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取景器

取景器

作者:魯敏

她剛才說了一個第三人稱代詞。為什麼漢語里的「他」和「她」在發音上無法區別呢。妻子真的還以為那「攝影師朋友」是男的嗎?
……而此刻,她說起了一個叫「黑耳鳶」的猛禽。某日,在長江邊,她與她的攝鳥情人發現了它,他們把鏡頭抬起,對著天空測光,開大光圈,使用最高速度,捕捉到這隻巨鳥的雙翅及翼下的氣流……她的語調樂滋滋的,帶著不加掩飾的炫耀。
而今,我終於可以心平氣和地回憶我的女攝影師,用一種一往情深的語調。絕症的降臨,使我提前獲釋:那麼多年了,皆是多情的囚徒、性|欲的網徒。而今,終於好了,這姍姍來遲、彌足珍貴的自由之軀。
我注意到她淡紫色的眼瞼,在眉梢處漫漫淡去。她不笑的時候端莊而冷淡,一旦笑起來,嘴角浮起明顯的紋路,正是那幾道笑紋,非常誘入。我突發奇想,如果我能夠親她,一定先親她微笑時的腮。
我突然一把擄起所有的照片,放進大信封,捏緊在手上,想也不想,站起身來就走:「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
不久,我看到了她的另一組人像照,一個我不認識的中年男人。她並不隱瞞,只是毫不在意地放在書桌一角,我問:「能看嗎?」她努努嘴,一邊繼續用無絨布擦拭她的一組鏡頭,她侍候起相機鏡頭來,有股子男人氣,手勢溫柔而果斷,我很喜歡看。

3

茶匙在杯中攪動,我想起了幾乎卧床終生的普魯斯特,他的茶點與漫長的敘述,可能很少有人真正聽完他的私語,我會有與他一樣的命運嗎,在孤獨層面的意義上……熟悉的絕望與悲愴兜頭襲來,我可憐巴巴、沒有主張地看著唐冠,幾乎忘了此行的初衷。
我工作的一部分是接待新聞記者。那時候,尚沒有曝光、暗訪、趕場子、搶獨家等良莠混雜的事情,新聞記者、新聞採訪,似乎總令人肅然起敬。能夠沾上一點邊,我很是珍惜,為了表示殷勤,我總會順著記者們的話題跟他們談天。尤其是唐冠,我很願意看著她的臉聽她說話。
這以後,我們一起看了她幾乎所有的作品。但我還是沒有擁抱過她。其實,我知道她並不會反對進一步的親密,但我極力克制、拖延,我害怕那重大的時刻——我擔心,一旦從擁抱開始,我肯定會走得更遠。
總之,路燈下,握著那些照片,我突然不知羞恥地抽泣起來。為過去的那些日子而哭,為我不幸但結實的婚姻而哭,為妻子與兒子之間的愛,為她老敗難看的身體,為她表情里的獃滯。這就是被我完全拋在一邊的女人,她在活著,她在辛苦,她在愛與付出。我卻全然不知,直到情人的鏡頭,把這一切拉到我的眼前。這算什麼呀?我不敢把照片拿回家,世上沒有一個角落可以保管這些東西,任何一種隱藏都是極為骯髒的行為。

我抬起頭,沙灘上,四周皆是陌生面孔,以及一些呼朋引類之聲、拍照留影之狀……莫大的悲哀忽然降臨,比之沙里貝殼,人間的生命何其短暫,簡直就是虛妄一場!
這樣,出於個人喜愛,也是為了講述方便,我替我的女攝影師另取了個名字,我所中意的貝殼名——唐冠螺。這貝殼像一頂造型別緻的帽子,但要我說,它更像是一個相機的外置鏡頭,旋轉而深邃,開口的大小決定光線流入的多少,導致圖像的模糊或相反。這多像她:唐冠,我的攝影師。
我輕輕抱著她:「是的,是的,碰到可怕的境遇,我的心腸也許可以更硬,但看到這些小而軟的景象,比如,那些陌生而似曾相識的陽台,沒有辦法,我就會傷感。可能就是這樣,我能經受住膚淺的、粗糙的痛苦,但只要稍微精緻一點、深情一點,我就會失去全部武裝……」
這照片正是出自我之手。認識唐冠之前,我像一個普通的男人那樣對攝影略知一二,可以應付家用,應付在公園的草地上拍攝伸手作V狀的兒女。在唐冠面前,我當然非常拘謹,她鼓動過若干次,我通通拒絕,直到她那天對我跟拍之後。
魯敏,女,生於江蘇,1998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長篇小說《戒指》、《百惱匯》、《愛戰無贏》、《貞潔蒙塵》以及中短篇小說多部(篇):小說曾被多種選刊選載,短篇小說《方向盤》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小說2005年度排行榜,曾獲南京市政府藝術獎金獎、第六屆金陵文學獎一等獎。現居南京,為江蘇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
不知我是否翕動著嘴唇念出了聲音,總之,我聽到,現在是兩個聲音一起念起那過去的著名篇章,那文字里的赤誠之心,以一種古怪的頻率在黑暗的床頭傳遞,完全覆蓋了收音機里的那個女聲,一個系統對另一個系統的覆蓋,一個世界對另一個世界的覆蓋。
我激動萬分地親親兩個孩子,又抱抱妻子,她正在門后,留意著外面的動靜。她僵硬而迅速地把我推開,朝外面努努嘴,一臉戒備之色。
其中,我最喜愛那些「窗檯」,它們神秘地幃幔低垂。它們放著仙人掌與剛剛發芽的蔥蒜。它們晾曬著空蕩蕩的衣衫。它們放著孩子們的廉價玩具。人類的細節多麼不堪推敲,多麼不堪玩弄,在它們面前,我變得更加多愁善感,就算是幸福生活的見證,我也會為之熱淚盈眶。
「不,我只是在想,那些鳥,有各種古怪的名字,它們是什麼樣子……」在唐冠這裏,我隨機應變的能力尚未完全消退。我想起了在海南買下的《貝殼書》,名字與圖像。
「怎麼樣?」唐冠像平常一樣,正對著窗口的光源,替那些散落的底片編號。她工作的樣子很專註而優美,好像手上拿著的不是黑糊糊的底片,而是一朵朵嬌嫩的玫瑰。
我坐在那裡,像坐在一隻替自己設計的籠子里,同時飛快地回憶很多事情,一切跟唐冠有關的事情——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怏要考試的學生,強迫自己舉一反三地回憶所有的片斷。每憶出一件小事,立刻畫上重點的紅色星號,眯起眼睛來加以重複的記憶。我有上好的紙與各式的筆,但一切皆不能形之於紙墨,我只能在頭腦中進行反芻,以此產生的澱粉、糖與蛋白質,應當可以確保我在今後的幾十年,不會死於情感上的營養不良。
——雜亂局促的小巷子里,田園手裡不知拿著一個什麼吃的,他踮起腳,舉起手來,往妻子嘴裏送,妻子則向另一邊盡量躲讓著,不肯享用。他們母子都皺著眉頭,表情不快,那是愉快而幸福的氣惱。
我蹲下身來,一張張地慢慢撕照片,撕成雪花大小。重疊起來的相片紙,堅硬而柔韌,撕得我的手一陣陣發疼,再疼一點吧,再多疼一些吧。

我一張張排開這些照片,想起多年前唐冠所拍的那些與我有關的照片。她對我第一次的跟拍,她替田甜在動物園的一組留影,她暗中偷|拍我的妻子與兒子……多麼雷同的手法,這是她唯一的途徑吧,通過取景器,她引發愛情,引發事件,引發離別。
後來,唐冠沖洗出了我的全部照片,照片上的我,非常陌生,看上去神情飄忽,頭腦里像是塞滿了流不通的木屑……有幾張,我的眼神斜到鏡頭外面,顯得非常不自信,似乎在這個世間,我一無所有!當然,也有不少照片,我正對著拍攝者唐冠——她是從上往下俯拍我,我仰頭的姿勢里有種臣服之態似的……
有一次我鬧肚子,半夜起來到客廳替自己倒一杯熱茶。握著那半杯熱茶,我環視半夜時分我的家,突然發現那些無所不在的白色花邊,精緻而缺乏生氣,有著極為不祥的氣氛。我夢魘般地猛地推醒妻子,驚恐地用手指著那些白色花邊……她迷糊地坐起,弄清我的所指后非常生氣,幾乎要大發脾氣——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指責她的愛好與心血之作。我幾乎忘了這一點。她的怒氣讓我完全地清醒了,我不安地跟她道歉,同時心是心非地畫蛇添足:「其實,在白天,它們還是很漂亮的。什麼時候,你有空的話,也織幾塊那種小小的圓墊子,我送給我的攝影師朋友。」
我不得不從一個舒服的姿勢中轉過身子去抓起電話。
鏡頭永遠捕捉不到的,是我畫面之外的妻子——當她拿起田甜的一摞照片,一張張仔細看過,嘖嘖稱讚,若有所思:「你的攝影師朋友,技術確實不錯……」
兩周后,八隻小而圓與一隻大而圓的茶杯墊,完整的一套,放在了我面前。
就像一個喜愛書籍的人會同時開始不同方向的閱讀,他會在家裡不同的地方隨手擺上幾本書,便於隨手翻看。妻子也是這樣,客廳,床頭,陽台,衛生間,包括廚房,不同的方便袋裡放著不同的編織物,便於她利用各種零碎時間隨時開始。
「哦,這個呀,好辦。」她聽到她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可能是自我解嘲的失望。「你有郵箱嗎,MSN或QQ也可以,我可以發給你,尺寸很大,我可能會壓縮一下,但不會影響效果的……他的照片,拍回來之後,都是我處理,我的photoshop玩得很好的……」
我一口氣走出很遠,外套也沒拿,有些冷,我知道唐冠不會追出來送,我想以後總會有機會去拿的吧,也就一直往前走。夜風涼涼地纏上來,從腳後跟一直纏到後腦勺,又從後腦勺纏到腳後跟,最後纏在胳膊下的這個大信封上。
「坐下。」我指指床頭。
唐冠對這批照片非常鍾愛,在我們親熱過之後,她沒有耐心再在我懷中溫存,而是一下子就翻身起來,把我的照片攤在床上,看看我,又看看照片,好像她有點搞不清楚,剛才與她做|愛的,到底是照片里的男人,還是「我」本人!
——周六周日開放的浴室前面,一長溜女人與孩子們在排隊,拐角處,我看到了妻子,她穿著一身家常服,我早已看得膩味之極:灰色咔嘰布厚罩衫。前後襟都翹著。她胳膊里夾著一隻沒了顏色的舊臉盆,裏面放著肥皂洗髮液之類的洗浴用品。她表情全然獃滯,只麻木地盯著前面女人的後背。
「你呢,你看出什麼了嗎?」我反問。這好像是我第一次運用智力與她對話,我心裏因此湧上無限的悲哀,我真不願意這樣。當愛情濃烈,戀人們從來用不上智力。反之,則說明情況變糟了。
她後來果然再未結婚,這與我的猜測一樣,這符合她的性格與行為方式。她亦不諱言,在我之後,她與那個令我有所感觸的人像攝影主角好過一陣,對方仍是有婦之夫……不過,現在,她的愛人是一個痴迷的業餘攝鳥者,他和她總在假期一起到山間或水域,在樹林與蘆葦叢中埋伏,靜候鳥兒們瞬間的起飛或親昵。在他的拍攝記錄里,已有了九十多種完全不同的鳥類圖片檔案。
我這不是抱怨,事實上——如果聽上去不太刺耳——我是在憐憫,不是憐憫一個妻子,而是憐憫一個女人。一個從驚惶中走出來的一家之婦,她那樣的表情也許才是最恰如其分的:永遠為著一件什麼事而煩惱;遠慮與近憂,這在她看來,才是人生的真正面目,生活不可能有彩色,生活永遠都應該是折磨與沉重,匱乏與努力——
一開始,我們大概都在等待對方的解釋與行動,請求與寬宥;並且還在設想,重新見面之後,該組織怎樣的自我辯護之辭……但這種等待,有一個微妙的度。在這個度之內,大家尚可以重新擁抱在一起互相撫慰,甚至小小地爭執一番,然後熱淚盈眶地重歸於好,那種滋味,像回鍋肉,可能吃起來更香。但一旦過了那個度,像下游的河岸,越來越寬,手伸不過去了,就再也架不起任何形式的橋樑了。
有好多年,我以為我已完全忘記了她,就像一個早已痊癒的牙病患者,對曾經徹夜輾轉難眠的疼痛完全拋諸腦後。直到昨天。
——「會的,他準會喜歡這些小玩意兒的。」
失眠症像釘子一樣,在頭頂上越釘越深,漫長的煎熬有如地獄。而妻子,我擁有無上名義的枕邊之人,卻熟睡得像個圓滾滾的土豆!她的睡眠令我憎恨到極點,說來沒有人相信,好像正是她過分香甜的睡眠加劇https://read.99csw.com了我對她愛意的流失,像水土流失,使日子更加混濁。有幾次,我簡直想拖過被子去捂住她的鼻子——禍心的萌發讓我吃驚,現在看來,那是抑鬱症的典型病象……
妻子不知是否有所感悟。她皺著眉頭盯著那些毛衣,她曾經一針一針編織而成的心血,很不耐煩、帶著仇恨似的,她大刀闊斧地把所有的毛衣全都集中到一個大紙箱子里,並宣布:「我要把這些不|穿的毛衣全都拆了,我會重新織的,織成別的東西,咱們會用得上的東西。」她自得地一笑,似乎非常高興。拆毛衣,那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一個場景。繁瑣精緻的花紋,突然間一圈圈崩裂,如大廈之傾,如大地之陷,而妻子的手,還在一刻不停地往下拉扯,無情而痛惜地摧毀……我不能看那個動作,特別是彼時妻子的眼神,有凌厲與決絕之氣,似乎是另外一個陌生的女人了。
可是,我無法對自己隱瞞:我的身體開始激動了,渴望一場深夜的交歡。
第一次與唐冠間出現交流上的障礙,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男女之間,這種關係實在微妙,如若有所罅隙,就像青瓷瓶上的一個極小的裂縫,反而會讓當事人更加在意,每次舉起那瓶子,都要在小裂縫處反覆驗看,心懷惴惴。
我被她跟拍的遭際就此開始了。
舊毛衣的拆散,是對往昔的摧毀與埋葬。突發奇想地重新編織,則是慌不擇路的躲避與突圍。那一針又一針,可能是妻子終身都無法釋放的激|情,壓抑著的,一點一滴地順著編織針從身體里流走了。

「他是個鳥人。」她在電話里大笑。
唐冠的眼睛閃閃發亮,小火苗一樣,熱乎乎的,很打動人。我真喜歡這樣的女人。
此後,田甜經常會找機會,向我悄悄打聽唐冠,看得出,唐冠其人——修長優雅的舉止,離婚單身的背景,攝影師的職業,與父親的情人關係,這一切,混雜在一起,青春期的田甜不假思索地吸收了。她當然同情過她的母親,但她一定也覺得唐冠更有個性,活得更精彩……我感覺到田甜對唐冠盲目的追隨與艷羡,卻不好妄作評論,畢竟,我是一個尷尬的角色。
我記得最清楚,當可以使用磁帶的收錄機第一天進入家中,我的那對兒女,田甜與田園,像小貓圍著魚缸似的在桌邊轉來轉去。我小心翼翼地反覆閱讀使用說明,妻子則依著它的尺寸連夜勾出白色花邊罩子。我們抹乾凈桌子,關緊窗戶,還拉下帘子,然後放進去一盤我託人悄悄找來的鄧麗君,那聲音,與仙樂有什麼區別!
我知道幾乎所有的男人,包括一部分女人,都認為愛情必定要跟性有關,性,可如明鏡鑒忠心、如烈火烹熱油。可是,人是多麼古怪而不知惜福的動物,愛情這種活動,它只適合走上坡路,比如,向肉體走去,卻永遠抵達不了。肉體關係,在情愛之中,就相當於制高點,只要抵達彼處,肯定的,事情就必然要往下走了。神秘感、追慕心,一切都將如鹽入水,漸次化于無形,最終消逝了。
我求助地看著她,因為巨大的喜悅而萬分緊張。她也看看我,我確信她看到了我想要她看的。
唐冠勉強讓步了,退而求其次:「那麼,帶我見見你的孩子,隨便哪一個。你知道,我流過一次孩子。我很想念他。」

1

領導恰好就到了,會議開始,一片有條有理的喧鬧。我看到唐冠混在那些男記者裏面,當領導給勞模頒獎,「咔嚓、咔嚓」,她按下快門,接著,伸手掠掠額前的一綹頭髮,換一個位置,再次「咔嚓、咔嚓」。我目不轉睛地追隨著她,像捕捉一隻快要飛翔的鶴。眼前的一切似乎突然變成了慢鏡頭,變成了身外之物。

2

我與妻子,在無數個被粗暴打斷的經歷之後,兩個人的夜晚,它終於徹底變樣了,被成功改造了,成了猛然驚醒后的心悸,成了強燈光下的夢魘,成了黑暗中摸索著的冰涼衣褲,成了奔跑時的高一腳低一腳,總之,除了不是夜晚,它可以是別的任何什麼。

5

2

3

她從背著的手裡拿出一個大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到我的面前:「這是我今天收到的信。」
她之所以頻頻來電,我的疾病只是一個溫情的借口而已,是她自己的需要:她正處在一個困難的、需要解脫的階段。
但不可能,她已不是她!我可能都不認識現在的她!她所中意的食品,她每日所穿的衣衫,她的口頭禪,她指頭上的肉刺,她肚皮上的褐色斑紋,十七年了,難道不足以讓唐冠變成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女人?!誰能告訴我,跟我通電話的這個滿日陌生名詞的女人是誰?
這遊戲讓我們樂此不疲,日子變得富有節奏。我們經常在電話里興緻勃勃地討論,下一次的見面地點,準備觀察的對象,有時出現愉快的分歧,又互相謙讓,或假裝爭執不下。
她看看表,好像要憑時間的多少來決定是否跟我說起她的攝影理想。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我囁嚅著,嗓子發乾,但還是成功地擠出了一句簡短的肺腑之言:「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在學習怎樣去愛……但是,我學得太糟糕了,關於過去,我無限抱歉……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我所能學習的,只是怎樣去死了……」
事情就是那樣奇怪,悲觀主義與樂觀主義,會偶然收穫到相反的結果——我以必死的心態把田甜帶到唐冠面前。田甜卻似乎很滿意:我把她當作一個成年人,並跟她分享了我私生活里秘而不宣的那部分。
——「會的,她準會喜歡這些小玩意兒的。」
我結識她的年代,那是什麼時候呢。那時女排獲得五連冠,那時大學生張華糞池救老農會引發全國大討論,那時張海迪因身殘志堅而感動四野……不必列舉再多,都知道,那是個相對純潔的年月,但也是個蠢蠢欲動的年月,在人們意識不到的時候,某些異端的人或事,已經在一些角落裡悄悄地伸展起來了。我相信,唐冠應當算是一個。
邀請唐冠。如此脫口而出,似是舉重若輕,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萬分。

3

這一切,都讓我感到很不自在,為什麼,我在照片里顯得那樣笨拙、渺小,經不起推敲?當然,我明白這完全是取景器的角度所致,是攝影師的視角,是她的言外之意,問題是,唐冠為什麼要選擇這個角度?取景器是否在無意中泄露了什麼,是否,這就是她對我的真實印象……
下午的光線,明暗不定,她臉的一側,朝向窗戶,膚色黃而粗糙;另一側,朝向室內,陰影籠罩之中,深不可辨。我仔細端詳著她,好像第一次看到她。唉,這就是我的妻呀,她都這樣老了,我還從來沒有跟她說過真正的心裡話。
第一次進入唐冠的房間,是應邀看照片。房間的布置,表明她是單身。我向她求證,用一個不太高明的玩笑:「這麼說,你不大瞧得上男人……瞧你到現在都……」
誰能告訴我,我到底應當怎樣懺悔——不是為了我的不忠,而是為了我的冷淡與漠視。我真不知道,在她的內心深處,我是否是一個可憎的男人,一個無數次傷害她的丈夫……
對準大學宿舍的窗口,女學生用皮尺反覆丈量她的胸部,而在另一側,幾個正在午睡的男生,內褲上紛紛撐起小帳篷。
與唐冠分手之後,有好幾年,我又重新陷入了沒完沒了的失眠之中。幸好,那個時候,電台的夜間節目開始有意思了——我比較喜歡的是醫藥諮詢類與性生活熱線類,這是比較典型的午夜節目,比之那些文藝型、音樂類的,有趣極了,像一出出人問喜劇。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在斷斷續續的寒暄中,我問到她的攝影,她則談了談數碼攝影技術。通話效果不太好,可能她用的是手機,一邊走路一邊打。這感覺真奇怪,我認識她的時候,還不知道世上會有手機、數碼相機之類的東西。時間實在是過去太久了。
我一時也呆在那裡,不知作如何解釋。奇怪,我回憶起了我們的新婚之夜,不是當晚青澀的床第,而是她所背誦過的《為人民服務》: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我們如果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不管是什麼人,誰向我們指出都行。只要你說得對,我們就改正。你說的辦法對人民有好處,我們就照你的辦……不過,我們應當盡量減少那些不必要的犧牲,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看來,田甜還對唐冠保持著由衷的好感,但她的這份幼稚氣真令我啼笑皆非,對於人類的情感,她的見識為何還如此膚淺。唐冠與我,不可能簡單到僅僅是「愛」與「不愛」的關係。
那天,唐冠替田甜拍的照片非常成功,有一張甚至登到了《大眾攝影》上。情竇初開的少女,在幾頭漫步的長頸鹿前衝著鏡頭回眸一笑。
她背誦得那樣字正腔圓、一臉浩氣,乃至臉頰開始發紅,嘴角濕潤,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人們都看得目不轉睛了。背到《紀念白求恩》時,有不少人開始小聲地跟著背:
記得有一個時期,1992年左右吧,我跟唐冠正要好的時候,有一種白色的鉤花邊特別盛行。妻子手中的編織針變成了帶有彎曲機關的小鉤針。她的手指靈活地翻轉,無中生有地鉤出許多變幻莫測的花樣。尺寸各有不同,小而圓的做成了茶杯墊,菱形的壓在茶几玻璃下,高壓水瓶的下面,電話機的上面。沙發的扶手與靠頭處,家裡一切可能墊上一樣東西、可能蓋上一個東西的地方,全都被那些白色花邊所佔領。家什們一起變得嬌生慣養似的,它們不宜直接接觸桌面,不宜暴露在空氣中。
不否認,從她的電話中我品嘗到足夠的愉悅。光線漫漫黯淡下來的下午,絕症患者在電話中與舊情人聊天,這場景難道不算詩情畫意?
我握住電話的手忽然感到乏力無比,憐憫所有失去的時間。

1

她不會知道吧,正是她的這幾句話,像楔子一樣直打到我心裏,多麼苦難而安詳!還有,她所做的那些主題攝影,冷僻而富有詩意,對眾生的慈悲……她就是我所要尋找的那枚黑色花朵,她一定可以與我相通的,我們可以共同撐起一把破傘,略微抵擋這雨絲一樣沒完沒了的瑣屑生活……
「哦。」妻子把頭偏過去,專心對付一處難以處理的花樣,我只能看到她突然皺起來的眉頭。她語氣平靜,似乎無動於衷:「你現在不要跟我說話,這花紋……」

然而,這麼一種愛情,為什麼需要與十七年前的舊愛、一個垂死者傾訴,必要嗎?合理嗎?
我的失眠症自動消失,為人變得可親,跟同事間的寒暄不似從前那樣虛偽。連我妻子,都注意到我的溫和健康起來的情緒,她面呈欣慰之色,甚至鼓勵我經常到「攝影師朋友」那裡去坐坐。
可有一天,唐冠又在桌上放下來一個大信封,從外面的字母縮寫來看,還是人物主題照。我伸手去取,她突然輕輕打了我一下:「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再看!」她的表情顯得十分得意,我想那裡面一定有些驚人之作。
她的編織覆蓋了我們整個家庭,家庭的成長與衰老,全都匍匐在她的毛線下面,透氣但昏暗:線褲,帶襯裡的毛衣外套,襪子,帽子,一切能夠想象到的衣著。只要進入秋季,直至整個冬季以及接下來的春天,我們一家都會暖暖和和、身形肥大,行動帶著溫飽后的遲緩。阿爾巴尼啞針,桂花針,小元寶,孔雀尾,菠蘿針,雙羅紋收口、大麻花小麻花,風眼睃,一些編織術語連我都可以脫口而出。

2

唐冠意識到我的心不住焉,她誤以為我在妒忌,她似乎很滿意:「怎麼,不高興我說到他……」
我當然不能同意唐冠提出的拍攝妻子的要求,我態度堅決,幾至悲愴。
她的菜場是這樣的:
可能正是針對這一危機,妻子替自己找到了一個替代行為:拆毛衣https://read.99csw.com
果然,我看到我妻子以及兒子田園。
糧票,布票,油票。以及後來,日子「好」起來之後,買手錶買鳳凰車的條子、買縫紉機的優惠券,等等。持家之道的購買行為總是一項複雜而巨大的工程,這裏面,有人際的關係,有時機的選擇,有溝通的技巧,有對妒忌心或同情心的巧妙利用等等,那複雜而殫思竭慮的過程,是多麼世故而可憐的經驗!
多年以後,應當是進入新世紀了,我到展覽館去看過幾次裝幀藝術展,忽然想起唐冠當年跟我說過的許多奇思妙想,如果她能晚生十年,或者說,新藝術門類的進步能快上十年,唐冠會是另一個樣子吧,她會像鳥兒一樣,飛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有一次,在她宿舍的樓下,她讓我站到幾米外的樹蔭下,在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突然按下快門,連續地拍起來。我下意識地躲閃,並且嘟囔著抗議,她不加理睬,反倒更加無情地追蹤起我尷尬的表情。
因此,我一向以為,如果有一個實用而說得過去的私人理由,你就盡可以放手去做,這就是我所推崇的「道德觀」,一個以私人利益為單位的道德,它會更加富有成效,傷害面最小,而幸福的能量卻最大。
回到房間,她變本加厲。我看見她把鏡頭拉近,相機下方的嘴角露出控制他人的快慰笑意,修長的手指果斷地按下,「咔嚓、咔嚓」。一個特寫接著一個特寫,可以想象她拍到了什麼。我帶有青筋的手。不夠潔凈的牙齒。額角的痣。髮根深處的皮屑。
「哦,我知道他(她)的。」她用手扶著老花鏡,費力地編織,一會兒推上去,一會兒放下來。
不過,當時的風氣正開始鬆動,一些男人已經身體力行醞釀著給當代漢語詞典里增加「洗頭小姐」、「包|二|奶」之類的新條目了,即使在內地,從貧瘠與壓抑中走出的人們也慢慢開始「飽暖思淫慾」了,婚外情,像一絲最輕柔最輕佻的風兒似的,所到之處,山更硬,水更軟,人們長年累月緊皺著的川字眉中,開始出現了一些久違的嫵媚之氣、淫慾之氣。

十一

「先看什麼?井,背影,屋檐,野貓,器官……」
「哦。」她豎起一道眉毛,嘴唇翕動著,準確地數出六個紙袋。「喏。」

2

也許,我會被看作一個慣於風月之邀的傢伙。事實上,我不是,甚至可以說,我一貫都是靦腆的。突如其來的膽略可能是緣自快要崩潰的寂寞,這辯解聽上去有些虛弱。但真的,在結識唐冠的那一兩年,我正與寂寞進行殊死搏鬥。
我們並肩坐在床上,像兩個同窗共讀的學生。她戴著手套一張張緩慢地翻過,沒有解說。當我想要說點什麼,她豎起指頭,加以制止。
那天,唐冠跟我說:「我想給你的妻子拍點照片。」一邊說著,她舉起茶杯輕啜一口,妻子親手勾織的白色茶墊映入眼帘,突然問令我哀傷不已。

1

妻子有點瑟縮,我想她是對我的舉動感到不解和擔心,但她還是順從地躺下,動作彆扭,頭部僵硬地佔據了三分之一的枕部。這還算是白天吧,在我們漫長的婚姻生涯里,似乎還沒有在白天這樣同床共枕過。一種家常而凄涼的感覺攫住了我,這多像一幕臨終的場景……
都說女人只能同享富貴,而不能同甘苦澀。我想我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我的妻子,恰恰相反,她只會把生活當成苦難來享用。在提心弔膽的日子里、在或大或小的災難面前,她似乎可以顯現出些許光彩與力量,反之,則木然、缺乏活力,平淡得可怕。
但我想她一定跟我一樣明白,就在剛才,一些美好的親密無間的東西突然消逝,像一天中最後一絲太陽光輝的流逝,現在,一切都開始變了,從溫暖變得微涼,最終,將會進入漫漫長夜,我們一定會冷得瑟瑟發抖。
我想她必然也知道這一點,這似乎讓我有了心安理得的理由。
在對藝術的感覺上,兒子像我,而女兒則像妻子,我是說,田甜她對藝術,基本上沒有感知。這麼說我不是貶損她,生活中,人們正可以憑此分成兩類,一類,與藝術有曖昧之情,總念念不忘、一觸即發;另一類,毫無瓜葛,關係清白,就是把他扔到盧浮宮裡,他也會完全無動於衷。可是真奇怪,此刻,田甜跟在唐冠後面,聽得那樣津津有味,半仰著頭十分崇敬的樣子。
那以後,我感到,在她面前,我可以不自卑了。我主動要過她沉重的專業相機,對準她,拍下了我現在手中的這張照片。
我不知道,關於愛的理解與處理上,我與她,孰是孰非?
我感覺到妻子的身體慢慢溫暖起來,她沒有對耶個收音機里的節目進行任何追問,也許她已在對純潔往昔的回憶中獲得了寧靜,並決定對我的下流加以寬恕。她的呼吸變得心平氣和,重新睡去——第二天,她就會選擇完全忘掉,以為這一切只是個模糊的夢境。
我不記得,開始的那幾年,我們是否嘗試過親密的摟抱,有過纏綿的盤繞。甚至,我不曾有心境去觀察過她側躺著時的身際線,她頭髮鋪在枕上的形狀,此前及此後,任何一對少年夫婦可能有過的閨房之樂,我似乎全無經驗,亦全無記憶。作為一個新婦,她的形象也是殘缺不全的,除了她背誦「老三篇」時臉上的紅暈——原諒我一再提起這細節,關於她最好時光的記憶,我的頭腦像一貧如洗的柜子,只能撿出這一點點還算光亮的瞬間。

1

「實際上,這位攝影師……她是個女的。」我咽下她剛剛煎好的葯。苦汁自喉入腸,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唐冠初次替我拍照的那天,她舉起鏡頭,對準我大喊大叫的喉嚨。如今,這嗓門兒里,不再有怒氣與柔情,只會灌進各種各樣的毒藥與苦汁了。
毫無疑問,她跟我所講述的,不是鳥,而是她與攝鳥者的愛情。
那些舊毛衣,不用說,難看、過時、皺皺巴巴……它們無聲無息地堆在那裡,在陽光下曝晒——舊日子的味道,節儉的味道,壞記憶與好記憶的味道,通通交融在一起,催人淚下,不忍離去。這是舊衣服一年一輪的迴光返照,接著,它們會重新進入黑暗的箱底。衣服的際遇,也許總在暗合人生的命若琴弦。
我拖著身子,勉強走到陽台上,極目遠眺,除了醜陋的屋頂與積滿灰塵的樹葉,四顧茫然。我想象著,唐冠正耐心地隱身於一個秘密的角落,或許是某個樓道的窗戶,一家小飯店的二樓包間,一個工地的廢棄腳手架上,像等待一隻不大常見的鳥兒,她稍稍有些陳舊的取景器正對準我的陽台,當我拖著病體出現,她的嘴唇緊張地抿起,閉起的眼睛一側出現了一排細密的皺紋,接著,是一串難以言表的熱淚——鏡頭裡那衰敗的男人,曾經見證並佔有過她最迷人的那段時光。
唐冠是那樣一朵花嗎?可以貼緊一顆抑鬱症患者的心臟……
這以後,我就沒有再與唐冠主動聯繫過,當然,也等不到她的任何消息。
四根編織針,幾團毛線——如果規定必須用有限的細節來縮寫一個生命——這便是我的妻子。

4

在唐冠光滑的後背上,沾著我們的汗水,我寫了許多字,一邊寫一邊念給她聽,唐冠也輕聲地跟,偶爾因為發癢而笑。這文字跟剛剛發生的事情並不合拍,但有什麼關係呢,這是我最喜歡的幾行曲詞。
我本來不打算寫這些,一方面,這是太過俗套的阻力,我們早就打定主意,不要被這些無謂的東西傷害。另一方面,對於公眾的道德,我一向有所保留。太多的教訓與實踐表明:如果站在所謂大多數人的利益與立場,那麼,你就得面對一層又一層的消化與解構,是以「西瓜」為起點,以「芝麻」為終點。最後的結果,極有可能是背道而馳,毀壞了所有人的幸福。
……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1

——校門口,一大堆色彩斑駁的背景之中,妻子從一個柵欄門后露出大半個身子,她左手扶著單車,右手把田園從自行車後座架上抱下來,她的身子難看地傾向一側,嘴巴也努向同一邊,替自己用勁。
我一時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不是因為口水,而是因為空氣。我渾身一陣不適,倉促地打了個寒戰。唐冠她到底在於什麼?這麼說,她不僅僅是在跟我通電話,事實上,她還找到了我搬家后的新住址,在注目我的生活,並且,她用取景器記錄下這一切,像替她自己做一個周詳的備忘……她到底想表達什麼?愛還是憎恨?懷念還是遺忘?玩笑還是諷刺?
「你的攝影師朋友?」她重複著,回頭盯著我,眼睛突然一亮似的。「他(她)會喜歡嗎?」

1

我想我並不是個蔑視肉體需要的守舊之人,但對於她們的表達渠道,卻總是存有質疑,我更喜歡那種引而不發、暗中燃燒的情慾。比如,我跟唐冠,在一開始認識的那幾個月。唉。我總還是會想著唐冠——人總得想著點什麼、想著個誰,要不然,活著太困難了。
那天的她,穿著那個時期盛行的雞心領,脖子完全光著。她前面的桌子上,放著我們正在飲用的茶,茶杯下面,墊著妻子的白色鉤花墊(又一個無意的諷刺!)。她有一隻手抬起來,可能是準備掠一下頭髮,我卻突然按下快門,她的胳膊在半空中模糊了,有一半,還留在了畫面之外。但她的臉很清楚,正對著我笑,我所需要的她腮邊的笑紋,直到現在,還在那兒。
照片可能經過一些處理,有些洗成黑自,有些則是褐色基調……我不知道唐冠到底想要表現什麼,我所感受到的,是否正是她想要傳達的。
我來到黑糊糊的貯藏室,伸手進入毛茸茸的褲子,在細窄下來的褲腿處,我摸到了她的照片。
有一年,在海南的旅遊商店,我買了本《貝殼書》,裏面有著上百種貝殼的照片與名字,我找到一個躺椅,拂去細沙,坐下來,把書捧在手上一一對照,念念有詞,那些拗口但美妙絕倫的名字映入眼帘:綺獅螺、穀米螺、銀錦蛤、綴殼螺、卷管螺。貝殼的淺褐色花紋、被流沙衝出的皺褶,似乎居高臨下、寓意無窮——它們有理由如此——它們當中,大多已存在了幾百年之久,接近於永生了。
唐冠的頭腦一定有我所無法抵達的地方。為什麼她非得用她的取景器對準我,對準我的家人……也許,她根本就是一個先鋒主義者,一個解構主義者,一個行為藝術者。我弄不懂她,但正是這種溝通中的盲點,讓我更加願意臣服,願意冒著風險去配合。
「革命伉儷多奇志,不愛紅妝愛綠裝」,沒有鞭炮與紅色雙喜。我是藍色制服,她是綠色軍裝,腰間柬著新皮帶。互贈的不是戒指而是紅寶書。我們收到的賀禮是各種時新風格的毛主席石膏像和胸章,風格與尺寸各有不同——就在上一次搬家中,我還見到過那些像章,邊緣處的金漆開始剝落,背後的別針生鏽了。
當時的場面,真可謂純潔感人,那一瞬,我想我的新娘真是美的,最高尚的美,最革命的美——我不敢想象幾小時后,等前來道賀的革命同志們一一散去,我如何能與她在一個被窩裡,脫|光衣服,露出帶有體毛的身體?

1

有一天,我正抱著收音機聽得入迷,突然發現妻子醒了,她繞過床,走到我的這一邊,同樣把耳朵貼上來聽收音機。
最終我選擇了田甜,理由很簡單,我想,萬一我死去,我在她心目中,至少曾經完美地存在過十八年。而在兒子田園心裏,我還想冉苟活幾年。
「你好像說過,有菜場……」
我在陽台上曬太陽的時候,妻子又在編織她的毛衣,一種陳舊而凄慘的褐紅色,像凝固的血跡。她坐在那裡,臃腫,端正,一絲不苟,頭以那樣一種固定的角度勾著,深深地俯向複雜的花紋……那裡面,像是她一生的密碼。
她誇獎了我與她的心有靈犀,要在往日,我一定會激九_九_藏_書動地緊緊抱住她,感謝我與她在塵世中奇妙的相遇,不過這次,我心有戚戚——看起來,她對我的愛里,並不包含同情與憐憫,因為她竟可以那樣毫不留情地放大我的弱點,甚至得意於她的這種發現與表現方式……
我藏有一張庸冠的照片,藏在一件我久已不|穿的毛線褲里,妻子織就的毛線褲。這像是下意識的一種諷刺。對妻子,對我,對唐冠,都是諷刺。偷情本身便是對人性的正當諷刺。
我們看鞋子,沒有主人的腳,在粗糲的地面上,它們像無頭的軀幹,莽撞而盲目地移動。
我記得,她總用一種非常厭倦的語氣提到她的工作。工廠消防演習。國慶街心花園。市民踴躍捐獻棉衣。熊貓彩電再創年產量最高紀錄。「總是那些所謂新聞,假模假式,毫無美感。」她倚在一張演講台上跟我閑聊,姿態優美,而她渾然不覺。
這一階段,我與唐冠還碰到了另一個考驗:流言蜚語。
懺悔之情像霧氣那樣迷住了我的眼睛。「躺下來,躺到我的枕邊。」我又拍拍我的枕頭,一邊用不容置疑的目光命令她,天知道,我本來是試著要柔情一點的。

跟唐冠一起,我們又接著拍了許多的主題。各種各樣堆滿雜物或冠冕堂皇的「小角落」。那些點綴在樓宇中間的「窗檯」。人們隨身攜帶的飽經風霜的「包」。各種餐廳桌子上的「碗與筷」。我從未發現取景器里竟可以這樣迷人。
作者簡介

3

拆下的毛線彎彎曲曲,像是被烙鐵燙過的頭髮,妻子不怕麻煩,她把小方凳倒過來,在四隻凳腳上,把毛線理成一圈圈,再燒出一大鍋開水來,等水蒸氣上來了,她就揭開鍋蓋,把毛線用力綳直了,慢慢地一條條熏直……她的臉上,帶著無意義的積極與努力,好像這是多麼重大的工作!每每在一瞥中看到她的神情,我都會有種毛骨悚然之感、同病相憐之感,她是不得不如此,織了拆,拆了織,永不停止……
——我把這種體會與感悟說給唐冠聽,她亦甘之如飴。她滿心歡喜地看著我笑,好像又覺得我多少還算是個獨特的傢伙。甚至,我想,是因為太感動,她主動說起了那個照片上的男人:「那個人,跟你不同……他的好,全在明處,是大寫的,人人可以感知;你的好,是細小狀微的,常人通常會忽略,因此,真抱歉,連我也會漸漸安之若素,不小心就忘掉,你不必介意……」
現在,唐冠摸准規律,每周一次,總在周三下午,妻子替我出去取葯的時候打電話過來。我們的交往,像是一根舊繩子,在多年以前被剪斷的那個地方,被硬生生地重新續上。她換了一種方式,重新進入我最後這一段的生活。
「哦,我喜歡的……很少會有人感興趣。」唐冠猶豫地看了我一眼。
「那麼,你理想中的攝影,我是說照片,什麼樣的?」
唐冠的職業,是一家報社的攝影記者。她高大修長,每有新聞事件,躋身在那些衣著隨便的男攝影師當中,分外醒目。她喜歡在被攝對象感到發窘時突然開個簡單的玩笑,對方的表情在瞬間鬆弛,她的手指按下。「咔嚓」、「咔嚓」。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過去的濃重的陰影多少人愛你年輕歡暢的時候/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的痛苦的皺紋……
不知為何,我激動萬分,內心如驚濤拍岸,雙目酸脹,差點掉下淚來。難道世界上真的有一雙跟我一模一樣的眼睛?這些日常小景,這些我的目光曾經停留過的地方,她的取景器也曾調整著光圈流連不去……我真想緊緊地擁抱她、深情地親吻她……你信不信,我所想的跟肉體無關,我只是希望能夠靠另一個親愛的靈魂更近,無限接近,像貼近一叢微暗的火苗。
在幾個人的小聚會裡,當人們找不到話題,我會因為一件花紋複雜的手工毛衣而成為羡慕的對象,一個賢妻良母的身影,在層層疊疊的紋路里若隱若現,天倫之樂的確面呼之欲出。人們會據此推斷我的幸福生活,我微笑著頷首承認,無法剖白事情的真相。真相的另一面,絕不猙獰,但跟幸福絕對毫無瓜葛。
這時候,我們已有十七年了沒有見面,因為得知我的病情,在音訊茫茫十多年之後,她主動聯絡上我。絕症真奇妙,會像聖誕老人一樣帶來意想不到的饋贈——我們在電話里簡單聊了聊,假裝若無其事,沒有絕症,沒有過那段枕邊之情,沒有分別十七年。
顯然全是偷|拍,有幾張跑焦了,但大部分,清晰逼人,誇張變形,藝術感極強。我一張一張慢吞吞看過去,一會兒豎著看一會兒橫著看,好像並不認識那兩個拍攝對象似的。
當然,那些白色花邊,它們不是像雪一樣在一夜之間突然降臨的,而是東一處,西一處,小貓一樣,邁著偷襲的步子,悄悄地蹲在它們能夠落腳的地方。
有那麼一次,興之所至,她給我講述了他們在各處所拍到的鳥兒,白額雁、珠頸斑鳩、伯勞、游隼、紅嘴鴟、斑魚狗、壽帶……她應當是講得很專業了,鳴兒們的生活習性、出沒區域、交配特點、產卵地點等等。我知道,這是那位攝鳥男友無形中施加給她的影響。這讓我忍俊不禁,我腦子裡突然開起了小差,浮想聯翩,我是說,如果,人們在一生中會有更多的機會去愛上不同學識背景的異性,在愛的引領下,他們會像乾涸的土地一樣,細小不舍地吸收對方零星散落的智慧。在某一個領域,愛人者與被愛者將會抵達同一個高度……
唐冠繼續拍,拍得比前面的要多得多。我安之若素,甚至儘可能地通過取景器凝視她的臉龐。這深情的凝視,像是單相思,我看不到她的瞳孔,而她,卻可以無限放大我的眼神。
可能是我多慮了,但那種感覺揮之不去:她似乎更願意「我」不是「我本人」,而是「照片里的人」,那個被鏡頭語言重新定義過的男人……這話聽上去彆扭嗎?我說清楚我的意思了嗎?總之,好像我更多的是存活在她的取景器里。
「喏,給你的攝影師。」
她躺下來之後,真高興我可以不必看到她的目光了。枕邊人的意義是否就是如此呢,一個不必用目光交流的伴侶,一個可以在黑夜裡忽視的伴侶,一個陷入不同夢境的伴侶,總之,枕邊人,其內涵與外延,可能都跟愛情沒有一點關係。誰成為枕邊人,就是一個註定的悲劇,她將會有被冷落的命運,有短促而不可靠的情感,有操勞而沒有回報的日月。
與唐冠的最後半年,並沒有任何分手的預感,我們還約定著做一些需要更多時間來配合的事情。如在冬天拍各種與「冰」有關的事物或人;第二年春天,找個機會一起到鄉下,拍快要剝落的對聯與門神。在情感與肉體上,我們雖談不上越來越熱烈,但自有另一種安穩與老派的默契。我本來是想,就這樣一直下去,已是最好的結果。
與傳達最高指示富有異曲同工之效的是武鬥時期。827派與紅總派的鬥爭總半夜時分出現關鍵的臨界點,那些站在樓頂上的值班者會突然發現情況,作為暗號的哨聲或號聲尖銳地響起,瞬間,各種傢伙都被抄起來、都動起來、都響起來,巷子里的腳步聲急促而紊亂,手電筒的亮柱子在窗戶上晃來晃去……那種正在發生大事情的架勢,足以使縮在被窩裡的每一個人都無法動彈、瑟瑟發抖、陷入無法醒來的噩夢。
我知道妻子哭了,她的淚水滴落在枕上,快速地洇開來,一朵朵梅花。
我不知所措,茫然地躲閃,像一個被逼到牆角的犯人。「咔嚓、咔嚓」,她還在拍。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呀?我大聲叫喊,她湊近了對準我的喉嚨深處……
也許我已走得太遠:在她的衛生間,我見過她的私人用品。從她的枕上,我悄悄撿起過幾根頭髮。還有她的寫在膠捲盒外面的潦草筆跡,現在我已能夠辨認,並且會因為認出來而心跳。當我與她一起走在大街上,我會慢下幾步,看她的背影,腰間柔和地扭動。
「你好,我是……」她的聲音剛剛響起,我就像被冷水突然激了一下似的,身體一陣顫抖。不,我怎麼可能忘記過她?
啊,現在我想起來了,就在那個晚上,在半夜裡,當我提到「攝影帥」時,妻子同樣用到了第三人稱,當時,她所指的到底是什麼性別,「他」還是「她」,還是我已在無意中昭然若揭?
電台里,正足一個女人在談論她丈夫的無能,長期的壓抑使得她的表達非常露骨……妻子蹲在那裡,沒有披衣服,聽了足足有五分鐘,然後,才慢慢站起來,又重新鑽回被窩,我感到,她的身體完全地涼了,涼得僵硬了。

2

一連串的新名詞從她的嘴中湧出。十七年前,所有這一切都還沒有進入人類生活,而今,她卻如此自若而熟練地與我談起這些,完全沒有過渡,好像只在一夜之間,物是人非,這突然讓我產生了強烈的時空失控之感,似乎是剛剛從墳墓里爬出來與後來的時代交談——本來,我總有種多情的錯覺,認為她還是從前那個唐冠,跟那個攝鳥者無關,跟現在這個時代無關,她只應當活在我的記憶之中,活在三十齣頭的那個年紀……
我注意到她的左手食指尖,連續的戳與鉤,在那裡形成了一塊小小的老趼,黃巴巴的,像衣服上褪不掉的色斑。我的妻子,她會終身帶著這些老趼。
電話鈴在空蕩蕩的客廳響起,我正孱弱地倦卧在沙發上,腿上蓋著毛毯,與外界完全隔絕,好像一心在等死。妻子替我到醫院開藥了,她每半個月都要去一趟,中西結合,她得跑好幾個地方。在剛剛獲知病情的這一階段,我們還保持著不知深淺的樂觀,好像準時、足量、以一種虔誠的姿態服藥可以最終戰勝疾病——這可能是所有腫瘤病人家庭都要經過的階段。
「嗯。我比你大十三歲,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十六,兒子十歲。」我下意識地交代,竟然毫無愧意,像個一心渴望跟別人合作的商人,缺乏經驗,惴惴不安,急若攤開所有的底睥。
前往茶館的路上,我試圖替她背那碩大的攝影包,她搖搖頭。我側身看看她,她與那包,無比和諧,有著迷人的個性風格。
我往樓上走,她就在後面拍我的背,轉彎時變形的臉……我認為她是在開玩笑,但說真的,被一個鏡頭盯著,很不自在。
站到一個路燈下,我再一次打開信封。她一定用上了她最長的鏡頭,深邃的取景器像只潑辣而用力的大眼睛似的,一下子把妻子與兒子拉到跟前,對準他們的動作與表情。「咔嚓、咔嚓」,那一向都是唐冠最喜歡聽的聲音。
「會的,她準會喜歡這些小玩意兒的。」
怒氣變成了煩躁,接著,慢慢地轉換成一股狂熱之情,相機後面的女人,突然間陌生而激動人心。她真的要這樣透過取景器記錄我嗎?好的,我願意,我願意把我的一切都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像怕冷的人,從陰冷的樓頂一頭躍進陽光之中,哪怕那陽光根本無法承載我的重量……
我擁抱的胳膊在空中一點點僵硬起來,滿腹對新生活的喜悅慢慢涼了下去——
就算我與唐冠已經同床共枕、無話不談,靈魂高度交融,但有些暗疾,與最差的年月有關,再好的風月也解決不了。
有那麼一段時期,我與妻子的夜晚,幾乎總是和衣而眠。我們像家狗一樣,豎起我們遠遜於狗的耳朵,留心外面的動靜。有鑼鼓一陣緊過一陣地敲起,或是大喇叭突然囂叫起來,電流聲之後,一個粗暴而權威的聲音發出集合令:快起床啦,傳達最高指示!

3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依舊各做各的,像任何一次約會那樣,把時間安排得充實而富有情趣。
我們這時就得緊急出門,一路小跑,生怕落在眾人後面,我們在黑暗中攙起手奔跑,冰冷的指頭相觸,毫無溫存與柔情——半夜出門,似乎總有驚駭之感,人們哆哆嗦嗦地聚攏在一起,煤氣燈照得大家的臉色分外白凈https://read.99csw.com,全無血色。最高指示還沒到,我們站得整整齊齊,先朝主席像深深地鞠躬,然後齊聲背誦此前接到的各條語錄,人們一邊暗中整理扣錯的紐扣一邊激動地等待……有人自作聰明地在我耳邊解釋:最高指示,正在從北京出發,一級一級,一級一級,像走樓梯一樣,正往下面走……

2

其時,我們是在等待一個勞模表彰會議,同時等待的還有一群其他的記者、所有的勞模、所有的與會人員及各色相關人員。人人都在聊天,以打發這註定要浪費的時間——最重要的領導未到,何時到,也說不好,會期不得不一延再延。
她的敘述撫慰了我。我恢復了平靜,同時也貪心起來,希望我已經跟她認識了很多年,這樣,我就可以無拘無束地拿起她桌上的手,那總在按動快門的手指。
常常的,跟眾人一起吃飯、喝酒、玩樂,一切如常之際,我會突然獃滯失神,感到莫大的虛無——這些說笑之辭、酒肉之辭,有什麼意義呀!我夢想著能有一些勞心傷神、驚心動魄的談話,像大腦在搏擊,而不是這些毫無質量、隨時可以刪減的日常對話……
似是蒼天眷顧,我突然轉而精神為之一振,我幾乎可以斷定:唐冠被攝鳥者拋棄了!那真是個鳥人!
而對舊毛線的處理,妻子忽又成了一個天賦異稟的民間設計師,她以驚人的想象力,大胆潑辣地把顏色打亂、把質地打亂、把用途打亂,曾經穿在我們身上抵禦寒冷的毛衣們,現在有了創造性的其他用途。
因而,對我與唐冠的交往,周圍的人們即使有所疑心,卻大都只能做背後語,做君子狀,做淡水交,我感謝他們,雖然我知道那些流言蜚語仍如深水靜流,可是,你能想象得到嗎,我竟然有點喜歡那種被人們在背後議論的感覺……我希望,每當我施施然走過,人們將因為驚愕而不得不會停下原先的思維及手中的勞作,當我的背影開始拉長,他們才開始暗中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一幕多麼神奇,我願意用我的故事活動他們的口腔與舌部,愉悅他們無聊的神經,充實他們黯淡的時光……而我,會因為人們經久不息的談論而獲得非物質的永生……
我真不應介意她對鳥兒們的反覆絮叨,順著電話線傳來的那些密集的專業詞彙里,我看到了一個虛弱的中年女人。唐冠,我的攝影師,我真想通過電話,以我的患病之軀對她深情地朗誦葉芝的那首舊詩,這可能是所有女人都會喜歡的大眾化詩句,原諒我還是摘抄在此:
信封裏面全是照片,我的照片:在陽台上虛弱地裹著毛毯。我捧著一本書打起瞌睡。妻子的一個背影,她正遞給我一個熱水袋。我正在整理我的藏青色老頭帽。因為疼痛我突然捂住腹部。剛喝下藥湯,我的眉眼皺成一團——照片上所有的我,在特寫鏡頭的聚焦之下,面色萎黃、老態畢露。也許,這是唐冠借鑒了她「攝鳥」男友的拍攝手法,高度寫實,高度無情。對象永遠只是對象,在鏡頭那一端。
「我,真想看看你的那些照片……我想我準會喜歡。」雖然發自肺腑,我還是略感緊張,我生怕今天在唐冠這裏已走得太遠。
唐冠偷|拍我妻兒的這一批照片,拍得實在太好、太逼真了,以致我一下子痛恨起唐冠,恨起自己,恨起所有的這些事情。
等到天亮,我疲憊不堪地照樣準時上班,馬路上,我克制住自己不要失態——因為我總有號啕大哭的慾望,隨便拉著個什麼人,不管男女老少,哪怕就是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夾著飯盒的主婦,我也會撲到他或她的懷裡,放聲大哭,淚飛如雨……我緊張地捏著手心的一團冷汗,焦灼而妒忌地看著陌生的人們——「黑暗枝頭上濕漉漉的花朵」,我可以摘下哪一朵來別在我的胸襟?
因為怕吵醒妻子,也因為不必要的羞愧,收聽節日時,我總把音量調得假低,再把喇叭對著耳朵,簡直像在聽情人的絮語,失眠的長夜,成了一段雖則暗無天日但充滿低級趣味的旅程。
「要不,等會兒……這裏散了,我請你喝咖啡?不遠……走十分鐘就有一家……」我結結巴巴,暴露出我的緊張,她耐心地凝視著,聽我說完。
原先用去跟唐冠一起見面的時間,我現在都留在家裡,沉默地坐在沙發上,陪伴著編織毛衣的妻子。我並沒更多的話與妻子交談。在那晚路燈下的震動與懺悔過後,我對妻子的感覺仍跟從前一樣:平淡,乏味。但我要求自己必須這樣待著,儘管她可能不大自在。
但我知道她沒有。我突然想到我表情僵硬的妻子,這也是第一次在唐冠面前想到妻子。我的這種脆弱,與經歷、年紀以及性別極不相稱的脆弱,是否也是一種病態?就像我的妻子,她在安穩歲月面前的乏味。
「你真願意看?還從來沒有人看過那些……我有時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拍,但就是發瘋般地想拍,拍完了連夜衝出來,拉下窗帘,慢慢地看,然後,分門別類就全放到袋子里……永無天日,它們將一直待在我的架子上,架子滿了,就放進紙箱,放到床下面。這些照片,像夭折的嬰兒,從一生下就死了,沒有人會再見到它們……」用詞如此凄切,但唐冠的神情倒還如常,好像對那些照片的命運早已安之若素。
就在唐冠重新跟我秘密聯繫上的這同一階段,妻子迷上了拆毛衣。
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對我的脆弱,似乎決定不加理會。「呃,我其實,私下裡一直在做自己的攝影。每半年,我選擇一個主題。比如……井。屋檐。背影。面孔。畸形人。野貓。菜場。等等,反正走到哪裡,只要看到我的主題,我都會去拍,那才是真正的攝影……」
「看出什麼了嗎?」她微笑。兩側的笑紋還像從前一樣富有不可言傳的魅力,可我已全然失去了親吻的慾望。
沙發靠背、餐椅坐墊,厚底拖鞋、進門的鞋墊,處處留心皆文章,她甚至突發奇想,把一件棉線質地的毛衣,改裝成一隻拖把——多可怕的纏繞,像身陷迷宮無力自拔。

然後……等我們從那個夜不能寐的時期走出來,不過十年,她卻儼然已是中年婦人了。當我開始心疼地端詳,所能看到的已是布滿兩腮及鼻翼的黃褐斑,腰間被褲帶勒出的紅印,白色的假領子被洗得泛了黃。更令我痛心的是,她的表情,已經模式化了,似乎永遠擔驚受怕、憂心忡忡。

1

主要的背景原因,是妻子的老式手工毛衣失去了用武之地,乏人問津了,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再肯穿她的毛衣,但總給自己打毛衣,難道不是一件落寞的事嗎。
但願我的多愁善感只是空穴來風!我沒有勇氣把照片全部看完,或者,我是想表現得更男人一點,總之,我把紙袋子重又放好在書桌一側,仍是回過頭,想繼續看唐冠擦鏡頭。我回過頭,卻發現她正淡笑著看我,眼神幾近狡黠。

「我看到一個妒忌的男人。」她笑笑,但未多加解釋。
就在唐冠打來電話的當天晚上,我向妻子提到了十七年前「我的攝影師朋友」。時日無多,坦白陳情,除了換取自己良心的平靜,並不能算是真正的美德。但我還是打算跟她說說唐冠。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中國人民正在受難,我們有責任解救他們,我們要努力奮鬥。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是我們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數人民的痛苦,我們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她難道早已不在意這些事情了嗎。我的坦白,就跟我現在所吃的葯一樣吧,並不會改變生命的既定流程與最終走向。我看著妻子的側臉,像看著一件陪伴我多年的物什,沒有美醜之分,沒有冷熱之感——料她看我亦如是。
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唐冠的記憶里,我替她一件件脫去衣服,直到她頎長的裸體完全呈現……正當我興奮地出出入人,我突然發現,她的手中,一直舉著她的相機,她對著取景器,正拍攝我做|愛時完全扭曲起來的臉孔……
我們對準下肢,人們會在轉角處不經意地停下,男人搔抓他們的生殖器,女人整理長統襪。對準垃圾箱,帶血跡的捲紙,枯萎的植物,用過的塑料製品,帶有咬痕的玉米棒芯。無數種生活的背影,在垃圾箱里越拉越長。
她這下笑起來,牙齒雪白,嘴邊再次出現那幾道打動人的弧線,她把房子中間收拾出一塊地方,然後趴下來——她的上衣離開了腰際線,需出一點內褲的顏包從床下,她翻出她的寶貝們。許多大小一樣的紙袋,厚而沉重,袋子外用藍色水筆編了號碼。

1

我的懷抱,註定永遠空蕩蕩。
「我有超過四百張的『背影』,陌生人的。不需要面孔,一個背影,就足以說明他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他的經濟與健康狀況,他的心情,他可能擁有的東西,他最終會留下的痕迹與氣味……你想想,如果能有一面足夠大的牆,我把那些背影全都掛在一起,像走進一條最寬闊的大街,所有的人都背朝著你,拒絕任何可能的溝通……」
好像正是從我開始,唐冠迷上了對人物的跟拍。我之後,是田甜。

2

光著身子暴露在空氣里的第一個瞬間,我突然間心潮澎湃,對自己幸災樂禍似的——這樣徹底地把自己交出去!這樣不管不顧、全無禁忌,難道不是最大的一种放縱!
我會永遠這樣想著唐冠的。
——橫穿馬路的妻子,微胖的身子在人群中黯然無光,她兩隻手都提著鼓囊囊的塑料袋,為了躲讓疾駛的車輛,她的頭側向一邊,頭髮散亂,遮住她半邊臉。
或許,妻子早已知道,在她整天沉浸其中的那些毛線紋路里,她早已涮悉我隱而不吐的秘密:頻繁地跟一個異性攝影師見面。她手中所編織的,那不是紋路,而是她的禱詞,她的解脫之徑,她的寄託之所。
或許,我的裸體,不是獻給唐冠,而是獻給丟失,獻給荒誕,獻給我被禁銅得化成污水的青春,獻給那一去不返但已經把生命打擊得千瘡百孔的記憶。
妻子偶爾會從迷宮一樣的編織花紋里探出頭,像一個長期潛水的人偶爾露出水面,她的語調像在做夢,卻又帶著以夢託夢的玄機,簡直讓我以為她什麼都一清二楚,她問:「怎麼不出去玩兒了?你跟攝影師朋友鬧翻了?一開始的熱乎勁全部過去了?」
她給我講過她的一些事情。母親去世那年,她一度成了結巴,總也說不出完整的話。她之所以會迷上攝影,是因為一位男老師,她想留下他的側臉。她有一個陌生的愛慕者。在剛剛結束的婚姻里,她曾經流產過一個孩子。
「脫掉你的衣服。」她輕柔地對我耳語。
有些事情我似乎不必知道,她仍是固執地講,經過精心地選擇,卻假裝毫不在意。她這樣讓我多感動!我猜,她是想把她的往事也翻出來,像翻出床下那些微微捲曲的照片。我們所要的不僅僅是一株粉白的蓮花,還有它周遭的污泥。
這天下午,被某種陌生的激|情所趨,我把妻子叫到我的床前。
我舉著照片,仍站在黑暗中。我沒有開燈,這樣,萬一妻子進來,我還可以加以掩飾。我用手指輕輕撫過照片,指尖似乎還能感覺到那天的溫度。拍照那天,我們喝的是雨花茶,溫熱可口,我們不停地親吻,親吻得口乾舌燥,好像要把我們那些年丟失的所有親吻都一一補上。
洋蔥堆上飛過不合時宜的蝴蝶。氧氣棒下等待死去的魚群。肉案板上被擺成奔跑模樣的去皮羊屍。賣蒜人的女兒在吮吸一株生蘑菇。污水橫流的地面,佇立著一雙被玷污了的拉丁舞鞋。被磨損了邊線的零錢包掛在主婦臃腫的臂上。

2

編織的時候,她不願意交談,或者她只是為了不交談才選擇了編織?我不知道。我試圖回憶過,到底是哪一天?那一天是如何開始的?「衛星」牌或「長江」牌毛線進九*九*藏*書入了她的世界,進入了我的家庭,近在咫尺的纏繞與束縛,以如此溫良的名義……
在動物園那組大眾化口味的照片之後,唐冠開始真正按她的想法跟拍田甜。她有很多機會,因為她帶著田甜到各種各樣的地方,她們一起去看內部小電影,進入一些攝影師的小聚會,到大學留學生館里參加周末舞會……田甜可能並不清楚如何配合唐冠的鏡頭,因此,她很放鬆。但正由於這种放松,在唐冠的相機里,田甜成了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虛榮姑娘,表情庸俗,畏畏縮縮,毫無氣質。不知這是否就是田甜的真實情況,但我認為唐冠是在故意強調——強調她所想強調的那一部分人性弱點。
但我不會搖醒妻子……這麼多年來,我們在性生活上,有一種低調的默契,總在最正常的身體狀況,最合理的時間段、最平靜的情緒下,以一個最常見的姿勢,共赴一場完整卻平淡的魚水之歡。妻子對於任何不確定的新嘗試新建議,都非常固執地加以抗拒……對此我從不抱怨,這怪不了她。一定是從前那些不安定的夜晚,半夜集合聽取「最高指示」,以及武鬥雙方通宵的呼嘯之聲,給她留下了看不見的後遺症。在小小的冒險與守舊的老套之間,她永遠會選擇後者。
不久之後,她也脫|光了,她的衣服。我們的第一次擁抱,就僅僅隔著皮膚。在下面塞滿照片的床上,我們長久地親吻,慢條斯理地進入,像是孩子品嘗他們的第一塊水果硬糖。
我們都病得不輕,病得無人能懂、無醫可治。那是歲月禮贈的後遺症——我們看上去有胳膊有腿,會笑會吃喝,哪裡都沒問題,可是,裏面徹底壞了,碎了,再也粘不起來了。妻子表現為呆板無趣,我則表現為軟弱多情。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唐冠點著頭,伸手摸摸我的腦袋,似乎聽懂了。
我記得那是我認識唐冠的第三年,其實也是我們分手的那一年。當時是春天,有點暖和了,我找了個借口,獨自帶著田甜到動物園,我與唐冠說好:我們在長頸鹿館見面。
「不見得……可能我會欣賞呢。」我眨眨眼睛,似是俏皮,也可以理解為最隱晦的調情。我不知道我怎麼突然就輕浮起來,一瞬間的事情,都來不及反省。
並且,這種交往可以說是大方得體,特別地適合我們——我不必看到她莢色褪去后的殘景,她亦不必見到我被死神恩寵著的苦境。電話里,我們顯得自信而健康,甚至可以坦然地回憶往事,偶爾點綴般地調情。
我至今記得婚禮上的妻子,沒有任何妝扮,當別人起鬨,她大方地站起,一字不拉地背誦《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她是我們這一帶第一個會完整背誦老三篇的女學生,但她風光沒幾天,更多的人都能一口氣倒背如流。不過無論如何,她是第一個,人們願意在婚禮上讓她以此為榮。
藉著「曬黃梅」的機會,她翻出所有的舊毛衣。長外套、小立領、樽領、小開衫、三角圍肩。馬海毛、拉絲毛、金線、圈圈線、混色毛。
咖啡杯子那麼小,而且又只有半杯,只能小半口小半口慢吞吞地啜飲。我們的嘴裏現在都是香噴噴的咖啡味兒了,乾燥,秋天般的,煙草般的。嘴唇邊的咖啡。我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的唇。
那會是何等的情形呀,那會讓詩意如大雪普降吧,同樣是在寒風中,人們會像樹苗一樣,美滋滋地從凍土中吮吸詩歌的乳汁,那整個時代,一定會遠離殘酷與陰險,背叛與遺棄,陽光像從山坡后爬起來似的,一寸寸照到人們臉上……
我不知該如何對田甜解釋這一切,因為我根本就解釋不了。幸而粗枝大葉的田甜並未注意到我的尷尬,她以為我只是擔心這個秘密的泄露:「你放心,照片我會替你保管的,媽媽永遠都不會知道……你看看,她替你拍的這些,多清楚呀,像把臉貼到臉上似的,我敢說,她一定還在愛著你!這麼多年了,真了不起!」
更大的裂縫果然接踵而來。現在回想起來,我懷疑那跟肉體有關。
我跟唐冠,就這樣出乎意外地結束了,也可以把這理解為無疾而終——我們,只是不再聯絡了而已。
我是說,對妻子,我沒有撒謊,我一直都說,我最近交了一個「攝影師朋友」,就像人們說到建築師、警察、鬥牛士,潛意識裡就應當是個男人似的。看著妻子無知無覺的臉,歉疚與慶幸,說不清哪個佔了上風。但無論怎樣,我都是個不忠的丈夫,快要不忠了。

2

「脫掉你的衣服。」她小聲而冷靜地對我耳語。
我想,現在的唐冠一定沒有從前那樣高大挺拔了,她一貫的優雅儀態顯得老氣而沉悶,她從大街上走過,不會再有男人朝她注目。她身後所背的老式攝影包,開始變得過時,她按動快門的手指,失去了早年的決斷與節奏。攝影,像其他的藝術門類一樣,這並不是一個可以堆積資歷的職業,激|情與叛逆如珍寶,早已干金散盡……四十好幾的女人了,不僅與藝術的關係變得彆扭而疏遠,就算從世俗意義上看,她也是一無所有,愛人、家庭、兒女……也許,她本來指望著,可以通過與攝鳥者的相愛來抓住一點什麼,然而,她落空了……背叛她的不僅僅是情感,而是歲月與光陰。女人的公敵。

2

3

大裂縫的表現形式非常詫怪,令我措手不及,我是說,這話題根本不應出現在我們當中,似乎我們之間連最起碼的禁忌與默契都沒有似的。
我一件鉛灰色的夾外套還在她那裡。還有一本我很喜歡的《元曲選錄》也留在那兒,那書上,我用藍色鋼筆作了許多批註。我經常把我最喜歡的一些片斷寫在她汗津津的背上,那是我與她做|愛之後,最愜意的遊戲方式。

1

與她有關的往事成了默片,帶著被時間損壞的跳躍與殘缺從眼前拉過。她單肩挎著攝影包穿過馬路。她大笑時嘴角的紋路。她塞在床下的奇特圖片。我們就在那張床上相互摟抱,因為百感交集而熱淚盈眶。
她依舊舉著相機,嘴角泛起神秘的笑紋,我無法抗拒,我說過,我願意撲向一片虛無的陽光,在她的目光里摔得粉身碎骨。
也許婚禮的基調對女人的心理影響是終身的。在接下的漫長時日里,直到今天,她再也沒有喜歡過化妝、喜歡過色彩鮮艷的服飾。她聽任膚色黯淡下去,聽任身形走樣下去,一心只跟毛線們打著忠誠的交道。
唐冠穿著帶帽子的運動衫,從背影看,她跟十八歲的田甜像是一對姐妹。她們走得離我很遠,唐冠一直滔滔不絕,偶爾停下來,尋著什麼人或什麼角落拍一下。
茶館的牆上被精心布置得不倫不類。《泉邊少女》、《拉奧孔》、《歲寒三友》。粗劣的印刷品,卻已是八十年代中期最講究的設計之作了。我仔細地看著,好像要記下周圍的每一個細節,我與唐冠初次約會的背景。
然而,真正的愛,難道不應當是柔情萬丈的嗎,像用紅布蒙住雙眼,只願意看到愛人的溫暖與光亮……

4

相比而言,我對美的敏感真是一種罪孽。除了在新婚之夜,我注意到她因為背誦而湧上臉頰的紅暈。此後,我再也沒有覺得她跟美有過關係——缺乏變化的表情,沒有曲線的身姿,過分專註于編織的癖好,那四根針,像是刺蝟伏在她的身邊。這一切,我真的沒法真心喜歡過。
妻子把它們織成了厚厚的床墊。抽象的圖案,龐大的尺寸,妻子必須分成幾塊來編織,如同油畫家在製作一幅超大尺寸的作品,她拖著沉重的半成品,倚在沙發一角,十幾根超長的編織針首尾相連,蜿蜒不絕,巨蟒般地繞在沙發上,有一半還搭在妻子肩上,如一個溫存的噩夢。
大床墊的成功之後,妻子靈敏的目光又移到別處。
我脫下全部的衣服,一件不剩。一個四十五的男人,身體已不值得炫耀。我不算胖,但也沒有什麼肌肉。我略微有些顫抖,為了這舉動的驚世駭俗。
我打開紙袋子。呀,這個傢伙,竟然如此富有氣度、從容不迫。照片里以側臉居多,額頭與鼻樑部分的線條像是炭筆畫,他在照片里總帶有種種手勢,具有特別的渲染力。她怎麼會拍出這些?她不是說要表現人性中弱與惡的部分嗎?由這組照片看來,要不她的藝術理論發生變化,要麼就是有情感的因素在起作用……
有一天,回家來看我的田甜神情異常,那是在平淡日子里待久了的人,突然碰到大事情時的表情,不管那是好事還是壞事。
她停下在倒水的動作,沒有回答,等茶葉在開水裡慢慢沉到杯底,才開口:「離了。因為那些照片。他可能認為我不大適合過日子。」她的表情驕傲而脆弱。我後悔我剛才語氣中的輕佻。
有家醫藥公司,曾經連續幾個月做關於「陰|莖加長增大」的一種外用藥廣告,夜間睡不著的男人們好像都患有這難以啟齒的毛病,電話接踵而至,各種各樣具體細微的問題此起彼伏,有趣的是,主持人竟是個女的,聽不出年紀,她有種極其頑強的科研精神,男性器官里各個隱蔽之處,房事里的一切細節,她都事無巨細、循循善誘地加以探討,著實令我愉快之極午夜熱線里,經常會有打電話前來傾訴私生活的中年女士——就像人們身上害瘡,總會不由自主地去撓,有的人,還喜歡撓給別人看,看那血絲分佈、色彩斑斕的傷口——這些女士,就把她的私生活當成一個瘡了,對著無數的聽眾,她毫無顧忌……
我的聲音聽上去有什麼異樣嗎?我聽到妻子的編織針亂成一團,接著,是她噠噠的腳步,她一邊搓著手一邊跑進來。
唐冠有時會取笑我的性格——我比她大十多歲,又經過那樣的年歲,為什麼還會如此脆弱。
我茫然地盯著她,同時在頭腦里緊張地思索:「十八歲的女兒田甜好呢,還是十一歲的兒子田園更合適?」我想起一個陳舊的戰爭故事,一位母親,政府讓她決定,是送大兒子上戰場,還是送小兒子上戰場。跟唐冠見面,田甜或田自然不會死去,但作為父親的我,或許會在他們心中死去。
我把這個想法跟唐冠說出來。她興奮地睜大眼睛看著我:「太對了,就是那樣,你簡直就是我腦子裡的影子。你知道嗎,我有多討厭那種傳統的人像攝影!粉飾太平、平空捏造,所有的人都像模像樣的,狗屁,我看那就是最失敗的作品!像我這樣,是不是更好?我需要一下子發現拍攝對象與眾不同的東西,那隱藏著的缺陷、那克制著的情緒、那屏蔽著的陰影部分!」
晚飯後,她誇張地衝著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與我獨處。我踱到書房,剛打開檯燈,田甜就一扭身進來了,並迅速關上門,她好像還從來沒有這麼伶俐過。
有時,我們會走到外面,她帶著三角架,裝上最長的鏡頭,對準某一處,緩慢地移動,讓我從取景器里往外窺視。被放大的一切,被醜化的一切。
一個人衣衫整齊,而另一個,裸體,失去任何偽飾與披掛,成為觀察與評判的對象。這種體驗,在心理上有著很高的柵欄,我感到自己,從一個極高的地方,正無限地掉落下去一一我至今不知,唐冠是突然心血來潮,還是她一貫是個女權主義者,此舉正是她蓄謀已久的一次小型革命。我們此前沒有談過這一點,事後也沒有加以討論。我只知道,我是完全地獻給她了。
現在回看,多像荒誕大師的一出多幕戲!可惜我當時遠沒有足夠的幽默,可能所有的人在那些年都失去了幽默的因子。

2

1969年,我們的婚禮上,在人們富有革命氣息的掌聲里,妻子背誦了整篇的老三篇。
我有時會突發奇想——若干年之後,在書房裡,對著一摞我喜歡的詩詞全集或選集發獃時——如果,真的需要以那種形式傳播什麼,可以不是「深挖洞、廣積糧」與「鬥私批修」吧,而是詩句,是他作為詩人的語錄:「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飈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剮捧出桂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