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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

活下去

作者:燕壘生
你伸直了腿。上面,吊幕布的鋼絲也已銹了,每一次演出都是在讓人牙根發酸的「吱吱」聲中打開序幕的。而有一次演出一台反映社會主義新面貌的話劇時,當時間進入七六年,應該把一幅陽光燦爛的背景落下來時,不料才一半時卡住了,怎麼也下來,只得讓新氣象在一片白色的背景前上演了,以後,自然不會有這種事了。

你走了。雨下得那麼大,其實天不太晚。不知哪一家的收音機里放著一出越劇,一個女子凄越的唱腔,象一陣風一樣濕漉漉地飄過來。

「團長。」你把請假條放在團長鼻子下,「下個禮拜我有事要出去。」
我從草叢裡撿起一塊磚頭,向那一扇尚算完好的玻璃門扔去。隨著「嘩」地一聲,玻璃全碎了,濺了一地,不得不承認象水。
「沒有。好看么?」
舞台對於那時的我來說是太大了點。我伸開手,說:「象不象郭建光?」
這個夜裡下雨。
你聲音發顫地說,一隻手扯著我的衣袖。我掙開了,跑上舞台,說:「還早呢。」

「我才不要去問。你敢進去么?」
「有什麼不敢?」
「不好看。」電影從來沒有好看的,這一點,越來越由我們文藝戰線上的電影工作者證明了。你只是抿了口白開水。窗外的路燈下,雨象濛濛的小蟲子,成為一團,也只在燈照得到的地方。
我看見你跟在我身後,小心地走進去。我聽見了你的腳步聲輕得象蜘蛛在網上的爬行。門外,陽光燦爛得讓人害怕,裏面卻陰沉而黑暗。
我喃喃地說:「我要活。不管怎樣,我要活下去。」
這是一個夢吧。你看著小紙片化成一團火。你把它扔進痰盂里,火一下滅了,紙上沒燃盡的地方,字跡一下滲開了。你很憂鬱地把視線轉向骯髒的屋頂。
「不對,我爸爸說,那是階級敵人編造出來的,不信你可以問老師。」
沒有掌九*九*藏*書聲。

我看著台下,看著這十二個聖徒,眼裡,流下了淚水。
空蕩蕩的劇場里,說話也是空蕩蕩的。
我站起,蹲下。這樣子的練功實在枯燥無味,然而是每天的必修課。再過兩個月,劇團要精簡一批人,因為演戲的人越來越多,而看戲的人越來越少。我不是團里的台柱,充其量只是個跑龍套的。說來也奇怪,這樣子的話劇並不需要太多的形體,無非是嘴皮子利落一點,但考試,不論是干哪行,全要考形體。
兩個孩子從銹得發紅的鐵門縫裡擠進這已經破敗得可以蓄牧的劇場。我記得你膽戰心驚卻又裝得勇敢萬分的樣子。多久了?二十年?三十年?忘了,全忘了。然而時間還是象流水,沒人能夠否認。雙重否定,表示肯定。
資產階級是不會看《沙家浜》的。在黑暗中,我看到了你的明亮的眼睛。
站起,一踢腳,蹲下,壓腿。就如此,動作周而復始,我的頭上都冒出汗來。好久沒演,現在我只怕只適合演大肚皮的資產階級了。
燈光如雪。
你有點惡意地看著她裙子下透出的花點內褲。她總是穿這樣的薄裙子,也許因為在台上她總要穿著肥大的黃褲子,人們根本無法欣賞到她兩條修長美麗的大腿。你從懷裡摸出一支煙,站在窗前,點燃了,也點燃了那張紙。
這一切都已經遠了。現在你是在台上,在一堆人中間,當主角開始慷慨激昂地吵醒那些漸有睡意的觀眾時,你必須及時襯托出他的高大。
他手裡把玩著一支圓珠筆,在桌上輕輕敲著,說:「這個戲是反映主旋律的,省里有不少領導要來欣賞,他們還要來看我們綵排,如果你沒什麼要緊事,最好不要走。」
你總是自以為是地自命不凡,這一點你也不得不承認。可笑的是,你的自命不凡只是毫無來由的自大成狂而已。許多年前,人們不是曾經歡呼過嗎?然而歡呼九_九_藏_書聲尚未散盡,淚水就流出來了。
「不,我才不要,我要做一番大事業。」
這是個,下雨的夜。
應該你了。你感到有人悄悄地拉了拉你的衣角,你站了出去。
「回去吧。」
走過走廊,遠遠地看見女一號走過來。你忙閃在一邊,她走過你時你看得到她一臉的不屑,正如前任女一號看她時的目光一樣。儘管誰都知道,她每星期六都住到團長宿舍里,儘管她發不出翹舌音,只能在台上「嘶嘶」作響,但你只是個跑了十年龍套的小角色,誰都可以不屑地看你。
「我要活下去。」身後的暗地裡,有人很小聲地給你提詞。
「如果我長大了,給你做老婆好不好?」

許多年了。
於是你走遠了。在空氣中,我感覺得到你的體溫在一點點隨風而逝。在我的破舊的屋子裡,我只象是一件你忘了的、不要了的多餘的小東西。
「聽說那裡有鬼。」
他咬了咬嘴唇,當主角說:「我們不能讓國家財產受到損失!」時,他要站出來說:「不,我要活下去。」然後向後台跑去。跑進後台,在音響師做出塌方的聲音時適時地發出一慘叫。這是命運么?或許是吧,也許,只有在一個卑微的靈魂面前才顯得出英雄的高大。
「你長大了要做什麼?」
為了藝術,要做出很多犧牲。他不由想笑,幸好他在暗處,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笑容,即使注意到了那也只有十三個觀眾。他就象一個隱藏得很深的階級敵人一樣,在一邊的暗處里不懷好意地笑。
你掩上門。門發出輕輕的,「砰」的一聲。我都可以透過門看到你的身影走下樓去,漸漸地成為夜色中的一部份。
是的,我相信。的確如此。應該如此。本來如此。雨下得那麼大,在檐前的水管里,「叮咚」地響。你站起身,說:「那,再見了。」

收音機里傳來噪雜的聲音。太陽光象雨一樣九九藏書粘在玻璃窗上,從那條金色的光柱里看得到灰塵在翻動。
雨下大了。
我挺挺胸,說:「我要當一個解放軍。」
在雨中,一把傘如一片水面的浮萍,漸漸飄遠。
然而,這就是藝術。
燈光照到了你身上。雪亮,彷彿這一刻台上只有你一個人。
「你敢!」

在這個很顯得古老的舞台上,你坐在當中,抽著一支廉價的香煙。據說,這劇院要翻造了,但要恢複原樣。也就是說,現在又有了大、中、小資產階級了,根據經驗,他們也該來欣賞舞台藝術了。
台下,這十二個觀眾少有地清醒,他們看著你,不,盯著你,象探寶一樣等著你說出一句發人深省的深刻的話來。你的嘴張大了,然而,你說不出一個字。
他看著你的請假條,說:「下星期?不好辦啊,我們要趕排一個戲,每個人都要來參加。」
空蕩蕩的劇場里,座位都砸得差不多了。

我垂下頭,說:「還沒想過。」
你不覺得有什麼痛苦,至少,她向你打過一聲招呼。有什麼好痛苦的?你記得你的少年時期,整個童年,直至你躺在嬰兒床里,為出現在面前的世界激動不已。你突然想想到,如果時間能夠倒流,那麼,她準會回到破舊的樓里,收起傘,然後告訴你她要結婚了吧?
這是一個夜。

你發現你可以看見許多年前你與那個小女孩跑到這兒來玩時你砸的那扇玻璃門,現在已經修繕一新,但你總可以發現過去的氣息。象用紙包住的茶葉,總可以透過包裝紙,聞到那股清香。你不禁有點出神,不知不覺地,你感到眼裡也開始濕了。
「你看過昨天的電影了么?」我沒話找話地說。窗外,雨下得大極了,「噼啪」作響。應該是個故事吧。
沒有掌聲是因為觀眾只有十三個。偌大一個劇場只有十三個人來觀賞他們這個有三十七人演出的主旋律話劇。在全長https://read.99csw.com一個半小時里,他上場時間總計為一小時十分。而這一小時十分里,他已經把這十三個人數了不下二十遍了。這十三個人就象在舉行最後的晚餐一樣坐在台下的觀眾席里,等候結束。


你收起請假條,默默地走了。的確,沒什麼可說的。你想起了讀到過的明人的兩句詩:「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不知為什麼,你會想到這兩句,你現在的心情和詩句那種俊爽一點也沾不上邊,你想到這兩句詩只是一種奇怪的聯想。
的確,現在還會有誰來看他們這種冗長無味的話劇?就算演得再賣力,也只能面對一排排空座位。一想到這些,他就感到有點痛心。不是基於對話劇事業的熱愛,而是因為越來越顯菲薄的工資。
「把那塊也砸了,你敢不敢?怕什麼?紅衛兵什麼都敢砸的。」

你必須、一定要對他們說:「不,我要活下去。」
你把煙扔到了地上。
「你以後要做什麼?」
這原是個十分貴族化的小劇院,原本就不是給勞動人民來看的,因此不太大,只能容三、四百人。兩邊有包廂,還有樓座。也許樓下是小資產階級看戲用的,樓上坐的是中等資產階級,包廂里則是大資產階級了。因此,包廂被砸得最徹底,連欄杆也沒了。
你的明亮的眼睛,象一對寶石閃爍在杯子後面。如果杯子里裝著一杯拿破崙或者路易十三,而你穿了一襲晚禮服,那實在是一個華美動人的故事。可是,杯子里只是一杯白開水,你穿著也只是一條舊花布裙子。
「明天上午形體考試,下午政治考試。」黨支書手裡拿著幾張紙,走過我們。全團只有她不是搞話劇出身,只在部隊里演過幾場話報劇。她手裡揚著紙,說:「這次考試,省領導很重視,沈省長也要來,大家要努力準備。」
幕布卷在頭頂,看上去很不友好。過幾天,這幕布也要拆下https://read.99csw.com來清洗。好多年了吧,最多不過撣一撣。你站在台上,看著從很高很小的氣窗里漏進來的陽光。當幕布拉上,這幾個小窗子也就遮住了。現在你站在台上,突然,你感到了如此孤獨。
「恭喜你。」我都聽得到我話語中的虛偽。我的手按在桌上,然而痛苦象雨。你把杯子放在桌上,說:「我並不適合你。」
一上。一下。抬腿。總是如此。
你張開嘴,想說一句什麼。

「我要結婚了。」
在燈光下,你看著黑糊糊的台下。
你說:「反正我只是跑跑龍套的,不用參加吧?」
你說著,看著杯子。淺淺的水,起了細浪。于螻蟻來說,是一片海吧。
台上,兩位主角正在投入地叫嚷,他面無表情地站在陰影里。不錯,追光只打在主角身上,問題是這個戲表現的是群眾的力量,不能只讓兩位主角在台上活動。他在台上,扮演的是與主角一起被困在礦井下的工人。帶礦燈的安全帽壓在頭上一個小時了,頭都快壓扃了。
你聽到了主角突然聲音極響地說:「不,我們不能讓國家財產受到損失!」你看見幾個已經睡著了的觀眾一下子被嚇醒了,揉著眼睛向台上看來。他們並不知道這是正義的吶喊,只知道突如其來的一聲斷喝意味著話劇即將結束。
戲開始進入尾聲,即到了一齣戲的精華部份。你馬上要以一個逃兵的形象出現在十三個觀眾面前。礦井即將塌方,而你要做出被塌方嚇傻的樣子。人有三六九等,英雄的隊伍里也要有軟骨頭出現。這個形象是你十年舞台生涯里最光輝燦爛的一個,因為你會有一個亮相——儘管你要做出害怕的樣子。你的臉會清楚地出現在這十三個……不,十二個,有一個已經退場了。十二個觀眾面前。這是藝術嗎?這是你追求的、為之神魂顛倒的藝術嗎?當然是,必須是。藝術就是給人以啟迪,給人以希望的,可偏偏要讓人無法接受。
「這玻璃門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