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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剪

風月剪

作者:魯敏
終於,輪到最後一個,輪到英姿了。我嘴裏突然生出許多口水,並且像急著要小便似的。我似乎不能夠想象,當我握著皮尺,靠近英姿,去丈量她的胸部與腰肢……我手中出著汗,正暗中努力著……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現了:
我在第三天的一大早離開了東壩。十七歲的遠行人,十七歲的鬱鬱寡歡者。除了零星的記憶,身無長物。
駝背母親凄厲高亢的叫喊使整個東壩的清晨提前來臨。天色也隨之放亮了,人們得以更加清楚地看見宋師傅的駭人所為。
英姿這才站起來,站到宋師傅面前……當天的最後一次丈量開始了。
那料子,二十年過去了,如今不知已被丟棄在世上的哪個角落,一定已被蟲蛀了、抽絲了,已經不成樣子了吧。可是,就在此刻,我仍能清清楚楚記得它,看到它,摸得到它……那圓點點在視覺上所造成的眼花繚亂,那種沉墜墜的手感,宋師傅「刷」地一抖,那布料在空中展開,像大鳥張開翅膀……透光而不透明的布料,擋住人們互相的注視,如生死暌隔。
宋家鋪子里的主顧,的確如父母親所言,以女人為主。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分類,女人也是這樣,一開始我把她們分為兩類:瘦的,胖的。這對裁縫來說,算是最要緊的吧。宋師傅卻搖搖頭,大不以為然。他平常不大說話,但一旦當真說起來,又會特別地詳盡。
我想起來,宋師傅一直沒有結婚,他總歸也不小了,有三十一二了吧。
錢老三不服氣:我出門做工日頭長了,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動心思……
魯敏,女,生於江蘇,1998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長篇小說《戒指》、《百惱匯》、《愛戰無贏》、《貞潔蒙塵》以及中短篇小說多部(篇)。小說曾被多種選刊選載,短篇小說《方向盤》,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小說2005年度排行榜,曾獲第五屆南京市政府藝術獎金獎、第六屆金陵文學獎一等獎。現居南京,為江蘇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站在宋師傅面前,夾著我的小花布包袱。
我打算說一些往事。事情,已隔二十年之久。我卻一直忘不掉,像掛在脖子上的一塊玉,涼而潤。
我咳嗽一聲,他仍是不動。到底是睡了還是醒了,我也不知。
我與宋師傅一人卷一個被筒睡在同一張大床上。因我要關燈、打掃、遞拿侍奉,故我睡在外,他睡在內。宋師傅睡覺就像他的為人,極為安靜,躺下去便沒了聲息,不翻身也不閑談,睡著了亦不呼嚕或囈語夢話。我那時正是愛睡的年紀,不當是睡眠警醒的人,但真的,英姿一敲門,我竟是聽見了。
「來,站站好。抬起胳膊。身子挺起來。對。就這樣。放鬆。吸氣,再呼氣。兩條腿併攏。兩條腿分開站。」
這話斷斷是不能問宋師傅的。對這次的傳言,他明智地放之任之,同時也是諱莫如深,偶爾有不知趣的男人躥上門來,很體己地低聲問他:怎麼樣,那個望石在床上……
長夜像水一樣漫過我們的腳面……宋師傅越發地神采奕奕,踏完了機子,他又在剪剩下來的布料里裁出長條邊兒盤弄起來,我看出,他是在盤旗袍褡扣,以前替言師母做衣服,盤扣子這一項,最費工夫了……我趨前去,想要幫忙,宋師傅卻笑眯眯地偏偏頭,不要我插手……不清楚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兩三個鐘頭吧,宋師傅突然衝著我敲敲剪刀,把兩隻手一抬,我睡眼矇矓地抬眼看去,那圓點點的布料已成了一件最完美的旗袍了。

9

英姿,怎麼說呢,她夾在那些女人當中,總有些格格不入。你一定懂我的意思,有些人就是那樣,她明明站在人群當中,可是卻又像遺世獨立,她的周圍,似包裹著一層常人無法親近的氣體。
英姿拿出布料。不是的確涼,不是府綢,不是滌綸,不是毛嗶嘰。總之,又是我們不曾見過的一種面料。宋師傅掄起胳膊,把布料刷地抖開來,在那一瞬間——布料從空氣中劃過,散發出一種不可模擬的氣味。光線穿過薄薄的面料,宋師傅的眼睛在面料後面儘力地睜大,像要把面料看穿過去似的。
是的,我從小就喜歡這些,有點兒女氣和陰柔,說不出口的。幸而家裡有兄弟好幾個,家裡人早已對我不抱有大的指望。送到裁縫鋪里,只是一種沒奈何的權宜之計。

10

從那天起到最後一天,我跟著宋師傅,一直跟了四年,從十三歲跟到虛十七歲。十七歲之後,我就離開了東壩。我在東壩的最後時光,那悲欣交集的四年,我都是跟宋師傅在一起的。
宋師傅的身子更加燙了一些,略微發抖似的更加靠著我……我如芒在背,動彈不得。
駝背母親聽話地回身進了裡間,臨去前她對我擠擠眼,暗示什麼似的,我一時不能明白。
這身衣服,是在英姿的圓點點旗袍之後做的。如何的好,如何的合體,我都不用再說了。總之,是宋師傅親手替我量了,又親手做出來的——我尚不知道,因為我當時正在夢中,宋師傅是在我睡著之後,就著我的裸體仔細地量過……並連夜精心地做出的……這衣服,我穿在身上,總像是宋師傅乾燥而溫熱的手撫在背上。

17

我知道宋師傅在說那塊圓點點的高級料子。那天晚上,英姿猝然而去,忘記帶走了。
錢老三常年在外做漆,兩隻手上總紅乎乎發著黑亮,指甲里硬邦邦的,渾身一股子難聞的味道,永遠也洗不掉,他找媳婦好幾年了,都沒有姑娘願意跟他。等他帶回這個望石,大家一看,也都釋然了,還有長得這麼不中看的女子呀,配上錢家老三,可不是剛好!
我支吾著,同時也在竭力回想,是啊,怎麼沒想到這個問題,哪個女人穿衣服最漂亮呢?
婦女們對宋師傅的愛,像落下去的潮水般,又重新漲了上來。她們重新賣弄起風情,在宋師傅面前唧唧喳喳,沒有必要地問長問短、磨磨蹭蹭。
於是,我們仍是那樣安靜地過活。我非常專註地跟著宋師傅學手藝,在布料與線頭之間,我的少年期,像被染過顏色的植物,色彩是絢麗的,卻總有著病態的安靜。

3

我重新縮回被窩。自然,我是睡不著了,不由自主地,眼睛盯著門縫裡射過來的細細光亮。
那些愛俏的姑娘媳婦大嬸們又來了,開始是稀稀拉拉的,慢慢地就成群結隊了,忙活了一整年,怎麼能不整治些漂亮衣裳呢!不光替自己做,還要想到老婆婆,小把戲,小叔子,侄女兒等等。她們各人都會一下子掏出四五塊布來,排著隊等我們做活了,我和宋師傅兩把軟尺一起忙活。對我的活計,早沒有人提出疑義,或是表示寬容,人人都覺得我本身就可以獨當一面了。
姓宋的,則與他完全相反,修身白面,過分地秀氣、客氣,因此男人們都不大喜歡他,在東壩這裏,粗俗之於男人,一向是種美德,反之,則是可疑的品性。不過,這位宋師傅做女人的衣服很有一手,他裁出的衣服總像是有神仙暗中相助——那神仙,伸出常人所看不見的手,緩慢細緻地撫過女人的身子,凸處撫過了,凹處亦撫過了,帶著最誘人的起伏線條,最後落在宋裁縫的那把剪刀上,裁出天下最合體的衣衫。
而我跟宋師傅,才一年帶九個月,很不湊巧的時機。再說,關於量衣及裁剪這一塊兒,我還是沒有完全地掌握,事情,不正是從我開始替英姿量尺寸的那一天,開始一步步變成這樣的么……
這一切當然影響到宋師傅鋪子里的生意了。路人側目,門庭冷落。那些不講究的媳婦嬸子們,高調地相互呼喚著往錢家鋪子里去了。而我們這裏,一向擠擠挨挨掛滿女人衣衫的長架上一天天稀疏下來,我們的軟尺與剪刀無所事事地躺在檯子上半天不動,拷邊機和縫紉機更是喑啞消聲,陷入長久的沉默。
往事說完了,像從脖子上取下一串掛了二十年的玉,有種一時不能習慣的空虛。沒關係,慢慢就會好的,我應當可以就此忘掉吧。畢竟,事隔二十年之久。
這四年,應當是我一輩子結識女人最多的時期。我得以熟悉她們的身體,了解她們的審美,知曉她們的經濟狀況,與丈夫或婆婆的關係,她們生養有幾個孩子……宋師傅這鋪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東壩的婦女樂園。她們在這裏碰面,開始閑聊,抱怨生活,相互打鬧,講閨房裡的玩笑。有時候,我感覺到,她們其實是在講給宋師傅聽。
時隔多年,英姿之美,我依然記得十分清晰,不過我無法具體描述。在一個十四五歲少年的眼中,她的美,似乎是抽象的存在,是一種無法忘記的滋味,是從老遠處傳來並逐漸消逝的歌聲。總之,我忘不了,卻也說不清楚。
宋師傅這才跌坐下來,心事重重,似有枯藤爬滿全身。
嗯。我有一點兒怨他,他其實可以對英姿好一點兒。
世上最美的旗袍,一件永遠不會有人穿的旗袍。
宋師傅並不十分熱情,只是讓我們坐了。鋪子的地上,散落著些布料零頭,五彩繽紛,各有千秋,我只看一眼,便歡喜得不行。母親注意到我的輕浮模樣,在一邊暗中捏捏我的手。
有人像我一樣迷戀過那些嗎?比如說布。其在色彩、手感、紋路上的變化無窮、嬌媚百態……而當它做成衣裳,又有了另外一種意義的存在,它包裹著人們的身體、遮蔽著某些器官與部位——這種包裹與遮蔽,同時又是一種強調與烘托,欲說還休。一個與布料同謀的女人,永遠勝過愚蠢的全|裸出鏡者。
我想念英姿,非常抽象地想,無著無落,無邊無際,因為,我根本不曾觸碰過她……英姿永遠不會知道,應當是因為她的離去吧,我才會那樣與宋師傅在一起的……她所不能得以親近的,我一一親近了。宋師傅的懷抱,宋師傅的肩膀,以及耳垂邊他乾燥的親吻……
小桐,不用替你的師傅隱瞞啦,現在大家全知道:英姿跟你家師傅,是有那種關係呢……要不然,衣服會做得那樣合身,像從身上長出來似的……他嘿嘿笑起來,倒不妒忌,反而有些受用似的。
圓點點,看上去有些眼花繚亂,而且,那料子,特別地滑而墜,捏在手上,一不留神,就會水似的瀉到地上,實在是塊稀罕料子。女人們都圍上去,湊著看。
宋師傅重新脫了衣服上了床。
我重新睡著了,和衣而眠。真奇怪,宋師傅沒回來,我竟然也就睡著了。
倒也不是多嚴格……我只是見不得笨手笨腳。學手藝,要天分,不是這塊料,不如趁早回家。說到「笨手笨腳」這個詞的時候,宋師傅伸手捏掉自己身上的一根線頭,順便側過臉去,不看我,似乎正有所指似的。
女人們的注意力則較多地集中在宋師傅身上,這個曾經的婦女大眾情人,地位猛然一落千丈,他不僅背叛了常倫,還背叛了所有的女人,當初再怎麼迷戀宋師傅的小媳婦,現在都沒法子原諒他了。他,怎麼可以,喜歡跟男孩子睡覺?!連帶著的,婦女們開始厭惡我。她們用探究而嫌棄的目光掃過我的面孔與身體,藉此來尋找我身上某種違反自然規律的邪氣……
——而這些話,我當然聽不到,是望石到鋪子里搭夥開張后,一邊做鞋一邊跟我們說的。以前倒不知道,做鞋原來是個力氣活兒,特別在縫鞋幫子的時候,每一針都要抽到死才算結實,每當這時,望石便把大針粗線往嘴裏一銜,頭向後仰著拚命地拉——我這一看便想,她這一口牙,也許就是這樣做鞋給做出來的。
英姿的丈夫是長年出海的,也不知是不是海員,或者只是在海船上做苦力的。他的職業顯得非常神秘,總會隔上幾個月才會回來,帶著可疑的咸腥氣。他為人似乎有點兒羞怯,或者是鬱鬱寡歡,或者是過分疲憊,總之,每次回來休假,都只悶在屋裡頭不出來。有人問起英姿,她勉強加以解釋:他暈地。出海久了,回到地上,他不喜歡走動。
錢老三又出門做工去了。在東壩,望石的地位忽然高出了許多似的,成了人中之鳳,甚至有男人開始改變他們的想法,認為望石並不是那樣難看了,當她提了重物經過大路,竟會有一兩個殷勤者趨步上前幫忙了。不過,每次回到父母家中,我總聽他們說起,望石也並不是怎樣春風得意的,這女人,倒有些怪怪的,不如從前活潑有趣了。
對宋師傅與我之間的背德之舉,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健忘,好像只要宋師傅與任何一個女人有了肉體關係,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全部覆蓋他從前的一切往事。對英姿不合情理地拒絕、對小徒弟我的顛倒錯愛,都可以忽略了,都通通過去了。一切都正常了,人人都可以放下心來了——東壩的宋師傅,可以像所有的男人一樣,偷女人了。
我喊了好幾聲,他仍是不理,臉一直埋被窩裡,像女人那樣無休止地傷心著。而我,該九九藏書死的,竟然如此睏倦,我又睡過去了……
好在言師母這時從裏面出來了,眾人也都收了口,言師母是老女人,當著她說這個,不大相稱吧,要是有年輕女人在場,他們恐怕還會說得更加赤|裸。
這樣,我也算對得起她了。宋師傅如釋重負地自言自語。他抬起眼來,我看到裏面有些興奮過後的血絲。
宋師傅當然感覺到了。
離歌,悠長地從誰的口中吟唱著,像若有若無的月光,慘淡地照入我的夢中。是時候了,離開宋師傅吧。
每年做衣服,有兩個高峰期:一個是春末,夏天將來之際。一個是冬初,要過年的時節。
在婦女們的推推搡搡與宋師傅的最終指定中,有種奇特的巧合:到最後,總歸英姿要留到最後才量尺寸。這時,她才拿出一塊布料,這是她丈夫從外面捎回來的。
是啊,小桐,你倒跟我們說說,他是怎樣得手的?我們整個東壩,幾十條好漢子呢,倒叫他給搶了先,手段了得吧……也好,我們都替你家宋師傅高興呢,只要有人開了頭,我看,那英姿的褲腰帶,以後就會松得多了……她呀,為什麼會一直那樣正經,就是差個人給她起個頭……
宋師傅臉若滿月,並且白如滿月,只是眼袋有些重,似乎連睡眠都如滿月一般地,被嫦娥攪得夜夜不寧。
女人,總歸比男人喜歡做衣裳吧,男人么,真正有了錢,就喜歡買現成的衣服……所以,小桐若是跟了宋家師傅,將來的生意可以做得熱火些。
「來,站站好。抬起胳膊。身子挺起來。對。就這樣。放鬆。吸氣,再呼氣。兩條腿併攏。兩條腿分開站。」
好好地走在路上,母親又傷心了,流起不值錢的淚兒來:小桐,你真鐵了心要去學裁縫嗎?男孩子家的,學個木匠、瓦匠的多好,將來還可以出去做活,走四方,總比跟那些針頭線腦打交道的要好。
我與宋師傅,在床上,終於顯得有些彆扭起來。特別是我生日之後。對少年來說,生日總是樁大事件,分水嶺似的,十六歲與十七歲,在心理上,有著了不起的跨越之感。
言師母,這裏人人都叫她言師母,以示尊重之意。她已經去世的丈夫,好像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幾個兒女又一律在省城做事,總之,她是東壩最有身份最有錢的人家之一。言師母做衣服是一批一批的,並且特別喜歡做旗袍,短袖旗袍,單旗袍,夾旗袍,薄棉旗袍。她喜歡把宋師傅喊了去量,做成半成品之後,又要送上門請她再試穿一次,挑一些毛病,總之比一般人要麻煩得多。但宋師傅很樂意替她做衣服,一來宋師傅喜歡旗袍,又因為言師母的料子一般都是花綢緞或素薄呢,東壩難得有人用這些料子。對一個裁縫來說,好的料子和好的樣式,都是讓他牽腸掛肚的念想。
事實上,宋師傅並不算是個真正的潔癖者。開裁縫鋪子的,家裡人來人往,零布頭、線團兒、畫線粉條兒,那是沒辦法乾淨得起來的,宋師傅倒也不是特別講究。但每次替一個女人量過衣服,真奇怪,他必定是要洗手的。顯然,他不是因手髒了才去洗。那是為什麼呢,我不敢相問,他亦從未說起。而女人們甚至已經習以為常,她們也因此更加欣賞,宋師傅的雙手,已完全洗去另一個女人的味道,它以清潔之身,重新開始新一輪的丈量……
多少年以後,回憶起我在東壩的那些往事,其時其地的風俗人情也許值得一提。在我們東壩,當時的民風著實有些奇怪,雖說不上是淫邪,但最起碼,不以淫趣為大恥。婦人養漢,姦夫偷人,老公公扒灰,大隊長盜香,瓜地里的苟合等等,田壟間四處流傳,眾人津津樂道,並沒有人想到嚴重的貞潔道德上去,甚或,在私底下,反倒覺得那是生活的點綴與調味,是男人間的一種談資,是婦人的魅力一種……也許正因為此,他們才會坦然而熱絡地跟我談到宋師傅與英姿的流言,他們似乎是為了我好,是在給我以世俗的啟蒙。

7

他穿著一件剪裁簡單的青色長衫,這種樣式,極少有人穿,那時,男人們時興的是中山裝外套、的確良方領襯衫,更時髦的是從縣裡買來的槍駁領雙排扣西裝。
很快的,在宋師傅這裏,我認識了英姿,也認識了許多其他女人。
他翻尋出英姿的高級布料,手上什麼尺寸都沒有,他臉半抬著,朝著虛空,略微想了一想,便決然行動起來,連軟尺都不用,連粉條都不畫,像盲人來到了黑處,驚人地大胆,黑而光滑的剪刀犁一樣地進入了處|女之地,神奇地止於當止處,行於當行處,似乎英姿的身形已完全瞭然于胸——就像我在一開始說過的,如有神仙附體,那神仙,有著常人所看不見的手,緩慢細緻地撫過英姿的身子,凸處撫過了,凹處亦撫過了,溫香處撫過了,濕潤處亦撫過了,帶著最誘人的起伏線條,最後全都落在宋裁縫的那把剪刀上……
我當場就注意到,當然沒有吱聲。只顧著低頭踩機子,腦中卻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宋師傅替英姿量衣,不洗手,尚可以想通……而到望石這裏,竟也會忘了,這是怎麼回事兒……說到天上也無法理解呀……
我略微停了一下,便繼續往前走了,偶爾回頭看看,那散落的珠子星星點點地發著亮光,最終看不見了。
要不,我去給你拿塊濕毛巾?我試圖離開被窩。
不會的。不會的。駝背母親極為鎮定,甚至是笑眯眯的。你上床睡吧,半個鐘頭,最多一個鐘點,他就會回來的,不會有事的,我知道……
宋師傅……我拉拉他,同時發現他的長衫上有些泥灰和摺痕,而兩隻腳上,一隻穿了襪,另一隻,沒有襪子。宋師傅何時會這樣不仔細地穿著!
駝背母親並不避我。我很難堪,想到宋師傅與我睡在一個被窩時我的夢境,心中一陣陣焦慮與刺痛。陰陽貨,這是什麼說法?聽上去真是令人噁心。
宋師傅卻很明白的樣子,很快接過話來:放心,我有數的……不會讓小桐將來受影響的。
「來,站站好。抬起胳膊。身子挺起來。對。就這樣。放鬆。吸氣,再呼氣。兩條腿併攏。兩條腿分開站。」
這第一天的情形,二十年過去了,我至今記得十分清晰。宋師傅那聲輕而驚訝的「咦」,還像剛剛從耳朵邊滑過似的。

4

而對我和宋師傅來說,她的丈夫或許還有一個特別之處:每次他出海歸來,都會給英姿帶回一塊布料。那似乎是做丈夫的表達離別之情的唯一方式。
不必了……就讓我抱一會兒你,別動。宋師傅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似的不肯放手。等我不動了,他又試探著輕輕地向我的腰部和臀部移動……他的手掌乾燥而溫存,有著催眠般的功效……在局促與緊張之中,我竟然瞌睡起來。我在他懷中睡著了。
現在,我娶了妻,生了個女兒,她今年九歲了,喜歡穿好看的花裙子。
他把英姿的旗袍完全交給我處置,隨便我怎樣地看、摸、捏……他只從後面,在被窩裡輕輕地擁抱,用他乾燥溫熱的手,撫摸我,幫助我,愉悅我,使我騰雲駕霧,像是飛到天上去了一般,像是在天上與英姿交好了一般。
過了一會兒,宋師傅才看看我,開了口:我這裏,來來往往的學徒不少,來十個,走十個,總待不長……
人們對此議論紛紛。鄉里人一向安土重遷,哪裡會有人無緣無故地搬家。各種說法一時甚囂塵上,秋收剛好忙過了,進入了農閑季節,身子閑下來,舌頭便忙起來,忙得各得其所。英姿在人們的舌頭上跳起了她在東壩的最後一個舞蹈。
短暫的冷場之後,其餘幾個女人開始把頭轉來轉去,像覓食的鴨子,一會兒看看宋師傅,一會兒看看英姿,還看看我。她們顯然是高興極了,如果有翅膀,都要拍起來呼朋引類了。
駝背母親這回卻意外地沒有再跟宋師傅聲淚俱下,也許,宋師傅與我之間的這個秘密本身便足以讓她保持緘默了——答案如此清晰,做母親的,還有什麼好說呢。
哪裡呢。他停下手裡的活兒。女人,微妙得很,胖瘦倒不算什麼。同樣是大姑娘,有長開了的,也有沒長開的。再如小媳婦,有養得好的,也有不滋潤的。大嫂們呢,身子骨也不同,有的還是緊湊的,有的卻完全鬆懈了……
一邊走著,一邊摩挲著那珠子,不知怎的,這廉價的珠子突然斷線了,散落到剛剛化了春凍的鄉路上,路面泥濘,撿都沒法子撿了。
我們說話的時候,他的駝背母親在後面的灶間準備晚飯,柴火夾著潮氣劈里啪啦地燒著,有些嗆人。
來,站好。抬起胳膊。身子挺起來。對。就這樣。放鬆。吸氣,再呼氣。兩條腿併攏。兩條腿分開站。

5

很多年以後,作為一個成年男子,每當回想起那個晚上的情形,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要追究起英姿內心世界里的真實想法。
我驚慌地抬頭看看英姿,她的眼睛半睜半閉,正仔細聽著宋師傅的耳語,配合著做出每一個動作。
夢可以大胆放肆,現實卻往往令人沮喪。英姿的正經,與她的容貌一樣,是出了名的,她甚至不能接受男鄰居們的玩笑與搭訕。她像座冰山似的,散發出北方的氣息,任何人,尚未接近,已被凍得失去慾望。
宋師傅不洗手,是對的。
唉——他漫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琢磨了一會兒,卻聽不出任何言外之意。
人,就怕比,一比,好的會太好,壞的卻更加不堪。東壩的男人,喜愛抽劣質水煙,喉嚨管里總有混濁不堪的污痰。牙齒常常不刷,不免要發黃,開口說話,總是一股被唾液浸泡過的爛草氣,那味道聞上去,髒得很。他們懶得洗澡,除非是夏天。他們半個月才會刮一次鬍子,指甲也不剪,反正太長了會自己斷掉。頭髮永遠沒有樣子,油油地趴在頭上。是的,男人就是重勞力,他們哪裡會去關心頭髮什麼的。他們只會關心肚皮,希望能吃得好而飽。關心力氣,希望白天有勁兒弄地,晚上有勁兒弄婆娘。
果然,駝背母親折騰了半個鐘點,像是發泄完了。枯藤般的手在桌子上撫弄了一會兒,最終往灶間挪去,燒起水來。柴火在灶膛里劈啪作響,像是代替宋師傅在說出世人無法聽懂的答案。
我快十四歲了呢,然後是十五歲、十六歲……我能感覺到一些東西。比如,喜歡。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喜歡,像是石頭縫裡的小草似的,那是怎麼也壓不住的。那許多女人,就像是大石頭下的一叢草地似的,她們都是喜歡宋師傅的。
照東壩這裏的老規矩,不管是學剃頭還是學木匠,學徒期都得滿兩年才能算出師,方可以出去獨立門面,就像現在的大學生得修滿學分方可畢業一樣,否則就相當於是前功盡棄。
我後來,再未回過東壩,並且,我拒絕了一切從東壩傳來的消息。

18

最重要的,我喜歡剪刀。再原始不過的工具,卻具有不可逆轉的刺|激性,「咔嚓」一聲,剪斷!如同水潑、鏡破、人亡,永遠無法修復。我喜歡這種徹底的決絕之氣。只有剪刀,才能讓最高明的裁縫甘心附體于上,如隱形之手,與女人們在繁花似錦的布料裡間接地幽會。
這樣也好,在他的影響下,我也沒有感到特別的不自在。唉,少年的心腸,是不是像白凈的麵糰兒呢,捏成個什麼,便是什麼了。不知道疼,亦不知道羞,更不知道怕。
不久,傳來消息,英姿要走了。她在外地有一個遠房的堂姐,她要搬到那裡住了。
不過,這長衫穿在他身上,倒不顯得落伍,他的頭髮整齊地向兩邊梳了,嘴上也是乾乾淨淨的沒一根鬍子。這在東壩,真是少見的整潔,他的這些特點我雖早已聽大人們用厭嫌的口氣說過,但親眼見到,還是感觸不已。我喜歡乾淨的東西與人。太好了。沒法再好了。
事到如今,我還會想到真相背後的曲折緣由。宋師傅,好理解的,他需要製造與女人通姦的緋聞,而與別的女人,好像都無從談起,但跟望石之間,因臘月里天天接觸,倒是有可能性的,也是最有說服力的……那麼望石,這個粗枝大葉的醜女人,又是為什麼呢,出於憐憫?或者愛慕?她甘願獻身出來,為宋師傅親口傳播謠言,並藉此證明她亦可獲得男人青睞……於是,他們訂下攻守同盟,各取所需合謀為之?

23

我夾了布袋進去,幾個人看到我,若有所思似的,一時剎住話題。我那個年紀總是面嫩,最怕與大人們說話,只把頭一低,徑直往言師母身邊去了。
我穿好衣裳。宋師傅說:你帶我到你家去一趟。
英姿與別的女人們一起走後,所有的聲音都重新回來了。宋師傅把女人們方才拿來的布料整齊地堆起,每塊布料中,都夾著一頁寫滿尺寸的紙條兒。他用大雞毛撣子刷檯面,又用小刷read.99csw•com子弄乾凈他長衫上的線頭,至於地上的碎布條兒,他對我努努嘴:掃一下吧。他知道這是我最愛乾的活兒,在清掃之中,我會仔細地收起所有的碎布片兒,其心情,正像守財奴看到了遍地黃金,欣喜若狂、細小不舍。
我的宋師傅,他大約是三十四吧。
她說:你們不知道,我自小生下來,就喜歡聞油漆味兒,一遇到錢老三,聞到他那身味道,我渾身都軟了,就想跟他上床睡覺……
接著便是過春節,春節之後春天來到,春天之後是夏天來到,這都是我特別喜歡的季節。這半年,我似乎過得最為愉快了。
我到鎮上的百貨店裡看了又看,最後,買了一小串亮閃閃的珠子,價格便宜,不知是什麼材料。店裡的人開我的玩笑,說我想媳婦了,我沒有理會。在回去的路上,我仔細地想象著,如果把這串珠子,配著那件圓點點的旗袍,掛在英姿的脖子上,不知該多美呢。她一向有些落寞的臉上,會不會微笑起來,她會因此同意我替她量衣服吧,現在我都滿師了,我的手藝跟宋師傅一樣高明了。
這樣的,在那一群男人中,看看宋師傅吧,頭髮妥帖,手指白白,這樣乾淨,這樣客氣,這樣耐心。女人怎麼可能會不喜歡他?
就像一個不夠嚴謹的邏輯學說似的,人們是先有結論——英姿肯定是有相好的,這是大前提,而後,才尋找論據,是誰呢,放眼東壩看一看……
我其實是有些瞌睡了,十四五歲的年紀,永遠睡不夠似的。聽他突然開口講話,我打起精神,抬頭看他。
宋師傅讓我先從婆婆們開始。那些婆婆,她們要麼是胖得沒了形,要麼是瘦得沒了形,一般也就用紗布做些圓領褂子和寬腳褲,風吹上去,飄飄的,會感到涼快些。
他所轉到的後面一間屋,那是他駝背母親做飯的地方,那裡總是備著個臉盆,他舀上半盆水,像小溪流過石縫,潺潺之聲。他掬起水,搓動手指,水花四濺。
晚上,宋師傅照常拿出英姿的圓點點旗袍來,我看著那依然精美的旗袍,卻沒了心思放任自己。我好像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宋師傅,你今天,替望石量衣服,又忘了洗手了。
年輕女人的身體總是咄咄逼人,雖然我比她們略高一些,卻總要踮著腳尖兒似的,以免碰到她們。宋師傅替她們量時,她們總是保持緘默,像在專心致志地體味什麼。但對我就不是如此了。她們嘴裏說著話,有時還扭過頭去。身子雖然配合著我,卻顯得非常心不在焉。
一夜夜都是如此度過。那兩盞燈,有時燈芯會跳一跳,有時會因油盡而滅。這些偶然的信號,卻會成了我們休息的契子——宋師傅放下剪刀,像從夢中驚醒的人似的,看看他的一塊陳年老表:哎喲,不早了。小桐,我們歇了吧。
我暗中替宋師傅擔心。他顯然也知道了,連續好幾個晚上,我感到他都沒有睡著。有時,他會把手伸過來,握握我的手,很快便又縮回去,似乎只是確定一下我的存在即可。

1

這天,言師母共有兩件衣服要試,一件自然是旗袍,因為夏天到了,是白色暗花的,邊上要鑲一圈淺藍邊。另一件是新式小翻領短袖衫,肉色的電力紡。
宋師傅輕輕地鑽到我的被子里,他的身子燙燙的,像在發燒。我背對著他,他便抱著我的後背,像是抱著個冰塊兒。
望石因才嫁到東壩不久,也許還未聽說過有關宋師傅「陰陽貨」的傳聞,我看她對宋師傅,是有些敬畏的,難看女人對好看男人的那種敬畏,有點兒自慚形穢的意思,聽說宋師傅肯替她做衣,她高興得露出東倒西歪的牙,拍手大笑,第二天便扯了料子來,選了一種很難看的黃,女人們總說那是「牛屎黃」。
我與宋師傅的秘密,也許就激怒了這位女神了。秘密從她指間流出去,像燈光從門縫裡流出去。
我可以想象得到,父母親在燈下長吁短嘆的樣子。他們一輩子都在各樣的猶豫與考量中度過,這是許多鄉下人的習慣了,小事情小利益的患得患失,其實,往左走,往右走,都是一樣的貧困與悲涼。鄉里人生,本是如此,再怎麼努力掙扎都是無用功罷……但他們還是會愚蠢地反覆回溯到兩年之前,那個一開始的選擇,唉,當時,要是把小桐送到錢家,小桐哪裡會這樣,現在,說不定倒會做得一手好壽衣……
我們對著不同的裁剪對象,喃喃重複著相近的耳語。為了量得更加準確,我們總是讓女人們脫掉臃腫的外套,為了防止她們著涼,駝背母親在屋裡生了一盆爐火,上面燒一盆開水,偶爾烤饅頭片或炸蠶豆兒,熱氣氤氳著,香氣撲鼻,好像是整個東壩最暖和最熱鬧的地方了。我的父母也過來做過他們的衣裳,看到生意這樣地紅火,臉色都高興得發紅了,慶幸這次終於擲到了一個大點兒的骰子。

20

那麼,英姿,這麼個活生生水靈靈的小媳婦,情歸何處,身寄何人?
每周我回一趟家,父母都會逗我說話,而我,不知不覺中,行動舉止間有些隨宋師傅似的,父母會皺著眉頭挑我的毛病:你不要總是捋頭髮!你走路怎麼一點兒聲音沒有?你坐下來時幹什麼總要撣椅子?家裡的椅子,哪裡就髒了……總之,我一些很平常的行為,他們看在眼裡,卻像是進了沙子似的,越揉越疼了。
是否,就是因為無邊寂寞之下的疑似愛情,因為身體與心靈的無限渴求,英姿才敢打破她自己的樊籠,冒婦人之大不韙,趁著夜色來到宋家鋪子……
宋家鋪子不是太大,駝背母親一個房間,我與宋師傅一個房間,後面一間小灶房,前面一間大的鋪子店堂,店堂朝著大路,到晚上便排上一排木板關了鋪子。而英姿所輕輕叩擊著的正是這排木門。
屋子裡靜靜的。
這件旗袍實在太合體了,即使裏面沒有英姿,但我卻總能看出一個英姿在裏面……她長長的脖頸。瘦削的背。慢慢凹下去的腰。前凸的胸,后翹的臀。移動的雙腿重疊著向我緩緩走近……
每次遠遠地瞥見她那臃腫的身子,其實我一直都存著一個巨大的不解之謎,宋師傅到底是何時到望石家爬過牆頭的?每晚他都與我在一張床上的,我怎的就一點兒不知道?
英姿的紫色圓點點旗袍,掛在那裡,像掛在我心裏的一顆釘子上,這釘子,釘到肉里了,連到骨頭裡了,不能碰,一碰就會發起抖來,全身都脹開來,熱血奔流。我不知我為什麼會那麼瘋狂地迷戀她從不曾穿過、也永不會穿的那件衣裳!
那天,我到言師母家請她試衣服。
宋師傅……
英姿的丈夫回來一般長則一月有餘,短則一周左右。人們總會選了他剛回家以及臨走前的那兩個晚上去聽。中途還有些抽查。但是!真叫人好生奇怪,他與英姿的卧房竟像是睡了兩個老人似的,全無動靜……這個英姿的男人,難道竟是個不中用的……
天色尚不算太晚,路上偶爾會碰到鄉人。見宋師傅與我大方地並肩而行,對方往往瞠目而視,如同白日見鬼,轉身便走,要去傳播這刺|激人心的場景。
父親微怒:都這時辰,還說這些!他從小就是喜歡這個,我們能怎的?再說,他書又念不下去,能學門手藝混碗飯,總是不錯的了。

16

這樣,直到宋師傅做下了之後,我才知道,他所指的,是跟望石苟合。
有一點倒是好的,她們的這種喜歡是集體化的,在彼此間是公開的,相互帶有鼓勵性質的。用二十年後的俗話來說,宋師傅就好比是東壩女人們的一個大眾情人,像輪月亮似的,掛在高而遠的天上,讓這些女人們在無窮無盡的勞苦生活中,可以抬頭望一望,心裡頭出現短暫的柔美幻覺。她們,一輩子便是生兒育女、侍奉公婆、風吹雨打,粗糙、毫無指望地生活。可是,有了宋師傅在這裏,她們就會安心而平靜地過下去吧……
呃。我靈光一現,結結巴巴地插起話來。其實是這樣的,我都替大家量一遍,等會兒,宋師傅還要再量一遍,這樣,可以跟從前一樣,確保各位嬸子的衣服做得頂頂好……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宋師傅開始讓我量年輕些的女人們了。真是巧,我所量的第一批女人裏面,就有英姿。她拿著一塊紫色圓點點的料子。
英姿好像哀切地說了一句什麼,短促而含糊,也許,她輔以了表情或動作,總之,我難以聽清。宋師傅沒有聲音,不過他好像停下了手中的準備動作,我想,他必定是搖了搖頭,或是點了點頭。
在東壩,父母是很普通的人,沒什麼大本事,故也談不上大的血性,對這件事,到底應當如何處置,他們也是一團亂麻。就像當初決定把我送到哪家鋪子學手藝一樣,現在,關於我,到底是繼續留在宋家學滿兩年,還是提前回去。真是很犯難了。
春天的夜晚,理當是有些燥熱吧,我卻感到侵膚蝕骨般的寒冷。宋師傅已經很久沒有再與我睡一個被窩了。在這又熱又冷的夜裡,我感到異樣的不安和難受。不是不習慣沒了宋師傅的愛撫,而是,我有了離別之意。
我走了。她最終輕聲地說,口齒清晰,不帶情感色彩。這讓我感到一陣恐慌,像是看到一朵突然枯萎的花朵。
由於夜間的溫存,白天里,宋師傅顯得更加靜氣了。他仍是不大說話,也不見得對我多麼親熱或報以羞顏。他似乎很自然地把白天與黑夜分成兩截子。像某種花樣繁複的面料,其正面與反面,是全然不同的。
這消息讓我悲痛欲絕,出生以來最大的悲痛。東壩好像突然就空蕩蕩了,沒有意思了。我有氣無力、萬念俱灰,卻又不敢跟任何人說起。我不能去看她,更不能送她。我對她的喜歡,像是種不齒之舉,得不到正常的生長或死亡。
兒啊,那個夜裡,你當真沒有碰過英姿?她那麼晚來,黑星星地趕來,又黑星星地趕走,到底為的什麼來,你怎麼就不能碰她一下?!你要碰了她就千好萬好了,他們就沒什麼說的了……現在呀,都說你是個陰陽貨,多難聽啊,說你不是男人哪……
最尷尬的自然是我……一個學徒的,因為要替老主顧量尺寸,而鬧出這種僵局。同時,還有委屈,以及無與倫比的失落。看來,英姿,是把我歸到所有其他的男人裏面去了,是除了宋師傅以外的男人……
其實他轉過身去洗手就可以了。可是真怪,他站在那裡,不敢相信似的,仍是看著兩隻手,像個剪影似的站在那裡,輕飄飄的。我掃地掃到他的腳下,都不敢碰到他的腳面,以免他會像紙片一樣,飄到屋子外面的風裡。
也許就在我起了離別之意的幾天之後,一個夜裡,我猛然醒來,卻發現床邊空空蕩蕩:宋師傅不見了。
也的確不能怪錢老三嚷嚷,有這樣的背景——美貌如英姿,深夜上門,也是未遂——能與宋師傅發生這種事,對望石來講,難道不是一種榮耀嗎?
宋師傅靠著檯面站在那裡,一直撐著不動,偶爾搖著頭試圖阻止那源源不斷的話語。他神色慌亂,完全是被打蒙了。
果然,宋師傅的預測沒有錯,幾個月後,進了臘月,天氣冷下來,英姿的身影漸行漸遠,我們倆的事情也像河水般給凍住了,被人們擱到一邊。
這樣的夜晚無聲無息,卻又靜海深流。
望石不僅人長得粗實,嘴巴里進出也闊氣,素話葷話渾不吝。對於肉體之事,她是特別地坦然,好像吃菜喝湯一樣,不管周圍站的是姑娘還是媳婦,是宋師傅還是我,想到了便說。
有好事者不甘心,在她丈夫回來的那些晚上到她家去聽壁腳。
英姿,鄉下的玫瑰。女人,一旦漂亮起來,人們往往就會忽略其思想或內心,何況是在閉塞簡單的鄉下,眾人都只當她僅有其貌,這真是悲哀之一種。這個因丈夫長年出海、獨身而居的女人,內心裡是否總像風暴一樣常起驚濤駭浪之波?她的孤獨與渴求,她的所愛與所思,她能往何處去寄託呢?
那個滿嘴齙牙的女人,那個皮膚黝黑的女人,那個面有毛痣的女人……哈,我的宋師傅,翻牆而入,跟她睡過了,他親吻她,撫摸她,進入她……我以為我一定是在夢中,才編造出這一荒誕的場景……
也難怪,宋師傅這樣的人才,在東壩,真好比是碧玉一塊了。
英姿卻不讓步:那你直接替我量好了。我不要小桐量。
學手藝,又不是學走路學說話,怕甚的?
而我第一次特別注意到英姿,是因為,宋師傅在替她量過衣服之後,忘記了洗手。
那幾個人又看看我,有一個笑嘻嘻地開了口:小桐,跟在宋師傅後面,很愜意吧……女人反正是隨便摸的……
聽到這裏,我意識到,宋師傅不是在跟我閑聊,他是在給我傳授他的手藝呢。我馬上緊張起來,談天的愉快忽然消失了。我生怕我記不住他的話,並且,我怎能如他所說,分得清女人的不同階段呢,她是否發育了,是否許了人家,是否有了丈夫以外的男人https://read.99csw.com呢……這時,我到底還只有十三四,不大懂。
宋師傅站起來走到外間的廳堂前,把油燈擱到高處,開起工來。
夏天完全來了之後,宋師傅對我說:現在你可以學著量尺寸了。這時候,人們穿得單薄,又多是做夏衣,下手容易,布料也便宜,就算有出入,好賠償的。
我的生日恰在秋季,正是這個秋季,我滿十六歲了,虛歲呢,則要說到十七。總之,虛十七歲的我,個子倒比宋師傅高出一點,身子板,像是鐵匠鋪子里的鐵似的,越打越硬,越打越寬。晚上,宋師傅從後面都有些抱不住我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也漸漸地不再那麼令我愉悅了。
給婆婆們量衣服還是愉快的吧。雖然她們微癟的嘴中會有一種老人的氣味,嗓子顫顫的,皮在下巴那兒掛著,喉頭動著,卻突然失了聲。婆婆們會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突然就笑起來,伸出手摸摸我的頭:這個小桐,長得細里細氣,真像個丫頭!
小桐,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女人的身體,總在變來變去……不過,那個叫英姿的,不大對……從她做姑娘起,我就替她做衣服,一直做到現在,她的身體怎麼一直都是那樣兒呢?
她沒有做晚飯,卻把宋師傅和我喊到飯桌前。陳舊、凹凸不平的桌子上空空如也。駝背母親一通涕淚交加、支離破碎的責難和哭訴,成了我們的晚餐。
宋師傅終被救活,但他不肯見人,終日只是緊閉雙目。
不知道宋師傅有沒有把他的胸膛借給英姿一用,或者親吻一下那冰涼的淚滴,撫過她那俊俏無依的後背……總之,外面仍是一片寂靜。唉,我的宋師傅呀,難道你是鐵石心腸么……英姿哭了一小會兒,抽咽著低下聲去。
宋師傅似乎早料到會有此問,他放下那道具般的旗袍,一邊輕輕地撫過我的身體,語調有些傷感:小桐,這半年,你長得真快呀。看,胳膊上都有肌肉了……個子也只比我矮半頭了……
就是這麼個望石,坐在爐子邊上,一邊做活兒,一邊與大家信口說笑,把那熱鬧俗氣的氣氛往上抬了又抬……我們的鋪子,竟像是在寒冬里迎來了春天。
駝背母親,藉著端午的節氣,在家裡燒了好些魚肉菜素,像又一次過年似的。
家裡人說來說去,無非是再給自己一些充足的理由,可以放了心地把我交到宋師傅那裡。畢竟,將來的生計是最重要的。
二十年前,東壩只兩家裁縫鋪子,一家姓錢,另一家姓宋。
這樣,傳言便在冰山的白霧中升起。也許是出自婦女們之口,她們與我一樣敏感,當宋師傅替英姿量衣服,雖沒有風吹,沒有草動,但她們還是感覺到了異樣,只是,她們所詮釋的角度與我有異。在她們看來,宋師傅哪裡會動心,他只是被動的。為了挑起眾怒,她們這樣說:英姿誰都看不上,她只中意一個,宋裁縫。
英姿果然很快走了,她沒有再來過我們的鋪子。她是我少年時期唯一的女人,我從前至后都沒有碰過她,連衣襟都沒碰過……卻仍是我少年眼光中最性感的女人——在深夜裡壓抑著嗚咽,向這個世界要一個撫慰的擁抱。
言師母的家裡坐了些閑客。言師母因家中無地,常年消閑,因此特別喜歡有人在家中玩耍,她常年總備著茶水,院里放著椅凳。東壩人也知她的趣好,既有如此去處,也便常常聚攏了在她院中說些家長里短。
小桐,我很難受,讓我……在你這裏躺一會兒。宋師傅帶著請求的語氣,從來沒有這麼軟弱過似的,熱乎乎的鼻息拂著我的脖子。我一時有些僵住了。
在澡盆里,在已經涼了的熱水裡,他用他的大剪刀,把自己的生殖器剪成兩段。水色暗紅,血絲浮動,與宋師傅蒼白的膚色相映成景。
這天的晚飯之後,宋師傅跟我解釋起他忘記洗手的原因。其實這是畫蛇添足之舉吧,或者,是他自己想說一說此事。
這樣,我們尚未到家,父母已是知曉了。他們沖泡好待客的茶,局促地站在門邊,等著宋師傅來。我敢保證,在忐忑之中,他們還提前鬆了一口氣:不要等他們自己拿主張了,宋師傅上門,事情的走向一定會如神跡自現,他們只需安心地接受命運的安排就可以了……
我偷眼看宋師傅,他低眉順眼,完全無動於衷,對任何一個問題都沒打算加以辯解或回答,他坐在那裡,好像只要聽過這一大段哭訴就完事兒了——也許,這在他們母子之間,不是第一出了。我想,以宋師傅的年歲,真該早就娶媳婦了。他拖了這麼些年,這駝背老母怕就是哭訴了這麼些年。只是外人一直不知,我這也是第一次躬逢其盛罷了。
……宋師傅初見我的冷淡。英姿深夜裡的嗚咽。在女人大腿間穿行的軟尺。被窩裡乾燥溫熱的手。望石的鞋面花樣。散落在泥濘中的亮珠子。沉在血水中的剪刀……
她那件圓點點的旗袍,成了我與宋師傅共同的財產。說財產也不準確,應當說是收藏吧。
我到言師母家去送衣服,那些閑談的人們會用憤憤不平的語氣當著我的面兒責罵宋師傅。又有人恍然大悟,說怪不得小桐一直如此瘦弱,他夜裡都給折騰得睡不到安生覺呀……還有人回憶起宋師傅從前所收的那些徒兒,為何總做不長,原來,是沒有中他的意,他就喜歡像小桐這樣秀秀氣氣的,女娃娃一般的……
宋師傅神情自若,與父母談了幾句我最近的表現,然後才不緊不慢地轉入正題:小桐,再有兩個多月,就要滿師了。現在,單挑門店開裁縫鋪子,也是不大容易的,相當於白手起家,小桐,年歲也還小了些。而我那裡,一個人干,總是精力不夠……因此上,我想跟你們商量,讓他留在我鋪子里,我們一起做,算是合夥,不論師徒,所有的工錢都是平分……最近的生意雖然不大好,但是你們放心,快過年了,很快就會忙起來的……
突然,我聽到英姿嗚咽起來,她拚命壓抑著調子,委屈而絕望。連我在被窩裡都聽得凄然起來,忍不住熱血沸騰、肢體膨脹,真想變成一個高大的成年男子,衝出去抱住她加以撫慰呀——就在那個瞬間,我好像突然通曉了什麼,什麼是女人,什麼是床笫之事,此前我一直懵懵懂懂不知甚解的,此刻好像一下子就通了似的……英姿之美,或許不在其表,而在她的孤獨,以及格格不入。我喜歡她在這個深夜的嗚咽之聲。
但宋師傅與我的事情,顯見得是超出人們的理解範圍了,這是不可原諒的混亂,是對鄉人常識的挑戰,是對通俗倫理的踐踏。總之,我們犯了眾怒,我們不僅玷污了自己,還玷污了整個東壩的風氣。
或許,她選擇了宋師傅作為一個輸出口。宋師傅,這是最值當的選擇吧,他潔凈有禮,為人低調,作為情人,當然是勝過那許多粗俗野夫——何況,後者總愛在肉體生活上自誇和攀比,倘能結交上英姿,他們怎麼可能不掛在口邊津津樂道?
在宋師傅的解釋下,女人們答應讓我替她們量。事實上,她們真是好說話的,見我表情難看,還替我解圍:是啊,得讓小桐動動手,總不能一輩子做徒兒是不是?
我的手藝日漸地熟稔,有時,宋師傅就只在一邊坐著,看我忙活。二月份,我學徒期滿了,拿到了平生掙到的第一筆小錢,喜不自禁,交給家人大部分,自己留了一些零花錢,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買什麼才好。
不知為何,我竟是想哭了。宋師傅到底是為了誰在做這件衣服呢,為他?為英姿?還是為我?他是否早就看出,我因英姿的離開,失魂落魄,無處追念……
再說,你對英姿多狠呀,她為什麼走?是被你給扎傷了心,你駁了她的面子,沒有人看得起她了,她哪裡有臉再待下去……兒啊,你真不知道,人人都希望你把她給碰了……這樣,英姿就等於是破瓜了、開竅了,而英姿一開竅,他們就都有機會了……整個東壩都等著你動手呢,你這不中用的,誰個不笑話你,你連送上門來的都不會吃,都吃不到嘴,你讓我還怎麼出門去……
母親不知為何,又在一邊抹起淚來,跟兩年前送我到宋師傅家一樣,淚水來得輕易而匆忙。唉,一遇上事情,不論是好是壞,先抹把淚兒再說,真是東壩婦女們的一種習慣了。
望石這名字很怪,可能跟她的出處有關。這女人來自外鄉,她說過那個地名,發音彆扭,她在舌頭上一滾,我們誰都不曾聽說過那裡。她好像是從哪裡跑出來的,恰巧碰上在縣城裡做漆器活兒的錢家老三,就這麼的,跟著嫁到東壩來了。
這本是多麼好的機會,可以讓他與男人們建立正常的友誼……宋師傅卻全然不顧,相反,他會怫然作色地站起來,好像對方剛剛是罵了他一句什麼似的。與此同時,也有好奇的女人跟望石咬耳朵,意圖分享宋師傅的風流形狀,一向能說敢言的望石卻有些支吾了,她想了想,說出些細節,婦女們卻失望地發現,她說的怎麼好像是滿身漆味的錢老三呢?
我不知說什麼,臉色微紅起來。
宋師傅從裡間走了出來,他已換上了長衫,臉色乾乾淨淨的,全無夢中乍醒的倦容。他對我和老母親平淡地揮揮手:你們去歇吧,這裏沒事。
我這話應當是夠機靈的吧,那幾個女人也鬆弛下來,替自己的衣服高興,又為僵局的打破感到失望。

6

到底要把我送到哪一家去做學徒呢?家裡人為此頗費思量。唉。每個人,這輩子里總是要選來選去,小徑分叉的路口,一去不能復返的路程。從那一天起,沿著家裡人所選的小徑,再經過若干岔道與十字,我一直走到今天……
我現在很難見到她了,因為她總著意地繞著路,從不經過我們鋪子前面——她是因為太難為情呢,還是想曲折地表明:她跟宋師傅,的確有著暗度陳倉的關係?不過,她經常會穿著那套顏色難看的牛屎黃衣裳。她選的面料,宋師傅的手藝。
這樣的情形一再重複,疑團,像秋霧一樣,開始在房舍和田壟間升起……難道,宋師傅與望石之間,唱的是出「空城計」?此種假設一旦出籠,戲劇性的成分簡直太驚人了,戲劇性同時也意味著欺騙性,意味著人們的被集體愚弄……是誰出了這個下作的餿主意?這對狗男女,怎麼能這樣!怎麼能拿這種事來開玩笑!一種類似於憤怒的情緒來勢兇猛地漲上來,簡直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15

今天,宋師傅卻似乎沒了做活的心思。剪刀走走停停,最終,在一塊小格子洋布上躺了下來。
這話不是第一次聽人說了,我並無異樣的感受……也許,我是白了些,也太瘦弱了……但這種形象,我倒是滿意的,做一個裁縫,哪裡能像黑鐵塔似的?我只願意,我將來會稍稍胖一點兒,像宋師傅那樣,可以把長衫撐起來,就很好了。
我睜開眼,發現宋師傅果然平安回來,但是,他在哭。

21

她給宋師傅夾了許多菜,像客人一樣對待兒子,嘴裏如念禱詞:我終於等到這一天,兒啊,這好比是平反,好比是平反……
另一個算厚道些,連忙接了話過去:他還是孩子呢,別拿他開心!哎,小桐,我只問你,東壩哪個女人穿衣裳最好看?
這當然也影響了我的情緒,我加快速度,在量她們的腰身時,連「吸氣」、「呼氣」都懶得說了。總之,都是有扣眼兒的、都有褲腰帶的不是嗎,勒不著她們,也不會突然從屁股上滑下。
有時又說:唉,錢老三都出去一個月了,晚上一個人在床上,真想得到處爬呢……

19

小桐,既是做了裁縫,就要比別人看得細。你要知道,不僅女人跟女人不同,就是同一個女人,在不同的階段——剛發育,說過媒了,訂過婚了,結婚了,生過孩子了,有了丈夫以外的男人了,她們的身體都是完全不同的。肩膀,脖子,胸,腰,腹,臀部,大腿……真的,細小處的變化很多……最怪的是,你拿尺子一拉,或許尺寸上並沒什麼變化,但穿起衣服來,就是完全不同了……所以,我們在裁剪時,要特別地加以注意……
我一下子爬起,想要出門去找。駝背母親卻似乎在看著我似的,一下把我拽住,她的個子比我矮很多,力氣卻大得超乎我的想象。我掙扎著,嘴裏跟她爭辯:我怕宋師傅出事,他一個人,萬一想不開……這一陣子,他就不對頭……
兒啊,你為什麼不娶個女人回家算了?隨便娶個都可以,哪怕是歪瓜裂棗都行,我伺候她都行……總強過我整天被人戳背脊骨!
整個夜晚,像一場夢。在夢中,我一直聽到英姿的嗚咽,那真是世上最性感的聲音……我感到我的小雞雞充血了,然後……似乎有人在用手百般地安撫它,夾擠它,放縱它……我拚命地跑動,疲憊,甜蜜,血腥。
我迷惑而焦灼地看看宋師傅,濃墨般的暮色里,他的面龐模糊混沌。
read.99csw.com們在前面,一邊傾聽,一邊等待。這種等待宛若特別的儀式,讓下一個等待丈量的女人,有足夠的時間進行心理與生理上的預熱。
當然,還有線,那種柔韌與漫長,像從生活的這頭走到另一頭,抽絲剝繭,無窮無盡……線被穿進縫紉機的針頭,隨著底部踏板的運動,它開始上下旋迴,把這一半與另一半拼湊起來,如同縫合人們破碎的心肝。
這一夜,如此漫長,我在夢境中頻繁地進進出出,一會兒看到宋師傅與臃腫的望石交歡不止,一會兒看到宋師傅獨自閉目靜坐……我又看到一個巨大的澡盆,熱水湯湯,宋師傅坐在裏面仔細地清洗,水花四濺,讓我想起他每回替女人們量過衣服,便轉到後面撩起盆中的水來洗手,不過,這次他清洗的是他整個人……宋師傅的裸體在熱水中蕩漾,這應當是我頭一次見到他的身體,那樣地長而白,長得軟弱,白得絕望……他一邊清洗著,一邊抬頭看我,眼神依依不捨,令人垂淚……我還看到一大片鮮艷的紅色,像花朵一樣在水中綻放,花瓣的邊緣,有著完美的弧度,像是女人胸部的曲線,花瓣在擴散,托起宋師傅,飄到天際……
宋師傅照常淡著臉,認真地量體裁衣,不時地轉到后屋間洗手。我能感覺到,他不喜歡望石——縱是再樸實、熱鬧,但她的粗俗,離宋師傅的趣味,怕是太遠了。不過宋師傅是個禮貌客氣的人,他對望石,還是不錯的,甚至提出,要在春節前替她免費做一身新衣。
我的臉馬上漲紅起來,特別委屈且氣憤,卻又不敢聲張,不知怎樣才好。
暮春之際,天氣十分舒暢,女人們都換上單夾衣了,她們三個兩個地一起進來,把鋪子中間一下子擠得滿了,她們先不急著量,而要拉拉扯扯地看我們架子上掛著的一些衣裳,半成品與成品,評點一番。然後又坐下來,翻樣本。這些玩意兒,她們每次來都看,早給翻得爛熟於心了,卻還是唧唧喳喳地翻。
重新醒來,是被一陣壓制住的哭聲所驚醒。

12

聽聽這話,也真怪了,像是慫恿別人來偷自己的媳婦兒似的。
仍是同樣的耳語。仍是同樣的軟尺在身體上移動。仍是同樣的被眾人的目光所追隨,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但是,真的,我感到宋師傅動作里的某種遲疑,好像突然被注射了水銀似的,透明地滯重。不可思議的言外之意,我不知別的婦女們是否跟我一樣也有同感。
不值一提。宋師傅表情憋屈,突然厭惡起自己似的。
這問題我本來便懵懵懂懂,此刻他這樣一問,我更是一片茫然。但我的瞌睡卻走了。因為他所說的是英姿的身體。
不知宋師傅是何時做下的這事,只是到了端午節,家家戶戶都飄起粽葉香的時候,錢老三回家來過節了,是望石本人,把這件事告訴了丈夫,然後,那做丈夫的,竟像是按捺不住似的,無意中透露出來:我家的望石,多厲害,把宋師傅都拉上了呢!
父母的兩難便在於:要麼,讓我跟著宋師傅,繼續損失顏面,卻會換來滿師之約,為日後生計拿下第一塊籌碼,畢竟,誰都知道,宋師傅的手藝,那是無可挑剔的。要麼,上門責難,與宋師傅翻臉,捲起鋪蓋和兒子的小布包袱,撕破師徒之盟,在所有人面前挽回一個受辱者的形象,雖誤入岔口,卻仍算是歧路知返。
奇怪的事再次發生了。在替望石量過衣服之後,宋師傅又忘記洗手了。
料子吸引不了我。我在一邊,非常緊張。是英姿讓我緊張,我好像突然想起了那傳言。我看見她也在對著料子指指點點,看來,她跟宋師傅一樣,是被瞞住的人之一。我有一種同謀般的負疚感。同時,我深深地厭惡其他那幾個女人,她們是傳言的始作俑者,此刻,卻表現得這樣無辜似的。唉,這是什麼樣的事情啊——二十年前的我,站在女人圈之外,像站在一個舞台之下、燈光之外,內心翻滾不止,帶著現今不可理喻的痛苦。
這是我跟宋師傅的第三年,十五歲。

8

是啊。宋師傅停下他的哈氣動作,對英姿重新解釋道:等會兒,我會再量一遍,我知道,你這塊料子,好得很……
小桐,我以前……有沒有跟你說過,每次替女人量衣服,其實我都很激動,我擺布她們的四肢,讓她們做出各種細微的動作,我幾乎,能碰到她們的全身了,做上衣時量胸圍,做褲子時量襠高,真的,所有的私處,我好像都碰到了……每一次的那個過程,我都很激動,很衝動……小桐,你也不小了,你能明白嗎?然後,一件衣服量好,就像爬完一座高山似的,累,滿足……我得到後面洗手,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再開始下一位……但是,真要讓我跟女人怎麼樣,你明白嗎,真要跟她們親熱,我做不來,我感到太髒了,太噁心了……我做不來……就是英姿也不行……她真是的,看錯了,怎麼能喜歡上我呢……
言師母手中拿著那件旗袍,神情喜愛,一再地叮囑我:合身是很合身的。但你跟宋師傅說清楚,這個淺藍滾邊,只能有小半指甲蓋那麼寬……她拉起我的手,喏,如果你拿你的小指跟他比,那就不是一小半,而是剛好一半,記住了,這種邊,最講究了,最出味道了,太寬了就蠢相,太窄了又小氣,那都沒法穿……言師母啰里啰嗦的,我聽得耳朵里嗡嗡的,口中聲聲應諾,心中卻是一團亂麻,不知回去跟宋師傅如何提起方才關於英姿的事,或者乾脆不提?
而且,她來做衣服,總是丈夫回家之際,好幾月夫妻未見,按理說,她的身體應當是像花一樣,突然開了起來的,飽滿起來……宋師傅看看我,見我渾然不懂,便住了口,回到一開始的話題上。所以呢,我一邊替她量衣服,一邊琢磨,因此,才忘了洗手……瞧,我到現在都忘了洗手。
宋師傅不避我,他把自己的手舉起來,放到鼻下,輕輕聞了聞。
言師母起身到裡間試衣,我就在外面坐著等。
吃飯啦……灶間傳來他駝背母親的招呼,灶間的燈光突然亮了起來,像劍一樣,細而長地透過門縫。我看看宋師傅,他恰巧坐在這透過縫隙的光亮當中,臉從中間分成兩半似的。
或許,即便宋師傅沒有忘記洗手,我也會注意到她吧。這年,我都十四歲了,那正是開始留意女人身體的年紀……
忘了洗手——奇怪吧。宋師傅坐到一邊,沉吟著自問自答。
每量過一個女人,宋師傅都會到后間洗手,丟下我們前面的這一屋子人。
宋師傅意外地僵住,他不合時宜地圈起手,放到嘴邊哈起氣。這是個冬天的動作,而我知道,宋師傅是為難了。
宋師傅的駝背母親也得了消息,或者還得到了些別的消息。這天,天還沒黑,她讓我早早地把門板收了,關了鋪子。
這還用說,當然英姿嘍。瞧她胸前那兩坨翹翹肉,瞧她那個緊緊的小屁股……有一個角落裡的人插起話來,用語粗俗之極,但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很對。
英姿的不合作昭然若揭,留下來的女人們,像飢餓的蜜蜂看到一朵被揉碎的花兒似的,嗡嗡嗡地一齊叫起來,爭先恐後地對宋師傅講起那些傳言,如葡萄一般糾成一團的傳言……英姿的丈夫,身體是有問題的,有人聽過壁腳,她丈夫出海幾個月回來,晚上都不睡英姿的。英姿從結婚到現在,只恐怕還是個大姑娘呢。許多男人看上英姿,想方設法接近,她一概是冷淡的。看起來,她喜歡的只有宋師傅一個,等等,她們細碎而周到地互相補充,像是要表忠心似的,把外面的流言一一說出,似乎遺漏了任何一點兒都是對宋師傅的不敬。她們多麼高興多麼興奮,終於可以原原本本地把這一切告訴給蒙在鼓裡的當事人,這個可愛又可憐的小白臉裁縫……
我跟宋師傅,一向都是悶在鋪子里做活,晚上便是睡眠。少有這樣的機會跟他一起走路。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的修長姿態,他的從容不迫。走在暗淡的東壩,他讓鄉間的蜿蜒小路一點點地亮起來,一直向前面延伸開去。我感到,走在他身邊,的確是件愉悅的事,乃至是件自豪的事。
她還會傻傻地問別個人:哎,大嫂子,你們家裡,多久親熱一次呀?夫妻倆天天在一處,多方便呢……
事情定下來之後,家裡人備了紅糖、豬腿肉、米糕、布料四樣小禮,又把我簡單拾掇了一下,便往宋家裁縫鋪子那裡去了。
宋師傅,您量完英姿后……忘了洗手。就在拿起掃把的前一刻,我終於想起來,為什麼我拿起掃把的姿勢那樣不對勁兒。如此平靜單調的生活,少了一樣東西,或是多了一樣東西,都會像床單下的黃豆一樣,硌得人神思不寧、不知所以。
好了,這事一旦傳開來,竟如同喜訊似的,東壩男女們一時奔走相告,像是歡慶著他們的成功,成功地趕走了某種邪惡之源。
哦?宋師傅遲疑地反問了一下。一邊抬起兩隻乾燥的手,像盯著別人的手似的。真的呀?
有一天,他對我說:好的吧,差不多了,不要再等了……我真要做那件事了……小桐,我是完全為你呀。
情理之中,宋師傅也應當是醒了。我向內側看看,他一動不動,只在夜色中有一個極為模糊的影子。
英姿被宋師傅量著衣服時的那種靜,一直延續到我後來的記憶之中。就是此刻,我似乎仍可以重回到那種靜中去。全世界都停在了英姿腰間的那根皮尺之上,我發現,我的身體像喝醉了酒的小木棍似的,無法自持了。
宋師傅看出我對這件旗袍的喜愛,或者說,他也在縱容著這種喜愛。
我忘了宋師傅曾經說過的:當你替一個女人量尺寸,一定要全心全意,好像她是你的母親,你的姐姐,你以後的媳婦兒……總之,你要真心實意地,懷著愛去替她們量……現在,我怎麼可能愛著她們!
想來我自小便是怯弱的,從言師母家往鋪子里走,一路走一路想,最後還是決定:不說了吧。他們說的本是沒影子的事,我何苦再加以傳遞。這對自己不好,對宋師傅也不好。
因為怕凍著我,他的手並沒有伸到我的衣服里,卻是隔著一層薄夾衣,帶著克制的熱情。
可能因為我睡在床鋪靠外一側的緣故,第一個聽到敲門聲的是我,像小鳥啄門般的,耐心而可憐。
但錢老三不嫌,他經常人前人後地誇耀望石在床上的體貼與卑賤,整得舒服極了。男人們聽了總會失笑:錢老三,再怎麼的,倒貼我,我也不會爬你們牆呢!
唉,那個宋師傅,從沒見他紅過臉高過嗓,真太靜氣了,怕小桐跟在後面,不大好吧。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時,我們便在房間里打開我們的收藏。
好了,就是你先來吧。等了一會兒,他最終指定一個。那被指定的女人,黝黑的臉因為漲紅而愈加黝黑起來。
我坐在離他兩米開外的縫紉機邊,我也悄悄地翕動鼻翼,聞了聞,英姿的芬芳在油燈下暗香浮動。
我慢吞吞地走在後面,淡著臉聽他們說話,掩飾著內心的興奮與滿足。也許,從生下來那一刻起,這十三年來,我就在等待這個場景——夾著我的小花布包袱,離開家,走在路上,一條通往裁縫鋪的路,從此,可以一輩子跟布料、線頭和剪刀混在一起。
序曲般地笑談之後,女人會推搡著把對方往宋師傅這邊送。宋師傅則拿出一個小本子來,墊上複寫紙,耐心地看著她們,一邊準備寫下日期與主顧的名字。
也許在最為矇矓的那一瞬間,我似乎聽見他含混不清地說:我剛才去過望石那裡,我這次真的睡過她了……我睡過女人了……
宋師傅有位駝背的老母親,彎彎曲曲地走出來,收下拜師禮,含混著說了幾句推辭的話。
望石是個女人的名字,趁著臘月的農閑時分,她搭在我們鋪子里專門給人做鞋,每個月給駝背母親八塊錢,類似租金的意思吧。我看她這個點子很好,那些婦女們,既是做了新衣服,自然會想新鞋子,一瞅望石這裏,鞋面的綉樣花色奇巧,新式的橡膠底兒又能防水防滑,比舊式的布底鞋子高明許多似的,於是頭腦一發熱,一個個又坐下來訂鞋子了——望石的生意不錯,每天都會接到一兩雙鞋活兒。
我們空著肚子,從灶間回到我們的房間。宋師傅忽然輕輕地笑起來:看來,那塊料子她是不要了。
外面一片寂靜,像是沒有人煙,連喘氣聲也是沒有的。那是什麼?眼光被無限拉長,向最深處凝視嗎……我不知道,這隻是我成年以後的想象了。
我不得不重新躺到床上去。等眼睛完全適應了黑暗之後,不知怎的,我竟然瞧見了英姿的那件圓點點旗袍,曾經陪伴了我很多個夜晚的……它在對面的柜子上面,被整齊地疊起,那一定是宋師傅疊的,只有他才會把衣服疊成這樣,像是有魂靈附體,像是主人依舊……在黑洞洞的房間里,它像是飄浮在半空中的雲朵,有一點淡淡的光澤,像一雙憂傷的眼睛,它對著我,我也對著它,我們在相互的凝視中進行黯淡而溫情的告別https://read.99csw•com
唉,小桐,你長大了呀,我快沒辦法了。他嘆口氣。我得做一件事,主要是為了你,這樣,你以後出去,應當就很好了……
她每天備些簡單的飯菜,因為鋪子生意慘淡,我們的伙食水平自是下降了不少。好在,這個時候,吃什麼都不知其味,就是天天吃肉又如何,嚼在嘴裏,還不是跟稻草一般。
做什麼事?

11

過了一會兒,他問我:小桐,沒睡吧。
布料落到面板上,宋師傅把它攤平,用手掌慢慢地撫過上面的紋路,由衷地嘆一句:好。料子上有著斜斜的暗色條紋,像是被宋師傅剛剛用手掌劃出來似的。

13

晚飯之後,本是我們出活兒的高峰期。因為光線之故,他會點起兩盞油燈,放到屋子裡的高處。燈光灑下來,在我們的臉上形成陰影,從某一個角度看去,像是臉上只剩下骨頭似的。我們有固定的分工,他裁,我縫。宋師傅這裏共有兩台縫紉機,一新一舊,我們一直用著舊的,那新的,總被一塊布嚴實地遮起,好像要等到它舊了,才會捨得用。
其實,望石在宋家鋪子,前後不過也就待了一個月左右吧。等春天一來,因地里活兒上來了,望石沒了閑時替人做鞋,她便離開了這裏,我都很少能見到她了。
姓錢的那家大師傅,生得五短身材,邋裡邋遢,很拙的樣子,生意倒也不錯,做男人、做老人壽衣的衣服是有些名氣,喜歡一邊量著尺寸,一邊敲著對方的胸脯放聲大笑,他人緣很好,就算偶爾哪裡做得有些差池,大家也不計較。
或許只有宋師傅一人,對這一場景的奇異程度毫無知覺。他只是在工作而已,像沉浸在水中的木頭。他神情專註地跟隨著軟尺遊動,喃喃自語,低聲重複著一些數字,不時停下來,在本上飛速地記下。他的無知無覺,純潔得富有刺|激性。女人們愛慕的眼睛大胆地停在他俊秀的側臉上,欲發狂,而又無比滿足。
宋師傅踅回來,大約是看著我眼裡亮晶晶的,倒「咦」了一聲,但沒有再多說。
傳言裡帶有一些被重複放大的細節。宋師傅如何爬牆。望石如何喜出望外。宋師傅如何笨拙。望石又是如何引導。等等。宋師傅在床上只偷了一次望石,在人們的口中,卻偷了無數次了。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布料被打開,宋師傅的手掌從布料上滑過,接著他拿出小本子,又習慣性地抻了一下軟尺。唉,這是幾時幾分的深夜啊,我的宋師傅竟是像模像樣地要替英姿量衣服了。
很便宜哩!她得意地笑著,像冬瓜那樣站到宋師傅面前,等著他量尺寸。
英姿似乎感覺到了某種敵意,或者說,她被說破了什麼。她略有些羞惱地環視了眾人一圈,突然收起料子,竟一轉身走了,把我們全都撇在這裏。顯見得,她是生氣了。
那些簡陋的樣本,我至今記得,發黃的糙紙上,印著黑白的細線條,畫著各種領子與腰部的樣式,虛線實線,還有一些箭頭與說明,應當是入門的裁剪法吧,跟二十年後的時裝雜誌是不好比的,也不知宋師傅從哪裡弄來的,但在當時,便是鋪子里最重要的道具與門面,主顧們來了,總歸是要翻一翻的,有時還指指點點:這個好看!我想做這個!
是這樣的嗎?不知道,我到現在還只是胡亂猜測而已。
秘密流傳的路徑仍然遵循著它一貫的規律,先是東壩的鄰居們,然後是我的父母,宋師傅的駝背母親。最後,是我和宋師傅。我們總要到最後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話題的中心,在風暴眼裡,像小船一樣耽於最後的寧靜,尚不知,我們已成為人人唾棄的兩塊骯髒石頭,即將沉入萬劫不復的深海!
他把頭伸在被窩裡,隔著被子敲打自己的腦袋,一邊盡情地抽泣。
那些年,我不曾怨恨過宋師傅,但也不曾因此喜歡上他。他對我的這些舉動,到底算什麼呢?我不能明白。我當時的情感與生理,又是處在怎樣的境況,我竟忘了,記憶里故意地選擇的遺忘——我的少年,那四年中後面的兩年。

2

暈地,這說法真新鮮。真是這樣嗎?人們也不大弄得明白,不過大家慢慢也習慣了英姿丈夫的存在方式:不出現。這樣,不管她丈夫出海還是不出海,在東壩,英姿都像是一個完全獨身的女人。
到底是什麼事,我沒有追問。他不會說,而我,竟也不是特別地關心。
宋師傅的大剪刀,犁一樣,在女人們的布料上堅強而有力地咔咔前行,如一個感官靈異的盲人,總在當停之處立止,在該行之處前進。幾分鐘之後,一件衣服的魂靈就以片斷的面目出來了。我接過來,對照布料的顏色,給針鼻子穿上相應的綵線,雙腳踩起縫紉機,把支離的面料進行初步的組裝與縫合。
我就算再裝傻,也是裝不下去了。一時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嘴中更是無從分辯,只替宋師傅感到憋屈。
終於,有個女人不高興了,她尖著嗓子說:哎喲,我知道,英姿的身子比我們的金貴,除了宋師傅,她不肯別人碰的,對吧……
我們這樣的閑談,一般是在暮色中。因為這時不會再有主顧上門,正是一天中最消停的時候。鋪子里沒有點燈,宋師傅說,他喜歡看著天慢慢黑下來,像一塊由淺漸深的大布一樣,把傢具、把掛著的衣裳、把兩台縫紉機一點一點地罩起來。
但是,雖說同在漩渦中心,人們對我與宋師傅的輕重權衡卻又是不同的。那時快要過春節了,過了春節我就是十六,但看上去還是像個孩子,身體長而單薄,沒有完全長得開。這樣,在老人及成年男人們看來,我就有些弱了,對一個弱的男孩子如此行事,宋師傅真是不可理喻了。男人們可憐我,同情我,他們把我當作受害者,而非同謀者。
那敢情好呀,只是,我們小桐是占您便宜了……父母對望望,幾乎是忙不迭地脫口而出。從生計上講,這樣的好事到哪裡找去。當然,做父親的,總歸要顯出當家人的意思,他勉強掙扎著補充一句說:……小桐,是個孩子,才十五六,將來路長著呢,宋師傅,您多擔待些……父親的話說得含含糊糊,是否是指那件眾所周知的醜事呢,簡直聽不出來。

22

我也學著宋師傅的口氣,配合著手裡的動作,輕輕地對她們說。可那些婆婆們,總會一邊聽一邊失笑,有的甚至笑得蹲下來,好像我是在講笑話似的。
宋師傅不時地叮囑,像在耳語,親密而及時地配合著他的每一個動作。他輕輕地轉動女人的身體,他的軟尺,像是世上最光滑最柔軟的繩子,繞過她們的脖子。拂過她們的肩膀。在胸部的最高處停留。纏繞在最細的腰肢處、最肥厚的臀部……所有這些從未被注意的部位,從未被撫摸過的身肢……宋師傅的軟尺流連忘返,走走停停,伸伸縮縮,穿來穿去……

14

望石怎麼個不中看呢,首先是牙不好,滿口往外齜著。皮膚又黑,臉上還有個長毛的大痣,身子更是壯實,沒過門就像懷了六甲。總之,東壩人算是不挑剔的了,但看到這個望石姑娘,一個個還是直伸舌頭。
東壩的人們都知道英姿生得好,也知道英姿的丈夫長年出海。這種搭配真是符合所有男人的理想,他們無法想象,英姿那樣的女人,怎麼能被男人夜夜摟著睡覺。她就應當獨守空房,讓所有的男人都可能在夢中,破門而入,來到她的枕邊,與她整夜雲雨纏綿。
無法言說的細節。多麼美妙的體驗。
前面我曾說過,東壩的道德風尚,並不是過分清教徒的。對男女之事,對肉體之歡,人們一向是寬容的,寬容他人,寬容親人,亦寬容自己。這是大家共同選擇的一種生活哲學,在那樣的年月,物質不那麼豐厚,精神更談不上什麼,偶爾來點兒出軌之舉,算什麼呢,人總是要有點兒寄託的對不對……
嚴格一點兒好的。我們小桐最不怕吃苦。父親勉強笑笑。父親是個粗糙農夫,一進宋師傅這鋪子,面對宋師傅這樣文氣的人,他馬上拘謹起來,又為自己的拘謹感到生氣,臉上的肌肉幾近僵硬。
最終,幾個婦女們疲憊而滿足地閉了嘴,她們看看宋師傅,像打量一件劫後餘生的珍寶,互相搭訕著告辭而去。事情便這樣草草收場。
宋師傅這時總站一邊,跟隨著她們的目光,和氣地點著頭,我知道,他實際上一句話都沒聽,從他那偶爾一閃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他在暗中打量這些女人。他得替這些女人分類,看看她們,正處在身體的哪一段時期,他得怎樣替她們裁出最細微的皺褶……
作者簡介
我盡情地盯著宋師傅的每一個動作,因為我在學習。那些等待中的女人們也同樣盡情地盯著宋師傅,不由自主地屏住氣,抑制著身體的輕微抖動。這是多麼神聖的時刻,黃金一樣熠熠發光,每個人的瞳孔都因此變得更加漆黑、神秘,像是整個空間的昏迷。
不知這傳言已有多久,根據其傳播規律,宋師傅必定是最後一個知曉。而我,也應當是知道得比較晚的吧。
好在,也算有失有得,逢上時節了,他們拎些小禮去看宋師傅,也會因為宋師傅的誇獎而由衷地高興起來。宋師傅是個吝惜言辭的人,但在父母面前,為了我,他有所讓步,他說:你家小桐,十個人裏面,一百人裏面,只怕也碰不到一個,他這雙手,真是生來就拿裁縫剪刀的,他將來,出息肯定比我大得多……這個時候,關於英姿的謠言應當還沒有出來吧,總之,父母親對著看看,抿著嘴互相笑笑。那笑里,帶著小戶人家偶爾走對一步棋時的僥倖與感恩。
父親也有些滯住了。大家都停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母親才開得了口:試一試吧,我們家小桐,跟姑娘家似的,從小就喜歡玩碎花布頭,手也靈巧,說不定……
他的表情很是篤定,似乎早已有了主張,可以扭轉乾坤。
那敲門聲仍是在響著,我翻身便下來了,撥開邊上的一扇木板。英姿,突兀地站在面前,一閃身便進來了。而這時,宋師傅的駝背老母親也點了盞燈,英姿從黑裡頭一下子進入亮處了。我注意到她胳肢窩下夾著那塊圓點點的高級布料。她的神情極不自然,卻強撐著跟我和老母親打了個招呼:……我來裁衣服。
於是,在一片無人答理的靜默中,我留了下來。父母親在出門前又說了一堆拜託和恭敬的無用之話。我留在光線略有些不足的鋪子後面,站在碎布頭之中,布料與線頭散發出我夢寐以求的氣味,這讓我激動而傷心,以至熱淚盈眶。
——是宋師傅的魅力使然,抑或是少年人本身就很容易感動和投入嗎?我真不知道。
英姿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輕聲而固執地說:我不要小桐量。我不要小桐量。
這種罕見地熱鬧,可能還得歸功於望石。
我的宋師傅,這個時候,倒顯出一種少見的氣魄來了。這天晚上,他讓我換了件新衣衫,這是宋師傅替我做的。
唉,英姿,她已經走了大半年了,我竟然還在惦念著她。真有些不可思議。美好的事情或人,在瞬間打動過某人,像閃電一樣,可能會在他身上留下終生的印記。
就在當天晚上,應當是很遲了。英姿卻一個人到鋪子里來了。
在夏季,除了綢子,紗布與棉,那時最受歡迎的面料要數的確涼了。的確涼,這個名字也好,明白而響亮。它的花色偏素凈些,淡藍的,粉色的,白暗紋的,細格格的。在女人中,一時十分風行。離東壩五里之外,有個熱鬧的集鎮,女人們會相約了去買,然後又相約了到我們這裏做衣裳。
成年後,我對自律的理解,比周圍的人好像更為苛刻,以致顯得不近人情。因為我相信,諸神之中,必定有一個主宰人間秘密的女神。世間所為,她皆了如指掌,並觀其善惡加以懲戒。她不索性命,不要錢財,她的手段只有一種:讓秘密泄露。
好了,最後我得說說我家裡父母的反應。最莫奈何的留到最後說。

——聽壁腳,是東壩由來已久的一種習慣。新婚之夜,寡婦偷人,叔嫂通姦……這等等的隱私都是男人們通過聽壁腳得來。鄉居生活,娛樂有限,趣味有限,深夜聽聽鄰里的壁腳,似乎是頗為正當的一種夜生活了。
我在一邊眼睜睜瞧著,如看天書,如見天人。我知道我今後不會再看到這樣的場景,不會再看到有人這樣使喚剪刀……油燈在我們的頭頂上搖晃著,宋師傅的身影投在架子上的成衣與半成衣上,那是些婦女的衣衫,他的影子似乎消失在她們的寬襟與細腰之中了……然後,他又矮下身去,打開那台一直用布矇著的新縫紉機,親自坐上去「的的篤篤」地踩踏起來,新機子的聲音帶著些清脆的生澀之意,一聲聲傳來,別樣的動人心魄。
宋師傅略略咳一聲,接下去慢慢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