他一腳,惡聲惡氣道,我是出了錢的,他們就該好好給我于活。茶不是錢?煙不是錢?你是不是扣出來?你真是生得賤!
小寶到底也沒背詩。
李寶莉的母親聞訊趕緊到醫院來。李寶莉的母親說,本來身上只一個窟窿,這一挖,還變成了兩個窟窿。我看還是莫植皮了,慢慢地治,總歸是要好的。你公婆那邊要有事,我去幫忙。錢,我們來幫你湊。你不能傷上加傷。萬小景也說,是呀,把大腿的肉挖掉了,那裡又一個洞,是不是還得找屁股上的肉來補?你莫搞得滿身東一個窟窿西一個窟窿。李寶莉說,呸,就你說話毒:醫生說了,大腿上是健康肉,一下子就長好了。
李寶莉萬萬、萬萬想不到的事卻無情地擺在她的面前:這些靠著她生活的三個親人,似乎個個都覺得自己的生活與她無關。那些話,那些說話的語氣,那些輔助語氣的表情,活像一群被搗了窩的馬蜂,不停地在李寶莉腦袋裡亂竄,嗡嗡地蜇她。那樣的疼,沒有讓李寶莉痛徹心肺,卻只讓她疼得麻木。李寶莉想,那麼,在這個家裡,我算什麼?我又是誰?他們跟我還是不是親人?我怎麼倒像個外人?李寶莉腦子就算被馬蜂蜇爛,也無法透徹。
李寶莉低下了頭。萬小景的話,觸到了她內心深底的最柔軟處。她想起自己這些年的白晝的辛苦,想起自己夜夜的孤單,李寶莉竟是猶豫了。的確,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將來一個人過一輩子,也從來沒有打算為馬學武這樣的人守寡一生。她只不過是生活的負擔太過沉重,沉重得她把自己當成一個賺錢工具,而徹底忘記了自己該有的生活。
萬小景一下子鬆軟下來,蹲在地上說,我這輩子佩服過蠻多人,但從來沒有佩服過寶莉。我見她一回,就罵她一次苕貨。但這回,我真是服她了。建建,莫怪我逼你。你必須跟我把寶莉抓得牢牢的。
李寶莉頓時傻了眼。她想過馬學武一千條離婚的理由,唯獨沒有想這一條。
李寶莉放下擔子,杵著扁擔,站在堤邊,望著長流不止的江水,心道,真話的,如果我出生就是來還債的,我還就是了,有什麼氣好慪頭?
放下電話,李寶莉悶了半天沒出聲。萬小景問怎麼回事,李寶莉方把婆婆的話複述了一遍。萬小景說,你婆婆怎麼是這樣一個人?還是什麼老師!光曉得要錢,問都不問你的傷。也不摸著心口想一下,這些年你是怎麼付出的。李寶莉心裏也有些難過。但只一下,她就緩了過來。李寶莉說,算了,我盡到我的責就行。
現在呢?馬學武在他最後的文字中,卻連一個字都沒有留給李寶莉。
李寶莉想了想,覺得回去的確也有問題。因為在家裡,她又能指望誰能幫她呢?公公顯然不行,婆婆身子弱,怎麼幫?小寶要上學,功課也緊得很,他都還要別人照顧,又怎麼能顧得了她?李寶莉嘆了一口氣,說唉,我是連病都沒得權利病的人啊。
李寶莉正在喝水,聽到這話,水杯從手上掉了下來。李寶莉瞪圓了眼睛,說跳橋?哪個跳了橋?年輕點的警察說,我們檢查了這件衣服,裏面有一份遺書和一個錢包。錢包上的身份證寫的是馬學武。他是你老公吧?
開門的李寶莉披頭散髮,臉色鐵青,幾乎脫了人形。萬小景看得心驚,忙說怎麼搞的?是什麼病?不會是癌吧?萬小景覺得像李寶莉這樣硬性的人,只有死到臨頭才有可能如此瓦解。
一個老一點的警察語氣凝重道,有件事情得跟你通報一下。今天早上,一個中年男人跳了二橋,這件衣服是他留下來的。
李寶莉氣得渾身哆嗦,連夜跑到萬小景那裡討主意。萬小景也氣得肺炸,說這還得了!他只差沒有拿刀砍你了。第二天萬小景便帶著李寶莉去見律師。律師明確說,他無權這麼做,你是他的母親,你有權利住這套房子。這個官司打起來,他肯定輸,只是你們母子之間的和氣恐怕就傷完了,你要考慮好。也跟你兒子談一下這個結果。
萬小景最羡慕李寶莉的,就是她有這樣一個百依百順的丈夫。
小寶說完掉頭而去。李寶莉在他走後半天,才回過神來。她的心有如掉進深深的冰窟窿,來不及漸變,瞬間便冷得沒有了知覺。
這天李寶莉上班,路過短褲批發攤位,見那裡幾個女人扎堆嘀嘀咕咕地低語,且還捂著嘴,各自發笑。因是同行,平常也都混了個臉熟,李寶莉就湊過去聽了一耳朵。原來這家的老闆娘跟人私通,幾天前被老闆當場捉了奸。老闆娘平索一向頤指氣使,今早過來看賬,卻和藹可親得不像正常人。手下人便私底笑得牙床都要掉下來砸著腳背。
望著亂七八糟、囂聲嘈雜而又豐富多彩、活力十足的漢正街,建建彷彿看到哪裡都有李寶莉的影子。他大聲說,我曉得!
李寶莉欲哭無淚。她癱軟般坐在沙發上,並不想清理。李寶莉對自己說,這過的什麼日子啊?半個小時后,公公婆婆回來了。婆婆拿出一千塊錢,遞給李寶莉,說這錯是我犯的,我賠錢給你就是了。
李寶莉走到206房間,她的心驟然狂跳。在門邊,她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一下。浪笑聲隔著木頭直撲而來。那裡有她熟悉的馬學武的聲音。李寶莉頓起怒火,舉拳就想砸門。恰好一個小孩從隔壁房間跑出。他歡笑著,童音清脆得像極了李寶莉的小寶。李寶莉一個激靈,縮回了手。她怕自己再次不忍,調過頭迅速地下樓。老闆娘見她出來,說這麼快就辦完事了?李寶莉說,是呀,說好了的,把錢交給他們就行了。我還得趕回去看電視。老闆娘就說,慢走。回去還能趕上看一集。
這天夜裡,李寶莉做了個夢。夢裡馬學武冷眼橫眉,滿面怒容地望著她,一句話也不說。李寶莉印象中馬學武的臉從來也沒出現過這種表情。這樣子令她感到陌生,也令她感到厭惡。李寶莉百感交集,說馬學武,我欠你的人情,我會一筆筆地還給你,我要還得乾乾淨淨。可是你欠我的呢?你又怎麼還給我?
萬小景的話像是一陣小風,給李寶莉的心裏吹進一些清新的空氣。李寶莉說,我姆媽前幾天也給我一個字,就是忍。萬小景說,就你這脾氣,忍得下來?我忍,是因為我的目標清楚,我把他的錢搞到手,我就不忍了。你呢?有什麼可以支撐你的忍勁?李寶莉想了想,說我有。就是小寶。我要指望馬學武的爹媽把我的小寶教育成人才。所以,他們再怎麼樣對我,我都忍得下。萬小景說,就為這?
當晚,李寶莉便將小寶的小床擺在公公婆婆的大床邊。小寶看著她做了這一切,眼光冷冷的,一句話也不說。李寶莉看得心發抖,忙說,小寶,你莫以為我不親你了。是爺爺奶奶想你住過來。他們會蠻好地照顧你,還能幫助你的學習。小寶說,你不要我也沒得關係。
走到江邊,看滿江煙雨朦朧,對岸的房屋和樹都只隱隱綽綽,像貼在遠處的畫。李寶莉想,小寶就算是一個斷了線的風箏,我也得看著他往哪裡飛才是。誰讓我是他的親媽呢?
晚間,李寶莉的母親買了些營養品來看望親家。李寶莉的母親拉著馬學武母親的手,哭哭又說說,說說又哭哭,幾番這樣下來,倒讓馬學武的母親止了悲哀,回過頭來安慰李寶莉的母親,說這事不怪寶莉,是我們學武太小氣了。下崗的人多了去,別個沒有死,就他去死,也是我們沒有教好。李寶莉的母親說,我們寶莉也是心粗脾氣硬,要是曉得學武心情不好,少吵幾句,多安慰一下,也不得這樣呀。將來苦是苦哪個呢,還不是苦她自己。馬學武的父親也說,不關寶莉的事。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我們丟了兒子,是傷心,但是也氣他呀。可憐我們小寶,這點年齡就沒得了爸爸。學武怎麼也不想一下呢?
小寶的表情也變了,他望著李寶莉,嘴唇抖了半天,才說,不要跟我說良心。我小時候,天天看你欺負爸爸。爸爸不管怎麼做,你總是罵他吼他。後來他死了,我先以為他是接受不了下崗的事實,去跳了江,覺得他蠻窩囊。只是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爸爸遺書里不給你寫一個字,而且,你房裡不放爸爸的照片,爸爸的生日和祭日,你都不紀念他。爸爸在世的時候,你對爺爺奶奶凶呀,還趕他們走。爸爸死了,你卻主動要養他們,還要替他們送終。我就是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高中的時候,爺爺跟我說,是爸爸對不起你,爸爸在外面有個相好。我就去找那個相好,我問她,為什麼要破壞我的家。她卻告訴我說,爸爸死的那天,跟她打過電話。她告訴爸爸,警察去抓他們,是因為有人電話報案說有色情活動。報案的是個女人。後來,旅館的老闆娘又告訴她,爸爸那天去了「人間仙境」旅館,從錢包里拿出張照片問老闆娘是不是這個人報的案,老闆娘一眼就認了出來,說就是她。爸爸錢包里的照片,就是你!是你害了爸爸,爸爸跳江不是因為下崗,是因為他的老婆讓他出盡洋相,丟盡臉面,毀了他的前途,卻還裝成原諒他包容他的好人。爸爸覺得跟你這樣的人生活是他的恥辱!所以他活不下去!是你,都是你。就算爸爸有錯,你完全可以換一種方式解決。但是你卻耍陰謀。你害我爸爸40歲不到就命喪黃泉,你害我剛滿10歲就沒有父親。你曉不曉得,我小時候,只有靠在爸爸身上,心裏才最踏實。沒得爸爸我心裏有幾苦幾痛,你哪裡懂得?為了這個,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原諒你。
母親的話把李寶莉的臉色挽了回來,蒼白中又漸漸浮出紅色。果真像有萬丈光芒一樣,李寶莉的心也被照得透亮。李寶莉說,嗯,姆媽的這個詞能把爸爸的那個鎮住。
馬學武鬼使神差,上班時,站在路邊電話亭給打字員撥了個電話。打字員說,你莫來撩我。我老公曉得了,會打死我的。馬學武說,是我害了你。我只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打字員說,這是兩個人的事,我也沒有九_九_藏_書怪過你。馬學武說,不過我蠻想你,我聽一下你的聲音也好。打字員說,你莫這樣說,我受不起。馬學武說,那好,我掛了。馬學武剛想掛機,打字員突然說,喂,你曉不曉得那天警察怎麼跑來的?馬學武說,不曉得。打字員說,是有個女人電話報案,說206房間有色情交易。我朋友以為是旅館老闆出賣我們,專門過去罵人。結果旅館老闆娘說,那天有個女人緊跟我們後面進去,說是親戚,約好來送東西,她就把我們房間號告訴了她。那女人離開只半個小時,警察就來了,而且一來就直接查206房間。馬學武大驚,說有這回事?打字員說,老闆娘講,十有八九是這個女人找的茬兒。你說,會不會是你的老婆?馬學武說,不會吧,她一點都不曉得我們的事。再說,她也不是那種有心計的人。打字員說,那你說會是哪一個?
婆婆是受了涼,引起扁桃腺發炎,然後又引發高燒。李寶莉去的時候,婆婆昏昏沉沉地正打吊針。李寶莉的公公見李寶莉,打量了她一眼,說聽說你的腿子受了傷?不等李寶莉回答,他又說,我看你蠻好呀。李寶莉真是有口說不出。她只說,您回去管小寶吧,婆婆這裏我來招呼。李寶莉的公公說,你婆婆病得不輕,得守通宵。李寶莉說,我曉得。
萬小景想到此,不禁脫口而出,他怎麼敢?李寶莉說,我也是這樣想啊。萬小景說,他來真的?李寶莉說,像是真的。萬小景說,你就為這個呼天搶地地哭?李寶莉說,呸,我在他面前哭?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流給他看。我是看到你,憋不住了……
這些年來,李寶莉一心想著掙錢養家糊口。她的目標太清楚,太單一,以致她心如止水,靜靜的,了無波瀾。現在萬小景把建建這塊大石頭砸了下去,試圖把這潭死水激活。
李寶莉的婆婆卻不依了。她見李寶莉出手打小寶,立即撲過去廝打李寶莉。嘴上叫道,搞邪了,你居然敢打我的孫子。我跟你拼了。李寶莉的公公見狀也急了,他一邊扯勸一邊教訓李寶莉。公公說,你有理說理,怎麼能動手打人?怪不得兒子不想要你這樣的媽。你不想想,他幾大,你幾大?
李寶莉回去后,一直在揣測建建的話。李寶莉想,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未必還想跟我好?我人老珠黃的一個人,上面還拖著公公婆婆,他怎麼可能會要?就算他肯,我也不得肯呀。這個樣子對他哪裡公平?
李寶莉出院的時候,建建開車過來送她回家。李寶莉的腿還有_,點瘸。建建說,你再莫去當扁擔了。李寶莉說,我不當扁擔一大家子怎麼辦?建建說,到我這裏來做。我一個月給你兩千塊錢。李寶莉說,你這像是捐款似的,建建笑了,說我這個老闆其實蠻狠。原先請了兩個人洗杯子碗盤加上打掃衛牛,你要是來了,這堆事就交給你一個人做,我曉得你手腳蠻麻利。算下來,我還省了錢。李寶莉也笑,說原來是想盤剝我啊。建建說,你想一下,我等你的回話。李寶莉想,真是可以考慮一下。建建見李寶莉沒吭聲,便說,寶莉,十幾年前,我跟你說過的話,從來都沒有變過。
小寶每星期都回家。有時坐公共汽車,偶爾也打車。他添了手機,買了電腦,以前手腕上的電子錶也換了,腳上的運動鞋也都是名牌。李寶莉給他從漢正街買的東西,小寶一律看不上。說你莫拿些漢正街的水貨,掉我的底子。
小景住的是小高層的三樓。李寶莉的腿落不了地,無法上樓。建建二話不說,把她背了上去。趴在建建背上,李寶莉臉紅得發燙。小景忍著笑,跟在他們身後。建建把李寶莉放在沙發上,又給她找了個凳子蹺腳。李寶莉已經好幾年沒有被人伺候過了,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好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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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小寶見了她,仍然不跟她多搭幾句話。
茶館小姐敢如此放言,自然也是看到李寶莉一身廉價衣服,頭髮蓬亂,邋邋遢遢的,絕不是有來頭的人。在這種地方討生活的小姐,最善察言觀色,且又勢利眼得厲害,一分鐘即能判斷出客人的來路,然後根據這來路來轉換臉色。
馬學武的廠辦主任當天被撤,廠長氣得一一腳踢垮辦公室的一張椅子。因為馬學武是他力主提拔的,這個傢伙卻讓他在眾人面前毫無顏面。馬學武無話可說,一言不發地回到車間重當他的技術員,那個打字員被她的丈夫領回去后,再也沒有去上班。後來聽說辦了提前退休。
這一夜馬學武也沒有回來。硬性子的李寶莉用一夜時間把自己一生的眼淚都流光了。
出門一看,兩個老人擁著小寶坐在沙發上,一聲不響,三張面孔都緊張而又惶恐地望著他,彷彿等待判刑。馬學武頓時心碎。馬學武想了想,說爸,媽,你們就住這裏,她就這麼個人,由她去。這裏我做主。馬學武的母親臉色立即緩了過來,說當然,這裏當然該讓我們馬家的人做主。
動手術的頭一天,李寶莉的母親替李寶莉回了一趟家,說是取幾件衣服,實際上是按李寶莉的意思把她柜子里的首飾盒拿了出來。所謂首飾,不過一個金戒指和一條金項鏈,這都是當年結婚時馬學武給她買的。李寶莉把這兩樣東西交給萬小景,說替我賣掉,拿它當手術費。萬小景說,一點紀念都不留?李寶莉說,不消留了,沒得意思。萬小景說,你心腸太硬了。李寶莉嘆了口氣,說這世上比我心腸硬的人多的是,只是他們做的樣子不同。
小寶最終還是選擇了武漢大學。任人勸說,他都執意不聽。李寶莉急得跳腳,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別個哭都哭不進清華,你進得去還拿架子。你腦子是不是灌水了你!小寶說,我腦子就是灌了水。我不放心爺爺奶奶。李寶莉說,爺爺奶奶有我照顧,幾時輪著你來操心了?小寶說,我更不放心的就是你。我不守在他們跟前,天曉得你會怎麼欺負他們兩個老人?
喝茶時,萬小景說、寶莉,我真是服了你。成天干這種苦活,你還笑得出來。李寶莉說,那你說怎麼辦?未必我天天垮著臉?萬小景說,我一看你這個樣子,就恨不能抽自己幾個嘴巴。要不是我提起什麼扁擔的話,你哪裡會想到去于這個?李寶莉嘎嘎地笑著,說那是。所以你就要多找幾個像你表妹這樣的老闆,天天來給我送錢。萬小景說,說真的,寶莉,我不想你過得這麼辛苦,我找你玩一下都不方便。李寶莉說,小景,玩是你們富人的事,它現在跟我沒得關係了。萬小景說,有句話我不曉得該說不該說。李寶莉說,你講,你講!今天我拿了你五十塊錢的照顧費,隨便你講什麼我都聽。萬小景說,那我就說了喲?你不想聽,可以不聽,但是不準翻臉。李寶莉說,未必是個蠻嚴重的事?萬小景說,你還記得我那個乾哥哥吧?叫建建的那個?原先我給你介紹過對象。李寶莉說,哦,他呀,不是說坐牢了嗎?萬小景說,前幾個月提前出來了。你也曉得,他這個牢坐得蠻冤,打群架,他只不過混了一下,人也不是他殺傷的,結果叫他去頂替坐牢。李寶莉說,他為什麼這麼苕?萬小景說,建建出來后我才曉得。他姆媽得了腸癌,正在住院。一屋裡人籌錢籌得昏天黑地,祖屋都準備賣了。那個打架動刀子的人屋裡蠻有錢,就找了他。說是給五十萬,替他幫忙去吃十年牢飯。建建一想,正好姆媽要錢用,他在外面做死做活,也難得賺到五十萬現錢在手上,就答應了。李寶莉說,咿喲,關鍵不是錢不錢,是他這輩子都完了呀。萬小景說,就是說呀,十年啦,幾難熬喲。但是你聽建建怎麼說?救我姆媽的命要緊,只當我出國讀了博士,一傢伙賺五十萬塊錢回來了。李寶莉笑道,虧他會想。萬小景說,這叫自欺欺人。倒是那個真正砍傷人的夥計,出國讀了博士,玩電腦玩成了個大富豪。前幾年回國做房地產,賺錢賺瘋了,汽車洋房什麼都有,一句話,富得流油。李寶莉說,真的?要說的話,建建有一大半功勞咧。萬小景說,我也這麼說呀。你猜建建怎麼說?他說,看來我頂他還頂得蠻值,一下子把他頂成了個社會精英。
人生是這樣的痛苦。有些事情,我無法面對。
李寶莉明白是萬小景跑來多事了,心裏便暗暗罵她,罵完又忙說,哦,是萬小景吧?她就是那麼個人,喜歡管閑事。你們莫聽她。回頭我叫她過來賠個禮。公公說,千萬莫去說她,她也是好意。她要不說,我也不曉得你賣血。學武要是在,也不得准你吃這個虧。也怪我們,大意了。這包錢,五千塊,算是我們給小寶的賀禮。李寶莉說,我拿不起。也不能拿。小寶跟我說好了,他爺爺奶奶的錢,一分錢也不能動。要不他就退學。婆婆說,我的乖孫子喲,一條心光替爺爺奶奶想。公公說,這事我跟小寶談過,小寶答應不退學。你沒得錢,他這樣逼你也沒得道理。
李寶莉的心一下就亢奮起來,彷彿是被刺|激。她忍不住對著幾個店鋪高喊著,喂,我又來了,有活就喊我。幾個店鋪的人都回應著她,說沒得問題。都曉得你打架打贏了。
李寶莉忙湊近去,說怎麼啦?李寶莉的父親說,怎麼會挑這個位置蓋房子呢?李寶莉說,這原先是廠里的倉庫,就這塊地皮,不在這裏蓋在哪裡蓋!李寶莉的父親一指著樓下放射線一樣的馬路說,你曉不曉得這叫什麼呀?李寶莉說,不曉得。李寶莉的父親說,這叫萬箭穿心。李寶莉不明白,說怎麼個說法?李寶莉的父親說,你看,你這裡是個死角,條條馬路都跑到你門口的轉盤打轉。哪條路都像箭一樣,直朝你住的樓房射。這就叫萬箭穿心,風水上這是頂不好的。像生意人吧,從來都不在這種地方開業做事,一開就垮,沒得一個有好結果。
萬小景走近了,也笑,說曉得你喜歡韓劇,要是個帥哥,跟你來這一手,估計你當場就眼淚暴流。見到我,連一下感動都沒得。李寶莉說,那是。你要是化裝成個男人走過來,我立馬撲上去就啃你的臉。你不曉得?我現在是一把乾柴。萬小景的表妹聽這一說,一邊也笑得嘎嘎啦啦。
李寶莉進到房間,不等她站定,公公便遞給她一個信封,說寶莉,這是小寶的學費。李寶莉呆了呆,腦子一下子清醒了,她想起小寶的話,如果拿了他爺爺奶奶的一分錢,他就會退學。李寶莉說,不用不用,我想辦法去賺。婆婆說,給你就拿著。總說我們拿你當外人,你這不是自己把自己當成了外人?公公說,寶莉,錢不夠,跟我們商量就行了,怎麼能跑去賣血呢?李寶莉怔了一怔,說你們聽哪個說的呀?婆婆說,你一個朋友來訓了我們一頓。我跟你爸爸細想了一下,也是該訓。不曉得你有這麼苦。一句話,再不能去賣血。
小寶去學校報到的那天,天下著雨。李寶莉沒有去送。樓上的副廠長從廠里要了輛車,幫小寶運行李。爺爺奶奶說從來沒有去過珞珈山,聽說那裡風景蠻漂亮,就跟著車一起去了。
李寶莉一天的好心情到此打住。
李寶莉低聲說道,你容我想一下。
李寶莉從廁所出來,馬學武和衣躺在床上,他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不曉得在想什麼。李寶莉從梳妝台拿出雪花膏,抹了手心手背,又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後堆著滿臉的笑抬腿上床。
漢正街以它的喧囂和熱鬧再一次歡迎李寶莉。李寶莉回去的頭天,扛著扁擔,穿過曲里拐彎的街路和密密麻麻的店鋪,覺得就好像正看著一台大戲。吵鬧和笑罵,快樂與焦急,聰明和愚蠢,瀟洒和土俗,都在這街里展示。扁擔們擔著貨,一路走一路喊叫,閃開,莫撞了!過細,擦到了!走上一段,就像看完一個場次,一路下來,聲音和色彩,跌宕起伏,大俗大雅,五光十色,光彩奪目。真是好聽又好看。
和馬學武一起走進旅館的女人是廠辦的打字員。倆人正苟合得快意,警察闖進門來。據說馬學武驚駭得短褲穿了五分鐘都沒有穿上。他們雙雙被帶進派出所。警察一看倆人神色,就知道不是賣淫而是通姦。錄完口供,便打電話讓廠里保衛處過去領人。保衛處長雖與馬學武平級。權力卻不及馬學武大,怕自己鎮不住,便又叫了副廠長一道。副廠長是馬學武的同學,一聽出了這事,搖頭嘆氣,卻也無奈。一直折騰到半夜,算是把倆人弄了出來。
三個月就像漫長的三十年。李寶莉不明白,牆上的鍾照老樣子走,日子怎麼一下就過得這麼慢。晚上,公公婆婆要看反腐敗的電視劇,可是李寶莉想看韓劇。家裡只一台電視機,李寶莉只好讓兩個老人。馬學武陪著爹媽看電視,偶爾說幾句閑話。這時候的李寶莉卻只能躺在卧室里,數著窗外的星星,心裏那個煩,真是穿腸透心。李寶莉幾乎是沒有什麼娛樂生活的人。不跳舞不唱歌也不打牌。下班回家就忙做飯,吃完飯洗碗抹桌子,洗了碗還要洗衣服晾衣服。一口氣得忙到晚上八九點,她才能歇下來,看看她喜歡的韓劇。隨著韓劇里的女人哭一哭笑一笑,再花痴一下韓國的帥哥,一天的生活也覺得滿充實。韓劇就像塊抹布,每晚上負責抹去她一天的勞累,讓她舒緩筋骨,想入非非,以便重新開始明天。現在她的抹布卻沒了,而勞累則已然一層一層地堆積了起來。
李寶莉開始走她的第二條路了,去賣血。頭一回倒不覺得什麼,隔了一個星期,李寶莉又去賣第二回。這一回她挑貨時,腳下便不穩當了,飄飄的,人似乎有些浮。恰遇著萬小景過來找她,一見面萬小景就說,你怎麼氣色這麼不好?是不是病了?李寶莉原本不想跟萬小景說,但想著自己可能會找她借錢,於是就實話實說了一通。李寶莉藏不住事,就連小寶找她談話的內容也一併說給了萬小景聽。
李寶莉手上的遺書頓時變得冰涼。這冰涼通過李寶莉的指尖一直傳達到她的內心。她心頭的痛立即硬化,眼淚也凝固成冰。
但是李寶莉還是仔細想了想,想罷她心裏颼颼地冒涼氣。她想,是呀,哪怕有一回。
這天是周末,晚上又下起了雨。萬小景閑得慌,約了幾個人來她家打麻將。建建也來了。說今天酒吧人不多,他弟弟在那裡幫忙,他樂得閑散一下。李寶莉不會打麻將。建建說他也不喜歡打。於是萬小景和她的朋友在一邊把麻將搓得嘩啦嘩啦響,李寶莉和建建兩人就坐在沙發上,東一句西一句地海聊。說到好玩處,兩個人都放聲大笑。李寶莉的聲音響亮,建建的也不差。兩份笑加在一起,足以將麻將的嘩啦聲壓住。
李寶莉正暗罵時,馬學武和小妖精走進一家雜貨鋪。買了些吃的東西又走了出來。然後倆人就在李寶莉的眼皮底下,踅進一家旅館。這旅館的名字叫「人間仙境」。
天色太晚,街坊的嘈雜都已消停。平常里,李寶莉這時候恐怕鼾都打了起來,而現在的她,卻睡意全無。李寶莉咬牙切齒半天,幾番都想衝過去跟馬學武廝打一頓才好。但是她想起新房子和萬小景白天說的話,就忍了。而且是忍了又忍,方把自己忍了下來。李寶莉做到這一步,相當不容易。換了以前,她是一定不忍的。馬學武在車間當技術員時,臉上常常掛著彩去上班。這就是李寶莉的絕活。拼力氣打架她不如馬學武,但她會掐人,而且只掐臉上。掐得馬學武沒面子——人人都知道臉上的指甲印是老婆的。為了少受傷,馬學武就會學乖,能讓就趕緊讓,多一句狠話都是不敢說的。
何嫂住的地方叫「一塊五」。李寶莉以前從沒來過。她環視了一下周邊。四周屋破路爛,陰溝里的水烏黑烏黑,一股酸腐臭氣往外沖,縱是雨水打得急,這臭味也不散開。何嫂說,一晚上一塊五角錢,所以這小店就叫「一塊五」。漢口再沒得比這更便宜的店。女扁擔少,一間屋住七八個人。男扁擔就慘了,屁大點地方,一塞就是十幾個。天熱的時候,進了門氣都透不過來。人在外頭,都聞得到臭。李寶莉說,省點錢,我還是回去住。何嫂說,遠不遠?你不趕早市?李寶莉說,早上幾點?何嫂說,早上四五點吧。下面來的客商頭天打了貨,趕早班車船回去。來得晚,這一撥就沒得戲了。李寶莉想了想,咬咬牙說,我趕得來。我騎自行車。何嫂說,我看到你咬牙了。你咬得好。干我們這行的,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咬緊牙關。不把牙咬緊,莫說女人,男人也撐不下去。李寶莉說,我咬得緊緊的,何嫂。
雨越下越猛。幾個扁擔披著雨衣挑著貨,飛起地跑。一邊跑一邊喊,跟著跟著,莫散了。
李寶莉像是走路睡著了卻又被人撞了一個醒。
這是李寶莉第一次去看新房。
其實萬小景是將這事說給建建聽了,結果建建把它們買了下來。建建出手的是一萬塊錢,萬小景怕露餡,只敢跟李寶莉說了五千。餘下的錢,都去填了先前醫藥費的窟窿。這些李寶莉都不曉得。萬小景跟李寶莉說,你要是沒得我這個朋友,這輩子不曉得會慘成什麼樣子。李寶莉說,那是。你到這世上是來放債的,我到這世上是來還債的。我先把欠人家的還清再說。你這一筆,我要留到下輩子再還。萬小景便笑,說下輩子我要當你的姆媽,一生下來就開始整你。李寶莉也笑,說那好那好,你趕緊把下輩子養我的錢先賒給我再說。先只賒十歲以前的,十歲后的我再慢慢賒。

吵架對於任何一個家庭來說,都不過小菜一碟。尤其李寶莉這種人,遇上麻煩,暴喊一通,圖個發泄。發泄完了也就到此結束。就像屙大便,稀里嘩啦,屙完後人就舒服。一舒服,什麼事都不會往心裏去。第二天一早,很冷。一家人都還在睡著,李寶莉爬起來去外面買早點。買完早點,放在廚房,怕涼了,公婆吃了胃疼,就溫在電飯煲里。自己就手抓個饅頭,拎起包就上班。走前站在公公婆婆的房門口喊了一聲,姆媽,今天有點冷,你跟爸爸出去打轉要多加件衣服,給小寶也加件外套。
萬小景看中了一件羊絨大衣,結果刷卡時,發現裏面的錢不夠。衣服沒有買成,臉面也丟了。氣得萬小景打電話給她老公,讓他划點錢進她的卡里。結果老公的手機關了機。
李寶莉很容易就把自己的心靜了下來。
李寶莉想,人生是自己的,不管是兒孫滿堂還是孤家寡人,我總得要走完它。
飯也沒吃完,李寶莉走出了家門。她已然不記得自己怎麼離開的。李寶莉被傷著了,這道傷,似乎比馬學武的死,來得更深刻更疼痛。
有一天,馬學武的爹媽突然從老家過來。馬學武爹媽都是中學老師,一直住在鄂西。馬學武以為他們退休了,出來玩玩,很是開心。結果爹媽說並不是來玩的,而是要在馬學武這裏住下。送他們過來的是馬學武的表弟。說是縣城裡修廣場,把他們的老屋拆了,補償的錢根本不夠買新房。表弟便建議他們乾脆住到兒子家。兩個老人辛苦了一輩子,不如用這筆錢吃好喝好玩好,讓晚年享受享受。老兩口聽外甥說得有理,招呼都沒跟馬學武打一個,收拾了行李。賣掉家當,一車就過來了。馬學武的父親說,學武,你也別擔心,我們每個月會給你們生活費的。馬學武的母親說,哎呀,自己的兒子,說什麼生活費不生活費的,外人聽到,牙都要笑掉。
李寶莉的父親便拐到一邊,一聲不吭。他這輩子沒能讓老婆孩子住上好屋,心裏也是愧疚了一輩子。李寶莉看到父親臉色有些難堪,心知母親嘴巴太敞,說話不妥,忙打岔,說姆媽,不是男人不男人的問題,是時代變了。歸我在這個時代攤上了好日子。
李寶莉的病房住著12個人,斷腿的爛背的破頭的割胃的取膽的老少都有。李寶莉天性熱鬧,住進去頭一天就跟所有人混成熟臉。手術完后,李寶莉下不了床,行動不方便,心裏便似著火。如果想讓火小,她就不能閑著。一閑下,那股火頭就會一直燒到頭頂。三天過後,醫生說可以稍稍下床走動走動,李寶莉就立即成了這個病房的管家。每個病床上的事她都管。似乎只有幫病友們做這做那,她才感到輕鬆。李寶莉跟萬小景說,一個人如果不想讓腦子想事,自己手上就得做事。萬小景說,也就你是這樣。
李寶莉讓兩個老人在沙發上坐好。馬學武的父親一臉麻木,馬學武的母親卻死死盯著李寶莉。李寶莉撲通一下,再一次跪下來。李寶莉說,爸爸姆媽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你們。過日子的錢由我出去賺,我會頂替學武,孝敬你們,讓你們晚年幸福。
萬小景聞知李寶莉的舉動,緊張得連化妝都顧不上,拔腿跑到建建的住處,拖著建建一起趕到一塊五旅館。萬小景說,我好怕啊,我蠻怕她想不開。
李寶莉推開房門,滿以為會得到一份驚喜。屋裡卻靜悄悄的沒有人。李寶莉有點奇怪,這種爛天,兩個老的和一個小孩能到哪裡去?進到廚房,李寶莉卻看到了婆婆留給她的飯菜。跟平常差不多少。一盤青菜,一盤乾子炒雪裡蕻。家裡不像發生了什麼事。
萬小景對李寶莉在漢正街當扁擔一直懷著歉疚。
李寶莉的母親沒等她說完,搶下她的話。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我只給你一個字,那就是忍。除了這個字,別的都沒得用。忍吧。什麼都得忍下來。
李寶莉把下崗前穿的工作服都找了出來。又買了一個擴機,她把自己的擴機號分發到每個店鋪。只幾天,她的擴機便響聲不斷。一則是李寶莉在漢正街待了好幾年,跟好多店鋪都混了個臉熟,她的熱心快腸也是有名的,老闆們有活就會找她;二則她手腳利索,人也大氣,從不為價格扯來扯去,客商也喜歡她的這份爽快;三則她總是穿得乾乾淨淨,給人非常靠得住的印象。這樣一來,李寶莉每天都有活兒干。干體力,總歸是要腰酸背疼,但是李寶莉每天回家掏一把錢遞給婆婆,看著婆婆數錢時臉上浮出的笑意,所有的酸疼也就一拋而盡。
李寶莉想到即做。當晚便去了娘家。一進家門,方發現父親病倒在床。李寶莉大驚,說爸爸怎麼了?李寶莉的母親淚水漣漣,說早就不舒服,他又不說,昨天昏過去了,到醫院做檢查,說是肝癌,都晚期了。李寶莉嚇得臉都變色,立即跟著母親一起哭了起來。借錢的事,是一個字都不能說的。李寶莉拿出身上僅有的幾十塊錢,流著淚,遞給母親,嘴上說,姆媽,你曉得我的情況,我恐怕一時拿不出更多的錢來孝敬爸爸。怎麼辦?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難為你了。我跟你爸爸說過多次,如果娘屋裡情況好一點,我們怎麼也不得讓我的姑娘寶莉去當扁擔。寶莉,萬事萬物,全靠你自己去撐。爹媽幫不上你,心裏也難過,覺得欠你欠得太多。李寶莉聽母親如此一說,眼淚便流得洶湧澎湃。李寶莉說,姆媽,爹媽疼我,我曉得。本該我來孝敬二老的,但我實在是顧不過來。我心裏時時都覺得自己在爹媽面前是個罪人。說完她跟母親兩人抱頭而哭,在李寶莉記憶里,母親還沒有這樣哭過。
萬小景憤然說,你這哪裡是養了個兒,我看你是養了頭狼,我早就說過。
已然亂了方寸的李寶莉,正舉足無措,四顧茫然,萬小景就是眼前唯一的燈。於是她跟著這燈走出了門。
李寶莉突然覺得她緊牽的那隻小手,正在拚命朝外掙脫。
小寶渾身濕漉漉的,鞋上也全是泥水,顯見得他是一路跑過來的。李寶莉急道,哎呀,你怎麼不帶傘,身上都濕了。感冒了怎麼辦?奶奶怎麼回事?她怎麼會病呢?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小景,你趕緊跟我找套乾衣服,讓我們小寶換一下。小寶說,不必了。我這就走。李寶莉說,我跟你一起走。
馬學武已然不再是以往神氣活現的馬學武。他成天灰頭土臉,整個人都垮了下去。車間工人口沒遮攔,常尋他的開心,老有人追問打字員床上功夫如何,問罷也不指望聽到馬學武的回答,就哈哈大笑,馬學武在車間多待一分鐘都難受。所以每天一下班,早早地奔回家來。
李寶莉本來正在笑,聽萬小景這麼一分析,竟是止了笑,臉色認真起來。萬小景說,而且,建建現在的經濟條件也蠻好,他完全可以幫你扛生活。將來小寶要上大學,光靠你這根扁擔,撐得住?再說,建建自己就是個孝子,他也不會反對你給馬學武的爹媽養老送終。你完全可以按你承諾過的去做,你只不過多了一個處處能幫你的人而已。未必這些年,你從來就沒有想過再找個男人來愛你疼你?為你遮風擋雨?
李寶莉還沒到家,在路邊找了個電話亭就給萬小景打電話。電話那頭的萬小景沉吟良久沒說話。李寶莉說,你覺得怎麼樣?說句話呀。萬小景說,我就怕你把事情鬧大了收不了場。李寶莉說,我只想抓他的把柄。我手上要有把柄,就能掐得住他。萬小景說,如果抓到了,倒是可以拿他一把,鎮住他。萬一他外面沒有人,又被他曉得你在監視他,那他再要跟你離婚你擋都擋不住了。李寶莉說,我會蠻小心,不讓他發現。萬小景說,我送給你一句話,就是親眼看到他跟人上床,你也千萬莫露臉。李寶莉懶得跟她多說,便嗯了一聲,心裏卻想,我要親眼看到他跟別人上床,我就得親手剁了這兩個奸男奸女,你還指望我不露臉?說些屁話!
李寶莉沒有回答她,她不想這麼快回答。只是說,我還沒有想清楚。
李寶莉聽了公公這句話,眼淚幾乎都流了出來。她忍了忍,又想了想,伸手接過信封,說這當是我借的,我以後一定還給你們。
李寶莉待在小房間里。她將馬學武的衣物全部收進一個包袱。看著這些舊物,李寶莉有傷心有悲痛有仇恨但卻更有恐懼。她一直忍不住地想,馬學武到底知不知道她報警捉姦的事呢?還是真的只因為下崗?這個念頭盤旋在她腦袋裡,久久不去。
萬小景的老公在外麵包了二奶三奶好幾個,有一個替他生的孩子都已經八歲了。萬小景本來要告他重婚罪,判他進去蹲牢房。暗地裡一問律師,律師說他們沒有公開,恐怕還算不上,這隻能算是偷情。萬小景的老公進了牢房,萬小景就得不到財產。萬小景說,既然得不到他的錢,還不如就這樣子混日子。萬小景的老公聞知萬小景想要找他的麻煩;便給了她一張信用卡,裏面有50萬。萬小景說,算了咧,先花著這錢再說。只當嫁給了一個小銀行。哪家銀行也不可能只有一個客戶是不是?李寶莉便罵她真是要錢不要尊嚴了。萬小景說,錢能買尊嚴,你沒聽說過?你見過哪個窮人有尊嚴。李寶莉說,我見過。萬小景說,在哪裡?李寶莉說,就在你面前。萬小景說,兒子都不要你了,你還談尊嚴?你要是個百萬富婆千萬富媽,你看他怎麼巴結你!
李寶莉繼續在漢正街當扁擔。她的忙碌和勞累一點沒變,只是,她不再去賣血。雖然小寶果真是一分錢沒有給她,但不再支付小寶的費用畢竟為她減輕了不少負擔。李寶莉想,就當這個錢是小寶給的吧。
兩個人見面就拌嘴,一拌就是一個鐘頭。萬小景無奈了,說有一天後悔了,你莫到我這裏來哭。說完,又打著車回到髮廊繼續做頭髮。髮型師的手在她頭上盤轉時,萬小景越想越不對,她給李寶莉打了個電話。萬小景說,寶莉,有句話,你非得聽我的。任何時候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你打電話報警的事。李寶莉在電活那頭思索片刻,方說我曉得了。
李寶莉見他如此,很是不爽,便說你爸爸死了都八九年,再把照片掛在這裏蠻不吉利。小寶說,我做的事,你最好莫管。李寶莉說,我到底是你的姆媽呀,你做得不合適,我總有權說幾句話吧。小寶說,我掛在這裡有我的理由。就怕我說出來你扛不住。李寶莉冷笑道,這十幾年的苦,我都扛住了,我還能扛不住你的一個理由?小寶大聲說,好,你扛得住,那我就說。我告訴你。爸爸的相片必須掛在客廳里。爸爸的眼睛能看到這個屋子的每個角落。我不在家的時候,我請爸爸來罩住這裏。如果你敢欺負爺爺奶奶,爸爸的眼睛就會看著你。
建建一出門,萬小景就叫了起來,說怎麼樣怎麼樣?我說他對你還有意思吧?你這場架是老天讓你打的,目的就是讓建建有個機會來拍你的馬屁。我一聽說你受傷在醫院,立馬就打電話給他。他蠻著急,非要跟我一起來接你。寶莉,這就是緣分,真緣分要是錯過,是要折壽的。
萬小景氣得要死,潑口大罵小寶。說養這樣的兒子真不如養條狗,罵得李寶莉都快跟她翻臉。萬小景本想找李寶莉談談她自己的事,結果也沒顧得上。跟李寶莉分手后,想想都替她打抱不平,於是乾脆揚手招了輛的士,一車打到了李寶莉家門口。
這是李寶莉絕對不想要的日子。更何況,read.99csw.com兒子小寶就是她的命,她不想連命都沒了。於是李寶莉依了萬小景的話,縱是滿腹疑慮,在家裡卻不動聲色。
大清早何嫂送了一輪貨轉來,在一塊五旅館門口碰到了李寶莉。李寶莉說,何嫂,來跟你搭個伴。何嫂沒問緣由,只是笑道,好好好,你來就熱鬧了。再有人欺負我們,我們倆可以一起出手。李寶莉說,是那個話,打他們個落花流水。
這番話讓李寶莉萬分開心。李寶莉說,小寶,兒子,你真是長大了,蠻懂事。小寶說,你莫誇早了。我的話還沒有說。李寶莉說,你說你說,你說什麼我都愛聽。
馬學武一瞬間發現,原來他竟可以住這世界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這個角落是小寶給的。當小寶歪著身子,倚著馬學武的大腿,讓馬學武檢查他的作業時,當馬學武誇獎他每一道題都做對時,那一刻的小寶,滿臉散發著幸福的光芒。這光芒也照耀著馬學武,溫潤他冰涼冰涼的心。
李寶莉的母親感念李寶莉的孝順,桌子底下踢了踢她的老公,說明天我們就去寶莉那裡看一下?李寶莉的父親一向聽老婆的,說你定幾時就幾時。李寶莉很高興,於是跟母親約定第二天下午。
婆婆說,你跑我們房間做什麼?你怎麼能夠隨便進我們屋裡?李寶莉說,我在看小寶的獎狀。好像每學期都得了咧。沒有人接李寶莉的話。
李寶莉忙不迭地答應。
李寶莉呆若木雞。馬學武去世十幾年來,小寶對李寶莉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次多。卻只這一次,有如排炮,生生將李寶莉摧垮。李寶莉突然知道,人生原來是有報應的。
住新屋,李寶莉是一定要慶祝的。李寶莉的慶祝方式,其實簡單,就是大吃一頓。李寶莉不顧屋裡屋外攤得像個雜貨鋪,立馬開始洗菜做飯。啟動新廚房,每一處都順手,煤氣、水管、灶台,哪樣都招人喜歡。這是李寶莉的天地,李寶莉突然想起一個詞,叫大展宏圖。李寶莉想,她從此就可以大展宏圖了。
這天下班,李寶莉剛走到門洞,遇到公公婆婆出來,見李寶莉兩人一臉慌亂。李寶莉說,怎麼啦?公公沒作聲,婆婆囁嚅著說,今天停了水,我跟你公公出門轉了轉。有一個水管沒關,結果……
小寶的語氣冷冷的,冷得有些疹人。
兩個人便在龍王廟附近找了一處茶館。進茶館時,萬小景看了一眼李寶莉,說你那根扁擔是不是找個地方寄放一下?李寶莉哈哈大笑,說帶根扁擔喝茶,也蠻稀罕。都市報的記者看到,把我登到報紙上,說不定成了漢口一景。萬小景說,你莫出漢口人的洋相。

馬學武白了她一眼,說你這樣想最好。我懶得跟你多說,說多了,還惹你罵通宵,明天我還要接待局裡領導,你今天最好莫跟我過招,我惹不起,躲得起。說完,馬學武爬起來,抱起被子,到兒子小寶的小床上去了。
一連幾天,李寶莉倒在床上竟沒有立即睡著,而是回憶起當年建建的面容。在記憶中,建建的樣子活了起來。一旦心裏有人在活動,李寶莉便有些躁動不安。幾天下來,李寶莉的眼睛里起了血絲。
李寶莉的主治醫生為李寶莉的腿會診了幾次,覺得如果想要它早點愈合,最好是植皮。醫生們便跟李寶莉商量。李寶莉一時沒有弄清什麼叫植皮。醫生說,就是從大腿上挖一塊肉下來,補在小腿這個洞里。李寶莉和一旁的萬小景都聽得心驚膽戰。醫生說,如果植皮,以你這樣的身體,一個星期就可出院,半個月估計就好得差不多了。
萬小景的話,倒讓李寶莉心頭一亮。
李寶莉說,小景哎,你說我長這麼大,連紅磚房都沒住過,怎麼一下子就發福了呢?有了自家單獨的廚房有了單獨的水管連單獨的廁所都有了,還住得天一樣高,專門有人開電梯一直送我到屋門口,睡覺起來,睜開眼睛,長江水往哪邊流都能看到。你說,你說,我是不是一步登天了?我的八字哪一筆轉了運?哪天接我媽過來看,我都怕她會歡喜得昏過去。
萬小景說,好,我今天就是專門來跟你送水的。走,喝茶去,莫拿命去拼。命拼完了,小寶一天賺一個億,也跟你沒得關係。李寶莉甩甩手上的五十元錢,說好,有它墊底,今天聽你的。
馬學武扭過頭,望著她,開口說話。這是他搬進新家來對李寶莉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驚得李寶莉幾乎從床沿邊跌下去。
次日一早,李寶莉把這個月的生活費以及爺爺奶奶的病歷以及房產證以及小寶的出生證以及家裡過往的老照片全部拿出來,放在客廳的桌上。她給公公婆婆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爸爸媽媽,謝謝你們幫助我把小寶帶大成人。現在小寶有能力照顧自己照顧你們,我很放心,所以我可以走了。
這話說得李寶莉大笑起來。萬小景也跟著笑。兩個人的聲音都太大,茶館里的人便都朝她們望。
馬學武沒有再聽老闆娘後面的碎言碎語,他揣著錢包走了出來。走到街上,只覺得心裏堵得慌。馬學武想,原來你李寶莉居然有這一手;原來你李寶莉對我使下陰招,在廠里在家裡卻還能裝得像個善輩;原來你李寶莉平常的大大咧咧都是假的;原來你李寶莉心狠起來,不輸於世上任何一個人。馬學武覺得心裏從來也沒有這樣刺疼。
李寶莉說,房子的事,我找了律師。律師說了,這個官司打起來,你贏不了,但是我們母子關係恐怕就傷透了。我不希望我們兩個變成這樣。我們是親母子,這是人世間最親的關係。
砸碗的聲音很刺耳,旁邊吃飯的兒子小寶緊張得臉色發白,驚恐地望著李寶莉。馬學武不再作聲。他黑著臉,到廚房拿了撮箕掃帚,把碎碗碴打掃乾淨。完后見小寶很緊張,眼睛里滿是淚水,忙上前哄道,小寶莫怕,沒得幾大的事,莫哭啊。小寶眼眶裡全是淚,他偎在父親懷裡,彷彿找到了安全,淚水到底沒流出來。
當第一縷白光落在窗台上時,李寶莉翻身而起。她走到窗口望著遠處一線的長江水。李寶莉對自己說,馬學武,我害了你,你也害了我。我們扯平了。從今往後,我要當你沒有存在過。我要當以前的日子根本沒有來過。我要當我自己今天才來到這個世上。我要開始我從來都沒有經歷的生活。我要讓你曉得,我李寶莉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讓你曉得,你背叛我,你不該,你跳江,你不值。李寶莉要響噹噹地做給你看。不管是這輩子還是下輩子,看你再到哪裡去找像我這樣的人。
李寶莉做事麻利,抹桌子掃地,洗碗刷鍋,旋風一樣轉幾圈,家裡的事就做下了地。回房問見小妹的床像個豬窩,臭衣服臭襪子,堆在床角落一堆,餿氣都聞得到,嘴裏便罵著,手上卻又三下兩下把她的被子衣服以及放了三天的短褲一併洗凈。李寶莉娘家和自己的小家都是用公共水龍頭,家裡無法裝洗衣機,所以李寶莉洗衣服一向用搓板。李寶莉挽著衣袖,坐在小板凳上順著搓板的齒格,有節奏地一下一下推搡,雙手被齒格磨得通紅的。做這樣的事情,李寶莉從來不覺累,反倒是從心裏到上都有一種快|感。是什麼樣的快|感,她說不出。只覺得這樣做事,她渾身氣順,而且舒服。一個人能做事會做事愛做事,是她的運氣,一個人總能被家裡人喜歡和歡迎,是她的福氣。李寶莉覺得自己的運氣和福氣一樣不差。
李寶莉在萬小景家睡了一夜。說是睡覺,其實一分鐘也沒有睡著。通宵達旦,李寶莉都在想小寶的話。越想越氣,越氣就越想。一直想到天色大亮,想得人也疲憊,這口氣便也由濃而轉淡。李寶莉想,就算是氣,也得咽下。到底小寶是我的親兒子。他是一時急了,口不擇言,我哪裡能當真?只當是他給我燒了一盤難吃的菜,或者是一包苦藥,我就是生吞也得吞下。平常我燒菜沒有燒好,他們還不是硬吃下了?這樣一想,李寶莉就覺得扯平了。萬小景罵她,說我看你真是賤得很,不是別的,是命賤。李寶莉只說了一句,人跟人不一樣。
李寶莉全心全意地燒了一桌好菜。魚炸得焦黃,紅燒肉紅彤彤發放著油光。小寶的口味像極了馬學武,吃得歡天喜地。馬學武卻只是悶頭扒飯,一句話也不說。李寶莉有點煩,心想你一個大男人,被別人說了兩句又算得了什麼?好容易住進了新房子,臉上給點笑,也是圖個吉利吧。李寶莉說,今天我高興,隨便怎麼樣,都不跟你吵架。小寶來,把昨天學的詩背一下,讓爸爸姆媽高興。小寶望了馬學武一眼,見馬學武沒有表示態度,便不肯背。嘴上還說,爸爸不想聽,我就不背。李寶莉揪了他一下耳朵,說你個小混蛋,姆媽一個人聽就不行?
李寶莉大怒,潑罵出口,追出房間,一直追到電梯門口。但是電梯的門已經掩上,裏面傳出來的除了嘻笑,似乎還有歌聲。彷彿唱的是: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李寶莉走出旅館,直接就走進路邊電話亭。她打了個報案電話,說什麼街什麼路「人間仙境」旅館206房間有嫖娼賣淫活動。打完電話,李寶莉拔腿回家。她無力步行,便叫了的士。坐在車上,李寶莉眼淚流得滿臉,把的士司機嚇一大跳,連聲問,大姐,你沒得事吧?李寶莉說,我老公在外面偷女人,你說我有沒得事?
是啊,李寶莉連父親當時說話的神態都記起來了。似乎自住進新房那天起,每一天的日子都是萬箭穿心。萬箭都由心頭穿過,十幾年的時間,心裏早已滿是窟窿。
這天晚上,李寶莉早早回家,她想跟小寶好好地談談。李寶莉買了許多小寶愛吃的菜,讓婆婆休息,自已親自下廚,弄出一桌豐盛的晚餐。婆婆不解,說你發什麼瘋?李寶莉笑而不答。
這一年,是李寶莉48歲的本命年。馬學武已經死了13年,而小寶也快滿25歲了。
萬小景趕死趕活地趕到李寶莉家,卻見李寶莉正熱火朝天地忙著調整房間。李寶莉說,你來得正好,搭個手。我讓公公婆婆住大房間,我帶小寶住小問就可以了。萬小景說,喂怖裝個什麼英雄!你老公死了,你倒像沒得事?李寶莉說,我能有什麼事?他死了,我們還得過。我不當英雄當什麼?當個狗熊趴在路邊哭臉討飯?萬小景說,放你媽的屁!他怎麼死的,你未必不清楚?我怎麼跟你說的?叫你莫透露那個事,你怎麼就守不住?拿宜莉冷笑道,他要想死,還用得著那個事?只不過他們廠里讓他下崗,他就撐不住了。萬小景怔了怔,說就為這?李寶莉說,要不然我怎麼哭都不想為他哭呢?萬小景說,漢口下崗的人成千上萬,大家都能活,就他活不得?李寶莉說,當了幾天幹部,真把自己當了人。連自己的命都不看重,這種人,他能看重什麼?我告訴你,這屋裡,有他過得,沒有他更好。我要這個狗日的馬學武在地底下看清楚,我也是下了崗的,我一個人,照樣能把一家老小養活,讓他們出門,照樣不失體面。
小寶說他為了讓爺爺奶奶過得舒服,貸款在武昌的湖邊買了套連體別墅。小區空氣蠻好,環境也優雅。特適合老人家居住,他準備讓爺爺奶奶搬過去跟他住在一起。
警察把馬學武的衣服遞給李寶莉。這時的李寶莉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心如刀絞,痛得好厲害。她知道自己並不是痛惜馬學武的生命,她痛惜的是別的。但這別的是些什麼,她也不知道。她的淚水涌了出來,在眼眶打著轉轉。警察幫助李寶莉從馬學武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這就是馬學武的遺書。
倆人便悶悶地喝著茶,看路上來來去去的行人。看著看著,萬小景心裏突然動了一下,說我得要講句話,你莫緊張。李寶莉的眼睛便死死盯著萬小景。萬小景說,馬學武會不會在外面有女人?
李寶莉的父親說,這不是迷信,是風水。說我的運道不好,你的又好到了哪裡?李寶莉的母親說,你這不是多話?怎麼就不能讓寶莉高興一點呢?非要掃她一把興?萬箭穿心又怎麼樣?未必把房子退了?
李寶莉一聽就炸了。她知道她的家會面臨什麼。李寶莉三步兩步衝進電梯,因為電梯每層都停,氣得李寶莉幾乎跟開電梯的女工吵了起來。好容易到家,李寶莉推門瞬間,頭便脹大。家裡成了澤國,地板完全浸泡在水裡,棉鞋皮鞋東一隻西一隻地漂在水上。為了騰柜子給公公婆婆放衣物,小寶的衣服臨時用紙盒裝著擱在地上,這一下,所有的新衣全被染上污漬,完成不成樣子。
小寶衝到李寶莉面前,用他高高的身軀擋在李寶莉和他的爺爺奶奶中間。小寶說,我告訴你,李寶莉,你要敢欺負我爺爺奶奶,我做人不放過你,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我不是我爸爸,天天在你面前忍氣吞聲,活不下去,就去跳江。我不是那樣的人!
李寶莉給家裡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婆婆。說是公公給小寶買高考複習資料去了,要提前點準備。現在的書都蠻貴。又說小寶的復讀機蠻多雜音,影響聽力,還要再買一個好一點的。李寶莉耐心地聽婆婆說完,一一應承下來,最後才告訴婆婆,她被車撞傷了腿,動彈不得,這幾天住在小景屋裡。李寶莉不敢說打架的事。婆婆有點不相信。說你該不是有別的事,編個傷來哄我們吧。李寶莉說,千真萬確。腿子縫了八針,腳都不能落地。小景怕我回來,給屋裡添麻煩,怕累著你,硬要我住在她這裏,由她來照顧。我一好了就回來。婆婆說,這幾天我們要用的錢呢?李寶莉心裏咯噔了一下,但她還是輕言細語地說,這樣好了,我找小景借一點,請她幫忙送過來,屋裡先用起再說。婆婆說,這樣的話,你回不回來都由你的便吧。
倆人且說且笑。進茶館大門,李寶莉便將扁擔遞給迎賓小姐,說丫頭,找個地方替我放一下,免得你屋裡的茶客以為我是來打架的。迎賓小姐接了扁擔。望著李寶莉發笑。李寶莉說,笑什麼?小姐說,扁擔到我屋裡來喝茶,你是頭一個,而且還是個女扁擔。李寶莉說,把我認清楚,下回我再來,記得給我打折。
巧也巧,當天李寶莉就接到馬學武的電話。馬學武像往常一樣,說我晚上有應酬,會回去蠻晚,你莫管我就是。李寶莉「唔」了一聲,也像往常一樣,什麼也沒問。放下電話,李寶莉想,我不管你?我非要管死你。天曉得你這個應酬是真還是假。
李寶莉到漢正街辭工那天正下雨。雨點蠻大,落在棚子上,噼里啪啦地響。
小寶說完,看都不看李寶莉一眼,摔門而去。丟下李寶莉目瞪口呆地望著砰地被關上的門板。門背後貼滿了小寶稚氣的圖畫。最大的一張畫有一個長髮捲穿裙子的大人牽著一個小孩子。題目是小寶和媽媽。那是兒時小寶最喜歡畫的主題。
電話那頭的建建沉默不語。這陣沉默讓李寶莉覺得心裏刺痛。
凌晨爬起來,她有些昏昏沉沉。天還黑著,風依然很大,李寶莉頂著風奮力地蹬著自行車。一路似乎非常不順。先是沒看清路邊一棵被風颳倒的樹,一頭撞了上去,險些摔了個大跟頭,後來又歪進一條淺溝里,鞋子立即進了水。

十五

在娘家的屋裡,只要有李寶莉,一屋子就只剩她的聲音。李寶莉說話語速快,機關槍一樣描述自己的新房子。李寶莉但凡興奮,說話便唾沫橫飛。家裡桌子小,結果每一個吃飯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沾了火星。爹媽老早就慣了,不說什麼,自家的女兒,再臟也不臟。李可寶莉的小妹在電腦公司當會計,一向覺得自己是白領,便對李寶莉的做派很厭煩。小妹說,大姐你能不能吃飯不說話?李寶莉說,怎麼了?嫌我?小妹說,我不想吃你的口水。李寶莉說,只當是給你加的佐料。小妹說,莫說得噁心。李寶莉笑道,小時候你從我嘴巴里摳水果糖吃怎麼就不在乎口水叫、妹說,小時候不懂衛生。李寶莉說,你現在懂了?你懂了怎麼來月經的褲子丟在屋角里三天都不洗?看你衣領子黑成什麼樣了?搓都搓不幹凈,你還白個什麼領!小妹惱了,啪一下放下碗,說噁心,那是我的事。說完起身就走了。李寶莉莫名其妙,說喂喂喂,怎麼啦,我怎麼你啦?李寶莉的母親說,哎呀,她自打讀了個中專,以為自己是文化人了,瞧不起我們。莫理她,只當她是放個響屁。
李寶莉捆好紙箱,將扁擔放在肩上,腰桿稍稍一挺,挑起來便走。天氣晴好的時候,漢正街的人真是多。到處都是打貨人的吆喝。扁擔們挑著各式各樣的貨物,滿街亂走。李寶莉一邊喊著「閃開」,一邊快步衝出人堆。行到停車場,交貨,拿錢,李寶莉正準備回到市場,再尋客戶。不料走到立交橋下,突聽到尖銳的叫聲和雜七雜八的喧鬧。李寶莉似覺得那聲尖銳的叫來自何嫂,於是趕緊跑過去。一看果然。何嫂被幾個地痞樣的人圍著。她正尖叫著辯解什麼。李寶莉衝進去,站在何嫂旁邊,說怎麼啦?出了什麼事?一個歪腦袋的男人說,你少管閑事。何嫂說,寶莉,你趕緊走。我剛才被車撞了一下,撻了他們的碗。他們要我賠。李寶莉說,賠就是了,鬧個什麼?何嫂說,我賠了,身上的錢都給了他們。他們要翻倍,說是耽誤了他們的時間。李寶莉說,算了算了,大哥,大家都是討生活的,都蠻難。既然賠了,就行個方便咧。另一個胖子男人說,這點錢,哪裡叫賠?李寶莉從自己口袋裡摸出幾十塊,說好,加上這個,夠了吧?歪頭男人說,才幾十塊呀?賠哈欠啊!兩百塊還差不多。何嫂說,我就只這些。你們想怎麼樣,看著辦。歪頭男人說,兄弟們,這個女人說,我們想怎麼樣,看著辦。你們說怎麼辦?那個胖子男人說,叫她脫褲子,讓我們看一下,剩下的錢就算了。幾個男人大聲起鬨地笑了開來。歪頭男人又望著李寶莉說,這個嫂子標緻些,如果也想脫,這幾十塊錢,我們就不要了。
李寶莉挺胸昂頭走出電梯,高跟皮鞋敲著瓷磚地面,篤篤篤的,很有電影里貴夫人出行的派頭。李寶莉暗道,原來皮鞋跟的聲音可以讓人這麼拽呀。
馬學武的父親沒說話,馬學武的母親說,兒子死了,我們晚年哪裡還有幸福?你莫跪,我們擔當不起。李寶莉沒有介意他們的態度,繼續說,學武不在了,你們還有小寶。小寶跟爺爺奶奶最親。我和小寶都會盡量讓你們過得好。爸爸姆媽,學武對我的好,我會記得。我會用他對我的好,來報答你們。再說,往後小寶還得請爸爸姆媽多加管教。爸爸姆媽都是老師,水平高,小寶成才也得靠你們兩個老人辛苦。
十歲的小寶這句話,讓李寶莉心裏刺疼。她沒有解釋。
李寶莉連忙打電話給馬學武,說一起回娘家吃飯,屋裡有好菜。馬學武說廠里有應酬,去不成。馬學武近半年的接待活動特別多,李寶莉早已習慣。她想人當幹部,乾的就是喝酒吃飯的事,吃不吃她娘家的魚也虧不了他。於是便自己帶著小寶去了娘家。
站在平台上,看樓外萬家燈火,李寶莉跳下去的心都有了。遠處江邊的路燈,比往日更加明亮璀璨,在寒風中散發著橙色的暖意。樓下的花壇轉盤不時有汽車環繞,幾條馬路的燈,光芒四射一樣,像是從李寶莉腳下的大樓散發出去的。李寶莉恍然記起十幾前年,父親和母親過來看房子。父親說這房子的風水叫作萬箭穿心。
小寶是大年三十晚上回來的。一家人吃了年飯。初一的時候,李寶莉想回娘家看母親,這是母親第一次不跟父親一起過年。無論如何,李寶莉都想好好地陪陪她。李寶莉希望小寶跟她一起去,小寶說,何必一起去,今天你去陪嫁嫁一,我明天去就是。李寶莉不想在年問跟他爭論什麼,心想只要你去,也行。小寶次日果然去了,而且還給了嫁嫁三千塊錢。李寶莉的母親打電話給李寶莉時,顯得很激動。說我們小寶真是了不起,我們李家大大小小沒一個像他這麼有出息的。一條街都傳遍了。街坊都說,現在的年輕人,不剜爹媽的肉就是好的。只有我們小寶,還曉得孝敬嫁嫁。李寶莉聽到電話也非常興奮。小寶讓她在娘家掙足了面子,她想,再怎麼說,親骨肉就是親骨肉呀。
李寶莉被他的話嚇住,趕緊一拐一拐地去看外科急診。醫生打開寶莉的腿,裏面的肉都泡白髮爛了,氣得大罵李寶莉。說鋸腿是小,再晚了,你的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以後腿上的疤子肯定是又粗又大,不消穿得裙子。李寶莉說,裙子穿不|穿倒沒得事,只要不鋸腿就行。我屋裡老的老小的小,都靠著我活,我既死不得,也殘不得。醫生聽罷便嘆氣連連。
李寶莉神思散亂,全然不知自己應去哪裡,又有誰能分擔她的痛苦。走投無路的李寶莉,走了長長的路,最後還是走到了萬小景的家門口。
馬學武被小寶牽引著走進他的房間。隨著小寶關門的聲音,李寶莉在屋外的咆哮倏然消失。馬學武接過小寶遞過來的算術書,按照小譬的指點,開始給小寶講述計算過程,他的聲音機械而緩慢,像河溝里的靜止的水,看足不動,卻也悄然地向外滲出。馬學武被填塞得飽滿而沉重的心間豁然開了一個小口,淤積在內的東西于不知覺問一點點地向外排泄。馬學武輕輕舒了一口氣。
李寶莉的腿爛得能見到骨頭,隔著紗布都聞得到臭。怎麼打針吃藥都不肯愈合。李寶莉心裏急得像著火。既擔心自己的腿,又擔心家裡沒錢用。便天天在醫院發脾氣,說這點小病都治不好,你們這算什麼醫院?是不是想黑我的錢?醫牛都被她說氣了。說你的腿爛成這樣,能保下來都不錯了,還說這種話。你一個窮人,有幾多錢給我們黑?李寶莉說,我沒得別的,只想快點好。你們既然曉得我是個窮人,也就應該曉得我一沒有空二也沒得錢在這裏陪你們耗日子。醫生說,你陪我們耗日子?跟醫生說這種狠話,有沒有搞錯!
李寶莉想,不管你們怎麼想,我會按我的去做。
建建一直把李寶莉送到萬小景家。建建開了輛桑塔納,雖然是二手車,但也蠻神氣。建建說,不如小景的老公啊。小景老公開的是賓士。小景說,你莫跟我提他,提他我就心煩。
李寶莉將四紙箱皮包分成兩堆捆好,扁擔一頭挑兩箱,很均勻,落在肩上也就很舒服。李寶莉在捆箱子時,何嫂也挑了幾個紙箱吭哧吭哧從她面前走過。她個頭矮,人幾乎快壓縮了,卻一副快步如飛的架勢。李寶莉一眼就看到紙箱里放的是瓷器。兩人打了個招呼。何嫂說,你今天舒服呀,寶莉。李寶莉說,你受累了,何嫂。

十七

雨依然下著。李寶莉披的雨衣倒是蠻長,可是長也沒用。這麼大的雨,再長的雨衣,膝蓋以下也會濕透。寶莉的腿原本就沒好,在萬小景家養傷,因為不動,倒也不覺太疼,而這一刻。寶莉感覺到雨水已經浸到傷口上,腿也開始發脹。李寶莉心急婆婆的病,暗想,頂多以後再重新縫八針就是了。
方方,本名汪芳。生於南京。曾當過四年裝卸工人。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在校期間始發表小說。畢業後分配至湖北電視台,1989年調入湖北省作家協會。已出版小說、散文集六十多部。多部小說被譯為英、法、日、意、葡、韓等文字在國外出版。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鳥泥湖年譜》,隨筆《到廬山看老別墅》、《漢口的滄桑往事》,中篇小說《風景》、《桃花燦爛》、《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等。中篇小說《桃花燦爛》《埋伏》、《過程》、《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奔跑的火光》、《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短篇小說《紙婚年》分獲《小說月報》第五、七、八、九、十、十一屆百花獎。現為湖北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想找也無從找起,李寶莉只有一個人悶悶地吃飯。吃完飯,李寶莉進到公公婆婆的房間。房間的牆上貼著小寶許多的獎狀,李寶莉一直沒得機會仔細看個清楚。小寶的門門功課都強,老師一提他,嘴都合不攏,說這將來是讀清華的料子。小寶年年都被評成三好。婆婆每拿一張獎狀,就往牆上貼一張。牆的對面,是馬學武的照片。馬學武溫和的目光,每天都落在那些獎狀上。
萬小景早習慣了李寶莉的喋喋不休。她笑了起來,說那是你找了個好男將,他的八字強,扭轉了你的運道。李寶莉忙說,是是是,正是馬學武這個狗日的幫我轉的運。萬小景說,馬學武在廠辦當主任也有一兩個年頭了,你跟他說話還是客氣點,莫總是一開口一個罵。你得讓他有點面子。李寶莉哈哈大笑,笑完說,我罵慣了。萬小景說,得改。李寶莉又笑,說是得改。我得把他當個菩薩供在屋裡最搶眼的地方,天天給他作揖。萬小景也笑了,說我勸你還是用點心把他招呼好。李寶莉邪里邪氣地望著萬小景,說你曉不曉得,在哪裡招呼他,他才會叫好?萬小景笑而不答,李寶莉自己搶著說,被窩裡!這個王八蛋喜歡什麼我清楚得很。萬小景打了她一下,說莫跟我講這個。邪皮,自己床上的事捂到自己被窩裡去發酵。李寶莉說,哎呀,昨天你在電話里還纏我,叫我教你點功夫好去套緊你老公,今天假什麼正經?說完李寶莉恐怕萬小景打她,忙不迭地朝花壇邊跑,果然萬小景揚起手,邊追邊罵著要打她。
兩個女人這天就哭了個夠。
躺在床上的馬學武看了李寶莉一眼,說買件睡衣穿不行?又不是蠻貴,又不是沒有給你錢。李寶莉說,哎呀,這就可以了。反正你穿破不要了,我接個腳,蠻好。又沒得外人看到。馬學武說,套件男人的破T恤,要幾難看就有幾難看。李寶莉就笑,說衣服難看怕什麼?裏面的人不難看就行了。馬學武淡淡說了一句,天曉得。
置身在這樣聲音中的李寶莉,突然覺得自己雖然對馬學武怨恨入骨,但對兩個老人家卻是罪孽深重。這樣的喪子之痛不當由他們風燭殘年的人來承受。李寶莉想到假如自己有一天突然失去了小寶,那會怎麼樣?這個念頭一起,李寶莉打了個寒噤。她情不自禁,驀地在兩張床之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李寶莉說,爸爸姆媽,學武這樣走了,你們心痛,我明白。我也有責任。現在我心裏也不好過。爸爸姆媽,請你們放心,這輩子我保證全心全意地照顧你們,我當是贖自己的罪。
小寶已經上班去了,李寶莉給他掛了個電話。李寶莉說,你必須回家一趟,否則弄得我們母子兩個都難堪。小寶當晚便趕了回來。李寶莉把小寶叫到樓上的平台上,說這是醜事,我不想讓爺爺奶奶聽到。小寶說,也好。我也覺得醜事只能我們兩個人面對面。
萬小景將李寶莉的戒指和項鏈賣了五千塊錢。李寶莉有點驚訝,說當初馬學武買它們恐怕都沒有花這麼多錢吧。萬小景便笑,說我手段一向高明,你不曉得?李寶莉便笑說,我曉得。你是賣我的首飾,也賣你的臉皮。兩個加起來,錢就不少。萬小景說,呸,替你做事,還要聽你的風涼話。
馬學武第一次知道,裝修就是內戰和外戰同時宣戰。想要一致對外,就得結束內戰。而結束內戰唯一一的辦法,就是戰事的一方必須放棄自己的戰場。馬學武跟李寶莉吵過幾次,就明白了這點。於是他決定繳械投降,全方位退出。那天為買馬桶,李寶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馬學武說,以後你莫問我,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李寶莉說,你嚇哪個?你當我一個人搞不定吧?馬學武說,那最好,我還省心。李寶莉說,你要不摻和,我不光省心,我還如意。馬學武說,好,就這麼決定。
有一天,李寶莉去派出所辦理二代身份證。不意遇到建建也在那裡排隊。李寶莉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他了。兩人便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聊時李寶莉方知建建還沒有結婚,李寶莉的心便騰騰地急跳了好幾下。為什麼跳,她也說不七來。
李寶莉硬是把父母都推到了隔壁,又從口袋裡摸了兩百塊錢,給爹一百,給媽一百,說要玩就玩個高興,莫縮手縮腳,叫劉爹爹瞧不起。劉老頭兒就笑,笑完羡慕道,你屋裡的這個寶莉真是養得好啊。李寶莉的父母便高興地連說,是啊是啊。頭點得像雞啄米。
婆婆的話,一字一字,像磚頭砸在李寶莉頭上。她有些發懵。
幾天後,李寶莉的父親在家裡咽了氣。死前最後一句話是對李寶莉的母親說的。李寶莉父親說,老婆,我娶了你是我的福,我死在你前面,還是我的福。我這輩子都是在享福,真是划得來。李寶莉的母親聽得淚水漣漣。
李寶莉被公婆的話所激怒,她大聲吼道,小寶敢這樣說話,都是你們在背後教唆的。莫以為我不曉得。你們老來喪子,小寶少小喪父,你們怎麼對我read.99csw.com,我都能忍。但小寶要是連娘都不認,我就不能忍。
李寶莉心裏頓了一下,嘴上還是脫口而出,我呢?小寶說,爺爺奶奶由我來養,你就不用再管了。他們的養老送終也由我來操辦,也不消你操心。你去過自己的日子。我不會給你錢的,因為你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應該一點問題都沒有。李寶莉說,我答應過爺爺奶奶,我要對他們負責到底。小寶說,我已經跟爺爺奶奶商量過了,他們都同意跟我,畢竟我是馬家的人。李寶莉說,未必我不是馬家的人?小寶說,是不是你自己去判斷。反正爺爺奶奶的事以後你不用再管。你只當你的這個任務完成了。李寶莉沉默好一陣,方嘆了一口氣,說你們硬要這樣,我也無話可說。
李寶莉開始安排自己的錢路。一是找娘家爹媽和兄妹們湊一湊,小寶考上了大學,他們也應該一個人給點祝賀費吧?二是賣血。在漢正街當扁擔時,常見何嫂一急用錢,就去賣血。雖然用血換來的錢也不是太多,但多賣幾次,也能湊足千把塊錢。最後實在不行,找萬小景借一點。如果這幾條路子都走得通,小寶的學費又有什麼可愁的?
倆人同用一個忍,各揣一份心。李寶莉沒有心思跟萬小景扯閑,便要走。走出門萬小景問李寶莉,你往後怎麼辦?還去批發襪子。李寶莉說,那一點錢,只夠一家人喝水。萬小景說,那你要做什麼?李寶莉說,我在想。萬小景說,乾脆,也去擺個攤,做點小生意。李寶莉說,這個我也做不得。萬小景說,為什麼?李寶莉說,做生意得靠時間磨,我現在根本沒得資格跟時間耗。屋裡老小四口人,現兌現地要錢吃飯,我要的是現錢。一天一結賬最好。萬小景便嘲笑道,做你的秋夢吧。那只有漢正街的扁擔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萬小景看出她的恐懼。這恐懼比她心裏的傷痛更深更重。她抹乾眼淚,輕輕抓住李寶莉的手,幫助她鎮定。萬小景嘆說道,馬學武應該不會曉得。要我說,他為下崗去死,還是你的運氣。萬一哪天他不是為下崗,而是為別的,比方那個事?你的日子又該怎麼過呢!
李寶莉這下子發了傻,像是挨了樓上扔下的一塊磚,腦袋裡嗡嗡地疼。一男一女進旅館幹什麼?又能幹什麼?李寶莉腿軟了,屁股一歪就坐在了馬路牙子上。她只覺得渾身的火苗已經把自己燒化。恍然之問,似乎看得到他們倆人舉手抬腳做著什麼。這個念頭像根鋼針,兇殘而密集地刺|激著李寶莉。
李寶莉的父親埋葬在扁擔山上。站在他的墓前,父親的話頑固地響在李寶莉耳邊,久久不散。這聲音令李寶莉痛苦。李寶莉想,往後會有哪個對我說這樣的話呢?或者,我又會對誰說這樣的話?李寶莉想捕捉這樣一個人,卻發現她的面前一個人影都不見,空空蕩蕩,白白茫茫。這種空蕩的感覺和白茫的氣息迅速掃蕩和覆蓋了李寶莉的身心。她突然就蹲在父親的碑前放聲痛哭起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悲痛到底是為父親還是為自己的心。

十四

馬學武正躺在床上看金庸的《鹿鼎記》。馬學武是大專畢業,他的文化水平,李寶莉除了佩服還是佩服。當初漂亮的李寶莉肯跟其貌不揚的馬學武結婚,就因為這個。好朋友萬小景百般不解。李寶莉說,找個沒有文化的人,生個兒子像個苕,又有什麼用?這年頭,有板眼才有狠。有文化的人智商高,這東西傳宗接代,兒子也不得差。往後兒子有板眼,上大學,當大官,賺大錢,這輩子下輩子都不發愁。反正我的小孩將來又不當雞做鴨,生張好看的臉模子,還不是浪費!
一連幾天,李寶莉心裏都在翻江倒海。若不是萬小景再三叮囑她千萬不要吵架,只留心觀察就是,否則廚房那把菜刀早就架在了馬學武的脖子上,,萬小景說,如果沒有證據,你鬧的結果是自取滅亡,離婚離得比火箭還快。而且真要是這樣子離婚,吃大虧的是你。搞不好你兒子房子一頭都得不到,掃地出門回家跟你爹媽擠著過。

回到醫院,萬小景氣憤不過,跟李寶莉發牢騷說,你這兩公公婆婆什麼德性呀!李寶莉倒想得透,說算了算了,只當我是欠他們的。再說,他們真來了,我還麻煩。萬小景說,老話說,婆媳是天敵,她說怪話我還好想,可是小寶呢,他也夠嗆,一句話都不幫你。李寶莉說,他是小孩子,怎麼說也是我的親兒子,長大了會曉得疼娘。萬小景說,我是真怕你到頭來養了一頭白眼狼。李寶莉說,喂,你少烏鴉嘴。罵天罵地,只不準罵我兒子。
治療費又是一大筆,而且還必須打吊針,李寶莉把身七的錢摸得一分不剩,還不夠葯錢。她沒得辦法,也可說是走投無路,只好給萬小景打電話求助。萬小景說他們剛打完牌,正好她贏了錢,拿這錢過來就是,又說昨晚上寶莉一走,建建也走了。李寶莉趕緊說,你千萬莫去找建建,我不想煩他。萬小景說,這不是煩他,他是貓子掉了爪子,巴不得。李寶莉堅決地說,小景,昨晚上你也看到了,小寶蠻不高興,我不想傷他。萬小景說,你兒子怎麼不怕傷你?李寶莉說他還小,不懂事。反正你莫去找建建,如果你要找他,你就莫幫我,我討飯都不得討到你門口去。萬小景嘆息道,唉,又說狠話。好吧好吧,這是你的命,我聽你的就是。
李寶莉想,燒壞兩個菜又算什麼,明天重燒就是了,何必擺臉色!李寶莉這個人經常是想得到就說得出。李寶莉說,喂,屁大點事,你少給我擺臉色!馬學武說,我一句話都沒說,還不行?李寶莉說,你垮成個馬臉,不比說話還狠些!馬學武說,我要說話,你就說我跟你翻;我不說話,你又說我擺臉色。那你想要我怎麼樣?吃了煳肉苦魚,臉上堆起笑,一口一聲跟你說好吃,誇你做菜水平高?
李寶莉一時啞然。
回去的路上,李寶莉想,馬學武居然已經死掉了八年。
李寶莉在樓前下車,恰好遇到公公婆婆散步回來。李寶莉沒有跟他們作相互介紹。在電梯里,婆婆問,那個男人是哪個?李寶莉說,是小景的朋友。婆婆說,小景怎麼沒有在一起?李寶莉說,小景今天有急事。

十三

電話里的李寶莉有氣無力,像是即刻就要斷氣。萬小景嚇了一跳,心想這傢伙未必得了絕症?也不敢多問,連忙買了袋水果,坐公共汽車都嫌慢,直接打車去了李寶莉的新家。

任旁邊的人怎麼勸說,李寶莉還是咬咬牙決定植皮?李寶莉想法很簡單,一是要趕緊出院,不能再往醫院塞錢;二是要趕緊好起來,以便出門掙錢養家。萬小景說,你公公婆婆有退休金,叫他們先養一下自己和小寶又有什麼不行?你這兒,我養你幾個月也是養得起的。李寶莉說,你養我?你在我面前叫窮叫成那樣,還能養我?萬小景笑說,你也好養,頂多我這個月不去美容院,養你的錢就綽綽有餘了。
倒是小床上的馬學武一夜沒睡著。他想,這個婚姻帶給他的是幸福多呢還是痛苦多?這個問題他以前從來都沒有想過。
一連幾天,李寶莉看見小寶便心如刀絞。
李寶莉說完,開始收拾家裡。她找出拖布,把房間里裡外外拖了兩遍,又拿了幾條幹毛巾,試圖把滲進地板里的水吸出來。新房才住半年,便已不像樣子,李寶莉邊干邊罵,彷彿罵一聲,便吐出了一口惡氣。積攢了三個月的惡氣,真得罵一陣子。就這樣邊干邊罵,忙了個把小時,也沒忙下地。馬學武的爹媽先是默不作聲地聽著,之後便悄然離去。
進到廠里的接待室,裏面真的坐了兩個警察,一個警察手上還拿著一件衣服。李寶莉一眼就認出那是馬學武的外套。李寶莉心裏怦怦地跳得厲害,私底里卻在暗罵,好哇,你馬學武居然又幹這種事,去了一回局子,丟盡了臉,還要搞個二進宮。想到即問,我屋裡馬學武是不是二進宮了?
萬小景看出了她的心動,緊跟著說,如果你擔心小寶接受不了,就先不說。等他上了大學,離開了家,再慢慢告訴他。他成了大學生,肯定也懂事,應該明白做姆媽的人,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
李寶莉刀子嘴菩薩心,說話有點二百五,在街坊很是有名。知道她為人的,個個誇她;不知道的,卻個個背地罵她。但李寶莉不在乎這些誇和罵,我行我素。李寶莉說,我要是天天聽別人的話過日子,我累也累死了。
李寶莉憋著氣,想了又想,卻想不出辦法來修理馬學武。好在李寶莉是個會想的人,既想不出辦法修理老公,就想得出辦法安慰自己。李寶莉自道小景連老公在外面泡妞嫖妓那樣噁心的氣都忍得下,我這豈不比她強得多?
回到家裡,李寶莉關上房門,便軟倒在地。她趴在地板上放聲大哭。屋子的每個角落,都還散發著裝修的氣息。李寶莉原以為這氣息就是幸福的氣息。現在她明白,幸福從這一天開始,永遠永遠與她無關。天昏地暗,李寶莉沒有開燈,她就一直這樣趴在地板上。李寶莉幾乎在黑夜的地板上趴了一夜。
正笑時,李寶莉的父親走到西邊的窗口,這裡是客廳。還沒等李寶莉和她母親的笑聲落音,李寶莉的父親就叫了起來,咿喲,這怎麼得了?
萬小景說完,也不等李寶莉的公公婆婆回應,調頭便走。下電梯時想,老子聽你們兩個講話,耳朵都要生蛆。
站在旁邊的李寶莉突然發現,母親的眼淚不是痛苦,而是幸福。這樣的幸福,她李寶莉曾經有過嗎?或是將來可能會有?

十二

李寶莉的公公婆婆見萬小景來找他們,非常詫異、萬小景也不客氣,說我跟你們把明話先說了。你們不能逼人太甚。這些年來,寶莉靠打粗活來養活一家四口人,完全是拿性命去拼,她沒得哪一天輕鬆過。為了替馬學武孝敬你們,寶莉吃了幾多苦?她跟你們提過沒有?換了人家屋裡的媳婦,早就趕你們出門了,但是寶莉是怎麼做的?你們過生活的錢,全靠她一點一點的做苦力來賺,寶莉說她願意。好,她願意是她的事,我們當外人的也管不著。現在小寶要上大學了,寶莉平常的錢都交給了婆婆,她一下子怎麼拿得出這麼多學費來?好,寶莉還是自己咬著牙解決。但是沒得錢就是沒得錢,咬牙也沒有用。寶莉怎麼辦?只好去賣血。半個月就賣了兩回,她連命都不要了。你們兩老摸著心想一下,你們的錢放在銀行里長霉,卻讓寶莉靠賣血換錢。你們狠心狠成這樣,不怕折壽?就是馬學武在九泉之下也看不過去啊。寶莉畢竟是他的老婆吧?寶莉這些年畢竟是代他在行孝吧?不是今天寶莉走在路上都快昏倒,我也不得來說這些話。你們是知識分子,怎麼做,自己看著辦!
李寶莉抱著被子走出來,拐到小寶房問。馬學武不知道她要幹什麼,跟了過去。李寶莉沒好氣道,我不得害死你爹媽的!家裡這床被子最鬆軟,給老人用。馬學武這才鬆了口氣,心想李寶莉這個人再怎麼嘴狠倒也還是個善人。
李寶莉站在新房的窗口,突然她看到遠處江水的波光。李寶莉吃了一驚,她叫道,小景,你來看!
李寶莉掐了半天太陽穴,以使自己清醒。她一遍遍對自己說,李寶莉你不能衝動!李寶莉你不能站起來!李寶莉你不能闖進去!李寶莉你不能鬧!李寶莉你一鬧你的家就垮了!李寶莉這個男人像你荷包里的錢一樣是屬於你的!李寶莉你不能把你的男人送給別個!李寶莉你三十大幾又下了崗再找一個像樣的男人不容易。還有,李寶莉你萬萬不能讓你的小寶往後身邊沒有親爹。
日子就這麼過了下去。平靜得讓人只看得到安穩的生活,而看不到李寶莉疲於奔命的勞累。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
夜裡李寶莉又失眠了。以往很少失眠的李寶莉近些時卻常常失眠。她滿腦子都是小寶的聲音。這些聲音令她顫抖。她甚至有些害怕小寶。害怕見到他的面孔,害怕聽到他的聲音,害怕觸到他的眼神。李寶莉想,這就是我命|根|子一樣的小寶嗎?是我懷胎十月艱辛生下來的親骨肉?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親兒子?
心裏正被這事刺痛的李寶莉猛然呆住,她望著小寶一時沒有轉過神來。小寶說,我講的話你聽清楚了沒有?要不要我再重複一遍?李寶莉這才反應過來。李寶莉說,你是要趕我走?小寶說,不是。我是在跟你商量。不過,也沒有什麼可商量的,爸爸死後,我是房主,我有權利處理自己的房子。這屋裡的東西,除了爸爸的照片,其他的,你都可以拿走。
一夜之間,馬學武就白了頭髮。一夜之間,馬學武就在廠里臭不可聞。
李寶莉被父親說得心跳,她忙站在母親身邊,瞪大眼睛細看樓下的條條大路小路。看完說,真話的,有點像萬丈光芒。母親說,是不是?看風水得是哪個來看。運道好的人,看見的是萬丈光芒,運道差的人看到的是萬箭穿心。像你爸爸的運道一直往下走,他怎麼能看得見這新樓的萬丈光芒?
有一天是個周末,颳起了大風,客商極少,店鋪也都關了門。李寶莉回家就要早一些。平素這時,李寶莉到家,家裡老小晚飯都已吃過,公公在屋裡輔導小寶做功課,婆婆在客廳看電視。廚房裡婆婆在打理,李寶莉的飯菜都已留在了那裡。通常婆婆留什麼,李寶莉就吃什麼,她也從不講究。有時候,李寶莉想要看一下小寶,跟他說幾句話,婆婆就說,小寶功課蠻緊,正在用功,你莫打擾他。李寶莉一想也是,孩子的學業是頂級大事。所以李寶莉回到家幾無跟小寶說話的機會。
在沉沉的暗夜裡,李寶莉躺在床上,想著母親給的這個忍字。心道,是啊,要忍。累要忍,苦也要忍;窮要忍,煩也要忍;憤怒要忍,委屈也要忍;傷心要忍,悲痛也要忍。就連仇恨,也要忍。我痛恨你馬學武,是你毀了我的生活,我要忍;我有罪於你馬學武,因為我也毀了你的人生,我還是得忍。萬事萬物,除了忍,又還有哪個字對我更加有用呢?
李寶莉呆掉了,腦袋瞬間一片空白。她並沒有哭,只是茫然地望望警察,又望望副廠長。半天才說,他跳橋做什麼?老一點的警察說,你老公跳橋自殺了,屍體一時還沒有找到。副廠長急切道,嫂子,你要扛住啊。學武的爹媽還不曉得。
一天清早,李寶莉起床,她打著哈欠,進到衛生間。在鏡子里,她看到了自己。臉龐黧黑,皮膚粗糙,眼睛血紅。因為上火,嘴角正在潰爛,頭髮長期沒有好好護理,絲干無光,一蓬亂草般堆在頭上。李寶莉被自己的樣子嚇著了。她想,李寶莉呀李寶莉,就你現在這副樣子,你憑什麼還想找男人?建建腦子裡是以前的李寶莉,他想要見到的也是以前的李寶莉,而不是漢正街的女扁擔李寶莉,更不是你這個人老珠黃,面孔粗糙的李寶莉。無論如何,李寶莉想,嫁人這件事,離她的生活還很遙遠。
李寶莉穿著雨披在麻麻的細雨中疾行,她要送一批塑料袋到江邊碼頭。一邊走一邊想,小寶的車恐怕已經過了江。小寶多半已經進到宿舍。小寶可能也見到老師。小寶的房間不曉得住了幾個人。小寶的墊絮不曉得合不合適。小寶會不會跟他的同學合得來。小寶吃食堂的飯不曉得合不合胃口,李寶莉帶著滿腦子的小寶,深重地奔走。
那天李寶莉也被叫去了廠里。她靜著心聽副廠長講述過程,臉上無一絲笑意。都知道李寶莉的厲害,以為她會大大發作一通。卻不料,沒等副廠長說完,李寶莉便說,不消細講了,男人嘛,哪個不拈花惹草?有人跟他,是他有魅力,只要我不介意,不就得了?李寶莉一派大家風度的鎮定,不僅令副廠長瞠目,也令馬學武感動萬分,心想真正是自已對不起老婆李寶莉了。廠里人聽說這事,個個訝異。男人們便讚許地議論說,馬學武的那口子,平常像個惡雞婆,可是大事當頭,還真是深明大義。李寶莉聽到這話,心道放你媽的屁!
沒有人對她的這番話作出回應。
人多,馬學武沒跟她頂嘴。
李寶莉和小寶趕到家裡,公公已經在樓上副廠長的幫助下,把婆婆送去了醫院。李寶莉替小寶備好了乾衣,讓小寶在家洗個熱水澡,然後囑小寶安心學習,自己便踩著自行車往醫院里趕。
沒有人知道,生活中這樣隨意的時刻,也深深地定格在小寶的記憶之中。
事情卻硬要拗著李寶莉的意願來。馬學武穿過小街,拐進另一條窄巷。李寶莉跟著一拐彎便大吃一驚,馬學武身邊居然多了一個女人。那女人穿著連衣裙,一隻胳膊挽住了馬學武的手臂,風擺楊柳般,與馬學武相依而行。李寶莉甚至不曉得這個女人從何冒出,她只覺得「轟」一下,身上的血就衝到了腦殼頂上,當即便想衝過去抓住馬學武一番廝打。幸虧那一刻,她心裏混亂得一步都走不動。
小寶畢業典禮那天,學校要照相。爺爺奶奶一身打扮跑去了。李寶莉打電話問萬小景,說我也想去,但是我怕小寶不高興。萬小景便罵她,說你是他的媽而不是他當你的媽!放下電話,萬小景便打車找到李宅莉,拖著李寶莉一起過江去了武昌。車到武大門口,李寶莉看到了綠森森的珞珈山,心裏激動,突然就叫了停車。不等萬小景問明原因,她便跳下了車。萬小景付完車費,跟著下來,拖著她問,你怎麼回事?李寶莉說,我還是不煩他算了。免得兩下里都不開心。萬小景一屁股坐在路沿上,說這是你的命,李寶莉。
事到這一步,馬學武也無可奈何。
一個麻友說,這兩個人,真是天生的一對。連笑都蠻合拍子。萬小景說,是呀,他們一個沒得老婆,一個沒得老公,蠻好。不把他們捏到一起,真是對不起老天爺。
李寶莉說完這話,又號啕出聲,哭得撕心裂肺,還伴著一聲聲乾嘔。萬小景見她如此這般,自己也忍不住掉淚。覺得女人這一生真是說不清,李寶莉這樣的強人,在家裡對馬學武七凶八吼了多少年,結果這個快被她吼傻的男人說一聲要離開她,她居然還哭得天昏地暗,肝腸寸斷,彷彿整個世界都沒有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高中生小寶的個子長得比李寶莉高出一個頭。小寶的骨架也很漂亮,身材修長,寬肩窄腰,走出去,不光逗引小女生回望,一些大女孩也忍不住想看他幾眼。有一回,一個電視劇要挑個俊美少年去演主角,星探偶然見到小寶,居然問小寶肯不肯去演戲。還說F4就是這樣挑出來的,演紅了,賺了老鼻子錢。結果被小寶的爺爺一頓呵斥,擋了回去。如果小寶的了不起只是外表,這份了不起也沒什麼了得。要命的是小寶的學習成績在班上永遠第一。小寶原本就是重點高中的理科快班,若是全班第一,也就差不多是全校第一。在漢正街,李寶莉歇下來,跟人閑聊,三句話就要繞到小寶身上。一說小寶,人人都羡慕李寶莉。都說李寶莉現在的辛苦值得,將來遲早要跟兒子吃香喝辣去。又說將來享福了,跟兒子來漢正街打貨,請我們當扁擔,每趟記得多給幾塊錢。李寶莉但凡聽此一說,便會朗聲大笑。笑完說,我兒子還會到漢正街來買這些便宜貨?說笑話吧!我兒子要去就去新世界,有錢人只會往那裡奔。李寶莉也沒有去過新世界,但是她有萬小景這個富婆朋友。萬小景身上穿的,脖子上掛的,手上戴的,據說都是在新世界買的名牌。
相同的日子,就像一本寫了相同文字的書,看了第一頁,後面便不消看。隨手翻幾下,一本書就翻完。李寶莉的日子也因為簡單而翻得飛快。
李寶莉癱軟下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號哭。邊哭邊說,就算他不曉得那個事,我也曉得,他是我害死的。他到死都在恨我。小景,我是個殺人兇手。我殺人沒有帶血,也沒有眨眼。
李寶莉的父親原本在碼頭當起重工,有一天出了工傷,砸斷了腿,就被內退回家。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再說了,做慣事情的人也閑不住,於是李寶莉的父親就自學成才,跑到路口給人補自行車胎。雖然掙不到幾個錢,但手上有活兒干,人沒白活。李寶莉的母親成分硬,早先在針織廠還當過革委會的主任。每有大事,就登台講話,聲音硬硬朗朗,很給人提氣。可是「文革」一結束,廢掉成分,時興文憑,李寶莉的母親講話的機會就越來越少。慢慢地,便沒人記得要請她講話,走在廠里的馬路上,連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沒有。再後來,李寶莉的母親也下了崗。工人就是工人,做什麼事都響噹噹。李寶莉的母親回家第二天就跟著鄰居張婆婆一起去菜場賣魚。斤是斤,兩是兩,一分小錢都不貪。李寶莉的母親常說,我是什麼人?我是工人。不能堂堂地做官,總歸我還要堂堂地做人吧?
李寶莉在婆婆的床沿邊趴了一夜。婆婆其間起來解了三次小溲。頭一回起來見是李寶莉,便問了一句,你公公呢?李寶莉說,回去招呼小寶了。婆婆說,是小寶找你回來的?李寶莉說,是的。婆婆說,我的孫子真是個乖伢。便不再說什麼。
李寶莉的父親這時才覺得自己的話說了也是白說,便嘆了口氣,說我當然是想讓她高興,但是風水就是這樣擺著,未必要我說假話?李寶莉說,現在不興講這些迷信,有新房子住就是福氣。
萬小景說,寶莉,人有蠻多種活法,你不必非要自己按一種方式去活。你只要對得起馬學武的爹媽,對得起小寶,其他的,又算得了什麼?
幸福便順著些思想一直流進骨頭裡。
李寶莉眼眶裡的淚水,全部都退了回去,一滴也沒有流出來。但旁邊的人都被她的臉色所嚇著,以為她要瘋掉。其實她的內心剎那間只剩下了一個內容,就是怨恨。
晚上,李寶莉剛上床躺下,小寶闖進來。李寶莉忙起身說,快過來,坐一下,姆媽蠻想跟你說說話。小寶說,我的作業還沒有做完。李寶莉說,哦,那你就好好做作業吧。小寶說,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李寶莉說,你說你說。你的話就是姆媽的最高指示。小寶說,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了男人?李寶莉怔了一下,說沒有呀。我哪裡忙得過來?小寶說,那就好。我告訴你,如果你在外面找了別的男人,你就跟我們馬家一刀兩斷。我們一分錢都不會要你的,我立馬出門打工,爺爺奶奶由我來養老送終。你莫以為離了你我們就活不成!
萬小景陪著李寶莉哭。李寶莉哭多久,她就哭多久。因為萬小景知道,哭過這一場后,李寶莉就再也不會哭了。她沒有了哭的心情,也沒有了哭的力氣,甚至根本就沒有了眼淚。
回到家來,李寶莉的臉色卻也不是好看的。李寶莉在外面說得好,在屋裡卻沒有放過馬學武。馬學武覺得這樣也算難為了李寶莉。你還指望一個女人遇到這種事真能夠心平氣順?所以馬學武門知自己要夾著尾巴做人。只是夾的時間長了,馬學武內心開始異化。首先馬學武不敢說菜好吃還是不好吃。他一開口,李寶莉會說,你去叫那個野女人做給你吃好了。馬學武也不敢看電視劇,因為電視劇總有風流男女不下不凈的事。每看到此,李寶莉就問,那個野女人怕不也是這樣勾引你的吧?馬學武一生都很順,這事就是他最大的傷口,馬學武一直想讓它趕緊結疤,可是李寶莉卻偏不。她彷彿每天都要撕開來探頭看上一看,以致馬學武見到李寶莉心裏就緊張。最要命的是夜晚,李寶莉每每想要與他親熱,他都無法放鬆一個月難得有一回成功,氣得李寶莉幾次要跟他打架,因為被抓現場時,他正在打亨員的身上,驚嚇過度,從此不振。李寶莉罵道,未必非要野女人,你這個傢伙才硬得起來?這時候的馬學武想到小寶床上躲避一夜的勇氣都沒有了,因為那樣李寶莉就會說,你就這麼嫌棄我的床?
茶館就在馬路對面,家常似的裝修,茶卻不便宜。一杯端上來,一看葉子就知不是新茶。李寶莉自己心裏,正是見什麼都煩的時候。心道老子正倒霉,你居然還來宰老子一刀。想罷一拍桌子說,就這種茶,你們還敢賣18塊錢一杯?端茶的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燈,還嘴說,我們從來就是這樣,你喝不起就莫來喝。
李寶莉的公公婆婆還有小寶,都沒有到醫院來過。婆婆大病初愈,不便出門,公公說是要照顧小寶和婆婆,也不便過來。李寶莉擔心家裡,不曉得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怎麼在過,便讓萬小景過去看看。結果萬小景去的那天,家裡老小一三口人正在喝排骨湯。萬小景說,寶莉還擔心得要命,其實你們比她過得好多了。婆婆說,哪裡好?我把退休金都拿出來貼生活了。萬小景說,錢嘛,發給你就是拿來用的,貼自己的生活也是應該。婆婆說,真是巧板眼,我不病她也不傷,我一病她連忙就傷了。萬小景真是替李寶莉氣得咬牙、萬小景說,婆婆,您的時間算錯了,是寶莉的腿先受了傷,婆婆才病的。小寶說,萬阿姨,你少說兩句不行?萬小景說,小寶,醫院躺倒不能動的,是你的親媽,你有沒有搞清楚呀!
火化的那天,李寶莉帶著小寶去了火葬廠。李寶莉的爹媽也去了。他們寸步不離李寶莉,生怕她有個什麼閃失。李寶莉說,爸爸,姆媽,你們放心,我不得像馬學武這樣窩囊。馬學武的幾個朋友還有副廠長也去為馬學武最後送行。馬學武的爹媽沒有現身。他們倆人一獲悉馬學武自殺的消息,齊齊倒下,被送進了醫院。
本來李寶莉滿心是火,但她到底沒想過要對婆婆發飆。婆婆這麼一說,李寶莉的火頭一下子躥了出來。李寶莉說,你說得輕巧,你賠錢。你這千把塊錢賠什麼賠?地板多少錢?鞋多少錢?小寶的衣服多少錢?我裝修房子費工費力多少錢?你有錢,有錢就自己買新房子住呀?跑到我屋裡來幹什麼?
鄰床是個老太太,被自行車撞斷了小腿和兩根肋骨,也在打吊針。守夜的是老太太的兒子。老太太要解溲時,兒子一個人弄不過來,李寶莉便上前幫忙。老太太的兒子見李寶莉一瘸一拐還通宵招呼婆婆,便很感嘆,說你婆婆攤到你這樣的媳婦也是福氣。李寶莉便說哪裡哪裡,這是我當做的。那兒子便說,不是所有的媳婦都認為招呼婆婆是她當做的事。李寶莉便想,如果馬學武活著,遇見這樣的事,我也會來嗎?
這天的晚上,李寶莉早早把兒子弄上床,然後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套上馬學武穿破了的舊T恤,湊到老公馬學武身邊。
小寶剛滿九歲,是個二年級的小學生。
萬小景沒有聽懂李寶莉的意思。李寶莉想,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我自己一個人懂得就行。
放下電話。馬學武想想覺得不對勁。他沒有去廠里,直接拐去小街的「人間仙境」旅館。才過去不足一年時間,「仙境」自然還是老樣子,馬學武卻覺得自己已然過掉了一生。
馬學武的爹媽立即變了臉色,聲也不敢吭。李寶莉有幾分得意,心想我連你們兩個老傢伙還鎮不住?想罷又說,我老實講,你們想要我不甩你們兒子,想要你們兒子孫子好生過日子,最好走得遠些,回老家租個房子住,我貼點錢都可以,你們只莫把我的日子搞得雞犬不寧,弄得我們過不下去。
小寶繼續說,我買房子的首批款不夠,我打算把這處房子賣掉,所以,你得自己到外面找地方住。
但是小寶的話卻讓李寶莉倒吸一口冷氣,這冷氣一直穿透到心。
爸媽,對不起。兒子不孝。不能為你們養老送終,還要求你們幫我照顧好小寶。
李寶莉說,趕緊結婚吧,找個好女人好好伺候你。建建笑了笑說,想伺候我的女人多的是,但是我卻只想去伺候一個女人。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有點怪?李寶莉便笑,說的確是怪。建建說,你不想要人伺候?李寶莉說,想是想,只不過沒有那個福氣。建建說,福氣就擺在你面前,看你敢不敢去拿。
有一天,李寶莉的母親到漢正街來看了她一回。見到李寶莉正一根扁擔挑兩麻袋貨,汗流浹背地朝小河邊疾走。連跟她說句話的空都沒有。李寶莉的母親熱淚盈眶。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我有你這個姑娘,是我的福氣。我蠻自豪。人不怕窮,怕的是不硬氣。骨頭裡有硬氣,日子再過得慘,心都不慘。李寶莉說,姆媽,你曉不曉得,當初馬學武在外面跟別個女人相好了,要找我離婚,我覺得自己蠻慘。現在他死了,我倒沒得這份慘的感覺了,心裏還蠻踏實。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你要守好這個踏實,這不容易。李寶莉說,我信你的,姆媽。
李寶莉沒聽見馬學武的話,九_九_藏_書她笑嘻嘻地朝馬學武身上貼,又拉過馬學武的被子,蓋住自己的身體,說今天我拉小景看我們的房子了。小景也說房子好。馬學武說,嗯。李寶莉說,你曉不曉得?從我們房間的窗子可以看到長江咧,看得蠻清楚。馬學武說,曉得,我特意點的這套。李寶莉說,小景也說這套房子太好了。還說你的八字好,把我的運道也改好了。本來我的八字蠻不好的,小時候算命先生就說過這個話。我這輩子硬是沾了你的光。馬學武說,她現在曉得說人話了?以前是怎麼反對你跟我結婚的?這個勢利眼。我要不當廠辦主任,她看我都沒得好眼色。李寶莉說,喂,莫這樣講呀,小景是我的朋友,她當然要替我考慮。馬學武說,她替你考慮?她還不是想你嫁給她那個乾哥哥。你要是聽了她的,結果怎麼樣?那老兄吃牢飯,你還不是跟著守活寡。李寶莉說,這是哪八百年前的事,還提它幹什麼?馬學武說,那你就莫跟我提萬小景。她這種人呀,我看見她就煩。李寶莉不高興了,說放屁!她哪點惹了你?馬學武說,她是沒有惹我,但她做的事惹了我。看她那個老公,賺了幾個小錢,天天在外面嫖。左包一個女人右包一個女人,小景不曉得?曉得了還容他?圖什麼?不就是圖他的錢。未必你們女人離了男人的錢就不能活了?就算換套行頭去當「雞」,也比受這口窩囊氣強吧?
天快亮時,李寶莉自己也昏沉沉了起來。她的臉通紅的,人也有些恍惚。鄰床老太太的兒子看了看李寶莉,說你是不是也病了?李寶莉說,我可能是腿子發炎了。然後簡單地把自己的腿受傷並縫了八針尚未拆線的事講述了一遍。那兒子驚道,你線都沒有拆,昨天淋了雨,你就沒有管它?李寶莉說,是啊,哪裡顧得上。那兒子說,你趕緊去外科看一下,你要再不管,搞狠了,鋸腿子都說不定。
小寶在大四時,曾經到一家合資公司實習了幾近一年。憑自己的能力,小寶為那家公司解決了不少問題。公司老闆非常欣賞小寶,一聽小寶不打算讀研,便力邀小寶加盟他的公司。工資從月薪一萬起步,以後逐年上漲。
李寶莉氣得一口血噴在了自己的腳背。她進到衛生間,用水衝著腳上的血跡,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李寶莉怎麼也想不通,這個面孔冷冷言語也冷冷的年輕人會是她的親生兒子。
李寶莉還手機給店鋪老闆。店鋪老闆也算聽清了她的電話內容。接手機時說,講這多廢話,有什麼用?寶莉,跟你講,有些人到這個世上,生來就是還債的。蠻簡單,上輩子欠別人的,這輩子得還。想清了自己是個還債命,心裏就有了底。外人也好,里人也好,又有什麼關係?把債還完,走你的人!你要是慪氣,想不開,那隻會欠得更多。寶莉,這輩子你的債如果還不完,接替你轉世的人還得替你還。
李寶莉的老闆說,這狗日的不講誠信,講好這個月多賣兩包,結果連人都不露面。萬小景有些奇怪,覺得這不像李寶莉,便打了個電話。
馬學武就這樣離開了他的工廠。
現在馬學武居然句句跟她頂,而且連她的好朋友小景都罵,真是翻了天。這叫居家過日子一直打勝仗的李寶莉如何承受得住?更受不住的是李寶莉不能再去掐馬學武。因為馬學武早已不在灰蓬蓬的車間幹活,而是當了廠辦主任。開口閉口要去接待局裡的領導。她李寶莉再蠢,也得為馬學武顧這個面子,否則臭名遠揚的只會是她李寶莉。
副廠長用廠里的小車,把馬學武的父母從醫院接回到家。
小寶說著說著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繼續說,我曉得這件事後,我恨不得跟你拼了。但是我不想爺爺奶奶再受到傷害。而且,我也不想輕易放過你。你欠爸爸太多,你吃苦受累養我們,這是你應該的。你要了爸爸的命,你就得替他盡責。所以我不想說,我忍著。我已經忍了六年。我本來想一輩子忍下去,讓它成為秘密,現在你倒來逼我。那好,我就說給你聽。不過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再說第二遍。因為我不想讓爺爺奶奶再傷一回心。官司你要打就去打,誰輸誰贏,難得說。
這時候的李寶莉已經挑貨去了。知情的人說,李寶莉的貨是送到王家巷碼頭的,要不一下就會轉來。萬小景說,她情緒怎麼樣?知情的人說,蠻好呀,只要寶莉一來,滿街都能聽到她的笑聲。
小寶初八就要上班。初七的晚上,小寶背著李寶莉的公公婆婆對李寶莉說,跟你說個事。李寶莉說,蠻好,跟姆媽一起坐一下。嫁嫁今天在電話里誇了你半天。小寶說,小時候嫁嫁經常帶我玩,嫁嫁的恩情我是不會忘記的。
這件事李寶莉最後依了馬學武。
小寶終於高考結束。標準答案出來后,老師幫助小寶算分。一算下來,小寶的成績幾乎能達700分。老師高興得要命,大聲說,百分之百進清華!小寶回到家裡,又跟爺爺一起核對了一遍,爺爺也高興地說,進清華百分之百。

十六

日子就這麼平靜如水地過。只是無人知道,李寶莉的肩上磨了多厚的繭子,也兀人知道李寶莉一共賣了多少血。
電話那頭的萬小景硬是被她說醒了。她大聲叫道,李寶莉,你這個苕貨!你想當這個屋裡的救世主,別人卻只拿你當個長工。你曉不曉得啊!
道理簡單,想通它很容易。生活卻很複雜,容忍它卻不是易事。
夜晚,月涼如水。公公婆婆都在醫院里輸液。兩個人住在同一間病房裡,不時長一聲短一聲地號哭,聲音凄厲哀傷,如剌如刀,每一聲都將李寶莉堅硬的心洞透。
李寶莉想得到就能做到。快到下班時間,她把小寶往娘家一送,直奔馬學武的工廠。廠門口擺著幾個雜貨攤點,李寶莉假裝買東西,眼角卻是在往廠大門瞟望。她想看看馬學武到底是跟哪些人一起出去應酬。
李寶莉中午正在吃盒飯,突然看到馬學武工廠的副廠長。李寶莉說,找我還是買襪子?副廠長苦笑了一下,說找你。李寶莉說,有什麼事?副廠長說,你跟我一起到廠里去一下。李寶莉怔了怔,說未必又跟那個女人搞上了?副廠長沒有回答她。
馬學武在長途汽車站找到他的父母時,已是晚上11點半。容顏蒼老的爹媽相互依靠著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打盹。馬學武心頭頓時湧出萬千的酸楚。眼淚也如水庫開閘,止不住,嘩嘩地往外流。馬學武這輩子還沒有像這樣流過眼淚。

小寶堅持第一志願要報武漢大學,不光學校老師反對,李寶莉反對,就連他的爺爺奶奶也加入了反對人群。小寶卻態度堅決,執意要留在武漢。李寶莉急得手足無措,跑去跟他的老師商量。老師說,小寶這孩子很懂事,是不是他擔心到北京去的學費和生活費加起來開支太大,家裡負擔不起?李寶莉想了想,覺得不太可能是這個原因。可是又一細想,覺得如果真的是這個原因,那她就太高興了,說明小寶真是懂事。老師希望李寶莉跟小寶好好談談,而且說。像馬小寶這樣的人才,不讀清華實在可惜。
何嫂剛剛挑貨回來,渾身上下濕透,見李寶莉就罵天,狗日的老天爺一泡尿屙得這麼猛,今天水太大,把人淋得像個鬼,不做了不做了。李寶莉說,我不是來找你挑貨的。我要當扁擔,你得引我入門。何嫂的嘴立即咧開來。只幾秒,她緩過神,說我曉得我曉得。你男將的事我都聽說了。跟你說個情況,你也莫氣。這年頭,跳河的弔頸的喝葯的割脈的,男將比女將多。完全是陰陽顛倒,你說是不是邪得很?李寶莉說,不稀罕!他們男將不行,拉倒。這世道光我們女將也撐得起來。何嫂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拍完似乎還不盡興,又連續拍了幾下,邊拍邊說,你講得好,講得好!我就喜歡聽這個話。我一個女將,當扁擔,賺的錢不比男將少。憑么事?我勤快,我吃得苦,我負責,我過細,我還不抽煙不喝酒,我身上乾淨,沒得臭味。何嫂說著大笑起來。笑完說,不是吹的,客商情願找我。說完她捏了捏李寶莉的膀子,說你也可得。你不是那種嬌氣的城裡人。你干這行幹得下來。蠻簡單,回去備一根扁擔,兩根繩子,就結了。夜晚要不要住這裏?
李寶莉笑了笑,沒有像平常那樣跟萬小景頂嘴。她的心卻已經鬆動。她想,為什麼我就不能兩頭都顧上呢?既照顧好家裡的老小,又讓自己有個著落。我白天可以去幫他照看酒吧,也可以每天像當扁擔一樣,帶現錢回去交給婆婆。如果那邊需要,晚上我還仍然可以住在那邊。這樣的方式,一點也不破壞公公婆婆還有小寶的生活習慣。但是對於我來說,卻是一切都得到了改變。我不用再風裡來雨里去討生活,也不用忍受那些無端而來的呵斥和辱罵。

這樣想過後,李寶莉心裏舒服一點。夜晚一個人睡在大床上,卻也沒有失眠,呼嚕照樣打得嗡嗡響。
馬學武的筆跡李寶莉很熟悉,以前他就是用這樣的字給她寫過許多情書。那些多情的文字曾經一次次讓李寶莉感動得落淚。她撫摸著那些字因而認識到世上有一種最美好的東西,它叫愛情。
李寶莉這個人就是會想理,想通了,嘆口氣,認下了。
外面下著麻麻細雨,李寶莉端著木盤到公用水管洗清衣服,聯想到自己家裡過些天不僅有單獨的水龍頭,而且還會有洗衣機,心裏越發覺得自己活在這世上是多麼幸福。這幸福散發開來,就變成渾身使不完的力量。
馬學武掉頭便走。剛放學回家的小寶跟了上去。小寶說,爸爸,我也要去找爺爺奶奶。馬學武說,小寶乖,爸爸一下子就回來。李寶莉走過去一把揪住小寶,說回來!他找他的爹媽,關你什麼事!小寶狠狠地瞪了李寶莉一眼,大聲說,我喜歡爺爺奶奶,我就要找他們。李寶莉氣得舉手便打他一巴掌。李寶莉說,你個小雜種還跟我犟嘴?小寶嗚嗚地哭著,回到房間。
吃飯時,小寶雖然沒有跟李寶莉說話,但卻大口大口地吃得蠻香。李寶莉說,多吃點,把身體調養好,爭取考個好大學。小寶沒作聲。李寶莉說,我做牛做馬,累死累活,就只一個目的,要讓你將來有個好前程。現在是你的關鍵時候,你一定要放下擔子,搞好你的學習。婆婆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幾時要你來操這份心了?李寶莉說,我是他姆媽,我應該多多關心他才是。馬家將來就靠他來撐門面了。小寶淡淡地說,既然是我們馬家的事,就不用你多嘴。李寶莉怔了怔,說你這是什麼話!我在馬家養老撫小,是馬家的媳婦,更是你馬小寶的親媽。小寶仍然淡淡地說,這是你該做的。其他的,都與你無關。李寶莉有點惱了,說你放屁!你怎麼跟長輩說話的呀?李寶莉的婆婆連忙替小寶撐腰,說你這算什麼長輩,開口就講粗話。長輩要有長輩的樣子,才得小輩尊重。李寶莉的聲音放大了,說小寶講的話,你們也都聽到了。他這是什麼意思呀?要把我開除馬家?小寶說,你聲音小點行不行?你跟奶奶說話像晚輩跟長輩說話嗎?我跟你講,你要是吼了奶奶,我會對你不客氣的。李寶莉一口惡氣湧上心頭,她說,你有什麼能耐對我不客氣?小寶說,我只想告訴你,雖然你生了我,但是你不配當我的媽。
其實李寶莉除了喊叫一通,又能怎麼樣呢?兩房一廳三口人住住還可以,加上二老,怎麼也都擁擠。李寶莉坐在床上想了又想,想著生氣,氣完又想。這是馬學武的爹媽,是她的公公婆婆,留他們住養他們老,是兒子媳婦天經地義的事。他們沒處可去,你不能趕他們走;他們要吃要喝,你不能不做;他們老了沒有能力,你不能不照顧他們。你是媳婦,你嫁給了他們的兒子,這就是你的命。
兩個女人且說且鬧地走到街上。滿街都響起她們歡快的聲音。

十一

萬小景嚇得心驚肉跳,拿話筒的手都打抖。話也沒有聽完,甩了電話就往外奔,披肩也忘了帶。萬小景想,完了,肯定是李寶莉不小心透露了她捉姦的事。
李寶莉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在這個家大吼小叫了。似乎馬學武走了之後,她就收斂了自己的脾氣。她天天記得母親送給她的那個字,忍。現在,她卻不忍了。李寶莉對自己說,我是忍無可忍。
小寶,對不起。以後的算術題全都要靠你自己做了。
小寶的話,讓李寶莉出了一身冷汗。
幾分鐘后,笑容滿面的李寶莉走進「人間仙境」旅館。抬腳進門間,她覺得自己笑得像個機器人。李寶莉徑直走到服務台。
但是李寶莉同樣也對自己說,李寶莉這口氣你不能咽下去!李寶莉你不能巴掌打到臉上也不還手。李寶莉你絕不能好死。這對狗男女!李寶莉你不能讓他們在人間仙境享福,自己卻在人間地獄痛苦!李寶莉你要是有板眼,得把他們放進地獄里去。李寶莉當他們對你無情的時候你要比他們來得更加無情。
李寶莉下班到家,一看滿屋的人,頭皮都麻了。再一細看,馬學武已經把小寶的房間騰出來讓給他的爹媽住。李寶莉一股氣就衝上腦門。李寶莉想,你好歹也問我一聲吧?李寶莉噔噔幾個大步走進自己卧室,叫了聲,馬學武,你過來!
有一天,李寶莉突然發現小寶不管她叫姆媽。跟她說話,也只是低著頭,嗯呀幾聲,難得從嘴裏吐出幾個字。李寶莉不解其故,不知他是偶然還是特意。於是留心觀察。這一觀察不打緊,李寶莉意識到小寶竟是特意。非但不叫她,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小寶還沒滿18歲,本當是眼睛明亮、陽光滿面的英俊少年。但李寶莉卻在小寶臉上看到他一臉的陰鬱,眼光流轉間,沒一點快樂。
回家時,走在路上,李寶莉想,這才是我的親人啊。親人就是,哪怕什麼忙也幫不了,說出來的話,卻能暖和你的心。
馬學武下班回家,見李寶莉跪在地上給地板吸水,家裡一片狼藉,不解其故,忙問,出了什麼事?李寶莉沒好氣道,你問你的爹媽呀!都是他們乾的好事!馬學武在兩個房間看了看,沒有見他的父母,說我爸爸姆媽呢?李寶莉說,我曉他們死到哪裡去了?你看到沒有?地板都泡變形了!馬學武說,你是不是罵了他們?李寶莉說,我罵他們打鬼呀,我罵他們的兒子還差不多。馬學武說,那他們怎麼不在屋裡?李寶莉說,腿在他們身上,他們要出門,我管得著?他們又不跟我打報告。
睡覺前,李寶莉去上廁所,坐在馬桶上,木質的馬桶圈,緊貼著皮膚,涼悠悠的,恍然人在天堂。自打她學會自己如廁,就是在公共廁所蹲坑。幽暗的燈光,身後的臟紙,溝里的蛆蟲,腳邊的污漬,她都司空見慣。臭味濃得嗆人,她也覺得十分正常。而現在,她的新廁所,居然一絲臭氣都沒有。李寶莉甚至沒有想過,廁所也是可以不臭的。於是她對自己說,這樣的好日子是馬學武給的,再怎麼樣,我都要好好待他,絕對不能再跟他吵架了。
馬學武穿好衣服下床時,李寶莉業已啃著饅頭,出了電梯。馬學武的心情很不好。儘管李寶莉早起出門,走到門口又踅回床邊替他掖了下被子,馬學武卻沒有半點感動,倒是冷冷地想,這個女人怎麼這樣沒心沒肝。昨天那麼兇惡,今天又來賣乖。想完后,打字員溫柔的神情浮出腦海。自打出事後,他跟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萬小景開門見到失魂落魄的李寶莉,驚嚇萬分。不知道她又出了什麼事。讓進屋裡,給她遞茶倒水,漫無目的地安慰了半天,李寶莉都說不出話來。直到半夜,李寶莉才開腔,話說一半,竟是放聲號哭,直哭得天昏地暗。令萬小景想起許多年以前的一個下午,那一次是馬學武提出來要和李寶莉離婚。
李寶莉見到她母親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個老闆裹筋。得很,請半天假,嘴皮子磨得起繭。李寶莉的母親說,那是。老闆就得這樣當,要不生意怎麼做得出來?李寶莉說,咿喲,你還幫他說話!李寶莉的母親笑道,換了我,怕是這個假都不得批給你。你那個老闆,還算好心。李寶莉也笑了,說好心?還得多賣十包襪子,一百二十雙呀!他硬像個周扒皮。李寶莉的母親說,叫小景買。反正她老公的錢不花光也拿去玩女人了。李寶莉的父親一邊瓮聲瓮氣地說,你們倆,真是,像強盜,要別個小景當冤大頭不說,還要損人。說得李寶莉的母親和李寶莉當即大笑。
轉眼小寶就進入了高考階段。小寶爭氣,學習成績好得不得了,學校有個「火箭班」,個個都是強人,但是不管大考小考,小寶也都從未掉出前三名。曉得的人都說李寶莉孝敬公婆硬是有好報,苦是苦,但是把兒子養成了一個天才,苦得也值。李寶莉一聽這話就高興,臉上的笑堆得層層疊疊。
李寶莉的婆婆出院時,李寶莉卻住進了醫院。
冬天的時候,小寶給自己買了件皮夾克,模樣越發英俊帥氣。每次回來,他都會跟爺爺奶奶有說有笑,只是見到李寶莉卻依然神情淡然。除了找李寶莉要錢,其他時候,他基本不跟李寶莉搭腔。其實李寶莉做扁擔的錢是無法滿足小寶的大學生活之需的。有一次放暑假,小寶要跟同學去西藏旅遊,找李寶莉要錢。李寶莉一下拿不出,急了,就又去賣血。賣血是世上快速來錢的最好辦法。從這之後,李寶莉每隔一兩個月就去賣一次。只是,李寶莉不再把自己賣血的事告訴任何一個人。
李寶莉一抬眼,看到迎面而來的萬小景。李寶莉便笑,說原來是她呀。還跟我玩一把韓劇的小把戲咧。也是,的確只有她會顧到我。說時李寶莉眼眶有點濕濕的。
李寶莉的婆婆一聽小寶的話,抱著小寶的腦袋就哭,說我的乖孫孫呀,奶奶曉得你的心,但是你的前途還是要緊啊。小寶說,奶奶你放心,在武大讀書一樣有前途。我還可以每個星期回家看望爺爺奶奶。我要吃奶奶煨的排骨湯。李寶莉的婆婆趕緊說,好好好,奶奶今天就給你煨湯。
李寶莉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李寶莉撐著傘走在雨水泥濘的街路上,心想,你廠長當不了,就當老闆,你能懂得什麼叫殘薄了?活在這世上幾多人,不都是在殘薄地過日子?
像李寶莉這樣的人,如果用她這一生最大的心愿足什麼,她恐怕顫來倒去也只說得出一個,那就是兒子成才。就彷彿是押寶,李寶莉是將自己未來的養老、享受以及幸福,一切的一切都押在小寶身上。她自己的這條命就是賭注。小寶的需求,就是她的需求,小寶要做算術,就是刀砍到頭上,李寶莉也會一聲不吭,以保證小寶學習所需要的安靜。
李寶莉懶得見萬小景,只是打了個電話,把這件事回絕了。萬小景在電話那頭驚呼大叫,李寶莉知她說來道去,還是那些原話,索性就把電話掛斷。受話器咔嚓放上機座,就像斷了電,李寶莉心裏一下子靜下來。她眼前又只有充滿喧囂充滿嘈雜充滿噪音更充滿生命活力的漢正街。

飯沒吃完,鄰居劉老頭過來找人打麻將,對李寶莉的母親說晚上到我屋來抹幾圈?李寶莉的母親說,差幾個角?劉老頭說,加上你,再找一個。李寶莉趕緊說,那就不差了,我爸爸也去湊個角。李寶莉的父親說,我去了,這一屋的雜事怎麼辦?李寶莉笑道,有我在你還操個什麼心?
真是石破天驚啊!李寶莉腦袋像是被人用刀劈開,所有的馬蜂都一飛而去。她挑起擔子就走,疾步快行,一口氣走到集家嘴,彷彿一點累感都沒有。
李寶莉有點難堪,只好又問了一句,這麼大的風,你們怎麼還出去了?婆婆說,哦,小寶的爺爺今天過生日,我們到餐館吃飯給他祝壽。李寶莉說,真的?怎麼不說一聲,我也好給爸爸準備點禮物呀。婆婆輕描淡寫道,有什麼說頭?我們自己屋裡人過就行了,不勞你操這份心。哦,這不是用你賺的錢,是取的我的退休金。李寶莉說,說這話就見外了。我賺的錢,就是這一屋裡人的錢。婆婆說,毛皮夾襖,里是里,外是外,那還是得分清白。

日子又回到以前的樣子。不覺時光如飛。
李寶莉在萬小景家,一連睡了三天的懶覺。馬學武死後這些年來,除了過年,她幾乎一天都沒有休息過。她每天起床時,都是在別人的半夜裡。這次她大睡三天,彷彿要把缺失的睡眠一口氣都補回來。吃過中飯,建建就會過來,用車載她去醫院打針換藥。回來后,李寶莉便歪在沙發上,跟萬小景兩個邊看電視邊聊天,有時候,看一整個下午的韓劇。晚上,李寶莉天天都會打個電話回家,問問家裡情況。接電話的總是婆婆。婆婆總是用最簡單的話語回答說,沒得事!
倆人說笑著下樓。電梯速度很快,站著不動腿,從十六樓到樓底只一眨眼工夫。一個女人面帶菜色,有氣無力地坐在電梯口的破板凳上,為進進出出的業主開電梯。李寶莉心裏立即有了高貴感,而且立即開始憐惜這個開電梯的女人。李寶莉想,真可憐呀,自己沒有高樓住,卻還要為住高樓的人開電梯。
小寶與李寶莉對吼著,他的聲音比洪亮的李寶莉的聲音更加震耳。李寶莉呆掉了,連連道,你、你、你……卻你不出後面的字來。李寶莉雖然被小寶的震耳欲聾的高音所震撼,但更讓她驚駭的是他滿嘴兇狠尖刻的話。李寶莉在心裏自己對著自己呼叫著,天啦,天啦!
萬小景知道現在說這話沒用,她跟李寶莉長吁短嘆了幾聲,便強行推著李寶莉出門,說是出去喝茶,再幫著分析一下馬學武到底是怎麼回事。是真的想離婚還只是嚇唬一下李寶莉。
萬小景的話,讓李寶莉心裏更堵,她接下來,又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李寶莉的母親正在菜場。用的是公用電話。李寶莉聽到她氣喘吁吁的聲音,有些歉疚,卻也顧不得那麼多。李寶莉又複述了她昨天的遭遇。李寶莉說,我扒心扒肝地賺錢養他們,他們三個倒成了一家子,拿了我當外人。姆媽,累我不怕,苦我也不怕。但是他們像這樣,我心裏蠻受不了。李寶莉的母親說,我曉得你委屈,不過我也曉得你是個大氣的人,扛得住這個委屈。姆媽還是只有那句話,忍。寶莉,忍著。該做什麼做什麼。
馬學武說:我要跟你離婚。
李寶莉想,以前在這裏討生活,只知辛苦,不知樂趣。隔了陣子再回來,倒覺得這個地方還真是有味呀。所謂生活,想要過癮,大概就當是這樣的,有聲有色,有苦有樂,有悲有歡,有淚有笑。
李寶莉還抽空去看了何嫂。何嫂上次跟她一起挨了打,但傷得輕,不幾天又回去繼續做扁擔。何嫂正挑著兩紙箱塑料面盆,說是要給一個江西的客商送到碼頭。李寶莉便陪她走了一腳路。何嫂蠻開心,說寶莉,住醫院人都養白了,養得不像個扁擔了?李寶莉就笑,說那你也去養養吧。何嫂說,還是養你吧。你一養就好看了,我再怎麼養還是一個矮冬瓜。李寶莉便得意起來,說不曉得吧?我年輕時是我們學校的一朵花。何嫂就嘎嘎地大笑,說跟我倆打架,差點把花打殘了。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你幫我,結果傷得比我還重。李寶莉也笑,說當了扁擔,硬是把花摧殘成老樹皮。莫講人情不人情的話,該出手時就出手。說罷她便先笑,何嫂也笑。兩個女人就一路放聲大笑。李寶莉笑完,就像練了一場氣功,渾身上下舒坦。
早上醒來時,李寶莉的枕巾都是濕的。李寶莉想起自己的夢,心想,未必我哭了的?
李寶莉憋不住,問他說,小寶,是不是學校遇到什麼事?你好像蠻不開心咧。小寶悶悶地說,沒得事。李寶莉問不下去。小寶的神情寡然,讓李寶莉有心驚之感。李寶莉蠻發慌,就抽了個空,跑到學校找小寶的老師,問小寶最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老師說,不會有什麼事吧?學習壓力大了,又是青春期,大概總會有一點波動。老師說完又問,小寶的父親去世了吧?有幾年了?李寶莉想了一下說,八年了。老師說,學校是指望小寶考清華北大的。家長如果發現他的情緒不對,一定要及時溝通,現在是他的關鍵時刻。
李寶莉氣得「呸」一聲,一口痰從喉嚨管直接就吐到電梯的金屬門上。
李寶莉呆住了。她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聽到的最惡毒的話。她的喉嚨像是被小寶的話卡住,張了幾下,發不出聲。李寶莉站起來,一句話未說,伸出手,照著小寶的臉就是一巴掌。多少年,她憐惜小寶小小年齡沒有父親,幾乎對他不捨得動一根手指頭。現在她卻覺得,只有用巴掌,才能把他打清醒。讓他認識到,他是娘的命,而娘就是他的根。

十八

但李寶莉不是根牆頭草。李寶莉是一個有大主意的人。所以不管萬小景和馬學武怎麼嘲笑李寶莉的母親,在李寶莉心中,這個母親就是她最服的那個人。
李寶莉隱約聽到小景的話,但她裝作什麼也沒有聽到。她不想破壞跟建建聊天的氣氛,她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快樂地跟人說話了。
陪她看房子的萬小景忙跑過去,李寶莉指著遠處渾黃的水面說,看到長江沒有?萬小景也吃了一驚,說真的咧,連長江都能看到。李寶莉便高興得手舞足蹈,說新房子千好萬好,還得加上這一個大好。
萬小景想,生活是什麼?像寶莉這麼火辣辣的一個人,怎麼就會被一個小寶弄得這樣畏首畏尾呢?只是出於愛?還是因為其他?
然後李寶莉用她討生活十幾年的扁擔為自己挑了一次貨。扁擔的一頭是裝著她衣物的紙箱,另一頭是一個編織袋,裏面捆了一床被子。
李寶莉心裏咚了一下,她有點不爽,覺得這事不歸婆婆來操心,但她還是同意了。因為兒子的房子等於是她的房子。李寶莉說,我都依了你們。只要二老心裏高興,叫我怎麼做都可以。說著她站了起來,踅進廚房,開始做一家人的晚飯。
李寶莉心裏的火頭立即躥得比房頂還高。她的詞少,不知道說什麼了,便跳起來,抓起一隻碗,就手往地上一砸,說我看你心裏沒得數了吧?當初想跟我結婚的時候,像條狗一樣跪在我面前,你是怎麼說的?說你就是想當我跟前的狗。這才幾年?未必忘記了?
李寶莉覺得這樣的日子好累。
夜半的時候,李寶莉平靜了下來,就彷彿她用這半夜的時間,修補起了自己的洞傷。雖然那上面依然疤痕累累,但到底沒有那麼疼了。
生活恢復常態,每天都一模一樣,像是複製出的。李寶莉凌晨出門,挑貨,結賬。再挑貨,再結賬。一雙腿走無數路,一個月走爛一雙球鞋。直到天色黑盡才得回家。待吃飯洗澡罷,業已瞌睡連連,渾身癱軟。見床躺倒,鼾聲立時而起。公公婆婆體會不到李寶莉的累,私下裡說李寶莉到底沒得個文化,光曉得憨吃憨睡。這些話李寶莉聽不到,所以也不影響心情。
一個中年婦女正坐在櫃檯里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李寶莉猜她是旅館的老闆娘,便說,大姐,你是老闆娘吧?中年婦女說,什麼事?李寶莉說,一看大姐的樣子,就曉得是老闆娘,一臉的福相。老闆娘的態度立即就親切了。說要住店?李寶莉說,我想問剛才有沒有一男一女進來住店?在哪個房間?老闆娘盯著她的臉,似乎在猜測她的意圖。李寶莉忙說,是這樣。他們是我的親戚,我來送錢請他們帶回老家,電話約好了的。老闆娘說,哦?李寶莉瞥了一眼電視機說,咿喲,又在播《射鵰英雄傳》咧,我得趕緊回去看。我蠻喜歡那個黃蓉。老闆娘說,都播12集了。我也蠻喜歡她,聽說她自殺了,幾可惜喲。說著翻開記錄本,輕描淡寫道,206房間。李寶莉道聲謝,便朝樓梯口走去。
李寶莉特別想讓母親去看她的新房。李寶莉做完屋裡的事,臨走前,又專門到隔壁劉老頭兒家,跟母親打聲招呼說,姆媽,你幾時能去看我的新屋?我蠻想你去看一下。
李寶莉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這天的活是挑兩蛇皮袋布鞋送到集家嘴碼頭。走之前,李寶莉用店鋪老闆的手機跟萬小景打了個電話。萬小景還沒有睡醒,說天大亮了打過來就不行?李寶莉說,我等不及了,我心裏硬是憋得慌。於是她簡單說了一下昨天的事。說完,李寶莉想落淚,但她還是忍了。李寶莉說,小景,你說,我算什麼?
李寶莉這天給一個機關送皮包。但凡有地方開會或過節,這些東西就會大量批出。機關有車,可車進不了正街,只能泊在停車場。李寶莉的事就是把這些批發出的皮包送到車上去。送貨的距離不遠,東西也不算重,再加上機九*九*藏*書關買東西不像客商,幾分幾毛也摳得厲害。錢是公家的,購物者出手便也大方。李寶莉最喜歡接這樣的活兒。
醫院里就是萬小景來來去去地照顧李寶莉。
像馬學武沒有留一字給她一樣,她也沒有留一字給小寶。
現場立即一片混亂。兩個女人跟一群男人打得天翻地覆。直到衝來幾個警察,才把這場架扯開。兩方都有人受傷。何嫂被打得鼻青臉腫,而李寶莉滿身帶傷,最主要是腿上被砍了一刀,鮮血把褲子浸透了。
李寶莉聞知眼睛都瞪圓了,連夜跑去找萬小景。李寶莉激動道,你說你說,他一點零頭,就抵了我做一年的錢。我還要不要繼續做扁擔?萬小景說,少做你的春秋大夢吧。我看他是一分錢也不會給你的。李寶莉說,怎麼會?憑我這些年掙錢養他,他也有義務養我呀?萬小景說,你去跟他講義務?他連血緣都不講,還跟你講義務?我看他認都不認得這兩個字。你回過仔細想想,他有沒有心疼過你一回?哪怕一回?李寶莉說,我是他媽,我心疼他就夠了,不需要他來心疼我。萬小景說,寶莉,說實話,我承認你這個人比我高尚,但你也要承認,我比你看人看得透徹得多。
李寶莉打開門張望了一下,剛想說什麼,被小寶大聲制止。小宗說你莫吵,爸爸教我做算術。李寶莉哦了一聲,使關上了門。

十九

李寶莉坐在馬路邊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腦子裡兩個李寶莉各自喊叫。在喊聲中,李寶莉麻亂的心被理順了,而理順的心卻在變硬變冷。一種來自心底的仇恨讓她突然冷靜。李寶莉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這樣冷靜過。天都黑了。坐在馬路牙子上的李寶莉終於覺得自己有了辦法。李寶莉說,馬學武,往後你的命就不在你自己手上了。
警察問完,帶那幾個惹事的男人走了。李寶莉這時候才覺得自己腿疼得鑽心。她打了個電話給萬小景,叫萬小景過來幫她。萬小景一聽說她受傷在醫院,嚇了一大跳。連忙找車趕了過去。

小寶準備到學校報到的頭天,李寶莉請了假,在家裡為小寶整理行裝。小寶躺在沙發上看了半天球賽。球賽結束,他便起身回到他的卧室,把掛在牆上的馬學武照片拿了出來,掛在客廳里。
小寶闖進來的時候,李寶莉恰又聽到建建說了個什麼段子,正放聲大笑。突然就聽到萬小景說,小寶,你怎麼來了?李寶莉大吃一驚,她試圖從沙發上站起來,但她的腿不得力,沒能站起,一邊的建建伸手扶了一下。小寶徑直衝到李寶莉面前,剛想說什麼,卻看到李寶莉旁邊的建建。小寶迅速瞥了建建一眼。建建忙說,這是你兒子,好帥的小夥子啊。在讀高中?小寶沒有理建建,只是盯著李寶莉說,奶奶病成那樣,你不管。跑在這裏玩得快活。你對不對得起我爸爸啊?
這天晚餐一吃完,李寶莉正在琢磨怎麼跟小寶開口,不料小寶卻說,我有事要跟你談。李寶莉一下子高興起來,忙不迭地說,好好好,我也正想找你。
李寶莉好一陣定睛,才看清楚。遺書很短,只有三行字:
四年時間,彷彿一晃。
李寶莉一派豪放地包攬了整個裝修,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果然有省心如意之感。下了班她就泡到新房子里,指東畫西,裝修工人個個被她整得既無奈也服帖。馬學武樂得清閑,反正他自有自己的開心,每天便在廠里待到很晚很晚才回家。新房那邊,他連看都懶得去看一眼。
下山的時候,李寶莉的母親對李寶莉說,我曉得你心裏蠻苦。李寶莉說,我只不過覺得,我的人生過成這樣蠻沒得道理。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聽姆媽一句話,這個世上沒得道理的事比有道理的事要多。而且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當初我在廠里當主任,我覺得蠻有道理,大家都覺得沒得道理;後來讓我下崗回家,我覺得沒得道理,但是大家都覺得很有道理。所以,人活著,不用去想什麼道理不道理。人生蠻多事,其實根本就沒得道理好講。想通了這個,心情就會輕鬆些。
萬小景跑過來,扯住小寶說,小寶,你姆媽不是在這裏玩。她的腿受了傷,回去沒得人招呼他,還要給奶奶添麻煩,所以我就留她在這裏養傷。小寶說,天曉得她的傷!
晚上,小寶便進到李寶莉的房間,也不坐下,直接就說,我開門見山。你也曉得,上大學要花蠻多錢,光學費就得六七千,加上其他費用,一年少說也得花一兩萬。李寶莉說,我曉得,這個你不用擔心,我來想辦法。只要你肯去清華,再多的錢,我也會給你湊足。小寶說,清華我肯定不會去。我就武漢讀書。李寶莉急了,說老師都講了,你不去清華是浪費人才。小寶說,我要是個人才,在武大讀書也是人才。這個事,你不消管,我只要求你必須把我的學費和生活費都備足。李寶莉說,這是大事,你不用擔心。就算我一時湊不齊,爺爺奶奶也會幫忙的。小寶說,我今天就是特意來提醒你,你不準找爺爺奶奶貼錢。給我繳學費和支付我的生活費,本來是爸爸和你兩個人的事,跟爺爺奶奶無關。現在我沒得爸爸了,你一個人就得承擔這個責任。至於你怎麼去弄錢,我不管。反正爺爺奶奶的退休金你莫想動一毛錢。如果你找爺爺奶奶要了錢,我幾時曉得就幾時退學。我的話說得已經很清楚了。
小寶的話,李寶莉聽起來真是驚心動魄。
萬小景去漢正街找李寶莉批發襪子,結果李寶莉不在。
馬學武的母親說,我的孫子怎麼培養,我曉得。用不著你多說。不是你,我學武也不得去死。李寶莉心裏咚地跳了一下。馬學武的母親繼續說,成天吵來吵去,是頭豬也得去跳江,莫說是個人了。李寶莉咚咚跳著的心,又緩了下來。馬學武的父親長嘆了一口氣,說起來吧起來,都是一家人,跪個什麼。你婆婆是太傷心了,才說氣話。你也莫在意。學武是自己想不開,哎,下崗就下崗,幾大個事呢?婆婆說,我們留在這裏,是為了我的孫子。他是我們馬家的命|根|子。李寶莉說,我曉得。婆婆又說,學武不在了,這房子房主要過戶,你得過在小寶名下。
李寶莉被小寶咄咄逼人的氣勢所鎮住。她一時找不到話來回答。她一邊整理箱子里的衣物,一邊覺得渾身都不對勁。她想,我是你什麼人?你怎麼敢在我面前耍威風?你滿嘴噴的是什麼糞?想著想著,便把心底的火頭想著了。李寶莉終於不忍了,她突然就跳了起來,指著小寶的鼻子說,你有沒有搞清楚?我是你什麼人?你怎麼跟我說話的?我拼死拼活地做事,為了哪個?養活了你,養大了你,倒把你養成了個專門咬我的白眼狼?小寶不屑道,共五個問題吧?第一,我搞得很清楚。第二,你是生我的人。第三,我像個成年人跟你說話。第四,你做事是為了你自己的良心。第五,我直立而行,吃五穀雜糧。是人,不是狼。

李寶莉最佩服的人就是母親。李寶莉跟萬小景說,我姆媽這樣的人,不管是窮是富,放到哪裡都是塊金子。萬小景便笑,說就你姆媽?還金子?一個下崗工人,窮得賣魚,還金子?莫讓漢口人笑掉大牙。李寶莉想了想,覺得小景說得也是。結婚的時候,她也跟馬學武說過,我姆媽這個人就是強,做什麼是什麼,放哪裡就是塊金子。李寶莉詞不多,又用了金子兩個字。結果被馬學武嗤了一下,說你姆媽要是金子,漢口還不成了個金礦?走到街上,隨便捉個人,都比你姆媽更像金子。起碼,文憑高些吧?一番話又哽得李寶莉透不過氣來。李寶莉的母親沒上過學,是掃盲班畢業的。
萬小景見李寶莉說得咬牙切齒,知她是傷在心底深處了,不禁自己一邊哭了起來。萬小景說,寶莉,豪言壯語說起來容易,可是日子過起來難呀。李寶莉說,萬小景,你收起眼淚。我屋裡往後第一不準的事,就是不準哭。萬小景說,寶莉,你莫說狠話。前一陣馬學武要離婚。你還拿他當個寶,哭得黑天黑地,現在又何必這樣?李寶莉說,前一陣是前一陣,現在是現在,心情都換了。萬小景還是哭,說你也要有點良心,想想馬學武對你的好。他人都死了,你說這話會遭天譴的。李寶莉說,我用他以往對我的好,來對他的爹媽。這也算我在報恩。其他的,扯平了。我沒得什麼好說的。是哪個對不起哪個,天知地知,我知他知。萬小景說,還有咧?還有你知我知的事呢?他要是曉得了,我恐怕他下不下崗,都得去死。
一年能掙12萬。爺爺奶奶興奮得對著馬學武的照片燒香,說兒呀,我們終於把你的小寶培養出來了。你放心吧。他比你還有出息。
李寶莉笑得一口茶都噴了出來。李寶莉說,你把一個挑貨的扁擔說得像個國際艷星一樣。萬小景說,我是說真的,寶莉。這是個機會。建建人蠻好,跟你也知根知底。他又沒有結婚,沒得拖累。除了坐過牢,哪樣都跟你般配。最最重要的是,他一直都喜歡你。這是蠻不容易的緣分。
公公見李寶莉說話如此蠻狠,也發了火。說你當這房子是你買的?這是我兒子的屋,我們比你更有資格住這裏。李寶莉說,笑話!你有沒有搞錯?這屋子是夫妻的共同財產。你兒子在外面跟野女人通姦,我如果上法院要跟他離婚,他分分鐘就得走人。這房子除了我跟小寶,哪個都沒有資格。婆婆急道,你瞎說什麼?你莫污衊我兒子!李寶莉說,到廠里去問一下。好好的廠辦主任怎麼不要他當了?你兒子在廠里丟臉丟得大!就憑這一件事,我不要他,他就得給我滾得遠遠的。
副廠長聽得發獃,覺得眼前這兩個女人的兩番話說得實在是大義凜然而且話淺理深。一時問,他竟無語。李寶莉的腰被母親狠狠撐了一把,心想,是我學了姆媽的為人,還是姆媽最了解我呢?
李寶莉說,這是什麼話?小姐說,正宗的漢口話。李寶莉立即氣得要砸茶杯,萬小景一把拉住她,說叫你來喝茶,是要跟你散心,你跟她鬧什麼?她不過一個做粗活的下人,你莫失了身份。李寶莉說,我在屋裡忍了馬學武這個王八蛋,到外頭來,還要忍這個王八蛋?萬小景說,往後你得忍的日子長得很。到時候你莫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是王八蛋。一句話,竟說得李寶莉笑起來,說這幾天我硬是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是王八蛋。
李寶莉的苦悶無人能解,她無法跟公婆溝通,便只有不時地找萬小景訴苦。
最要命的是,無論早晚,馬學武的眼睛都不看李寶莉一眼。連吃飯也只低頭往嘴裏扒。李寶莉為了巴結他,變花樣做好菜,他也都像是豬吃食,稀里嘩啦填飽肚子了事,絕不多說一句話。夜晚更是進了小寶的房間就不出來。李寶莉恨意滿心,時時都想爆發,但她還是選擇了忍。李寶莉想,老子就是不離這個屋。老子就是不吃這個虧。老子就是不放你的人。她暗自跟自己較著勁,一上心火就抱著水龍頭灌涼水。結果把日子過得又苦又累。這份苦和累比住在破屋子,用公共廁所和水管還要更深重。
李寶莉的工廠早就破產關門,以前的老廠長在漢正街擺了個攤,批發襪子,叫了李寶莉幫忙守點看攤。活不累,錢不多。李寶莉家裡過日子有馬學武撐著,也算小康。她出門做事純是打發時光,至於錢,掙幾個是幾個,也不在乎多少,夠買點小菜回家,就知足。老闆雖然搞垮了工廠,但做自己的生意倒是蠻下狠。李寶莉為了請假半天,軟著嗓門跟老闆講了幾籮筐好話,還答應這個月多完成十包襪子的指標,才被同意走人。
建建只留下來喝了杯茶,說酒吧還有事,得走了。又說晚上就不過來了,因為酒吧晚上特別忙。萬小景說,那說明生意好。建建說,還可以。蠻多外國人喜歡泡酒吧。李寶莉說,你忙你的,我過幾天就好了。建建走到門口,回過頭又添了一句,我明天來看你。一般早上都沒得事。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著。但生活卻不讓日子平靜。
李寶莉雖是個急性子躁脾氣,但遇事能悶著頭想。公公婆婆都老了,遲早要過世。送走他們,她就是小寶唯一的親人,小寶的親媽,小寶當然不會拿她見外。跟兩個老人家比,她李寶莉多的是時間跟她的兒子小寶慢慢地過生活,現在,小寶跟他的爺爺奶奶比跟她親,她又有個什麼好著急的?
李寶莉顧不得小寶的語氣,她忙不迭地套衣找鞋,立馬就要回家。萬小景說,寶莉,你瘋了。你的腿過兩天才能拆線,外面又下了雨,小心發炎了。李寶莉說,發炎就發炎,我再慢慢治。小寶奶奶的病要緊。建建忙說,我開車送你們過去。小寶望著他,用一副仇視的目光,片刻方說,我屋裡的事,不消外面人插手。
李寶莉在電話里用非常平靜的口吻向萬小景講述事情的過程,當然她也沒有漏掉自己的那個報警電話。萬小景在電話的那頭驚呼著,說寶莉,你瘋了!寶莉,你想害死你的男人啊!
小寶盯著李寶莉,月光很淡,但小寶的眼睛卻賊亮賊亮,亮得讓李寶莉心虛。小寶說,我早就跟你沒得母子情了。李寶莉說,你說些什麼話?我十月懷胎,生你養你,一輩子耗了大半輩子,差不多都是為你而活,你跟我說這話?以前當你是年齡小不懂事,現在你也是成人,將來也要為人父母,說這話你有沒得良心?
馬學武像個沒頭蒼蠅,在漢口毫無目標地找他的父母。天黑下來,滿街的路燈,瞬間點燃,到處都是璀璨之光,只有馬學武的心,深深地沉入在暗夜裡。這世上所有的光明在他眼裡都如同夜色。
這天李寶莉想,吃飯的時候,要跟小寶多說幾句話。這孩子沒了爹,也可憐,而她這個當媽的又忙著賺錢養家,顧不上他,還不曉得他心裏有幾難過哩。
建建望著李寶莉,眼睛里的內容蠻複雜。李寶莉在萬小景攙她站起的一瞬,看到了那眼光,她心裏咚咚咚地連跳好幾下。
植皮果然是好辦法。李寶莉的傷口恢復迅速。換藥時,看到粉色的新鮮肉一厘米一厘米像地里新冒出的小芽,李寶莉不由得怦然心動。那心情,就彷彿看到自己的人生也有新芽在朝外冒出。
小寶又說,我還要告訴你,我不讀清華不讀北大,為什麼原因?我就是不放心爺爺奶奶。爸爸在的時候,你都敢欺負他們,把他們趕出家門。現在爸爸死了,我又不在家,我不曉得你會把他們兩個老人怎麼樣。我不放心,留在武漢,我隔幾天就會看他們。我就是他們的靠山,你要是敢欺負他們,儘管放馬過來。
馬學武知道這事有得吵,心裏發憷,卻也只能面對。馬學武進到卧室,順手將門關上。李寶莉說,你什麼意思?你憑什麼聲都不吭,就把你爹媽弄來?我還是不是個人啊?馬學武說,我哪裡曉得他們會來?他們自己跑來的,未必我讓他們回去?李寶莉說,好不容易過得清靜一點,你又想鬧騰?剛剛趕走一個野的,現在又來了兩個老的。你還讓不讓我過日子?馬學武說,你照老樣子過就是了。李寶莉說,就這兩間房,怎麼照老樣子過?小寶怎麼住?馬學武說,反正我爹媽已經來了。他們就我這一個兒子,要住這裏,也是應該的。小寶先住我們房間好了。李寶莉說,小寶都四年級了,學習越來越緊。影響了他怎麼辦?你爹媽要住幾久?馬學武吞咽了一下口水,說他們想一直住這裏。老家的房子拆都拆了,他們也沒得地方去。李寶莉一聽,暴叫一聲,你發瘋呀!你當我不曉得,我們有了新房子,你屋裡個個都眼紅。這樣個擠法,還不如住舊房子。馬學武說,那隨你的便。說完馬學武甩門而出。
馬學武自打提出離婚後,便三天兩頭有應酬,一說是招商引資,接待外商。又說是局裡檢查,招待吃飯。每有應酬回家都晚。有一回晚到12點,李寶莉都醒了兩個覺。當然,也有一下班就回家的時候,但是極少。
李寶莉的母親在菜場賣魚。這天下雨,魚沒賣完,剩幾條就拿回去自家燒吃。路過巷口,李寶莉的母親想起李寶莉。就在電話亭打了個電話,叫李寶莉一家子都回來吃飯。
但是李寶莉覺得還是有點難忍。她想,我天天都要回家,他們天天拿我當個外人看,我怎麼忍?
馬學武的屍體在三天後找到。李寶莉沒有看。大家也不讓她看,因為水泡過後的屍體,已經不成人形。廠里本想開一個追悼會,李寶莉說,不用了,這樣個死法,也沒什麼好悼念的。廠里覺得也是。廠方和同事都認定馬學武的自殺,是因為承受不起自己下崗這一事實。如果一個人因為下崗而自殺,廠方若還悼念,後面其他人的工作就很難做了。李寶莉的說法,為廠里解了圍。廠長大鬆一口氣,立即表示要給馬學武的撫恤金追加一千元。
李寶莉的母親走之前,過來看李寶莉。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你公公婆婆提了個條件,他們想讓小寶住到他們房間里。李寶莉說,那怎麼行?我的兒子,他得跟我住才是。李寶莉的母親說,我看過去也好。兒子死了,兩個老人心裏空,有個小寶在身邊,貼肉貼骨,他們也好過點。再說,你往後忙起來,哪裡顧得了小寶?李寶莉猶豫著。她想起小寶在火葬場用拳頭打她的事。而且這一連幾天,小寶對她的表情都很冷淡。她知道馬學武的死,讓她和兒子之間有了一點傷。她希望每天夜晚,跟小寶說說話,多給他一些關愛,來彌合他們之間的這點傷痛。這是她的機會。李寶莉說,姆媽,我……
建建呆了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眼睜睜地看著寶莉一瘸一拐地跟著小寶出門。萬小景一邊說,這孩子將來不得了,寶莉還指望享他的福?恐怕這輩子的苦都吃不完。建建說,我不得再讓寶莉吃苦。萬小景說,那也得看她肯不肯啊。
遺體被白布蒙得很嚴,在被推進火化爐的一剎那,小寶突然叫了起來,他高喊著爸爸,不準工人送馬學武進火化爐。幾個大人上前扯他,居然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扯開。小寶放聲大哭,哭得聲嘶力竭。這份凄厲的悲傷令旁邊陪著的大人個個落淚。但是李寶莉仍然沒有哭。她咬著唇,盯著爐子,一言不發,也不勸小寶。小寶哭著哭著,突然舉起雙手對著李寶莉身上一陣暴打,嘴上且說,賠,你賠,你賠我的爸爸!
李寶莉想了一夜。她把這個忍字牢牢地刻在了,心上。
李寶莉的母親一向跟時代跟得緊,聽李寶莉這一說,忙答道,說的是說的是。是你運氣好,哪像我跟你爸爸,一趕就趕上個下崗。你咧,一趕就趕上個住高樓。
旁邊的人忙七忙八地安撫小寶。李寶莉望著小寶,只是冰冷著臉。副廠長滿懷歉疚,走過去說,嫂子,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和小寶,對不起學武。我不該把他下崗的事先跟他說,讓他沒得思想準備。我該先……
本來因了這房子,李寶莉一直想慰勞一下馬學武。馬學武愛吃糖醋排骨,愛吃豆瓣鯽魚,李寶莉早上就跟馬學武說了晚上有好菜。馬學武本來想說有應酬,但見李寶莉滿臉期待,就答應了。結果心不在焉的李寶莉刺魚時把苦膽弄破,燒排骨又不小心燒得焦煳。馬學武下班拎了瓶黃鶴樓酒準備回來吃大餐,伸筷子一夾,沒一樣可口,臉色當即就掛了出來。
李寶莉在平台的牆根下坐了下來。冷風颼颼地,將她的頭髮吹得翻了起來。李寶莉感覺不到寒冷。因為她的心比氣溫更加冰冷。她就坐在這裏,順著時間,回想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發生的事。彷彿將這回憶當作了針,將時間當作了線,她一點一點地縫補著自己心裏的箭洞。她一直想到了小寶適才的哭訴。她知道,自己當年在一念之間,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和人生,包括她自己。
李寶莉的心像是在躲一把快刀,猛地回縮。她先是手在發抖,後來腿也抖了起來。緊跟著,她的舌頭和嘴唇都開始抖了。要命的是,李寶莉想讓自己穩定,卻是控制不住。最後連她的心也瘋狂地顫抖開來。
馬學武遲到了,打卡機都被收了起來。副廠長正在廠門口守點,見馬學武嘆了一口氣。倆人本是老同學,一直說好攜手共進的,結果馬學武一跟頭跌下來,成了這樣。馬學武面無人色,徑直朝廠里走。副廠長走過去,拉了他一把。馬學武跟著他,走到路邊僻靜處。副廠長說,學武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廠里馬上要公布第一批下崗人員,可能有你。馬學武怔住,說憑什麼要我下崗?副廠長嘆了口氣,說你也太不小心了。玩女人的人多的是,但是被警方抓到的,還就只你一個。幾個局領導也對你惱火得很,你想廠里哪裡還能留你?
李寶莉想,與其我這麼心苦,不如看看馬學武在外面到底是不是有了人。如果有了人,那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倘若抓到他的把柄,他還能翻什麼天?想到這個,李寶莉竟有點興意盎然。她當即找老闆要求請假三天。老闆滿心不悅,說這些時你來一陣走一陣,到底還想不想做啊?李寶莉說,哪個凡人沒有一點凡事?老闆說,凡人也得守規矩。天下的打工者都是凡人,人人都有凡事,學了你這套,天下還不亂了?李寶莉說,屁丁點事,講這麼大個道理!我李寶莉如果能把天下搞亂,我還到你這裏打工混飯?早就是中央的人了。老闆說,去去去!這回我親自替你頂三天,下不為例。老闆也算是知曉李寶莉的為人。
李寶莉被馬學武頂得說不出話來。結婚以後,馬學武像這樣還嘴,而且還把話說得如此陰陽怪氣,在李寶莉記憶里,好像還是頭一回。李寶莉哽了半天才說,好好好,到底是當了幹部,嘴巴狠了,說話的水平也高了。不過,我告訴你馬學武,莫以為你能管你廠里的人就能管我。老子天生不是被你管的料。馬學武也沒示弱,說我幾時敢管你?廠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馬學武是被你李寶莉管死了的人。曉得吧?已經是個死人了。
馬學武覺得自已的日子在黑暗籠罩之中,上大無路,入地無門。他的臉上漸無笑容,說話的時候也越來越少。在廠里不想說話,在家裡不能說話、於是所有想要表達的東西,他都積壓在心。雖然人們愛說,天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而實際上心裏的容量上分有限。馬學武將每天的語苦都嘲積在心,一天天地累積,一天天地疊壓,他的心沉重得令他覺得自己身體已然承載不起、有一天,李寶莉正罵馬學武沒將地板拖乾淨時,馬學武的于突然被一雙小手牽住。這小手的柔軟和溫暖讓馬學武怦然心動。這是小寶。小寶說,爸爸,我的算術不會做,你教我。
李寶莉沒有作聲,她想,小寶的道理又是什麼呢?
萬小景一肚子的苦沒處訴,不顧李寶莉剛剛喪夫,急吼吼地把李寶莉找來家裡,跟她哭訴。李寶莉說,不是說你老公資產上了千萬嗎?你未必連這點錢都沒有?萬小景說,他一個月只給我幾千塊,哪裡夠我花?丫頭吃喝玩樂,上學打的,手機像換洗衣服一樣地換,都找我要錢。我每個月的伙食費營養費保姆費美容費健身費,還要看戲看電影喝茶泡吧,都是要花錢的。李寶莉說,你居然在我面前叫窮。真是窮人有窮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怨。萬小景說,我每個月都過得緊緊張張的,說句丟人的話,我還不如他的二奶三奶手頭寬。李寶莉說,那你還死綁著他?萬小景長嘆道,說白了還是為了錢。跟你說句惡毒的話,我只有跟他離婚,手上才會有錢。李寶莉說,那就離吧。萬小景說,就這樣隨便去離,虧得太大。他如果不同意,官司一拖,財產一轉移,我連哈欠都得不到。李寶莉說,你好像算計得蠻清楚的。萬小景說,那當然。要不然我為什麼忍受這種花心男人?因為我有其他的東西在支持我的忍受力,他只莫落在我手上了。
李寶莉被小寶的語氣所激怒,她想,天啦,這就是我兒子?他真的是我的兒子?李寶莉脫口道,放屁,這房子是我的,你休想賣。小寶說,你不消跟我鬧,鬧開了也沒有好結果。李寶莉說,不管什麼結果,我都不得搬出去。小寶說,你愛搬不搬,反正這房子我是要賣的,我有權利處置我自己的財產。
一番話,說得萬小景瞪著她只發傻。李寶莉沒讀什麼書,小學畢業就出來幫家裡賣菜掙錢,但她經常能說出一些深刻的人生道理,那些道理令高中畢業的萬小景悟一輩子都悟不出。萬小景不是很看得起李寶莉,但卻從小學就一直跟她是死黨,萬小景有時候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有一回還問李寶莉,李寶莉卻有幾分得意,說大概因為你是個笨人,但足我比你還要笨,你在我這裏就找到聰明的感覺了。這話說得真是要把萬小景噎死。
李寶莉在醫院看到萬小景的同時,還看到跟在她後面的一個男人。李寶莉一眼就認出來,他就是建建。李寶莉沒有跟建建說話,她只顧著回答萬小景的提問。等她講完,萬小景撫著心口說,我的個天,你居然在大街上甩起扁擔打群架?建建笑了笑,說寶莉硬是老樣子,什麼都沒有變。
馬學武頓時心頭如堵。他彷彿被人打了一悶棍,又被人摁進了水裡,完了還被人拎出來扔到爐膛里燒烤。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下一步路該怎麼走。煩躁像蟲一樣,在他全身上下竄動。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卻什麼都沒有說出口。他能說什麼呢?他又有什麼可以一說呢?
兩人一唱一和,說得鄰床的病人都笑個不停。
萬小景正在髮廊做頭髮,結果做了一半便打著的士趕到李寶莉家。李寶莉見萬小景第一句就說,我只是不想讓人家搶走馬學武,現在我達到了我的目的,萬小景說,那你早幹什麼去了?你早怎麼不好好愛他,讓他賴在你身邊不想走?李寶莉說,像我這樣長相的人,嫁給他那種人,是他的福氣。他好好愛我還差不多,憑什麼要我去好好愛他?萬小景說,你這是什麼狗屁話?就是因為你這麼想,你才抓不住馬學武。李寶莉說,根本不是我的問題,是男人心花你老公不也這樣?萬小景說,他跟馬學武是兩回事。他這個人,本來就花,馬學武呢?是你硬把他逼到這條路上去的。李寶莉說,你這才是狗屁話。
萬小景對李寶莉說,我一定要把你從這個苦海里拔|出|來。於是萬小景一直張羅著給李寶莉換個事做。但是,李寶莉一無學歷,二無經驗,三是女人,四還是中年,幾乎所有招聘都會排斥的元素,她一條不少。找來找去,工錢都低。還不如當扁擔來得實惠。李寶莉被萬小景折騰煩了,說你少來煩我。你今天這個事,明天那個事,費了半天工,還不如當扁擔。氣得萬小景幾個月都懶得睬李寶莉。
警察在醫院里給他們錄了口供。李寶莉說,我們這是打擊流氓,保護自己。你們要登報表揚我們。警察已知事情原委。聽李寶莉這一說,笑了起來,說你把自己腿子保護得縫了八針,臉上保護得像塊花布,這是保護的什麼名堂?往後碰到這種事,莫逞能,首先就找警察。
馬學武掉頭即朝廠外走,副廠長跟了幾步,說學武,你到哪裡去?學武,你要想開一點。馬學武越走越快,副廠長的聲音很快在腦後消失。馬學武想,是啊,馬學武,你要到哪裡去?馬學武,你要想開一點。想開了,這世上哪裡都能去。想開了,這世上什麼路都可以走。
不覺小寶已經上了高中。
小寶冷笑著說了這樣一番話,然後將牆上馬學武的照片扶正,看也不看李寶莉一眼,徑直回到他住的房間。
第二天李寶莉就給建建打了電話,說她不打算去他那裡做。建建追問為什麼。李寶莉沒有直接回答,只說你莫問原因,我難得說出口。你的心我領了,往後你也莫來找我就是。
好消息總是跟著風走,瞬間就進了千家萬戶的窗子。李寶莉出門買菜,遇到鄰居,都誇說你屋裡小寶真是了不得呀。李寶莉便興奮不已,一口氣買了許多菜,還拎回幾瓶啤酒。晚上,公公和小寶兩個暢快地喝了酒。公公婆婆說,小寶,你要是錄取到清華,爺爺奶奶要親自把你送到學校。小寶說,我不會去清華的。李寶莉說,為什麼?老師說你肯定能考上哩。小寶說,考上我也不去。
有一天,李寶莉正挑著兩個大紙箱,朝江邊的長途車站去。這是襄陽一個客商批發的毛衣。到了車站,交貨付錢。客商是個女人,她遞給李寶莉五十塊。李寶莉說,給這麼多?你的生意做得大,錢多得心煩,是吧?女客商說,多個哈欠!是表姐託了我,要我多給你一點,你下午少跑一趟,她要請你喝茶。李寶莉大驚,說啊?還有這樣的人?你表姐是哪個?女客商說。還會有哪個?我表姐說這世界上除了她會顧著你,再也沒得別人了。李寶莉說,到底是哪一個,你趕緊說,莫急死我。女客商說,她過來了,你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