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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探戈

上海探戈

作者:朱曉琳
愛德華起床的時候,其他三位房客已經去F大學上課了。應該說他們三個都是好學生,每天上午準時踏進教室,跟著中國老師學漢語。而愛德華幾乎已經忘了自己那位中國班主任老師是男是女。有一回西爾維婭問愛德華:「既然你斤斤計較每分鐘的電話費,為什麼不心疼在F大學每學期一千多美元的學費呢?」愛德華當時淡然一笑,沒有回答瑞士女郎的問題,他自己心裏早就算過那筆賬,只是不想輕易報給旁人聽罷了。

汪宜文聽完愛德華的如意算盤差點叫起來,說:「愛德華,我真不相信你是英國人,比中國溫州人還精明呢。」愛德華截住汪宜文話頭:「你說得太對了,就興你們中國人連伙結幫往我們歐洲去開餐館做皮鞋,就不許我們帶家人來中國尋找發財機會呀?」
愛德華很自然地取齣電視劇台詞本,開始向汪宜文請教漢語句子的意思及讀音。他做得很自然,好像只是在幫汪宜文打發等候下一道菜上來前的無聊時光,況且露西尚未享用完她的開胃菜。
西爾維婭冷笑道:「那你說說看,在上海這段時間,你交過多少中國女朋友?」
西爾維婭目送女孩摟住老巴黎後背,親親熱熱走出門去,心裏掠過一絲悲哀。
汪宜文接過台詞本笑了笑,她證實了自己的猜想。她與愛德華關係發展到今天,愛德華為她破費大多時候還是有具體原因的,比如這頓飯錢就算愛德華付給她的漢語指導費。
玉春再也忍不住了,衝著保安大叫起來:「你少放屁,聽你意思中國人帶包進超市都是想偷東西啊?你自己是不是中國人?你素質高怎麼會站在這裏看大門,沒去外國人寫字樓當白領呀?」
河村俊二問老闆:「您當年去日本打工也是為了發財么?」
汪宜文知道愛德華從來不會無緣無故請她吃飯或喝咖啡,一般情況下是得了她的好處要回報答謝,或者是有把握從她這兒得到下一個他所期待的好處。愛德華道出了原委,他想讓妹妹來上海后也住在他的房間里。
膚色黑亮的尼姆來自非洲喀麥隆,身高近兩米,走在上海街頭總有中國人上來問他是不是從NBA賽場上退下來的。這種時候尼姆就會大聲回答:「我是外國人,不是美國人。」尼姆最喜歡說這句「我是外國人」,儘管他的話在中國人聽來純屬多餘,這兒誰會把一個高大健壯的黑人誤認為是自己同胞呢?尼姆喜歡處處強調自己是外國人這個客觀事實,因為聽他說這句話的中國人多半會立刻變得客氣起來,也許中國的傳統習慣就是對外來客人要比對自家人客氣三分。
愛德華終於開口了:「親愛的宜文,從我第一次見到你開始,我就不反對你,現在越來越喜歡,應該說愛你了。如果我想跟你結婚你會同意嗎?」
這堂語法課內容不算太多,離下課時間還早,西爾維婭便開始與學生們進行對話練習,話題是關於法國人的浪漫。正好這一天來上課的都是女生,學生與教師間的對話氣氛自由輕鬆了不少。
愛德華已經感覺到他與汪宜文的感情發展得很順利,但他每回請汪宜文吃飯,還是因為他有求於她,這一點兩個人心裏都很清楚。

雖然汪宜文知道愛德華不過是個窮留學生,但她心裏倒也不反感與他交往,只是沒有像其他女孩表現得那麼主動和赤|裸裸。汪宜文有上海女孩特有的矜持,也同樣有虛榮心。愛德華高大帥氣,每當他和汪宜文在一起時,總想儘力表現出他的國家名揚天下的紳士風度,這讓汪宜文很受用。不管是走在上海大街上,還是在咖啡館小坐,因為有愛德華在身邊,汪宜文總會收穫同齡中國女孩們羡慕乃至妒忌的注目禮。況且汪宜文眼下尚未找到正式的男朋友,那麼閑暇時候同愛德華泡在咖啡館酒吧里用英語聊聊天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愛德華那口純正英語的魅力是汪宜文無法抗拒的。
兩個女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坐在另一張餐桌邊竊竊私語:「這外國人講英式英語,大概是英國人吧。」
上海市中心房租太貴,而這樣純商業化的語言學校若不開設在熱鬧地段,利潤就不會那麼可觀。現在的校址從前是一家百貨公司倉庫,被「新上海」租下來後分隔成大小不等的簡易教室。教師休息室兩端分別是男女洗手間,大概付給清潔工阿姨的錢太少,所以時不時會有令人不太愉快的氣味飄進來。
來上海這些日子,西爾維婭已經從心底喜歡上了這個充滿活力的國際大都市,她不想離開上海,她只想在上海過上滿意的生活,當然她也不願意故意去抵觸中國政府的法規法令。西爾維婭這時最容易想起的求助對象是愛德華,愛德華也在外面兼職打工,而且是他們幾個人中在上海活得最愜意最滋潤的。愛德華漢語說得好,人又長得帥,再加上腦子靈活,天大的犯難事情在他看來都可以找到中國朋友幫忙。愛德華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我有中國朋友關係,這件事可以搞定」,要不他也不會把妹妹帶到上海來。
河村俊二本來是個性格內向的人,在茶坊打工也總是說少干多。雙手停下來就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到眼睛上,他時刻都在觀察老闆的經營活動。哪怕茶坊里新添了一張茶桌或幾套茶具,他也要想明白個所以然,這樣才能為自己日後開茶館積累經驗。比如原先二十元一杯的綠茶,老闆在茶葉里加了些干茉莉花,改名為「茉香綠茶」,就標價三十八元一杯。
河村俊二收起MP3,苦笑著說:「尼姆,還是你運氣好。我打工的那家『唐宮』茶坊倒閉了,老闆賭棋賭得太大,把好好的茶坊都輸掉了。」河村俊二難過得低下頭來。
旅行社同事中有與汪宜文年齡相仿的女孩從樓上窗戶望下去,一個個羡慕得只差眼裡滴出血來。有人半真半假道:「汪宜文,這樣的英國帥哥你還在猶豫什麼?小心我們衝上去頂替你噢。」
住在這套公寓房裡的每位房客,除了每月的房租外,還得分攤水電煤氣物業費。客廳里有一部電話,房東汪太太也沒有交代過使用細節。愛德華一來就注意到了電話,說:「如果你們各位喜歡用手機,這部電話的使用權就歸我好了,每月費用由我一個人支付。當然,如果你們想用這個電話,每分鐘請付一塊錢,接聽五毛,我不在家時可能會拔掉插頭。若你們都同意的話,我們四個人現在就簽個電話使用合同。」
西爾維婭坐在「新上海」語言學校的教師休息室里,離上課還有些時間,她打算再溫習一遍今天上課時將要講到的語法重點。
拿書的女生說:「我來『新上海』學法語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找個浪漫的法國男人做丈夫,我正在認真讀這兩本書中的一本。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有個混血孩子,混血兒漂亮呀,到哪兒都招人喜愛。」
尼姆回到家以前還不敢相信今晚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剛踏進客廳,手機就響了,陳先生公司人事部經理髮來一條簡訊,請尼姆第二天下午去簽工作合同。尼姆這才真正相信很多在上海生活的外國人都講過的一句話:上海是個隨時隨地可能讓你夢想成真的地方。
玉春一進門總是先讓洗衣機洗衣服,這當口她用吸塵器吸地或清理客廳廚房。嘴上與僱主聊天,眼睛還不時瞟一眼電視里的搞笑節目,渾身上下沒有哪處器官閑著。有時愛德華想讓玉春歇會兒喝杯咖啡,玉春總是笑著拒絕:「有那工夫一個房間都收拾出來了,中國人都知道時間是金錢,你是外國人還不懂?」玉春在上海當小保姆每月能掙一千多塊錢,另兩家還管了她一日三餐飯。玉春很得意地告訴愛德華:「在安徽老家,男人都沒我掙得多呢。」
愛德華拎來一瓶紅酒四個酒杯,要請大家喝一杯。他是四人中在上海活得最滋潤的,有理由也應該稍稍破費一點。就像中國人習慣的那樣,得了好處不能全吞,得勻出點來給旁人分享,往後才會好運不斷。況且愛德華這杯酒也不是白白請人喝的,他有事情要跟三位同住者商量。
在超市入口,保安明明看見露西提了個大袋子進去,可他好像沒看見一樣,卻一把拉住玉春背後的包帶喊道:「喂,寄包去。」玉春扭了下身子爭辯:「這麼小的包也要寄呀?寄了包我的鑰匙錢包放在哪裡?」

兩個女孩的話都落進了汪宜文耳中,她坐不住了,起身走到愛德華身邊說:「安靜些坐下來等吧,不差這幾分鐘的,別讓中國人看你笑話。」
愛德華又接了部電視劇,這回不是跑龍套,而是要出演一個七十多年前上海灘的洋律師。拿到台詞本愛德華傻眼了,裏面有一半漢字他不認識。有些句子中雖沒有生詞,但念下來完全不知所云,很難進入角色。西爾維婭對愛德華說:「你整天混在外面馬路上跟中國人說話,自以為漢語講得很溜。可那是因為中國人不好意思指出你的錯處,馬馬虎虎猜懂你的意思算了。真要上電視拍電影哪能講這種漢語。」西爾維婭眼下正在兼職教法語,她常常模仿中國老師教漢語的方法去教她的學生,多少琢磨出一點學外語教外語的經驗來,她的話應該有點兒權威性。
這一日玉春替東家去超市買東西,想趁機跟露西一塊兒出去逛逛。玉春背了個小小的雙肩包,包是汪宜文送給她的。汪宜文介紹玉春給自家那四個老外房客當保姆,沒幾天玉春就被露西頂掉了活兒。汪宜文覺得挺對不住玉春,送點兒東西給她也是作為補償的意思。
汪太太笑著拍了丈夫一巴掌:「那只有天知道了。」
愛德華勉強聽懂了老闆的話,頓時火氣從心底升起,這老闆不僅沒有責罵他的服務生,而且原來他知道廚房裡還沒有開始做|愛德華他們的菜。來中國這些日子,愛德華憑他帥氣的長相和一本英國護照,處處受到中國人的優待和尊敬。就連在馬路上違反交通規則,交警對他也比對同樣犯錯的中國人要客氣些。愛德華已經習慣了被中國人這樣寵愛著,他覺得這一切都可以心安理得接受。眼下這個矮個子澳門小老闆,竟然絲毫沒拿他當回事,甚至還有點兒像在故意怠慢他。愛德華絕忍不下這口氣,尤其當著妹妹露西和汪宜文的面。
尼姆搖搖頭:「比賽的時候管一頓飯,外加發一件球衣。」
說起來這些女孩子大多是中國好人家的獨生女兒,真正的父母親掌上明珠,可她們偏偏會在愛德華這樣的外國人面前表現出給他當個小丫頭都樂意的樣子,真讓愛德華難以理解。愛德華想起自己父母辛苦了一輩子,連英國的中產階級都算不上。比如父親貸款買了輛車,開到車快報廢時才剛還清銀行的錢。父母大概不會想象得到,他們的兒子僅憑一本英國護照和白種人的長相,輕而易舉在上海這座遠東大都市裡成了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貴族。
河村俊二又苦笑了一下:「其實除了愛賭博,『唐宮』茶坊的老闆也是個很不錯的中國人。茶坊關門了,他給我找了另外一份活,去一所小學教中國孩子下圍棋。可是尼姆你知道,我的理想是開茶館,不是下圍棋。」
尼姆激動得直點頭:「陳先生,您說得沒錯,我真的是人才。上次我在公共汽車站看見一個小偷把手伸進女人的皮包,我拍了小偷一下,小偷回頭看看我,馬上縮回手跑掉了。他們一夥有三四個人,照樣怕我,我給您當保鏢的話,保證讓您安全。」
這家葡萄牙風味西餐館老闆其實是中國澳門人,聽到餐廳里的喧鬧聲出來看個究竟。老闆從小生活在澳門,看慣了高鼻子洋人,不像有些內地老闆見洋人發火自家心裏先憷了三分。澳門老闆一口廣東式普通話:「這位先生不要生氣啦,先坐下先坐下。今天小店生意好,人手忙不過來,我馬上讓廚房做您的菜好啦。」
愛德華對汪宜文這樣解釋很不滿意,反問道:「我們先點的菜,他們不先給我們上菜還有理嗎?」
汪宜文微笑著低下頭來,她明白要讓一個英國男人真心誠意用中文說出這番話來是何等難得。憑愛德華現有的漢語水平,這幾句話不知得操練多少遍才能表達順暢。可他依然出了錯,他說的「不反對」,其實就是「無法抗拒」的意思。汪宜文心裏掠過一陣感動,這種感覺溫柔地傳遍她全身。汪宜文抬起頭來,看見愛德華攤開手掌,藍灰色的眼睛里充滿渴望。於是汪宜文不再猶豫,她將自己的雙手放進了愛德華手掌中。愛德華手掌心很熱,還微微有些顫抖。他把汪宜文十根手指一一放到嘴邊吻著,喃喃道:「謝謝你宜文,你讓我實現了來上海九-九-藏-書前的夢想,娶個中國妻子。」
尼姆坐在客廳沙發上,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他將兩條長腿分開,雙手在兩腿分開處的沙發上敲著非洲鼓點想心事,根本沒有興趣參与關於使用電話的談判。尼姆想學好漢語后能考上F大學的體育運動管理系,日後回到喀麥隆當個中學體育教師或是體育經紀人,這也是在北京大使館當參贊的父親對他的基本要求。如果尼姆一年後考不上體育系讀本科,父親就會把他送回喀麥隆。他已經過了十八歲,沒有理由跟在外交官父母身邊享受所在國的優待,那些優待通常是給外交使節未成年子女享受的。
汪宜文心口突然一陣抽緊,她知道這並非完全是戲言。如今上海灘小姑娘不要說橫刀奪愛搶別人男朋友,活活拆散人家美滿家庭都不見得會慚愧。上海市裡優秀女孩太多,而中國女性又多半習慣找比自己更優秀的男人做丈夫。所以優秀男人自然而然成了稀缺資源。汪宜文內心警惕著女伴們的玩笑話,口氣卻一如既往的無所謂:「不要把外國人看得那麼值錢好不好?真想找個洋老公的話,去衡山路酒吧咖啡館里泡兩天,保險有外國男人貼上來。」汪宜文忽然發現自己說漏了嘴,愛德華可不是她從酒吧里泡來的,那樣的話她也太掉價了,她趕緊閉上了嘴。
茶坊生意好,老闆心情自然也好。像河村俊二這樣打工的日本人就比中國服務生更容易加到工資。有時老闆還會請河村俊二到附近的快餐店吃頓飯,順便向他討教幾招圍棋套路。老闆圍棋水平不高,興緻卻很大,而且賭博心思很重。河村俊二後來才知道,老闆跟人下圍棋都是來彩頭的,就是下賭博棋。
尼姆兩眼放出光來,追問河村俊二:「打這份工日本老闆能給多少錢?從這兒去浦東可不近,坐地鐵來回就得十幾塊錢呢。」
汪宜文說:「媽,其他三個房客的租金差不多夠你還房貸了,還斤斤計較愛德華的那份幹嗎?人家經常請我吃飯喝咖啡,還送花,開車接我,我總不好白白占他便宜吧,所以就免了他的房租。」
有人「噓」了一聲表示反對:「中國就沒有大款么?錢多得燒包,可他們浪漫得起來嗎?」
她的同伴輕輕笑了聲:「看來英國男人也不一定是紳士,足球流氓也蠻出名的。你看這個人的塊頭呀,嘻嘻。」
開胃菜是盛在大口湯杯里的奶油蘑菇湯,配著一小碟沙拉,幾片黑麩皮麵包。愛德華大概餓了,幾分鐘就完成了這頓飯的頭道工序。一般開胃菜與主菜之間會有一段較長的等候時間,用餐者可以利用這點兒工夫聊天。西餐與中餐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一個重形式,一個講究內容。西餐形式的功能是為用餐者提供交際機會,而中餐的本質是內容,是口福。
這家葡萄牙風味的西餐館坐落在上海市中心但卻是十分幽靜的小馬路上。這條路是單向行車道,兩旁除去幾家餐館酒吧,並無其他商店。雖然貼近繁華的淮海路,依然鬧中取靜,很適合用餐時以聊天為主的西方人。愛德華從不會選擇像「紅房子」或「樂美頌」那樣的頂尖法式餐館,那是喜歡甩派頭的暴發戶才常去的地方。儘管去那裡的不少人將紅葡萄酒跟可口可樂混在一起喝,走出餐館時到底也有了「我在『紅房子』吃過西餐」的炫耀本錢。要是愛德華請汪宜文去「紅房子」,不論真實用意如何,汪宜文可能都會在心底里賞他一個字:「俗」。所以愛德華不會幹這樣花錢不討好的事,他的錢包再鼓也是打工掙來的辛苦錢,沒有必要學中國暴發戶。他要讓汪宜文覺得他請她吃飯就是吃飯,目的非常單純。
老闆拉下臉來:「呸,你少烏鴉嘴。我這不過是冒點風險而已,怕冒風險的人永遠發不了大財。」
電視台工作人員已經在等候愛德華,這個團隊里大多是年輕人。因為愛德華是個外籍人士,那位人到中年的部主任才露面說了幾句歡迎他來幫忙之類的客套話。愛德華要做的事情是根據已經翻譯好的紀錄片腳本念英文解說詞,那些英文台詞不知是否也請外國人校正過,翻譯得相當不錯,幾乎找不出語法和詞彙方面的問題。導播讓愛德華適應了一下念解說詞所需要的節奏,隨即便正式開始錄音。這是一部介紹中國洪澤湖漁民生活的紀錄片,畫面非常美,解說詞也寫得生動有趣。愛德華很快進入了解說角色,念得聲情並茂。
愛德華再次跳腳:「你這樣的態度當老闆,哪個外國人還敢來吃飯?」
這天晚上露西把和玉春去超市的事告訴了哥哥愛德華,愛德華一臉見怪不怪的神情:「那有什麼?你沒見中國人乘坐地鐵時不等車上人下來,站台上的人就爭先恐後往裡面沖,都想搶佔個座位。可是常有中國人把他們好不容易搶來的座位讓給我坐,有位老先生頭髮都白了,還硬要把座位讓給我這個二十幾歲的外國人。在中國人眼裡,我們外國人就是比他們高貴嘛。」愛德華說完得意萬分地放聲大笑起來,露西感到他的得意真正發自內心,還夾帶著一絲對中國人的嘲諷。
最近愛德華又交上好運,跑完電視劇龍套,又被一家廣告公司相中,介紹他為滬上一家專做男士西服的公司充當形象代言人。不到一個月,上海市中心的南京路、淮海路、徐家匯等處都可以看到愛德華那張迷人帥氣的洋麵孔。愛德華用這家服裝公司支付的第一筆酬金買了輛車,只要有時間,他天天開車去汪宜文工作的旅行社等她下班。旅行社的男女白領都認出了這個廣告牌上的洋帥哥,想不到汪宜文竟然會有那麼出色的男朋友。真心祝福和酸溜溜的羡慕話語包圍了汪宜文,她再也矜持不下去,終於靠在了愛德華寬厚的肩膀上。
前幾天黑大個尼姆摔傷了腳踝,打上石膏動彈不得,只好整天待在客廳里看電視。尼姆是代表F大學留學生籃球隊外出比賽受的傷,理所當然可以不去上課。尼姆跟愛德華不一樣,尼姆從不無故缺課,他拿了中國政府的獎學金,不好好學漢語心裏過不去。可愛德華在外面拍廣告拍電視劇忙得忘了自己身份,不去上課還總能編出各種理由來請假,儘管那些理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西爾維婭也不反對,她在「新上海」語言培訓學校找了份教法語的工作,每堂課四十五分鐘報酬就有一百五十塊錢,付給小保姆每小時十塊錢,用上海人的話來說真是「毛毛雨」。西爾維婭很喜歡「毛毛雨」這個詞,太形象太精確了。用一點「毛毛雨」錢就能換來讓保姆伺候的生活,來上海前她想都不敢想。中國人的勞動力太便宜,便宜得簡直讓西爾維婭感覺有點對不起那個還沒見過面的中國小保姆。
玉春不給這幾個老外當鐘點工了,可還常常來這兒找露西。兩個從未學過對方母語的小保姆,卻有法子互相溝通,而且很快就以她們之間的特殊方法——手勢加上幾個簡單音節——開始了她們的友誼。玉春愛找露西,因為露西雖是外國人,也拍過幾個小廣告,但不像她哥哥愛德華那樣有些傲慢。露西的主要社會身份與玉春一樣是小保姆,這就讓玉春沒有了被外國人看不起的顧慮。而露西天性開朗爽快,她覺得跟著玉春能學到很多在上海必要的生活經驗,所以露西一有空就愛給玉春打電話,相約一塊兒出門或在小區花園裡碰頭說說話。
吃晚飯時大家聚在廚房和餐廳里,看上去一桌吃飯的人其實各吃各的,只不過身子湊在一塊兒罷了。西爾維婭特意做了鵝肝沙拉請眾人品嘗,她知道愛德華最愛吃各種味道的沙拉,但她不能明說只請愛德華一個人,所以將沙拉盤放在了餐桌中央。西爾維婭邊吃飯邊問愛德華:「你我都是持學生簽證來上海學漢語的,現在打工掙錢不違反中國的法規么?」
所以愛德華想請汪宜文吃飯,他得讓汪宜文這個正宗的中國人來教他理解台詞,校正台詞發音。愛德華無論如何不想放棄這次出鏡機會,只有在電視屏幕上不斷亮相,他在上海的掙錢機會才會滾雪球般越來越大。不過愛德華又不想讓汪宜文看透他的真實意圖,他把妹妹露西也一塊兒帶來,免得這次他單獨請汪宜文吃飯的功利性太明顯。汪宜文是個冰雪聰明的中國女孩,愛德華感覺與她交往要比跟英國女孩在一起累得多。
今天是愛德華去電視台工作的第一天,所以上午他決定逃課,以便養精蓄銳打好頭一仗。廚房水池裡堆著另外三個人用過的餐具,垃圾桶也滿了,客廳里四處散落著報紙雜誌,還有尼姆臭烘烘的運動鞋。

「星巴克」里人不多,靠窗且安靜的幾處座位都是外國人佔著,看來這座城市裡外國人真不少,也許這些外國人也像愛德華一樣,帶著希望和憧憬來上海創一番天地。愛德華要了杯咖啡和一份火腿三明治,他不能讓自己吃得太飽,他得保持頭腦清醒。一個人吃得太飽時,血液都到消化道去工作了,就可能造成大腦缺氧,這是英國人的養生觀點。
汪太太心想:你兒子赤手空拳來上海,如今我把一百多萬買的房子和如花似玉的女兒給了他,他能不幸福么?
玉春幹活的那幾家上海人,都不反對玉春常跟一個洋妞來往,想來外國人文明禮貌比中國人做得好,玉春多少也能提高點素質。小區里本來不用正眼多看玉春一眼的青春女孩們,自從看到這個外來小保姆身邊常伴著個洋妞,儘管洋妞也是外來妹,卻好像連帶著抬高了點兒玉春原來在上海人心目中的地位。連小區大門口那幾個常繃著臉的保安,現在看到玉春也會主動打招呼,笑顏常露。
西爾維婭剛開始教法語時,心裏有過一陣忐忑不安。她從小跟母親講德語,跟父親講法語,是在雙語環境下長大的,法語水平不如真正的法國人。可是老巴黎校長替她打氣:「你長著黃頭髮藍眼睛還擔心什麼?這可比你的法語水平更重要呢。」果不其然,西爾維婭在「新上海」教法語以來,中國學生都對她尊重有嘉,從未有人懷疑過她的法語語法或發音有什麼問題。
那些電視劇台詞並不難理解,汪宜文講解完意思,又按自己的理解幫愛德華揣摩一番劇中人說話時的語氣,這對愛德華來說是最重要的。由於文化背景差異,有時愛德華獨自琢磨一百次,也不明白劇中人為何會在此情此景中說這樣一段話。愛德華覺得這頓飯請得真是很值,汪宜文給他上了課,好歹還得領他請客的這份情。
老巴黎縮回手,臉上絲毫不覺尷尬:「你說得沒錯,在中國,弄到一個女孩比在歐洲要容易得多。」
前幾天房東汪太太的女兒汪宜文來找愛德華,說她有位朋友在電視台工作,想請一位英語純正的外國人為一些出口的中國電視紀錄片配畫外音。電視台開出的酬勞很讓愛德華動心,每周去電視台工作兩個下午,每次五百元,而且還是稅後。愛德華算了筆賬,這份工作能讓他每個月掙上四千多塊錢,頂個上海年輕白領了。要是活兒多幹得長,掙回學費房租生活開銷不是件難事。愛德華很慶幸自己租了汪太太的房子,碰上個能為他帶來財運的汪小姐。愛德華當即攬過汪小姐肩膀,想親吻一下她的臉頰作為答謝,汪宜文一把推開愛德華:「我可不能白白送你個發財機會吧,房屋中介都得收中介費呢,何況我給你找了這麼個美差。」愛德華攤開雙臂:「開價吧上海美人,不會是想要我娶你吧?」
保安一臉無法通融的表情,又一次抓住玉春的背包帶:「寄掉!不寄包不讓你進去。」
尼姆首先舉手贊成,他的運動衣褲鞋襪太臟太臭,放進洗衣機去洗他都懶得動手,有小保姆代勞就太好了。
汪太太已經好幾個月沒收到英國人愛德華的房租了,其他三個外國人西爾維婭、河村俊二和尼姆倒挺守信用,每個月底一定會將房租如期付到汪太太的銀行卡上。汪太太想給愛德華打電話,又擔心愛德華跟她講外國話,不得不將這件差事交給女兒去辦。
露西也用完了她的開胃菜。不知是服務生疏忽還是壓根兒忘了這張餐桌旁的三位食客。愛德華他們的主菜遲遲沒有上來。面前的湯杯沿口已結起了風乾痕迹,鄰桌比他們晚來的幾個中國人都已經開始用甜點了。
河村俊二曾經小心翼翼地用日語對老闆說:「下圍棋時擁有平和良好的心態是關鍵,心態好了頭腦才會冷靜清晰。而下賭博棋的人難免心態焦躁,高手也容易犯低級錯誤。」老闆顯然不喜歡聽河村俊二說這樣的話,一臉鄙夷:「嘁,你白藏著好棋力不賭,倒願意在茶坊里打工掙錢,真是獃子。現在來上海的外國人有幾個不是衝著一夜暴富來的?上海從來就是冒險九_九_藏_書家的樂園,以前是現在也是。你要是不想在上海發大財,真不如回日本去呢。」
汪宜文電話里的聲音透著興奮和一點點驚訝,她大概沒想到愛德華這個英國人還多少懂點中國人的處事習慣,得了人家好處就該想著回報。汪宜文不想讓父母知道她與愛德華之間的交易和往來,怎麼說她也是房東的女兒,不能在房客跟前太掉身價。汪宜文把上課的地點選在「星巴克」,二十多塊錢一杯咖啡,坐一晚上都不會有人攆你。除了「星巴克」,上海小姐汪宜文好像想不出更適合與一個老外面對面坐著的場所。愛德華聽到「星巴克」,心裏無奈地一聲嘆息:「又是星巴克,嘁,這些中國人。」
愛德華把信封里拿出來的一沓人民幣反覆數了幾遍,然後當著中介公司代理人的面,鄭重其事在租房合同上籤了字。至此,房東汪太太的心情才算徹底放鬆下來。四室兩廳一大套公寓,租給了四個外國人,租金遠比一般中國房客出得高。汪太太一家在兩年前上海房價瘋漲的日子里買了這套市中心的房子,總價一百七十多萬。一家人耗盡全部積蓄付掉一百萬,餘下的貸款就得想方設法靠出租房子來還了。
汪太太張開嘴巴忘了閉攏:「大小姐哎,這一個月兩千多塊錢你說不要就不要啦?派頭太大了點吧?莫非你看上了這個英國人,想討好他吧?」
愛德華看著汪太太把錢放進手提包,笑容將她臉上每條細小皺紋都展成了菊花瓣。愛德華覺得時候到了,他應該再向這位精明的房東太太爭取點什麼,以期讓付出的租金利益最大化。愛德華說:「汪太太,我那房間是全套房中唯一朝北的,冬天陰冷,採光也不足,跟我老家倫敦差不多,可我付一樣多的房租真有點吃虧,您是否能在其他方面給我作點補償呢?」愛德華這幾句話是英文夾著中文表達的,他雖在英國學過兩年漢語,但要應付租房代理人和汪太太這樣的中國房東顯然不夠用。好在汪太太的女兒汪宜文英語講得不錯,可以及時準確地將房客的意思轉告給母親。
愛德華站起來跟老闆握了握手,英國人的氣度和禮貌又回到了他身上。走出餐館露西悄悄對愛德華說:「愛德華你要小心呢,以後回英國別讓父母都不認識你了。」
這個星期五晚上難得四位房客都沒有外出活動,而且不約而同選擇了在家做飯吃,十幾平方米的廚房便有些轉不開身。好在這是挺時尚的開放式廚房,與餐廳連在一塊兒,中間只隔著個長條形酒吧台。
保安也明白了眼前這個小保姆模樣的外來妹是跟洋妞一塊兒來的,他若再僵持下去恐怕會得罪外國人,造成國際影響。於是保安放開玉春,說:「看在外國小姐面上放你進去,以後到超市來買東西最好不要帶包。」保安這樣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不再理會玉春和露西。
河村俊二想了想說:「我認識個常來『唐宮』茶坊喝茶的日本人,新近在浦東日本人居住小區旁邊開了個健身房,上次聽說他想找個大個子當服務生。大概就是幫健身的客人搬搬健身器材,那些杠鈴啞鈴挺重的,小個子還幹不了。我看你合適,健身房也跟體育運動有關係嘛。」
西爾維婭兼教法語的「新上海」語言學校是一家在香港註冊的公司開辦的,從校長到兼課教師大多是洋麵孔。西爾維婭在上海生活了一段日子后才感覺到,這座城市裡年輕人學外語已經表現出一種瘋狂的態勢。所有金髮碧眼的白種人在大街上稍微放慢腳步,肯定會有中國人上來主動搭話。他們的目的十分簡單,無非是想同西方人操練幾句英語口語。所以「新上海」開辦以來生意一直很火爆,分校開到了上海每個區的中心地帶,報名人數依舊天天增加。原因就在於「新上海」所聘用教師的外籍身份。中國正在大踏步邁向國際化,什麼都得講究國際面孔。有個出生在法國巴黎的華裔男孩,操一口正宗巴黎腔法語,卻在競爭「新上海」的臨時教職時敗給了西爾維婭。因為那男孩長著與中國人無異的面孔,他來教法語的話,中國人不放心,一樣花錢總覺得從洋麵孔嘴裏學來的外語才更正宗些。西爾維婭心裏有點同情華裔男孩,他的法語遠比西爾維婭講得規範正宗。西爾維婭雖然來自瑞士法語區的日內瓦,但她母親出生在蘇黎世,只講德語,西爾維婭的法語中帶有較為濃重的德國腔,只不過中國人不知道罷了。
汪太太原以為愛德華會在上海另購一處婚房搬出去,憑他現在的經濟實力,買房子根本不是難事。可愛德華對汪太太說:「親愛的岳母,我非常喜歡住在您的房子里,不用另外買房子了。我的錢準備在上海開一家廣告公司,自己當老闆,我可不想一輩子在上海給人打工。」
西爾維婭扭動身子站起來,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隨後做了個潑到對方臉上的動作,說:「親愛的校長先生,我靠教法語掙錢,可不想賣身。你最好放尊重點,少拿玩弄中國女孩的那套把戲表演給我看。」
跟愛德華房間門對門住著日本人河村俊二,這個小個子男人耳朵里永遠聽著MP3。愛德華不明白河村俊二為什麼想把自己變成聾子,不但別人跟他說話他聽不見,長時間聽耳機對耳膜損害也太大了。
河村俊二本來是個勤快的人,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用過的東西收拾乾淨,但他現在跟另外三個人住在一起,不好意思反對大多數人的決定。河村俊二也找了個打工的地方,每天晚上去徐家匯附近一家紅茶坊幹活,每小時掙二十塊錢。雖然掙錢少,但老闆已將他的工種從拉門換到了給客人上茶水點心。如果他幹得好,還可能被老闆進一步重用,比如去樓上雅座服務或是當收銀員。總之河村俊二想把這間紅茶坊里的每個崗位都干一遍,這樣積累下經驗才好回日本去開茶館。
河村俊二問:「要是您辛辛苦苦從日本掙回來的錢輸掉了,難道不心疼么?」
要是碰到西爾維婭,玉春就會告訴她一些通常女孩間才肯道出的小秘密。玉春的小秘密是攢了錢往後在上海找個男人成家,找不到上海人的話就找個也在上海打工的安徽老鄉。玉春說:「西爾維婭你不知道嫁個上海男人有多好,他們脾氣順,疼自己女人,下班回來就幫老婆幹活。再說嫁了上海男人就不愁沒房子住了,往後孩子也能做上海人。」玉春說話帶著濃重的安徽口音,跟漢語課上老師說的標準普通話差距很大。本來西爾維婭想跟玉春多聊聊天練習口語,現在她放棄了這個念頭。不過西爾維婭覺得玉春是個很有理想的小保姆,她已經為自己和未來的孩子規劃好了人生目標。
有個學生問:「要是找個法國男人結婚,他婚後還會很浪漫嗎?」

西爾維婭放心了。她想起漢語課上學到過一句中國俗話:天塌下來砸高個兒。在打工這件事情上,有愛德華河村俊二他們擋在前頭,她實在是不需要太多慮的。上海又不是只有她一個外國人,成千上萬呢。除了純粹來旅遊的,哪個外國人不在尋找各種機會讓自己生活得更好些。
女兒的話讓汪太太真的擔起心來:「這個英國人門檻很精的,你看他中國話還講得不怎麼像樣,上海灘滿世界都已經是他做的廣告。只怕他買房子的鈔票都有了,還要你去幫他省掉兩千塊的房租啊。我是怕你看錯眼,將來吃苦一生一世,上海灘外國騙子從前有,現在也有啊。」

老闆棋力不行,卻偏偏愛下賭博棋。有時禁不住棋友們的激將法,自我感覺便會膨脹開來,經常過高估計自己的棋力開賭注,輸多贏少則是自然的。老闆棋輸得多心態就變壞了,拿茶坊里的打工仔打工妹出氣,河村俊二也時常無緣無故遭老闆責罵。有一回老闆輸了棋后,破天荒沒有罵人,而是把河村俊二請到雅室,將剛才那盤棋復盤,想請河村俊二指點一下他究竟輸在哪一手棋上。應該說河村俊二的棋力超過來雅室的大多數賭客,只是他從來不願下賭博棋。他記著父親說過的話,圍棋和綠茶是生活中十分高雅淡泊的東西,不能用來做金錢交易。
老闆大笑:「當然啦,沒有從日本帶回來的本錢,我哪裡開得起茶坊?」
河村俊二不去茶坊打工時,就在家裡聽MP3,或者複習漢語課上學過的內容。他是個安靜慣了的人,碰到愛德華和西爾維婭還有露西三個黃頭髮在餐廳客廳里高聲說笑時,河村俊二就會悄悄躲進自己房間去,他跟三個歐洲黃毛沒有太多的話好說。
尼姆驚喜地望著陳先生:「陳先生,我是個黑人,真的可以得到一份正式工作嗎?」
這所「新上海」語言學校的校長是法國人,年紀不大,因留著滿臉絡腮鬍子,中國學生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老巴黎」。校長很喜歡這個外號,他知道上海這座城市歷史上就與法蘭西有緣。法國的香水,葡萄酒,甚至法式長棍麵包,永遠不愁在上海沒有市場。不信你隨便在大街上攔住一個上海人問問,若是有錢有閑的話,世界上哪個國家是他最想去的?多半上海人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法國。現在上海人叫校長老巴黎,恰恰是對他身份的肯定和欣賞。
露西一來到上海,愛德華就把她帶到自己上漢語課的F大學里去,介紹她認識了中國班主任老師。愛德華的打算是,往後自己沒工夫上學的日子,就讓妹妹去他座位上坐著,聽懂多少算多少,總比白白扔掉那麼貴的學費好些。汪宜文後來對愛德華說:「你家祖上一定有猶太人血統。」
西爾維婭說:「確實公平,因為那個耳光讓你也長了經驗,不要隨便去侵犯中國女孩,不然你可能會帶張殘缺不全的面孔回法國去。」
玉春眼淚流了出來,她知道今天要不是露西在身邊,她是不能背著小包進超市的。儘管這隻包已經小到無法再小,剛夠放進錢包和鑰匙。她玉春是中國人,中國人在自己國家的超市門口被同樣是中國人的保安如此刁難,心裏無論如何是很委屈的。而且當著露西的面,玉春尤其覺得心裏不平衡。為什麼同樣當個小保姆,外國保姆好像也比中國保姆高貴些?
尼姆獃獃張大嘴巴,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面前曾經幫助過自己的同學、同伴。尼姆說:「河村你別擔心,等我正式上了班,我去找陳先生商量,再給你也找份工作。陳先生是我見過的最有本事的中國人,公司也是他自己開的,他一定肯幫忙。」
陳先生說:「黑人怎麼了?你誠實肯干,體格健壯,正是我需要的人才呢。」
愛德華火了,他從來沒在這樣髒亂的環境中生活過,他肯定自己無法長期忍受這種情況。房東汪太太租房收錢,可沒有義務來管理房客的內務清潔工作。愛德華勉強在餐桌上收拾出一片足夠他用早餐的地方,他想煮杯咖啡,又發現咖啡壺裡還殘留著煮過的咖啡渣。一定是那個瑞士懶女人西爾維婭,愛德華心裏想著,放棄了煮咖啡的念頭。好在公寓樓出去不遠處就有「星巴克」咖啡館,這種遍布上海街頭的美式咖啡雖不怎麼地道講究,可是很對中國人胃口。愛德華決定去「星巴克」解決早餐加午餐,今天是個很重要的日子,他不想讓自己心情不好。
安徽小保姆玉春很快就來上工了。她在這處「兆豐花苑」小區里攬了好幾戶人家的活兒,每天從早到晚走馬燈一樣不停轉著,那手腳麻利程度讓四個老外看得目瞪口呆。
誰料老闆也不是省油燈,那口英語比他的廣東普通話流利得多,一點兒都不輸給來自英語國家的老外。老闆以同樣的語速回敬愛德華道:「澳門上海都是中國的地方,我想在哪兒開餐館輪不到你來管。你待得不樂意最好回你自己家去,中國人可沒請你來。」
有人輕輕叩了幾下教師休息室的門,緊接著閃進一個漂亮中國女孩。她頭髮剪得很短,皮膚光潔得找不出半點瑕疵。女孩見老巴黎正在與西爾維婭談笑風生,便故意不朝西爾維婭看一眼,嘟起新鮮草莓般紅潤的小嘴徑直走向老巴黎,很法國化地親了親老巴黎左右臉頰,嗲聲嗲氣埋怨道:「不是說好了給我單獨輔導嗎?怎麼又忘記時間啦?」
朱曉琳,女,出生於上海。當過工人、機關幹部、翻譯。曾留學法國,獲里昂第二大學法國現代文學碩士學位。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小說、詩歌、散文多種。中篇小說《葡萄酒貴族》、《走過香榭麗舍大街》、《愛情國境線》、《哥本哈根的雨》等先後被本刊轉載。已出版中篇小說集《永遠留學》、《巴黎黑與白》,長篇小說《夕陽諾曼底》等。現為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對外漢語學院教師,上海作家協會會員。
四個人中只有尼https://read.99csw.com姆是拿中國政府公費獎學金的留學生,他不需要在上海打工,他的學費和衣食住行都由F大學包了。父親每個月從北京給他匯來零花錢,他是這套公寓里活得最輕鬆瀟洒的一個。尼姆說:「中國人那麼多,好多大學生畢業后都找不到好工作,我們外國人跑來搶中國人飯碗總不合適吧?」尼姆一副局外人的態度顯然引起了餐桌邊所有人的不滿,連上課最少的愛德華都想起中國人常說的那句俗話:站著說話不腰疼。
「茉香綠茶」很受日本女茶客的歡迎,比原先的綠茶好賣多了,這是河村俊二沒有想到的。還有一種「玫瑰果茶」是用玫瑰花和檸檬片泡出來的,色澤粉紅,香氣宜人,但標價四十五塊錢一壺到底貴了些。後來老闆又想出個新招,一壺果茶可以兩三人同飲,添個杯子另加二十塊錢。這下「玫瑰果茶」銷路立刻好起來,一天能賣出幾十壺,每壺茶的平均價錢差不多近七十塊,而茶坊不過多洗幾個杯子而已,並不需要多支出其他成本。河村俊二把老闆的一招一式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這種經營思想和手段是花錢都學不到的。
這天晚上陳先生做完健身運動,洗了澡換上一身休閑服。正好尼姆也結束了一天的打工活兒,打算趕末班地鐵回家。陳先生攔住尼姆說:「我想請你喝一杯,然後談點事情。」尼姆就上了陳先生的藍色「別克」車。
愛德華說:「尼姆,你當然不用打工掙錢了,你是中國政府花錢請來的友好使者,還有在北京大使館當參贊的父親,你就不能同情一點我們這樣的外國窮人嗎?」
他們說話的時候河村俊二一直在旁邊認真聽著,這時他插話道:「愛德華說得一點不錯,我們外國人在上海打工,只要不逃稅,別的事情有中國朋友關係都可以搞定。像我打工那家紅茶坊,日本客人來得多,老闆就很用得著我這樣的日本人來當服務生。老闆說我打工是合法的,他已經幫我把所有事情都搞定了。」河村俊二喜歡用上海話說「搞定」這個詞,從上海人嘴裏說出這個詞,意味著一切麻煩都不存在。

這家西餐館的火車座雙人位子設計得很特別,軟椅靠背很高,有效阻擋了四周一切不相關的聲音和視線,好讓餐桌兩邊的男人女人專心致志談情說愛。
愛德華自我感覺一天比一天好不是沒有理由的,來上海不過幾個月,他從中國人對他的態度中享受到了此生從未有過的驕傲和快意。起先愛德華還有點兒受寵若驚,只覺得中國人的傳統是多關照外來者,然而時間長了愛德華覺察出中國人對他的客氣謙恭不僅僅在做表面文章,不少中國人確實在他這樣的外國人面前會產生自卑感。好像他們理應仰起臉討好外國人,讓外國人高興才是。比如愛德華在電視台為中國紀錄片配英語解說詞,拿的報酬就比其他中國人高。後來有個拍電視劇的導演找到愛德華,請愛德華在一部電視劇中扮個總共只有十來個鏡頭加兩句台詞的跑龍套角色,給他開出的酬勞頂中國群眾演員好幾倍,原因就是愛德華的外國人身份。
汪太太說:「上海從來就是冒險家的樂園,外國人比中國人更加喜歡冒險,自然會湧進上海來,不奇怪的。」
河村俊二有點同情尼姆,就到客廳里陪尼姆一起看DVD。河村俊二問尼姆:「你來上海時間不短了,為什麼不出去打工掙錢?現在班裡留學生大多在外面有份工作,外國人在上海掙錢很容易的。可你替F大學出去打比賽他們給錢嗎?」
河村俊二不再多說什麼,但他心裏明白,他就是把自己那點棋藝統統教給老闆也不管用,老闆還是會輸棋的。河村俊二心裏很為老闆惋惜,老闆是個聰明人,經營茶坊很有創意,隔三差五會想出新點子來賺錢。可是老闆賺了錢很多都賠在了賭博棋里,好像他賺錢原是為付賭資準備的。河村俊二想老闆要是個純粹的茶坊老闆該多好,河村俊二就可以成為他的志同道合者。老闆教他開茶坊的經驗,他在棋盤上指點老闆,他們本來應該結成異國至交的。
愛德華不明白汪宜文說的「洋裝癟三」是個什麼詞,汪宜文覺察到自己用詞有失禮貌,便含糊著打算矇混過去。汪宜文向愛德華提出的回報要求是,讓愛德華每星期免費幫她練習兩小時英語口語,這是她當好一名國際導遊的業務本錢。愛德華一口答應:「早知道英語口語在中國這麼值錢,我該把七十多歲的老祖母也帶到上海來,她閑在英國家裡整天跟鄰居們聊天可掙不了錢。」
陳先生對尼姆很寬容,從來沒有因為自己是老闆尼姆是個打工仔而小瞧他。陳先生對尼姆說:「我從浙江農村來上海讀大學時,天天都在外面替人打工掙學費生活費,干過的活兒少說有幾十種。現在想起來,打工時得到的經驗教訓和鍛煉,真比大學里學的東西還管用。要不如今我也當不成老闆,我是很尊敬打工學生的。」
中國女孩與外國人交往大多有很實際的目的性,這是西爾維婭可以理解的,但她真想在這裏掏心掏肺地勸中國女孩幾句,別把西方人都想得那般可愛。比如這所「新上海」語言學校的校長老巴黎,就絕對不是個法國好鳥。老巴黎拿著三個月簽一次的旅遊簽證,在上海混了好幾年,且不說他賺了多少錢,有那麼多年輕中國女孩前赴後繼陪伴著他排遣寂寞,就難怪老巴黎在上海如魚得水,樂不思蜀了。
愛德華獃獃望著汪宜文,這個中國女孩豈止聰明,簡直像哲學家。
老巴黎得意地朝西爾維婭擠擠眼,語速很快地說了句法國俗話:「我還沒下鉤,可魚兒卻跳上岸來咬鉤了。」
老巴黎這時露出點尷尬神色:「結果那女孩看看左右馬路上沒人,賞了我一個耳光。當然我覺得這樣很公平,我佔了她身體,可她也長了經驗,不會再以為老外都是有錢人。」
尼姆反唇相譏:「你愛德華還需要別人來同情呀?你在上海過的日子比中國中產階級還體面呢。」不過尼姆咽下了後面的話,他剛吃完露西烤的餡餅,再跟露西的哥哥抬杠有點不夠意思。
現在好了,有四個外國房客住了進來,每月房租湊起來頂了還貸額還略有剩餘。雖說汪太太一家目前仍擠在兩居室的老房子里,可畢竟置下了這麼套繁華地段的公寓房。等貸款還清后,汪太太一家就可以舒舒服服享用四室兩廳的大房子,而且近一半房款等於是由房客們付的。汪太太算是信服了中介公司代理人的眼光,寧可將房子空關幾個月,也得找到信譽好、出得起高房租的房客。比如眼下這四個膚色迥異的外國房客,訂下的租期都在一年以上,可以肯定他們也不會像那些出了高租金導致心理不平衡的房客,隨意損壞房內設施,純粹的損人不利己。
愛德華啞了,他原來以為只要亮出外國人身份,十有八九的中國人都會被唬住,可這個澳門小個子偏不買他賬。
河村俊二嘆了口氣:「尼姆你真是傻大個,只知道出力氣不會動腦筋。你要是今後想念體育運動管理系,或是當經紀人,經驗積累最重要。你看我在茶坊打工,除了老闆沒當過,茶坊里每個崗位的活都干全了,現在馬上回日本去開茶館都行。」
愛德華來中國前是英國利茲大學國際貿易專業博士生,按英國大學規定,博士生若選擇與其專業相關的外國大學進修或實習,學費可由英國大學支付。愛德華之所以來到上海,是因為根據他所掌握的信息,中國已成為當今世界上最為活躍的經濟體之一,而上海又是中國開放發達的城市,一百多年前就有不少英國人在上海做貿易。當然愛德華來上海,絕不會僅僅滿足於遊學般待上一年半載。他要在上海尋找賺錢甚至是開創人生事業的機會。愛德華身上並沒有猶太人血統,然而自從他選擇了國際貿易專業,這輩子就打算把最大限度獲取和擁有金錢作為人生的奮鬥目標。
愛德華笑了:「什麼條件?我的女王?」
陳先生問尼姆學好漢語後有什麼打算,尼姆說想考F大學體育運動管理系,將來當個體育經紀人什麼的。陳先生又問:「尼姆,你想不想來我公司工作,當我的秘書,安全秘書。我知道你現在漢語還不夠好,其實你真正的工作是當我的保鏢。公司發達了,我又經常天南地北跑,有你這樣的黑大個站在身邊,我當老闆心裏也多了份安全感。」

汪宜文為愛德華找了個安徽來的小保姆做鐘點工,每小時十塊錢,每星期來兩次共干四個小時就是四十塊錢。愛德華想,自己的卧室收拾一下用不了半小時,關鍵是客廳餐廳廚房需要清潔,可那是公共部位,由他獨個出錢僱人就太不合理了。愛德華希望與三個同住者分攤鐘點工的工資,這也是他請眾人喝一杯的初衷。
現在愛德華不奇怪房東汪太太何以能找到四個清一色的外國房客,原來他與三個同住者都是附近F大學的留學生。不管他們各自來上海的目的是什麼,至少在簽證時的身份是一樣的,都是學生。
走齣電視台大門,初秋時節的晚風吹在身上,柔柔的帶著些許涼意,但涼得很舒服。愛德華不想這麼早就回家,這個傍晚,街上的每個中國人看來都那麼親切可愛。愛德華想起了汪小姐,要不是她介紹,一個初來乍到的老外,哪能這般順當找得到電視台里輕鬆又掙錢的機會。愛德華希望馬上回報汪小姐,如果她願意,今天晚上就可以開始那兩個小時的免費英語口語課。另外,愛德華想到自己在上海有掙錢的地方了,生活質量必須立刻提高一個檔次,他想請汪小姐幫他找個做清潔的女僕,用中國話說就是鐘點工,他可不想每天在髒兮兮的廚房裡打發肚子。
玉春看到露西拎了個草編手提袋,那袋子很大,逛完超市能把所買的東西一袋子裝回家。露西比劃著對玉春說:「你們中國人買一點點東西就用掉一個大塑料袋,那太不環保了。在英國差不多每個女人上超市都帶著自家的草編袋,不到萬不得已沒人想用商場的塑料袋。」
史密斯先生對女兒露西說:「好女兒,要是你將來也在上海成個家,那我和你母親往後每年都能來上海度假了。我真喜歡上海,這兒跟倫敦一樣充滿希望和人情味。」
河村俊二不知什麼時候又插上耳機,他不會說英語,漢語也不如愛德華他們三個說得溜。他把耳機視為一種自尊心保護手段,就像替自己裹了層音樂外殼,陡增不少安全感。河村俊二的父親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日本超一流圍棋國手,現在父親老了,下不動圍棋,就在自己開的棋院里整理年輕時的棋譜,打算出幾本棋書留給後人。河村俊二是家中兄弟姐妹里性格最像父親的孩子,圍棋也下得最好。可他來中國並非跟圍棋有關,他想在上海學習開茶坊的經驗,回日本后開一家可以讓圍棋愛好者以棋會友的茶館。父親曾不止一次對河村俊二說過,喝茶與下圍棋,是人生最清雅的兩件事。
愛德華哈哈大笑,重新將汪宜文的一雙縴手抓在自己巴掌中,快活地說起了英語:「我也不想回英國去,我在上海冒險闖蕩剛剛有成就,怎麼捨得離開?至於我們將來的孩子嘛,就隨你姓汪好了,反正他們都是我愛德華·史密斯的後代。」
汪宜文聽愛德華說完,垂下眼睛看著面前的咖啡問道:「你妹妹打算住多久,要是時間太長,即使我們房東不說話,那三位同住者也會有意見的。本來人家出了錢有四分之一的公共面積使用權,多住一個人就變成只有五分之一了。」
在汪宜文印象中,愛德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一本正經過,從頭到腳修飾得挑不出丁點兒毛病,連眼神都認真得近乎嚴肅。
汪宜文臉紅了,上海女孩特有的自尊讓她立刻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神色:「別以為你們外國人在這兒都能充闊佬,好像中國女人想排著隊嫁給你們似的。一百年前上海人對洋裝癟三就有十分清醒的認識,別說現在了。」
「那誰給我們上菜,你說,說啊,你們老闆呢?」愛德華這幾句漢語不僅說得地道而且字正腔圓音量很高,將整個餐廳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來了。
愛德華說不清自己是喜歡還是需要汪宜文,也許二者兼而有之。汪宜文熱情漂亮,其實她的英語已經說得很流利,可每回上課還是一絲不苟跟著愛德華校正發音,以使自己的英語帶上真正的倫敦腔。汪宜文這種努力的勁頭,讓愛德華不難理解她何以年輕輕就當上了旅行社的部門經理,這樣出色的女孩在英國也不多見。
尼姆第一次為陳先生服務時,差點將啞鈴砸到陳先生九_九_藏_書腳趾頭,尼姆很緊張,結結巴巴向陳先生道歉后又加上一句:「我是外國人,剛剛來打工的。」尼姆知道所有中國人聽到他說這句話后都會寬容他幫助他。陳先生也不例外,哈哈大笑拍拍尼姆肩膀:「你當然是外國人,中國人有那麼黑的臉么?」以後陳先生就專門點名讓尼姆為他服務,給的小費也很多。
西爾維婭大笑著問:「後來呢?快告訴我結果吧,我得上課去了。」
西爾維婭笑答:「首先我不是法國男人,第二我還沒結過婚,沒有太大的發言權。」
這天傍晚愛德華換上他出任形象代言人的那套中國名牌西裝,挑選了一大捧汪宜文最喜歡的粉紫色百合花,早早將車子開到旅行社門外等著。
身後那一男一女好像是美國人,牛仔褲加耐克鞋是他們進入一切場合的標準裝束。愛德華聽出了那對男女的美式英語口音,心裏浮起一絲嘲諷,英國人聽美國人說英語從來沒有順耳的時候。愛德華想起有一回汪宜文看著電視新聞說:「布希這樣口齒不清的人怎麼會選上美國總統?真不可思議,哪有英國首相布萊爾講的英語好聽。」想到這裏愛德華自豪地吞下一大口三明治,汪小姐說得不錯,英國人的英語就是好聽。從今天起,愛德華就要用這好聽的英語在上海為自己掙出一份他想要的生活。
愛德華放下台詞本,食指和中指捲起來敲擊著桌面,希望引起服務生的注意。可那幾個白襯衣黑領結的年輕服務生好像故意跟這個英國人作對,看都不朝他看一眼。愛德華火了,大踏步走過去對一位正在給剛來客人看菜譜的服務生吼道:「喂,我們的主菜呢?已經等了那麼長時間。」
作者簡介
後排有個女生舉起兩本像是複印件裝訂成的書說:「西爾維婭老師,我從網上下載了兩本書,是一個加拿大人和一個英國人合寫的。一本教西方男人怎樣娶個中國妻子,另一本教中國女孩如何設法嫁個外國老公,你有興趣看看嗎?」
一直保持沉默的汪先生忍不住開口對妻子說:「女兒沒對象你發愁,找了個精明會掙錢的你又擔心女兒吃虧,那找個憨女婿回來你就不怕女兒吃苦一生一世啦?」
瑞士小姐西爾維婭沒等愛德華說完,一臉鄙夷將五官都擰在了一塊。「喲,都說英國男人是紳士,怎麼愛德華先生像F大學後門小街上的攤販,為五毛錢一塊錢費那麼多口舌。要是有一天我男朋友打電話來,你也坐在旁邊掐表計時嗎?那樣的話還不如把電話機抱到你房裡去呢,省得你費心,別人也累。」
課堂里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西爾維婭覺得自己被湮沒在這些中國女生坦率而且毫不掩飾功利性的言談之中,她想起了老巴黎剛才說過的話,「我還沒下鉤,魚兒就跳上岸來咬鉤了」。西爾維婭現在相信上海有不少熱衷於混跡外國人當中的女孩,真的已經把嫁給老外當作一項事業來經營。因為這樣的中國女孩羡慕西方人相對高端的生活方式;欣賞他們無處不在的生活情趣;抑或垂涎外國人隨身帶來的昂貴貨幣;甚至老外們那口聽起來純正的外國語,也能打動不少女孩的心。
河村俊二笑道:「先養好你的腿吧,給日本老闆打工總比中國人開價高。『唐宮』茶坊老闆才給我二十塊錢一個小時,我也乾著呢。不過在中國你最好每個月掙的錢不要超過一千六百塊,超過了老闆就得替你交所得稅。」在尼姆眼裡,河村俊二簡直就是個中國通,有這樣的中國通為自己找活兒干,他還愁什麼?現在尼姆只盼著腳傷快點好,早日去健身房打工,省得讓愛德華和西爾維婭那兩個富人瞧不起。
陳先生帶尼姆來到浦東濱江大道一家高檔酒吧,裏面有一半顧客是外國人。陳先生為尼姆和自己各點了一杯蘇打水,並不真的在這兒喝酒。尼姆知道陳先生做人做事都很規矩,他自己開車不喝酒,想到尼姆是個學生第二天要上課,也不想讓尼姆喝酒。
尼姆聽陳先生這樣說心裏很溫暖,陳先生說得沒錯,在上海這樣一個國際大都市裡點滴積累下來的經驗,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用得著。
汪宜文原想小保姆玉春才替四個老外幹了幾天就被辭掉,心裏沒準兒會埋怨她這個介紹人。可是汪宜文多慮了,像玉春這樣勤快伶俐的小保姆,即使把每天二十四小時全部用來干鐘點工,也不愁沒人雇她。玉春聽說愛德華的妹妹要來上海接替她這份活兒,不但不惱,倒覺得心裏從未有過的平衡舒坦。原來洋女人也不比她高貴多少,來上海想站住腳跟,一樣得從當保姆做起。反正都是在「兆豐花苑」里當小保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玉春還很得意自己保姆隊伍里有了個洋妞。
當天下午英國人愛德華就認識了將要生活在同一屋頂下的其他三位房客。瑞士姑娘西爾維婭是汪太太的第一位房客,先挑了朝南最大一個房間。這個具有吉卜賽人血統的棕發女孩到過世界上幾十個國家,會多種語言,來上海不到一年,連上海話都能聽懂不少。
一個中國年輕人送愛德華下樓,在電梯里對他說:「你可真走運呀,老外。像我們這樣科班出身的研究生,來電視台工作第一年工資還不如你打工報酬的一半呢。」愛德華誇張地摸摸自己的高鼻樑,得意地笑了起來。
玉春再次掙脫,指著走在裡頭的露西說:「她拎那麼大的包都能進去,我為什麼不能帶這個小包?」那保安看看已經迴轉身來的露西,討好地說:「人家小姐是外國人,外國人就是素質高,我們放心的。」
汪宜文明白露西是想在她面前替兄長挽回些面子,她故作無所謂的樣子說:「這不奇怪啊,環境是會改變人的呀。因為愛德華以前碰到的中國人都對他太客氣了,所以才慣出了他的脾氣。」
愛德華用英語開罵:「混賬東西,連先來後到的規矩都不懂,還開什麼飯館?早點摘了你那葡萄牙風味招牌回澳門去吧。」
汪太太不作聲了,她知道女兒已經不是容易感情用事頭腦發昏的小姑娘。女兒對自己的終身大事應該會有成熟的考慮和主見。這回汪太太的確沒有高估女兒在感情問題上的智力,汪宜文在與愛德華交往中,始終把握著感情發展的主動權。
來中國以前愛德華在利茲大學學過兩年漢語,他一點都不認為坐在課堂里中規中矩學來的漢語比馬路上聽來的中國話更實用。愛德華不去上課並不意味著學不好漢語,相反他在上海每時每刻都不放棄任何與中國人交往講話的機會。同住的三位房客遇事必須同中國人打交道時,都喜歡把愛德華拉上,除了他人高馬大能替人壯膽,最重要的還是愛德華是他們幾個中說漢語最流利的,時不時還能蹦幾句上海話出來。當然愛德華也非心甘情願每學期白白送給F大學一千多美元學費,儘管學費可以回英國報銷。可按中國政府規定,要是不在中國大學里注個冊,他就沒有在中國長期逗留的理由。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在中國有正當居留權,然後找機會掙錢,掙出超過學費生活費的錢來。
愛德華的父母從英國趕來上海參加兒子的婚禮,史密斯太太見到漂亮的中國兒媳,激動得熱淚盈眶。她對汪太太說:「上帝真是太愛我的兒子了,才會賜給他如此巨大的幸福。」
代理人只想儘快結束這樁租房交易,敷衍道:「不是猶太人也有猶太人的腦子,所以我們中介公司這點代理費真不是好賺的,有時候碰到的外國人門檻比中國人還精呢。」
愛德華現在的奮鬥目標與幾個月前剛來上海時大不相同,他不再滿足於打點工掙出自己的學費生活費。他冥冥之中感到上海是他的福地,是他改變命運的地方。他不但可以在上海掙到他想要的一份生活,還可能贏得汪宜文這樣聰明漂亮女孩的芳心。如果有一天他能娶個中國妻子,他也許會像愛他的祖國英倫三島那樣去愛上海,在上海繁衍他的子孫後代。上海真是一位魔術師,她無時無刻不在誘惑外來者,刺|激他們的慾望,慫恿他們去挑戰去冒險,去設定他們新的人生目標。這種感覺並非愛德華一人所有,與他同住的西爾維婭、尼姆、河村俊二都有此感。
老巴黎仰臉作思索狀:「數不清了。反正在超市裡,地鐵站,馬路上,都碰到過中國女孩主動上來找我搭訕。她們第一步是要獲得我的電話號碼,最好是手機號。然後無一例外先給我打來電話,約我再次見面。當然如果我誠實地告訴她們我在上海買不起房子車子,每天出門都坐地鐵,她們就會很快跟我『拜拜』。我知道這些女孩子是把嫁給外國人當作一項事業來經營,她們要嫁的是外國金領,不是我這樣混飯吃的外國人。」
汪宜文讓母親點穿心思,倒一點不尷尬,她摟住母親肩膀道:「媽,你不是老擔心我日後嫁不出去變成老姑娘嗎?前幾天還說要寫塊牌子到人民廣場相親角去幫我相個對象來。現在倒又擔心我自己出去找對象了。」
四個來自地球不同角落的房客聚集在中國房東的客廳里,河村俊二出於禮貌,勉強坐在一旁,耳朵里依然插著耳機。愛德華過去拔掉河村的耳機,他以為河村是聽不懂另外三人說英語才戴上耳機的,所以主張大家往後在這個客廳里最好說漢語,他們本來就是來學漢語的留學生。
尼姆不無羡慕地看著河村俊二,有點兒無奈拍拍自己的傷腿:「我只會打籃球,別的本事都沒有,去哪裡找掙錢機會呢?幸虧我是獎學金生,要不在上海早就餓死了,上海什麼東西都比喀麥隆貴。」
汪太太笑了:「愛德華先生,你那房間雖然朝北,可裏面凹進一塊有個三平方米的小衛生間。這樣你每天就不用跟其他房客搶衛生間用,又方便又乾淨,這點好處值多少錢你自己也好算一算的呀。」汪太太說著朝中介公司代理人和女兒用上海話嘀咕:「這人大概是英國猶太人,算盤精得不得了。」
西爾維婭喝完咖啡,把紙杯往桌上重重一頓,說:「別把中國女孩說得那麼賤,誰知道你是不是慣用這樣的洗襪子水哄騙人家小姑娘。」
汪宜文拍了一下愛德華胳膊,讓他徹底冷靜下來,然後輕聲細語說道:「這樣的小事情不必發大火嘛。你在中國待久了,有些想法就跟在英國時不一樣。可你要知道,一個人的想法往往會變成語言,語言會變成行動,行動會變成習慣,習慣會變成性格,而性格將決定今後的命運。」
愛德華吃完自己那份開胃菜后,以詢問的眼神看著兩位女士。汪宜文和露西都對他報以滿意的笑容。汪宜文也很快吃完了她的開胃菜,只有露西還在細嚼慢咽,也許是想讓享用美食的快樂儘可能延長一些。
教室里一時亂鬨哄,除了法語,西爾維婭覺得自己其他方面都不是同齡中國女孩的對手。

澳門老闆反唇相譏:「外國人中國人都是客,我一樣看待,沒有誰比誰高貴,你愛來不來。」
尼姆打開客廳的燈,發現河村俊二先前一直獨自坐在黑暗裡,耳朵上依然插著MP3耳機。這樣的夜晚,西爾維婭和愛德華兄妹都不會待在家裡,他們永遠有那麼多開不完的派對。尼姆想起自己去健身房打工還是河村俊二介紹的,沒有河村他就不會認識陳先生,也不可能有今晚的好運降臨。尼姆把要去陳先生公司工作的事告訴了河村俊二,想讓他也高興高興。尼姆說:「河村,等我去了公司上班有了車,要帶你去上海每一條馬路兜風,還要請你去吃日本料理,多貴也要吃。」
西爾維婭笑了:「你手上的書顯然對我沒用,因為我既不可能娶中國老婆,也不覺得嫁個你們眼中的外國老公有什麼必要從書上學習。」
露西完全沒有覺察到尼姆的心思,她似乎很滿意在上海邊當保姆邊旅遊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不知要比她在英國加油站小店裡當售貨員豐富多少倍。露西說:「中國人可沒嫌我們外國人來得太多。昨天我和中國小保姆玉春一塊兒去超市買菜,碰上小區居委會主任,她問我願不願參加小區的志願者隊伍,教小區里老人學習英語日常會話。上海2010年要辦世博會,男女老少都想學英語呢。」而且露西在愛德華幫助下也拍過幾個電視小廣告,大多是為廚房用具小家電做宣傳,她那張漂亮的洋臉蛋最容易打動中國家庭主婦們的心。所以露西決定等三個月旅遊簽證到期時,就去香港再續簽三個月,反正她不想離開上海,她對這座城市的興趣正在一天天濃厚起來。
玉春和西爾維婭說話的時候,愛德華也在一旁聽著,他從玉春想到了自己妹妹露西。妹妹上完中學就在倫敦郊外一處加油站小店裡當店員。人雖長得漂亮,可學歷九九藏書不高,在英國也許只能一輩子待在加油站小店裡了。前不久愛德華去電視台配音,在電梯里遇上一個廣告公司的星探,那人看中了愛德華的英國紳士形象,介紹他去拍了兩個男士西服廣告,輕輕鬆鬆就讓愛德華掙了五千塊錢。星探對愛德華說:「要是個漂亮洋妞拍這樣的廣告,報酬可比你多一倍呢。」愛德華完全相信星探的話,只要你長著西方人的臉,在上海就不愁掙不到錢。
愛德華沒想到為中國電視台打工竟然如此輕鬆順利,不過兩個多小時,他就在上海掙到了第一筆錢,五張粉紅色的人民幣放在信封里交到了他手上。導播說:「愛德華先生,你是我試用過的英語解說詞朗讀員中最有悟性的一個,只要你在上海,我希望與你長期合作。」
河村俊二是由另外一個日本人介紹來當服務生的,那個日本人先前也是留學生,因為在上海遠郊日資企業找到了正式工作,就把「唐宮」的活兒讓給了河村俊二。
露西過來挽住玉春胳膊,她聽不懂這兩個中國人在爭吵什麼,但大致明白了事情的起因。露西對保安笑笑,指指玉春和她自己,用英語說:「先生,她是我的朋友,為什麼不能和我一起進去呢?」
尼姆覺得陳先生其實犯不著來這家日本人開的健身房,既然只做這樣簡單的健身活動,買台跑步機加副啞鈴放在家裡就行了,省時省錢。不過尼姆還是很願意為陳先生服務,陳先生健身結束后每次都會給尼姆一張粉紅色百元鈔票作小費,而尼姆只不過在旁邊遞遞毛巾或是記下陳先生舉啞鈴的次數而已。
「唐宮」茶坊二樓有一間雅室,不過十幾個平方米。一地日本式榻榻米,榻榻米中央放著一張足有二十厘米厚的楸木圍棋盤,兩個草編圍棋罐里盛滿高級雲子。這是「唐宮」茶坊唯一不對普通茶客開放的空間,來這裏下棋喝茶的都是些跟老闆下賭博棋的朋友,大多是中國人,也有日本人和韓國人。有時雅室里來了日本人,老闆就讓河村俊二去樓上伺候客人。客人贏了棋,會甩給河村俊二不少小費,要是輸了棋,摔茶壺杯碟的也有。河村俊二不知道雅室里的客人究竟怎樣賭棋,賭多少錢,他估計數目不會太小。河村俊二見過一個賭客輸了棋拚命用自己腦袋撞棋盤,磕得額角鮮血直流。老闆怕出事,趕緊叫來計程車送客人去醫院急診。要是在「唐宮」里出了人命,老闆是逃脫不了干係的。
旁邊有個女生譏諷似的接上話頭:「混血兒是招人喜愛,那得他爸爸走在旁邊,要是被人當作野種,同樣抬不起頭來的。」
愛德華打算讓妹妹露西在聖誕節假期時來上海。這件事他沒有告訴三個同住者,而是先去跟汪宜文商量。汪宜文是房東的女兒,又比汪太太好說話,妹妹來了總得先有個落腳的地方。愛德華想讓她住在自己房間里,反正他的房間很大,用傢具攔出兄妹二人的生活空間不成問題。儘管如此,愛德華還是想先徵得房東同意,畢竟住房合同上寫明每個房間只能住一位房客。
不過英國人愛德華自我感覺再良好,唯獨不敢在一個中國女孩跟前擺譜,這個女孩就是汪宜文。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愛德華今天在上海所享受到的一切,都離不開汪小姐。要不是汪宜文給他找了電視台的活兒,此時愛德華是不是繼續付得起每月的房租還是個問題呢。而且汪宜文不像那些自輕自賤的女孩,見到個年輕的洋帥哥就想往跟前湊。除了當初說定的每周兩小時英語口語練習,汪宜文幾乎從不主動來找她家的老外房客。
愛德華這才意識到汪宜文的存在,有點兒後悔自己失態。不過是主菜上得晚了些,自己剛才的反應真有點兒過分。愛德華坐回餐桌邊,露西趕緊滿臉通紅向汪宜文解釋:「愛德華在英國時可從來不這樣,來上海后他變化太大了。」
汪宜文收起笑容一臉認真:「第一,我不會跟你去英國生活,我得留在上海孝敬父母,陪伴父母;第二,如果將來我們有了孩子,得隨我們汪家的姓。」
愛德華叉起一塊肥鵝肝,將叉子在空中轉了個圈,輕鬆放入嘴裏笑道:「那有什麼?我們乾的事情都是中國人幹不了的,他們不找我們找誰?只要憑工作掙錢,別忘了納稅,中國政府是不會來管我們的。」愛德華咽下肥鵝肝,見西爾維婭依然眉頭緊鎖,又補上一句:「我有中國朋友關係,是上海一家企業管理諮詢公司的,只要你肯付一千塊錢,他們可以幫你把學生簽證去改辦成職業簽證。」
這頓飯的主菜和甜點都是由澳門老闆親自端上來的。結賬時老闆對愛德華說:「我去廚房問過,確實是看錯了菜單順序才讓您幾位久等,所以我決定免收主菜和甜點的錢,以示歉意,請小姐先生們原諒。」
汪宜文此前也交過不少男朋友,他們的外表均不如愛德華帥氣,耐心寬容與紳士風度也遠比愛德華遜色,而這些又是汪宜文最為看重的男人品質。汪宜文很清楚愛德華是個極為精明又很愛錢的英國男人,但他的錢都是光明正大幹乾淨凈掙來的,中國人再眼紅也奈何不得他。愛德華在與汪宜文交往中,起初確實因為他需要她的幫助。可一個異國男孩,心甘情願用自己打工掙來的辛苦錢請她這位中國小姐吃飯喝咖啡,送花送禮物討她高興,汪宜文不能否認其中的感情因素。如果愛德華是個中國男人,汪宜文還能不動心嗎?
服務生不滿地斜了一眼這個人高馬大的老外:「對不起,您那張桌子不歸我服務。」
汪宜文留意到露西的穿著,看得出為了來這兒吃飯,露西從頭到腳都認真打扮過一番,說明她對上餐館吃飯這件事本身的看重。中國人通常以為外國人都是有錢的,其實汪宜文清楚,像露西這樣一個英國加油站小店售貨員,她見過的世面遠不及上海時尚女孩。只不過在中國人的印象中,金髮碧眼的洋人似乎永遠比自己來得高貴。
河村俊二已經在「唐宮」茶坊幹了好幾個月的服務生。茶坊老闆是個曾經留日的「海歸」,所以回上海來開茶坊也開出了點櫻花之國的情調和趣味。茶坊門楣上方的烏黑翹頂,屋檐下白地黑字的長圓形燈籠,加上服務生河村俊二貨真價實的日語,「唐宮」茶坊很快就成了滬上日本人圈子裡有名的聚會好去處,一日之中來喝茶的日本客人佔了七八成。
汪先生說:「那我們把寶貝女兒嫁給愛德華這個外國冒險家,本身算不算一種冒險行為呢?」
「海歸」老闆當年留日時邊讀書邊打工,哪樣辛酸苦辣沒嘗過?所以河村俊二來上工的第一天,老闆就對他說:「歡迎你日本人,從前我在日本打工時就想著有朝一日當了老闆,一定要讓日本人來為我打工。」河村俊二不知所措地笑笑,他的漢語還不夠好,如果老闆說中國話,他只好很吃力地揣摩老闆的意思,除非老闆跟他說日語。
愛德華鬆了口氣:「汪小姐你放心,他們三個我會去商量的。等我妹妹來了就把小保姆玉春辭掉,那點活讓我妹妹來干,作為換取居住的條件。我妹妹不僅會收拾屋子,還會做一手好飯菜呢。」
這個中國男人總是星期三晚上九點左右來健身房健身,他要求提供的健身器材很簡單。在跑步機上跑半個小時,再舉三十分鐘啞鈴。周圍的人稱他陳總,尼姆則稱呼他陳先生。尼姆聽漢語老師說過,稱一個中國成年男人為先生,是最得體禮貌的稱呼。
在電視劇片場,愛德華認識了幾個來自中國各地的文藝青年。他們大多揣有正規藝術院校文憑,可還是只好漂在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城市裡。他們的淘金或成名夢想遠比愛德華難以實現,因為他們都是中國人。另外一個讓愛德華自我膨脹的原因是,不管他走到哪裡,總會有中國女孩包圍著他。在F大學校園裡走一遭,常有女大學生上來搭訕,進而她們會向他提出互相學習對方母語的要求,然後無一例外地問他有沒有女朋友。如果愛德華回答是否定的,她們很可能當即挽住他的手臂,小鳥依人般撲進他懷裡。
汪太太沒好氣地反擊丈夫:「你跟女兒串通一氣來對付我做啥?中國人跟外國人結婚,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還少嗎?」
汪宜文驀地抽回雙手,嬌嗔道:「在同意成為你妻子之前,我還有條件要你答應呢。」
汪宜文再次親親熱熱擁摟住母親:「媽你放心好了,即使我真的嫁給外國人,也不會跟他去外國,一輩子在上海守著你和老爸。既不會賠掉房子,也不會把我自己賠進去,你放一百個心好啦。」

河村俊二點點頭:「尼姆,你說得也是,我先去小學教圍棋,誰知道明天又會發生什麼,反正在上海發生什麼事都不令人奇怪。」
汪宜文似乎刻意要把她自己和愛德華的關係停留在房東與房客清晰界線的兩端。汪宜文不是沒有見識過外國人,她在旅行社工作帶團走過二十多個國家,任何膚色的外國人於她都不再有神秘感。汪宜文知道大部分在上海的老外尤其是留學生都不是有錢人,他們從歐美漂到上海,就像中國各地的文藝青年漂到北京一樣。不少人懷著淘金夢想和一夜暴富的投機心理,其實最終能在上海成為金領的外國人少之又少。
外號老巴黎的法國人校長端著兩杯咖啡進來,這種盛在一次性紙杯中的廉價咖啡香味持續時間很短,所以被法國人戲稱為「jus de chaussette(洗襪子的水)」。老巴黎把咖啡遞到西爾維婭跟前,一隻騰空出來的手就順著她的頭髮下滑,先搭在她肩上,進而貼住她脊背。
另一個學生在下面嘀咕:「浪漫也要有經濟實力的呀,中國男人為什麼不浪漫,窮慣了唄。」
尼姆說:「河村,開茶館不一定比下圍棋更有意思。在上海每天都會發生你想不到的事情,比如我原來想當個體育教師或者體育經紀人,現在去陳先生公司當保鏢,我覺得也很好啊,說不定這就是命運的安排,誰可以和命運爭呢?」
陳先生問尼姆會不會開車,尼姆說:「在喀麥隆我已經考了國際駕照,但不知在上海管不管用。」陳先生說:「你明天把駕照拿來讓我看看,要是手續能很快辦完,酒吧門口那輛車往後就歸你用了。」
因為在「新上海」兼課,西爾維婭很快成了留學生中的富姐。她可以住在「兆豐花苑」的高檔公寓里,出門就打的,泡衡山路酒吧,逛「恆隆廣場」也成了她在上海生活的一部分。要是她待在日內瓦,哪裡找得到這樣輕鬆掙錢的機會,跟男朋友出去約會都得斤斤計較,分攤礦泉水麵包和車子的汽油費。西爾維婭慶幸自己來到了上海,這真是一個專為外國人提供機會和運氣的大城市。西爾維婭想在上海儘可能長時間留下來,她向老巴黎校長提出過希望與學校簽訂一份正式的兼課合同,這樣可以保證目前的生活狀態持續下去。可是老巴黎總是支吾著以各種借口迴避簽合同話題,而且校長本人和「新上海」的另外幾位義大利語、德語、西班牙語教師,每隔三個月會定期消失一次。西爾維婭後來才知道老巴黎他們是去香港續簽旅遊簽證的。這幾個所謂教學經驗豐富的校長教師,都不具備在中國境內工作所需的正式職業簽證。嚴格地說,連西爾維婭在內,「新上海」語言學校里工作的所有外國人,幾乎清一色屬於非法打工者。西爾維婭開始變得憂心忡忡。西方國家對所有非法外來打工者的處罰,最常見的是驅逐出境。那麼中國政府一旦發現了「新上海」語言學校窩著一群外國黑工,會不會也將他們驅逐出境呢?
汪先生悄悄對汪太太說:「二十多年前,上海人拚命往外國跑,跑得越遠越好。現在外國人爭先恐後到上海來淘金,真正是風水輪流轉呀。」
他們每人選了份套餐。從開胃菜到餐后甜點一應俱全,每份才五十多塊,比麥當勞貴不了多少,真正的物美價廉。露西到上海后還是頭一回來正宗的西餐館吃飯,看過菜單后驚喜不已:「天,這樣一份套餐在倫敦至少得二十英鎊,差不多三百塊人民幣呢。」
老巴黎像遭到天大冤枉似的喊叫起來:「你以為上海女孩那麼好騙啊?有個在超市裡買東西時認識的上海女孩,開始每天給我打電話,後來就跟我上了床,她父母還專門請我去高檔飯店吃過飯。我對女孩說我不是有錢人,在法國連個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可她就是不信,以為我故意考驗她。後來有一天我們倆泡完酒吧已經夜裡十二點了,我還想坐地鐵回家。她這才相信我是個沒什麼錢過夜生活的外國窮人,否則誰不知道上海地鐵站晚上十一點就關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