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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夫人

周夫人

作者:王槐榮
「你說話呀,要不我替你去找人。」
周興長吁短嘆,極不舒暢地仰面干躺著。家務事他可以屈就,但這是涉及干政的事兒,利用職權的事他還沒幹過。不過,有一點他是明白的,她是為他好。
「尊重?我要的是老婆,要的是孩子她媽。」
按照人民解放軍慣例,無論部隊建制如何打亂,現場誰職務高就聽從誰指揮,王坤無權指揮周興。
……會場攪成一鍋粥。主持會議的協理員兼家屬黨支部書記老范最後甩出要「組織處理」的撒手鐧,才平息了這場爭吵。這次兩夫人對罵被家屬傳為經典,其中最著名的有兩句,一句是老於罵老遲是「剝了皮都會跳,刁滑的水鬼都能騙上岸」,另一句老遲罵老於是「馬桶上打瞌睡,上面眼睛閉著,下面屁|眼張著」,意為開後門。
遲敏奉了茶,乖巧地出去了,輕輕帶上門。她並沒走,貼著門在聽「壁角」。王司令喝了酒,臉漲得通紅,胃裡的酒精與心裏的怒氣交織在一起,沿腸胃往喉管奔突而出:
「西多,你這個辦公室主任當了有五年了吧?」
一旅副政委兼教導團政委周興,是在那場衛崗阻擊戰打得如火如荼時看到遲敏的。確切說,是用望遠鏡「望」到的。望遠鏡鏡頭的焦距正對著遲敏那白晃晃的屁股。在驚詫之餘,不知為什麼,已嘗過男女之事的周興心裏好衝動好衝動。
不久,遲敏被叫到了縱隊部。縱隊政委找她談話了,當然是關心她的終身大事。
周夫人的地位漸漸地幾乎就和周政委等同起來,不是職務是權威。於是就有人背著周政委到家裡送禮求辦事。在警備區大家都知道,王司令「禮照收,事不辦」,禮收下,就是原先好辦的事也就不辦了,糖衣吃下,炮彈奉還,久之,喜送禮的人也就偃旗息鼓了;司令部趙參謀長「禮不收,還要處理」,沒人敢送;政治部冷主任「禮照收,錢要付」,不收錢也可以,你必須接受他同值的回禮,這倒讓送禮人討了個沒趣,有強賣的味道,不過,該辦的事照辦,不能辦的決不辦。周政委是不收禮的,一句「這是什麼意思?拿回去。亂彈琴!」讓人望而卻步。周夫人收禮,第一句和周政委口吻一樣:「這是什麼意思?」後面一句就不一樣了:「下不為例啊。」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周夫人的枕邊風還是起點作用,替人辦了一些事。時間長了,周政委不知是風聞到什麼,還是有些察覺,晚上在床上多次批評了遲敏。
不管怎麼說,從某種程度上,遲敏的威信是樹起來了,她的臉就是警備區家屬大院的門面。周政委對家屬的工作很是滿意,對遲敏說:這就對了嘛。
「老周,要處分就處分我,為什麼要讓戰士代我受過?你向軍區報告嘛,我負責!警衛連那幾個兵,骨幹哩,部隊建設需要,不能處理回家,得讓人有個悔過自省的機會。毛主席都說,要給犯錯誤同志改正錯誤的機會么。」
「哎,老遲來啦,坐坐。」艾壬高聲一喊,起身來拉遲敏。
周興是在搬進紅軍巷干休所第二年冬天過世的。這天早晨,遲敏很晚不見丈夫起床,以往丈夫經常在長沙發上看電視,然後在沙發上迷糊就寢,天蒙蒙亮就會坐輪椅到門口取報紙,輪椅滑動的聲響就像起床號。當她披衣呼著「老頭子,老頭子」,卻不見老周呼嚕呼嚕的回應,有些詫異,走到沙發前,發現丈夫一動不動躺在沙發上,她用手去試他鼻息,周興睡著了,永遠睡著了,他的臉上還殘留將斷氣那一刻的絕望和恐懼。她拎起了電話:
干休所經常組織老同志外出參觀,了解改革開放的成果。這天,干休所組織去聞名中外的國際商貿城參觀,所里派了一輛大客車和一輛救護車。說好了,下午五點集中上車返回。時間到了,左等右等不見遲敏,所長考慮老同志們年事已高,不宜久等,帶隊乘大客車先走了,把救護車留下等遲敏。
艾壬瞧見遲敏,對於阿金擠眼睛。
當夜,這夥人再次向軍械倉庫發起了衝擊,很快衝垮了守衛戰士組成的人牆。突然,彭連長帶著大批埋伏的徒手軍人出現了,大鐵門「哐當」一聲被關上,斜刺殺出來一排排荷槍的軍人,把倉庫圍得水泄不通。大門正中很快豎起了一塊「軍事禁區」的木牌牌。還沒衝進去的人,一瞧動真傢伙了,立馬沒了造反派脾氣,退了,可被圍在裏面那撥子人就慘了。這些戰士前幾次挨了打肚裏有了氣,又是學擒拿格鬥的,一身功夫加憋氣,推揉中出手特重,讓那些人個個齜牙咧嘴的。
「第一夫人」地位無形確立,佔了上風的遲敏心理上得到一定的滿足。不知是膩煩了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是喜新厭舊心理作祟,還是有更高的追求,她到地方上工作去了。
家屬們在一塊兒扎堆聊天,她們一說起「想當年」,遲敏就沒了談資,拉不上話,顯得孤立沮喪。她改變了策略,盡量把話題往音樂、舞蹈、藝術上引,說得於阿金一撥人一愣一愣的。活該,誰讓她們沒文化!她要把于阿金比下去。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慢慢地周夫人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活動圈子。

……周西多那會兒,對媽媽禁止她與王家孩子玩耍大惑不解。過去,她們一家到王伯伯家玩耍,老於阿姨見了她,准憐愛地一把將她攬在懷裡,一迭聲「小心肝喲」「我的小媳婦大娘」叫個不停。吃飯前,在廚房裡對周西多說,去把那個雞腿吃掉,省得都給他們吃了。說不上什麼時候開始,兩家不來往了。後來西多發現媽媽每每見她們和王家孩子「和堆」,回到家就遭訓斥。本來她僅理解為姐姐們說的「男女有別」,後來才明白箇中原因。她和進進哥哥的關係一直處在不尷不尬之中。
遲敏那段日子,白天工作,晚上伺候周興。遲敏在外人和女兒們面前扮演竭盡婦道的角色,早晨傍晚推著輪椅讓老周出去散心,不時用手絹悉心替他擦去口中流下的涎水……從而獲得精心服侍的輿論讚譽。在家中,周興注視著電視里生動鮮活的畫面時,常常沉浸在感傷之中,忽地,幾滴渾濁的老淚落在沙發上、地板上。周興也有高興的時候,當他的女兒女婿帶著外孫女們來玩,給他帶來一些往日喜好的食品,他的臉上往往抽搐著,浮現出一絲似哭的笑顏。似乎是母女們覺得周興苟延殘喘活著很有必要,活著就是價值,至少還可以領到周興不菲的薪水,還有尚存的餘威可資利用。
雖然不是戰爭環境,周政委那撥人還沿襲過去的習慣,在他們眼裡部隊就是家,家就是部隊,喜歡在家裡辦公。下班后,家中客廳里時常有同僚來交談,上級來看望,下級來請示,周夫人熱情地泡茶讓座,然後坐在一側沙發上,一邊做「女紅」,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來人也不迴避她,總不能讓她坐到卧室里去,那就生分了,怠慢夫人就是冒犯首長。漸漸地她從談話中,從周政委帶回家的文件資料順手翻閱中,對丈夫單位的事也了解個八九不離十,交談時也插幾句話。後來,就不止這些了,周興讓她處理信件、代他圈閱文件、代他接聽電話和傳話……儼然成了不在編的秘書。漸漸人家就把她的意思當成是周興政委的意思來理解。隨便了也就習慣了,習慣了也就成自然了。
「聽說是老紅軍韋奶奶幫忙,找了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就是早先在警備區當過幹部部部長的戚叔叔。」
尊貴的周夫人遲敏,從此的確少了點傲氣,同時,對於阿金從心底里多了幾分敬意。
周興又拿林彪說事了。王坤最膩歪周興最近動不動就搬出林彪當救援。對周興越級搭上林彪,他認為對這個老搭檔不能與過去等同看待了。話不投機半句多,王坤起身了,「老周,這幾個兵就不作退伍處理吧。」
「剛到。」
旅長聽出話里的牢騷,放下電話,咕噥了一句:「老王情緒不小哩,哼,打阻擊,壓力也不輕嘛。」
王躍進掉頭一溜煙跑了。
「王團長,我們有我們的任務,部隊不能留在這兒。」
「是嘛,全國解放了,不要我們女兵啦,一紙命令全部複員,過河拆橋!」有人憤憤不平地說。提起這個,這些曾經出生入死的女兵,來情緒了,眼裡閃動著一樣的神色,唏噓不已。也許氣氛太壓抑了,于阿金用手指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轉移了話題:「當女人難,當女兵更不容易。咱們有今天,都是前方拚命得來,不像有的人,靠一張漂亮的臉蛋,在文工團蹦蹦跳跳,嫁了個大幹部,老公拚命換來的東西,她一結婚都得到了。只上過一次戰場,還有臉老講,我耳朵都聽出繭來了……」
遲敏出生在浙江諸暨楓橋鎮的一個民間藝人家庭。家庭氛圍的熏染,造就了她的藝術細胞,經父母親多年雕鑿,能歌善舞,並會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身上飄逸著藝術氣質和文學天賦。抗日戰爭勝利后不久,活動在東海的新四軍金蕭支隊奉命北撤山東,她初中沒畢業穿著藍褂黑裙就投了軍。部隊改編后,她在王坤的第九團當文書兼文化教員,因寫得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幾份《戰鬥總結》立馬引起縱隊的重視。前不久,一旅在縱隊率先成立文工團,她成了文工團員。文工團成員都是從北撤部隊抽調來的文化人。
借拖車前大燈的光,瞧架勢他們是趕來服務的。
「一江大些歸他,山島我自己帶。」
……周家的大門「篤篤」地輕叩著,啟開一條縫,伸進王躍進的小腦袋,怯生生地問開門的周西多:
「對,不搞告別儀式,喪事從簡,你們只要來一部車就行。」
「我不管。」
機會來了。她趁周政委去軍區開會的空子,去地方一個工人業餘大學報名參加了考試。不料,通知書到的那天周政委正在家,接過警衛員送來的《錄取通知書》,皺著眉頭幾下撕碎,揉成一團丟進了廢紙簍。俟遲敏聞訊來取,晚矣。
「西多,也該挪動一下了。樹挪死,人挪活。」
當然平衡對她來說是不滿足的,她要與警備區最高政治領導周政委夫人的身份相匹配,她要取得更高的籌碼。
「嗯。」
部隊從江南北撤到山東,當地老百姓不了解江南江北生活習俗的差別,對這支長期戰鬥在敵人腹心地區的部隊很有些誤會,稱這支部隊為「三奇兵」:說話像鳥啼,嘰哩嘩啦,一句話也聽不懂;個個留長發,好像一批學生兵;不少人鋪蓋五顏六色,有人還穿綢緞衣衫,好像一批少爺兵。但這支部隊的戰士腦子很好使,很快就學會幾句山東話,加上手勢比劃,互相交流。你們怎麼穿地主才穿的綢衣啊?頭上頭髮這麼長?我們那裡窮人富人都是穿綢衣,蓋綢被,這並不一定是地主啊;我們那裡都習慣留個小分頭,也不是腐化墮落啊。地方幹部解釋:他們那裡是出絲綢的魚米之鄉,比我們這裏富裕。這些誤解容易解決,可肚子問題難辦——大夥都對飲食不習慣。遲敏端著飯碗,衝著面對大蔥煎餅愁眉苦臉的許指導員問:「你在動員時說,山東多麼好,大蔥煎餅有豐富的維他命,那你怎麼不吃?」
很多年以後,周興後來的搭檔王坤每回講到這場遭遇,總是開玩笑說,要是我當時知道你老周喜歡我們團部文書遲敏,我就把她給你了,換你那個二營。
「改變不好吧?老王,你怎麼連這點政治敏感都沒有?」
腦子活絡的指導員馬上心領神會,接茬兒道:
周興表面上吃涼不管酸,實則是一根頭髮破八瓣——細得厲害的人,當然知道遲敏是不會讓周豫染指這個家,不然就不會讓其住招待所了。他把問號還給了她:「依你看,怎麼辦?」
「情況緊急,現在我只好使用所有到達這個戰區的部隊。」

「有什麼辦法,咱們區委書記出身寒門,生怕咱們幹部子女上去,對他構成威脅,心理灰暗,防著咱哩。」
駕駛員話音未落,車滋溜躥了出去,騰起一股排氣的尾煙。
一個後生出現在遲敏視野里,有些面熟,單眼皮、小眼睛,那眼神,那臉盤,還有那厚嘴唇,簡直和周興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問,他說他叫周豫。遲敏身子晃了晃,什麼都明白了,臉上雖堆著慈祥,卻失去了生動。她對蹲在地上的後生說了一聲:「跟我走。」一些首長處長參謀幹事這時正進進出出,家醜不可外揚嘛。在去招待所的路上,她毫不費力地從後生口裡了解到連丈夫還不知道的原委。這時,遲敏才曉得,周政委藉著小城鎮居民的狡猾和僥倖,沒有向組織和任何人提及自己曾有妻室。參加八路軍之前,讀過私塾的他知曉抗日救國的道理,輾轉去延安。途中盤纏殆盡,又餓又累昏倒在河南的一個小村莊,是一對包姓父女救了他。為酬謝報恩,他與包氏女子結為夫婦,婚後一個月,八路軍隊伍路過村裡,他就跟上走了。這是一九三八年的事。後來,她從周興解釋中知道,一九四一年「皖南事變」后,周興隨支援新四軍的八路軍支隊南下,路過該小村莊已是連長了,因軍情緊急,行色匆匆,只打聽到包姓父女出去乞討流浪了。他一直認為和那時候外出流浪的人們一樣,他們父女早客死他鄉了,就沒去找尋過。至於包氏女子懷上他的孩子,更一無所知。眼下,周興正在軍事學院學習,倒是避免了唐突會面的難堪,可遲敏只有直面應對了。這後生的姥爺解放前去世了,他娘是從村裡報紙上刊登的照片認出了周興,讓他拿著周興照片的剪報來尋父的。遲敏到了招待所,一句「周政委老家來的人」安頓下了後生,再三囑咐後生不要對任何人講他是周興的兒子,然後氣咻咻地回到了家。
回到干休所,遲敏找到所長,發了一通火。所長奉上五百塊錢,一個勁兒作自我批評。一是遲敏給干休所省了修理服務費,二是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只要你說得對,我們就改正。
「你媽媽在家嗎?」
「我家那個,挺進東北,他們旋風部隊要輕裝,丟下女人、孩子和重武器,哼,嫌女人孩子累贅,還找女人結婚生娃子幹什麼?」政治部亓副主任的老婆說。
「我是人,有人格,應該有自己的追求。虧你還是政委,滿腦子封建意識,尊重婦女你懂么?你在外面做報告是怎麼講的……」遲敏才不管進退兩難的警衛員在場,訓斥起周政委。在她眼裡,周政委在外人眼裡是首長,在家她是首長,他是她老公。
遲敏當上家屬委員會主任后,很快就做出了幾件穩定部隊的掙臉事兒。
「幾點來的?」
……被稱為「小北戴河」的海灘上,碧波、松濤。這正是地位相當的家庭互相交際的季節。大院的孩子聚在一塊兒,年齡大的跟隨父母下海游泳;稍小的,男孩子們拿一根棍子夾在兩腿間當馬騎,比賽馬,女孩子則聚一塊兒玩「跳房」遊戲;再小些的男女孩子玩「過家家」,當起「爸媽」,「兒女」自然是洋娃娃。王躍進和周西多怎麼知道雙方大人的間隙,玩得正帶勁,王躍進學醫生的樣子,掀開周西多的衣襟,用柳條做的「聽診器」探胸傾聽,被路過的遲敏瞧見了,大怒,一把奪去了「聽診器」丟進海里。
周政委在家的地位每況愈下,本來周政委早出晚歸,和孩子們交流就少,孩子們對他敬而遠之。現在孩子們知道了他過去的舊事,私下裡都看不起父親,認為他討過兩個老婆,不光彩,使他為父的威信大打折扣。女兒們為維護嫡傳地位與母親心連心,弄得他很有些孤家寡人的味道。周政委主動向軍區黨委坦白了這樁「向組織隱瞞的歷史問題」。很快,補辦離婚的報告批下來了,同時也讓他背了個記過處分。這個處分,還是遲敏上上下下為他奔波,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為他開脫才得來的,把原本預備降職或降級的處分給斡旋掉了。挨處分后好一陣子,周政委覺得灰溜溜的,其實是他自己的感覺。宣布處分決定只局限在少數黨委成員小範圍內,況且是機密,不得外傳,維護政委的威信。知情人並不以為然,處分,過去戰爭年代中誰沒經歷過?從團長降到排長,甚至降至馬夫,上上下下常有的事。
作者簡介
「李政委,夫妻間有話好好說,你怎麼能動手打老婆?深更半夜的,這影響多不好。」遲敏說。她要藉機拉攏李夫人九九藏書
「姓名?」
「……周興同志是執行者,不屬於犯路線錯誤……經軍區黨委研究決定,周興同志擔任警備區顧問組組長,列席黨委會議……」公副部長用很公事的口吻宣讀完決定。
這天,幾位團首長在路邊蹲在一起開小會,討論如何處置一名班長擅自決定到老百姓桑園摘桑果充饑的問題。周興主張嚴厲制裁以鞏固部隊,團長不同意,說是為了全國老百姓的利益,犧牲少數老百姓利益是出於無奈。爭執中,恰巧縱隊首長路過。縱隊首長才不聽他們爭執,說:「這是幸福追擊!長征時他們前堵后追我們,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老子堵追他們啦!給我追!」

「這有什麼?鄧小平還保留黨籍么,毛主席還會要修正主義的黨員?再說,我們三野的陳軍長靠邊了,你家老周和我們家老頭是不是也該靠邊?株連總不對嘛。」于阿金文化不高,說話卻滴水不漏。
遲敏是打計程車回到紅軍巷干休所的,當然少不了大發雷霆。所長和政委親自將她的大包小包拎到家,不住地檢討,承諾嚴肅處理,並召開一次干休所工作人員大會,告誡大家提高服務意識。
有一天,孩子的姑姑來看望周政委。周政委上班去了,孩子們都上學去了,家裡沒有耳朵,姑嫂無所顧忌地說起私房話,說著說著說到了周姑丈夫的風流事兒。
遲敏在為入黨的事暗暗焦急的同時,周興也在為她的進步費思量哩。
「我們是高速公路警察叫我們來的。」瘦子為了證實,操起了手機,嘀嗒嘀嗒摁起按鍵。
「嗯,我、鄭團長……」許指導員扳起手指頭,「四個黨員吧。」
桌上放著半瓶紅葡萄酒,半碟水煮花生,于阿金顯然在喝酒。
柳老師不久被下放到農村學校。方芬從此再也不敢牽累別人了。
對遲敏這個家屬委員主任也有人不買賬的,那自然是于阿金圈子內的人。
瞧遲敏任性,周興心裏透亮又無可奈何,只好一把攬住遲敏的脖頸,說:「睡覺。」
周興聽了哈哈大笑:
王坤家住進了干休所,兩家又成了鄰居。都是警備區的老人,過去的恩恩怨怨也淡了,兩家關係的修合有了新的契機。隨著時間推移,干休所的老娘們兒彼此已經形成了固定的群落,遲敏雖然也有些親近的人,但對王司令一家她還是心存內疚,可又一直難於啟齒,她放不下架子。在干休所,她們總會碰面,起初都小心迴避,或視而不見,或掉頭不視,都怕尷尬。即使遇到了,「嗯」的一聲算是招呼,立即走開。遲敏想找一個機會向于阿金示好,可羞於先開口,每每總是望著于阿金遠去的背影,發出久久的嘆息。
這天遲敏閑來無事朝于阿金家裡走去。她到來之前,于阿金正和賀敬齋副參謀長的夫人艾壬等一干人在「開無軌電車」。這些首長夫人都打過仗,湊在一起無非講想當年、講部隊、講打仗、講男人女人的事,不時也犯當面不說背後亂說的「自由主義」,不遮掩。這不,又聊上了。
「老周啊,再這麼胡鬧下去,以後喝西北風啊……」王坤說。他在生產辦公室,接觸到工廠停產、商店關門的事兒多了,很是擔憂。王坤漲紅脖子說話像機關槍連射。在王坤敘述過程中,周興一直笑吟吟地看著他唾沫四濺的樣子,他墨鏡后的笑是複雜的,鏡片下嘴角上露出的笑更讓人不可捉摸。
會後,協理員氣呼呼地向周興作了彙報,表示要採取組織措施,杜絕家屬不團結現象。周政委聽了彙報,不以為然地說:「有不同意見很正常嘛,從積極意義上說,是黨內製衡,有利於發揚民主,利於黨內健康與活力,互相監督。只是要講規矩,要合法,動口不動手就行。老娘們兒鬧意氣,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王司令還是戰爭年代那直白脾氣。進屋兀自拉過一張靠背椅,像騎馬似的反身坐下,雙手伏在椅背上(他肚子發福這樣坐舒服),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坐在沙發上的周政委一瞧他的神情,心裏不免也有些發怵。
老朱銜命而去。
早些年,王坤家鄉移山造田興建水庫,公社想買一輛汽車,可是沒有錢,想請王司令員想想辦法。剛巧王坤去軍區開會,接待鄉親的于阿金為難了,「我們哪來那麼多錢買汽車?就是全家不吃不喝,三十年也出不了這筆錢。部隊的車是保障打仗用的,又不能送給你們。借老王十個膽,也不敢。」正在王家串門的張嬸插話:「我知道後勤部有一些報廢車,戰備用不上,閑在那裡日晒雨淋也是爛掉,是否找一輛給家鄉應急?」在張嬸陪伴下於阿金去找張嬸丈夫張部長。結果找到一輛報廢的「解放牌」,大廂板是斷的,輪子癟了,只有發動機勉強可以發動。修理連東拼西湊,修發動機,更換輪胎,讓老家人把破車開了回去。王坤開會回來後知道了大發雷霆,帽檐一壓,叫來張部長訓斥開了:「應該的?為老區辦好事?說得好聽,還不是沖我這個司令員來的!娘賣×的,那些沒出司令員的地方的老百姓怎麼辦?那不是干吃虧!以後,我們家那個老娘們兒再打我的招牌來辦事,你給我頂回去。哼,你的原則性到哪兒去了!」于阿金自然少不了挨王坤一頓訓斥。
于阿金一聽,略一遲疑:「男兵好辦,女兵……」她瞧了一眼遲敏,瞧她樣子,不答應下來,今天蓋公章的事要泡湯,就應諾了。
這時一輛高速公路警車閃爍著紅藍相間的警燈急馳而來,行至救護車邊逐漸減速,從窗口探出一個腦袋,先是用手電筒照了一下救護車的牌照,旋又照了一下王軍醫頭上的大檐帽,加速走了。
「不行,離一次婚就等於毀了一次人生。你們那兩個兒子一江和山島怎麼辦?」
讓王坤這個主力團打阻擊,旅長顯然有他的考慮,在主攻部隊攻佔敵人第二道防守陣地時,曾打電話給王坤:
遲敏沒有回答。至此,她頓悟到自己家已被別人棄之如秋扇了。
接下來,家屬們從維護部隊形象、遵守傳統道德等方面對方芬進行集體幫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法律規定,組織紀律,守婦道、做賢妻的傳統理念,等等等等。
遲敏轉身就走,她有一種自取其辱的感覺。
可她想錯了,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
兩人練上了「對口詞」。
遲敏當然也不例外,但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卻想著別的心事。這些年來在干休所的一幕幕往事都湧上了心頭。想著想著,她暗暗責備自己:嗨,我還爭個啥呀,什麼第一夫人,那些犧牲了的戰友,有的至今連屍骨都不知埋在哪兒,他們有的連姓名都沒有,圖個啥呦。傷心的淚,愧疚的淚,一股腦兒往下流。
住進紅軍巷干休所伊始,遲敏仍然保持著首長夫人的良好感覺,就像周興在位時她支使秘書和警衛員一樣,讓干休所幹部、戰士替她家院子里拔草種花、拿葯換煤氣、干雜務,甚至用車接送外孫上幼兒園。雙方也沒感到什麼不妥。她認為周政委餘溫尚在,干休所就應為首長服務,文件上不是說了,對退下來的老同志生活上的照顧應比在位時要更好,所以她心安理得。干休所初建,一切都在摸索中,工作人員都是剛從部隊調來的,還沿襲部隊老習慣,首長還是首長。部隊講究資歷,對德高望重的老革命有天然的敬畏,即使對周夫人有些想法,也沒辦法,況且,周政委重病在身,照顧周夫人就是照顧首長,替她干雜務,讓她騰出手照顧周政委,也是為首長服務。
「你喝酒,就這點菜?」遲敏無話找話說。
「想吃熱乎?跑到前頭就有得吃!」縱隊首長一眨眼,團首長們心領神會。
第二天下午,所長和政委來遲敏家,敬了禮后,說:「遲奶奶,按您要求,我們讓駕駛員同志在會上向您當面道歉,請您去一趟。」
「不行,我不同意,你哥肯定也不會同意。」
「你、你不尊重我!」遲敏在地上拼湊《錄取通知書》的碎片,急赤白臉抗議。
周政委和王司令從軍政大學共事以來,關係一向很好,兩家人關係也不錯,後來漸次有些不對勁了。王司令已習慣了在戰爭環境一切由軍事首長說了算。進入和平建軍時期,各種《條例》出台,正規化了,他還常常越權,周政委心裏就不太舒坦,開始還隱忍著,後來就不寬容了,影響了他政治首長威信哩。於是,有了摩擦。戰爭年代,部隊里批評與自我批評開展得很正常,生活檢討會上,拍桌子爭論,面紅耳赤互不相讓是家常便飯。爭論中,這方煙吸完了,把煙盒一揉癟,就到爭論對方的衣兜里掏香煙,階級兄弟嘛。會上爭論,會後工作依舊互相配合。和平環境畢竟不像戰爭年代,行軍打仗軍政首長腦殼碰腦殼,宿營居一室,互相嗅著對方的臭腳丫睡覺,有什麼芥蒂都解決在萌芽中。而今,上班各有各的辦公室,假模假勢端點領導架勢,下班各回各的家。感情交流少了,自然隔閡了。好在有組織紀律壓著,嫌隙也沒擴大。但聰明的遲敏還是憑女人的細心看出了其中什麼隱情,表面上雙方禮貌周到,卻隱隱保持著一點距離。周政委除了在家處理事務讓周夫人「旁聽」,晚上睡覺也和遲敏偶爾說說單位的事,聽取些「參謀」意見,但對他與王司令的關係是諱莫如深,從不議論。這讓周夫人很是訕訕。
上世紀六十年代,買布是要用布票的。一次地委在風景區召開常委會,周政委是地委常委,參加會議順便帶上了夫人和孩子。會議期間,一位姓商的副專員見周政委家老二周米發的褲子短了一大截,裸|露出的小腿足有二寸多,副專員直皺眉頭,大筆一揮,讓專區商業局批了一丈五尺布票給周家。遲敏再三囑咐,這件事不要讓政委知道。她回來后買了幾寸新布,為周米發接了一截新褲腿。這事不知怎麼讓于阿金知道了,在會上抖落出來。

挨了批評和做了自我批評的周興,心裏畢竟不痛快,老婆讓他難堪了。這天晚上在床上,他把黨委的決議告訴了遲敏,要求她迴避公務。遲敏一聽是王司令帶頭髮難,把氣撒在王司令身上了,「那天他來我們家訓你就像訓小兵,你好孬也是個和他平起平坐的政委,他九級,你也九級,哼!憑什麼?」周興咆哮了,「奶奶的,你這個剋星,讓老子受夠了窩囊氣。你聽不聽?奶奶的,這日子沒法過啦,我們離婚!」說著,他竟潸然淚下。遲敏用嘴唇舔著丈夫的淚,用女性特有方式撫慰丈夫,她火熱的嘴唇、柔軟的肉體立刻軟化了周興:「我依你嘛。」於是,兩人都變成具有巨大吸引力的風洞,吸在一起了。就在這天晚上,周興把那件隱忍了很多年的為衛崗阻擊戰挨處分的事兒,告訴了遲敏。周興的敘述,把遲敏帶進周興的內心世界。從那以後,遲敏也有些收斂。
方芬屈就了,如果不從,她一個弱女子面臨的:先是局部老娘們兒的討伐,隨即便是立體全方位的進攻,她招架不住。
遲敏繼續踩著縫紉機,不時抬腕看表。她像一隻潛伏的獅子,計算著出動的最佳時間。
「對不起,老子今天還真不伺候你呢!」
「不是說好了,辦個離婚手續。」周興有些不耐煩地說。確認自己的嫡正地位后,她再一次推開周興伸過來那隻手,動作堅決。周興有了挫折感,嘆了一口氣,翻了個身,背靠背持續了一會兒。遲敏的僵持只是形式,不是目的,她發話了:「那以後每個月你的工資由我領行不?每個月給你二十塊零花錢。」她想好了,必須卡住他的俸祿,在經濟上斷了那母子的念想,進而鞏固自己的地位。見事情有了轉機,周政委伸出一隻手挽住了她的脖頸。
接了電話的周政委連夜往家趕,半夜才到。一進門遲敏就撲上去揪住他的領口,要他解釋。周政委只有以沉默應對。遲敏號啕大哭,驚動了隔壁屋內的女兒們,一股腦撲在母親懷中,加入了哭鬧的大合唱。沉默的周政委終於惱羞成怒:「奶奶的,都給我滾!」他掄起巴掌,衝著女兒們吼。果然,他舉起的手掌,像休止符,她們不再敢哭,悻悻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間。周政委余怒未消,朝在一邊啜泣的遲敏吼了一聲:「離婚!」摔門而去。
「人家王司令家的小四子從部隊轉業是副團,現在是副市長了。西多轉業是正營,除了享受待遇,行政上連個科級也不是。」
「王司令,你們夫婦好些年沒來我們家了吧?喝茶。」遲敏麻利地給王司令奉上茶杯,又給置在周政委面前茶几上的茶杯里續上水。放下熱水瓶后,習慣地坐在一側的單人沙發上,順手拿起毛線織了起來。
敵人蜂擁而上,前排像割草一樣倒下,後排又冒上來,敵人的軍官敢死隊端著卡賓槍往上沖,沖不動了,推著屍體一點點朝前拱。敵人黃褐色船形帽、綠色的鋼盔緩緩蠕動著……我軍那挺吐著火舌的馬克辛重機槍冷卻水用光了,槍管通紅,副機槍手向槍管撒尿。槍管猶如淬火的鐵器,「滋啦滋啦」吞噬著尿液,騰起一陣煙霧。在場的女同志也顧不上難為情了,輪番把尿撒在鋼盔里,給機槍當冷卻水用……也許正是遲敏羞怯地解褲子的動作,吸引瞭望遠鏡里周興的目光。
遲敏說得不錯。當時旅文工團的快板像濃濃的咖啡,提神、解乏、鼓勁。
「扣的是配件費,戰士拿的津貼費等於工資,也付了嗎?津貼費是公家的,還不是揩公家的油!」遲敏咄咄逼人。
冷靜后的雙方,壓低聲音在房間嘀咕了很久后才上床。小別勝新婚,周興有了求歡的要求。她禮貌又冷漠地推開那隻挑釁的手:「周豫他娘你怎麼辦?」
「敵疲勞、我疲勞,狹路相逢勇者勝……」
周興當然由分工的譚政委教育批評了。為此,周興背了個黨內嚴重警告處分。這是周興心中的塊壘,一直深藏不露。王坤受降職處分,不到半個月,就官複原職。部隊正值用將之時,王坤是猛將,「你要哪個山頭,就給你拿下哪個山頭」,怎麼會擱置不用?可周興不這麼認為,他怪葉司令袒護王坤,對九團偏心,因為它的前身是紅軍閩西獨立團,是縱隊的「根」,是葉司令的老底子。但給他的處分是實實在在的,以致建國后,影響到他的提拔任用。因此也就有了後面他們做搭檔見面時的尷尬和難堪,這是后話。
遲敏又犯脾氣了:「不去,今天老娘不想見他!」
會場一陣忙亂。
遲敏和于阿金同車去了南京。當年颯爽英姿的女軍人,而今多數是一片白花花的頭髮和溝壑縱橫的臉,但也有年輕一點的,佔了很小一半。大家感慨萬分,說及當年的女生大隊,涉及的著名人物太多了,這些女生的丈夫都曾是軍隊的高級將領,離任的、現任的都有,但大多數作古了。如今大夥都退下來了,都多愁善感。多年不見了,一聚會話匣子一打開熱鬧得就像個集市,七嘴八舌的說說現今,談談舊事。老人們總愛回憶,這是定律。說著說著就扯起了「想當年」……這些老女兵即使自己經歷戰爭少些,但從丈夫嘴裏可沒少聽見。談起那些血雨腥風的戰鬥日子,自然會說起那些犧牲了的戰友以及逝去的丈夫。結果,幾乎人人都淚流滿面,有的甚至痛哭流涕泣不成聲,把個聚會搞得像個追悼會。
「遲阿姨呀,周西多同志表現不錯,區里也準備提她當副局長,你也知道,周西多單位里已有三個副局長,現職數都已超編了。」
周政委在減輕處分這件事上對妻子充滿感激。
「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遲敏搶白。扭身,頭昂昂走了。
遲敏這一哭,周興這隻沉默的羔羊咆哮了:「奶奶的,老子受夠了一輩子的窩囊氣,你嘮叨個有完沒完!離婚!」說著,他竟號啕大哭,年屆六旬的漢子,哭得像受委屈的孩子。
這年頭,今天還是「走資派」,明天就成「三結合」(老、中、青)中的革命老幹部,屢見不鮮了。再說,那年商專員還特批給自己布票,順水推舟給他辦了,況且許副主任女兒當兵的事也可以捎上,遲敏想。她才不會花錢買鞭炮給別人放。
「你給我去盯牢。」
「葉司令,我還是降職當營長吧。」王坤屍從了,他就怕這個。
「嫂子,我,我想離……婚。」周姑淚涕漣漣。
九_九_藏_書糟糕的是換輪胎的千斤頂不靈光,也許是長久不用了,駕駛員吭哧吭哧拚命搗鼓著。
「有什麼不妥當?」遲敏一側身,把脊背朝著周政委。
「林副主席說,文化大革命損失最小、最小、最小,而得到的成績最大、最大、最大。嘿嘿……」周興打著哈哈說。
於是,周興遲敏給王坤準備的「現行材料」中又多了窩藏、破壞、張目的條文,還有王坤的這份檢查,可王坤卻一無所知。然而,這些材料還沒積累到足夠的分量,便擱置了。
「王坤,你長能耐了,你給我下去當副團長。」王坤的腳剛進門檻,葉司令就這麼一句。葉司令直擊王坤的軟肋。王坤一路從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團長直升,他寧當雞頭,不當鳳尾,從來不當副職。
遲敏不知是爭強好勝的脾性使然,還是對於阿金原諒了她心存感激,攬下了解決交通工具的活兒。誰知,問題來了。健在的首長離休后,仍有專車待遇,對於已去世首長的遺孀用車,干休所規定是比照首長生前級別待遇,對半發給油票,按用車公里實收油票。當遲敏興沖沖地拿著派車單去找管理員卻碰了個壁,她所拿去的油票跑省城連單程公里數都不夠,要跑南京油票起碼再加五倍。她上哪兒去弄?她依然故我,和管理員幹了一仗。管理員堅持按規定,不能破例,不然以後遺孀(會越來越多)都這樣,還怎麼管理?到哪兒去開支?所長、政委自然裝聾作啞避之不及。這會兒,遲敏沒有賭氣說自己掏錢買汽油。遲敏是極要面子的人,她不能在於阿金面前丟份子,她找到了文化局,她是單位離休老同志,難得找單位要車,局裡派了車。
又累又餓又渴又困,部隊牢騷怪話也多了,甚至個別違反群眾紀律的事也發生了。
周興嘴唇在哆嗦,臉上的壽斑也在顫抖,猛地站起,振臂高呼:「共產黨英明!共產黨萬歲!」忽然身一歪癱在椅子上,口歪嘴斜。
「這不妥當吧?」
「除了眼熱別人的丈夫比自己丈夫有出息,還有什麼?」
周興出身小城鎮貧民家庭,在部隊長期洗禮教育下,狡猾和卑瑣的習氣被磨掉了不少,而殘存的部分在嚴格的紀律約束下卻隱藏得更深了,是一種無奈的必須,一種對個性的抵抗,一種無可選擇的存在方式,他必須用紀律和意志關閉心扉。眼下,在大亂的特定氣候下,這些習氣又冒了出來。而遲敏纖細敏感易衝動的藝術型氣質和婦人之見又起了推動作用。性格相近,使他們夫婦在矛盾、磨合中安然,也帶來一個人衝動時另一個人不能用理智來給予抑制,最終造成悲劇就不可避免。
「你瞧,他父親是原二野十二軍轉業的,與第二號走資派關係不錯。」
遲敏買不到後悔葯啊!
電話是門衛打來的,遲敏聽了電話臉色慘白,顫抖著撂下話筒,撇下周姑,兀自朝大門外奔。
周興正面接觸遲敏是在一旅文工團。那時,遲敏在旅文工團許指導員土坯屋裡,正嘟著嘴發牢騷。
此時,周興的心情好了,已從方才的不愉快中解脫出來。他放下望遠鏡,望著自己的部隊增援上去。但望遠鏡中,遲敏纖毫畢露的模樣,連眉宇間那顆紅痣都嵌進了周興腦里。

這下輪到于阿金以攻為守了,辯解說:「修理費是從我家老頭工資里扣的。」
王坤還是老脾氣,不像周興進入和平環境當領導,學會了怎樣搪塞,憤怒時照樣眉開眼笑,開心時裝憂心忡忡,見什麼人怎麼說話,讓人摸不清是哪一套。王坤怒容滿面,不遮不擋直奔主題:
七天七夜急行軍,部隊乾糧、生米吃光了。駐地早讓江防國軍撈空了,過往部隊實在太多,沿途籌不到糧食。途中,北方戰士見江南老百姓牆上貼、地上曬的干牛糞餅,以為是喂牛馬的麩餅,實在餓極了,抓起邊吃邊跑。北方戰士說,那是什麼麩餅呀?味道不錯呀!南方戰士忍不住笑:哪是麩餅!是干牛糞,烤火用的。幸好,牛屎沒毒,吃點沒關係。
這件事,周興確實不知情,但他也膩煩遲敏插手部隊的事務,使他在部隊的威信下降。此後,一連幾天沒有理遲敏。
周興正在原地委書記的辦公室和遲敏談話,辦公桌上整齊地疊著各縣的請示電文和造反派的小報,還放著一疊軍管會空白信箋。如今,他們夫婦可是春風得意,周興已與林彪辦公室要員牽上了線,可以直接得到林副統帥指示。周夫人早就回了文化局,幾位局長都成了「走資派」靠邊站了,她壓根兒沒在單位上過班,群眾對她說不上有什麼意見,她又是軍管會主任的老婆,當然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上的人,理所當然地當上了縣革委會政工組組長。她正和周興談組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革命樣板戲的事兒。
拖車閃著黃燈,沒拉警笛,悻悻而去。
多年以後遲敏才從於阿金口裡知道,為寫檢查,王坤找秘書說,你幫我寫個檢討吧,我自己下不了手,只要過關,怎麼寫都可以。果然在黨委會上過了關。過後王坤冷冷地對秘書說,還是你有辦法,讓我過關了。可又責備說,你怎麼把我上綱上線得這麼高?不就這點破事。秘書反詰,不是你說怎麼寫都可以,只要能過關。實事求是寫能過關嗎?王坤無語。

王槐榮,男,福建長汀縣人,畢業於浙江省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漢語言文學專業。1980年開始文學創作。已發表小說二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旋轉的年輪》、《江南靈草》,中短篇小說集《紅軍巷的老兵們》等。現在浙江省金華市文聯任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周興終於停止了哭泣,長吁了一口氣:「遲敏,對王司令夫婦,我們是不是太過分了?想起來挺那個的。」
多年以後,遲敏回憶火線的宣傳鼓動,對女兒們講,那時候,我們演一場《白毛女》下來,就讓俘虜抽抽咽咽的,人還沒成「解放戰士」,那顆心已經是共產黨的了。有的解放戰士參軍不到三天就成了戰鬥英雄。你們可別小看宣傳鼓動,為配合部隊連續作戰,我們文工團常「急就章」,臨時編快板詞,都是本部隊官兵英勇殺敵的人和事,讓官兵聽到自己、戰友和老鄉的戰鬥故事,又高興又激動,很鼓舞士氣。
遲敏確認王坤走遠了才出來,反手掩上門,數落開了:「你也夠窩囊的,你是軍管會主任,他憑什麼命令你?你是黨委書記,黨指揮槍哩……」這時的周興已不能忍受王坤的這種作風了,又受了遲敏的挑撥,便惡向膽邊生,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讓他受點衝擊也好。」此時,他與王坤的關係已到親不親路線分的地步上了,遲敏當然心領神會。
「你急什麼急?!」遲敏很不高興地說。
這天,蔡書記在會議室開會,聽秘書介紹了她的身份,抽身出來很恭敬地把她讓進了辦公室,細心地聽她敘述來由后說:
在家屬委員會組織下,大院的家屬經常幫直屬部隊指戰員洗被子被單襪子,補破衣衫。那天,遲敏正組織家屬各自搬來家中的縫紉機,在機關俱樂部為直屬部隊的戰士修補軍裝,政治部宣傳處長的妻子老朱匆匆來了,向周夫人耳語了幾句。她是周夫人派去盯梢的眼線。
……在慶祝建國十五周年的晚會上,舞台上一排排小海軍合唱團員系著紅領巾,身子隨音樂旋律輕輕地左右搖擺,王躍進和周西多擔任男女聲領唱:「美麗的田野,開滿了鮮花……」觀眾席里發出感嘆:真是一對金童玉女!
「弔兒郎當的,出車連輪胎也不檢查,幹什麼吃的,高速公路上換輪胎多危險……」又飢又渴的遲敏窩了一肚子的火,揉著前額,罵罵咧咧地數落。
遲敏說起了軍大同學會的事,誰知于阿金比她還迫切,急於見老熟人。當即決定明天就去南京先會會面。只是在誰派車的問題上發生了爭執,于阿金拗不過遲敏,做了讓步。
那次戰役,王坤所在三旅九團擔任阻擊打援任務,他的特務連被調給八團配合打主攻。領受任務后,王坤很不高興,帽檐一壓,召集營以上幹部開會,說夥計們,咱們是打阻擊,大家不要有情緒,咱們是主力,首長要放到關鍵時候用。眾人還沒緩過神來,他手一揮就散會了,前後不到一分鐘。不知是王坤對阻擊戰掉以輕心,還是敵人為救被圍之軍不惜血本,戰鬥打得異常慘烈。
「現在在位的,都是縣處級,王坤家的小四子都副市級了,憑什麼我們家的孩子——都是革命子女。」遲敏很忌諱稱高幹子女,統稱革命子女。
「不在。」
理屈的于阿金惱火了:
「忍,忍,你就曉得忍!我這事和你說的是馬燈和板凳兩碼子事嘛。」遲敏反詰。
從此,再也沒人來光顧警備區軍械倉庫了。
警備區的槍械倉庫多次受到衝擊。遵照周興政委的指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倉庫保住了,但很多幹部戰士受了傷,這讓王坤很傷腦筋。一個深秋的傍晚,軍械倉庫主任打來電話,報告王坤說,昨天來搶倉庫被驅逐的那伙人又來了。王坤當即找來了原警衛員小彭,他已經是警衛連長了。王坤面授機宜,說:「教訓教訓他們,這個錯誤可以犯。搶解放軍的槍不是好東西!」

正說著,周興推門進來,大聲說:「大蔥就煎餅,打敗蔣介石。我也是南方人,開始也吃不慣,慢慢就習慣了,現在沒大蔥還吃不下飯哩。」說著拿起許指導員擺在桌前的煎餅,捲起大蔥就咀嚼起來。忽然周興停止了咀嚼,睜圓了眼睛,他盯著遲敏眉宇間那顆紅痣,神情有些恍惚。
一九六二年,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駐守東海前哨的警備區自然加強了戒備。警備區黨委為加強戰備,調機關一些骨幹充實第一線。王司令的警衛員小曾,已經超期服役三年了,也被下放到守備四團。這次王司令同意把他放下去,無非為解決提干問題,老是個戰士也不是個辦法。按慣例,首長警衛員下去,弄個排級幹部是三個手指捏田螺——穩拿。其他首長的警衛員下去都提了幹部,唯有小曾沒有當幹部,只安了一個班長。實際情況是機關下去的一名公務員走了遲敏的關係,遲敏給守備師政委打了招呼,把小曾的位置給佔了。王坤知道這事的當天,就來找周政委。如果在戰爭年代,且不論他有權可以把一個戰士直接提到連長營長,就是一個團長他說擼了也就擼了,可是和平時期,提拔幹部的職權在政委手裡,他不能直接插手。
機遇轉瞬即逝。後來幾年「多來」、「米發」、「索拉」、「西多」相繼出生,她已是四個女兒的母親。養育孩子自然是母親天職,但後來發生的事情,使她更安於當家屬,因為她要守望丈夫。
「是嘛,咱們也可以找,戚叔叔當時還是爸爸的直系部下哩。」
「不要麻煩了,我們九團主攻不夠資格,打這點敵人還是有把握的。」
兩個人沉默了。
「老於,咱們老姐妹認識時間不短了,過去,唉,我們夫婦對不起你們……」遲敏眼圈紅了,險些流出了眼淚,她唏噓著說起了過去的事。
過了長江,部隊南下追擊,蔣軍的鬥志已瓦解,俘虜一群一群,逃命的敵人建制亂了,混在俘虜群中的軍官都換上士兵服裝,難以區分,為此周政委傷透了腦筋。這天晚上,周政委不經意在床上說了一下,遲敏立馬在他耳邊支招,周政委聽了,一拍大腿,赤著腳就出去布置了。第二天清早,俘虜們被命令列隊,伸出手掌檢查,手掌上有荷鋤操槍弄炮的老繭者概不計,細嫩的悉數收下。一查,果然靈驗,都是軍官。還有一次,管俘虜軍的大隊長報告,有一名零星俘虜的軍官,來大隊后裝啞巴,一時弄不清其身份。吃飯時,周興若有所思地咕噥了一句:「會不會是日本人?」抗戰勝利后,蔣軍留下一批投降的日軍軍官當軍事顧問,周興往這上面思忖了。遲敏放下筷子,「這還不好辦!」她拉起周興就往俘虜軍宿地跑。她在家聽父母議論過,日本人喜穿木屐……到那裡讓那俘虜脫下鞋一看,遲敏肯定地說,是日本人。原來大腳趾叉開,是日本人特有的生理標誌。死不開口的日本人終於說話了,怪個隆冬,還是個大佐軍階的鬼子。喜出望外的周興,竟忘了體統,在大庭廣眾場面下,用手攬住遲敏的腰,親昵地拍了幾下。遲敏從此開始了「參政」。大概是遲敏畢竟有點兒文化,居然還出了不少類似的「金點子」,就此周興更喜歡讓她「參謀」了。
「還沒定性嘛,現在正解放老幹部,他父母不定哪天站出來,也是革命幹部。」于阿金不以為然。
「超編?人口都超編這麼多了,超編個把幹部算什麼?哼,要是我們家老頭子現在還活著……」遲敏眼睛潤濕了,「老王家可以照顧,我們老周家就不能照顧?」
「來,乾杯!」于阿金舉杯。
「我聽顧副司令老婆說,隨軍家屬不好當。她家老顧騎馬帶著戰鬥部隊往前趕,撂下家屬在後面行動。她背著孩子,顛著小腳跋山涉水。到了宿營點,哄孩子睡了,然後挑腳泡,穿上馬尾毛……我看過她的『三寸金蓮』,腳底板的老繭足有銅板厚。」後勤部張部長妻子曲梅邊說邊用拇指和食指比劃。
這樣過了幾年,周興回到了警備區。上面既沒下命令撤銷他政委的職務,也沒宣布處理決定,周興被「掛」了起來。受了挫折的周興很有些一蹶不振的味道,閉門謝客,領受寂寞。他多次向組織寫報告,說自己犯了錯誤,但年紀還不大,身體條件不錯,工作經驗也比較豐富,還想為黨為軍隊做點工作,彌補自己造成的損失。甚至提出就是降職當副政委也行,希望給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可是不知為什麼,都如石沉大海。不久,警備區相繼又提升了幾個副政委,加上從「三支兩軍」回部隊的兩個副政委,副政委已達七八個了,又風傳主持工作的程副政委可能轉正。周興儘管心急如焚,但又無可奈何。遲敏從周興回來后,就覺得他變了,不再像過去那樣吐露心聲,整天像關在鐵籠里的老虎一樣走來踱去。細心的她從周興驟減的飯量,徹夜失眠的舉止中猜想他的心思。她已恢復工作,到文化組當一般幹事。
「家庭出身?」
軍中有句老話:雷區中散步,指不定哪天就會滾雷。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失去靈光的偶像燃燒在蒙古國的戈壁灘上。不久,周興接到命令乘飛機到北京開會,被留下來了,要他交代與林彪有牽連的人和事。
被甩下的遲敏兩眼和嘴成了三個圓圈。
周興聽了老婆的哭訴,勸道:「同志間脾氣不一樣很正常么,牙齒和舌頭也有打架的時候,都是同志,相忍為黨嘛。」
干休所來了一部救護車,悄然拉上周興去火化了。
方芬和柳老師被家屬們堵住了。叫了很長時間方芬才開門,顯然來不及梳理,頭髮很蓬鬆。她一見這架勢,迎著許多說不清的眼光,頓時臉漲得通紅。方芬與柳老師在一個辦公室,心靈火花碰撞,在感情的世界遨遊,但雙方還是理智的,僅限於摟抱接吻,並沒有爬上愛床去雲雨巫山。
「怎麼是你的事?傳出去對你哥的威信要打折扣,你怎麼光想自己。」這句話還沒從遲敏口裡出來卻改成了:「不是嫂子說你,俗話說,寧拆千家廟,不破一門親,好分不如歹合。」
姑嫂正說著,桌上的電話響了。
文工團長撓撓後腦勺:「周政委,是不是給我們調幾個黨員來?」
「我和政委說事,你老娘們兒插什麼嘴!是周興當政委還是你當政委?保密紀律你懂嗎,不該知道不能知道,不該聽的不能聽——你,你給我出去!」王司令呵斥。
「遲奶奶,他們都走了,我都等了快一個小時了。」駕駛員沒好聲氣地說。
急促的衝鋒號聲已遠去,軍號雖依然嘹亮,但變成了徐緩纏綿的作息號聲。首長們按部就班上班,家屬們閑來無事串門聊天。到警備區家屬大院不久,家屬們彼此都混熟了。
他像是問遲敏又像是問自己。
「遲敏同志表現不錯,她已交了入黨申請書,我們支部已議過,列入培養對象。」
把黑九_九_藏_書幫兒子窩藏到部隊,破壞知青上山下鄉的事兒被告上去了。就在兩個孩子準備結伴去部隊報到時,上面下來查問了。得到消息的遲敏連忙一推二六五,說這事兒都是王坤夫婦一手操辦的,兩張《入伍登記表》的字跡可以為證,她是被逼無奈才蓋了章,還反戈一擊揭發於阿金為第二號走資派張目。
不久,這事被捅到了社會上了,「打倒帶槍的劉、鄧路線!」「打倒軍閥!炮轟王坤!」的大標語鋪天蓋地,有的還似挽幛懸挂在警備區大門口。對此,突然生病的周興撂下一句「不支持不反對」,到省城住院了。王坤對地方上要他接受批判的事,特地給住院的周興打電話,問是否去。周政委未置可否,一句「正確對待群眾」,算是回答。看起來像飄揚的綵帶,後面隱藏著是大刀還是胡椒粉?著實讓王坤窩火。他瞪著眼對苦苦相勸的同僚說:「批就批!老子不怕死!從參加革命就把腦袋拴在腰帶上了。娘賣×!」他甩帽捋袖。大伙兒都知道他這個決心已定不可變更的習慣動作,只好暗地裡準備些應急措施。
這天,選舉結果一出來,屈居副主任的于阿金,就在大會上提出遲敏不宜當主任理由:開後門,占公家便宜!
這種事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這是后話。
後勤部李政委本來是要提拔為警備區副政委的,結果海島施工部隊出了事故,上級收回了成命。男人征服不了世界,就回家征服女人,妻子就成了他的出氣筒。一天夜裡,不知為什麼事,夫妻倆又爭吵了,不知誰先動的手。正當李政委扇了妻子一記耳光,嚇得孩子大聲哭鬧,李夫人摟著孩子們哭得傷心凄慘的時候,遲敏推開虛掩的門進來為李夫人撐腰。李夫人開始以為還是和以前一樣,是于阿金來勸架了,但她一瞬間眼裡就變得陰冷了,因為來的是遲敏。
回干休所的路上,遲敏坐在車裡一直默默地不作聲。倒是于阿金瞧瞧她似乎神色不大對,就關切地問,「怎麼,病了,不舒服?」伸出手摸了摸遲敏的額頭。不料,這一摸,換來的是遲敏的號啕大哭:「于大姐,我對不起你呀!這些年我真糊塗,老和你較勁、鬧彆扭,我好悔呀……」說著,一頭撲到于阿金懷裡。于阿金先是一愣,隨即咯咯地大笑了起來:「我的姑奶奶,你這是說的啥哩,你咋像個傻妞了?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早忘屍求了,還值得你這般哭天抹淚的?嗨!要是我們家老王和周政委在天堂里看見了,保不定得笑話咱們哩!」不知為什麼,于阿金說著說著自己的眼圈也紅了,盈滿了淚水……
聽不到槍炮聲了,軍屬們不用再掛心自家老頭的安危,不用擔心傷亡,擔心丈夫「光榮」了回不來;不用牽挂仗打壞了;夜裡也不再做血淋淋的噩夢了。但是,安逸了,卻反而滋生出了是非。

那天回家,周興剛脫下禮服,還沒掛上衣帽架,她就忍不住沖周興發起牢騷:「你怎麼能讓王司令搶了你的風頭?丟人么。在地方黨委任職你是常委,他才是委員;在警備區你和他平級,可你是黨委書記呀。」她知道在勳章、獎章上是硬碰硬沒法說的,就拿這個說事。誰知,周政委不以為然,「這有什麼丟臉?老王是一九二八年參軍的老紅軍、老同志了,一身傷疤。」「什麼一身傷疤?一身霸氣!你不覺得丟人現眼,我可丟不起那個臉!」遲敏搶白。「你給我往嘴!你有什麼資格說老王!」周興臉一沉吼了一聲,遲敏噤聲了。周政委的敲山震虎,果然讓遲敏不敢再提及這個問題了。然而,遲敏爭當「第一夫人」的念想因此事刺|激而萌生。
警備區家屬大院客觀上已形成了以王坤司令夫人于阿金為核心和以周興政委夫人遲敏為中心的「夫人黨」。在不同時段里,互相較著勁,有時和風細雨,有時刀光劍影。山頭也不是涇渭分明,沒有外在形式,全靠感覺,僅僅是去誰家串串門或是路上和誰拉一會兒家常,便被划入誰誰的「山頭」。「山頭」內又分內核,還有外圍。當然,「山頭」里還有「山頭」。
……
「當兵去,警備區這麼多部隊。」
「我他媽的也成了鞏固對象啦!」
就在周興走後不到兩個星期,遲敏就成了預備黨員,介紹人之一是周興。
這時,遠處時稀時稠的槍炮聲中驟然響起了快板聲:
周興知道要扳倒王坤很是不容易的,不像對待他有成見的亓副主任,戰爭年代他在地方工作過,有被捕等「歷史問題」可抓,王坤參軍后一直就在部隊,沒有被俘之類的辮子。他不動聲色,只等他自己跳出來,一旦抓住現行,就拿他開刀。
救護車又起程了,開得很慢,五十多公里開了近兩個小時,因為新換上的輪胎氣不足。
見王坤酒氣衝天進來,周政委起身讓座,王坤可不是他可以隨便應付的人。
一瞧是政委,遲敏一伸舌頭,掉頭就溜。周興望著她的背影,心一動,他到北方以後,很久沒有看到這麼標緻的南方女人了,她那軟語清韻讓他久久回味,一笑一顰讓他魂不守舍。遲敏走出老遠了,他還痴痴地看。直到許指導員端著一隻搪瓷茶缸遞給他,他才回過神來。
從這天晚上開始,他們夫婦開始分床睡了。
王坤寫了檢討,承擔了責任。
每個星期天,是遲敏高興的日子。「多來」、「米發」、「西多」伴女婿攜孩子來了。現在「多來」、「米發」和夫君還在部隊,「索啦」是個文藝兵,和丈夫都在北京軍區歌舞團工作,小女婿轉業在當地市機關里當副局長,小女兒「西多」在市一個區的統計局任辦公室主任。這天,男人們照樣坐在客廳里扯一些不咸不淡的話,幾個女兒在廚房裡擇菜做中飯,遲敏則坐在院子里的美人靠上,笑眯眯地享受外孫們親昵,一會兒這個趴到她懷裡坐坐,一會兒那個繞到她背後給她扎辮子,一會兒這個在她腮幫子上親一親……
周政委腦溢血中風,連那個讓你「顧」你就「顧」,不讓你「問」就別「問」的「顧問」,也沒法幹了。
不料,她們之間矛盾沒有緩解卻又因為一些事繼續深化。關鍵是于阿金對遲敏的做派越來越看不慣。遲敏通過關係,將她圈子裡老朱的女兒從野戰軍醫院調到干休所醫務室,遲敏打針拿葯十分便利,醫務室簡直成了她家的私人診所。老於還是那麼「倔」,在家屬支部大會上公開批評了遲敏的特殊化。
遲敏眼睛一瞪:「等?不應該么?你就是為我們服務的。」
不久,在警備區黨委民主生活會上,周政委也為此事作了檢討,針對家屬干政不同程度存在的現象,黨委做了決議。
結婚後,周政委開始還堅守「床上是夫妻,床下是同志」的原則。然而,漸漸地就堅持不住了。原因之一是周政委正值壯年,對床笫之事樂此不疲,架不住她使小性子,一發脾氣就「罷工」;另一個原因是遲敏確實有才幹。
「革命幹部。」
「姓柳的來了?」
當即,遲敏滿面通紅,不知如何解釋。她很快以攻為守反唇相譏:我開後門,你老於不開?於是,遲敏抖落出於阿金給王坤家鄉弄報廢汽車的事。
遲敏是紅軍巷干休所至今仍端著首長夫人架子的女人。她年近古稀,雖然她的額頭上刻鏤了縱橫交錯的一道道細匝匝的紋絡,白霜爬滿了她的鬢髮,可她的舉手投足間依舊透著高貴的頤指氣使的氣度,眼神依然始終流溢出盛氣凌人的銳光,可惜她眉宇間那顆紅痣已有些暗淡,不如早先鮮亮。
一個戰地黃昏,遲敏成了周興的妻子。後來提起這件事,她對小姑子講:「要不是你哥哥介紹我入黨,我才不會讓『組織包辦』嫁給你哥哥哩。」其實這是言不由衷。
離休在家的遲敏閑在家裡,喜歡生悶氣,對一些事特敏感。干休所對她稍有怠慢,她就會字字血聲聲淚地控訴:「我們家老周屍骨未寒你們就這樣對待我啦。」「哼,要是老周在,你們敢欺侮我?!」干休所隔三差五分東西,每家一份。因為遲敏是干休所第一位遺孀,就減半發。干休所對她算是照顧了,周政委不在了,總不能再領了吧。對此,遲敏大鬧一場:「誰都有當寡婦的時候,今天這樣對待我,指不定哪天會對誰哩。有這樣欺侮人的嗎?大夥給評個理……」可以說,周夫人是干休所第一個對這項歧視性規定提出質疑的人,可惜那時她勢單力薄。這項規定後來是于阿金等一大批人也成了遺孀后,由德高望重的老紅軍韋大姐仗義執言而廢除的,這是后話。
時過境遷,那些都成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人心都是肉長的,都是綠色軍營大院的老軍屬啦,回頭想想,畢竟自己有負于老王家呀。遲敏多次下決心想找于阿金,可到了最後時刻,她又動搖了。遲敏意識到:無論自己怎麼解釋,也是個尷尬角色,她是要面子的人,一想到于阿金那張「倔」面孔就萎了。這折磨一直堵著她的心。這期間,她無數次設想見面的場合,無數次設想找個怎樣的話題,可總覺得彆扭。後來,遲敏總算找到主動和于阿金搭訕又不失面子的充分理由。當年華東軍政大學女生大隊聯誼會,決定在七月成立,遲敏的一位戰友是發起人。遲敏收到通知,參加了籌備會議,決定遲敏為該地的聯絡人,負起找校友的責任。遲敏首先想到了于阿金。
方芬的丈夫是一個少壯派軍官,三十來歲就當上團級參謀,下派到海島當團長。海島離大陸遠,很少回家。方芬在警備區駐地學校教書。她嫁給參謀前是個學生,那會兒全國人民學習人民解放軍,她景仰解放軍,經人介紹認識,沒幾天就結婚了。那會兒,她並沒仔細去思忖,這團職參謀沒有婚娶的原因。新婚之夜,她等待著女性那渴望而又害怕的時刻……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她的阿波羅之神已經無法履行上帝賦予一個男子的權利,開墾不了那塊聖潔的處|女地。他的那個物件在解放一江山島戰鬥中被敵人打掉了。在綠色的婚床上,他像強悍雄健技巧嫻熟的水手,駕馭著她像一葉小舟沖向慾海,當她慾望的潮汐奔流的時候,他卻無能為力。她受不了守活寡的滋味,哧溜一下滑出了軌,與學校的一個柳姓男老師好上了,頻頻來往,當然逃不過周圍人的眼睛。一時間,家屬大院像打上一支激素,多少張嘴水波般流動,多少雙腿刷刷地剪開了鄰居們的家門。遲敏作為家屬委員會主任當然不能袖手旁觀。
「離婚,沒門!我在一天這個家散不了,死了也不散——」吼叫著的遲敏忽然打住了,她從未見周興這樣傷心地哭過。
營長朝身後的隊伍一揮手,帶部隊投入戰鬥。王坤這一嚷,周興沒辦法,只好任他越級命令。
當時,在那邊山頭上的遲敏渾然不覺。這是她第一次、也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參加的戰鬥,把她帶進一個前所未見的場景之中:一片片林木被彈浪擊得東倒西歪,甚至連根拔起。有的林木已經燒成了黑糊糊的炭木,有的正在燃燒,火光伴著縷縷白煙沖向天空……戰壕兩側粉末般的鬆土,可見一個個鞋幫深的腳印。滿地都是被擊壞的武器裝備和黃澄澄的子彈殼,踏上去猶如行進在撒滿黃豆的水泥地上,稍不留神就會滑倒。子彈像飛蝗般「撲撲」鑽進土裡,炮彈「咣咣」飛來,紅光耀眼,熱浪灼人,濺起泥土、石塊和血淋淋的殘肢,冰雹般砸下來。團衛生隊和團部炊事員、馬夫、勤雜人員都撲上去了。遲敏鼻孔被塵土堵塞了,嗅不到任何氣息;耳朵被震聾了,只能憑感覺「聽」到傷員的嚎叫。傷員浸透血的軍裝,已分不清敵我的顏色。她眼珠子發直,渾身肌肉緊張得快要綳斷了,身體不由得篩糠般顫抖了起來。
遲敏漸漸冷靜下來了,離婚?不行。她當然知道雙方都是氣話,這些年的磨合,脾氣秉性知根知底,她太了解周興了,她知道周興這會兒准去招待所看兒子去了,用不著多久,准回家。周興是個極要面子又通情達理的人,堂堂政委晚上不回家睡哪兒?況且他理屈……她要用特別的辦法保護自己的家庭,保護既得利益。等她想好方略后,甚至後悔不該在孩子們面前抖落這件事。
周興的目光一眼就能把遲敏從眾多女文工團員中「剔」出來。見她短髮一甩,一臉朝氣,手中快板「呱得呱得」響,緊束的腰帶更顯出她婀娜的身姿。他瞧見遲敏瞥他一眼,目光似雲霧中透出的月光撫摸了他一下,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覺得很舒服,讓他回味了好一會兒。走出好遠,他還回頭看她。
于阿金正講得起勁時,遲敏一隻腳已跨進門檻。她聽出是在說她,僵在那兒,臉一陣紅一陣青,但于阿金背對著門,沒看見。
「老於,這怕不合適吧。」遲敏看了一眼《入伍登記表》說,「他父母都是走資派。」
遲敏愛家庭,骨子裡一直追求一種閃爍著榮譽之光的幸福,一有機會就蠢蠢欲動。她不必像于阿金那樣去讀「速(成)小(學)」,但她知道文化的重要性。警備區前身部隊中江、浙、滬一帶子弟兵為多,文化程度較高,崇尚文化,對她刮目相看。她知道這是一種資本,可以和其他首長夫人具有的革命資歷相抗衡,首長夫人們資格老、文化淺;而她資歷淺,文化高,這樣在與夫人們相處中心裏也就平衡了。
遲敏也嘆了一口氣:「都怨我,仔細想想,是有點過了。」這回,遲敏倒是一句真心懺悔的話。
沉默。
「我從哪裡給你調黨員?你們就不會培養發展一些積極分子?這次南下作戰,你們文工團許多同志表現很好嘛,像遲敏這樣的同志……」周政委的語氣有些曖昧。
春燕秋雁,時光如梭,一眨眼就到了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建國十年大慶。北京舉行閱兵遊行,中央首長都上了天安門城樓。警備區所在地當然也要慶祝,地方黨政軍首腦也要檢閱遊行隊伍。警備區司令和政委分別偕夫人上了廣場的司令台。上主席台就座,遲敏就開始彆扭了,王坤和周興都著從蘇聯定製的孔雀藍的禮服,黃綬帶,黑領帶,肩章上扛一顆晃人眼的金星;兩位夫人都穿翻領雙排扣舊女式軍裝,表面看無異,細看,胸前綴著的玩意兒上顯出不同。王司令胸前斜次綴了「八一」、「獨立」、「解放」三枚勳章,周政委只有兩枚勳章(因他不是紅軍沒授「八一」勳章),而遲敏與于阿金相比,她胸前只綴一枚參加解放戰爭的「解放」獎章,于阿金胸前不僅綴有「解放」,有參加抗日戰爭的「獨立」獎章,還掛滿各種軍功章。遲敏自覺寒磣。更令她受不了的是首長依次上主席台那一刻,王司令當仁不讓走在周政委前面。于阿金挽著王司令的胳膊,胸前的獎章叮噹作響,簡直就是在對遲敏進行革命歷史教育,豈有此理!
這哪裡是紅色的酒液,而是軍隊的血液,再次注入她們的肌體,有了共同的話題。她們彼此都感覺全身發熱,有什麼東西接通了。
「我媽不要你問候。沒教養,罵人。」遲敏回敬。
李政委白了遲敏一眼,動了動嘴唇,好像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隻身走進了卧室。李夫人眼圈噙一汪眼淚,擠出笑說:「沒啥事,我家老頭子喝醉了酒,踢倒了孩子。」似乎是在說:我們是家務事,你在多管閑事。
于阿金來找遲敏時,遲組長正在桌上寫東西。遲敏眼尖,瞧見於阿金就迎了上來:「老於。」于阿金一見她主動招呼,不由得伸出雙手,而遲敏只向對方伸出一隻手,另一隻手卻放在背後,她要「留一手」。此時,遲敏春風得意,離開日晒雨淋的農村「四清」工作點,坐機關泡茶水,滋潤得臉色愈發白皙,把眉宇間那顆紅痣襯得更加燦爛了。
為此,當地《老年報》寫了喪事從簡的評論文章。
「哦,當年我們在前方打仗,連這點菜都沒有,還不照樣喝——」于阿金倒是吞回去了「想當年」。「要不,你也喝幾口。」她拿出一隻酒盞,斟上酒,奉在遲敏面前。遲敏酒沒沾唇,心就熱了。
「呃,你犯錯誤倒怨起老婆了,嫌我啦……」
「不忙,你看周豫這孩子老大不小了,總得……」她不失時機地講半句留半句。堵了周興資助他母子的路,可總得有個安排呀。
所長和政委連忙勸解,好說歹說才請動了她。
……在說了一read.99csw•com大堆為難的話后,遲敏終於委婉地將許副主任的女兒夾塞當兵的事兒說了,這是交換條件。另外她還有更深的考慮,就是萬一商專員官複原職,她有迴旋的餘地。
瘦子「嗯哪嗯哪」點著頭,像搗蒜。他合上了手機蓋。駕駛員趁勢提出借千斤頂,瘦子很樂意地提來了千斤頂,協助修理完畢。
「還讀什麼書?初中文化,夠用一輩子了哩。」
于阿金扭頭,一臉尷尬,起身招呼:「哦,老遲。」
周興去世后不久,機關里搞幹部「四化」(革命化、知識化、年輕化、專業化),遲敏辦了離休手續。
開門的于阿金一見是遲敏,頗感意外,愣了一下,轉身往回走。
她當然心裏堵得慌。當夜,她偎在周興懷裡述說了委屈。當年她在文工團是台柱子,眾星捧月的感覺多好,現在遭人奚落,講到傷心處索性嗚嗚哭了起來。她當然不會講于阿金議論她收受禮物的事。
于阿金臉上掛不住了,說:「老遲,不是我講你,你有文化,就可以隨便收人家的東西?影響周政委威信哩,有什麼文化……」
這個秋天,對周夫人是個悲涼的日子。她也被隔離審查了一陣。從學習班出來,政工組長自然是不能當了,在家等候處理。她因為王坤的一句公道話:「老周還是政委,又沒有下命令撤職嘛。」才沒有被趕出大院。她的那些「死黨」老娘們兒,看見她老遠就繞道而行避之不及,彷彿她身上有瘟疫,會傳染。她有了眾叛親離的感覺。在受貶的日子里,早先擠擠挨挨高朋滿座的客廳,如今空了。她獨守家門輾轉於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房間,唯一的愛好就是讀報紙看風向,或到院子里,注視一個方向,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她曾想到過與周興劃清界線——離婚,她當初結婚不是為情,是為了生活,為了尋求保護,榮華富貴。她曾虔誠地希望丈夫作為自己依附的一堵牆,然而現在牆卻搖搖欲墜,她不能立於危牆下。但轉而她又心存企盼,有朝一日老周能東山再起。老周的事兒她知道些,大不了靠邊站,降了級工資也少不了多少,只怕老周不僅僅是這點事……她很是憂心了一段時間。
她佔了文化水平高的便宜,且有文藝專長,警備區宣傳處許副處長轉業到地方,任當地副縣長。許副縣長也就是當年旅文工團的許指導員。一說即合,遲敏當上了文化局副局長。文化局本來就有三位副局長,第四副局長遲敏一時沒有工作,恰好那時正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即「四清」(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她當上了一支農村工作隊的隊長。她把一雙新皮鞋送到修鞋攤修理舊了,穿著下鄉了。
于阿金填上接收部隊番號后,將表格遞給了她。遲組長瀏覽了一下,分別在兩張《入伍登記表》上蓋了公章。
「照顧,怎麼照顧?」
于阿金沒注意,繼續說:「哼,仗著自己丈夫幹部大,收人家的香煙老酒……不像話,還像個革命軍人家屬……」
「我們在前方打仗,頭髮都剃光了,哪分得出男女。到宿營地同居一室,不管男女倒頭就睡。講究點的領導還說一聲,男睡我右,女睡我左,我睡中。有誰知道我們女兵和男兵冬天一樣趟河,那冰稜子像碎玻璃,劃到腿上,嘖嘖……」這個接話茬兒的連連倒吸著冷氣。緊接著又補了句:「幾個月不來『紅』是常有的事,咳,我們家老魏嫌我不會給他生孩子!」她眼圈紅了,眼裡閃出了淚花。
遲敏怎麼也沒想到這事走風漏氣了。
這是周興無數個賦閑生活中的一個。早晨,周興和往常一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報紙上登著上上下下落實幹部政策的報道,可他已提不起興趣了。復出的大都是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老幹部。他已心灰意冷,程副政委已轉正了,他沒了想頭,只等組織結論。他不止一次地對遲敏說:「我的離休工資夠咱們吃飯的,將來我們到鄉下種田去!」
每次戰鬥間歇,旅文工團照例要慰問演出,遲敏每次出場,首長席里總有一雙閃光的眼睛圍著她轉,她並沒覺得異樣,因為所有的男人都這樣看她。
「我們是一旅的,只聽縱隊命令。我是一旅副政委。」
「你去?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嘿,要不是你……」周興在隔離審查時的那股子氣不知為什麼提了上來,沒好聲氣地說。想起打擊王坤的事兒,他就後悔。
「再等怕是沒位置可以安插了。」
「遲敏,你帶孩子們去吧,我不去了。」周政委輕聲說,再把茶杯往前推了推,「老王,喝茶,喝茶。」
周興被戧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陽光普照的一天,周興在警備區政治部秘書引領下,再次走進黨委會議室,他已經多年沒來這兒。推開門時,王坤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把他引到他原先主持會議坐的座位上,然後自己則坐到了一側。在座的黨委常委,大多數周興都認識,點點頭也就算互相招呼過了。從介紹中,他才知道坐在王坤身旁的是軍區幹部部的公副部長,他起身握住公副部長的手,眼睛里閃耀著受恩賜的惶恐。他有些忐忑。他把目光轉向王坤,王坤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面色凝重,那神情和以前戰爭年代領受任務一樣。雖兩鬢霜白,但腰板依然挺直。公副部長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現在,我宣布軍區黨委的一項決定。」他翻開了文件夾,周興一眼瞥到文件上「關於周興……」幾個字樣,本來有些昏花的老眼,霎時目光炯炯。
他記住了旅里有一個漂亮女兵叫遲敏。
一九六六年以後,部隊就沒征過兵,一九六八年才恢復。那會兒,學校停課,部隊幹部子女成了散兵游勇,擔心孩子惹禍,警備區的頭頭腦腦通過各種關係,相繼把十四歲到十八歲的子女塞進了部隊。這年底,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掀起上山下鄉的熱潮。剛解放的許副縣長已經到縣革委會當副主任,他找到了遲敏,要求將其女兒特招到老部隊里當兵,他不願意女兒上山下鄉當農民。可這件事讓她犯難了。部隊幹部子女當兵之事已經有人告狀了,說是開後門招「黑兵」。結果上面發話,「子承父業,理所當然」,「前門進來未必是好人,後門進來的也不一定是壞人」。這是針對部隊幹部子女當兵而言。許副主任是地方幹部,還沒這個先例,雖說他對她有恩,又是她的領導,于情于理她也該幫忙,可是萬一擔個「逃避下放,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她可是小貓喝燒酒——夠嗆!正在這時候,機會來了。
這天她下班,見周興在茶几上獨自擺圍棋,老頭兒反正有的是時間。她終於又嘮叨開了:
東海部隊北撤山東后,部隊進行了整編。他帶領的地方武裝升格為主力部隊,部隊擴編,原東海部隊的大多數骨幹都升了一級,士兵和排以下幹部基本是山東本地人,用「子弟兵」三個字再貼切不過了。每次動員參軍,都有這樣的話:不離鄉不離土,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嘛。可是部隊仗越打越大,大踏步進攻,大踏步後撤,免不了離鄉背井。那時當幹部的,最操心、最頭痛、壓力最大的就是怕出逃兵。黨員、班組長,一般都有一個「鞏固對象」,站崗值勤出公差形影不離,睡覺也挨著,醒了摸一把。行軍打仗路過誰家,誰就成了鞏固對象。誰不高興了,發牢騷了,想家了,都是思想苗頭,得隨時掌握。特別是打了敗仗,更要瞪大眼睛。抗戰打了八年勝利了,能過安穩日子了,誰想離家?中國農民傳統心理是看家守業。有些打仗很勇敢的人居然也開小差,就是捨不得離鄉離土。這種狀況很快被遏制了,叫跑也不跑了,除了我軍思想政治工作威力外,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即使你軍裝脫了,口音怎麼改?敵軍抓,地主老財打,特務也收拾你。即便回到家,地方政府還動員你參軍。部隊南下過了長江,離山東遠了,離東海地區越來越近了,這下又變了,東海人成了「鞏固對象」。旅文工團是知識分子扎堆的地方,大多數人來自東海地區,且黨員少,是周興政委關注的地方,這攤子工作歸他分管。
這時情況發生了變化,為幹部年輕化,干休所陸續住進一大批騰出位置,地位與王坤等不相上下的老同志,干休所的服務量陡增,對周夫人的服務質量有所下降。其實,也不怪干休所,干休所要為首長遺孀服務不錯,但主旨是為健在的老首長服務呀。
「服從命令。」葉司令和立在一邊的縱隊譚政委相視一笑,轉身板起臉,沖周興說:「虧你還是政委,本位主義思想!」
「年齡?」
「唉,你瞧瞧,不聽我的話,非要嫁他。當初我給你介紹的那個,你不要,人家現在已是軍級幹部啦!」遲敏口吻透著深深的惋惜。
周夫人在替人辦事中,似乎找到了某種尊嚴和彌補沒有工作的缺憾,她有事幹了,還有恭維。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
「喔,大家屋裡坐。」方芬有些慌亂地招呼。家屬們魚貫而入,幾雙眼睛滴溜溜直撲卧床,但實在沒發現什麼異常。她們不約而同把有些失望的目光給了遲敏。遲敏目光逼視著柳老師,那目光分明在說:你們孤男寡女在這幹什麼我知道。柳老師很不自在地說了聲:「你們坐、坐。」隨即尷尬地告辭。「告訴你,破壞軍婚是要坐牢的。」不知誰沖他的背影吼了一聲。
「十七。」
老周去世對遲敏帶來的損失,以及其切膚之痛是慢慢顯現出來的。
軍人有軍紀制約,相對而言,家屬們就沒這麼多約束。
遲敏聽政第一次遭到有力的狙擊,她悻悻地丟下毛線活起身了。她眼裡汪著淚,淚上浮著幽怨。她偷覷了丈夫一眼,見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原來,警備區駐地專署商副專員夫婦被關押審查,獨養兒子在街上流浪。一天在垃圾箱里撿破爛,被一群孩子追打,「狗崽子」的叫喊聲驚動了路過的王坤,王坤從吉普車上跳下,把他接到了家。王坤不由想把這孩子送到部隊里保護起來,就給他的「老窩兒」(老部隊)的老部下打了電話。可是,在《入伍登記表》上蓋章,就沒部隊子弟那麼便當了,「政審」一欄必須要蓋上當地革委會政工組的公章才行。
司令部的一位軍務動員處長,在「大比武」中與一位參加訓練的女工有了戀情,要和結髮妻子離婚。這還了得,軍營是禁苑當然不允許有半步越軌,組織上要其選擇:是要軍籍、黨籍,還是要離婚?處長選擇了後者。周政委、冷主任被搞得一籌莫展。培養一個團職幹部不容易,作轉業處理於心不忍,但不這樣處理如何維護部隊的純潔性?可是,這難題卻讓周夫人輕而易舉地解決了。一個星期天,遲敏糾集家屬委員會的老娘們兒,浩浩蕩蕩殺到了處長家中,你一言我一語像機關槍連發:漂亮有什麼用,電燈拉滅了還不是一樣,居家過日子嘛;年輕的靠不牢,那女工是沖你地位、工資高來的,你轉了業降了級,她還會睬你?孩子都這麼大了,離了婚怎麼辦?你不是成了陳世美……老娘們兒做政治工作水平不高,語言粗俗,但也入情入理,而且不厭其煩(她們有的是時間),結果把處長說得回心轉意了。
「周政委,現在情況很危急……」
蔡書記似乎覺察到什麼,問:
救護車駕駛員等了很久,不見遲敏,就買了麵包和礦泉水在駕駛室吃了起來。終於,遲敏拎大包攜小包出現了。要在以往,駕駛員準定上前幫遲敏拎包,可現在駕駛員在兀自吃喝。原因是前不久,駕駛員轉自願兵事黃了,主要是那次去省城,遲敏回來告狀說他缺乏「戰備觀念」,他心裏當然不痛快。這次等候,心情就不如過去那麼心平氣和,當遲敏氣喘吁吁地把大包小包往車上塞的時候,他不僅不相幫接一下,而且不耐煩地發動了車子,似乎在催促。
「在。」
王司令來的時候,周政委夫婦正欲帶著四個女兒外出。周政委戎裝整肅,戴著墨鏡。搞政治工作,不能讓人看出他眼神里蘊藏的喜怒哀樂,他還不善於掩飾,需要藉助墨鏡,自稱是為了保護受損的視力。他一手牽一個女兒剛步出家門,就被王司令堵住了。
「我買。」
這天和往日一樣,遲敏佇立在院子里。昨夜一場大雨,樹上的秋葉落了一地,樹上兩隻老鴉悲涼地叫著,好像在互相告別,然後各飛東西。一陣酸楚在遲敏心中漾開,她不由淚水漣漣。她半輩子都在保護自己的家庭,為自己,為孩子;現在對自己已無所謂了,但後代不能累及,她不能再等待。終於,她決定老著臉皮去王坤家裡。當她提著禮物慾出門時,「多來」和「米發」回家來了,喜滋滋地告訴了她,王坤司令員到警備區醫院看病,陪伴的于阿金特意分別去看了她們姐妹,當她得知「多來」提干因父親問題擱淺了,說了一句:「莫急。」撫慰有加。王司令得知,當場找了院長、院政委。很快「多來」的提干命令下達了。
當王坤覺察到旅長為什麼要讓他這個主力團打阻擊的用意時,已晚矣。這的確是一場硬仗。再去要回特務連或求援,那就不是王坤了,他丟不起這個臉。正在危急之時,有一支部隊在山溝里向東急進,查明是一旅教導團的一個營。王坤對營長說,我是三旅九團團長王坤,命令你立即增援阻擊。營長說,我奉命跑步參加攻擊,任務緊急。王坤說,娘賣×的,我這座山守不住,全局皆完,你們還攻擊個屁。營長考慮一下,說,為了整體利益,我執行首長命令!營長正在集結部隊,隨隊的周興氣喘吁吁出現在硝煙中:
遲敏跟進,不請自坐。
遲敏揚起頭,招呼也沒打一個,領孩子們扭頭就走,倒是幾個孩子有禮貌,邊走邊叫「王伯伯好」,讓王司令繃緊的臉有些鬆弛。
原來文工團團長讓文書把全團的東海人抄個花名冊,列為鞏固對象。他不識字,讓許指導員看看有沒有漏掉,指導員一看,窩火了。
去省城,拖車費收了三百塊,讓遲敏憋屈,這下換胎服務,不知又要收多少服務費?遲敏此時已囊中羞澀。她手一揚:「我們自己換,不用麻煩你們了。」
遲敏把這件事記住了。
這時,門縫探進一個腦袋,原來那邊在催促蔡書記去主持會議。一見遲敏有些胡攪蠻纏,急於脫身的蔡書記有些不耐煩了,抬腕看了一下手錶,「王躍進副市長提升是不是照顧,我這當下級的不好隨便說。但就算是照顧,據我所知,人家是老紅軍的後代,周西多如是老紅軍後代也可以照顧,部隊里現在不是有一條規定嘛,老紅軍的直系子孫當兵可以優先。」
營長瞄了一眼周興,王坤抬腳沖他屁股就是一腳,喝道:「你還不帶部隊上,我就斃了你!」
遲敏還真批評對了。安排老朱住院后,三人往回趕,天已擦黑,車至途中爆胎了,把遲敏從後排甩到了前面,差一丁點兒撞到車前玻璃上。駕駛員下車換胎,拉亮了車頂上的藍色警燈。
那個說:「我才冤哪。打垛庄,我家老頭子負傷,傷到大腿根。我在團衛生隊當衛生員,手術前消毒,用剃頭刀給他刮屌毛,刮著刮著,他那東西就豎了起來,那糨糊狀的東西噴了我一臉,幸好我戴著口罩,沒噴到嘴裏。我一個剛參軍的姑娘家哪曉得這個?順手用剃刀背敲了幾下他的肉|棍棍。誰知,他傷好后,硬纏上我,說我把他那東面打壞了,要我賠。怎麼賠?嫁他!還讓組織上出面……其實我看上的是師部的宣傳科長……」她說著說著眼眶裡的淚水就嘩啦啦淌下來。
「別急,再等等看吧。」
周豫最終被安排當了兵。
人民解放軍發起渡江戰役,長江防線一夜土崩瓦解,幾十萬國軍兵敗如山倒。殘兵敗將沿公路向滬、杭、贛方向逃竄。周興的教導團擔任先頭部隊追擊敵人,他們在炮車、馬車、馱馬間穿行,忽而拐到左側,忽而拐到右側,在擁擠的公路上急馳。追擊部隊連燒一頓飯時間都沒有,吃自備乾糧和生米。有一個兵走著走著,滑下山溝去啦,怎麼也叫不應,以為「光榮」啦,可再一聽,呼嚕聲已經響起。那會兒,俘虜敵人也用不著槍彈,用戰士們的話說,「就是捉豬玀,一個人一天也捉不了這麼多」。老遠見到敵人,招招手,他們就過來了,後來連手也懶得招了。
「我是司令員,我有權決定部隊的事。」
這天夜裡,她手握電視遙控器漫無九九藏書邊際地選台,熒屏上放什麼內容她根本不知道,終於,她重重嘆息了一聲。王躍進本來極有可能成為她的女婿的,要是那樣,蔡書記敢用這樣口吻說話?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多好啊。她後悔當初自己太意氣用事了。此刻,好像記憶都變成電影里的慢動作。
輕風傳音,把廚房裡「多來」、「米發」、「西多」的聲音送到了遲敏的耳朵,撥動了她心中那根弦。如今,她把希望放在後代身上,她希望她們繼續她的過去。幾個女婿都是上校、大校,幾個女兒雖說是文職,也相當於中校、上校,她也算事業有傳了。唯有小女兒一家讓她不放心,小女婿是個窩囊廢,像一鍋燒不開的溫吞水,一件事情別人干會一舉成功,換成他就會一塌糊塗,所以一直原地踏步。她對他不指望,令她滿意的只有一點:此福將對小女兒言聽計從。
遲敏掙脫了艾壬的手,沖于阿金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背後議論人?沒修養,沒文化!」
周政委大概也覺察到某種不妥,沖她使了個眼風,「好了,我的大知識分子,你的文化墨水比我們當司令政委的都高,夠了。你出去學文化,你這孩子生出來誰帶?讓我帶到辦公室去?」周政委看了一眼她凸出的肚子,掛免戰牌了。
「依你唄,不過,我每月的香煙——」
全國解放以後,遲敏隨調任華東軍政大學任總隊政委的周興到了南京,和時任總隊長王坤的夫人于阿金成了鄰居。一九五五年,根據國防部命令,有十多萬女軍人複員。對於複員,她不像于阿金那類有戰功的女軍人,可以公然發泄不滿,鬧騰,只是在家裡與周政委使使性子。可還能怎麼著?她有文化修養,在部隊也算知識分子,這事周興只是貫徹者,她心知肚明。從傳統觀念上她必須夫唱婦隨,從現實說,她有義務維護周政委的威信。夫貴妻榮嘛,損害周興就是損害自個兒。複員后,她和于阿金等一撥人本可以到地方工作的,可是她們這條路被王司令和周政委聯手堵了。
周興神情沮喪地撥弄著棋子,默默地吸著煙,不說話了。
「王司令,我家老周不是擺架子,他視力不好,淮海戰役,他眼睛被凝固汽油彈燒傷了。」遲敏解釋道。
知道了周興隱衷的遲敏,不動聲色。她和王家暗暗叫上了板,逮機會跟于阿金別馬腿。她很會拉攏人,利用周興是管思想政治工作的領導這個「資源」,很策略、很巧妙地替下面的處長、參謀、幹事和助理員家屬辦事,什麼孩子入托啦,找工作啦,還有其夫君調動啦等等。警備區的中層幹部家庭,孩子多,負擔都很重,臨時周轉不過來,要借錢首先想到的必是周夫人。她很是賺人緣,團結了大多數。她對不喜歡的人,則是又打又拉。先是在家屬黨支部討論賀副參謀長夫人艾壬預備黨員轉正會上,攛掇她圈子裡的人以其還「殘留著國民黨起義軍官官太太的意識」為由,以微弱多數,取消了艾壬預備黨員資格;接著,假手周興,利用他對犯了錯誤挨處分的後勤部張部長的成見,把張嬸一家攆出了家屬大院,硬生生地削弱於阿金的勢力。按常理,家屬開會,志同道合的人喜歡扎堆兒,可遲敏就愛在於阿金圈子內的人身旁坐。那次,家屬開學習會,她故意坐在政治部亓副主任妻子身邊,而亓夫人在遲敏眼裡是老於的「准死黨」。她故意把胳膊搭在亓夫人肩膀上,顯得很親熱,有說有笑,弄得亓夫人很不自在,只好賠笑臉應答。因此,于阿金相當長一個時期沒理睬亓夫人,憋氣。于阿金是女人,有女人喜閑氣、管閑事的通病,也有吹枕頭風的習慣。可王坤在外有主見,在家也有主見,用他自己的話說:「娘賣×的,我才不管你們這些婆婆媽媽的破事,老子要騰出手干工作。」這就讓于阿金在可資利用的「資源」上輸了一籌;于阿金交際的圈子很窄,基本上是與她地位相近的首長夫人,人數上處在劣勢;她又不工於心計,這樣就更拗不過遲敏了。這在家屬委員會選舉主任上,充分表現了出來。
遲敏這一眼確實意味深長,也可以說是暗送秋波。南下了,全國勝利的態勢不容置疑,大家都高興。為數不多的與她相仿年齡的女軍人都相繼嫁人了,她不可能沒有思想,她愛虛榮、又好強,有自己的追求,只有男人才能使她找到人生和家庭的坐標。在她家鄉的小縣城裡,國軍保安團一個連長就是半個皇上,那連長太太的做派,令她眼熱。若嫁個團級幹部,也就相當於縣太爺了,心氣高傲的她當然希望嫁更大一些的官。那陣子,追求她的團職幹部足有一個班,頻頻圍在她身旁獻殷勤,她未賜一個回眸之笑。那時候,周興在她眼裡只是個比團職幹部大一丁點兒的幹部,不起眼。可是縱隊、旅職幹部幾乎都有家室了,個別她看中的又不在一個部隊,沒有接近的機會,她不免也有些著急,開始考慮身邊有發展潛力的對象。周興能進入她的視野,除了退而求其次和他有些文化的因素,更主要的原因在於部隊的一條規定,女軍人要嫁團以上的幹部,必須是黨員,這也是為了保證軍隊的純潔。那會兒,她還不是黨員,要成為組織同志,周興無疑是最好的「墊腳石」。
敵人新一波攻擊又開始了。王坤脾氣上來了,把軍裝領口解開,豎起眉毛:「你說不管就不管了?哪有放著敵人不打的道理!營長你給我把部隊拉上去。」
「光寫報告有什麼用?你也去找找人嘛,工作問題拖這麼長時間了,也該解決解決了。」
「首長,部隊總不能餓肚子行軍打仗呀!」
這場議論過去不久,遲敏出現在省委組織部戚副部長辦公室里。她碰了個軟釘子,但她靜心一想,倒也是,戚副部長說西多是區管幹部,與省管幹部差幾個級次,他不便插手。於是她找到了區委蔡書記。
「老周,你把那破玩意兒摘下,又不是算命先生。」王司令用命令的口吻讓周政委把墨鏡摘下來。周政委一愣,摘下了墨鏡,一臉訕訕的神情暴露無遺。
周興還沒走到旅文工團住的祠堂門口,就聽到許指導員的咆哮:
「這次地方上發了《離休幹部配偶住房貨幣補貼辦法》,由所在單位發,發不出由當地財政發,並限定了發放時間,發不出要追究領導責任——」遲敏發現又說錯了話,老於沒工作單位。她本想找到共同關注的話題,尋求共同語言,然後再道明來意,沒想反倒哪壺不開提哪壺。為掩飾她連忙啜了一口酒:「嗯,好酒好酒。」
周夫人擺架子,也有擺對了地方的時候。有一次,遲敏的好朋友老朱突發心臟病,按規定救治必須送省城部隊醫院。干休所王軍醫當即調了一輛「桑塔納」轎車,正在醫務室探視的遲敏自告奮勇陪送。孰料,小車不能帶半人高的氧氣瓶,枕頭式氧氣袋可能無法支持到省城,萬一堵車,老朱命就難保了。王軍醫臨時調了一輛救護車,心急火燎上路了。誰知,急駛在高速公路的救護車油用完了,高速公路管理部門服務倒挺及時,拖車很快到了,將救護車拖到加油站加油。油費三百,拖車費三百,立馬要交。王軍醫穿白大褂出來的,沒帶錢;而駕駛員急匆匆趕來駕車,忘了加油,也忘了帶油票,翻遍衣兜才可憐兮兮湊了一百塊錢。缺口只有讓隨行的遲敏先墊上。遲敏滿臉不高興,張了張嘴,似乎想和拖車者理論幾句,最終卻什麼也沒說,救命要緊。可上車后嘴巴就沒停:「這樣稀稀拉拉的,還像個部隊?如果是打仗怎麼辦?戰備觀念到哪兒去了?哼,今天要不是我跟來,老朱路上出了問題,你們負得起責嗎……」一路上,理屈的王軍醫和駕駛員一聲不吭,聆聽遲敏的戰備教育。
過了一年,王坤和周興這對搭檔調到警備區,分任司令員和政委。
戰後,一旅和三旅都告到了縱隊,周興和王坤被叫到了縱隊部「刮鼻子」——挨訓。
「這就對了嘛,要不斷壯大我們的組織,革命,總是人多些好。」周政委頷首微笑。
於是,兩家前樓後院就是不搭理,暗中仍慪氣。周夫人時不時逮著機會跟于阿金「蹩」一下。那年,南方發生戰事,恰在家探親的王家老大王滬杭和前院的周家大女兒周多來一前一後同時收到「停止休假,立即歸隊」電報,滬杭是乘火車回部隊的,遲敏卻大肆張揚,讓周多來乘飛機歸隊,在這種事上也要壓王家一頭。周家的大女婿當了大校師長,周夫人到處顯擺。後來王家老大滬杭晉陞少將,遲敏才中止了炫耀。王坤去世后,她認為和于阿金對等了,都是寡婦了,就更有恃無恐了,夫人脾氣時不時發作一下。
「你他媽的!」
「我不記得你說的事了,唉。」于阿金目光柔和了,緊繃的臉鬆弛了,她在想,這還是不可一世趾高氣揚的遲敏嗎?門牙大都「下崗」了,口齒有些不清,一頭乾枯的白髮絲。于阿金感慨地重重嘆了一口氣:「人老了,好多事都記不清楚了。」
遲敏對丈夫的眼風心領神會,溜了一眼警衛員,破涕為笑。她在場合上必須維護周政委的威望。
不久,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來到警備區所在地。為了穩定局勢,根據上級命令,警備區部隊介入了地方的「三支兩軍」(支左、支工、支農、軍管、軍訓),按照分工,周興負責「支左」,到地方擔任了軍管會主任;王坤負責生產辦公室,行使地委、專署機關部分職權,領導工農業生產。本來軍政首長分工明確,不會有什麼矛盾,問題出在觀點相左。在籌建革命委員會時,為爭席位,造反派分裂成了兩派。革命就是為了爭權力,最後文攻發展到了武鬥。
不出她所料,天蒙蒙亮時,周政委終於回家了。
一天黃昏,夕陽坐在鳥巢上,周興沒帶警衛員,穿著八成新的軍裝,鬍子颳得溜光,獨自策馬往旅文工團駐地趕——他是為工作,也是為遲敏。
「黨員少了些是吧。」周興似不經意地說。
遲敏自當上政工組長后,已不必拉著周興衣角行路了。有了獨立的權力,她沒有忘記給家屬大院里志同道合的老娘們兒辦事。只有小學文化的老朱成了政工組的辦事員,有的被安排到大集體企業當領導,有的子女被塞進部隊當兵,有的解決了夫妻兩地分居……她那個圈子的老娘們兒經常聚會,有時,她會拿出牡丹香煙,說那是中央首長給的,不管吸煙不吸煙,一人一支分享;或將下面送來的茶葉、水果分發給大家。一次去北京,見到了一位中央文革的首長,握過手,她硬是三天沒洗手,回來后召集姐妹們輪番握手,傳導幸福的觸摸。那一陣子,遲敏的心情可以說是一片蔚藍。
「離婚就離婚。」遲敏衝著他的背影不甘示弱地說,「誰稀罕。我受夠了,這個『保姆』我還不幹了哪……」她傷心地邊哭泣邊數落。
遲敏在王家門口,不知徘徊了多少次,一天中午,她終於鼓足勇氣敲開了王家的門。
「神經過敏!東海的同志是可以信任的,我想,打敗了日本狗強盜還要消滅蔣匪軍才能回家,這個道理他們懂。老同志了,要想開『小差』,北撤山東前就早開溜了。」周興拖過一張條凳坐下,端起許指導員的茶缸啜了一口水,說著說著就拐到此行的另一個目標:「但是,掌握部隊,還要依靠黨員。對了,你們文工團黨員是不是少了一點?」
—個女人即使天賦異常聰明,一旦肉體成為男人施欲對象或自身被慾望所操縱,就無法過正常生活。
「娘賣×的,憑什麼你們的警衛員下去都當了幹部,老子的警衛員就只能當班長?!」王司令把遲敏攪掉小曾提乾的原委連吼帶罵地說了一遍,末了,鄭重其事地警告周政委:「老周,你要注意哩,管好你這個老婆,下面反映可大了。」
遲敏雙手往後一背,挺胸凸肚,很首長、很盛氣凌人地叫道:「我們是軍車,過橋過路都不收費,憑什麼收服務費?高速交警,叫你們總隊長小畢來,你們就知道我是誰啦……」小畢是省高速交警總隊長,是遲敏大女婿的老部下,她在周多來家見過,畢總隊長一口一個「遲阿姨」叫得畢恭畢敬。遲敏巧妙地假瘦子的手機傳話哩。救護車頂上的警燈閃著藍光,劃過來掃過去,切割在遲敏臉上,使她那張臉愈顯猙獰。
她最擔憂的是女兒們在部隊的前程,孩子是父精母血爹骨娘肉啊。她們都在警備區所屬部隊當兵,會不會受牽連被轉業退伍?她甚至準備老著臉皮找于阿金,讓其說項,可又怕熱臉貼冷屁股。遲敏清楚地記得,她去學習班接受隔離審查的前夜,在家打點行裝,于阿金破天荒摸黑到了她家,對遲敏囑咐一句:「你什麼也不要說。」就匆匆走了。遲敏卻把這話彙報給組織了,她怕于阿金耍她。可為這句話,于阿金在警備區家屬「批林(彪)批孔(子)」大會作了三次檢討才過關。為此,她們見面連點頭招呼的禮儀也結束了。有一次她看見於阿金在給自行車打氣,為示好,她去幫助扶氣筒,老於一直不理她,不跟她說話。一想起這點,她心就懸了起來。
遲敏從抽屜里拿出另一張空白的《入伍登記表》,往于阿金面前一推,遞過一支筆:「老於,你填一下吧。」于阿金不假思索地填了起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讓遲敏倒了霉。
遲敏擔憂的心總算平靜了。她開始了沒有依傍的生活,過著平靜的日子。
「八團主攻任務快打完了,要不要把特務連歸建調回支援你?」
「西多說的也是,這種人對咱們昔日的榮光嫉妒。幹部子女太正統了,不會打小報告,不會扮陰陽臉,不會攬功諉過,不會利用偶然事件打擊競爭對手,唉。」
「我們在緬甸遠征軍那會兒,走進野山、原始森林,沒東西吃呀。我們女兵的衣服都被荊棘撕成了布條,什麼也遮不住,走起路來,兩隻沾泥的奶|子晃蕩晃蕩,只有下身私處那塊布少些刮擦稍完整些。顧不上羞恥啦,當男兵面解手,好像沒有男女之別了。那會兒誰給我東西吃,讓我立馬和他睡覺也會幹……」艾壬挑起了話頭。她丈夫是起義軍官,她和丈夫都面對面和日本人打過仗。
「你們家的狗在嗎?」
不一會兒,一輛閃著黃燈的拖車嗚啦叫著來了,在離救護車后五米處戛然剎車,車上跳下一個胖子,拿著一個三角黃熒光警示標誌跑到拖車後面十余米去放置,接著又下來一個瘦子,沖救護車叫嚷:「爆胎了,怎麼連警示牌也不打!」腔調顯然是先發制人。
「老王,部隊要守紀律。」周政委說。
「周政委是老紅軍吧?」
周興欲作進一步動作。

多年以後,周政委犯了錯誤,人們在揭批中把這件事與最高指示「我歷來反對自己老婆當辦公室主任」掛連起來,當成他一條罪狀批。
為這件事,根據周興政委指示,警衛連彭連長和指導員挨了處分,幾個動手的戰士作退伍處理。王司令不幹了,這件事因他而起。他來找周興了。
王司令走了。
王坤最終還是把商副專員的兒子塞進了部隊,這孩子三十年後成了將軍。許艷則被刷下了,到農村經風雨見世面,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遲敏為了封住許家的口,按承諾將許艷招工進了工廠。為此事,許副主任對王坤夫婦始終耿耿於懷。王坤去世時,他是王坤老部下中能來送別的人中唯一不到的。
蔡書記無意間直擊遲敏的軟肋,她啞口了,只有呼呼喘氣,她家周興不是老紅軍。

風姿綽約的遲敏,出自美女西施的故鄉,經常為缺胳膊斷腿的傷員唱歌跳舞表演,給死神徘徊的戰區帶來幾縷陽光,被譽為「戰地之星」。在缺花少綠的部隊里,這位年輕貌美的知識女性,自然引起軍人們注視。可是團以下的幹部是「有想法沒辦法」,那會兒,處在戰爭環境,軍紀有規定,「廿八(歲)五(年軍齡)團(職)」才有資格婚娶,沒這條件的不敢染指。於是,旅副政委兼教導團政委周興就有了機會,機會當然是遲敏給的。
許多年以後,當周興在隔離審查室反省自己的時候,為泄露往事後悔不已。
「許艷。」
「區區科級,領導沒工夫重視。」
「這是我的事。」
周夫人說話的語速很快,顯得很自信,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