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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客棧

香格里拉客棧

作者:范穩
她問,是信耶穌還是信佛陀?
一切都是因緣,他說,一下又像個知書識理的喇嘛。我們都逃脫不了因緣大法的。你早一分鐘進那狗娘養的彎道,或者我早一分鐘轉出來,我們兩個就碰不到一起啦。朋友,前世我們就是有緣的。你說,啰唆不啰唆嗎?
她說,老闆,想吃點什麼?
後來我想也許就是旺堆這句話嚇著淳樸善良的母女仨了。村裡連來個縣上的幹部都雞飛狗跳呢,我這個「北京來的大幹部」,豈不讓人家趕緊殺雞宰羊,把最好的火腿割下來,把最濃的酥油茶端上來。村裡的人慢慢開始揣著小心和好奇,在晚上往娜珍大媽家蹭。他們不是來慰問我的,而是來看北京的,是來爭先恐後聲討旺堆的。啊嘖嘖,這個造孽的旺堆,把北京撞成這樣。他們在我的面前低聲感嘆。我忽然有種不稱職的惶惑,我豈敢代表北京?
修行。益西活佛回答道。
你還有煩惱嗎?
虧本,就是……就是你付出的,比你賺到的,多許多。
我把一封早已寫好的信放在沉睡的旺堆床頭前,還另放了一個裝有兩萬塊錢的信封。燈光下,我仔細端詳這個改變了我的命運的傢伙,這個和我喝過酒、打過架,聞過我的屎臭,讓我的一條腿短了10厘米的傢伙啊!狗娘養的,我真的非常喜歡你。
在我恢復到可以喝第一碗青稞酒時,娜珍大媽先把酒在火塘邊溫熱了,往酒碗里加了一大勺酥油,央金卓瑪又往裡面加大大一勺蜂蜜。我試著喝了一小口,又甜,又膩,又辣。其美卓瑪在一邊柔聲說,平常我們過年時,給老人的酒碗里才加這些呢。
我感到自己的眼淚又要掉出來了。建房子的那段時間里,我的眼眶經常是潮濕的,工程進度越快,我那不爭氣的眼淚就越容易掉下來。這讓我感到害怕,我甚至一再對旺堆說,不要著急,慢慢來。旺堆狡黠地說,你不想儘早摟著媳婦睡覺啊?我揉揉自己的眼睛,說,想。但是質量要保證。這狗娘養的眼睛很尖,他問,你們漢族人是不是一高興了就要哭?我強作歡顏,說,是的,我常常會笑出眼淚來。旺堆呸了一聲,你們的心是玻璃做的,啰唆。我們康巴人一高興就是喝酒、唱歌。
旺堆,你他媽的是條驕傲的康巴漢子,今天你就打死我!我邊號叫邊捶打草地,像個撒潑的娘兒們。卓瑪姐妹是我心目中的度母,你知道嗎?我可以愛其中的一個,但我不能兩個都娶,那不是我們漢族人的習慣。你看看我拿什麼養活她們?我不會種地,不會放牧,不會劈柴,甚至連酥油茶都不會打!在村莊里,我是最沒有本事的人。我也沒有錢了,我怎麼做兩個妻子的丈夫?怎麼做一家之主,給她們過上好日子?
她忽然用手捂住了臉,然後又放下,沒有褪盡的羞澀還是被我看見了。她說,沒有可能的。只是……只是你們走路的樣子有些像。
她起身去拿酒,還拿來一個杯子。先給我的酒杯斟滿,然後是自己的。她雙手捧起酒杯,遞給我的動作,還和當年遞給我酥油茶、遞給我青稞酒時一模一樣啊。
這跟我聽到旺堆的噩耗一樣令我震驚。我把車開得像青蛙一般跳躍,我一直在罵自己。是因為你,因為你,卓瑪當修女去了!你這狗娘養的!
央金卓瑪埋頭撥弄火塘,我感覺她內心裡燃燒的火已經足以燒開一壺酥油茶。她只是說,喝茶,喝茶。你喝嘛。我馬上就燒好了。其美卓瑪忽然從樓梯口探出腦袋來說,大哥,明天我帶你去高山牧場,那裡的花兒好看死了。
我又說,那麼她是其美卓瑪。
好。然後他們吃你們家,喝你們家。你們家的青稞櫃空了,裝青稞酒的水瓮也空了,最後連酥油茶都打不出一碗來了。你又怎麼辦?
儘管那時我還沒有信仰,但我已經學會了祈禱,學會了在這險峻的盤山公路上默念六字真言——唵嗡嘛呢叭咪吽。宗教情感來源於敬畏,對此我深信不疑。過去我們在都市生活,總以為什麼都是可以控制的,都是有序的,有組織有單位的,有法律保障的。因此我們不用敬畏什麼。現在你來這夏季里瀾滄江峽谷破爛不堪的公路上試試。你不知道前面的路通不通,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有泥石流下來,有山崩下來,有滾石像飛鳥一樣飛來。你更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某一個彎道犯後悔一生的操作失誤,把車當飛機開,直接飛到瀾滄江峽谷里。我曾經上過北京東三環邊的國貿大廈頂樓,從那兒往下面的街道看,汽車就像甲殼蟲,人就像螞蟻。現在我從峽谷半山腰往下看,就有那樣的感覺。只是下面不是甲殼蟲和螞蟻,而是飄帶一般環繞的瀾滄江,還有輕曼的山嵐,像唐朝的宮廷貴婦們飄落的霓裳羽衣,高遠亮麗的雪山一會兒在頭頂,一會兒在身邊,彷彿伸手可及,讓我有開飛機的感受。但讓人有些心生憂慮的是,我並不是飛行員。
我們經常給自己打氣,愛就愛了,哪怕是糊塗的愛,是刀刃上的愛。但可能很少有人碰見我這樣的問題:在兩姊妹中,你要怎麼愛?不是不好確定哪一個更可愛,也不是兩個難以取捨,而是,愛了一個,就要傷害另一個。儘管你可以說愛總是要傷害到旁人的,但這些都不是問題的最難點。
就當是我賠你的一條腿,就當是我賠你的車。
當年,香格里拉客棧在這裏建起來時,村人還非常不解,這個北京人為什麼要把一幢房子建到遠離村落的地方。現在你看看吧,彷彿村莊整個兒都搬遷到公路一線了,但不是農舍,而到處都是打著各種招牌的客棧、茶樓、飯店、商鋪,甚至酒吧。各式各樣的背包客、遊客、出差到此一游的官員等,閑逛在公路兩邊的大小店鋪里,已然一座鄉野小鎮。過去那條破爛不堪、塵土飛揚的公路,現在已鋪成柏油路了。我在開放的南方滾打那麼多年,但我還是驚訝這裏的神速變化。我想變成一塊沉到湖底的石頭,但現在這個世界不要說湖底的一塊石頭,就是海龍王的宮殿,也被攪得天翻地覆了。
是神父送我出的教堂大門,瑪麗只是站起身,目送我離開。她的目光像她的神態一樣平和安詳,倒是我再不敢多看她一眼,有些恓惶地退出教堂了。
我喝下了那一瓶青稞酒,夜已經很深,往事已不堪回首。其間,卓瑪在廳堂里忙忙碌碌,還有兩個姑娘,也和她一起招呼不斷進出的客人。她倆大約就是她說的三個卓瑪中的另兩個吧。她們都很年輕,比我當年見到娜珍家的卓瑪姐妹還年輕。我沒有看到孿生姐妹中的另一個。
我是……我太想說,我是個狗娘養的混蛋。但在天使面前,我不得不學點文明。
在這段時間里,家裡有點節日的氣氛,娜珍大媽臉上天天都像映了兩個笑呵呵的太陽,兩個卓瑪言歸於好,她們不再計較我跟誰去了牧場,又跟誰多說了幾句話。歌聲隨時都可能從她們的喉嚨里流淌出來,當然是私下裡唱,但我知道是為了誰。她們現在合謀起來捉弄我,一個說大哥,幫我遞塊茶葉來,我剛剛一瘸一拐地去櫥櫃,一個又喊,大哥,我們該去敬香啦,再不去神山要懲罰你的。我在兩個卓瑪間東撲西忙,像城裡某些幸福的男人。
你會得救的,瑪麗說,每一個人都會得救的。只要他信。
他現在住在天堂里,這毋庸置疑;他死了嗎?這值得懷疑。
第二天我起來后,其美卓瑪已經在樓下等我了。我問,你不害怕神山懲罰?她拉起我的手,捂到她豐|滿的胸前,我不想,就不害怕。我彷彿摸到了她那顆滾燙的心。但我怕燙傷我的手,不自然地縮了回來。
你成了一隻被撞飛的鳥,在瀾滄江上空作了短暫的飛翔,然後降落在一棵高山雪松上,你在那一瞬間看見了自己的靈魂出了竅,在瀾滄江峽谷遊盪。他甚至看見他兒子了,不是在美國加州,而是在瀾滄江峽谷的雪山上,他帶兒子捕雪鳥,追逐狗熊。他還聽見自己告訴兒子說,美國的科羅拉多大峽谷算什麼,比起瀾滄江峽谷來,一條小山溝而已。你根本來不及想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車橫滾著飛出去,人在車裡像玩兒迪斯尼樂園裡的過山車。人一生都在渴望飛翔,真的飛起來了,可不怎麼好玩兒。生命如此精彩,生命又如此驚險。死亡這一次與你撞了個滿懷,但是它留了一手,讓你生不如死。就像現在。
她認真地看著我,說,信什麼,是要講自己的緣的,大哥。
就把酒當瀾滄江里的水喝吧。七八瓶啤酒下去后,我已經知道旺堆這些日子去了什麼地方。他去拉薩朝聖去了,不是開車去的,而是去盡義務。村莊里有一個叫多傑的年輕人,去年發願要磕長頭去拉薩。這樣的壯舉一般需要三四個人給他做後援,就是拉一輛板車,裝上大家一路上的吃穿住宿等糧食物品,陪伴著磕長頭者一路徒步到拉薩。當然後援隊伍的成員可能是家裡的人,也可能是親戚朋友。藏族人認為能當磕長頭朝聖者的後援,也是一份殊勝的功德,因此視之為榮耀之事,村莊里的年輕人可能會輪流前去。旺堆說多傑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弟,反正這個村莊里我看幾乎人人都是親戚。在我跟他們講北京的時光里,前來聽講座的村人不下一百個,其美卓瑪告訴我說,他們都是她家的親戚。
我真的哭了,沒有人知道我哭什麼。以至於我的眼淚澆滅了客棧後院空地上燃起的篝火。他們本來是要在那裡跳鍋莊的,悠揚的弦子已經拉起來了,鄉親們已經圍成一圈亮開了嗓子,但是我這個主人的眼淚,掃了大家的興。旺堆只得跟鄉親們說,算了算了,這個傢伙喝多了,吐了,哭了,啰唆大了。他們城裡人一高興了就是這樣,到他們辦喜事那天再跳吧。
我站在他的面前,做好了準備。我始終認為,我說,我不配卓瑪姐妹兩個人的愛,但我可以配得上和你打一架。來吧,狗娘養的,動手吧。像個康巴人!
如果不是認出「香格里拉客棧」那塊我題寫的招牌——漢藏文字都在,只是歷經風雨侵蝕,已經顯得蒼涼古樸了;如果不是瀾滄江大峽谷千萬年來亘古不變,如果不是峽谷對面的雪山還是那樣聖潔高遠,如果不是那些我熟悉的康巴藏語腔調以及空氣中飄灑的青稞酒味和歌聲,如果不是峽谷山坡上遍坡開放的桃花、迎風招展的五彩經幡以及莊嚴的白塔,我真的有恍若隔世之感。
它從青藏高原一路走來,上千公里的路,沿途的溪流、湖泊、江河,不斷加入進去,就成了我們現在看到的瀾滄江。
但是我必須
我是一個活得很啰唆的人,因為我的目光經常在地圖上旅行。一個只能看地圖解悶兒,卻永遠走不出家門的傢伙,是夠啰唆的了。
你不用結賬。
益西活佛從我的嘆息聲中,好像看透了我的無奈。他拿起案几上一塊大理石鎮紙石,說,把它扔到湖裡,湖面再怎麼興風作浪,它在湖底一動不動。在塵世中,心就要像這湖底的石頭,而不要像樹上跳來跳去的猴子。這就是你要求聞的善知識。
噢……卓瑪啊卓瑪,你想過沒有,要是有一天,天南海北的人,漢族人、納西族人、白族人,甚至還有那些金黃頭髮藍色眼睛的外國人,都來你家做客。你們怎麼辦呢?
每天傍晚,18歲的孿生姐妹中的一個,會來攙扶我到二樓的火塘邊,和她們一起吃晚飯,然後在火塘邊和大家一起消磨一個寧靜的夜晚。這是一個巨大的房間,足有六七十平方米,是藏族人會客、喝茶、吃飯、講神靈故事、說唱格薩爾的地方。有一台電視機,但是村莊里經常停電,信號也不穩定。這樣我們就聽著火塘里柴火噼啪燃燒的聲音,和那母女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度過這漫長寂靜的夜晚。很多時候我自私地情願村莊里永遠不要來電,這樣我就會有一種過日子的真實快|感。
旺堆正用嘴把啤酒瓶蓋兒一個一個地咬開,他遞給我一瓶酒,陰陽怪氣地說,不要啰唆,又不殺你,喝死你。
這話是那個莽撞的傢伙旺堆說的。他長得有些像亞東,人高馬大,標準康巴人的體魄,常見康巴人的性格。他把我撞得體無完膚,還有心思給我開玩笑。你再聽聽他怎麼說——
可是那些人仍然會來,你們這裡有這樣好的雪山、冰川、大峽谷。要不了幾年,你看著吧,他們會比天上的烏鴉還要多。
可是旺堆,現在這個社會,漢族人不興娶兩個老婆的。過去可以,現在不行了。我說。
我是……我是……嗨!神父,看我暈了頭,央金卓瑪和其美卓瑪是孿生姐妹,村裡人說有一個到你的教堂當修女了。
神父想留我吃飯,我怕在他們面前顯露出更多的無知,就告辭要走。實際上我的心已經承受不起那把鈍刀的切割。而瑪麗卻始終是安詳的,當然也是美麗的,甚至比她十年前還要美。一個被拯救的人,內心必然恬靜;而一個在徘徊掙扎的人呢,益西活佛說得好,他的心還是樹上跳來跳去的猴子。瑪麗給了我新的希望——每一個人都可以得救的,只要他信。
作者簡介
啊嘖嘖,客人來了怎麼還要收錢?臉都掉到阿媽的裙子腳去了。
其實你早就在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了,你只是不承認,你只是偶爾會這樣感嘆。你和很多人一樣,畏懼死亡,苟且偷生。有時,當你被煩惱困擾,被慾望壓迫,你無從解脫,你只有從內心深處感嘆:這過的叫什麼日子?
依我膚淺的理解,修行是一種學習,也是一種克制。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物可以通過學習來掌握,從飛上天的飛船,到益西活佛在水面上行走的法力,但有不少的東西卻難以克制。比如,愛和慾望。
是活佛,但也是人。不然我們就不用修行閉關,求聞善知識了。
我又打出一記右勾拳,沖他的腮幫子去。要是我能一拳打死他,我一定會。我已經知道了殊死搏殺的真正含義。
旺堆最後把一隻巨掌搭在我的肩頭上,很真誠地說,朋友,我把你撞成這個樣子,只有這樣做,才對得起雪山上的神靈。不然我造的孽大了,來世投生會很啰唆的。再說姊妹倆也都喜歡你,喜歡你這個戴眼鏡的狗娘養的北京人。你要知道,在你來之前,多少小夥子在她們面前唱歌唱得喉嚨都破了,跳舞跳得尿血,兩個卓瑪看都不看一眼呢。
我也抓住他的衣襟,厲聲說,狗娘養的旺堆,你再說我嫌這嫌那的,我們真的要打一架了!儘管我打不過你。
唉,唉,唉!
啊嘖嘖,他們都吃飽了撐得慌。
我仔細想了想,出門在外的日子里,我的心情為什麼總是那麼愉快輕鬆啊?我不再想從前單位上的勾心鬥角,也很少想家人和孩子,更沒有多少虛榮心和物質慾望。我拋棄了一切,我就是一個大地上快樂的流浪漢,哪怕已經九死一生,但我願意過這樣的日子。是誰改變我的?
想起那狗娘養的車禍,我真的氣不打一處來。我本來打算從西藏到雲南,然後經廣西到廣東。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在深圳已經做得很發達,身家少說千萬了。我打算投奔他去掙點錢什麼的,混好了就在那裡聊度殘生,混不好再繼續出來到處流竄。
我在焚香台前低聲啜泣。他只在送他兒子去美國的那天,在機場上這樣哭過。可他兒子認為這樣太丟臉了,不斷叫他回去吧回去吧。爸爸回去吧我走了你回去吧。彷彿那不過是平常當父親的送孩子到學校門口;彷彿就是多年以前,他的母親送他去上大學,他對在車窗外徘徊往返的母親說,回去吧回去吧,媽媽你走吧。所有的兒女,就是這樣輕率地告別他們心碎的父母;所有的兒女,就是這樣把父母沉重的惦記與思念,輕輕地一揮手,擋回去了。自出門遊盪以來,我認為自己已經被一路的艱辛熬幹了眼淚,可眼淚還是不爭氣。不就是一條腿比另一條短了十來厘米嗎?不要啰里啰唆了。
老闆,你剛進來時,讓我想起一個人。
那天我大概喝了一斤半青稞酒。天氣熱啊,不喝怎麼行?酒嘛,水做的嘛。他不當回事地說。其實喝酒開車不啰唆,主要是……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你永遠也無法離開
大哥那邊吧。她把孩子放在地上,讓他兀自去玩。然後她麻利地收拾靠近窗戶邊的一張桌子。
噢,你是找瑪麗修女啊。她在教堂,請進來吧。
他像每個人一樣,嚮往天堂;他也像每個人一樣,當來到天堂時,對人間也還有些許的留戀。就是說,他們都有點害怕死。
他曾經的天使降落在別國的土地上。他重新一無所有,赤手空拳,索性辭了工作,做了一個浪跡天涯的流浪漢。
她的臉紅得像早晨被霞光映照的雪山,嬌嫩得像剛剛怒放的杜鵑。這時他想起了他的初戀,當他第一次說他愛那個姑娘時,姑娘臉上的神態,就是花兒含苞欲放的模樣。佛祖在上,神山看得見,那時我確實離不開拐杖或read.99csw.com攙扶,要不我真的感到自己太難為人家了。我靠在她的身上時,她的心跳得連地板都在震動,我也在顫抖。不是因為傷痛,而是由於難為情。
我大聲抗議道,是你在彎道處佔著我的道,一下就衝過來啦!
我說,活佛,你說得對。遠離家鄉讓我少了許多煩惱。
她在搖我的肩膀。她叫我大哥而不是老闆了,就像多年前那樣。她一雙溫暖有力的手伸到了我的腋下,也像多年前那樣,把我攙扶起來,一偏又一偏地往樓上走。我的眼淚啊,一定打濕了她的肩頭。
她說,佛祖和耶穌,都是管我們這塊土地的神。是神就要拜。
卓瑪轉身離去的時候,沖我嫣然一笑,老闆你很懂藏餐嘛。不是第一次來?
是啰。老三。她開始往桌子上擺碗筷,沒有多看我,她的目光還跟在那孩子身上。我想,每一個客人來,她都是這樣,禮節性地熱情招呼。不會像當年我在她家時那樣,捧出一顆真心了。
未必你讓我買一輛新的賠你?
啦嗦啰,神勝利了!
你任何時候都可以結賬
教堂尖頂的鐘樓在一片藏式土掌房中顯得突兀而奇特,但又別有風情。教堂里大約有三十來個天主教徒,沒有神父。其美卓瑪說,要過他們的節時,外地來的神父才會來村裡的教堂。你是指聖誕節和復活節嗎?其美卓瑪點點頭。我感到很驚訝,這麼偏遠的村莊,居然還過聖誕節和復活節。但我相信,這裏一定比大都市裡那些瞎趕時髦、由商家炒作起來的聖誕節地道、正宗。
他沒有想到他打破了某種平衡,她對他說,這是一種社會公認的約定俗成的遊戲規則,大家如果按同一個牌理出牌,這牌就好玩;有人不按牌理出牌,就玩不下去了,就要吵架,就有人將牌一扔,不玩了。
他被打得側過了身,轉過頭來已經一臉是血。狗娘養的,還真啰唆。他罵道,這下真動火啦,他還了我一拳,也是腮幫子上。我本來就不多、本來就鬆動的牙齒又掉了幾顆啦。
大哥,你去掛經幡吧。一條五彩的經幡遞到我的淚眼前,上面印有字跡模糊的祈頌吉祥的藏文經文。我抬眼看著央金卓瑪,懷疑是自己的眼淚洇濕了她淳樸的面龐。噢,卓瑪,不要哭。我說。大哥你先不哭。你還可以走路嘛。央金卓瑪說。我不是哭我的瘸腿,我說,我哭我的兒子。你兒子……不在了嗎?這裏的人說死叫不在。我臉上盪開一個苦澀的笑,噢,我兒子在……不在我身邊,他在……美國,和他媽媽在一起。我艱難地說,很想拭去她臉上的淚花。我看見陽光又重新回到央金卓瑪的臉上。佛祖保佑,她說,你不是和我在一起嗎?
范穩,男,1962年生於四川,1985年畢業於西南師範大學中文系。1986年開始發表小說,著有小說集兩部、長篇小說三部。作品曾獲「青年文學獎」和「萌芽文學獎」。本刊曾選發其中篇小說《男人辛苦》。現在雲南省作家協會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時間就像我房間對面山腰上薄紗般的山嵐,帶有美麗又詭秘的不確定性。在某些情況下,時間的存在不是以時針分針或者太陽的起落來確定,而可能會是其他的一些東西。寺廟裡的暮鼓晨鐘,教堂里的讚美詩;擠奶姑娘將奶汁撫摸入桶的「刷刷」衝擊聲,娜珍大媽的火塘死灰復燃,炊煙升騰,穿過火塘上方的天窗去喚醒沉睡的大地;每天喝早酥油茶時必然來到的一場細雨,院子下面的那頭母犏牛不經意地鳴叫,幾個農人在地里默默地勞作,間或傳來一串歌聲;馬幫的鈴鐺在村莊的幽靜中叮噹響起,像大地上跳動的音符,漸行漸遠;村口的那座平安塔前,幾個藏族老人手搖轉經筒,又開始他們一天的轉經;山腰上的雲霧被風一把扯走,大幕拉開,雪山露出它雄偉的身姿,聖潔得耀眼,純凈得心醉,讓人目瞪口呆。面對雪山,任何禮讚的詞彙都顯得貧乏俗套,你只會發獃。雪山適合人發獃。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那也是一種發獃的感受。這個時候,時間往往停滯,人不知天上人間。心靈里經年的污垢被高遠的雪山一遍又一遍地洗滌,你甚至感到自己在雪山的映照下,會越來越透明。直到娜珍大媽又到藏式土掌房的平頂上煨桑,面對雪山——神山——高聲呼喊:啦嗦啰,神勝利了;直到一座村莊的桑煙東一團、西一處地裊裊升起,直到神靈巡行在天空中的身影漸漸模糊;直到天國的仙女央金卓瑪或其美卓瑪中的一個——我總是分不清這對孿生姐妹中誰是誰,她們不是相像多少的問題,而彷彿一個就是另一個的鏡子——從牧場上趕著牛羊翻過一座山岡,跨過三條溪流,走過土豆花盛開的田野,繞過村口的白塔,在暮色中推門而入,然後款款來到我躺的床前,說,大哥,吃晚飯了。這才讓人一時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
那麼,他是在香格里拉了?抑或,他是在天堂里了?
但有一點我知道,和大地、和天空、和雪山、和雲霧、和感受得到的諸神、和天國里的萬般景象神交的一天,又過去了。
他們之間談不上相愛,只談得上需要。因為相愛很複雜,需求則很簡單。這個社會需求關係是主流,市場經濟是一種需求,官場是需求,愛和慾望也是。你不能把很多東西搞得嚴肅認真,也不能將他們看得純潔無瑕。就像超市裡的一包小菜,雖然它不新鮮了,很多人也翻動過它了,但總有人需要它。頂不濟賤賣了它。
多年前我在留給他的那封信里說,我對不起他,對不起兩個卓瑪和娜珍大媽。但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和原則。原則就是一些不能突破的東西,就像開車不能占人家的道,否則不是你成為一隻在瀾滄江峽谷里飛翔的鳥兒,就是人家。我還說,我把香格里拉客棧留給你們,或許這種方式可以減輕我的內疚。以後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我們站在教堂的後面,靜靜地聆聽這難得的福音。當前面的天主教徒紛紛跪下做祈禱時,其美卓瑪也跟著跪下了。我悄聲問她,你不是佛教徒嗎,也信他們的?
他點點頭。你是誰?他問。
在縣城,我買了二十張單人床、十張四方桌子、幾十條凳子,還買了一堆被褥枕頭被套、鍋碗瓢盆啥的。旺堆不斷在我身後說,狗娘養的,你瘋了嗎?你不過是只有兩個老婆,你買的這些東西比當年的土司還啰唆了。我一概向他詭笑,時代不一樣了嘛,我們現在過得比當年的土司還好。是不?
噢,讓我這還沒有完全摔碎的腦袋瓜想想事情的經過吧。那是中午剛過,我在車上嚼了砣方便麵,啃了幾塊風乾的生氂牛肉,那是昨天一個藏族大媽給我的。她說生氂牛肉好,吃了長力氣。像我的母親從前說的話。我看她嚼在嘴裏就像吃巧克力,而當時我吃得滿牙縫都是討厭的肉末。看看我們漢族人稀鬆嬌貴的牙齒!峽谷里很悶熱,我有些飯飽神虛。我把一盒亞東的錄音帶塞進卡座,音量開得大大的。在西藏久了,你就不得不喜歡亞東,他就是你心目中的康巴漢子。粗獷豪放,歌聲中浸淫著野性和酒。我認識的一個也在搞音樂的康巴兄弟告訴我說,多年以前,他和亞東都還在打拚時,一次亞東帶了一個漢族妞開一輛破吉普在西藏流浪。一天,太陽很大,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漢族妞抱怨道,這狗日的太陽。開車的亞東一腳就將她踹下去了,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在我們藏族人眼裡,太陽從來都是吉祥的。你可以×你媽,但你不能罵太陽!
能修好嗎?
比對付魔鬼還啰唆。他一口就喝乾了一瓶。
深夜,我的酒醒了,覺也醒了。旺堆睡在客棧的隔壁房間,鼾聲如雷。在我醉意矇矓的時候,其美卓瑪曾經想留下來陪我,但我執意要她和央金卓瑪回去,因為娜珍大媽也喝醉了。你不知道一個老人家喝醉是件多麼嚇人的事情。娜珍大媽一度高興得在酒桌上唱起歌來,她的歌聲蒼老激越,但像卓瑪姐妹的歌聲一樣乾淨清脆。人們都說,自從卓瑪姐妹的父親走了后,就再沒有聽見娜珍大媽唱歌了。她從前可是村莊里的好歌手呢。鄉親們說,過去她會唱的歌兒,比現在的年輕人多。
「香格里拉客棧」的招牌用漢藏文字寫成,漢文是我寫的,藏文請寺廟的益西活佛寫。慈悲的益西活佛還為它念了一通經文。一邊的旺堆說,益西活佛祝福我們生意興隆,財源滾滾。我想是他附會的意思。這個傢伙現在一心想賺錢。
瑪麗修女?這是一個多麼陌生的名字!你讓我怎麼跟孿生姐妹中的一個聯繫得起來呢?我跟著神父來到教堂的院子,這時,我看見了剛從一間屋子裡出來的穿一襲白色衣服的修女。
旺堆問我,新房子建好了,是不是就要把娜珍大媽一個人丟在老房子里不管?我說,不,娜珍大媽搬過來跟大家一起住。這傢伙一掌拍在我的肩膀上,這才是康巴人乾的事嘛!結婚不分家,我們沒有娶了老婆就忘了阿媽的。
你為我們家做了很多。主耶穌會賜福於你的。你是個好人。
你說,你也不知道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反正不是現在這種日子。
修行者?我的驚訝不亞於人家問我,你是留洋回來的博士嗎?我說,我豈敢稱修行者?一個背井離鄉、到處流浪的人而已。
活佛說,煩惱由心生,心不凈,是為污垢之心;污垢從何而來,是貪、嗔、痴三毒未除。所以,心不凈是因,煩惱是果。這就是你的因果,也是塵世中許多人無法迴避的因果啊。
在現在這個浮躁的世界,誰比我有耐心,誰比我更安靜,誰就是我的上師。
這個意思用我們的話來翻譯就是:要麼你娶這對孿生姐妹,要麼你走人。
我讓旺堆拉我去鄉上,那裡的鄉郵政所可以打長途。我給深圳的同學打電話,那傢伙在那邊一聲尖叫,哇,還以為你死了呢,這麼久沒有消息。我說,還活著,活得很好。我需要一筆錢,趕快寄我吧。他是睡在我上鋪的好兄弟,畢業以來,時光越久,我們的感情越深。我同學沒有問我要錢幹什麼,只問要多少。我說,十萬。然後告訴他寄的地址。這讓他大聲驚呼,你他媽跑哪兒去了呀,什麼地方啊?要蓋希望小學嗎?我說,差不多吧,不要啰唆了。
這兩姊妹在競爭,可是我深知她們搞錯了對象。不是我不愛她們,而是我不配。更不用說旺堆那隻大拳,足以打得我重新戴上醫院里那些夾板啦鋼托啦什麼的。
他想起上個世紀30年代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曾經寫過一部書,叫《消失的地平線》,一度轟動全球。書中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叫「香格里拉」的地方。據說這個名字在英語里代表「遙遠而迷人的地方」,在法語中的意思是「人間仙境」,西班牙語里叫「天堂」,而漢語則解釋為「世外桃源」。
是。
老闆,你認識哪個卓瑪?我們這兒,叫卓瑪的人多了。
後來他慢慢學會該怎樣和女人們玩這種牌了。在日喀則,一個來路不明的漢族女人要搭他的車。她皮膚黑得發亮,氣質高貴,超凡脫俗,見識比他還廣,膽子也比他大,有女俠風範。他喜歡這樣的女人,她們懂男人,因為她們幾乎和男人一樣瘋狂;他喜歡這樣的愛情,因為它帶給他重燃激|情的慾望。他們在扎什倫布寺相識,一起聽了一個高僧講經說法,出來后就裹在一起,把高僧去慾望、尋解脫的話丟在腦後。他們在骯髒的破旅館里做|愛,在曠野里的帳篷中做|愛,在車裡的後座上做|愛,還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雪山埡口做|愛,以探察窒息和快|感的底線究竟在哪裡。我要喘不過氣了,我要死了。他說。在西藏,快樂的頂峰就是——她也垂死掙扎地說——死亡。然後他們結伴去阿里,在離普蘭縣不遠的地方,河水改了道,公路不見了。他的那輛老夥計在關鍵的時刻背叛了他,他下車站在膝蓋深的冰水裡搗鼓那破車,左膝忽然就被一塊水流帶動的石塊擊中了。他隨水而去,身子僵得一點反抗的力量也沒有。這時那個他今天還不知道名字的女俠——願她平安,跳下車來,像一隻撲到水裡的母藏獒,緊追幾步就抓住了他。但他們後來都沒有抓住有可能延續下去的愛情。她和他分手時說,各有各的客棧,各有各的路。他把他的小學老師教的好詞好句,也相贈與她。他們相忘于江湖。
哦?我的心抖了一下。是誰?
在上個世紀末的某一天,我拋棄了所有不堪回首的過去,獨自駕車去了西藏,這是一個喜歡在大地上流浪的人最刺|激的選擇。聽我的沒錯。我在廣袤的雪域高原上兜了一大圈,然後走滇藏公路進瀾滄江峽谷,像瀾滄江水那樣從地球上的第三級往第二級台階上跳。于江水,那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於我,那就是從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往海拔兩三千米的地方跳,這無異於一場生死之劫。
瑪麗,我……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
有時,身陷迷惑中,是一種美。
狗娘養的,你是個康巴人。來,幹了它。他又舉起一瓶啤酒。
他說,這裏沒有央金卓瑪。
他放開我,把一個空酒瓶拎在手裡,掄了掄,我在尋思他是想砸我頭上呢,還是砸哪裡。結果他將它扔了出去,酒瓶在溪流對岸的岩石上發出一聲慘烈的脆響。說得啰唆了,讓我不高興,那就是你的下場!他恨恨地說。
我的心在被人用一把鈍鈍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
我說,找央金卓瑪。
我推推鼻樑上的墨鏡,嗯,有病。怕光。
我在縣醫院躺了整整三個月!真是一段最啰唆的人生。我拒絕告訴家人和所有的朋友,也拒絕旺堆們的詢問。我只說我是個流浪漢,沒有家人。旺堆這個傢伙雖然外表粗糙,鬍子拉碴,做事馬虎,但不會像我們那邊,經常有人肇事逃逸什麼的。交警判了旺堆負90%的交通事故責任,他沒有辯解,不但承擔了所有的醫藥費,還隔三差五地來看我,為我端屎倒尿什麼的。我們真的成了朋友,這個傢伙鼓勵你的話僅僅是:喂,朋友,你不要啰唆了,什麼時候可以起來和我們喝酒啊?
是啊,只要信。我在心裏說,可是我們不知道自己信什麼。他和其美卓瑪從這教堂里回來時,其美卓瑪說過,信仰是要講緣的。因此我對瑪麗說,我在找信的緣。
她當然也有家庭孩子,但她還有其他的需求。用性來慰藉情感,用婚外戀來填補空虛。就是這樣,很多人都是這樣,他妻子在美國也是這樣。開初他還不明白自己的角色,被需要的角色。當他妻子從美國回來說服他在離婚協議上簽字時,他想到了她,想到了未來的某種可能,於是他就簽了。
可能地圖上有些地名是有磁性的,或者像是被內心裡的GPS定了位的,你一睜開眼,目光就被吸引住了。你盯著它看,懷想,懷想,一再懷想。彷彿遠方遊子對故鄉的懷想。
央金卓瑪已經八天不說話了,而其美卓瑪的話卻越來越多,彷彿這對孿生姐妹約好了,一個代替另一個說話,一個代替另一個做所有的事情。在這些天里,央金卓瑪打回來的柴堆成了小山,連娜珍大媽也說,啊嘖嘖,才是秋天,這個冬天的柴都夠了。每天早上天還沒有亮盡,央金卓瑪就把奶牛的奶擠完了,然後去山上背水,家裡石缸里的水滿了,可央金卓瑪還在背,汗涔涔地把一綹頭髮咬在嘴裏,把熾熱的愛埋在心裏。其美卓瑪想去找我的衣服洗,可是我穿過的和還沒有穿過的衣服,全都濕淋淋地晾曬在院子里,以至於有幾天我都沒有合適的衣服穿;甚至我的一雙開了口的登山靴,也擦洗得沒有一點泥土,連開裂的口都縫好了。至於打茶做飯、斟酒捏糌粑這些輕鬆活兒,其美卓瑪根本插不上手。青稞收了,山坡上的地都閑著,明年開春藏族人才會去翻挖那些土地,然後撒下希望的種子。可是有一天,央金卓瑪拎把鋤頭就下地去了,一挖就是一整天。連寺廟裡最博學的喇嘛都費解呢。
喔——啦嗦啰!雪山上的神靈啊,請賜我一雙好腳吧……
請耐心等待。
沒有任何菜,這個傢伙剛才連瓜子也捨不得買一包。這叫請朋友喝酒?
啊嘖嘖,那我還是去牧場上放牛去算啦。招呼不起客人,就丟不起那個臉。
我忽然感到自己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教她們這個,告訴她們那個。彷彿自己在她們面前無所不知。我現在就像當年跪在益西活佛面前一樣,把有信仰的人,都當成自己的老師。
旺堆哈哈大笑,以至於都笑得扶不穩方向盤了。狗娘養的,我說你們這些戴眼鏡的傢伙會賺錢嘛!對面來的汽車不斷尖聲鳴喇叭,我嚇得高叫:狗娘養的,看路!我可不想再成瀾滄江峽谷里的飛鳥啦。
我明白了。我的不堪重負、飽受塵世污染的心啊,唉!
昨天晚上,其美卓瑪扶我回去睡覺時,我九*九*藏*書掀開被窩,一隻老鼠倏地鑽了出來,嚇得我往後猛地一跳兩尺遠。那是一個正常人這種情況下跳起來的高度和距離。如果說其美卓瑪的前一句話讓我感到羞愧,這后一句,差不多要我的命了。
你的……孩子?我問。顯然她還沒有認出我來,我卻努力地在猜,她是央金卓瑪,還是其美卓瑪。
應該承認,淳樸的村民附加在我身上的光榮,真讓我很受用。我主動擔負起了北京的義務宣傳員。天安門,長安街,亞運村,立交橋,在地下開的火車,高樓,故宮,中南海——給人家那感覺好像我就在中南海上班。我甚至還給他們講了雍和宮,在那裡經常可以看到穿袈裟的喇嘛上師。當他們在我的拙劣講解中還是拿捏不準北京時,我只有更拙劣地說,你們就把北京想象成一個很大很大的村莊好了。一個中年康巴漢子鼓起勇氣問:可有五個縣城大?是的,就是那麼大。我肯定地回答道。啊嘖嘖。一片感嘆聲滾落在火塘邊。那個康巴漢子一臉榮耀,就像電視里在有獎問答節目中猜中了答案的幸運者。
佛祖就是這樣的。活佛也是這樣告訴我們的。施捨給需要幫助的人,就是供奉給佛啊。
什麼客棧?
我記得最後
我端起剩下的半瓶酒,將它全灑在地上。我的眼淚也簌簌地往地上淌,把眼鏡摘下。我不管她是否會認出我來,我很想放聲大哭一場。
兩個卓瑪就這樣在我的醉眼中扶著她們的媽媽走了。那一刻我感到還有很多的感謝沒有時間去表達,更有太多太多的依戀沒有來得及說,哪怕是一句!卓瑪姐妹就消失在無垠的夜色中。依稀記得,那一刻,有一個卓瑪回頭在向我張望,于朦朧夜色中開放出粲然的笑臉,但我已經淚眼矇矓,分不清她是哪個卓瑪了。那一刻,我感到了自己的殘忍。那一刻啊,我體會到了一個人彌留之際的絕望。
他就去約她單獨出來吃飯,喝咖啡,事情三天就辦妥了。女人為他的故事欷歔長嘆,還有什麼忙不能幫的呢?你把她們的同情心煥發出來,比煥發她們的愛情更容易,頭兒大概深知這一點。而對男女之間的那點事情來說,同情心是愛心的第一步。
我像藏族人那樣恭恭敬敬地往香爐里煨一把松柏枝,撒拋五穀和聖水,雙手合十向神山磕頭。我還像娜珍大媽那樣高喊:
是的。我想,這和我的煩惱有什麼關係?
我讓旺堆幫我請人,我要在從西藏到雲南的214國道邊建一座房子。我的要求是,外觀是藏式土掌房風格,房子的正面面對雪山,兩層,樓下要有大大的廳堂,有廚房廁所,有門面過道,樓上要十間不少於二十平方米的房間,每間房子推開窗戶就要看到雪山。然後我把一沓錢拍到旺堆手裡。
你這狗娘養的!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我不說我是客棧的發現者,那樣今天那些出入客棧的人們會打死我;我也不說我是香格里拉客棧的第一個客官,那樣我自己都會覺得是褻瀆。人生虛榮,爭之不盡,我已經是個疲倦的過客,只想儘早找到自己心儀已久的客棧,把酒盡歡,大醉一場。然後,歇息了。
隨著與她們相處得日益融洽,這一幕後來成為每天折磨我的一個煩惱。他昨晚又夢見了卓瑪,他夢見他們在高山牧場上,她唱歌兒給他聽。他還夢見自己躺在卓瑪的裙子邊,而卓瑪的頭上戴滿了他採摘的野花。不是我希望她們中的哪一個快快來到我的床前,而是我已經明顯感到,這個光榮的攙扶任務,已經生分了姐妹倆的感情。在我大體已經能區分她們誰是誰時,我發現兩個卓瑪一個賽著一個早早地來樓上。她們開始找各種理由,送壺酥油茶,拿來小學時的課本和作業給我看——她們都是小學剛畢業就輟學了,就在她們的父親再不歸來的那一年。有一次,央金卓瑪遞來一包藏藥粉給我,說是專門去喇嘛寺找益西活佛給我請的。益西活佛專門為你念經,加持法力,葯里有了。央金卓瑪眼睛不看著我,說。我閉著眼睛把那包微辣、酸澀、味道奇怪的藥粉一口吞下,喝下一大口水才強迫自己沒有吐出來。想起一個作家的作品標題:《美人賜我蒙汗藥》。第二天,其美卓瑪竟然到雪山上采來新鮮的雪蓮,說是要給我泡酒喝。我心裏直哼哼,上帝啊,我就等著天天醉吧。
狗娘養的,我是一個多麼愚蠢的渾蛋啊!但那時我認為自己很高尚。
我們就像江水,都在找自己的出路,奔向某一個目標。在路上旅行的人,大都有一個目的地,但我沒有。我相信心靈疲倦之時,目的地就到了。在漫漫的不歸路上,我不斷懷想我的小學老師。她個子不高,漂亮素雅,誨人不倦。她要求我們一定要完成每天的好詞好句抄寫。什麼「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啦,什麼「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啦,等等,我們通通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你想想,一個小學生,他才活到十來歲,你告訴他生命只有一次,這是什麼意思?「隨風潛入夜」又是什麼意思?班上最有才的孩子,也只將它理解為翻牆入院的小偷,或者鬼子進村。至於「潤物細無聲」嘛,你就把它想象為吃一根冰棍好啦。而「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呢?一天我問我可愛的老師。老師眼睛望著教室外的藍天,半天,鄭重其事地答非所問說,就是你要從小樹立遠大的革命理想。
在他妻子去了美國的那些年,曾經有一個女人時常來關照他,給予他情感上的撫慰。他們在業務上有往來,她在一個權力很大的政府部門工作,職位雖然不高,但是管用。有一次他單位要批個項目的立項報告,他的頭兒請了她無數次客,但就是批不下那一紙文件。頭兒也許在一次又一次的飯桌上看出這個女人對他有意思。那是因為一次他陪吃飯到九點,大家嚷著還要去唱歌,可他說不行不行,我還要回去管孩子呢。就先告辭走了。據說他走後那個女人問了頭兒關於他的一切,很仔細,很關切的樣子。一天,頭兒就將待批的文件丟給他,說,給你一周的時間,搞定它。是搞定文件還是搞定她?頭兒沒有明說,反正都是一個意思吧。有些事情,不好說,說不好,不說好。
是啊。她大大的眼波席捲了我,那是想要極力留住客人的一種伎倆,多年前我也被這種眼波席捲過,但內涵不一樣。我的心有些隱痛。
卓瑪,再拿一瓶酒來,我敬你一杯。我晃晃空了的酒瓶。
是啰,是啰,所以我要服務你這個啰唆的傢伙嘛,就差沒有吃你的屎啦。狗娘養的,你拉的屎真臭啊。做完手術那幾天,醫生說你能拉出屎才能活,害得我天天恨不得掰開你的屁|眼。旺堆還做出一臉很遭罪的樣子,讓你真想給他一拳,但是你又打不過他,哪怕你不是渾身纏滿繃帶。他總是給人威風八面的感覺,左一個「啰唆」,右一個「狗娘養的」,我想這都是跟漢族人學的吧,而且我敢肯定,前一句口頭禪源自於某個幹部之口,后一句嘛,自然是跟像我這樣的在藏區轉悠的流浪漢學的。藏族人學說漢話,總是學到漢語言里最有個性的地方。
我可以甩開拐杖了,我可以離開那透著泥土芳香的肩頭了,我甚至可以跟著她們去浪漫的高山牧場了。我身上一度萎縮的肌肉在神速地恢復,我的力量像春天裡牧場上的青草,春風吹又生;我臉上的血色正像晨曦中的雪山慢慢變紅。我的情思也死灰復燃了,甚至已經燃燒成了山火,這裏撲滅,那裡又燃起。但我堅決否認它。
我們天生受誘惑
旺堆很能幹,很快就找來了包工隊。我對旺堆說,房子建好了,我們就舉行婚禮。於是旺堆愈加賣力,天天吼得那幫四川來的民工屁股不敢落凳子。不要啰里啰唆,快乾快乾,人家娃娃都要生出來了,你還不去燒火塘嗎?到處都能聽到他這樣的呵斥聲,好像建的是他自己的新房一般。
我已經能準確無誤地區分兩個卓瑪。不是像我們漢族人遇到這種情況會以出生的先後順序來區分她們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娜珍大媽也不知道她們倆誰先誰后,她一個人在山上打柴時就將她們生下來了。這裏的習俗是婦女生孩子不能在家裡,要麼她去羊圈,要麼她去山上。雙胞胎,一起出來的啰。當母親的曾經這樣告訴我。人們也不熱心區別她們的大小,反正她們有不同的名字,她們有不同的性格,時間長了,你就自然知道了。是誰在山坡那邊唱山歌,清脆乾淨的調子分明在洗滌我的心靈,分明在表達她的愛;是誰又在溪流邊為我洗衣裳,攪得一條溪流喧鬧不已,騷動不安,像她不平靜的心?是誰在半夜裡喃喃囈語,訴說內心深處的秘密;又是誰在給樓頂的香爐煨桑時祈求愛的祝福,虔誠地坦陳自己的愛?雪山上的神靈知道,牧場上的牛羊知道,草地上的花兒知道,裊裊上升的香煙知道,按時歸家的犏牛也知道。唯獨我裝作不知道。
一個穿一身漂亮藏裝的少婦款款而出,懷裡還抱著一個孩子。老闆,住宿還是吃飯?
我開車去了我住過的村莊。剛下了一陣雨,村裡的道路很泥濘;雨刮器刮凈了車玻璃上的雨水,卻刮不幹凈我眼帘上不斷飄落下來的眼淚。在一個急彎處我的車滑進了溝里,怎麼也掙扎不出來了。不一會兒來了一個村人,然後他又叫來了很多人,他們一起幫我將車推了出來。我下來給大家敬煙,他們中的一些人我還認得,但是他們都認不出我來了。我甚至還回想得起他們來娜珍大媽的火塘邊聽我講北京的樣子。那個猜北京有五個縣城大的康巴漢子,現在已經很顯老了。如果當年我留下來,這些人都是我的親戚長輩。他們指給我看娜珍大媽家的房子。說那房子好多年都不住人了,娜珍大媽前世功德修得好,今生該享受了。一個北京來的老闆給她的兩個女兒蓋了座客棧,人家現在賺大錢了。
北戴河的療養院我去過,五星級的大飯店我也住過,儘管這裏的鋪里可能會躥出來老鼠,儘管跳蚤、蚊蟲是我每天夜裡的伴兒——它們吸我的血一定像吃到了一頓海鮮大餐。但我在這天堂一樣的地方,不缺吃,不缺養,更不缺愛。
我要放棄了,我這個瘸子不配玩這種遊戲。我坐在地板上說,明天我想去教堂看看,誰願意陪我去?我已經知道,這個村莊里有將近一半的村人信奉天主教,村裡的教堂還是過去的外國傳教士修的呢。教堂里每個禮拜天都要做彌撒,我拉下眼睛上的布,發現兩個卓瑪你看我,我看你,這個說你陪大哥,那個說你去吧。我逗她們,怎麼都沒有積極性了?其美卓瑪說,我們是信佛教的,只進寺廟,一般不進人家的教堂。我說,那好吧,明天我自己去。
鄉村裡建房子,什麼都是現成而便宜的,木料、沙石,甚至人工。不管是否跟娜珍大媽家沾親帶故的村人,都來幫忙。旺堆說,村莊里蓋新房,每人都會來出力,因為這是節日。他們的臉上充滿喜悅,他們就像為自己建房一樣,把歡樂的歌聲渲染得令雪山動容,瀾滄江起舞。兩個月不到,我要蓋的房子就矗立在公路邊了,許多跑長途的駕駛員,他們路過這裏時還是一片荒地,他們從遠方歸來的時候,我看見許多駕駛員都不由得踩了一腳剎車。
我隨口問,你看我信哪種宗教好?
有一天凌晨,窗外風聲正緊,我在夢裡稀稀拉拉地哭,一個溫暖的身子鑽進了我的被窩。她豐|滿的胸脯緊緊地壓住我,狂跳的心臟像一隻柔軟的小拳,急促地叩擊我封閉了多年的愛。我一時不知天上人間,夢裡夢外。我身子僵硬,然後慢慢地被那團火熱的身子軟化,再軟化,直到再次感到自己強大起來,融了進去……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有喘氣,慌亂,緊張,亢奮。雙手在對方身上四處遊走,就像要把握一件不熟悉的東西。黑暗中我真的不知道她是哪一個卓瑪,一度試圖弄清這個問題,但又為這個想法感到害臊。就把她們姐妹當成一個人來愛好了,這樣我心靈里的罪惡感或許會輕些。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你碰到一個無所畏懼的康巴人,要是在戰爭年代,他絕對會成為英雄。但是在公路上行車,你最好離他遠點兒。
啊嘖嘖,不要啰唆啦。打一個瘸子,就像獅子和狗打架,我也不驕傲啊。
狗日的美國,你粉碎了我的愛情;狗日的美國,你還奪走了我的兒子。他在無數個夜晚,獨自憤怒繼而低聲嗚咽。
開初我搬到這個家來時,感到拘謹、羞澀、愧疚的不是我,而是這家的主人。旺堆那傢伙大大咧咧,指手畫腳,彷彿是這裏的男主人。他像抱一個孩子似的將我抱進這幢房子里。他是我的好朋友,被我撞啦,在你家住幾天。然後將我往三樓一撂,彷彿我是堆某種麻煩的貨物,在人家這裏存放一下。他臨走時還特意回過頭來說,嬸嬸,卓瑪,你們要仔細些,我的朋友可是北京來的,大幹部。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不確定昨晚的事是一場真實的風花雪月里的浪漫,還是一場美夢?難道這就是生活與愛情、命運與因緣水到渠成的必然結果?因為兩個卓瑪同樣在我的面前說說笑笑,看我的眼神就像這樁婚事確定下來以後那樣,三分喜悅,三分羞澀,三分憧憬,還有一分目光深處的春色。與她們相比,我雖然早已是個坐懷不亂的情場老手,但昨晚的事情已足以讓我忐忑不安,因為我今早在床單上驚恐地發現了幾朵像梅花一樣綻放的血跡。可這兩姐妹中的一個,何以做得安之若素,愛心坦蕩?彷彿昨晚的激|情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人生之路,漫長遙遠,各種慾望一路相隨,貪、嗔、痴三毒,有如注入江河之水,更何況人生虛榮,最難解脫;虛榮愈甚,煩惱愈重。五尺之軀,其何以堪?
我一宿未眠。長夜漫漫,沒有我的思念綿長;雪山依舊,卻不見雪山下我桃花一般燦爛的姑娘。我發現自己是那樣地懷念這裏,是那樣地離不開他們。可是啊,我已不能。我曾經差一點就能擁有安靜的人生,但是我愚蠢地放棄了。我沒有修到那份因緣。
我已經不是厭倦醫院了,而是對它充滿仇恨。一天,旺堆來看我,發現了我眼睛里的憤怒。他說,不要啰唆啦,我接你去我嬸嬸家,村莊里的糌粑和酥油茶肯定讓你好得更快。你看看你的腳嘛,跟山雞腳一樣細。我們村莊風景又好,人家說是香格里拉呢。
我現在住在娜珍大媽的藏式土掌房的三樓,這種建築是河谷地區的藏族人所喜愛的。它一般建成方形,平頂,用土巴夯牆,圓木架柱,木板鋪地,通常有兩層或三層高。底樓關牲畜,樓上住人。門、窗繪以朱紅或黑的顏色,非常奪目,具有很強的裝飾效果,實際上那是房主人心中敬畏的某個神靈喜歡的顏色。我住的是這家人供佛的房間,有一個地鋪,一個佔了一面牆的神龕。神龕前有一排銅凈水碗,有小香爐,每天早上娜珍大媽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來更換凈水,那是卓瑪從很遠的地方背來的山泉水。神龕上方除了供奉有本地護法神的神像外,還有班禪大師的像、毛主席的像。毛主席也是藏族人最大的保護神。娜珍大媽告訴我說。每年的春季,要播種之前,娜珍大媽會請喇嘛上師來家裡念經三天,喇嘛們就睡在這個房間里。平常,其美卓瑪告訴我說,只有尊貴的客人來了,我們才會打開這道門的。我不由得心生敬畏,我是和神靈們住在一起呢。
就是接待像我這樣到處漂泊的漢族人的地方。他們來到你們的村莊,你們提供給他們吃的、住的,一碗辣辣的青稞酒、一盆熱熱的洗腳水、一個溫暖的被窩。然後他們走時付給你們錢。
她的目光很濕潤,彷彿眸子剛在水裡泡過。她幽怨地看著我說,大哥,就不……多住幾天?
瀾滄江的源頭在哪裡,年輕人?活佛問。他叫我年輕人我真高興,一下就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他此刻已經不是一個活佛,而是一個慈祥的長者了。
旺堆沒有陪著多傑走全程,他跟了最後一程,從林芝到拉薩那一段。他的解釋是,朝聖,重要;賺錢,也啰唆。修你車的錢還沒有找夠,狗娘養的。
就這樣,我感到自己從醫院一步跨進了天堂。旺堆開著他那輛大卡車呼隆隆駛進這個有著香格里拉美麗傳說的村莊。旺堆的嬸嬸娜珍大媽和我所認識的所有藏族大媽幾乎一樣,淳樸、善良、慈悲,甚至還很羞澀膽小。旺堆的兩個堂妹妹央金卓瑪和其美卓瑪是對孿生姐妹,更是我從沒有見到過的漂亮藏族姑娘,宛如人間天使。而她們的父親,這個家裡的男主人,人們說他多年前出去趕馬,一去就再沒有回來。
這就是古老中國的客棧。它酒旗招展,風情萬種。那是漢朝的酒旗,那是宋朝的風情,既上演風花雪月的故事,也書寫壯懷激烈的人生。進京趕考的書生,在這裏吟風弄月九*九*藏*書,狎妓做詩;亡命天涯的俠士,在這裏酒到酣處,殺心四起,事畢豪邁地蘸血在牆上大書:殺人者,武松也。
我忽然想給我的老朋友們開一個小小的玩笑,看他們還能不能一眼認出我來。十年前我來到這裏時,剛受到重創,身體孱弱,鬍子拉碴,皮膚黝黑,像個流竄犯。這些年來南方的美食已經讓我大腹便便,腦滿腸肥。為了追求戲劇效果,我去路邊店鋪里買了一頂藏式寬邊氈帽,又把墨鏡架戴在眼鏡上。我在我的汽車倒車鏡里看了看自己,問,還有人記得你嗎?
怎麼做得到?我是說,我怎麼把自己的心變成一塊湖底的石頭?我問。
很多年以後,當他再次來到這座教堂,他便會想起其美卓瑪臉上虔誠的表情。
在那個要命的彎道處,我雖然也有睡意,但我還是清醒的。那是一個內彎,我的右側就是瀾滄江,我剛才還抽空看了看峽谷深處的江面,它好像靜止不動了。上午我從峽谷的底部爬上來時,江面的波浪跳起來有兩人多高,我好像從炮火連天的戰場中穿過。正要進彎道,一隻西藏之鷹在我的前方滑翔,張開的翅膀尖像畫筆在描繪藍天。就在這時,一輛大卡車幾乎佔了本來就狹窄的路面的三分之二,「呼隆隆」衝過來了。天啊!我只來得及……什麼都來不及了。
啦嗦啰,生命復活了!
在我的床前有一張1:500000的西藏地圖。我知道今生我的目光永遠也走不出這張地圖了。那些熟悉的或陌生的地名,就像一個個散落的故事,等待著我去把它們串起來;那些像血管一樣蜿蜒的江河,讓我血管里的血液也激|情澎湃;而那些代表著雪山的白色小三角形,以及海拔標高,則讓我目光中時常噙含著淚水,彷彿感受到了雪風的刺骨寒冷和它們的聖潔高遠。
我好像還活著。這是那些日子里我一直試圖說服自己的話。我住進了醫院,和死亡當鄰居。我感到了痛,十八層地獄里有什麼樣的煎熬,我都一一領略了。我的臉像被老熊抓了一把,腮幫子也被撞掉了,牙齒散落在大地,再也無跡可尋;脖子上套了一個笨重的圓圈。我的肋骨沒有一根是完整的,肺差一點兒被穿破;我的脾臟開裂,這讓我以後再沒有脾氣可發;我的左膝蓋啊,讓我想起上大學時踢足球,一個體育系的傢伙和我對腳,兩個年輕的膝蓋猛然相碰,我的半月板撕裂,一塊指甲大的骨頭粉碎。當時我們都在足球場上疼得打滾,大聲號叫。現在比起來,那點傷痛,不過像是一點皮外擦傷而已。我的膝蓋骨頭都飛出來了!醫生在我身上大動干戈,東縫縫西補補,下拉拉上墊墊,夾板、護套、鋼托什麼的戴了一身,有點像個「變形金剛」。我醒來后就一直在想,將來要是還能正常走路,大概比人家上月球還難。
我低下了頭,沒有回答。
而對眾多遊子來說,故鄉也不過是個客棧而已。你少小離家,四海漂泊;你兩鬢斑白,歸去來兮;你鄉音不改,卻已無人相識。可有人用熟悉而溫柔的聲音在你耳邊輕聲呼喚:
不收錢,你們就要虧本了。
卓……瑪麗,這些年,你……還好嗎?我小心地問。
天下哪有母親不知兒女心事的。你也別以為娜珍大媽一天到晚忙進忙出,從來不知道兩個女兒在你面前玩的那些明爭暗鬥的小把戲;你也別以為一個淳樸羞澀的藏族老大媽,一點也不知道你這個城裡人的花花心腸;你更別以為娜珍大媽一天跟你說不上三句話,她就沒有最重要的話要說。你一定要記住,一個藏族老人發話時,相似於半個神靈。
沒有膝蓋的人照樣走路。過去的土司頭人們有種刑罰,把讓他不高興的人膝蓋取下來。我們村莊里就有一個這樣的人,走起路來甩手甩腳,啰里啰唆,像戰士閱兵時踢正步。
就像兒子輕易就否定了他殫精竭慮搞好的一桌美味,兒子也輕易忽略了一個父親的感情。當他媽媽問他願不願意去美國時,兒子看都沒有看他父親一眼,說,當然要去了。
我們城裡人認為,賺得到人家的錢,這才光彩。
隱藏在藏東高山峽谷里的瀾滄江,就像生活在這裏的性格剛烈倔強的康巴漢子。重重大山左一道峰右一道嶺地橫亘在前,瀾滄江暴怒高吼,江流似利斧,波濤像炮彈,刀劈斧砍,狂轟濫炸,重重大山不得不次第讓路,列隊迎送。它的脾氣可大了。一個藏族老人曾經對他說,啊嘖嘖,跳起來跟他們打。跟誰打?他問。跟雪山啦峽谷啦,跟不敬畏它的人,打。打著打著,啊嘖嘖,它就有自己的路了。
卓瑪……瑪麗……
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啊。嬰兒剛出世,就像瀾滄江源頭那一滴水,圓滿純潔,晶瑩閃亮,只知飽暖,不知煩惱;隨著生命長大,一生走的路,有沒有瀾滄江長,年輕人?
他喘了一口氣,揮拳打來。噢,這狗娘養的,拳頭像鐵鎚砸在木板上!只聽得木屑橫飛,木板斷裂。我飛了出去,再次經歷了被撞成一隻小鳥的快|感。我在草地上連滾兩個后滾翻,趴在地上像狗一樣大喘氣。
客棧里已經沒有客人吃飯了,她坐在了我的對面,老闆,還要酒嗎?
他把我摟在他寬廣的胸膛前,不斷擦乾我臉上、嘴邊的血,像哄一個孩子。彷彿剛才我們並沒有揮拳相向,大打出手。
我啟動了車,緩慢地上了我的路。我發誓,我絕不告訴任何人,是哪一個卓瑪做了香格里拉客棧的老闆娘,又是哪個卓瑪當了修女。因為那是我自己的秘密,是我內心永久的痛。
每當我想起小學老師的親切教誨,我長久駕車的疲勞就沒有了,我背井離鄉的小資情感就出來了。謝謝你,親愛的老師。謝謝你,湛藍高遠的天空。謝謝你,蒼茫無際的大地。
裹在一襲絳紅色袈裟中的益西活佛顯得瘦小、堅硬,過去我也見過一些膀大腰圓、面如菩薩的活佛。與他們比起來,益西活佛更顯謙遜、悲憫,像個潛心學問的老教授。我在他的側面坐下,彷彿一個問道求法的童子。
我想了想,說,有。或許更長。
自己家釀的酒,自己家打下的青稞,自己家磨的糌粑,客人從那麼遠的地方來,累呢,渴呢,餓呢。神山看得見,只有魔鬼才會去收這些可憐的出門人的錢。就說你吧,來到我們家時,像個要飯的。你可見過哪戶人家做了施捨,還要收錢的?
他沒有告訴兒子,他被美帝國主義打敗了。他也沒有告訴兒子,那個美國佬以後不會隨時提醒你添加衣服,不會炒你喜歡吃的火腿雞蛋飯,煮你酷愛的酸菜魚,不會給你扎風箏,不會在假期裡帶你去鄉下推滑輪車玩,不會抱你坐在自行車後座上,頂著風雪,頂著日晒,頂著沙塵,頂著大雨,穿行於繁華鬧市,告訴你怎樣成為一個勇敢堅韌的中國人。
我搖晃著站了起來,憤怒地看著他。
啊嘖嘖,我被一個喝了一斤多白酒又在做真正的白日夢的莽撞傢伙,撞進瀾滄江峽谷了!他把我的生活從此改變了,就因為他邊開車邊做夢!
是啊,感謝佛祖,我和她,和她們在一起。這也很好。我接過經幡,手指觸摸到她略顯粗糙的手掌。過去的一段時光里,我已經很熟悉這勤勞的雙手,還有健壯有力的手臂,它們攙扶著我,從絕望的邊緣走出來,它們遞給我酥油茶,遞給我青稞酒,遞給我洗好的衣服,遞給我從草原上採摘的鮮花,遞給我她的愛,僅差一點,這雙手啊,就遞給我一顆真誠的心。
我要成瘸子了。殘廢!你懂嗎?我憤懣地說。
我像個窺視者,躲在客棧的一隅,審視這個我曾經深愛過的卓瑪。她五官輪廓基本沒有變,但幾乎比過去壯實了一圈,她顯得能幹老到,利落整潔,迎來送往,落落大方,像無數這種鄉野小店裡稱職精明的老闆娘——如果她還是的話。當初我是跟哪個卓瑪第一次說起要開客棧來著?她的頭髮挽成一個渾圓的髮髻,可以想象它一旦鋪排下來,就是一道黑色的瀑布。當年卓瑪姐妹的頭髮也是這樣,都一樣長,一樣黑,一樣濃密,一樣亮。卓瑪衣袖挽到手肘處,紅色的上衣緊裹著她豐|滿的身軀,隆起的胸脯里有一對小鹿在跳躍,結實的肩頭曾經支撐起一個瘸腿男人的依靠,也曾經擔當起一個世界的磨難。
她是誰?是其美卓瑪,還是央金卓瑪?從她的能說會道上看,她像其美卓瑪,而從她手腳麻利上看,她又像央金卓瑪。唉,不是酒的原因,而是時間。
第二天早上,我去前台結賬。卓瑪已經坐在櫃檯後面了,一些客人在吃早點,客棧里大都是這樣的遊客,他們咋咋呼呼,大驚小怪,昨晚都十二點了還有人在下面的院子里鬧騰,幾個背包客彈一把破吉他,嚷嚷著要和雪山峽谷共舞。雪山上的神靈一定被他們吵鬧得日夜不寧。當年客棧開業那天晚上,鄉親們已經燃起了篝火,拉起了弦子。但客棧的主人卻在盤算著怎麼背叛他們,並因為深感羞愧而不敢去應對那些踩著雲端和風兒騰挪跳躍的舞步。
旺堆說,我一點也沒聽懂你說的這些啰里啰唆的話。朋友,你看來要挨打了。
任何大江大河,都是從一滴滴水開始匯成的,是這樣嗎?
我開車回到了214國道,路過香格里拉客棧,我把車停靠在公路對面,點上一支煙。香格里拉客棧看上去是生意最好的一家,不斷有客人進進出出。卓瑪有一次送幾個客人出來,臉上撐著疲憊的笑容,讓我心疼。她站在客棧門口向公路上茫然地張望,我幾乎可以肯定,那是在期盼我歸來的目光。這是你的家,你隨時都可以來。我往CD機里塞了一張碟子,是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強烈的打擊樂分散了我的悲傷,否則我真的無法離開。
可是有的人可能就沒有這麼好的老師,他開車時也可能沒有這麼美好的回憶。這個傢伙叫旺堆,是個康巴人,正開一輛東風大卡車與我迎面而來。在瀾滄江峽谷的公路上,一路都可以見到這些玩兒命開車的康巴人。他們沒有不超載的,更沒有不超速的。他們像玩卡丁車那樣在雪山下的那些盤山公路上漂亮地兜圈子。旺堆那天從雲南大理拉了一車新鮮蔬菜,打算送到一千多公里遠的西藏昌都。他開的不是保鮮車,必須在三天之內送到(這段路我開切諾基,至少要走四五天),不然車上的菜就不新鮮了,就爛了,他就掙不到錢了。因此他一般不睡覺,不休息,也不停下車來吃飯。渴了就喝口青稞酒,餓了就吃塊糌粑氂牛肉什麼的,困了就邊開車邊打盹兒,連撒尿,也是一手把著方向盤,打開車門,半個身子斜出去,開車「唱歌」兩不誤。
狗娘養的,再來?他問。
說了這麼多,只是想延緩我那悲慘的一幕。那個叫旺堆的傢伙,在與我猝然相遇前,是家裡的好丈夫、孩子的好父親、朋友中的好漢。但他於我來說,就是瀾滄江峽谷里的殺手——一個讓你歡喜讓你憂的殺手。
我以為他在罵我不是人,我做好了挨打的準備,繃緊了渾身的肌肉。
我傻了眼,問:你……叫卓瑪?
旺堆這個傢伙像開坦克一般駕著他那輛東風大卡車,呼隆隆地闖進了村莊。他還在院子里就大聲喊叫,朋友,下來喝酒去。
我說,是嗎?其實我知道,在一個村莊里,可能會有十來個叫卓瑪的姑娘。村人自有區分他們的辦法,格桑大爹家的卓瑪,水磨房邊的卓瑪,長頭髮的卓瑪,歌唱得最好的卓瑪,家有一頭白氂牛的卓瑪,哥哥在城裡當幹部的卓瑪,我聽到的最拗口的叫法是:有一年冰雹獨獨把森林邊的那塊青稞地砸成草場后趕著牛羊去吃青稞的卓瑪。我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白塔前方有一排青岡木樹叢,上面掛滿了敬拜神山的人懸挂的五彩經幡,看上去像一片彩色的叢林。風吹拂著經幡獵獵作響,那是向藍天祈頌的經文,是向大地吟唱的歌謠,更是心靈招展的旗幟。在藏地的每一個雪山埡口,在神靈駐足的地方,在天神的廟宇,在地神的宮殿,每一面經幡都寄託著藏族人的祝福,都存放著他們的敬畏。雪山上的神靈一定看見了,有一個心靈里的創傷遠遠重於皮肉之傷的瘸子,也把一條祈頌吉祥平安的經幡,敬奉給他了。
時間迷濛了我的記憶,上帝懲罰了我的絕情。自從離開瀾滄江峽谷后,我就重新陷入試圖區分這對孿生姐妹的要命怪圈中。十年了,它折磨得我常常從夢中孤獨地醒來,兀自喟然長嘆。
可是,可是你是活佛呢。
益西活佛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話,只將手裡的一串陳舊的佛珠捻了一圈。北京來的修行者,你出來學到什麼了嗎?
啊嘖嘖!你們城裡人,跑我們這兒來遭罪幹什麼呢?
可你是在開車!我及時提醒他。
啊嘖嘖,佛祖在上,我們家光彩了。我阿爸在天上也會笑呢。
曾經……認識,他還好嗎?
我哆嗦了一下,感到我的心被一把揪住了。不是揪得我疼痛,而是彷彿被一雙溫暖的手捧住,撫摸,那份呵護和仔細讓我渾身戰慄。我把墨鏡架從衣袋裡找出來,架在眼鏡上,再把頭上的氈帽盡量壓低。但是這能遮擋什麼呢?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顫抖,我更怕控制不住要掉出來的眼淚。我只有再次當逃兵,扭身向客棧外面走去。我聽見卓瑪在我的身後喊——大哥,你隨時都可以來啊!
我們日子好過多了,從前阿媽連神龕前的酥油燈都點不起呢。
我最終沒有控制住自己,趴在桌子上痛哭。多年以前,我是哭著離開我一手建起來的香格里拉客棧,多年以後,我又回到這裏來痛哭。為旺堆,為我自己的愚蠢,為兩個卓瑪姑娘。
面對這樣的「媒婆」,你還能啰唆什麼?
可是,旺堆……可是,我……
我走進香格里拉客棧,大喊一聲:卓瑪——
啊?我的眼鏡都要掉下來了。
哈哈,啰唆的傢伙。一瓶酒就熊成這個樣子,還想娶我的兩個妹妹呢。
這樣的一天,是夢幻的,又是真實的。夢幻處讓我感到身處天堂,真實到讓我疲憊的心恬靜安詳。
我提著一個小包來到滇藏公路上,有一些喜歡開夜車的傢伙會捎搭上我的。對面的雪山在夜色中泛著青白的光芒,峽谷下方我住過的村莊偶爾傳來幾聲狗吠,蒼茫高原寂靜得讓我聽見了冰川斷裂的聲音,比當初我身上的多處骨頭折斷好聽多了。滿天的星星又大又亮,像浮在水面的銀子,一顆明亮的流星在天穹中劃過,直衝我的腦門而來。即便是在深夜,我也感受得到天空的幽藍和純凈,感受得到雪山的聖潔莊嚴,就像我能感受到兩個卓瑪純潔的心。大地上的群山在黑暗中綿延千里,瀾滄江在峽谷深處奔騰不息,喧囂的江水聲隱約傳來,既豪放又婉轉,既高亢又纏綿,像一支藏族人唱了無數代的情歌。
人們告訴我說,益西活佛法力無邊。關於他的傳說,在村莊里我已經聽了很多。比如說,一次益西活佛到一戶人家做法事,當他念經時,生病的女主人頭頂上開始冒白氣;又比如,有人看見過他把瀾滄江邊的一塊鵝卵石捏出水來;還有人對著神山發誓說,他親眼目睹了益西活佛從瀾滄江江面凌波微步,涉水而過。不過我情願相信,益西活佛是個修行嚴謹、佛學造詣精深的苦行僧。他經常去雪山下的一處山洞閉關修行,據說最長的一次是三年。我不知道人在黑暗的山洞里獨自待三年,會有什麼樣的收穫。我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就要發瘋了。
彷彿不是我自己在說話,我聽見一個聲音說,先來一瓶青稞酒吧。隨便……幾個菜。哦,不,一壺酥油茶、一個水汽粑粑、一碟奶渣、一碗氂牛肉。
旺堆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就像要給我一拳。你不是個城裡人。他說。
為什麼不行?嫌她們窮?嫌她們沒讀過多少書?嫌她們是農村人,還是藏族人?你這個狗娘養的北京人!
我遠遠看了看那房子,已經很破敗、凋敝的樣子。沒有住人嘛,房子朽得快。一個老人告訴我。我不想再到房子面前去憑弔什麼啦,不是我怕自己的眼淚太不爭氣,因為我還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村人告訴我,孿生姐妹的另一個,現在教堂里當修女。
不,不!不!不是那個意思。我高聲辯解。
每天,兩個天使從開滿土豆花的碧綠山坡上走來。她們長得一模一樣,也長得如土豆花一般樸素、嬌嫩。她們是大地上的天使,塵世的風情與她們無關;她們是透明的,從眸子到笑容,從話語到心靈,一覽無餘,清澈見底;她們的歌聲是乾淨的,不帶任何雜質,那是在高山牧場上和牛羊一起成長,與鮮花一起盛開,同森林中的百鳥一起歡唱的歌兒,是被雪山上的風浸染過的歌兒,是被冰川溪流清洗過的歌兒,是被森林里的松濤滋潤過的歌兒,是讓我這個流浪漢一聽心尖尖都在顫抖的歌兒。她們不唱則已,一唱,天地動容,江河無語,行雲駐足,冰川起舞,雪山聆聽。當她們唱歌的時候,我總是想到彷彿是前世學過的一句詩行九九藏書:「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不過那不是感世傷懷的眼淚,而是當你聽到了天籟之音時,內心深處那根從來沒有被撥動過的琴弦,被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地觸摸到了。
我放下背囊,你們……這裡有……幾個卓瑪?我問。
老鼠爬到他的鋪上時,大哥跳起來比那些有法力的喇嘛還要高。其美卓瑪的嘴很厲害呢。
酒……酒嗆的。我搪塞,扭頭看別處。
找到我來時的路
我尷尬地說,卓瑪,時候還早,我也不是很想喝茶的。你去幫娜珍大媽打青稞吧。
請問尊敬的活佛,什麼是善知識?
我不敢看那雙席捲一切的眼睛。我扭向一邊,說,今天,就得走。結賬吧。
主要是什麼?說啊!在醫院的那些日子里,我已經跟他有些熟了,媽的,不撞不成交吧。
他們曾經愛過,已不重要,現在不愛了,這才要命。更要命的是,連父子間的親情也沒有了。被太平洋隔離了,被兩種社會隔離了,被人心裏各自的私慾隔離了。
啊嘖嘖,這些都是上個世紀末的事情了。許多人對未來充滿希望,我卻對過去滿懷悔痛。這一痛就是十年,我只能時時在地圖上遙望瀾滄江大峽谷,懷想我的村莊。真是啰唆啊。這不是對衝動的懲罰,而是對自以為是的人的報應。
雪山上的神靈啊,請賜予他們平安。雪山上的神靈,也請賜平安與我。
從浪漫的高山牧場回來后,我才知道又闖禍了。央金卓瑪開始不說話,不僅不跟我和其美卓瑪說話,也不跟娜珍大媽說話。她臉上的憔悴,是一個失戀了的姑娘的憔悴,她舌頭後面的話語,難道也像益西活佛講的,成了湖底的石頭了?
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會在地圖上為自己圈出一個理想的目的地,或者家園。我們對著它朝思暮想,滿懷憧憬。這是我今生一定要去的地方。我們在心中一千遍一萬遍地對自己說,甚至一千遍一萬遍地做準備。但是很多人,永遠都在地圖上做心靈的旅行。
我緊張地叩響了教堂的門,一個三十來歲穿一身黑色衣服的男人來開門。他和藹地問,你要找誰?
啊,我想起了我的那輛老夥計,據說後來從山澗里撈出來時,已經跟一堆廢銅爛鐵差不多了,我以為它已經徹底報廢了呢。旺堆真是個講信義的人。
我疏忽我的瘸腿了。我連忙岔開話,向你打聽一個人。知道—個叫旺堆的嗎?過去開車的。
我向門口跑去
有。我說,它就像瀾滄江的水,無窮無盡,有時都快要淹死我啦。
讓我們先從客棧說起吧,對某些人來說,它是家的另一種形式,是他們在大地盡頭的另一個家。客棧是中國的詞彙中很古老的、頗有文化含量的一個狀物名詞。很多人從武俠小說、古典言情小說中看到過它。在路上的人,總少不了它。北京這樣的大都市拒絕客棧,這裏到處是試圖刺破那陰霾天空的四星、五星級的大飯店。最糟糕的是,地下室也羞羞答答地用蒼白日光燈箱打一塊「××招待所」的招牌。像我兒子這一輩人,就不知道客棧為何物。客棧在古老中國的往昔,從來都生存得理直氣壯,儘管它可能只是窮鄉僻壤中的一幢普通的農家小樓,簡樸、單純、溫馨。通常,有幾棵百年大樹環繞著這樣的客棧,樹下有懶散的狗和同樣懶散的男主人,乘涼或者酣睡。在這裏你撒一把碎銀子,就可以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行者——書生或者腳夫,更或者俠士——風塵僕僕走來,高呼一聲,店家,切二斤肉,溫一壺酒!風韻猶存的老闆娘從裡間一掀藍布門帘,款款而出,滿面春風,口吐珠言:客官辛苦了,樓上有請。於是,客官踏著嘎吱嘎吱呻|吟的樓梯,上樓喝酒歇息。而樓上早有先到的客官,已然大醉。
我上了車,在熟悉的村莊里慢慢兜了一圈,觸景生情,感慨良多。在我和旺堆打架的溪流邊,我買了一箱啤酒,自己喝了一些,剩下的全都一瓶又一瓶地倒在溪流里。溪流帶著我敬給旺堆的酒,一直會流進瀾滄江。我對溪流說,旺堆,你這個莽撞的傢伙,不要啰唆了,把這些酒都喝了吧。
我的確有罪,我的確也時常在懺悔,但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救。這就是我的痛苦。我說。
儘管早已不是戰爭年代,但還是有一些離家出走的人一去不歸。要麼是人不歸心仍在,要麼是人已回心不歸。更殘酷的莫如他的前妻,人、心都已不歸了。
她說,我們都是有罪之人,要在主耶穌面前懺悔,才會有救。
有什麼不行?既然過去都行。你們漢族人就是啰唆。只要家裡有需要,一個男人娶兩個老婆,一個女人嫁兩個男人,都不啰唆嘛。
上帝啊,我認出她來了。不僅認出她是我要找的卓瑪,而且還認出了她是兩個卓瑪中的哪一個!從今以後,我再不會把她們搞混淆了。
不斷有客人來祝福,火塘邊天天晚上賓客滿棚,笑聲震天。連益西活佛都來了,還為我們佔了一卦,說這是吉祥的婚姻,但最吉祥的日子在一百多天以後。其美卓瑪臉上有些失望,而央金卓瑪卻顯得很羞澀。我想真是天遂人願,我還有充裕的時間做準備。
客棧開業那天,我請來了村莊里所有的人,從村長到牧場上的牧童,還有鄉上的幹部。我們宰了一頭犏牛、三隻羊。他們現在不把我當北京人了,而是當村裡人,娜珍家即將上門的女婿。那天我給所有的人敬酒,感謝他們對我的關照,也請他們以後多多關照這座小小的客棧。人們把酒碗高舉在額頭,一曲又一曲地給我唱敬酒歌,我就鼓足勇氣一碗又一碗地喝。你想想吧,一個村莊的人唱的歌,可以開一場音樂會;而一個村莊的人敬的酒,有沒有瀾滄江水多?我最後喝得酩酊大醉,痛哭流涕。
我嚇了一跳,忙說,尊敬的活佛,我不是什麼領導。只是一個在北京工作過的普通人。
從前的有些時候,你和幾個老同學喝酒,酒到酣處,大家都會這樣說。也在人生的某個時間段上,通過越洋電話,你也會這樣問你的前妻。她的話語穿越太平洋,穿越兩個不同的國家,勉強拉扯著南轅北轍的兩個心靈。什麼日子?好好的日子。就像一個歌星唱的那樣煽情,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天天都是好日子。太陽每天從你那邊落下,然後在我這邊升起。比起那些還在打仗的地方、還吃不飽飯的地方,中國美國過的都是好日子。日子就是一天又一天,日子就是上班,掙錢。日子就是你和我,一天天去實現自己的夢想。你想要過什麼日子呢?
我的車終於跳躍著奔到了教堂,但是我半天不敢下車。彷彿下去后我就要走向刑場,我將被公審,並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我的心比當年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還痛,比看著我的兒子若無其事地消失在機場入關口的人流中還要揪心得慌!
我沒有立馬幸福得暈死過去,而是感到無邊無際的迷惑和恐慌。我一個漢族人,一個瘸子,一個流浪漢,何才、何德、何能,可以一下得到兩個女孩子的愛?
他又搖搖頭,也沒有其美卓瑪。
這是你的家,你隨時都可以來。
旺堆嘴唇上濃密的鬍子撇下來了。你還活著,就不要啰唆啦。當時我看見你從車上飛出來,像只鳥兒一樣——他竟然滑稽地模仿鳥兒展翅飛翔的動作,好像那很好玩兒——我就想,這下啰唆啰,又一個傢伙下去了。沒想到你掛在了樹上。你要感謝佛祖的保佑,能走路后,一定要給神山好好燒一束香。
但是你們就會永遠受窮了。
有個留著髮辮的康巴中年男人出來跟卓瑪說句什麼,然後抱著那個孩子進去了。我認出他是誰了,他一定是某個在情歌會上為卓瑪唱啞了嗓子、跳舞跳得太陽痴醉月亮害羞了的村莊里的小夥子。一瞬間,我不打算摘下自己的帽子和墨鏡,我渴望自己立馬變成一個與香格里拉客棧毫不相干的人,變成一個來去匆匆的過客。我不想攪了人家寧靜的生活。我已經傷害過她們一次了,我不能再冒犯第二次。
那個時候,旺堆說,我正夢見一隻岩羊,它就順著公路跑。它很肥。夏天了嘛,滿坡的青草催肥了這些狗娘養的。我的頭不斷地撞到方向盤上,我以為是路太顛了。那些狗娘養的說,就要鋪柏油路面了,馬上馬上。啰里啰唆的,說了好多年了。我放開腳追……
據我所知……在青藏高原的某座雪山下吧?我試探著說。
什麼叫虧本?
在偌大的京城,他才發現原來不只是他一個人孤獨,不管是有家的還是沒有家的,不管愛人同志在身邊還是不在身邊。城市越大,孤獨越深,城市越大,自己越小。小到像螞蟻,似塵埃。螞蟻和螞蟻觸鬚相碰,塵埃和塵埃隨風飄灑,他們走到一起,按藏族人的說法,就是一種因緣。這或許是前世註定了的,也或許是命運中的偶然。
遠離家鄉的人,都是在修行。活佛和顏悅色地說,背井離鄉讓我們升起斷除貪、嗔、痴三毒的正見。這是一個修行者舍離己身的第一步。
啊?我嚇得站了起來,張大的嘴巴久久合不攏來,然後我頹然坐下。我們都知道,在瀾滄江峽谷開車,掉下去就跟飛機失事一樣。雪山上的神靈,你為什麼不保佑旺堆這樣的好漢啊!
哎!伴隨一聲清脆熟悉的應答,我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兒,差一點就滾落出來了。
旺堆的腮幫子咬得嘎嘣嘎嘣響,一雙大拳頭攥得緊緊的。他說,你先吧。看在是我撞了你的份兒上,不然你沒有今天呢。康巴人打架是要講臉面的,我先打你的話,我不會感到驕傲。
央金卓瑪肯定也感受到了其美卓瑪的心情,孿生姐妹嘛。她好像是對空空的屋子說,我扶大哥下來先喝碗茶。
他來到了天堂。或者說,天堂就是他眼前看到的這個樣子吧?是旺堆這個莽撞的傢伙把他一步撞進天堂的啊。他在心裏抱怨。空氣濕潤清新,像嬰兒呼出來的味道,帶著生命嬌嫩純潔的乳香;大地纖塵不染,寧靜得聽得見炊煙的絮語,聽得見雲飛霧走的窸窣腳步,聽得見鳥兒們的喃喃細語,聽得見他左前方那座寺廟裡隱約傳來的誦經聲和低沉的法鼓聲,也聽得見他右前方那座教堂召喚教友前去望彌撒的悠揚鐘聲。寺廟的頂端金光燦燦,翹起的飛檐系著一團祥雲,渾圓的經幢上降落五彩的鳥兒;而那座被青山環繞的巴洛克風格的教堂,過去他只有在歐洲風光的明信片上才看到過。是誰把教堂和寺廟建在一起,讓他們像兄弟一樣互相守望?是誰讓佛光和耶穌的光交相輝映,共同關照護佑著這些幸福的人們?是誰進寺廟磕長頭?又是誰進教堂望彌撒?以他在塵世的常識,這兩類持不同信仰、祭拜不同神靈的人們是走不到一起的,他們常常因為最終的歸宿問題而相互爭論、鄙視,甚至殘殺。儘管他們有相似的天國,就像現在他眼前看到的一樣美好。在神界與大地之間,白色的雲霧懸在前方的雪山雪線以下,下部就像被一把鋒利的劍一劍揮去,只有神靈的劍才這樣巨大無比,乾淨利落。冰川像一條巨大的哈達,從雲霧中飄落而下,沿著一條深綠色的U形山谷浩蕩鋪排,簇簇聳立的冰峰、冰柱,好似天國之門前列隊的白盔白甲的戰士。一些低矮點的山峰在雲霧中若隱若現,比水墨畫更寫意,比仙境更真實。有一束強光從濃厚的雲層縫隙中射出來,像巨大的舞台追光,打在詩意盎然的大地,打在香煙裊裊的村莊,照亮了渴望天國之光的每一顆心靈。每戶農舍的屋頂,都可以看到藏族人煨桑的青煙,像少女飄拂的裙擺,婀娜搖曳,直達天庭。山坡上是遍坡的蔥綠,正是土豆苗開花的季節,黃色的小花點綴著大片大片的綠意。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土豆開花如此詩意,如此壯觀。對於那些平凡的花兒,它們往往以海洋潮汐一般的氣勢取勝,就像平凡普通的人們,當他們手挽手站在一起時,任何尊貴的統治者都要為之折服一樣。在他小時候,中國大地還一片饑饉,土豆是他們不得不吃的主食之一,它是多麼難以下咽又是多麼令他們年少的胃憎恨啊!可是現在,土豆花開得宛如天國的花兒,能化腐朽為神奇的地方,不是天堂又是哪裡?
婚姻早已名存實亡,過去他為了兒子忍受著一切。相依為命在當下的中國是這樣一些情況:冬天,早上六點起床,七點前出門,騎自行車頂風冒雪一個小時,送孩子到幼兒園;夏天,所有的周六周日陪孩子去公園,去各種培訓班,一起看動畫片,去郊外釣魚,去醫院矯牙,去超市買一周的菜,去被兒子打傷的同學家道歉……平常,他總是拒絕出差,拒絕朋友們的聚會,他總是說,我兒子一個人在家呢。像祥林嫂,先是叫人同情,久了就令人生厭。因此他一直在單位沒有進步,得不到組織考察的榮幸。兒子要是晚了半個小時不回家,當父親的就心神不定,到處打電話,一次一次站在窗戶邊向下面張望;家長會上,小學老師像訓孫子一樣訓他這個擁有碩士學位的大男人;餐桌上,他總是希望像魔術師一樣,變幻出各種不同口味的菜肴,但是兒子說,他剛才在外面跟同學一起吃麥當勞了。
客棧的內部裝飾已經不是當年的模樣,與時俱進了。什麼都在變,甚至人心。許多背包客把五顏六色的留言條貼在牆上、柱子上。他們以此表達自己看到了雪山峽谷的狂喜與小資情調。一個傢伙在留言條上寫道:「小莉,我看見雪山那一刻,才發現我是多麼愛你!」又一個背包客寫的是「有車有帳篷,征尋去林芝的『混賬』的女驢友」。那意思是說,哪個自投羅網的搭車者不用帶帳篷,他們可以共用一頂帳篷,共享一段浪漫旅程。這些混賬勾當可蒙不了我。
我們幹了那一杯。她問,老闆,你的眼睛……
旺堆坐在我身邊,手掌上都是血,也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因為他抹一把自己的臉,又來幫我擦。這些事情都不要你來啰唆啦,我嬸嬸和卓瑪姐妹會做嘛。你沒來之前,她們還不是一樣日子過得好好的。多一個人吃飯,不就多了雙捏糌粑的手嘛。這雪山峽谷牧場,多養一百個你這樣的人,也不啰唆嘛。再說,你讀過書,賺錢比我們容易。你看電視上,都是你們這些戴眼鏡的傢伙在賺大錢。我們,啊嘖嘖,賺點跑腿錢咯。以後我們倆一起做生意,把北京的東西拉到藏區來,藏區的東西拉到北京去,哪兒能賺錢就跑哪兒。不賺這種錢,你的眼鏡白戴了。
你要好好待她們,兩個好姑娘啊!峽谷里的小夥子,沒有不想她們倆的。
當然要收錢。因為你們為他們付出勞動了。
旺堆把車開到一處林間空地,有一條小溪從中問穿過,幽靜得能聽得見水裡的小魚兒躍出水面又插入水中的脆響。從上旺堆的車開始,我就知道這頓酒差不多是一場鴻門宴。我坐在草地上說,是個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三個啊。她接過我的背囊。
卓瑪說,我有個開車的堂哥哥就叫旺堆。你認識?
柳青青是他願意為之去死的女人。不是說當他向她表達他的愛時,他像所有那些被愛攪暈了頭腦的人,說些昏頭昏腦的膚淺的瘋話,而是他面對愛還是不愛,這個難以做出抉擇的問題時,他想到了死,也想到了天堂。如果他當時能想象到的天堂就是他後來看到的香格里拉,愛又如何?不愛又何妨?
我很好,教堂里很安靜。她說。這是她的聲音嗎?聽起來宛如天國里的聲音,因為它沒有帶一點塵世的雜質。就像過去她們唱歌時一樣。
還可以修?我問。
我面對雪山峽谷,面對寧靜的村莊,面對我的還在沉睡中的兩個卓瑪,面對善良厚道的娜珍大媽,以及村莊里的鄉親們,雙膝跪地,潸然淚下,衣襟盡濕。
當我終於又回到藏區時,我直奔瀾滄江大峽谷,直奔我的村莊、我的香格里拉客棧、我的卓瑪。但我不知道是時間錯了,抑或地點錯了,還是我錯了。我彷彿進入到了一個虛擬的世界。
一段時間以來,我開始祈禱自己不要好得那麼快。雪山上分管健康的神靈啊,就讓我這裏也痛,那裡也不好吧;就讓我永遠這樣依偎著兩個卓瑪上下樓吧;就讓我在這個家裡安安靜靜地躺著,靠著,呼呼大睡吧;就讓我永遠早上起來喝一整壺酥油茶,看著窗戶外面的雪山在晨曦的照耀下由紅變白,中午吃著她們送上來的水汽粑粑——一種既蒸又烙的餅,晚上就著一碗醇香的青稞酒,吃著糌粑和牛肉吧;就讓我成為跟她們一樣的人,從來不知道煩惱為何物吧。
「別緊張」,守夜的人說
唉,那一晚我沒有因酒而醉,而是因幸福甜蜜而醉了。

我在尋找我的客棧。我的香格里拉客棧。
我的眼睛有些潮濕,我仰頭喝空了那瓶酒。眼淚還是下來了。
我知道自己得集中精力,我也不敢停下車來小睡一會兒。這該死的read.99csw.com盤山路,彷彿永遠走不完。繞了一大圈,好像又繞回來了。耐心,耐心。小心,小心。我不斷提醒自己,雙手機械麻木地打著方向盤,想小學老師的好詞好句,自己偷著樂了一回,精神稍微振作些了。
愛是一種煩惱,慾望是一種罪惡。我們都懂,但是這隻是問題的一面,它的另一面令人目眩,讓我們看不清腳下的路,讓我們慘敗,讓我們跌跤,更何況我一個瘸子。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客棧這個詞先是被徹底遺忘,它們被諸如「人民旅館」、「東風旅館」之類缺乏想象力的名字取代,後來又動輒被冠之以某某大酒店、大飯店之流,在骯髒破敗的前台後面的牆上,貼上一些五角星,像一個列兵往自己的肩章上亂縫星星。然而,風水輪流轉,到上個世紀末本世紀初,客棧又像被時光之水淘盡后遺下的金沙,悄然晾曬在中國的一些邊遠地方。大都市摒棄了它,其他地方可把它當寶貝。它甚至登上了旅遊指南之類的行者必備之書。倒是那些對北京、上海、香港、廣州這樣的大都市煩透了的背包客,甚至那些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老外們,並不是為了做一個高尚的人,只是為了做一個純粹的人,一個享受低級趣味的人,如過江之鯽在形形色|色的客棧里進出。貌似乾淨的床單,公用的衛生間,到處流淌的污水,大紅大綠的窗帘,狹窄的走廊,劣質的白酒,粗糙的香煙,猖狂的蚊蟲跳蚤,操著蹩腳普通話的打工妹,以及樓上某個房間里快活的呻|吟、粗重的喘氣,在廚子的大聲喊叫中增添了生活的無數生動色彩。開飯了開飯了,下面的××吃飽了,上面的嘴巴也要吃啊!當然了,在這樣的場景中,間或也有破帽遮顏的我,混跡其中,像個在逃犯一樣形跡可疑。
站起來。他說。
好像我是上個禮拜天才來做過彌撒的教友,好像我們從來沒有在一個屋檐下吃飯喝茶,好像那些在高山牧場、在溪流邊、在打柴的路上、在火塘邊、在娜珍大媽家那狹窄樓梯口的依偎攙扶、在吉祥的婚事還沒有明朗前兩姊妹的爭風吃醋、在香格里拉客棧建成之日唱起的歡快酒歌,從來沒有在我們之間發生過一樣。
彌撒完后,教堂里的人們安靜地離開。女人先走,男人再慢慢地魚貫而出。這種文雅竟然出現在一個藏族山村,真讓我大開眼界。
人家是看得起我們才來家裡的啊。從前只有村長家裡才會經常來客人。啊嘖嘖,光彩呢。
我讓旺堆拉我去一百多公裡外的縣城買傢具。一路上旺堆不斷給我補習藏式婚禮的常識。怎麼送親,又怎麼迎親,送、迎親路上該唱哪些歌兒,婚禮上老輩子要講什麼話,又要唱什麼歌兒,舞什麼時候跳,跳時的歌兒又是哪些。他說因為我是外鄉人,沒有親人送親,就讓他來扮演送親隊伍的「拔本」(送親官),也叫喜官。反正我是你大哥嘛,他說,到時我會找一幫姑娘小夥子換上節日的衣服,跟在你後面,為你唱所有的歌兒。你要知道,歌兒唱得不好聽,唱不過迎親方,你討不到媳婦的。我們要跳它三天三夜呢。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又好像不甚明白。
北京來的領導,請用茶。益西活佛指著案几上一個小喇嘛剛衝上的一碗酥油茶,微笑著說。
火塘里的火燒得很旺,柴火不斷發笑。那是在笑我啊。這時娜珍大媽發話了。她對我說——兩個姑娘都大了,牧場上的母羊都跟種羊走,一起趕出去,一起趕回來。
村莊里有一個小賣部,日常生活所需物品,幾乎都能買到,煙酒糖茶鹽、紙筆電池墨,但最貴的煙每包不會超過五塊錢,最奢侈的東西不過是本地產的瀾滄江牌啤酒。旺堆往車上扛了兩整箱啤酒。今天我們就喝瀾滄江。他說。
其美卓瑪扭身上樓頂平台,去幫她媽媽去了。
旺堆一把就將我揪起來了,就像拎一隻小雞。那是什麼意思,你說!他的眼睛血紅,像頂架的氂牛的眼。
啊嘖嘖,是啰,我是在開車。他吐了一下舌頭,然後振振有詞地說,我忘了,我睡著了,做夢以為自己在追岩羊,就恨不得一腳踩到油箱里去。狗娘養的。我就看你的車對著我過來了,我還以為你把我的岩羊搶走了呢。
回來的路上,我對其美卓瑪說,我也想我有某種信仰呢。
他說,主要是,我睡著了,在做夢。啰唆啰。
我羞得腦袋埋得比剛才的央金卓瑪還低,央金卓瑪及時幫我解圍。瞎說什麼呀,大哥還不能走那麼遠的路的。
央金卓瑪和其美卓瑪並不是我過去認為的那種熱情奔放、大胆潑辣的康巴姑娘,她們是羞澀的,膽小的,溫順的。當她們中的一個——我想不起是誰了——第一次來攙扶我下樓時,我曾經聽見樓梯口那兒兩姐妹嘰嘰咕咕說了一大通藏語,彷彿她們在互相推託,這個說你去吧,那個說,你去嘛,我要幫阿媽打茶呢。然後是一陣害羞遲疑的腳步聲,終於磨蹭到了我的面前,大大……大……哥,走……
瑪麗說,不是緣,是你是否被信仰召喚。
我們都是普通人。活佛輕聲說。
幾乎裝了一卡車的東西,我們往回走。路上我對旺堆說,我其實想在公路邊開一座客棧,名字我都想好了,咱們這裏不是有香格里拉的傳說嗎?所以我們就叫它「香格里拉客棧」。我沒有做農活的本事,也不會放牧做家務。我相信以後來這裏的遊客會越來越多,更不用說那些跑長途的卡車司機。這樣,開一座客棧我們就會有收入,我也對得起娜珍大媽一家了。其美卓瑪能說會道,央金卓瑪踏實肯干,客棧要的人手不就齊了?
就像你們已經猜到的,也就像他早已懷疑的那樣,一切都在你們的想象中,對吧?但是你永遠想象不到隔著一個太平洋的事情,想象不到在加利福尼亞州燦爛的陽光下,一個美國男人如何向一個隻身在外打拚的中國女人表達他的愛;想象不到在一個叫肯特小鎮的汽車旅館,那個美國佬到底向他的妻子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酒精的錯?大麻的罪?還是鄉村音樂在這種時候為虎作倀?他的妻子在他們的孩子只有兩歲的時候就去了美國加州,先是托單位的福去進修,然後就讀博士,然後就在那個肯特小鎮的汽車旅館里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回來了。然後,孩子在他一個人的撫養下,慢慢長大了,該上初中了。再然後,這個叫柳青青的女人,這個已經如願拿到綠卡的中國母親,從美國回來跟他說,為了兒子的前程,她要接他去美國。她把一紙離婚協議書擺在他的面前,那感覺就像如果他拒絕,中美兩個大國就要開戰了。為了中美兩國人民的友誼,就簽了吧。
我討厭喝啤酒,尤其是你和一個喝酒像喝水一般的康巴人喝啤酒,又是喝這種牌子的酒,你感到被灌下一條瀾滄江的酒了,他彷彿才剛開始呢。
旺堆,聽我說,我不能……
那就算了。我真誠地說,這些日子我在娜珍大媽家吃住養傷,更加上她們和你對我這樣好,我想,也值我那輛破車的錢了。旺堆,我不要你賠了。
我能下床走路以後,我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為雪山燒香敬拜的焚香台。那個地方有一字排開的十三座白塔,面對雪山正面,就像一群孩子面對一位慈祥的父親,面對一個威力無比的神靈。他是本地人的護法神,護佑了這片峽谷上千年了。當地人從來沒有稱他為雪山,他們只是習慣叫他神山。神山有自己的妻子,有孩子,還有情人,更有無數的傳說。在傳說中,這座神山是一個騎白馬、戴白盔、穿白甲的戰神。
我同學的錢半個月後就寄到了,我到鄉上去取這筆錢時,人們無不睜大了眼睛,就像第一次親眼看到了財神。
信天主教的老人居多,也有少部分年輕人。教堂里的人們自己念經,唱讚美詩,然後再念,再唱。聖台前雖然沒有佈道的神父,但人們該在他們的神面前做的供奉,分毫不差。就在教堂里,我聽到了天籟之音。習慣於唱山歌的嗓子,現在詠唱耶穌的讚美詩,讓人靈魂深處震撼不已。據說多年前天主教傳到這一帶時,曾和藏傳佛教發生過劇烈的衝突,一些傳教士被殺,官府又派兵來搗毀寺廟,捕殺喇嘛。現在好了,人們再不為信仰而戰,生活在一個村莊里信奉兩種宗教的人也不再是敵人。
怎麼啦?
不能什麼?你腿瘸了,其他地方不瘸吧?
那天晚上,又停電,火塘里的柴被燒得「噗噗」地笑。藏族人終生都離不開火塘,對火塘他們有著豐厚的想象力,也寄託了豐富的希望。他們認為,火塘里柴火燃燒發出的聲響,是神靈的笑聲。它預示著:要麼是有客人要到了,要麼是有大吉祥了。
這更讓我分不清真實與夢幻了。唉,記憶的不確定性總是讓我們時常掙扎在往事中,難以回首。
我後來有一個小小的秘密,我感覺自己已經不需要攙扶就可以上下樓梯了,但是我秘而不宣。我偷偷地享受著一個藏族姑娘小心謹慎的攙扶。我的一隻胳膊搭在她渾圓的肩膀上,我嗅著她濃密的頭髮間隱約散發出來的草原的氣味、牲畜的氣味、森林的氣味、田野里的氣味,當然了,還有一個少女青春的氣味。我從那肩頭上感受大地的信息,感受一個姑娘愛的信息。我故作行走艱難狀,身子盡量地挨近她。吃豆腐,爸爸,那個男人吃阿姨的豆腐。不要臉!他兒子五歲的時候,有一天看著電視里的某個畫面說。她或者是央金卓瑪,或者是其美卓瑪,一個扶我下樓,另一個一定會爭著扶我上樓。每天晚上,我在神龕前為自己的罪過懺悔:藏族人的樓梯很陡,我身上的傷還沒有完全好。明天,我要自己走下去了。可是第二天,我還是裝模作樣地依靠在一個卓瑪的肩頭上。
我跪趴在地上吐嘴裏的血和牙齒,腦袋漲痛得彷彿不是自己的,眼前四處迸發的金星像宇宙大爆炸。我乾嘔了幾下,把剛才喝下去的酒全倒出來了。
再沉重、再浪漫的往事,就是這樣,像炊煙一樣在心間升起,又像炊煙一樣消失在藍天中了。我們坐在安靜的教堂院壩里,陽光斜射到瑪麗的身上,讓她穿的那一身白,顯得更加潔白純潔,熠熠生輝。我以為天使就該這樣地白,或者說,這就是天使的白。
有一天,央金卓瑪甚至在下午四點鐘就來扶我下去了。那時,太陽還高掛在天空,對面山上的雲層還白得耀眼;那時,娜珍大媽還在屋頂用連枷打青稞,我彷彿是前世才見過這樣的勞動場面;那時,一清早就放出去的犏牛還沒有歸圈,它們像朝九晚五的北京人,努力在這個世界上覓食吃;那時,地里收割青稞的人們的歌聲,還在不時飄來。他們把汗水拋灑在大地,將歌聲供奉給藍天,將靈魂供奉給神山,藝術起源於勞動生活,這是誰說的呢?那時,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接受一個藏族姑娘愛的表白。
有一天下午,她們趁娜珍大媽不在家,兩姊妹忽然將我掀翻在地,將我的眼睛蒙上,要和我玩捉迷藏的遊戲。啊,那可真是世界上最刺|激、最摸不著頭腦的遊戲啦。你不蒙上眼睛,還會一時拿不准她們誰是誰,她們的聲音一樣,氣息一樣,走路的腳步一樣,甚至連心裏想的都是一樣。這種情況下你能逮住誰?你一個都逮不到。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兩手空空,就像我的人生,也像我的愛。愛的歡笑在黑暗的盡頭響起,那樣的遙遠迷人,又是那樣的近在咫尺,但你就是把握不住,抓不到。愛太多了,來得太迅猛了,就像決堤的洪水,一下就沖走了大壩下快要渴死的人。
那時,當我們下到樓梯口時,我分明看到了其美卓瑪臉上的失落。
可是……可是……我看見他領口處的一塊白色裝飾和胸前掛著的一串巨大的十字架,就問,你是教堂的神父嗎?
有……有那樣多的客人嗎?
為什麼?我問。
益西活佛戴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鏡,蝦著背坐在一間全用木頭裝飾的小房間里側的藏式卡墊上。陽光從他背後的窗戶處射進來,在他的肩頭和花白的頭頂鍍了一層白色的亮光,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個立馬就要逆光升騰而去的神靈。我隨央金卓瑪進來,跪在活佛的面前,向他敬獻了一條哈達。活佛給我摸頂祝福,他枯瘦而蒼老的手掌觸摸著我的頭頂,我並沒有其他奇異的感覺,只感到某種悲憫。不是來自頭頂,而是發自內心深處。
我一個直拳打在旺堆的胸膛上,打得他倒退了幾步,臉都白了。然後我站在那裡等他。
孿生姐妹是上帝為了考驗人們的情商,設下的一個美麗陷阱。她們一樣善良美麗,她們也同樣激|情似火。哪怕她們身上的一些細微差別,也讓你不好鑒別誰更善良,誰更美。外表上她們互為鏡子,互相映照,內心裡的愛雖然一樣深厚,但就像雪山之水哺育大地,從不同的溪流里潺潺流淌下來。央金卓瑪遞給我酥油茶時,她的雙目垂下,手在微微顫抖,因為她的心總是跳躍如小鹿;而其美卓瑪遞給我任何東西時,不論是一碗酒,一團糌粑,或是一顆剝好的核桃,她總是要讓你明白,這是她給你的,這是她的愛、她的心。因為她的一雙大眼睛里流淌出來的柔情,席捲了你。就像風席捲了雲,驟雨覆蓋了大地。如果央金卓瑪悄悄收走了我換洗的衣服,獨自默默地去了溪流邊,其美卓瑪就會站在院子里高喊:大哥,下來幫我劈柴。——實際上是看她劈柴,因為斧子不太聽我使喚,而在她手裡就像一根繡花針。如果其美卓瑪在某個夜晚在火塘邊邊打茶邊哼唱某首浪漫的情歌,央金卓瑪就會忽然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擠在我身邊故意問這問那,就像現在在牧場上,其美卓瑪的笑聲和她的話語一樣多,她的問題和牧場上的牛羊一樣多,她的心,則像雪山一樣晶瑩剔透。
她低下了頭,隔了會兒才說,有一次他酒喝多了,把車開進了瀾滄江里。
在我基本痊癒后,事態的變化就像雲開霧散、雪山慢慢顯露出真容一般越來越明晰。央金卓瑪帶我去寺廟回來后,其美卓瑪就病了,三天茶飯不思,連我勸也不管用。第四天她趁央金卓瑪背水還沒有回來的當兒,不容我多問,拉起我就往牧場上跑,我的瘸腿緊趕慢趕,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掙扎到高山牧場。那真是令人忘了自己是誰的一天,草坡上的花兒開得有我的腳腕高,最高的齊至膝蓋——哪怕是那條健康的腿!峽谷地區的高山牧場跟那曲地區的那種高原牧場不一樣,沒有那麼空曠浩渺,有一塊足球場大小、相對平緩的坡地或高原台地,就算是一塊不錯的牧場了。但它也有它的風情,它們一般在雪山腳下,被森林所簇擁,被彎彎曲曲的溪流所滋潤;牧場邊緣處的森林就像墨綠色的城堡,高遠的雪山就是神靈在天國的瓊樓玉宇。對此我深信不疑。其美卓瑪動用了一個牧羊姑娘的所有熱情與智慧來讓我高興,來顯示她的非凡才華。她用一片樹葉吹出讓我要淌眼淚的調子,她扔石子打頭羊的準頭讓我自愧弗如,她給我頭上編織的野花冠比雅典奧運會上冠軍戴的還漂亮,她甚至還去找來了一匹馬,沒有馬鞍馬鐙就跳到了馬背上,瘋跑一圈后還要拉我上去。——那時刻我想起了久遠的一部日本影片《追捕》。可惜我不是高倉健。
大哥,你喝多了。我已經幫你收拾好房間了。來,我扶你上去吧。
她也認出我來了,她向我現出一個平和的微笑。你來了。請坐吧。
我裝作吃驚地看著他,你……全知道了。
有。只要你把客棧的招牌打出去的話。
這是你的家。她說。
其實,只要扛得住躺在病床上的日子,什麼日子都是好日子了。到第四個月,我可以下床拄著一雙拐棍走路了,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生命彷彿倒回去重新過。醫生委婉地提醒我說,經過這一番折騰,我的右腳已經比左腳短了約十厘米。我達觀地安慰那個有些可憐我的醫生。我還活著,這就夠了。
這些煩瑣的儀式聽得我頭都大了。也許旺堆說得對,打青稞容易,辦婚事啰唆。他還說,像你這種上門女婿其實不該花這麼多錢。我們藏族人都喜歡去上門,我們說,這叫再找一對父母,岳父岳母家也會說再得一個兒子。我聽你們漢族人說,一個女婿半個兒,我們不要半個,我們要全部,把你當真兒子對待。他們會為你準備一切開銷,甚至連你身上穿的衣裳。噢,你這狗娘養的,我嬸嬸已經為你準備了一身藏裝了你知道嗎?從帽子到楚巴,再到靴子,都是新的呢。娜珍大媽什麼時候在做這些事情呢?我穿一身藏裝站在兩個卓瑪面前是個什麼樣子呢?我不敢想象。
好像我們兩個是多年不見的老哥們兒,在一個彎道處終於碰見了,我們應該對這該死的因緣感恩戴德,熱烈握手,激|情擁抱,然後啰里啰唆地在那個彎道處立一個勝利會師的紀念碑。有時候,你真拿這樣的康巴人沒有辦法。
我發現卓瑪顯得很憔悴,眼圈微黑。我問,多少錢?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