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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荒軼事

八里荒軼事

作者:陳應松
「不是我不給你劃地,不是我不讓你結婚,」村長說起狠話了,「像你這麼胡毬亂搞,整天告狀,還想怎麼便怎麼?!」村長進了房裡,把門關上了。
端加榮只知道天一下子黑了,這兒,這些辛辛苦苦挖出來的十幾塊土地將不屬於她了。而且那些人要她馬上搬走,不能在這兒搭建房屋。
「那就吃。」
就是在這一天的晚上,天晴了,一輪滿月像燈籠掛在八里荒的上空,林子像鍍了層銀子,雪地上反射的光芒就像燃燒著某種焰火。八里荒在寒冷的空氣里就像白晝。端加榮背著頭來到了她的田頭。她在小丫的小墳頭邊坐了一會兒,積雪把她的女兒抱在懷中。在更深處,那裡有她親手殺死咬死的狼。那是復讎。可是,在多年前,我是個愛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的女人,現在我可以用牙齒咬死一隻狼。看看這大半年來我與二丫挖出的土,砍出的灌叢,壘砌的石堰,在月光下,它們像一家家房屋的山牆,襯出稜角分明的投影。這相當於我建起了一座又一座房子,甚至正在壘起一個村莊的雛形……我這麼干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不,不僅僅是為了給自己開出一片未來的生活,我就是要賭一口氣,就是要做給人看看,我端加榮不僅僅是男人手上的一樣農具,用時捏在手上,不用時扔在牆角里……可我為了爭這口氣,現在,這所有付出的心血都將白費了,田將不成為我的,為了爭這口氣,小丫也付出她小小的生命。我以為這塊自己開墾的土地會成為我幸福的歸宿,它卻成了比過去的一切都不幸的墳墓。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不!田我不能交給他們,不能把我的勞動拱手讓給他們。這是我的血汗換來的,是用生命換來的。我不可能就這麼輕易地交他們手上!
「可不要啊!」她說,「鬼都不願意住的地方我才來住,礙著你們什麼事了?」
「這不算什麼。」她鼓勵自己。
有一天,她喊道:「救救我!」這是向天呼喚的。端加榮向天呼喚著救命人。有一天,她帶著兩個娃子,來到了二組(她不是來投奔洪大順的,是想離李登鳳近一點,李登鳳的娘家跟她娘家是一個村的),想要村長給她母女三口調一下田,調到二組來,躲開那個像鬼一樣纏住她的前夫。可是,沒調,不給,端加榮就只好到八里荒搭了個窩棚,決定自己開荒養活自己。
接下來,王昌茂就像狼看見了羊一樣,驚喜地把端加榮的背簍下了,把她往房裡拉。
「我來這兒,又不是像別人說的,是來投奔你的。我住這離你那麼遠,我不住草浪坪,我住孤魂野鬼住的八里荒,看哪個嚼舌根子去!你接我我都不去的,我就要爭這口氣!」
「你這人,再被狼吃我可不管你啦!」村長憤憤地說。
「壞了!」她又想起來,尿盆還擱在外頭,沒有拿進來。尿盆是一個狗食盆。白天讓狗吃食,晚上人撒尿。端加榮想尋找棚子里的替代品,沒有,就一個臉盆,又洗臉又洗腳的,不成。幾個碗,一口鍋。不成啊,就這麼些東西,這哪是家,就是個棲身的小窩,跟自然界的鳥雀一樣,再有就是三隻背簍了,兩隻小花背簍,兩個女兒的;一隻揸背簍,大的,自己的。還有幾件筋筋縷縷的衣服,搭在一根竿子上。
端加榮怎麼也不放手,二丫就像長在她身上一樣。她給二丫說:「二丫,你不要離開媽呀!不要走!跟媽在一起!」
這時候,看見了如血的晚霞,照在白雪皚皚的群山之上,端加榮突然感到一陣虛脫,冷汗直冒。這兩天本來人就昏沉,發著低燒,一點勁兒都沒有。女兒被狼咬死了,人就垮掉了半邊,又這麼一步不停地在雪地上追攆了十幾里地,已達生理極限。氣喘吁吁,胸腔里的心臟好像要爆炸了,血已經涌到眼睛邊上,要從眼眶裡往外噴出。而且下腹疼痛難忍。天快黑了,要二丫去喊登鳳的不知喊了沒有,會不會還有狼在那兒,把二丫也吃了?……她不敢往下想,害怕,快瘋掉了……如果就這一隻狼,如果她喊上了登鳳……可登鳳一個人也不會來,會喊上她丈夫,或者喊上洪大順。可洪大順是個掰子,走不快……登鳳一定會去喊王昌茂的。我叫二丫喊登鳳,其實是想讓她們叫上王昌茂來。是他的女兒,是他的女兒被狼吃了,昨天他還要小丫跟他回去的,小丫也趕她爸的路要回二十五塊半的,咋就不讓她跟去算了呢,跟去就沒這個事,命就不會丟了!命丟了,王昌茂會放過我嗎?他會不會打死我?……
這是塊有鬼氣的地方,有人這麼說。端加榮往回走。狗在窩棚那兒朝著風雪和黃昏吠叫,告訴她回家的方位。家就是個窩棚。她讓二女兒二丫先回去了,刮洋芋煮飯。她往窩棚走著,卻看不到窩棚。風雪太大,在挨黑時更加迅猛癲狂,好像拿著個雪筐子往你頭上倒一樣。雪還砸人,砸得人頭上臉上生疼。這雪不是雪粉,是霰子,像獵人的槍彈。在這樣的高山上,雪都變成了霰子。她從樹叢里穿過去,樹是些高山海棠,長著蘋果樣的小果,極其酸澀,人不能食。這些小果在雪的猛砸下簌簌往下掉落,就像掉冰塊,就像有一群愛鬧的山鬼,在樹上嬉戲。
狼的眼睛盯著她時,綠瑩瑩的,時不時嗥叫一聲。它快死了,她也快死了。這兩條生命在比著腳力,比著生命的長度,比著韌性。她拄著頭,連頭都背不動了,可沒有頭不行,要打死狼;頭還要開荒的。我是要開荒的,是不會退卻的!
「你不讓村長調地,是不是想逼死我們母子三個?逼死了有你哪一點好?啊?」
王天用他茅草般的頭一頭向端加榮撞來,牙齒齜起有五寸長,就像一個猙獰的猴王。端加榮沒防備,被王天撞得朝後一倒,後腦勺撞在了門上,一陣苦疼。等她讓開這個小雜種后,抓住他的頭髮就劈手一巴掌,打在他的嘴巴上。
「他就給我拿了兩蔸白菜來,就走的。」
狼啊,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憑什麼要咬死我的女兒?我是個苦命的女人,一心想在這裏躲開前夫的虐待,村人的指戳,開一點荒,過一點清靜日子,沒招惹你,你憑什麼下這種毒手,掐斷我的希望,把我往死路上逼啊?狼,都說人毒,人再怎麼毒也不敢殺死我的孩子。我死了孩子,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拿什麼給我的親人交差?拿什麼去堵村人的嘴巴?……
可是,洪大順沒有把她拒之門外,給她燒水洗,給她包紮傷口,給她把泥漿衣裳鞋子也洗了,升起火塘給她烤衣服。她躺在洪大順有著男人酸臭味的被子里,在屋子的融融火光中,疼痛和驚悸被這個年輕娃子慢慢撫平了。洪大順給她洗衣服,可王昌茂從來沒給她洗過一次衣服,沒有,彷彿洗衣物天生就是端加榮的事情。自嫁到二十五塊半來,彷彿一輩子就是要洗男人和娃子所有衣物的,生就是王家的奴狗;洪大順給她端茶喝,熱氣騰騰的茶水端到床頭,可王昌茂從沒在她生病或坐月子期間給她端過一杯熱茶,都是自己下地自己倒著喝的。端加榮要說感謝,洪大順說,什麼也別說了。
我是在追狼哩!端加榮忽然記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是來與狼拚命的,狼吃了我的女兒,我是殺狼的,你這妖魔女子,走開些!
「是啥哩?」端加榮問。
毫無疑問,如果不是洪大順,那一夜,無論端加榮是鐵打的還是銅鑄的,都會凍死,凍成一根柴火棍子。
「你們殺了我吧!殺了我,我就把二丫給你們!……」
後來,她害怕了,腿軟了,連板也不要了,拔腿就向自己的窩棚猛跑,邊跑邊喊:「大順!大順來呀,打狼呀!……」
「我得驚擾你們,快搬家吧!」端加榮刨地,扒開積雪刨地。她不想打死那隻吼子。
闃寒、高遠的夜空里全是她可怕的喊聲,那聲音一直震蕩到遠處的森林和山谷,叩擊著滿天冰涼的星星。
接著她的冤孽出來了,那是她的老大,大兒子王天,一個硬生生的少年。這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出來就向他的親媽大罵並攆她滾:
——他還是那句不進油鹽的老話。他就是不划。準確地說:不調,不把她的地從三組的二十五塊半調到二組的草浪坪來。
她也有凍瘡,可這不要緊,她是大人。就在給二丫泡腳的時候,二丫強烈反抗,當腳被摁進熱水裡去時,二丫發出了驚天的、曠世的尖叫:「啊!……」這叫聲在這個窩棚里像是殺人一樣,這叫聲讓人不停地打戰。
「就要我給他送茶啊?」端加榮問。
端加榮看四處竟沒有可抓的東西,抓起一把雪朝狼擲去,雪在空中就散了,狼驚了,猛地向後退去,退進粗榧深處。
我不會饒了你的,你在打什麼鬼主意呢?
狼見過,可狼今日在八里荒。好在有一個男人,可也正是這個男人,把狼引來了。事情就是這麼,你感激他,你埋怨他。
端加榮記起村裡的採藥人講過,那都是死裡逃生的採藥人,說是在迷魂塘會遇見紅衣女子,敢情就是這個,這是人被這裏的氣味熏昏了,產生的幻覺!端加榮要讓自己清醒,她記得採藥人說過千萬別理這女子,是迷魂塘的穢物下的障子,你若與她拚命,幾天幾夜會打得沒完沒了,最後丟了命。
端加榮這就愣住了,說她遲鈍也不至於遲鈍到什麼也聽不出。她聽出了,要她去哄他。我咋哄他?我咋個樣來事兒?端加榮一臉茫然地站在那兒。
可狼沒有轉過來,狼不見了。
等她爬起來的時候,背簍都壓癟了,腳也崴了。她還得繼續上路,她不想哭了,只有憤恨。對村長,對前夫,對這個世界。
「正是。」
兩個男人現在心平氣和了,互相指責。王昌茂說洪大順他在後頭砸樹,嚇掉他的魂哩,乾脆就是拿石頭砸他,他以為是狼。洪大順說他走不快,在後頭走,看到樹上有隻靈貓,以為是豹子老狼哩,就拿石頭去砸,砸下來的樹葉掉到王昌茂頭上了,王昌茂就惱了,跑過來就與洪大順打起來。
她發現她喜歡上了這個細心體貼的殘疾小夥子。這小夥子靦腆,她勾引過他,不錯,她奪去了他的童貞,她是一個盪|婦,這都不錯。可這不是她的錯。她欺負了他,可她感覺到這小夥子的善良、單純、不諳世事、小娃子般的可愛。她後悔,有負罪愧疚感。
還有女兒,還有女兒二丫,這是唯一陪伴她的親人了,還有小狗灰灰。有一個女兒,有一條狗,有種子。端加榮笑了,抱著二丫和苞谷種,笑了,含淚笑了。她遍體鱗傷,笑了。她站在廢墟旁,青煙裊裊。那個過去有些微歡笑的簡易屋棚,有炊煙和門的屋子,透風的屋子,門口有農具和一條狗叫喚的屋子,面對著永恆寂靜和山岡的屋子,沒了。那個窩棚是她一鐮刀一鐮刀割來的芭茅搭蓋的,還有洪大順從家裡背來的杉料,有他破篾扎的架子,有兩個女兒一塊石頭一塊石頭撿來壓好的邊檐……現在都沒了。不要緊,你們嚇不倒我的,掐不死我的。
端加榮進了被窩之後,她細細聽著山裡野獸的唳叫,還有那像丟失了親娘的娃娃雞的叫聲,覺得自己還是幸福的;一點點的幸福,被圈囿在這個暖暖的窩棚里,人比獸還是幸運一些。
「為什麼要打!酒喝多了發酒瘋是吧?!」端加榮淚水四濺,大聲嚷嚷。
事情已經這麼了,無可挽回了。就這麼劍拔弩張地僵持到天黑。那幾個人一直懷著想衝過去把端加榮按住的衝動,可是沒有得逞。村長只是點頭哈腰說照辦,不時喊話要洪大順勸端加榮。村長跳著腳說:「洪大順,就是你掰子把端加榮害了!」
這時候,狼的叫聲真的清晰地傳來,是在風中,起風了,河谷在低低地吼叫,荒野浩蕩,那聲音像一把劍橫掃過來,發著寒光。
「那你就不沾我,不纏我,我快死了,我就是鬼,我端加榮快死了,我死了你才高興咧!」
「就是不拆,你也休想住這兒,必須恢復這兒的植被,縣裡下達的硬指標!你開的荒交給村裡,開春後補種樹苗……」那個穿著羽絨服的人把頸子惡狠狠地從羽絨衣領里伸出來,暴跳如雷地說。
下午,當她再一次出去的時候,小丫就不幹了,不要一個人被鎖在家裡,跳著腳哭著緊緊抱住端加榮的大腿,要跟她一起去。端加榮怎麼也脫不開身,怎麼哄也不行。她心軟了,只好給小丫的頭上圍了一條枕巾,把她帶到山坡上去了。
端加榮咬咬牙起身去,從門閂里抽出刀(防賊又壓穢),拉開閂子,衝出去就拿上裝滿了雪的破盆,再接著閃進來,把門又死死地關上。這個過程簡直只有兩三秒鐘。
洪大順終於要錢來了,要他還貸了。你猜王昌茂是什麼反應?王昌茂是從端加榮口中聽到要錢這個話的,他當即摔了碗,破口大罵道:
「回去吧,媽。我們回去好嗎?」二丫突然對她這麼說。
「走啊,去啊!像截呆木頭!……」丈夫拍著床沿小聲而嚴厲地說。
二丫搬石頭的手套有幾隻指頭伸了出來,端加榮見狀,就把自己的手套拉下來,戴到她的手上。自己就光著手,刨石頭挖土。
那狼突然將身子掉轉了方向,將屁股對著她,四肢奮起,刨出一股雪粉來。
「你?!」
在月光下,靜默的山岡,鬼域似的森林,深深淺淺的雪地……
現在,就來說說這天晚上所發生的事吧。端加榮總算在天黑前趕回了八里荒的「家」。兩個孩子在棚子里哭得昏天黑地,特別是小丫,她姐姐二丫打了她,因為她尿了床。想生火,又沒有軟柴,門被鎖了,不能出外尋柴。兩個女兒你抓我,我打你,在地上滾得像兩個泥人,敞著衣,赤著腳,鍋朝天,碗朝地,狗也被心煩的二丫打得嗷嗷亂叫,也是因為飢餓。家裡像遭了劫一樣,心也煩得慌,各給了兩個女兒兩巴掌,就生火,做飯,烤衣,喂狗。好在從二十五塊半背了些蔬菜和懶豆腐,一鍋煮。
「不要怕的,我說了,就是狼,明天我喊村裡的人來,它也不得活的。」
雪地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感覺到前頭的狼越來越慢,就從心底聚積力氣,想在這兒下手,將狼打死,或者與它搏鬥一場!她這麼想,當狼幾近停下來時,她終於從喉嚨深處爆發出憋了一生一世的力量,大喊道:「殺死你!」就揮起頭向狼薅去。
「我說了一百遍,長期。」
端加榮雙手握著頭,想扒開那些植物,卻見植物上紅煙裊裊,上面浮出一個紅衣女子。那女子駕著煙霧竟跳上她的頭!
王昌茂可能喝高了,酒醒了,醉了,這時蹲下去,在雪地上大聲地嘔吐起來。吐夠了,氣息奄奄地站起來對端加榮說:「好,我走,我走。讓你跟掰子享福,在這裏享大福!」
端加榮發著高燒,洪大順給她燒了一碗薑湯端給她喝,還給她的頸上和背上颳了痧。這個女人的頸上、背上全是骨頭,皮膚黃黃的,鬆鬆的。他去摸她的脈,脈跳得凶快,就像是跑了幾天幾夜沒停下來似的。還說著胡話,喊「娘」,喊「爺老子」,喊「王天」和村長劉紹五的名字。這個女人張大著嘴巴,像一條旱坡上的魚喘氣,氣急,帶著死亡的呢喃,基本上瘋了,認不出人,眼前金花四濺,被鬼魂纏身。兩個女兒睜著小羊般的眼睛望著亂喊亂叫的她,不停地顫抖。
沒有迴音。那東西還是那麼蹲著,蹲在白皚皚的雪地里,透著詭詐的森涼。
洪大順不接茬兒,他欲言又止。端加榮故意這樣說的,讓他很不自在,逗逗他,有時,讓他弄得渾身不自在,端加榮會在心裏笑,笑過之後輕鬆些。洪大順畢竟是個小青年,整整他的蠱。端加榮見洪大順又卡住了,就說:
「不。」
王昌茂拿著這些錢,甭提有多高興了。手頭活了,能幹事了,抽煙抽紙煙了。得意忘形之際,跟洪大順一個乳臭未乾的娃子稱兄道弟起來,經常接他過來吃飯,還時不時讓端加榮和孩子給他送些蔬菜過去,讓端加榮給他洗這洗那。有時候高興了,就對她說:晚上你就別回來了。這人不是沒了人味嗎?王昌茂的確就沒了人味。可村裡的人都服他,他是怎麼跟洪大順這個掰子搞好的?要想找洪大順貸款,都得找王昌茂去說個情。端加榮當然晚上還是回來,可漸漸地,村裡就傳出了風聲,沒有不透風的牆。洪大順成了王昌茂家座上客,端加榮經常在代銷店出入,人家也不是傻瓜,長了眼睛不會看!這就有了閑言。加上貸款的次數多了,洪大順就躲端加榮。端加榮被指使了去貸款(就是借款),賒煙,她不想去,王昌茂就發狠地說:「你去不去?你還不去呀,你這麼厲害!」端加榮知道他恫嚇她的理——自己的軟捏在了他手裡。他又從不說穿,就是要她去,一次比一次兇狠。只要去,就容忍她在洪大順那兒待的時間。端加榮哪敢多待,村裡的議論read•99csw•com她也感受出來了,她是個敏感的人。而且,去洪大順那裡,一次比一次難開口。洪大順一次比一次不情願,甚至不願近端加榮的身。端加榮知道洪大順是在嫌棄她,她這個樣子,清醒時的年輕小伙,是不會對她感興趣的。可就是自那一次,端加榮勾引醉后的洪大順那一次,她就在王昌茂面前沒了說話和做人的狠氣與底氣。因為她做了醜事,做了一個良家婦女不該做的事。有時候王昌茂跟她睡覺時,酸酸地說:你莫有了洪掰子把咱甩了呀!端加榮發現自那以後每一次睡覺他越干越狠,像干別人的老婆一樣,在她身上瘋狂。端加榮見他這麼酸酸的,說:「王昌茂,你說什麼啊!咱們是夫妻!」王昌茂說:「人家年輕呀,有錢呀,人都想吃口新鮮的,我是老雞|巴一條了,你沒興趣了。」
「小狗日的你反了不是!啊!啊!」端加榮聲嘶力竭地阻止兒子的瘋狂舉動,想把他打醒。不是王昌茂這時候聞聲進來拉住王天,還不知會發生什麼哩。
風呼呼著灌進門來,人禁不住簌簌發抖,那是曠野深寒的雪風,帶著陰森森的氣息。
「林場養的羊子啊?」
二丫被她強行拉起來了,強行拉入空氣依然凜冽的荒野中。假定兩個男人都死了,凍死了,被虎狼狗熊吃了,那不更好嗎?端加榮就是抱有這種讓人暢快的惡毒的想法,背上背簍和頭,走上大石坡。
這是個北風呼嘯的傍晚,滴水成冰。端加榮這個瘦丁丁的農婦要爬向十幾裡外似乎從來就不見辦公的無人的鄉政府,去憑說道理報案告狀,她剛死了女兒,追了兩天狼,房又燒了,一無所有,噙著一輩子悲憤屈辱無處訴說流淌的淚水,要去那個掛有××鄉政府小牌的小院找人主持正義,一般人是不可能也不會去做這種傻事的。洪大順對李登鳳說:「她呀!」
殺死那隻老狼是在第二天。端加榮迷迷糊糊地跟著那隻狼,不知不覺已走到東方發白。狼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不停地哼叫,卻又時常爆發一兩聲凄厲悠長的怪嗥,歪歪欲倒。端加榮也歪歪欲倒。她快倒下了,可她告誡自己,不能先狼而倒下。眼看著東邊的山上露出了一線紅光,端加榮在嘴裏塞滿了雪,又用雪擦了一把臉,可是她突然感到胸中一陣憋悶,一陣濃郁的植物氣息撲面而來。一看看四周,這不是迷魂塘啊?
「一隻?」
早上一打開門,就看見了雪地上有零亂的獸跡。端加榮喊出了洪大順來看,洪大順看后,果斷地說:「狼的,說不定不止一隻哩!」
端加榮有什麼辦法呢,只好回去。她沒能完成任務。她記得就是那天晚上,一個又雨又潮又冷的日子,她與王昌茂又為這事吵了起來,王昌茂終於動手了,不僅說話惡毒,而且出手兇殘,拿起扁擔就砍,將端加榮腰砍傷了,頭砍出了血。那是往死里打,幾個娃子一起呼天搶地。王昌茂不讓娃子們拉她,邊打還邊罵:「打死你個騷×,你這賣×的偷人貨!」
「老子就是不准你跟別人。我今天把話說在這裏,哪個想跟你,我就跟哪個拚命!」王昌茂說。
他是去拉她轉回來的,沒有用。即使要這樣,也可以歇一宿再說,再去不遲。李登鳳說端加榮是被逼得這樣的,快逼瘋了,你一定要拉她轉回來。洪大順就是這樣去追端加榮。這樣的女人十分可怕。她咬死了狼。她像石頭,在風中越銼越硬。你就是把她打死,她也不會低頭。可這幾年她為什麼會變得這樣呢?剛開始,他與她認識時,她並不是這麼的,是個逆來順受,被丈夫指使,要她向東不敢向西,要她趕狗不敢攆雞的馴善女人。可現在,她那幾根就剩下的骨頭成了鐵。前幾天追她,她要與狼拼個你死我活,不顧一切了。可她戰勝了狼,一個人把什麼都豁出去了,就什麼都不怕……洪大順追到大岩口時,依稀聽到了夜的深處傳來的救命的聲音。他找呀找呀,在大岩口的深溝里,找到了摔下去的端加榮。
端加榮還是要在田裡搬石頭。天氣十分寒冷,每天早晨開墾過的田裡結上了一層冰,土垡凍得像石頭,石頭凍得像鐵。她依然要把土和石頭都刨松,然後一塊一塊,一層一層壘石堰,以免日後水土流失。她壘砌的石堰就像城牆一樣,就像過去土匪的寨堡,路過的打柴人採藥人看了哪個不說這石堰壘得,就像鐵打的圍桶荊州城啊!
不僅清醒,而且力量猛增,她知道機會來了,狼沒吃多少這鉤藤,正倚著一塊石頭喘氣,身上肋骨畢現,快站立不穩了。她用盡全身力氣大吼道:「打死你——」那一過去,卻鬆鬆地落在了狼的尾脊上,頭震掉在地上。她自己也快倒下了,可她不能放過狼。那狼從頭下爬起來,正待再跑時,端加榮猛地撲上去,用最後的力量,死死勒住了狼的脖子。狼歪過來的嘴巴咬住了她的棉襖,牙齒進入了端加榮的皮肉深處。一陣劇痛,可她絕不會放手,她更加用力勒狼的脖子,死死掐住,掐住,狼終於鬆開了口,身體的掙扎踢蹬也在慢慢減弱。端加榮用一隻膝蓋抵住狼的肚子,張開嘴,嗷地大叫一聲,就咬住了狼的頸子,她咬住,往深處咬,死咬,終於咬斷了狼的喉嚨,一股臊腥的液體沖入口中。她聽到了越來越近的喊她的聲音,她用眼角看到了後頭一個一步一掰的人,是洪大順。洪大順拿著一把獵叉。
那同樣是一個沒有陽光也沒有暖意的日子,山上冷得應該是更加瘮人,風就像老虎跑過時的樣子,捲起雪粉,橫刀砍殺著世界。就是在這嗚嗚的北風中,幾個人出現在八里荒。為首的是一個鄉林業站的什麼頭頭,穿著羽絨服,後面跟著三個五大三粗的比野人還高的巡山員。這三個人穿著迷彩服,手上拿著棍子。那個林業站的頭頭來了就對端加榮和洪大順說:「你們必須馬上停止毀林開荒,從這兒搬走。」
端加榮回房去的時候鬼頭鬼腦的王昌茂還沒睡,還臉朝著裏面的牆壁唱歌:「姐兒住在三岔溪,相交哥哥打銃的,聽到對門槍一響,姐在房中笑嘻嘻,晚上又有雞子吃……」
一股憤怒的激|情在這寂靜寒冷的夜晚越燒越旺,她忽然操起頭,朝那堅實的石堰刨去。又是刨著,又是撬著,那些石頭紛紛向坡下滾去,土石紛飛。她大聲地吼叫著,像一匹母獸發出的沉痛的號叫,像是恫嚇和申訴,又像是撕心裂肺的哭泣,就這麼,她像瘋了一樣毀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她渾身發抖,同時喊叫道:「不給你們!不給你們!」
下午的進度非常快。端加榮搬運著土石,甚至忘了大石頭後面的小丫。有一會兒,當她想歇口氣時,陡然想起了小丫來——那邊沒有冒煙,火定已熄了,可小丫沒吵沒嚷地沒了聲息,怕不是睡著了?這地兒是不能睡的,氣溫太低,就踅到大石頭後面去。上了個坡坎,一抬頭,在離石頭不遠的粗榧間,看到了一個野物,狼!是狼!那狼一身灰白色的短毛,且很零亂,兩顆眼珠子像要射出的子彈瞪著她,蹲著,就跟前天晚上看到的姿勢一樣!而且狼的嘴邊和嘴裏到處是血。那血鮮紅鮮紅的,就像狼的嘴被人撕開了一樣,就像銜著一枝紅梅花!
「你逼的,王、昌、茂!」端加榮把她前夫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塞進牙縫,用冰水冰了,再一個一個吐出來。
洪大順心裏想飛跑,可腳步又期期艾艾,欲行又止。這樣的男人真是難受。她又說了一遍:「走吧走吧。」
「王昌茂把我往死里打村長您不是不曉得,他見了我就要扒我褲子跟我睡覺像趕雞子一樣,我過得下去我不過嗎?村長你為什麼不給我劃地不讓我結婚?」
「你今天就別出去了,特別是晚上,要把門關好。」
可是這一天她總有一點惴惴不安,心裏好像有什麼隔著一樣,好像有誰催她回窩棚去,窩棚有什麼喚她回去,當她匆匆拉著二丫回窩棚弄中飯吃時,還沒到窩棚,就看到窩棚頂上升起了一股青煙。她飛快地跑向窩棚,打開門,棚子里煙霧瀰漫,床上已經著火了!是床上,她衝進煙霧,同時喊小丫,聽見了小丫在壁角那兒哭泣。她向水缸衝去,菩薩保佑,還有半缸水,她用臉盆舀水向床上潑去。終於將火潑熄了,可被子和墊絮都燒掉了半邊,棚子里一片狼藉。問小丫究竟是怎麼回事,小丫嗚嗚咽咽哭訴說她冷,就吹火想烤烤火,把火星子吹到床上去了,燎到了床沿的茅草,火就燒起來了。
「小丫呀!我的小丫呀!這叫我怎麼搞啊!」端加榮和聞聲跑過來的二丫撫著小丫的身子哭喊著,號啕著。她抬起頭要尋找咬死她小女兒的仇人,那隻狼。一下子就在不遠的石頭邊,看到了那隻灰白色的狼。它還沒走,它還在原地,等著人走後它繼續來吃這個小孩的屍體。
王昌茂說:「讓狼也把她吃掉?你這個臭婆娘,跑到荒郊野地跟男人玩,把我的娃子玩沒了!」
他們撕著苞谷,他們聽著外頭的風聲。雪不知還在落沒落,雪落是無聲的。
那人指著端加榮的鼻子說:「你破壞和違背了《森林法》、《水土保持法》,濫伐樹木,破壞地表植被。現在是法治時代,依法治國,你知道嗎?要依法治你們這些毀林開荒的農民!」
雪沒有化的意思,踏在上面像一個硬殼,每踩一步都要費很大的勁兒,好像要捅破一層玻璃似的,令人心驚肉跳,還格外吃力。路上已有些腳印,路兩邊的雪地有許多神秘野獸的腳印,大的,小的,零亂且多,雪下過之後,通過這些腳印,清楚地感覺到昔日死氣沉沉的山林里是很熱鬧的,熙來攘往。不過也平添了一份寂靜的恐怖。她就這麼去鄉里。她過去就沒有去過鄉里嗎?去過一百次,可鄉長是縣裡派來的(不是當地人選的),三天兩頭找不著,人家住縣城裡。就算找著了,事兒多呀,這點兒調田的小事就打回村裡去,要村裡解決。聽說現在新調來一個鄉長,這就讓端加榮下了決心再去找一次,人與人總歸不同的。但我該跟他咋說呢?……我要說,我不是「搬」到八里荒,我是「逃」。我是逃跑的,從前夫非打即罵、整天追你強|奸的魔掌里逃到八里荒的。我是在村人的指指戳戳甚至是家人的誤解下逃離村莊的。是呀,我不再有能力承受那樣的流言飛語,我內傷嚴重,精神崩潰,走投無路,最後跑出了人們視線,跑到山林里,成為野人,帶著我的兩個女兒,成為與野獸為伴的山林孤客,沒有親人,沒有田地,沒有住處,無家可歸。我先是住山洞,後來洪大順和李登鳳見我可憐,幫我搭了個窩棚,可也四壁透風。前不著村,后不靠店,每天對著荒山,太陽,在石頭縫和荊棘叢里開荒尋地,壘石填土,過的是比野牲口都還艱難的日子。我躲避了,心情輕鬆了,身體完蛋了,兩個娃子嗷嗷待哺,上學更是奢望,可村長還說我是自找的,是胡毬亂搞,我這樣一個形同叫花子的女人莫非是個壞女人?……
她依然死死咬著狼的喉管。
老孫他們知道她目前的處境,還是同情的,看她選板的那雙手,那雙比男人還糙還破,血痂累累凍瘡片片的手,就說,田總是村裡的事,總不能沒田還讓人活吧!端加榮笑笑說,你活是你自己的事。她眼是腫的,紅的,嘴上都有裂口,血水絲絲往外滲,舔舔是鹹的。可這一切她並沒在意。她精心選好了一把,又買了兩盒蛤蜊油,還把那櫃檯上的棒棒糖抽了兩個下來,給兩個女兒帶回去。她背上揸背簍,迎著風就開門走了。
已經是半夜了,端加榮困得不行,頭沉如石。
端加榮就還是厚著臉皮去找洪大順,她說:「你我發|生|關|系,王昌茂知道。」她只好使出了嚇唬他這一招。
狼與這風雪,這天色,這羊和揮鞭趕羊的人……
「毛錦雞吃了飯我給你剮,我給劉村長也提了兩隻去了,我要他一定不給你調地!」
狗很靈敏,狗叫了起來。
可是她高興得太早了。她還是得住在二十五塊半,還是得住在王昌茂家隔出的一間屋子裡,共用一塊菜園,撇成兩半的田地還是連在一起,只是端加榮自作主張用石頭壘起了個田界。一起下地,一起收工,一起做飯,一起餵豬;同一條路,同一個屋場。這哪兒是離婚哪,這就是兩口子慪氣。剛開始,端加榮還無法犁地,無法使牛,要耕地使牛,還是要求王昌茂,就要丫頭去喊;病了,她挑不了水,只好請王昌茂挑。兒子王天吃飯,有時還是過來吃,甚至王昌茂死皮賴臉也過來吃;背重的,端加榮背不得,被王昌茂打殘了(基本上殘了),只好要王昌茂背。王昌茂也殘了(被洪大順打得吐過血,躺在床上半個月),可畢竟是男人。王昌茂瘦,瘦得有骨頭,端加榮瘦,瘦得像根筋。問題是:只要求王昌茂幫忙幹活,王昌茂就要跟她睡覺。離婚以後,王昌茂性|欲更旺盛了,就像跟別的女人偷情,田頭山坡、竹園牛欄,都是王昌茂的發泄場,不睡不給幹活。高興時性|交,不高興時就打,跟婚內一樣,甚至比婚內更殘暴。說要把她打死,誰要她離婚跟洪大順的。
「她們好不好關你什麼事?是死是活由不著你來假充善人。」
他看她們吃糖,小心翼翼地吃糖,四隻瞪大的眼睛像四顆寒星,可可憐憐地瞅著他。洪大順直打瞌睡,對她們說:「你們睡吧。」
端加榮想得心潮澎湃,想找一個好鄉長傾訴一下,積鬱太深,心裏要發泄,要找人評評理,讓世人明白是非曲直,好壞善惡。
端加榮不管他們衣衫鞋襪,不管已近深夜,就把他們往外推了。兩個女兒在床上哭著喊:
「莫非咱就天生的窮命,噢?為咱家,為三個娃子你就膽大一點兒不行嗎?又蝕不了個什麼!」
這一天王昌茂到驢腳拐——離二十五塊半有三四里地,他湊了幾天湊了一塊五毛錢去買了包紙煙(他抽葉子煙),給洪大順說對不起呀,上次賒你的一包煙,過幾天再還。洪大順這掰子是個好人,也沒找他討要,給了他買的煙,說行的行的,不礙事。「大順哪,你可是這個——」王昌茂伸出大拇指來,他又說,「明天到我家吃飯去。」
「你這麼背來,狼聞到了腥味哩,」端加榮說,「你不該這麼背的。」可一想,他是給她們母女背點肉食來的,他是一片好心。可好心看來辦了壞事。昨晚的狼興許是在這一帶游弋,沒吃的就走了,下山也好,去巴山也好,秦嶺也好,反正八里荒沒啥它可吃的。這下,狼來了,問題就難辦了。
「狼?」王昌茂當即臉就變黑了,說我還不是今天要到這裏睡的。那是攆洪大順快些走。他看他不得,看了就不舒服。
「換給你田也在這兒住?」
也許她不該問的,孩子還小,就算有什麼,也不能讓她們知道。何況這隻是疑惑,一個大人的疑惑。這麼一問,就把問題在心裏明晰起來,就等於自己嚇自己。在這裏,可不能自己嚇自己,她已經嚇怕了,嚇得太久,嚇麻木了。可她正在迷糊和混沌之時,正往夢鄉滑去的途中,好像聽到了蒼涼的嗥叫聲。人啊?獸啊?鬼魂啊?——狼?!她是這麼想的,端加榮是這麼想的,心裏咯噔一下子,人又清醒過來。是夢裡聽到的聲音吧?
我就住在這兒!如果再沒有前夫的騷擾,端加榮就會有安寧的生活;如果身邊有個男人,那麼狼和熊又怕什麼呢?八里荒能開墾出二十五塊半的五畝甚至十畝,到處是莊稼,到處是雞飛狗跳,炊煙裊裊,狼和熊就不敢來了,她也不怕了。她是這樣安排自己在這兒的未來的:我買一條犢子,有牛,養幾隻羊,兩頭豬,弄一把獵叉。灰灰也會慢慢長大,它是條獵狗。再不成,還弄條趕山狗來。種下苞谷、洋芋、紅苕、芝麻、刀豆,在窩棚四周種上葫蘆和南瓜,讓它們爬滿棚頂。弄一張小桌,在夕陽西下時,將小桌擺到棚門口,我、大順和二丫,一家三口好好地吃著自己種下的菜,喝一杯自己釀製的苞谷酒;過年殺一頭年豬,一年四季都有肉吃了。當然,還可以下套子套一點與他們為害的野牲口,糟賤莊稼的毛雀子。到了春天,這兒到處是野菇、野筍、野蒜,都可以采了晒乾,以備日後吃喝下酒。我與大順都有癆傷,經常喝點酒可以除傷痛……
洪大順說:「肯定,是啊,它咋吃你們呢,人這麼容易讓它吃!」
「是我親口說的,別爭了,去去!……」
端加榮就無話了,就要去鄉里。
到這時候,王昌茂把話說明白了,端加榮也就全明白了。他是讓我去陪他睡覺,把他勾引了,拉下水,貸款就成了。端加榮看著自己的痛苦的男人,看著眼前這個跟自己生活了多年的男人,她沒想到他會這麼黑心,把自己的老婆當誘子去達到他的目的。
可是,九_九_藏_書鄉是個小鄉,進入鄉政府小院的門口兩邊,是幾家農戶的豬圈牛棚,散發著稀奇古怪的臭味,每來鄉里,心情就壞了,亂了。鄉政府院子里斷磚遍地,野草深深,雪沒人掃,走了進去,沒見一扇門是開的,沒一點兒生氣,沒一點兒光明,幾隻銅嘴八哥在雪地上尋草籽吃,發出蒼老的叫聲。雪地上有幾串黃鼠狼和大山貓的腳印。
狼叫起來。當它爬上一個山坡時,向著山裡發出悠長、急切的嗥叫:「嗚——」
她的二女兒已經背上背簍了,雙手攬在背繩上,手上的凍瘡看著都心疼。
洪大順說:「我又不是嚇大的,我曉得,反正……反正你們住在這兒總讓人捏一把汗……我要是接你們走呢?」
端加榮一頭刨下去,就刨出了一個吼子(竹鼠),在洞里伸出兩顆大嚙齒朝她大吼,藍閃閃的毛皮煞是好看。
「可你是自找的端加榮,你是自找的你為什麼不回去?」村長說。
「那它們去了哪兒呢?或是藏起來了?」端加榮問。
端加榮受了兒子的氣從二十五塊半出來,在雪中哭著走著,她想到鄉政府去。她想找鄉長評理去,要鄉里解決她的土地問題。當她踏上另一條去鄉政府的路時,又記起了鑰匙在自己手上,兩個娃子還反鎖在窩棚里。如果現在去鄉政府,晚上斷是趕不回來了,就要到路上討歇。她沒有辦法,背著苞谷種,只好先往八里荒趕。
「這根本算不得什麼。」她對自己說。她想著那個蓄得白白胖胖的媳婦,那個抱孫子的大娘,那一家人,淚水流了出來。「這沒有什麼,」她揩著淚說,「我也會有幸福的,以後,我也會掙來我的幸福……」
「甭怕哩。」洪大順不在乎地說了這麼一句。他又補充說:「昨晚咱一個,還背著這麼好的肉,它也沒敢上來,獸總是怕人的……」
狼繼續走著,偶爾回過頭來,睜著紅紅的眼睛(因為吃了人肉,它的眼睛是紅的),帶著警惕,甚至乞求、無奈、絕望的眼神看著她,希望她饒了它。
端加榮知道他從大雪裡進來,火烤了,酒喝了,暖過來就要鬧事了,他肯定心想不見自己的仇人,可恰恰在這裏見到了仇人,見到了最不想碰見的人。也恰恰,端加榮心裏大呼悲兮——咋就在這裏讓他們兩個碰上了!
「五花糙也能吃,二丫小丫也能吃。你不吃,你金貴些,你他媽是貴人,是貴人咋生到這深山老林里扒土種地,瘦得跟鬼似的!」
「孩子他爸,你說這話,這可是你親口說的……」
聽說有野牲口,屋裡大人小孩三個人都瞪大眼看著他。端加榮問:「你咋知道的?」洪大順說:「進了八里荒埡子口,林子里就有響動,有個野牲口一直跟著我。」
就這樣,王昌茂的三百塊錢貸到手了。第二天,端加榮找鄰居借了兩個私章——洪大順說要幾個人的章一起貸,王昌茂一人貸村長不批,就把錢從驢腳拐代銷店拿回了。
一口氣追了兩個山坡,一個深溝。她發現她緊緊地跟著它,沒有讓它跑掉。在雪地里行走,雪太厚,一步一步都很吃力,她吃力,那麼輕快的狼也好像很吃力,走得太慢。風把眼淚吹乾了,眼睛越來越明亮,她終於看到了那隻狼毛色很差,許多地方都脫掉了毛,而且極其瘦弱,就像副骨架,癟著肚子,走路打瘸。這是只餓極的狼,而且,她斷定是只老狼。走了一會兒,她還突然感到,這是只孤狼,沒有同伴。
「我,我胡毬亂搞哇?」端加榮往二十五塊半走去的時候木木地問自己。她是第一個踏今天雪路的人,雪有時沒過膝蓋,她在雪地里艱難地爬行。她揩著淚,淚已經風乾了。

大家都罵村長是一個烏鴉嘴。正在勸端加榮搬家的時候,兩天不露面的端加榮前夫王昌茂來了,而且還有他的姐夫、妹夫、妹妹,加上兒子王天,一大幫子人。他們不是來跟死者告別的,是來搶人和找洪大順打架的。他們把小丫的死遷怒於洪大順頭上,認為端加榮是鬼迷心竅被洪大順哄騙了到這兒來的。不過這一次他們是連端加榮一起打的。
野外的風就像銳利的鐮刀,砍得人身上生疼,熱氣全無。小丫又不能站在身邊,礙手礙腳,看她凍得清鼻涕直流,就找了塊避風的大石頭,又給她抱了些上午砍的枯草葛藤,點燃了,讓她烤火,並吩咐她不要亂跑,就在這裏好好坐著。之後端加榮就和二丫一起幹活去了。
「這肉呢?這野羊子肉未必是你偷來的?」
村長說你甭哭了,哭也沒毬用了,人死不能轉來,就只當少生了一個,這個也是個超生,該罰的款你們還掛著哩,這就了啦,你們也少了筆賬了。鄉里會來人的,你先搬到二組去住。
這個屋裡鬼氣襲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深夜的風在林子里放大了聲音,像一群發病的病婦,像端加榮們,在外頭與她呼應。洪大順端著那個散發著辛辣氣味的碗,看著這屋子裡病的病,小的小,他掰著腳不知如何是好。有時候同情心大增,有時候又恨不得拔腿拍屁股跑了。
當然,這樣的事端加榮是會做的,就這樣,端加榮把洪大順的童貞給繳了,洪大順的童貞丟在了端加榮的身上,就在她丈夫王昌茂的眼皮子底下。
「俺哭自己的命。」端加榮說。
「好像是狼。」
「我砸啦!」她這一聲喊去,手上的板也就狠狠地擲去了,可惜沒有打著,打在雪地上,濺起雪粉,那東西倏地就跑。端加榮從喉嚨深處發出了比野獸更惡躁的嗷叫:「嗷呀——」她同時跑過去撿板,從那雪地上摸到了板,又朝前面奔跑的東西砸去,又撿石頭,一塊一塊地向林子里砸去。
可是,狼的叫喚換來的不是其他狼的回應,倒是傳來了人的應聲。是不是有人來了?可是那聲音很遠,很遠很遠,但卻給了端加榮一種支持,一種希望。
春天在八里荒充滿芬芳,銀蓮花、報春花、驢蹄草花,花葶高挑嬌嫩,就像孩童。就像孩童的身子,散發出濃香、郁香和清香。有人看見端加榮一個人在這裏悄悄地哭泣著,抬起頭來,站起來,她胖多了,臉色也有了紅潤。
不大一會兒,就聽見棚外出現了呵斥聲,端加榮從迷糊中清醒過來,仔細一聽,確是外頭髮出的聲音。有什麼人在外頭爭吵。她披上衣服跳下床,到門縫裡朝外看,感覺到是兩個人,聽那聲音是前夫和洪大順,打開門,用電筒往那邊一照,在雪地里,果然是王昌茂和洪大順在廝打,打得雪粉紛飛,打得衣衫襤褸。端加榮看到這個情景,就沖了出去,對兩個男人大喊:「別打了,你們別打了!」
端加榮只好去照顧兩個女兒。兩個女兒嚇得抱成一團,往被子深處拱。洪大順睡不了,他也有點兒恐慌,尋刀,又去火塘撥火,把火燒大,抽煙,說:「狼見了煙火味,就會走的,它不得活的。」他反覆說。
端加榮不敢裝,可今天王昌茂卻主動給她裝,裝的全是做種的鐵籽白,「多裝點,要吃哩。二丫小丫還好吧?」
端加榮就這麼離開了二十五塊半嗎?她就這麼離開了二十五塊半。連兒子都不理解她,她還不離開嗎?雪還是雪,還那麼深。雪后風冷,風從山背後冒出來,就像一瓢瓢涼水往你內衣里灌。二十五塊半,她嫁到這裏來時對這個地名還抱有好奇,怪哩,還帶有憧憬。二十五塊半是很久以前一個從秦嶺來的開荒人開出的,他開了荒,數數只有二十五塊,咋丟了半塊呢?後來一拿開自己的斗笠,唷,蓋住了半塊。這就是二十五塊半村民常常聊天的內容。當年,二十五塊半的王昌茂還不是像現在這樣邋遢糟糕,那時的王昌茂整齊的中山裝上衣口袋裡,還插著一支鋼筆,還能在村小學的水泥黑板上寫板書——他當了兩個月的代課老師——還有人見了他的面喊他王老師。跟王老師結婚後只有兩個月大家又喊回了他的原名。王昌茂想富哩,什麼都干過,熬過黃連素粉,打過「金釵」(一種名貴草藥),還下河炸過魚;有一次炸魚,把同行的一個夥伴——就是吳老發的三兒子炸死了,以後再不敢幹了。可不敢幹生了三個娃子,要吃要喝。眼看家底越來越薄,三個娃子連牆都要啃穿了,他找不到生財之道,就想有幾百塊錢可以買些椴木棒子來種香菇、木耳,慢慢發展興許弄成氣候,能每年賺個一兩千塊錢,只要把生活過過去也就行了。
狼就是他的肉引來的,是洪大順引來的。可他不會這麼說。他也是好心。端加榮和兩個女兒吃著在吊鍋上煮的野羊肉和一些雜拌菜,想著下一步怎麼辦的事。她當然還得去搬石頭開荒,她不能因為狼就把她的宏大的計劃給中斷了。她不會這麼容易半途而廢,落荒而逃。她咬著牙,每當這時她就要緊咬牙關挺過去,不能打退堂鼓。
「你們都滾!都給我滾啊!」端加榮聽后發起了脾氣,趕他們走。
端加榮衝到田裡,拿起了她的牛舌,對不知如何是好的二丫,說:
現在,她背著揸背簍,作為一個外人,來找前夫要苞谷種的。
天黑了。天暗下來了。天清似鏡,一輪明月從鏡子的中央垂掛下來,像一個圓溜溜的氣球。……有一次上街,小丫要買一個氣球,我硬是沒給買的,要三角錢,我哪會花這麼多錢給買個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空心玩意兒……現在小丫死了。小丫呀小丫,我可害了你了,你媽為爭一口氣硬拗著到這八里荒把你給弄丟了,弄沒了,你媽我該死呀!可也是他們逼的,他們把你媽逼得沒了路,我想走出條路卻又把你走沒了,哇嗬嗬!……
端加榮不顧一切地朝狼撲去,狼緊閉著血糊糊的嘴,向遠處逃走。端加榮拔腿就追,她要與這隻狼拼個你死我活。要把它打死,為小女兒報仇!
洪大順不說話,洪大順不說話是對的,吃著,還烤著腿上濕濕的褲子。他不說話,卻不能走,走了王昌茂就佔了上風,說不定會鬧起事來。他不走,就可以鎮住王昌茂,至少與他形成對峙。洪大順那麼吃著,擱著酒杯,很少喝。王昌茂喝去了幾杯。
那就不上工吧。讓可憐的二丫休息一天,我這就下去背苞谷種,也要去找找村長,要到田——如不需要開就不開,有現成的田撒種就行了,這苦不吃就不吃,娃們吃不得了,自己又有婦科病,肚腹使力就疼,整個陰|部都下墜得厲害,脹痛難忍。
端加榮只有慶幸,得虧回來得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窩棚沒了,連小丫也會燒成灰的。
「果真啊,是狼?」
二丫被兩邊的人拉得嗷嗷大叫,雖然王昌茂和那幾個男將女將一起來奪,可端加榮抱著二丫就像用鐵箍扎住了桶,任由他們打擊,就是不鬆手。
「沒有!你不要瞎說啊王昌茂!」端加榮否認,她當然要強烈否認,可她的否認是無力的,明顯底氣不足,後來求饒似的說,「都是你鬧的,你的鬼點子。當著孩子們的面,你可要小聲點呀!」
王昌茂搖搖晃晃地走了。洪大順呢?洪大順用一把干茅草包住了腳,那隻掰腳,也沒給端加榮打一聲招呼,抹抹額頭上的血,也走了。留下端加榮在那兒哭喊著:「走吧!都走了就留下我一個,都走光了才好!讓我一個人在這裏,我一個人待在這裏!……」
後來,洪大順看著端加榮,看著這個大自己十歲的女人,看著這個棚子里的一切,說:「住這裏,也不是個事。」
端加榮走得很快,那不是逃走。她明知道去鄉里等待她的是什麼,可沒有辦法,她當時的衝動就是往那兒走去,那是政府,她相信政府,這最後能給她一個解決問題的地方。每次她都是這樣。被那個冷冷清清的小院拒絕一百次,一千次,吃一萬次的閉門羹,她一萬零一次也要往那兒跑。她自己笑自己:路都跑成槽了。別人也笑她:路都跑成槽了,腿都跑細了。就是這麼,她要往那裡跑去。整個脹墜的下身和悶痛的右腹部因為追狼而更加嚴重。因為結冰,走幾步就會滑倒在地。那個手電筒她花去了多少電池,她不記得了。從泥土裡扒出的幾個錢都買了電池。沒吃沒喝都買了一號電池。如今的電池壽命忒短,打著打著就變成了紅火,就朦朦朧朧了。一步沒踩穩,就摔進了深坑。她醒來的時候發現是在深坑裡,四壁滑溜,她就喊呀喊呀,救命呀,救命呀……她後來又凍得昏死過去,坑並不高,就差人拉一手,結冰后的坑壁就像玻璃,想找塊石頭墊腳,石頭全凍在冰雪下。可她也沒有絕望。腳是摔壞了,腳踝像被人砍過一樣。她不停地在坑底走來走去,大喊大叫,拚命喊叫。直到再一次昏迷……終於,她的救星來了,她預感到會有人來找她的,在她的身後,有個人一定會出現。在她追狼即將倒在迷魂塘的時候,那個人出現過。她用她的毅力,感動了這個人,這個人現在與她難解難分,不會坐視她一個人向危險的路途走去。這個小夥子,對她有了一絲依戀,他們快成為命運共同體。終於,她聽見了喚她的名字,一個男人。在快與死神相會的時刻,那個人,看見了她,向她伸出了一雙手。那個人終於把她拉了上去,並用自己瘦弱但還是熱氣騰騰的胸膛暖她,暖她的手腳。那個人說:「加榮,你是為何哩!你何必要這樣哩!你吃這樣的苦不划算哩!……」那個人捏著她的手腳,想把她捏到陽世間來,那個人說:「不就是要讓我答應嗎?我應了,我應了還不成嗎,回去吧,回去吧……」這個人掰著腿扶著一拐一拐的她往回走。端加榮勝利了,她得到了他,意外地收穫到了他,在八里荒的荒山老林里。這也是一種耕耘。兩個人傷痕纍纍,可她收穫了最好的東西。那個人說:「有個二丫就行了,我不要別的了,不生也行,你這身子也生得累了,活著就不易。」她緊緊地抓著他,生怕他跑了似的,抓著他並不寬厚的肩膀,可這個人實在,不打她,這就夠了。後來她大哭起來,快到洪大順的家了,很少流淚的她像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我不去,我不去你家,我要回八里荒!我要回我的窩棚!」看到家了不知端加榮為何大哭起來,這讓洪大順很詫異。他提醒她說:「不進去咱們兩個都要凍硬了。」三十五歲的端加榮卻死活不走,像個小娃兒一樣堅持要回到八里荒去。「那窩棚不是沒了嗎?小丫不是走了嗎?八里荒什麼都沒了,你去那兒幹什麼?」「我就是要回八里荒去!我要我的那十一塊地!我要回那兒去,我要去看二丫小丫和灰灰!……」她像個小娃兒撒嬌。洪大順拿她沒有任何辦法,問她:「是不是怕我爹媽不認你,趕你出來?」端加榮不回答,緊緊抱住洪大順,生怕他飛了似的,依然說:「我要回八里荒我的窩棚去!……」
端加榮像個霜打過的茄子在大順爹媽眼裡看到了憐憫和絕望。她能給他們什麼呢?能給他們兒子什麼呢?她來,就是讓大順到他這輩斷種的嗎?還要養兩個仇人的娃兒,王昌茂的娃兒。後來王昌茂把大順另一隻腿也快打斷了。大順有次說我要到了你前夫借的錢就跟你合一家。他去找王昌茂要錢,要那些過去欠他的貸款(約有六七百元),王昌茂扯起棍棒就朝他打,說老子還賠你個雞|巴錢,你把我老婆都勾跑了,讓老子妻離子散。世上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老子不找你算賬你還倒找老子……
端加榮是走到她的八里荒地頭遇見一隻狼的。本來她可以迅速地回到她的窩棚,可她看看自己戴的電子錶,時間還早,雖然天色看起來快近晚了。她在路上想著如果我不去這麼求他們,如果我自己能刨出二十五塊半不求他們,刨出五畝——我現在已刨出了十一塊了,我還有勁兒,心中的熱望還沒冷卻,希望還沒死去,我就省得這麼一遍一遍熱臉貼冷屁股找各級領導被他們看輕被他們羞辱,被他們誤認為神經病。因為我擁有了五畝地,又離前夫王昌茂遠了,就算洪大順不答應,他家不認我,我也不靠男人生存了。要男人幹什麼呢,我所見到的男人,想依靠也依不了啊,他們哪叫男人啊,就像是些沒有目標的野牲口,像些沒頭蒼蠅,你無論怎麼努力也難換來一個男人對你的溫熱,不是讓你遍體鱗傷,就是讓你聲名狼藉,遇事了就用酒來麻醉自己,或打老婆娃兒出氣。我如果努點兒力,拼點兒命,我會比他們活得更好!……這麼想時,她就站在了自己這一個秋冬搬石挖土砍樹根壘起來的一片田地面前。可是,她看到了田頭蹲著一個黑糊糊的傢伙,那傢伙眼又閉著,使你看不清它是個什麼活物,仔細想想該不是自己砍的來不及火燒的刺蓬吧?可記憶不會這麼糟糕,我的田塊里從來收拾得乾乾淨淨。就算不幹凈,蒙了雪,也不會黑糊糊一片。就想https://read.99csw.com到鬼。這八里荒是有鬼魂的,還有山精木魂,山混子,野人「家家」(外婆);有那五個武漢知青的冤魂哩……這樣的念頭都是一閃而過的,端加榮的判斷最後只在野牲口進而在熊瞎子和狼之間,最後的意識定格在「狼」上面。
「王昌茂,這是我的娃兒,是判給我的,是我的!你們不能讓我什麼都沒有了!」
「你不是賣了×?你的×就白給他這個掰子捅的,他就不付錢?」
「王昌茂,你唱啥啦?」
不對嘛,像審犯人似的,這是為什麼呢?我無家可歸,生活無著,我自己開荒種一點吃的也不可?你才管得寬哩,非但不同情人家反而指指點點。可你有什麼權利批評我在這鬼不生蛋的亂石縫裡刨點土出來種莊稼呢?土是搬了許許多多的石頭從深處挖出來的,到處是鬼魂的野山裡,莫非你們想把我趕走?
他們把那隻狼和小丫埋在了一起。在端加榮開墾的田邊,用石頭壘了一個小小的墳,讓狼墊在小丫小小的棺木下面,作為陪葬。端加榮在那天呼天搶地地哭著,沒誰能拉住她。端加榮拍打著雪、冰碴兒、泥土和石子摻和的墳堆,哭喊著:小丫呀,你可就守著咱們的地兒了,你就在八里荒紮下根兒了!你這小不點兒的妮子可啥也沒看啥也沒吃啥也沒喝跟著我託了回人生幾年就去了,我該死呀!你奔著我來投我的胎就是讓我帶你在這兒讓狼咬一口的兒呀!……
「王昌茂!王昌茂!」
洪大順今天拿捏得很准,沒讓王昌茂發炸,這樣就把場面控制住了。洪大順說狼,他轉開了話題,說端加榮你昨天讓狼嚇了,對王昌茂說她讓狼嚇病了。
端加榮在忐忑中猜測著結果,她並不相信就這個陰陽怪氣的人來了就完了,她與洪大順的結論不一樣。洪大順說,可能有麻煩呢,沒吃上狐狸肉,惹了一身臊呢。她去找村長問問情況,鄉里不是來人與您協商了嗎?村長說你等著吧,等著就是了。
「快去叫登鳳阿姨來啊,死鬼呀!」
「那又住哪裡?我願意的嗎?我瘋了!有地方住會往這裏跑?我不開荒翻過年我們母女三人吃啥?村長又不調換地兒,你說我能住哪兒去?」
「不,我是不會搬的,除非給我調田,把田調了我就搬!」
「還開不開荒呢?」洪大順問。
「你們去看看我們母子過的日子吧!八里荒除了鬼就是我們母子三人……」
——那兒,離端加榮開的荒田不遠,那兒也有些獸跡,亂七八糟的。
「明天,我到鄉里去!」端加榮說,「大順,明天勞煩你照看娃子,就打一天照拂。」
「嘿嘿!」洪大順笑了,主動跟王昌茂碰杯,「來,把這個幹了。」
天亮了,一切都好說了。鳥在雪地上亂叫。
「村長,這大的雪我來求你,你又不讓我結婚又不給我地,把我往死里逼啊?把我們母女三個往死里逼往崖下跳啊!」端加榮鼻頭一酸就哭起來。村長的老婆和媳婦都來勸她,給她端來茶水,要她坐下烤火烤烤鞋墊,說不急的不急的。
「不,你們休想把二丫帶走!不!不!……」
其實,端加榮是個有心人,這兩年為求得大順和他爹媽同意,也給大順的二老做過棉衣棉鞋,還給他們一人買過一雙帶毛的高幫力士鞋——這種高級鞋她自己也沒穿過。端加榮病病歪歪的,卻總能做出一些溫暖的東西來暖洪大順和他爹媽。可儘管這樣,儘管洪大順對端加榮無反感,非常同情(如這個窩棚就是他相幫搭建的),但與端加榮母女合一家的事,也曾點過頭(可能是酒話吧),卻有許多解不開的死結。比方村長說,端加榮不管跟誰結婚,都得先結紮,也就是說就算能生育也不能生了。洪大順是個獨子,他父母還要抱孫娃傳宗接代的。就算他全家點了頭,那第一道就是結紮,她這副病病懨懨的身體如何能結紮?不結紮就要交一千五百元保證金,保證不生育的。這筆錢端拿不出,洪也拿不出呀。一道一道的坎就這麼攔住了她與洪大順的結合。何況她還大洪大順十歲。女大男十歲在鄉下是個驚天數字。就算洪大順喝酒喝醉了或者與她纏綿時說要與她合一家,端加榮也會婉拒說:你待不得我的。兩個娃子,憑什麼你給養?就算這一切都不是問題,前夫王昌茂還要攪局哩,他說了,哪個敢娶端加榮,他就殺哪個。有幾次,有好心人給她介紹了外村外縣的男人,但聽說了王昌茂在村裡的放言,誰都不敢貿然行事,怕真有個三長兩短。
王昌茂就只好走了,兩個男人都走了。端加榮給了他們一個竹子扎的火把。兩個男人舉著火把,踏進雪地,火把將那條隱約的雪路照得通紅。雪地里,那個火把燃燒著,兩個男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漸漸消失了,連同火光,一起被黑暗吞噬了。
那些大大小小的石頭像披著孝衣窺視在雪地中的怪獸,像一群弔喪的精怪。而那天晚上那隻狼蹲的地方,只有陽光在那兒紅紅地印染著,後來的風雪已經把那兒抹平了,彷彿沒有任何野物光臨過。風搖動衰草,石頭拖出陰影,更遠的山坡下,森林晶瑩剔透,樹掛雍容華貴……
端加榮說:「這與大順無關,是我要來這兒的,與任何人無關!……」
這個晚上,發生了一點兒事。
兩個男人就這樣懷著微笑的仇恨打過了招呼,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在木樁凳子上拿著筷子,抹著嘴,卻動彈不得。
她掙脫了村長和洪大順的拉扯,站在自己的窩棚門口,手上操著她開荒的牛舌,打過狼的牛舌,渾身顫抖著,保衛她的屋子,不讓那些人上前一步。
這已是她唯一的孩子了,身邊的唯一的孩子。兒子王天已不屬於她,今天又參与了對母親的毆打,雖然被憤怒的李登鳳拉開,但還是在一旁罵罵咧咧,完全向著他爸那一幫子人。二丫不能給你。當他們把二丫帶出窩棚時,端加榮衝上去緊緊抱住她,忍受著那些人雨點般的拳頭。
「不許你胡說!不許你跟掰子過不去!你把我整得這個樣子了,為什麼還不放過我?啊?!」
「可這不是在草浪坪,是在八里荒呀!當初你為何不把肉甩給它算了?」端加榮說。
「不要怕。不要怕的!它陪我來的!」
看著這個「屋子」的一片慘狀,欲哭無淚,娃娃還小,打也無用,大難不死,就是萬福了。只好收拾屋子,烤那未燒光的被子,好在客床上還有一條被子,晚上還能有個棲身的地方,有個東西擋擋寒。
「走吧走吧。」端加榮不耐煩地說。
「你們不要動我的房子!這是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呀!」
沒有誰敢殺她。奪不走二丫,他們就讓她沒有棲身之地,就一把火把窩棚燒了。
二丫噙著淚噎著喉爬上床去,小丫給她讓開了一個地方。風聲像哭,山和森林更深了,河水更遠了,天氣更寒了。
她分明聽見也看見那女子在撩惹她,在喚她,糟賤她。端加榮把頭猛揮,想用鏝頭死她,可了幾下,煙霧散去,那女子依然在頭上。
端加榮美滋滋地想著,在繼續開荒中等待著鄉里派來調查情況的人。
第二天,端加榮醒了,可頭依然沉,像有千斤磨盤壓在頭上,昨夜的經歷像夢一樣。可她的燒退了。洪大順就說他有事要回去一下,到時再給她弄些生薑來。洪大順說:「那我走了,你們小心一點。」端加榮知道留不住他,可沒一個男人,她畢竟心虛。她發現,在這樣的地方,身邊不能沒有男人。她想錯了,沒有男人你會十分害怕的。
「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我不能回去!……」端加榮面對著那些要拆掉她第二次搭起的窩棚的人,怒吼起來。她看見那些人要用木棍撬掉她的屋頂,要卸下她的門——門上還有被火燒過的印跡。
「是吧?!」端加榮說。她想起昨天晚上聽到的聲音,這更加證實了昨晚她的感覺是對的。八里荒雖然有些鬼鬼祟祟的野物,可白天是安靜的,晚上也相對安靜。有一天端加榮在地里收工晚了,拿著工具正準備回家時,曾看到過一頭小熊在林子邊打量著她。不過她一聲大吼就把熊給嚇跑了。不管怎樣,野牲口總是怕人的。特別是那些獾啊狸啊山貓啊野羊啊,見了人就跑。
洪大順說:「我照見林子里有兩隻牲口眼睛,綠瑩瑩的。它不敢輕舉妄動,就證明它沒有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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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我來收。」她收碗筷。看著二丫那腫起的手背和一串凍瘡,她說。
現在,風在外嗚嗚地吹著,風的叫聲一片混亂。我把所有鬼魅都關在了外頭,這沒有什麼可怕。她想著第二天開荒的事。人一醒來就睡不著了。在陰風中怒號的就是陰魂啊,而不是什麼野物。這兒,這兒有往年生活的遊魂,有山野精怪,有那五個武漢知青的陰魂。那麼,他們也在這裏搭過窩棚?可我沒有發現,連個採藥人烤葯的茅棚也沒有;那三男兩女為什麼要弔死呢?是不是他們也夜夜被這陰風慘慘的黑夜嚇得絕望了,覺得沒了路了?白天安靜的荒野,一到了晚上,就會狂暴無常,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一起朝這兒猛潑過來。可在深處,在那些混亂的、危險的聲音深處,端加榮發現了從未出現的一種聲音——就是虎狼吧。這不是野獸下山的春天,它們應該往山裡扎去,扎到巴山和秦嶺那邊去,莫非它們也沒有東西吃,在四山亂竄尋找著可口的食物?
天色晦暗,前面碰到一個在雪路上趕羊的人,跟她打著招呼說了幾句含含糊糊的話,那話被風搶去了;那話在那人匆匆地走過後讓端加榮回憶了半天,說的好像是狼。狼?!
過了鷹窩嘴。她知道過了鷹窩嘴,這狼把她引到哪裡去呢?這狼已經快死了,卻又不死,是想把她引進狼群?這狼是不是要逃到秦嶺去?
雪天易晴,要趕在晴天多挖一塊,要挖到二十五塊半。可是二丫不肯起來,縮著小狗一樣瘦丁丁的身子,那身子也許還沒有一條小狗重。拉開門,雪已把門封了,至少有兩尺深的雪。這樣的雪如何挖地?這麼大的雪還沒見過哩,至少在這幾年,在二十五塊半坳子里沒見過。從窩棚檐上垂下的冰凌鉤子有幾尺長,大地一片封凍,只有鳥在早晨號叫,那也是因為飢餓。
「我就是不讓你調地,不讓你到二組去。我說你搬出來就是為了他,果真你就是為了跟他在一起。」
端加榮上去死死地拉著他們,想把他們拉開。後來終於把他們分開了,讓他們站在兩邊,兩個人喘著氣。端加榮又說:「你們為啥要打啊,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啊!……快進去呀,在外頭要凍死的!……」
「我又不欠他的雞,我是想貸點款,去林場買些椴木棒子,花櫟木也行。你去再加加溫。」
「咋個加溫?」端加榮被丈夫推下床了,懵懵懂懂地問。
風雪瀰漫。這當然是冬天。森林像巨大的圍網在黃昏里窺伺,在這塊荒涼的、亂石滾滾的八里荒,農婦端加榮拄著牛舌,看著自己開墾的田地——它們翻開了身子,就像一隻只小獸躲在新覆蓋的雪下,雪的氣味和新土的氣味在寒冷的空氣里依然強烈,這她感覺得到。「我已經開了十一塊了,」她說,「有兩畝多地了,我一定要開出五畝,開出二十五塊半,我就不用求村長也能維持我和兩個女兒的生活了。」端加榮抽著鼻子,臉上因為興奮而被風綳得緊緊的,眼睛發脹。不過她已經快凍僵了,腳上的套鞋就像是雙冰鞋,特別是在停下時。她搬運最後一塊石頭,要砌石堰;石頭上有些人工雕鑿的紋飾,如蝙蝠紋、萬字紋——這是墓石磚。這證明當年的八里荒是有人居住過的,但已經不知是多少代之前。在不遠的某一年,聽當地人說,一個大隊幹部帶著五個武漢知青要在這兒開墾,學大寨人大戰狼窩掌,結果沒幾天那五個知青都在這兒上弔自盡了。不過那時候端加榮還沒出生,或者說剛剛出生。端加榮今年三十五歲。
他們點燃了火,他們走了。他們搶走了她們的生活用品包括那個臉盆,一把火,就把窩棚給點著了。
後面有喊她的聲音,這也是在此刻突然出現的。那聲音她沒聽出是誰,逶迤在遠處,可精神為之一振,但是,植物和濃郁的草藥的氣息濃得化不開,將她熏得頭悶悶的。這就是迷魂塘,有許多奇怪的草藥和植物,許多採藥人都是在這裏失蹤的——它迷人的魂!在雪沒能完全覆蓋的溝坎間,那冬天依然鬱鬱蔥蔥或半枯萎的碩大無比的蝦脊蘭、開口箭、八角蓮、忍冬、苦參、鬼桑子、醉醒花草,密不透風。端加榮心想這狼可有心計,把她引向這個鬼地方,這不是要她的命嗎?——就是借刀殺人!
走到一片高坡處,她知道這是雨行崖,過去這裏總能聽見從高頂上飛下的泉聲,但現在飛泉全凍成一片冰瀑,晚霞亮了,照到這裏,像是花開冰崖。她看到那狼確確實實是一隻又老又餓的狼!這更加堅定了能殺死它的決心。我要割斷它的頸子,喝它的血,吃它的肉!我要報仇,我要把它撕成八十八塊才解恨!
可王昌茂哪有資格貸款呢?因為王昌茂無還款能力,村長不給蓋章,他只有乾瞪眼。一個沒有還款能力的人想貸款,他必須要攻破驢腳拐代銷店那個掰子洪大順。洪大順有一年把腳給摔了,就摔掰了,他就在峽谷口驢腳拐開了個代銷店,後來銀行不知怎麼讓他的代銷店成了信用店,就是信貸員,搞小額貸款。因為洪大順是初中生。洪掰子——大家都這麼背後叫他——自當上了信貸員,那個代銷店的生意也就好了。他一臉白凈,梳著三七開分頭,早晨分頭用山溪水洗了,絲毫不亂,兩隻手戴著藍色的袖套,坐在用柳木板拼成的小店裡,待人和藹,彬彬有禮,就像是從城裡來的工作同志。因為是掰子,也沒有哪個女人找他,或者說他還瞧不上一般的女人呢。一個單身漢,嘴上剛剛長毛的毛頭小夥子。王昌茂想了想自己家裡,想盡了一切,都拿不出什麼攻破洪掰子這個人。後來,有一次,他看著自己的老婆端加榮,看她洗澡穿衣時,胸前多出來但已下垂的兩坨肉,清瘦的髖骨和平坦的腹部,他心頭一亮:只有這個雖然生育過度但多少還有點兒年輕的老婆了。算一算,老婆大洪大順十歲,但老婆的眉目間還是有魅力的。征服一個百事不曉毛頭小子,應該是不難的。——心頭不算很亮,也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不過心還是虛,就怕老婆不肯……
洪大順掰著腿,踏著狼的腳印看了一段,指給端加榮看說:「它們去了北邊的林場,估計是那兒羊多。」
那個頭頭說:「沒判你刑,沒把你抓去就不錯了,你犯了這麼大的法,還不配合我們,真想逮進去吧?!」
第二天晚上,王昌茂精心安排的晚餐就開始了。殺了一隻生蛋的雞,要兒子提了些四季豆去到下面喊洪大順來吃飯。一鍋雞和一壺酒這就拉拉扯扯吃到了九十點鐘,又下起了小雨,又出現了罩子(霧),王昌茂精心地把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心地單純的殘疾人洪大順灌醉了。灌醉了就留宿,讓他到客床上歇息去。從來就只知順從丈夫的農婦端加榮並不知道丈夫惡毒的計劃。那應該是一個冬天,端加榮只記得她收拾完后脫下棉衣要上床睡覺了。丈夫王昌茂說:「加榮,給掰子送點兒水去。」「我要睡了,你送去吧。」端加榮累得只想上床歇口氣。伺候酒飯,灶前灶后,桌上桌下,都是她一個人忙,王昌茂是甩著手不幹的。可這天王昌茂不讓她睡,把她往床下推,並說:
「哪個?!」自己的寒毛已經豎起了,話一吼出口,身子就提緊了,就拿出那個買的頭。
端加榮強迫自己清醒,跟著那狼。可狼和那女子在眼際迭現,有時狼就是女子,女子就是狼。溝越走越深,雪也越來越深,而且頭更昏沉,幻覺頻現,林子里竟然有野獸的骷髏在飛來飛去……這都是障子,狼下的障子,狼借了溝里的瘴氣下的障子。這溝里密不透風,這樣寒冷的季節也沒一絲風。她用咬嘴唇讓自己清醒,再看那狼,狼正在吃一種草藤,吃溝坎下弔掛的一種草藤。端加榮也跑向前,去抓狼吃的草,拚命往嘴裏塞,一頓猛嚼,一股辛辣味立馬躥入大腦,石頭一樣的頭頓時清醒了,擴開了。漂飛的骷髏不見了,紅衣女子不見。再看那草藤,原來是鉤藤子。
澎湃的心海驟然間止息了,衝口而出的火炭般的話語咽下了,跑了,無影無蹤了。腳下冰冷,頭昏眼花,找個人問問都不行,拍門,無望地拍門。走到前面的農家——一個代銷店問問,代銷店的老闆是人稱「瞟花」的斜眼老孫,他家裡其樂融融,老伴正抱著被大紅大綠毛毯包著的小孫子笑呵呵,兒媳剛生過娃子,臉紅紅的。看看別人的家,看看九九藏書別人的幸福與溫暖,端加榮的眼淚都快掉下來。可她忍了忍。這家人家知道她來的意思,說這大的雪還上班,公路不通,汽車開不進來,都躲到縣城去了。——又是一個從縣裡調來的鄉長!端加榮幾近絕望,就去選。她還要一把頭。就選個板,柄兒要洪大順配配。
端加榮拿來杯子,給前夫倒酒。
在她等了半個月,開到十九塊地的時候,一個硬丁丁的鄉政府辦事員終於等來了。這個人頭髮快掉光了,臉色青黃不接,看上去年齡並不大,卻架子蠻大的,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像偉人一樣叉著腰在八里荒的山坡上張望了一會兒,摸摸樹,又踩踩端加榮新墾的土地;接過洪大順遞去的煙卻又怪異地、從上至下地打量了洪大順兩眼,再打量了端加榮兩眼,問:「你就是那個咬死狼的女人?」然後居高臨下道:「哪個批准你們在這兒亂挖的?」端加榮感到來者不善,不是來調查她土地要與村裡協商給她調田的嗎?那個人問,你叫什麼?你叫什麼?多大年齡了?你家裡有些什麼人?你為什麼要上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你跟王昌茂離婚後,發|生|關|系沒有?你為什麼要和洪大順結婚?你的腿是怎麼掰的?王昌茂找你貸了多少款,還過沒有?你們一共打過幾次架?交代你的簡歷(確實如此)。你把與端加榮發生男女關係的情況再重講一遍。到現在為止一共開了多少畝荒地?是哪個同意你們在這兒開的?村裡給了你幾畝地?……那人將記錄稿重讀一遍后,讓端加榮和洪大順在最後寫下:上述情況屬實。並在記錄錯了、塗改、添加的地方按上手印,然後簽字。
端加榮若是跑得不快,那天她就會死在王昌茂手上。她跑了出去,往二組跑去,跑到好友李登鳳家裡去。娃子們的呼叫被她狠心地擲開了,越跑雨越大,越跑山越陡,越跑路越滑。可是李登鳳不在家,回娘家去了。端加榮站在大雨里,無家可歸。她在黑咕隆咚的山道上又溜又滑又摔跤。摔跤不算什麼了,爬起來又走,渾身泥水,腰更疼痛,頭上的傷口在冷雨中彷彿凌遲在刀刃上,頭皮像被人掰開了似的,腦髓給雨水泡爛了……山林里雨水轟響,那是山溪發出的驚天動地的吼叫。到處是泥石流崩坍泛濫的碰撞聲,到處是野獸失魂落魄的號叫聲。端加榮在山裡喊叫,喊自己的親爹娘,親爹娘太遠,隔了幾個縣,不會管她了,她已是嫁到這深山裡有三個娃子的女人了,娘家已經越來越淡越來越遠了。端加榮就是這樣跑到了驢腳拐,沒摔下河摔下岩沒被野物啃掉,拍開了代銷店的門。
這已經不是自己的家了,她踏進去時故意讓一種回憶的親切感遠離,她因為憤怒而鼻塞,像一個冷冰冰的仇人喊她的前夫。
當洪大順打著火把尋找到她的時候,她還在繼續毀滅著她的「工程」。她在月光下像一個荒林中的女妖,披頭散髮,猛烈地與石頭和土地對抗,頭在石頭上迸射出一串串火星,好像她在與整個世界戰鬥。
「孩子他爸,這可不行呀,咱就是不要這個款也不能這樣……」
陳應松,男,祖籍江西余干,1956年生於湖北公安縣,1987年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出版過長篇小說《絕命追殺》、《別讓我感動》、《失語的村莊》,小說集《太平狗》、《暗殺者的後代》、《松鴉為什麼鳴叫》、《豹子的最後舞蹈》、《狂犬事件》、《馬嘶嶺血案》、《大街上的水手》,隨筆集《世紀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鎮逝水錄》,詩集《夢遊的歌手》等二十七部。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中國小說學會大獎、首屆全國環境文學獎、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人民文學獎、第一、二屆湖北文學獎、湖北省文化精品突出貢獻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百花獎,連續五年進入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小說排行榜」中篇小說十佳。現為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
「不要讓爸爸走,爸爸太遠了!」
端加榮說:「這麼大的雪,它們肯定沒吃的,見了這些肉,它們哪不想吃一口呢,肯定不是吃咱來的。」
「人都沒吃的給它!」
可天黑了,本來洪大順是可以在這裏住下不走了的,這麼晚的天,冰天雪地,又出現了狼,他一個掰子走夜路那一定是危險的。洪大順本來就不打算走,也可以照顧照顧端加榮母女,可王昌茂一來,就沒他的位置了。
——從此後,端加榮不能拒絕王昌茂的要求,例假也不行,婦科病也不行。如拒絕,就是那種帶暗刀子的話,就說:「跟別人有興趣,跟老子沒興趣!」
端加榮「狼呀狼呀」地喊著就朝小丫坐著的石頭後頭跑去,火熄了,柴散了,哪還有小丫的影子,就一條枕巾散落在地上,血卻是格外鮮明的。端加榮嘶喊一聲:「小丫!小丫呀!」就順著血跡去趕,在另一塊石頭邊,小丫還在,倒在那裡,半邊臉已經啃得沒有了。
兩個生死冤家的男人這就坐下來一起吃酒,一起喝。這種一起吃酒的時候過去有過,過去王昌茂要貸款時經常這麼吃過,喊洪大順掰子這麼吃過,還碰杯,杯子碰得咣當響。今天沒碰杯,也沒有發生戰事;發生戰事過去也多了,兩個人打得死去活來,鼻青臉腫,動鍬動扁擔,打得兩個人都癱了,加上端加榮,都癱了,癱在床上像快死的病人。今天各自喝了幾口,搛各自的肉吃,王昌茂就要把沉悶的、快爆炸的氣氛衝破。王昌茂露著牙齒說:
她揩了揩被雪子砸出眼淚的眼睛,靠著一棵大樹四下看著,終於在前頭又看到了那一雙狼的眼睛。我不會放你走掉的,就是要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殺死你,替我的女兒報仇!
「加榮,別!你在幹什麼呀!別這樣!」洪大順喊道。
這麼說,端加榮心就放下了一點。不過她依舊放心不下,問:「它們還會不會來呢?或者,藏在對面山上的林子里了?」
就是這一次,聽說她將洪大順的爹媽,也接去了十堰。
她無法停下來,她,端加榮,這個孱弱的女人現在變成了一架毀滅世界的機器。可是,他也看到了這個女人所散發的能量,同樣讓他震驚。「不給他們!不給他們!」——那團憤懣狂亂的影子在他走近時,在手上火把卷燃的火光中,越來越長,越來越大。那拒絕的吼聲在這片荒涼的深夜石坡上,就像是陰魂的呼號,被帶向月光的深處,變成了山峰和傳說。
洪大順要走,端加榮就趕緊說:「王昌茂你跟他一起去,去登鳳家討個歇。」她這麼說,是想讓王昌茂給洪大順做個伴。可王昌茂一聽跳了起來,說:「啥?趕我走啊?我是娃子們的爹,狼來了,我不護住她們誰來護?你野老公來護?」
兩個男人還是惡狠狠地踢打著,在雪地上翻滾,爬起來又打。電筒照處,兩個人臉上都淌著血,頭髮散亂,敞著懷,張牙舞爪,打得難解難分。
洪大順被幾個人按在雪地上暴打的時候,王昌茂找他要人,要死去的人。說你這個掰子真搞得老子家破人亡了,我今天不打死你我不姓王。洪大順被打得吐血,端加榮怕出人命,不顧一切上去護洪大順,說這事與他無關,要殺要剮她擔了。那些人又撲上來打她。不僅打她,並且要搶去二丫。
「不。」她又說,這是對自己說。她背上背簍。
「是下套子去了,幾個一起去的,是聽說狼來了,大家去套狼,從秦嶺那邊過來的,套到了幾隻岩羊子。」
「狼!狼呀!」
第二天,天放晴了。
「你不會來事啊!」王昌茂吐著酒氣埋怨說,「人家的老婆啥都趕不上你,還把村長鄉長哄得團團轉!傷雞|巴心!」
女人的聲音有點兒嘶啞,可很決絕,乾脆。這個女人!……
兩個男人發狠地吐著血水,捋著袖子,跟著端加榮進到了窩棚里。這兩個男人,端加榮看到洪大順一隻腳已沒有了鞋子,穿著尼龍襪子站在地上,太陽穴那兒有一道深槽,正從鮮肉那裡沁出血來;王昌茂的棉襖已經破了,拉出一掛棉絮來,脖子上她過去給織的毛線衣也拉開了一道口子,露出骯髒的球衣領。
「我不放過你?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不放過你?你自己跑的,想去享福的……」
端加榮披上棉衣,就去找杯子找水瓶。她提著開水推開客房的門,那個姓洪的年輕的掰子早就醉得睡過去了。端加榮說我給你送點兒水來的。我怎麼哄他呢?我笨嘴笨舌,再給他說說貸款的事?……端加榮沒有五分鐘就回到了自己的房裡。可丈夫說:「你咋就回來了呢?」端加榮說:「天冷哩,我不回來我怕凍涼了。」丈夫說:「你去呀,你纏纏他,把咱們貸款的事搞成……啥事咧,你讓他怎麼都成,我說得還不明白嗎?老婆,你頭腦咋就不開個竅呢?」
「晚上……」洪大順總是不想來的,洪大順說,「晚上再看吧……我去田頭轉轉。」他拿起了一根當柴燒的樹棒子,「肉還有,我到時拿些白菜來……」
這是要把她逼上絕路的,要你心回意轉,沒了路,回頭乖乖地回二十五塊半去。
端加榮是想把鑰匙給洪大順讓他去打打兩個女兒的照拂,怕自己在下邊耽擱了,趕不回來。兩個女兒沒有她那就塌了天,還是反鎖在棚子里的。看見了村長的家,心就煩了,就闖了進去,她一腔的怒氣就倒在了村長身上,巷子里趕豬——直來直去地就問村長究竟幾時給她劃地?——本來,她就是蓄了火去找村長發的,她已經給逼到懸崖上了,她想無論她發多大的火,都不是她所期望的那個溫度。村長烤著火,剛從床上起來或是從廁所回來,有準備下一步吃的喝的悠閑打算,披著羊皮襖,滿臉是枕頭上壓出的腫跡。村長說:你若是把二組的所有人思想做通了,我就給你劃地。
可這時候,王昌茂又搖搖晃晃走回來了,對端加榮說:「你提醒我了,我想把二丫小丫帶走一個,這麼晚了,總要有個人做伴。」
正吃著時,聽到了敲門聲。問清楚是洪大順,開了門,洪大順掰著腿背了塊血淋淋的岩羊肉裹著一身風雪進來了,且臉色蒼白,一副緊張惶恐的樣子,進來就迅速關上門說:「不好了,有野牲口跟上我了!」
洪大順把酒倒進了嘴中,還只吃了個半飽就說走了。
有一回她真的是想下去叫前夫王昌茂的,可當女兒這麼一說,她卻打消了這個念頭。
端加榮來到洪大順家。他爹媽明顯冷淡,說洪大順不在,話不肯多說,也沒讓她進屋烤烤火的意思。後來聽了一句好像是說上山了,聽說山上下雪有岩羊子。有羊子卻沒有說狼。反正下套子逮羊這事讓端加榮有了一些安撫,男人總有對付野牲口的能力,不像女人家怕這怕那。女人呀,總歸是女人。
「你個不要臉的,又來了!滾!滾啊!」
「住!」
太陽真的出來了。太陽只是晃了一下就落進森林。她得快點走。她估算著到二十五塊半就到了中午,再背著一背簍苞谷種上來,至少要到五六點才回來,這兒的夜路一個婦道人家可不敢走,就算你拿著刀。
「大順,我不是逼你呀,你不消嚇得。」
「是的,村長說了。」端加榮說。她想,不給土地我也要過下去,我絕不回來。
「你哭啥哩?又沒哪個打你。」王昌茂怔怔地說。
她要先到草浪坪,就是二組,就是洪大順、村長和李登鳳他們住的地方。雪太厚,跋涉了三里地——兩個坡,一個埡子,才到了草浪坪。草浪坪卡在山縫裡。走到李登鳳的家時,已經是一個雪人。李登鳳開門時看見端加榮,嚇了一跳。端加榮要她幫忙去喊洪大順。李登鳳說,不行啊,加榮,你這樣不到他家去,他父母不肯認你,他也下不了決心的。端加榮看到李登鳳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心想人情冷暖啊。可端加榮就笑,說,我是有別的事找大順,放個鑰匙在他手上,讓他幫我看看兩個娃子。李登鳳說,放我這兒不行嗎?端加榮說不行的。端加榮就走了。
她越這麼說,洪大順就越覺理虧,就越想把那句話鐵板釘釘決定算了,可……
「你姑娘在吃咧,不是我一個人在吃咧!」端加榮提高了嗓音。她要鎮住王昌茂,她生氣,他一次次阻止她,阻止她的幸福,像一個惡魔纏住她。為什麼還給村長去說這個?村長的口氣會慢慢松的,可他這麼一鬧,調地不就要徹底泡湯了嗎?
上午真的挖得很快,流了一場大汗,身子竟然好多了。挖出了一大堆草根樹根葛藤,又點火燒著了,端加榮和二丫在火邊烤火。將這些東西燒了,又會成為肥料,一舉兩得。當火噼噼啪啪在棕紅色的新土中燃燒起來,周圍的雪地都似乎映紅了,雪地上出現了蹦跳的小松鼠,火焰騰到高空,彷彿春天就要來了,泉水就要解凍,冰雪就要融化了。如果我一開春種上三畝地的苞谷,兩畝地的洋芋,在石縫田邊種些南瓜、蛾眉豆、刀豆、芝麻,那一定是一幅興旺的景象。到了秋天,再搭一個守秋的棚子,人住在高高的棚子上,望著自己成熟的田地,晚上睡在厚厚的茅草里,看著八里荒格外明亮的星星,通紅通紅的森林,雪白雪白的瀑布,滿山的野蔥野蒜;有豬,有狗,有雞,給女兒們講著古老的故事。如果身邊還有一個能疼自己愛自己的男人……沒有男人那也是十分愜意十分美好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啊!……端加榮在火焰燃燒的幻景中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不禁淚水湧出。
端加榮問:「沒有攔你的路啊?」
她是回去了。第二天。她要在她開墾的土地上重新開始她的生活。她什麼人的話也不聽,洪大順的也不聽。她喜歡上了八里荒,而不是草浪坪。雖然,草浪坪要接納她。她要守著小丫,也讓小丫伴著她,在早晨和晚上,讓她的小丫能看到她的身影,能看到媽媽的身影。她在那燒毀的廢墟上重新搭起了她的窩棚。依然是芭茅為頂,依然是當地人說的千腳落地的剪夾棚樣式,但對付常常落下的大雪最有用,不會因雪厚而壓壞屋頂。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村長也送來了杉料,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因為新來的鄉長親自指示要解決端加榮的問題;這一次,派出所也破天荒沒罰洪大順的款,而是只罰了王昌茂的款,且是一百元。王昌茂把一頭小豬賣了才交了這個錢。一個警察去二十五塊半還讓王昌茂寫了保證書,並且說那一百元就算取保候審了,再犯就抓走。如果他再聚眾鬥毆,尋釁滋事和對前妻打罵的話。端加榮的土地問題,鄉里將派人來調查,與村裡協商解決。
「就一兩隻,我估死了,狼跟虎豹一樣,都是獨心獨肝。不要怕的,不得活的。狼現了身,在這裏不得活的。」
端加榮又感到自己突然寒戰起來,牙齒咯咯地打架,連鍋碗都沒收就趕快鑽進被子里。閉上眼,眼前又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幻覺:鬼、神、獸、妖……
「你們這些吃多了沒事幹的,給我滾遠點兒!我不要你們,都不要,一個也不要!看見你們煩!」
「王天,王天,你進來呀!」她這麼喊。
「果真啊!果真啊!」端加榮說。可傍著一個男人,端加榮沒有很害怕,手只是緊緊地箍住洪大順,箍住洪大順溫熱的腋窩。
「二丫,二丫呀,起來呀!」
盆子放下的聲音驚醒了狗灰灰,沒有吠叫,倒是搖搖晃晃從床底下走出來,走近盆子,嗅嗅,殘雪。狗舔了幾下盆沿。狗總是餓著肚子,在這裏,狗跟人一樣,半飢半飽地生活著,餓了就去林子逮蚱蜢和蚯蚓吃,有時候啃木頭。
王昌茂嘿嘿笑說:「我唱『晚上又有雞子吃』……」
「我只要苞谷種。我只要『鐵籽白』,不要『五花糙』!」
端加榮說:「你擱不得我的。大順,算了,我知道自己的命,我就這個命。你這麼說,理不直,氣不壯,聲音打戰哩,我不會當真的。」
「她們是我姑娘我咋不心疼?回來吧加榮,我去接你們……」
端加榮不幹,說這麼晚了讓一個孩子跟你行夜路不行的,我不會讓她們跟你走的。王昌茂一定要帶走一個孩子,說是你說的嘛就留你一個,說她們跟你在這裏受的是哪門子罪啊。不餓死也得凍死。王昌茂就要上床去扯小丫。說:「小丫,跟爸爸回去,回二十五塊半去。」端加榮說:「二丫小丫判給我了,與你不相干。」王昌茂說:「你養不活的,我給你減輕負擔還不行嗎?你看看她們手上腳上的凍瘡吧!」端加榮說:「到你那兒凍得還狠些。」王昌茂哄著小丫,小丫竟心動了。王昌茂再一次被擠出大門后,小丫竟哭著下了床,大喊著「爸爸,爸爸」,光著腳丫子追了出去。端加榮氣不過,追上去,給了小丫一巴掌,把她拽回了棚子,門砰地關上了,任王昌茂怎麼敲門也不開。
她後來說:「這樣吧https://read.99csw•com,我不要你們調地,把我二十五塊半的地拿了,抵這兒的地,我開出的地,算村裡調的行嗎?」她幾乎是哀求地說,她差一點就給那幾個人跪下了。
「你們判我,你們來抓!你們只要動一動我的房子,我不要你們抓,我今天就死給你們看看!」
端加榮把背簍里的東西拿出來,是一雙燈芯絨面的厚厚的棉鞋,是王天的。她把它放到地上,兩隻並排放在一起,抹著淚,無聲地抹著淚,打開黃桶,到裏面去裝苞谷種。
就是在這天,在兩個人歪歪倒倒、瘸瘸拐拐去鄉里報案的這一天,在結冰的路上,洪大順忽然提出來要跟她結婚算了。她是要堅持去的,去鄉里,她要找到正義,要向領導申訴。哪怕打成這個樣子了,走不動了,爬也要爬到鄉政府去。這個人別人都說她有神經病。她就走了,把二丫交給洪大順就走了。洪大順又將二丫交給李登鳳,掰著腿去追趕她。
那些人看著這個瘦小的女人要以死相拼,就膽怯地往後退去,不敢輕舉妄動,以免那個女人的頭落到他們頭上。
王昌茂的欲|火就是這樣被端加榮弄熄了,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像個打蔫了的茄子,說——正正規規地說:「你今日想背什麼背什麼。」
她在更遠的地方找到了她的幸福。
那個她恨的男人,那個她的前夫,如果把他叫來,對付一陣子,也就好了。把兩個女兒送回去,她一個人在這兒?這當然也好,可是,她就打敗了,就等於是向前夫屈服了。為了爭這口氣,她要把兩個無辜的女兒綁在這兒,綁在一起,成為悲壯的勝利者。
大約過了一年以後的某一個春天,萬物花開的時候,端加榮穿著整齊的、漂亮的服裝來到了這兒;有人看見了她,出現在八里荒。這一年,有傳言說,有人看見端加榮和洪大順在十堰市開了一個副食商店,就在火車站不遠。八里荒的這個窩棚並沒有拆掉,倒是成了採藥人和牧羊人躲雨避風的極好的地方。不過那片毀棄的田地已新種上了樹,是一種長勢十分兇猛的筆直的日本落葉松。這松樹的葉子連羊都不吃,吃了會渾身浮腫,甚至死亡。有人看見端加榮在她小女兒小丫的墳前扯著草,並且掛上了一串彩色的氣球,氣球就系在一棵小樹上。她還燒了一個塑料的好像是汽車的玩具,並且供上了果凍、糖果、娃哈哈酸酸乳等一堆吃食。當然,還有一雙漂亮的翻毛皮鞋。那可是真正的皮鞋。
狼隱隱地,不聲不響地走著,時不時轉頭看她。這情景又持續了至少三里地,進入了林子,進入了一片野生的蠟梅林中,裏面榛莽叢生,到處是常綠灌叢,也沒能甩掉她。可也讓端加榮的臉上、手上劃得傷痕纍纍。
可是不!那個賴以棲身避寒躲獸的窩棚在大火中呻|吟時、縮小時、爆響時,端加榮瘋一樣衝進了火海,任何人都扯不住她。她搶出了半背簍苞谷種鐵籽白。她一個一個把苞谷搶了出來,有燒著了的,有沒燒著的,有烤熟了的,有沒烤到的,有半生半熟的。她後來一顆顆摳那還能做種的苞谷籽,她知道那些埋進土裡還可以發芽。她搶出了苞谷籽。在窩棚坍塌、化為灰燼的一剎那,她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搶出了那些做種的苞谷。她的頭髮和眉毛都給火燙焦了。
「不要你,這裏不要你!這裏我哪個都不要!」端加榮說。她打開門,要發誓把王昌茂讓出門去,讓他跟洪大順一起走。
「不行的,喂白餵了,明天先看看再說。」
「回來?你把我名聲敗了,你把我打慘了。」
「我把門鎖上,你們就不要出來啊。」她吩咐兩個孩子。三下五除二,給孩子們煮好了洋芋,收拾東西。那雙給老大王天的棉鞋已經納好了,放進揸背簍里,想又能見到十二歲的大兒子,心裏漾過一絲幸福。離婚後大兒子判給了他爸。他爸也就是前夫的鞋我就不管它了,這個人不是人。再說,給大兒子的鞋也花了她不下一個月,都是收工後晚上一針一線納的,棉花還是找二組的李登鳳討的,兩個丫頭的棉鞋說做說做,到如今還沒做,可見她心底里還是向著兒子。兒子沒媽在身邊,跟著那個無能耐的前夫有什麼好日子過啊。
「你!」
「現在咱把煮熟的甩出去喂它行嗎?」端加榮問。
他大聲地說,大大咧咧地岔著腿,在洪大順洪掰子的面前。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你×都賣了,他還敢找老子要錢?」
「媽,媽呀!」兩個女兒在喊。
端加榮睜開吃力的眼皮看看門外,天已晴了。藍色的天與白色的雪就像一個臉盆的底和沿兒,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昨晚兩個男人的打鬥沒留下什麼痕迹,有一些腳印,也加入了一些獸跡。兩個男人是死是活這又關她什麼事呢?沒有他們,心裏還一陣別具一格的輕鬆,就像跟這乾淨的天空和雪地一樣。經歷了這些,她更加堅決了要儘快開出那剩餘的十四塊半來,要在八里荒,憑她一雙手,不,還加上不到八歲的二丫的一雙手,母女的四隻手,重又開出一個二十五塊半,在八里荒,造出一個村莊,只有她一家的村莊,在這裏建造她幸福的生活。不要男人,她也應該有幸福安寧的生活。
王昌茂不在,屋裡冷冷清清,這麼冷的天大門大開,屋裡沒有生火,風在屋子裡呼呼亂響。
她走了近三個小時走到二十五塊半,看到了自己曾生活過的家,這個十幾戶人家的自然村子里有雞叫,有狗咬,有煙囪里熱情爬出來的炊煙。她不想讓人看見她,她往小路上走。她不想讓人看到她這一副失魂落魄的寒磣樣子,像被土匪趕出來的。在這裏,她不會這麼在下雪天行遠路背著個揸背簍。她現在一樣在火塘前吃著茶,納著鞋底,四平八穩地喚貓狗。或者在門口腌臘肉曬豆皮,或者從鄰居家出來,手上拿著一碗別人給的醬菜。
一個大草垛!不知到了哪一個村子的邊緣,狼繞過一個大草垛。她小心跟著,卻迎面撞到一棵樹,那樹齊眉的地方剛好被人剁了幾根樹椏子,就像一束利劍朝她刺來。要是她躲閃不及,一雙眼睛就要捅穿了!好險哪!她暗中驚嘆。走著走著,又是一棵樹,又是一排樹枝樁子,剛好砍到眼睛那兒!又躲過了,臉卻不小心拉開一道口子。定神一看,就是那棵樹,狼牽著我在草垛邊轉圈哩!毒呀,這老狼!她就知道了,就停住了,手舉起頭,躲在草垛邊,只等狼再轉過來。
後來床上的病人漸漸平息下來了,世界安靜了。洪大順翻出來兩根棒棒糖,給兩個女兒說:「你們的媽給你們買的。」
「我胡毬亂搞?我是胡毬亂搞的人?」農婦端加榮抽泣著,咬著牙問大地,問雪野,問天上那厚厚的雲層。雪沒有下了,斑鳩悶悶地叫著。撲通一聲,她踩到了虛處,滾下岩去。「我是找你們解決問題,不是告狀。我沒有胡毬亂搞,我不是胡毬亂搞的人!……」
端加榮心裏亂亂的,洪大順就勸她不要著急。今天反正是招了狼,不能回了。當晚就把那岩羊肉煮了,棚子里的四個人還吃了一頓羊肉宵夜。棚子從中間攔了一道,前邊用木樁子搭了個客鋪。端加榮與洪大順睡在客鋪上。雪應該是住了,風也停了,外頭正悄悄地、精心地凍著冰凌,把大地凍成一塊死屍般的冰殼。可是,他們聽見棚子外頭有什麼走動的聲響,並且,窩棚壁子有什麼扒動的聲音。
「你幹什麼啊王昌茂,我是來背苞谷種的!……」
這夥人一來就揪住了洪大順,把這個走路不利索的人打了個半死,當著村長的面。又有幾個圍住端加榮,對她也是一陣拳打腳踢。村長去勸架,被打折了兩個手指頭。村長只好不管了,並且甩下一句狠話說:「都是一夥胡毬亂搞不守本分的傢伙,讓你們狗咬狗。」
「你為什麼還要管我?不讓我調地?」端加榮問。
後來村長也趕來了。村長說:「沒有辦法,他們要你回到三組去,王昌茂已經答應悔改了。這是鄉里的意見。咱也沒懂法沒學法,以後都要好好學習呢。」又壓低聲音對她說:「活祖宗,你在這兒悄悄地種悄悄地收就是了,你自己反映到鄉里去把事搞砸了嘛……」
他就坐下來,王昌茂就坐下來,就望著洪大順的筷子和酒、咕嚕咕嚕的鍋里。
「討債鬼,不要叫啊!一叫把野牲口叫來了!」她說。這雙腳不泡咋辦?腫了,爛了,流水。八歲妮子的腳,整天穿一雙水鞋,跟她一樣,跟在她屁股後頭,泥一身,水一身,在泥水裡滾啊,爬啊,為了開出那些荒地,為了開出五畝共二十五塊半田來,讓明年咱有吃的。我必須這樣,我只能這樣,我只能狠心。她給二丫抹著蛤蜊油,就等於像糊泥巴一樣往那裂口處糊。一個小妮子,腳上的裂口深不見底,誰見了都會掉淚。可端加榮不掉淚,她自己也一樣,也有深不見底的裂口,蛤蜊油不夠再糊豬油——豬油是洪大順拿來的,除了吃,還能滋潤手腳,這是端加榮的發明。
可是,當王昌茂得知那天晚上端加榮是在代銷店借的宿后,厄運就落在了她身上。不僅打她,還要與洪大順拼個魚死網破。有一次,李登鳳請客,把端加榮和洪大順都請去了,吃到結束時,王昌茂趕了去。洪大順知趣出來,還是讓王昌茂從背後給了他一石頭,打破了腦殼,當即倒地。端加榮上來制止,也被王昌茂給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洪大順畢竟年輕,爬起來與王昌茂對打,將王昌茂身上也多處打傷,讓他歪著腰哼哼唧唧地踉蹌去鄉派出所報案,說是他捉姦卻被洪大順打了。這樣的事,派出所見多了,按慣例,雙方各罰五十元,還要寫下保證書。這也就是:凡是這樣村民鬥毆打架的事報案,派出所都會穩賺一筆,至少一百元,兩敗俱傷,讓他們從此害怕警察,不再找上派出所的門來。王昌茂罰了款,洪大順也賠了錢,沒有正義,無所謂對錯,誰傷誰倒霉。這以後,就不找派出所評理了,王昌茂就報復,見到洪大順與端加榮在一起,就邀人去打,打洪也打端。洪反擊,也邀了一些親朋打王,不再找警察公斷,只憑自己的拳頭,自己打死自己埋。打得洪大順再不敢找端加榮,端加榮也再不敢找洪大順了。打端加榮是關起門來打的,謂之關門打狗,打得端加榮三昏六醒,五青八紫。可他自己呢,常言說得好:好打架的狗子沒張好皮。王昌茂也被洪大順打得夠慘了。鄉警不管,村長也管不著這三個人的爛事。直到有一天,法院的人來到村裡,宣布端加榮和王昌茂兩個人離婚。這個婚離得村長也舒心了一大截,離得端加榮看到了一線人生的陽光。端加榮該是多麼輕鬆啊!她看到的是天高地闊,白雲朵朵,是紅花綠葉,她如脫籠之兔,離繩之犬,終於擺脫了王昌茂的魔掌,自己能成為自己的主人了。雖說斷給她兩個女兒,可精神輕鬆了,魂兒又回到了體內,生命和希望像一雙強勁的翅膀,藉著這高山的氣流,要開始自由自在地飛翔啦。
「你們聽見了什麼嗎?」後來她問,問兩個女兒。
這山上哪來的雪粉,全是雪子兒,黃豆大一顆顆的雪子,像霰彈一樣向端加榮飛來,端加榮完全沒有防備,被打得疼痛難忍還眯住了眼睛。強行睜開眼一看,雪子落下處,沒了狼的影子。
「你個狗雜種!」王昌茂死死拉住了王天,拉住了要抄門背後一把獵叉的王天,繳了他的械,把他一掌推出了後門,推進了後面的菜園子里。
老婆成為他改變家庭環境或者說實現一點兒小致富計劃的犧牲品。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人到了窮處就沒什麼顧忌了,唉。
兩個女兒就去喊她們的爹。這一喊把緊張的氣氛就沖淡了。端加榮就說:「你吃飯了沒啦?」
「你果真要在這兒長期住下去?」
丈夫霸著床沿,不讓她近身,端加榮那是第一次發覺自己無家可歸,就像不是這屋子的人似的。她在這個屋子裡結婚生子,生了三個娃子,每天里裡外外,忙了田頭忙灶頭,忙了白天忙黑夜,忙了丈夫娃子忙豬子羊子雞子狗子,可她發現她在這個屋子裡連棲身的自主權都沒有,這個男人一句話就可以把她趕走。可憐的端加榮就是這樣悵然若失、失魂落魄地再次進到客房的。丈夫慫恿我跟別的男人……在眼皮子底下……農婦端加榮進去渾身都在戰抖,那是天冷或者心冷。她把那個客房的閂子插上了,她走到洪大順床前,燈捻得很小,洪大順說是哪個?端加榮說看你喝了茶沒。她說話喉嚨哽哽的,發硬,說不出來。她坐到了床沿,抓到了洪大順的手,洪大順醉醺醺地說:大姐你是咋的啦?他發現她抖得厲害,手冰涼。端加榮聽他問更加抖,她知道丈夫要貸的那三百塊錢就押在她身上了,讓她做那種她從沒想過的壞事,壞女人乾的事。端加榮還是說你你你喝了嗎?洪大順說茶我喝了謝謝你了。端加榮不知道下一步應當怎麼做,就把他的手抓起來貼到自己胸前,隔著一層內衣。男人應當喜歡那裡的,當初王昌茂與她相處最早就是去那裡,摸那個東西,以後娃子們從肚裏一出來,眼都沒睜就抓那個東西。現在那個東西稀稀朗朗了,不再是做姑娘時那麼有分量了。一次又一次地哺乳,增大、縮小,增大、縮小,增大、縮小,雖然她才三十歲,可那兒已經鬆弛,就像被掏空了一半的面袋子,但那時候她還在給小女兒哺乳,也不至於太難看。這裏果真管用,洪大順就把手伸了進去。就是這樣,端加榮挨著他躺了下來,甚至無恥地把那個東西送到他嘴邊去。端加榮心裏咚咚的直想哭。洪大順把那個東西叼住了她還是想哭。洪大順吮著她急切切地說:「昌茂哥睡沒?」端加榮說睡了。可洪大順雖吸了幾口,卻興趣不大,端加榮去摸他下身,他說:「我還是個小娃子,不會做這樣的事。」
「走啊,你們都走啊!」端加榮喊。
那狼四腿岔開,站立不穩的樣子在那兒喘氣,嘴巴發出含混的、嗚嗚的吼叫。好像是煩了,好像是絕望和痛苦。它好不容易跳上一塊石頭,想伸長脖子大聲嗥叫,端加榮大喊一聲「殺死你」,就將頭朝它砸去,那狼嚇得躥下岩石,又朝前頭跑去。
「狼!打死你!」
她最後一句話是想洪大順接茬兒的,如果洪大順下了決心,把她們母女接走,接到草浪坪他家去,那不一切就解決了嗎?
「你這兩天是上山下套子去了嗎?」
端加榮本來就恨他,今天更甚,饑寒交迫,連一火也沒見著,她今天就是死也不從。
原來,他認為那個錢就是不還了的,是端加榮賣×的錢。端加榮一聽到他這麼惡毒地把話說白了,就急了,說:「你說話咋這麼難聽啊,孩他爸?」
「晚上你不來啊?」她問。她傻乎乎地問。
「我敗你名聲?二十五塊半哪個不知道你跟那掰(瘸)子鬼搞!你這婆娘還豬八戒上城牆——倒打一耙!你搬到八里荒不就是想跟掰子結婚嗎?你休想結婚!你要結婚,我讓掰子過不了年!」
洪大順說:「知道,他寫的有條子,你也要還。不還我的賬摶不攏。」洪大順不在乎,洪大順就是要他們還錢。
「你們不要妄想,除非把我打死!二丫就在這裏!」她的頭和背像被人擊鼓一樣擂打,咚咚直響,可休想把她那雙手掰開。
這天因為風雪又起,剛出門的端加榮又回來了。到了下午,洪大順頂著風雪給她送來了白菜。她的心一熱,她的心很熱。洪大順腳一顛一跛的,在這麼大的雪中,走這麼遠的路又跑來,給她送白菜和生薑,著實讓她感動了一陣子,就趕快做飯給他吃。還有酒,是洪大順自己帶來的。正開鍋喝酒時,她的前夫從天而降,推開棚門,是一個被白雪覆蓋了全身的雪人。是來看她們的,提著一隻毛錦雞,是只死的。
可以想見端加榮回到棚子里的憤怒:二丫和小丫根本沒等自己,已端著碗在那兒有說有笑呼呼大吃。端加榮的憤怒到了極點,她突然真想揮起她的頭一砸過去,把兩個討債鬼打爛腦袋,她真是這麼想的,有一種玉石俱焚的絕望,打死她們,自己就找根繩子往樹上一弔算了。她哪會有這麼惡毒的想法?她就強忍自己,知道不會做這種事的,就放下頭自己去鍋里添。洋芋也不多了,加上湯湯水水,添到碗里,就這麼閉上眼睛往嘴裏塞。吃著,吃著,心就軟下來了。二丫也才八歲,八歲就煮飯,還與她一起早出晚歸地搬石頭挖土,鼻頭就酸了。吃了個半飽,就趴到地上去吹火,火塘里的火半燃不燃,熏得人直掉淚。還真從心裏掉了淚。
洪大順滿臉歉意,加上沒睡,年輕的臉上蠟黃蠟黃,眼睛充血,就像用紅色染過一樣。
「開呀,咋不開?沒看我苞谷種都背來了嘛。」
「賤!女人就生得賤!……村長說了,說不給你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