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奼紫嫣紅開遍

奼紫嫣紅開遍

作者:滕肖瀾
項憶君笑笑,說:「那是越劇。我只會唱京劇,越劇可不會。」
上午,項海在陽台晾衣服。他晾得很慢,一個夾子就要夾半天,一邊晾,一邊朝羅曼娟家的陽台張望。他估摸這個時候,她也該出來晾衣服才對。衣服晾完了,項海又拿水壺澆花。一會兒,花也澆完了。他想乾脆先進去,等她出來了,再出來。又怕這樣被她看穿,便還是在陽台上等著。伸伸腿,扭扭腰。
毛安鬢邊一撮頭髮有些泛白髮亮,或許是陽光落在上面的緣故。他手插在褲袋裡,眼朝著窗外,嘴微微動著,似是在自言自語。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項老師這幾年都沒怎麼變呢,保養得真好。」羅曼娟道。
「那天,她給我送了碗餛飩,我請她到家裡坐,喝了杯茶,聊了一會兒。」
項憶君說完,一抬頭,瞥見對面高樓的樓頂上,巨大的寬幅屏幕在放《牡丹亭》的宣傳片——雕欄玉砌,亭台樓閣,一個妙齡古裝女子踱著碎步走著,裊裊婷婷,鏡頭朦朦朧朧,影影綽綽。
白文禮被確診為喉癌,住院接受治療。項海去醫院看他,他剛做完化療不久,身體虛弱得很,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項海叮囑他好生休息,說等他好了,就陪他唱一出《群英會》,師兄弟倆好好地演一回,就像當初剛學戲那陣。
星期五晚上吃過飯,項海和羅曼娟便出發了。羅曼娟穿了件絳紫色的大衣,下面是灰色的羊毛裙,頭髮燙了燙,盤起來梳了個髻,手裡拎一個淡咖啡色的小包。項海朝她看一眼,贊道:「很漂亮。」羅曼娟有些不好意思,道:「項老師,你取笑我了。」項海再看一眼她的紫色大衣,心想配那枚胸針剛剛好。
項海回想剛才的對話,一句一句,放電影似的掠過。他每一句話,都是腦子裡過了一遍才說的,生怕有哪裡說得不妥當,又擔心是不是過了頭,反倒著了痕迹,那就尷尬了。項海這麼想了一遍又一遍,不禁笑自己忒傻,像個毛頭小子似的。轉念又想,戲裡頭那些多情種,張君瑞、柳夢梅,又有哪個不是傻到了家?其實也不是傻,是痴。項海這麼想著,都有些臉紅了。卻不是害羞,而是隱隱透著激動,心口那兒一波一波的,有什麼東西冒著泡,不斷漾著,都快溢出來了。
項憶君上班時接到一個電話。
項憶君說:「丹田就是小肚子,你試著深吸一口氣,把氣從那裡升上來,喏,就是這裏——」她指指自己的小肚子,深深吸了口氣,又吐出來,「感覺到沒有?平常你是用肺呼吸,現在是用丹田呼吸。唱戲時一定要用丹田的氣。」
項海聽了,渾身一震:「你——」
「因為,她長得有點兒像我去世的妻子。」
「學不會就多學幾遍,有什麼關係?我這個做老師的都不怕煩,你還怕什麼?」項憶君說完,從包里變戲法似的拿出兩個袖套,「來,把這個戴上。」
「宋營雖然路途遠,快馬加鞭一夜還。」
項海愣了愣,半晌,才道:「這個,你讓我怎麼說呢?」
項海說:「嗯——吵了你睡覺是吧?」
毛安從成都給她發來一張照片——他穿著戲服站在陽台上,擺了個造型,身後隱隱看得見一排排的小房子。毛安說,這套戲服是在一家小店買的,才一百多塊錢,沒想到成都還有賣這個!——「留作紀念吧。」郵件末尾,他這麼對項憶君說。項憶君對著照片端詳半天,想,不曉得是誰給他拍的,莫非是個水靈靈的成都姑娘?項憶君忍不住苦笑,再想起那陣子學戲的情景,不禁感慨萬分。
毛安問:「丹田在哪裡?怎麼用丹田運氣?」
項海忙道:「新年好——出去啊?」羅曼娟「嗯」了一聲,道:「去菜場逛一圈買點蔬菜回來。」項海點點頭,道:「我去花市,一塊兒走吧。」
白文禮又笑了笑,坐下,問:「憶君不在家嗎?」項海說:「同學聚會,出去了。年輕人,不像我一把老骨頭,動也不想動。」說著,打開電視,是《老爺叔外傳》春節特輯。屏幕上,白文禮穿著大紅的唐裝,手裡拎著一個水果籃,到朋友家拜年。臉上油彩塗多了,顯得油光光的,一會兒,又來一段京劇,詞是現編的:「你看那——東方明珠豪光萬丈,洋山水港彎彎長長,我怎能不心懷激蕩,正當這好時光……」
項海走上樓,因心情不錯,便一邊嘴裏哼著戲,一邊拿鑰匙開門。忽地想起隔壁的羅曼娟,生怕她又端碗什麼餛飩、雞湯出來,立即收了聲,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又覺得自己像做賊似的,竟連進自己家門也要偷偷摸摸。
羅曼娟又坐了一會兒,便走了。項海送她到門口,直到她關上門,才進來。他收拾茶杯,見羅曼娟喝的那個杯子,有淺淺的口紅印。項海一愣,才曉得她並不是真的素麵朝天,也是修飾過的。
下了車,兩人有一段是同路,便一起走。男生問項海要了手機號碼,把自己的號碼也留了。快到站的時候,男生道:「項老師,以後您家裡要是有什麼力氣活,就找我,我知道您有個女兒,干力氣活不方便。」項海聽了,倒有些感動了,說:「謝謝你。」兩人又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分開。
「宋營離此路途遠,一夜之間你怎能還?」
「謝謝。」項海重新抓住行李架。這次抓得牢牢的。
「你啊你,實在是忒傻啊——」眼角竟不知不覺湧出淚來。
「憶君回來啦?」白文禮笑道,「幾個月不見,越長越漂亮了。」
項憶君夾起一塊麵餅,把烤鴨擺在上面,又放了大蔥,蘸了醬,正要往嘴裏送,忽聽科長在旁邊道:「項憶君,愣著幹嗎,上去啊……」她聽了一怔,還沒反應過來,旁邊幾個同事已對著台上說道:「這兒,我們這兒有個會唱京戲的!」
「去——吧。」也是京白的韻調。
項憶君關上門,重新回到床上。她不想吵了父親,便裝睡。一會兒,父親項海在外面敲門:「憶君,該起床了。」
「我說——我想跟你學唱戲。」毛安提高音量,又說了一遍。
項海猶豫了一下,說:「我豈止愛聽——我唱了幾十年的戲。」
項海瞧著這幾個字,怔怔地,有些吃驚,又有些異樣的感覺,說不出的。心裏頓時便有些亂。這時,聽見有人敲門。項海走過去開門,一看,是羅曼娟。
「項老師,我幫你拿包吧。」旁邊座位上一人道。項海一看,見是剛才上課時吃口香糖的男生。男生一抬臀,再一伸手,將他的包拿了過去。
項海說:「這個我不曉得,但她前夫是京劇演員,耳濡目染,想來她應該也不會討厭。」
滕肖瀾,女,1976年生於上海,1995年畢業於民航上海專科學校。2001年起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小說集《來得及愛你》、《十朵玫瑰》等。現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工作。
項憶君一笑:「水袖啊——戴上這個就有感覺了。」一邊說,一邊給他套在手腕上,甩了兩下,「你眼睛看著這裏,袖子就往那邊甩,眼神要嫵媚一點兒……」
項海遲疑著,沒吭聲。半晌才道:「我要去睡了。下次再聊吧。」匆匆下了線。獃獃坐了片刻,便踱到陽台上,抬頭望天上的星。頭一側,瞥見隔壁陽台上有個人影,藉著月光一看,竟是羅曼娟。兩人目光一接,都是一怔。
項憶君有些窘,笑笑,沒說話。三月間,海關舉行了一次戲曲演唱比賽——其實是投譚總所好。項憶君和譚總合作了一段《西廂記》,譚總演張生,項憶君演紅娘,拿了第一名。拿獎時,譚總笑眯眯地對項憶君說:「和你唱戲挺過癮的,可惜你在一線工作,要不然就能常常過把癮了。」項憶君一笑,說:「那您就把我調到機關來呀。」——其實依著她平常的脾性,這句話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那天也不知怎麼了,一張嘴,便說了出來。譚總朝她看了兩眼,也笑了笑。
「柳夢梅」忽道:「那個女人漂亮嗎?」
少年瘦長的臉龐浮上一絲有些狡黠的笑意。「也沒什麼——這麼說吧,柳夢梅想問杜麗娘借點錢。您聽明白了嗎?」
到了底樓,羅曼娟打開防盜門,正要關上,見項海父女也跟了下來,便扶著門等他們。項海趕上一步,說聲「謝謝」,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心裏一動,不禁朝她看去——恰恰她也在看他。目光一接,忙不迭地分開。
項海說:「一個人看沒意思——算了,浪費也只有浪費了。」他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對,這樣豈非自己把路封死了?正懊惱間,只聽羅曼娟說:「星期五我家小赤佬去同學家慶祝生日,家裡就我一個——項老師,我也愛聽戲的,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好好的票子,別浪費了。」她說完,朝項海看。
項憶君怔怔地看著,這才明白了毛安為什麼要學《牡丹亭》。她有些走神,打錯一張牌。趙西林的媽媽一邊打牌,一邊問她:「你為什麼沒去唱戲呀?」項憶君一愣,隨口道:「我嗓子不好,唱著玩兒可以,真唱可不行。」趙西林說:「唱戲沒啥意思,又苦,又累。」項憶君朝他看看,忍不住道:「你是不懂唱戲的好處,其實還是很有意思的。」
他說著「嘿」了一聲,問項憶君:「項老師,你說我唱得好不好?」
項憶君看著他,沒說話。
「學跳舞幹什麼呀,我還想跟你學唱戲呢。」
走到門口,項海曉得今天胸針是送不出去了,有些惆悵。羅曼娟對小偉說:「跟伯伯說再見。」小偉朝項海招了招手,說「伯伯再見」。項海朝他笑了笑,也說了聲「再見」。羅曼娟帶著兒子先進去了,臨關門那一霎,項海聽見這孩子嘴裏咕噥「奶奶家的菜一點兒也不好吃……」話沒說完,門便關上了。項海一愣,想,不是同學生日嘛,怎麼去奶奶家了。
項憶君想了想,說:「不認識。我爸爸大概認識,我回去問問他。」毛安「哦」了一聲,說:「那就算了,我也是隨便問問。」
項海搖搖頭,淡淡地道:「師弟這是抬舉我了。我現在不過是個糟老頭子,什麼也不懂。你讓我去教學生,可別砸了你的金字招牌。」
毛安也笑了,問她:「你叫什麼名字?」項憶君告訴他:「項,憶,君。」毛安說:「名字真好聽,像瓊瑤片里的女主角——你要不要買保險?你這麼年輕,又是小姑娘,我推薦你買一種我們公司新推出的女性特別險,保管你合算。」
項憶君在機場海關上班。
耳邊似是響起一串笑聲。他曉得,其實並沒有人在笑,是他在想著某個人,才會有這樣的幻覺。他還曉得,他之所以請項海去上課,就是為了這人的一句話。這些年來,多次有人提出要停發項海的工資,都被他竭力頂住了。這些事情,項海並不知情,他也不在乎項海知不知道。反正他也不是為了他。
項憶君「嘿」的一聲,把目光移開:「這個——我是無所謂的,你高興就學,不想學我也沒意見,反正我又沒好處……」說到這裏,頓時覺得不妥,想自己是怎麼了,竟接二連三地說傻話。毛安果然道:「哎呀,是我疏忽了。項老師,我送你件禮物吧,你喜歡什麼?」
毛安學了一會兒,忽道:「我好像有點兒體會到了。」項憶君問他:「體會到什麼?」毛安沉吟著說:「戲里的那種感覺——我也說不上來,很奇怪,好像穿上你這套戲服,就有感覺了。」他停了停,又笑道,「唱戲真的蠻有意思的。」
這天,項海下了課,司機吃壞了東西,拉肚子,幾趟廁所出來,臉色都白了。項海便主動提出坐校車回去。上了車,依然是坐滿了。項海正要找個位置站著,卻聽旁邊一人道:「項老師,您坐吧。」項海一愣,見是課堂上吃口香糖的那位男生,有些意外,便說聲「謝謝」,坐了下來。
毛安告訴項憶君——他和余霏霏吹了。
「嗯,我跟你講,天涯何處無芳草——」項憶君說著,停下來,覺得這樣安慰人實在太傻,便笑一笑,道,「喂,你到底還要不要學戲啊?你喜歡《牡丹亭》,那我就教你這一段,好不好?」
「柳夢梅」打出個笑臉,「你不是就喜歡這樣嘛,若即若離欲迎還拒的——人家曉得你喜歡這個調調兒,所以就陪你玩玩嘍。」這番話說得很是輕佻。項海聽了,有些不悅。
「柳夢梅」說:「她未必不想。」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裏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適聽得眾兵丁閑談議論,口聲聲露出那離散之心……」
席間,有個穿皮夾克的年輕男人,叫毛安,並不是班上的同學,也不曉得他怎麼混進來的,好像是某位同學的朋友。他不喝酒,也不吃肉,盡顧著推銷保險,名片一張張地發,雪花似的。項憶君也拿到一張,看了上面的名字,忍不住笑道:
從醫院回到家,項海在樓下遇到五樓的賭博少年。少年叫了聲「項老師」,項海「嗯」了一聲,正要上樓,少年又道:「項老師,跟您借點兒錢行嗎?」
「原來是你——你、你怎麼能……」項海說不下去,牙齒在發抖,整個身子都在發抖。他驚恐地望著少年,簡直不敢相信。
今天,項海告訴「柳夢梅」:「我喜歡上我家隔壁的一個女人。」說完,心怦怦亂跳,臉都有些紅了。「現在,你該曉得了,我是男人。」
羅曼娟說要拿點兒醬牛肉、香腸過來。「腌了好多,放到天熱要發霉,項老師你就當是幫個忙,分擔一點兒。」項海忙說不用。羅曼娟道:「都是鄰居,有什麼好客氣的,浪費就作孽了。」項海不好再拒絕,便說一會兒過來拿。羅曼娟點了點頭,回去了。項海上了個廁所,便又到羅曼娟家。自己想想都有些好笑,只一會兒工夫,你到我家,我到你家,兩人已跑了兩個來回。
回到家,項海把那枚胸針放回抽屜。掏口袋的時候,帶出兩張票根。他看到上面蓋著「內部票」的圖章,忽地腦子裡電光一閃:這票是團里發的,羅曼娟是職工家屬,當然也有——項海回憶那天的情景,他還沒告訴她時間,她卻已先說「星期五我家小赤佬去同學家慶祝生日,家裡就我一個」。——她自然是有票的,否則也不會知道是星期五。項海怔了怔,沒想到事情竟是這樣,不禁呆了半晌。
項憶君愣了愣,同意了。

項海說了聲「謝謝你」,拿著雞湯,有些怔怔的。雞湯拿久了燙手,他嘴裏「噝」的一聲。羅曼娟忙道:「快放到桌上去吧。我走了。」說罷,便回去了。關門時,見項海還看著自己,臉微微一紅,朝他笑了笑。
白文禮也一笑:「你比你媽還要文靜些——放在戲台上,她是花旦的路子,你就是青衣。」
「那個余霏霏,是不是很漂亮?」
項憶君想了想,說:「那就學《蘇三起解》吧。」
毛安連著兩個禮拜沒找項憶君學戲——意料中的事。項憶君沒放在心上,他本就是為了追女孩才學的戲。現在兩人吹了,他當然也不會再來了。項憶君倒是每周都去那個學校,等上半小時,見他不來,便回家。她也沒打電話,怕觸痛他的傷心事。誰知到了第三個周末,他又笑嘻嘻地出現在她面前。
「反正差不多,都是戲嘛。」趙西林道。
「柳夢梅」說:「喜歡不喜歡,都要在這個世界過。難道你有時空穿梭機?」
毛安笑呵呵地把戲服往身上一套,甩了甩長長的袖子,「現在道具齊全了,學起來勁道十足呀!」
「砰!」似是玻璃碎在地上的聲音,隱約還有吵架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下來,安靜了。
一年前,白文禮帶團去新加坡公演。那次,余霏霏半夜裡敲了他的門,還上了他的床。白文禮每次想起這個,就後悔得要命。余霏霏很漂亮,戲唱得也不錯,因此,很自然地,下一個年度大戲里,他推薦她當了女二號。團里有不少人提出異議:讓一個剛踏出校門的小女孩擔當重任,是不是合適?白文禮力挺余霏霏。最後團長還是同意讓余霏霏上了。演出后,反響不錯,余霏霏也一躍成了團里數一數二的年輕花旦。
「像。」白文禮看著她,道,「不光走路的樣子像,長相也很像呢。」
「什麼?」項憶君還當自己聽錯了。
「晚上晾衣服,不怕沾了露水嗎?」項海又問。
毛安忽道:「我唱段戲給你聽,怎麼樣?」項憶君還沒開口,他已站了起來,一隻腳向後跨去,身子微微下蹲,手指翻轉,輕輕巧巧地做了個蘭花指。
「胃不舒服嗎?」項憶君道,「要不要我陪你去醫院看看?」
項憶君一邊吃飯,一邊朝父親看。項海鬍子颳得乾乾淨淨,下巴上青灰一片。這還是演花旦時的規矩,鬍子要刮徹底,胡茬也read.99csw.com不能露個一星半點。他的刮鬍刀是博朗原裝進口,剃鬚水、須后水也都是高檔貨,早年落下的習慣,照鏡子看到胡茬,便渾身不舒服,像生虱子般難受。每次刮完鬍子,還要蹺起蘭花指輕撫一遍,再朝鏡子里拋個眼風,定個格,才作罷。
項海走進門洞,被迎面衝下來的一人撞得險些跌倒,他踉踉蹌蹌看去,那人已衝出十來米之外。「小赤佬,你給我死回來……」與此同時,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尖叫聲,在項海頭頂響起。項海抬起頭,五樓的女人見到他,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項老師,這個——回來啦?」忙不迭地把頭縮回去。
男生忙道:「不用,您坐著吧,包不重。」項海「嗯」了一聲,見他把包吊在脖子里,雙手攀住頭頂的扶手,像只盪鞦韆的猴子。又問他:「你住在哪裡?」男生回答:「五角場。」項海說:「哦,那你住得倒是蠻遠。」男生嚼著口香糖,吧嗒有聲,說:「還可以,校車下來,再換兩輛車——項老師您住哪裡?」項海說:「浦東。」男生說:「那您住得更遠了。」項海笑笑,說:「遠是遠,不過坐地鐵蠻方便。」
「柳夢梅」停頓了一會兒,問他:「那女人也喜歡聽戲嗎?」
項憶君耳邊響起父親項海唱的《牡丹亭》。不知為什麼,她竟覺得,兩人唱的,好像不是一個《牡丹亭》。這個杜麗娘和那個杜麗娘,似是完全不同的。項憶君不禁又有些笑自己傻。明明都是湯顯祖寫的本子,哪裡會不一樣了?
「爸,你曉不曉得京劇團有個叫余霏霏的女孩?」
直到過完元宵,毛安才打來一個電話。項憶君拿著手機,心怦怦跳個不停。毛安問她:「年過得有意思嗎?」項憶君說:「還行——你呢?」毛安說:「天天到客戶那兒拜年,忙得要死。」項憶君說:「過年都這樣。」
轉眼已是初夏,吃了端午的粽子,外套便怎麼也穿不住了,草木漸漸鬱鬱蔥蔥起來,鳥兒們歡快地四處竄著,活蹦得很。
項海看著黃澄澄的雞湯,愣了愣,接過來——這個動作不如幾天前接餛飩那麼麻利。羅曼娟感覺到了,看了他一眼,隨即笑了笑,說:「天氣冷,喝點兒雞湯補一補,能禦寒。」
項海給他這麼一說,膽子索性也大了,半是認真半開玩笑地道:「那你倒是教教我,接下去該怎麼辦?」「柳夢梅」說:「還用教?你都五十二歲了,還用我教?」項海說:「我是真不知道,不騙你。」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白文禮擦了把汗,正想進去洗個澡,這時電話又響了。他接起來,是項海。
「我們先來了解一下京劇的起源,」第一堂課,項憶君說,「京劇的前身是徽劇和漢調。清朝乾隆年間,徽班進京,與漢調的藝人合作,又吸收了崑曲、秦腔的曲調和表演方法,漸漸就發展成了京劇……」
項海回答:「還好。」
「柳夢梅」說:「是一起學戲的師弟嗎?他唱得好,還是你唱得好?」
「我不告訴你,」他道,「說穿了就沒意思了。」
項海也打了個笑臉。這是「柳夢梅」教他的,在動畫欄里,單擊就可以了。
「柳夢梅」說:「杜麗娘,我敢打賭,那個女人肯定想跟你上床。」項海又是一怔,猶豫著,道:「你怎麼曉得?」「柳夢梅」說:「她要是不想跟你上床,怎麼會那麼熱情,又是請你吃飯,又是給你東西?杜麗娘,這可是個好機會,這齣戲都唱到『驚夢』了,也該有些實質性的進展了。」
「方才叫咱盟誓願,你對蒼天與我表一番……」
「你這人倒蠻有趣的。」
項憶君愣愣地聽著父親的話,只覺得這裏頭有無窮的意思,卻又說不出來,胸腔里被什麼充得滿滿的,一陣陣地往上漾。鼻子竟又酸了,卻與剛才的委屈又不同,是另一番情懷。自己也說不清的。
「柳夢梅」打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杜麗娘和柳夢梅在夢裡怎麼樣,你和她也就怎麼樣嘍——呵呵!」說完,便下線了。
趙西林搖搖頭,很爽快地道:「聽不懂,不喜歡——你喜歡聽戲?現在還有喜歡聽戲的年輕人?真是蠻少見的。」
項海回到房裡,想了想,便覺得剛才的態度似乎過於冷淡了。人家一個女人,主動提出陪你去看戲,你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豈不讓人家尷尬?——做戲做過頭了,都有些不近常理了。
兩人慢慢走在路上。才九點不到,路上人很少,稀稀落落的。氣溫是低,不過太陽好,便不覺得冷,反而暖洋洋的。項海問她:「過年要不要走親戚?」羅曼娟說:「我親戚都在外地,孩子他爸一死,他那邊的親戚也不大往來。這幾天就待在家裡。」項海說:「我也不用怎麼走動,也就是憶君舅舅那裡去一次。」羅曼娟道:「平常倒沒什麼,到了春節,才覺得有些冷清。」說著輕輕嘆了口氣。項海覺出這聲嘆氣中透著些凄涼,不敢搭腔,停了停,道:「冷清也有冷清的好處,走親訪友這個拜年那個應酬,亂糟糟一團,其實沒啥意思。」羅曼娟「嗯」了一聲,說:「是嗎——我倒是挺喜歡熱鬧呢。」項海笑了笑。
項海嘆了口氣,點頭說:「我也是。」
項海手裡握著那枚紫色胸針,怔怔地瞧著她的背影。有那麼一瞬,他想叫住她。但隨即又想:叫住她又能怎樣呢?項海拿自己的心,去比照她的心,覺得終究不是一樣的。項海琢磨著她那句「過日子的男人」,便有些慚愧,隱隱又有些鄙夷。也不曉得是對她,還是對自己。
項憶君叫了聲「爸」,便坐下吃飯。吃了兩口,忽然想起來,問道:
「沒有,」羅曼娟道,「我早醒了——就算沒醒,在這樣好聽的聲音中醒來,也是件美事呢。」她一邊說,一邊整理著羊毛衫。
第二個在會計事務所上班,父母都在國外,家裡條件不錯。項憶君和他談了半年,感覺還行,他父母專門從國外飛回來看準兒媳。見面那天,小夥子的母親隨口問了聲「平常有什麼愛好」,項憶君答道「唱戲」。兩個老人倒有些意外了,說,那就來一段好不好?項憶君便演了一段「貴妃醉酒」。為了逼真,拿出一條床單披在身上當戲服。因有討好的意思,演得比平常更賣力三分。
「柳夢梅」在屏幕上打出一個笑臉。
趙西林打來電話,項憶君只當又是約自己打牌,沒等他說話,便道:「我沒空。」趙西林接著說:「我想約你一塊兒去看崑曲電影,剛上映的,《牡丹亭》。」
項憶君看了他一眼,本想板起面孔嚇嚇他的,想想還是算了,便一笑,說:「您也是老樣子,沒變哪!」
毛安瞟了她一眼,「虧你還是唱戲的,怎麼這麼直來直去的——這是胃嗎?是心!我跟你講,我的心很痛,痛得一塌糊塗。」
項海微微點頭,舉起一隻手,優雅地揮了揮。
項憶君一愣,隨即「哦」了一聲,明白了。朝他看了一眼,笑道: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當天,項憶君回到家,便上床睡覺了。第二天直睡到近中午才醒來,頭疼得厲害,想到昨天的事,隱約覺得自己有些失態,酒喝多了。她記起那個叫毛安的青年,在他面前似是絮絮叨叨個沒完,有些話好像還挺過分。項憶君這麼想著,便有些懊惱。父親最不喜歡女孩子在外面喝酒,她起床洗了澡,仔仔細細刷了一遍牙,怕留下酒味,不放心,又刷了一遍。走出來,見父親在沙發上看報紙。
「丁美美這下沒戲了,徹底打入冷宮了。」有人道。
桌子上碗筷已擺好了,幾碟冷盤是她自己腌的香腸、鹹肉、醬牛肉,還有木耳烤麩、香炸小黃魚、拌黃瓜。一會兒,羅曼娟端著一盤碧綠生青的西蘭花出來。於是四人上桌,項憶君在每人的杯子里都倒了些紅酒,羅曼娟說小孩子不能喝酒,給小偉倒了可樂。四人碰了杯。項海對羅曼娟說:「讓你受累了,我敬你一杯。」
高中畢業時,項憶君原先想考戲曲學院,一是自己喜歡,二來也是想讓父親高興。她長相跟父親有些像,瓜子臉,五官不算出眾,卻是清清爽爽。父親說過,這種臉型飾花旦最好,平常看著普通,妝一上,眉眼便活了。臨填志願那幾天,她常在父親面前舞個水袖,或是哼上幾段,還搗亂似的「台台依台台,台台依台台」喚個不停。她以為父親肯定支持,誰曉得舅舅來了一趟,父親就改了主意。
毛安一邊做,一邊笑。
「聊什麼?」「柳夢梅」問。
項海細細琢磨這番話,覺得有些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柳夢梅,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猜你年紀應該不會太輕,從事的也是藝術行當,對不對?」
毛安搖頭說:「不會的。我真的開始喜歡唱戲了——我曉得,項老師你怕我每個禮拜都來煩你,最好我早點打退堂鼓。」他笑著看她。
項憶君低頭吸杯里的果汁。趙西林朝她看了一眼,道:「其實這個——我媽也蠻喜歡聽戲的,還會唱,《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沙漠王子》什麼的,蠻好聽。」
白文禮微微一笑,說:「師兄又何必太謙?你啊,就是虧在退得太早,要不然唱到現在,誰還能強得過你——就當給我個面子,一來是為了我,二來也是為了那些學生,發揚國粹,功在千秋的事,啊?」
白文禮一笑:「師兄啊,這話搪塞別人可以,搪塞我可就不行了——說句實話,除了你,我誰都信不過。要是能請到你,我這個學校啊,就有九成把握了。」
項憶君回到自己座位,幾個同事都對她道:「原來我們新老總喜歡唱戲——項憶君你運氣好到天花板了。」項憶君「嘿」了一聲,反問:「老總喜歡唱戲,我就運氣好了?」她拿起杯里的橙汁喝了一口,忽地瞥見旁邊的丁美美看著自己,臉上冷冷的,沒一點兒表情。
作者簡介
大家都說好。掌聲中,譚總走上台去,笑眯眯地抱拳示意,站定了,對著麥克風道:「別讓我一個人唱啊,還有誰會唱京劇的,上來一塊兒唱。」台下有人跟著起鬨:「就是,一塊兒唱才有意思,來段《夫妻雙雙把家還》什麼的。」另一人笑道:「幫幫忙,那是黃梅戲,我們譚總唱京劇,檔次不一樣的。」
「項老師,你好啊!」毛安手裡拿著一個漢堡,邊啃邊說,「剛陪一個客戶簽完單,就到這兒來了——您還是老樣子,沒怎麼變嘛。」
項海對「柳夢梅」說:「女人真是難以捉摸啊。早知她這樣,我就大大方方請她去看了——也省得猜來猜去的。」

白文禮叼上一支煙,點上火,朝天噴了個煙圈。
這是羅曼娟第一次跟項海談起家裡的事。項海沒料到她會說這麼瑣碎的話題,樓里有的是三姑六婆,她大可以找她們去談,遠比跟自己說要有用得多。項海朝她看了一眼,見她低垂眼瞼,鼻尖微微聳動,心裏一動,忽然覺得從這樣的話題談起,家長里短的,更顯得親近,倒也不錯。項海勸她:
項海打開電腦。「柳夢梅」也在網上。
項海笑笑:「也談不上什麼培養——這孩子和我一樣,有些獃氣,在如今這個社會裡,可不見得是什麼好事。」他端起茶,讓了讓羅曼娟,「請喝茶。」
項憶君愣了愣,隨即說:「好的。」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項憶君幾乎是被同事拽著離開座位的。站起來,見廳里幾百雙眼睛都瞧著自己,頓時便有些不好意思。上了台,手都不知往哪兒擺了。譚總笑著問她:「小同志,咱們唱什麼?」項憶君說:「聽您的吧。」譚總道:「那咱們唱《四郎探母》『坐宮』,行嗎?」項憶君點了點頭,說:「好。」
「我想跟你學唱戲。」
電影院里,座無虛席,七成倒是年輕人。這部影片宣傳力度極大,電視、報紙、雜誌,鋪天蓋地的,一夜間紅遍申城。
毛安說:「沒什麼,就是想請你唱歌。」項憶君問:「怎麼不叫你女朋友陪你?」毛安一笑,說:「她忙呀。」項憶君朝他看了一眼,也笑了笑,說:「哦。」
項憶君回頭一怔:「像嗎?」
項憶君「哦」了一聲,暗罵自己遲鈍,早該想到的。「恭喜你哦。」項憶君道,瞥見他眉宇間抑制不住的喜悅,不知怎的,竟有些淡淡的失落——只是一閃而過,自己也沒知覺的。她對他微笑,取出一套戲服,是從父親那兒偷拿出來的。她猜他多半不會過來,卻還是把戲服帶來了。項憶君想到這裏,便覺得自己有些奇怪,白等了兩個禮拜,一點兒也不生氣,看到他來了,竟是開心得很。
項海心裏一動,想再說些什麼,羅曼娟已轉身進屋了。「再會。」——她是蘇州人,這聲「再會」甜中帶糯,聽著說不出的愜意。
「你是女的嗎?」「柳夢梅」問。
項海父女回到家,一會兒,羅曼娟便過來了,看茶几上的那簇香水百合,邊看邊說好,說家裡的布置本來就雅緻,配百合剛剛好。項海微笑,又問她家裡怎麼不買些花。羅曼娟說,小偉對花草過敏,只能養些文竹、仙人掌什麼的。項海便又笑了笑。
「嗯,是有點兒不舒服——這兒,」他指指心口,「這兒不舒服,難受得要命。」
毛安「嗨」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說:「還以為你不會在這兒——真對不起,上兩次忘記打電話給你了,害你白等了,是吧?」
白文禮接到余霏霏的拜年電話。「白老師,新年好呀!」電話那頭掩飾不住的意氣風發,「老想請您吃頓飯,可又忙得沒時間——您是我的恩師,我有今天,離不開您的提攜;我祝您身體健康,事事順心!」
項憶君朝他看看,笑了笑,沒說話。
掛掉電話,白文禮忽然想去項海那兒走一趟。他買了兩瓶邵萬生的蟹股——項海最愛吃這個,又拎了個水果籃,來到項海家。
白文禮回到家,並不告訴妻子,怕她擔心,也怕她惹自己更煩。做什麼事都沒精神,剩下的幾天休息,天天都窩在家裡。幾個朋友約他出去吃飯,都被他婉拒了。原先拍的那個情景劇,還剩下幾集,通告時間都定了,只得勉強去了,卻總不在狀態,一個鏡頭拍了十來遍,老是卡詞。相熟的幾個演員跟他開玩笑:「白老師是不是過年酒喝得太多,舌頭有些不聽使喚?」他只能苦笑。
項海說:「你倒是研究得透徹。下次我也仔細聞一聞——我猜你該是個挺細緻的人。你愛聽戲嗎?」
項海見到她臉紅,心裏竟莫名地跳了跳,忙不迭地把門關了。他走到電腦前,想上網再聊一會兒,一看,「柳夢梅」已下線了。
趙西林「嘿」了一聲,說:「有意思的事情多著呢,何必吃這碗飯?喏——」他指指電視,「唱戲的都出來拍電影了,這下更沒人唱戲了。」
打完這行字,項海便下線了。心兀自跳個不停,盯著電腦屏幕,都有些後悔說這些了。原以為說出來,心裏會輕鬆些,誰曉得反倒更彷徨了。
項海皺起眉頭,說:「你講這個話很沒有道理。現在醫學這麼昌明,換個肝換個心都不在話下,還怕你這點小病?你要鼓起勁來,要是連你自己都沒信心了,那真是大羅神仙也沒用了。」項海故意作出很氣憤的模樣,瞥見他憔悴的面容,不禁暗暗傷心。
羅曼娟推辭道:「不了,家裡的衣服還沒收,小囡馬上就放學了,還要燒飯。」
司機告訴項海,車壞了,不能送他回去。「你坐校車吧,到人民廣場。喏,就在那邊——」司機叼著煙,手朝校門口一指。
自春節那次后,羅曼娟便不給項海端餛飩、雞湯什麼的,見了面也不怎麼說話。項海曉得她的心思,是想讓自己先開口。可項海心裏猶猶豫豫——「驚夢」都唱完了,這齣戲接下去該怎麼唱呢?項海心裏一點兒底也沒有,便一直拖著。覺得說什麼都不好,做什麼都不合適。這麼拖著拖著,漸漸地,便僵了。兩人偶爾在樓道里遇見,想做得親切些,覺得沒到那個份上,又怕生嫌疑,只能一味地客氣。自己看著都假得很。到後來,反比陌生人更拘謹了。
有人敲門。項海過去打開門,一看,是羅曼娟。兩人對視,也不說話,就那樣獃獃看著。半晌,項海把她讓進屋。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一點一點的。她嘴角帶著些許微笑,看著他,目光會說話。他一下子便讀懂了。不知怎的,便有些局促起來,呼吸也不自然了。他給她倒了杯茶,她接過,手指不經意間觸到,兩人都是微微一顫。目光再一對視,便更不相同了。
毛安搖頭道:「不用很專業,我又不指望上台表演——我要求不高,只要像那麼回事就行了。」項憶君朝他看看,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要學戲?」
下班九-九-藏-書時,有同事過生日,大家提議去吃火鍋慶祝。科室里十來個同事都參加,只有丁美美說家裡有事,不去了。吃飯時,大家談及這次領導班子換屆,老總因為內部原因被調走,還降了半級,丁美美一點兒光沒沾上,連個副科也沒撈到,因此心情不好,也屬正常。據說新來的老總不喜歡跳舞,是個舞盲。
「我可沒有騙你,不信你去翻書……」說完,咯咯地笑。
項憶君笑笑,道:「我舅舅也這麼說,不過他說,我沒有媽媽好看。我媽媽是鵝蛋臉,鼻子很挺。我鼻子塌塌的,像個洋蔥。」
周末,毛安又來向項憶君學戲。他臉色悶悶的,也不怎麼說話,一改往常的嘻嘻哈哈。項憶君原先還想問他那天的事,見他這樣,倒不好意思開口了。
項海留白文禮吃晚飯,白文禮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又說要進廚房幫忙,被項海推了出來。白文禮便踱到項憶君房間,見她正在翻一本厚厚的《京劇大戲考》,奇道:「怎麼想起看這個了?」
項海也有些局促了。「嗯,就是麻煩你了,多不好意思……」心裏是一半想去一半不想去,這麼支支吾吾的,聽在羅曼娟耳里便是答應了。羅曼娟說:「也沒什麼麻煩,現成的幾個葷菜,再炒些蔬菜就是了。」項海更不好拒絕了,便道:「好啊——我帶瓶紅酒過來。」羅曼娟點點頭,「嗯」了一聲。
項海想了想,道:「不算漂亮。但看著比較舒服。」
項憶君一邊說,一邊揣測他打電話的用意。便故意只順著他的話頭,不往下說。一會兒,毛安說:「我想跟你說件事……」項憶君豎起耳朵,心也跟著提了起來。毛安說下去:「——我要去成都工作了。」項憶君一愣,問:「是出差嗎?」毛安道:「不是出差,是調到那裡的分公司。我們領導找我說了,工資加三成,還給我分套房子。我想蠻好,就同意了。」
機場海關一年一度的冷餐會,在市中心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廳舉行。這也是新上任的譚總第一次和全體員工見面,照例先是領導講話。這位譚總四十來歲,長得白白凈凈,看著很和藹的模樣,說話也細聲細氣的。
他點上煙,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不是都說唱戲的人都有點傻氣嗎,她可一點兒也不傻,傻的是我。」他朝項憶君笑笑,道:「真的,最傻就是我了。」
項憶君不知該說什麼,也只得跟著笑。毛安又道:「我現在看出來了,喜歡唱戲的人,還是有點傻乎乎的。」項憶君裝出生氣的樣子,道:「咦,你罵我傻?」
「柳夢梅」說:「乾脆你們就到一起算了。也挺合適。」
「柳夢梅」道:「那很好啊。你去跟她說。」
毛安一聽,忙道:「京劇團的——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余霏霏的女孩?」
項海怔怔瞧著屏幕上的字,不說話。「柳夢梅」又道:「杜麗娘,你多大年紀?五十歲有嗎?」項海說:「五十二了。」
「柳夢梅」說:「我同你一樣,也在夢裡呢。你又何必管我是男是女?」
「非是我這幾日愁眉不展,有一件心腹事不敢明言。蕭天佐擺天門兩國交戰,我的母押糧草來到北番。我有心回營去見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不能過關。」
項憶君「嘿」了一聲,道:「放心吧,你離娘娘腔還遠著呢。」說著,把他的煙奪下,往旁邊的垃圾桶里一扔,「別抽煙,煙會把嗓子熏壞的。我爸就很少抽煙。你呀,要是想繼續跟我學戲,就得把煙戒了。」
「柳夢梅」說:「那還不算老——這個歲數,那方面應該還有需要吧?」
「項老師。」忽聽見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
春節很快便過去了。
秋去冬來。很快的,又是年底了。
項海把那枚紫色的別針給她,親手替她戴上。這個動作有些過分親昵了。戴別針時,很自然地碰到了她的胸。他臉一紅,她臉也紅了。又是別樣的感覺。
白文禮接下去便不說話了,躺在那裡,愣愣地看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嘴裏竟輕輕唱道:「清早起來菱花鏡子照,梳個油頭桂花香,臉上搽的桃花粉,口點的胭脂杏花紅……」聲音越唱越低,到最後已是輕不可聞,如同夢囈。
項海一怔,還當自己聽錯了。回過頭看他:「什麼?」
「再會。」羅曼娟輕聲道。
好在路上不堵,不到半小時便到了人民廣場。項海從男生手裡拿過包,說聲「謝謝」,下了車,換乘一輛地鐵,很快到了家。
毛安嘆了口氣,道:「你唱得真好聽。我還是第一次覺得戲這麼好聽,好聽得不得了,該怎麼形容呢,好像唱到我心裏去了,像是有一雙手,把我整個人給拽了進去——我現在才曉得,為什麼以前的人那麼喜歡聽戲,原來真是有點道理的。嗯,真的,不服不行。」他說著,重重地點了點頭。
學校大樓新建不久,教室里的玻璃窗和課桌椅都是嶄新的。項海走進去,見下面坐了五六成學生,一個個眨巴著眼睛朝自己看。項海暗暗提了口氣,竟也有些緊張。「大家好,」他道,「自我介紹一下,鄙人姓項名海,現在開始上課。」
「公主賜我的金箭,見母一面即刻還。」
「柳夢梅」說:「年年過年都是這樣,有什麼好不好的?我不喜歡過年。只有小孩才喜歡過年。」項海說:「是啊,年紀越大,越不喜歡過年。」
項憶君點點頭,說:「蠻好。」
「柳夢梅」道:「當然是坦露心跡了。」
項憶君問:「你想學哪段?」
羅曼娟說:「項老師,別人給我介紹了個男人。在證券公司當會計。」
項海只得走過去,上了大巴。車上座位已滿了,零零星星有幾個人站著——坐著的都是些學生,說說笑笑,有些是剛才班上的學生,見到項海,也不理會。項海挑了個位置站著,一手拿包,一手抓住上面的行李架。一會兒車開了,起步時不大穩,項海沒抓牢,整個人朝後倒去,「啊喲!」幸好後面有人,扶住了他。
項憶君又笑了笑。
白文禮笑了:「倒是蠻巧,我請你爸爸教課,別人又跟你學戲——父女倆都成老師了。」
「你把追女孩當成打仗啊?」她道。她本來是想拒絕他的,現在一下子改了主意,像是馬上要投入到一場遊戲中去的心情,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有些新奇,又有些躍躍欲試。她眼珠一轉,問他:
白文禮忽道:「師兄,君妍去世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項海說:「不止,都快二十三年了。」白文禮又道:「她走的時候,也就和憶君現在差不多大吧?」項海「嗯」了一聲,說:「差不多。」
這一聊,便是半年之久,每隔幾天都要聊上幾句。項海覺得這也是緣分,他叫「杜麗娘」,偏偏就有人叫「柳夢梅」。都說網路亂糟糟的,沒想到居然能遇到一個談得來的人,真是很難得了。
舅舅給項憶君介紹過兩個男朋友。第一個在銀行里當科長,三十歲不到,身材魁梧,說話像放鞭炮。見面不過三次,就要親項憶君的嘴,手還直往胸口探。項憶君是嚇壞了。依著戲台上的進度,這會兒還只到你瞧我我瞧你眉目傳情的份兒呢,連手都碰不得,怎麼就能這樣呢——忙不迭地斷了。
「我說要向你學戲,可不是開玩笑。我是非常非常認真的。」他看著她。
「既是公主不阻攔,無有令箭怎能過關?」
趙西林看看她,猶豫了一會兒,忽道:「嗯——下禮拜你哪天有空,出來打牌怎麼樣?」
項海勸慰她道:「小孩子打架,也是難免的事——男孩子嘛,自然調皮些。再大幾歲就好了,你不用擔心。」

「——他說,好多學生都是衝著我才來聽課,我曉得他這是逗我高興。其實,我又不是梅蘭芳,哪會有人衝著我的名頭來聽課!」項海說到這裏,苦笑了笑。
項憶君忍不住又笑了。
項海泡了杯釅釅的普洱茶,端過來。羅曼娟坐著,在看旁邊鏡框里的照片。有項海父女的合照,還有早年項海在舞台上的戲照。
毛安忙道:「晚上我請你吃飯,當是賠罪。」項憶君一笑,說:「好啊,剛巧我爸爸去見老同學了,家裡沒人做飯。」
毛安不加猶豫地說:「那當然!」
項憶君告訴他:「不是我要看——是有人要向我學戲,我在備課呢。」
「最近和隔壁那個婦人有無進展?」「柳夢梅」似乎很關注這件事,每次聊天都要談及。換了兩個人面對面,項海是死也不肯說的,可是網上百無禁忌,反正誰也不認識誰。而且項海也想找個人傾訴,好把心裏的話透一透,便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他。
項海見到他,有些意外,說:「幹嗎不先打個電話,萬一我不在家怎麼辦?」白文禮笑笑,說:「我曉得師兄不愛應酬,多半是在家裡。」項海也笑笑,隨即又「嘿」了一聲,說:「我不像你,應酬多,到家裡來找我總是沒錯的。」
吃口香糖的男生給項海送來一箱葡萄,正宗馬陸葡萄,說是他大伯家裡種的。項海拒絕不過,只得收下了。他留男生吃飯,男生說還有事,不了。臨走前,男生向項海提及學校下一季度排戲的事,想讓項海求求白校長,看是否能讓他演個角色。項海聽了一怔。男生神情坦坦蕩蕩,項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有機會看看。男生匆匆走了。項海瞥見那箱葡萄,心裏頓時有些不是滋味。
「你走路的樣子真像你媽。」
項憶君唱完了,見毛安怔怔地看著自己,動也不動,似是在發獃,便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你怎麼了,不舒服?」
項憶君聳聳肩,說:「沒關係,就當過來散步,反正離家近。」
羅曼娟手裡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雞湯,正宗蘇北老母雞,煲了一下午了,拿一點兒過來給你嘗嘗。」她微笑著,把碗遞到項海面前。
白文禮說:「我曉得師兄你不是看重錢的人,再說,你也不缺這幾個錢——師兄啊,我求求你,小弟給你作揖了!」
「『毛安』?你爸媽怎麼會給你取這樣的名字?」
「再會。」項海看著她的背影,一時間,胸中有東西在涌動,一波一波的,又似被什麼撩了一下,渾身輕輕打個激靈,思路都有些跟不上了。

項海打下這麼一行字:「在夢裡,我就是杜麗娘。你何必管我是男是女——你叫『柳夢梅』,你是男的嗎?」
項海遲疑了一下,岔開話題問道:「你過年過得好嗎?」
項憶君覺得很好笑。「我自己也是半桶水,哪裡會教人啊。我們院子里有許多專業演員,我介紹幾個給你認識好不好?」
毛安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笑笑,說:
項憶君嘿嘿一笑,站起來,走到中間,款款低下身子,朝大家作了個萬福。清一清嗓子,便唱了段《蘇三起解》。因是膾炙人口的段子,她唱得輕鬆,大家聽得也開心。唱畢,幾個同學都嚷著「再來一段」!項憶君說「好啊」,又唱了段《我家的表叔數不清》,也是家喻戶曉的段子。
項憶君先是一怔,隨即才反應過來。「哦,你好,」想起那天的失態,微微有些局促,「你——找我有事嗎?」
「這趟校車人最多了,每天都有人站著——項老師你累不累?」男生嘴裏嚼著口香糖,問他。
「昨天,一片葉子飄到我家陽台上,我撿起來,看到都有些微紅了,我便曉得,秋天到了。一葉知秋,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毛安怔了怔,反問她:「這名字怎麼了,很怪嗎?」
「檸檬茶,」項憶君脫下大衣,坐下來,「怎麼想起請我唱歌了?」
項海打到這裏,停了停,又接下去道:「這番話,我從沒和別人說過——我沒有半點貶他的意思,只是有些感慨。」
毛安「嗯」了一聲,跟著項憶君做。項憶君唱一句,他也唱一句,項憶君轉身,他跟著轉身,動作不夠靈巧,幾乎要撞到項憶君身上。項憶君糾正他道:「轉身不是這樣的,要這樣……」她又做了一遍,毛安做了,還是老樣子。項憶君扶住他的手臂,教他轉身,另一手輕輕拽牢他的腰,「先是頭,再是眼神、肩膀,最後才是腰,慢慢地,慢慢地……」毛安做了,這回進步了不少。項憶君點點頭,說:「有點兒意思了。」她鬆開手,見他笑著朝自己看,心裏一動,也報以一笑。
項憶君心裏一酸,差點兒就脫口而出「那就別走了,留下來吧」,終是忍住了。她不是傻子,曉得他去成都工作的真正原因。她不是余霏霏,留不住他的。項憶君獃獃的,忽地一笑,說:「你要是真捨不得我,那我休假的時候就去成都看你,不過機票錢可得你出。」毛安說:「好,一句話,你來成都教我唱戲,我們再唱那段《牡丹亭》。」
羅曼娟「嗯」了一聲,忽道:「我倒是挺喜歡你們家憶君,又文靜又聽話,工作又好,還會唱戲——項老師你是怎麼培養的女兒?有時間一定要教教我。」
項海有個固定的網友——「柳夢梅」。半年前,項海第一次上網聊天,給自己取了個網名——「杜麗娘」。也是圖個新鮮好玩。一會兒,「柳夢梅」便出現了。
白文禮皺了皺眉頭。借口抽煙,到陽台上去了。他站了一會兒,卻沒點煙,倚著欄杆,歪著身子朝遠處看。不知怎的,竟想起當年和項海一起學戲的情景。兩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天蒙蒙亮便開始吊嗓,接著再是扎馬步,拉腿,盤頭。那時,旁邊總有個清秀的小姑娘跟著他們,她喜歡笑,一笑眼睛就彎成月牙兒。她喜歡荀派,最愛唱《賣水》:「清早起來菱花鏡子照,梳個油頭桂花香,臉上搽的桃花粉,口點的胭脂杏花紅。」——後來,她成了項海的妻子。項憶君出生沒多久,她便去世了。白文禮至今還記得,她生病的那段日子,他去醫院看她。她很鄭重地對他說,我們項海只會唱戲,別的什麼也不懂,以後要靠你多照顧了。白文禮當時只是笑笑,沒說話。她去世后,項海從來不喝酒的人,竟然連著幾個月,天天喝得酩酊大醉。不排練也不演出,漸漸地,把個大好的前途都放下了,誰勸也不聽。
半小時后,項憶君趕到錢櫃,走進包廂,毛安一個人趴手趴腳地坐在沙發上,扯著嗓子唱《老鼠愛大米》:「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見項憶君來了,他指指旁邊的位子,「項老師來啦?喝點什麼?」
「項老師,」他笑著道,「我記得以前生物課老師說過,人是用肺呼吸的。我實在想不通——小肚子里只有大腸和盲腸,怎麼個呼吸法?你倒是說說看。」
項憶君看了他一會兒,想說什麼,終究沒說出來。

項海一愣,遲疑了一會兒,隨即打下幾個字:
一個同事開玩笑道:「不曉得新老總喜歡什麼,打聽到了就趕緊去學,還來得及。」另一人道:「要是他喜歡打高爾夫,或是聽歌劇什麼的,那開銷就大了。」旁邊一人笑道:「開銷大也要學,下半輩子飛黃騰達就靠它了。」
項海推辭了:「這麼多年不唱,都生疏了。」
「柳夢梅」說:「我明白的。」
項海聽了,又驚又喜,差點兒就要叫出聲來。「這樣也好,」他兀自強作平靜,「我們是鄰居,一塊兒去,再一塊兒回來,路上說說話,也有個伴兒。」
項海想了想,道:「我不用時空穿梭機——窗帘一拉,戲服一穿,眼睛一閉,就變成另一個世界啦。」他說到這裏不禁一笑,是笑自己傻的意思。搖了搖頭。
吃完飯,又坐了一會兒,白文禮起身告辭。項海說要送他,白文禮忙道不用。項海便讓項憶君代他送到樓下。兩人緩緩走下樓梯。項憶君走在前面,白文禮走在後面,停了停,忽地說了句:
項海說:「剛吃完——今天,我師弟來了。」
項海有些累,原本是想小眯一會兒的,因他在旁邊,便不好意思不和他說話。男生說著說著,聊起了京戲,說自己從小就喜歡唱戲,高考都上一本分數線了,還是決定考戲曲學校。「我爸媽都不同意,說好好的學什麼戲啊,可到頭來還是拗不過我,」男生笑道,「我說,要是不讓我唱戲,我就去大街掃垃圾去。他們怕了,就同意了。」項海也跟著笑了笑。
項憶君並不參与眾人的議論,只在一旁聽著,不斷拿羊肉、牛肉下鍋去涮,涮好了再夾到旁邊人的碗里。鄰座的顧大姐是科室里年紀最大的,也最熱心,說要給她介紹男朋友。項憶君笑了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顧大姐見狀,又問她,喜歡什麼樣的?項憶君說:「談得來就行啊。」說完,又笑著加了一句——「最好是喜歡唱戲的。」顧大姐喲的一聲,說:「這個,可難找了。」
項海一愣,反問:「說什麼?」
「我這陣子身體不大舒服,上課的事,你還是另請高人吧。」項海道。
項海被這對母子弄得一愣,半晌才回過神,搖了搖頭。正要下樓,隔壁門打開了。羅曼娟從裏面走了出來,見到項海,便道:「新年好!」
項憶君看牆上的掛鐘——七點了。上班時間有些緊。她https://read.99csw.com依然細嚼慢咽。父親說過,再急的事都要慢慢來,不能亂了身段,女孩子尤其如此。項憶君氣定神閑地咽下最後一口吐司,站起來,拿上包,說聲:「爸,我上班去了。」
「哪裡,」項海笑笑,「老了,臉上的褶子拿熨斗也熨不平了——來,請喝茶。」
「那麼高的講課費,請誰不好,偏要請個拎不清的傻子。」妻子撇嘴道。
羅曼娟的丈夫原先是京劇團的丑角,兩年前得肝癌去世了,留下一個讀初中的兒子。羅曼娟四十來歲,長得蠻秀氣,只是眉宇間常年帶著一絲憂傷。她見了項海,也不多話,微微點頭,喚了聲「項老師」,便下樓了。
大屏幕上,青春靚麗的杜麗娘來到花園。
毛安問項憶君:「《牡丹亭》會唱嗎?」
毛安道:「老師,能不能不學那些理論知識,直接教我唱戲?」
「……楊玉環今宵如夢裡,想當初你進宮之時,萬歲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愛你,到如今一旦無情明誇暗斥,難道說從今後兩分離?」
到站了。兩人走下車,慢慢地往家走。項海問她:「晚上風大了——你冷不冷?」羅曼娟道:「還好。」項海說:「今天謝謝你了,陪我看戲。」羅曼娟微微一笑,說:「客氣什麼,照理我還該謝你呢,請我看這麼好的戲。」項海也笑了笑,說:「也談不上請,團里發的,順水人情。」手插在口袋裡,心想挑個什麼時機把胸針送出去,又怕太突兀,她不肯收,反倒不好。這麼患得患失的,不知不覺已到了樓下。羅曼娟拿鑰匙把防盜門開了。「也不曉得小赤佬回來沒有,」她說著往樓上看,「燈暗著——玩到這麼晚還不曉得回來。」
項憶君搖頭笑道:「我算什麼老師啊,只不過是鬧著玩兒。那個學生動機也不純,嘿,你曉得他為什麼要學戲……」說到這裏,忽地想起一事,便問:「白叔叔,向你打聽個人——余霏霏你認識嗎?」
項憶君心裏又是一酸,說:「好啊。」
白文禮艱難地笑笑,說:「怕只怕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項海「哦」了一聲,兀自不死心,道:「只是喝杯茶,耽誤不了多少工夫的。」說完朝她看,又覺得自己死纏爛打,有些過頭了。正躊躇間,聽見羅曼娟道:
毛安搖了搖頭,道:「不是傻,是可愛——項老師,你很可愛。」
路上有點兒堵,兩人到戲院不久,便開場了。都是團里的一線演員,一大半項海是相識的,都是差不多時間入團的。演的是幾段經典老生戲:《文昭關》、《空城計》、《徐策跑城》、《甘露寺》……老生戲好聽,調子琅琅上口,因此觀眾也最多。劇場里幾乎都坐滿了。項海一邊看戲,一邊瞟羅曼娟,見她看得很是認真,眼睛眨也不眨,便覺得她的模樣有些逗。輕輕拍了拍她,問她要不要喝水。羅曼娟搖了搖手,說聲「謝謝」。
「柳夢梅」停了停,說:「她應該也有些喜歡你,是吧?」項海一愣,回答道:「也許吧。」「柳夢梅」又問:「她要是想跟你結婚,你肯嗎?」
項海說:「這個不好說。不過,以今時今日的境遇來看,他比我要好得多。我和他是兩種人——我只是個戲子,他卻是個人物。」
羅曼娟把醬牛肉香腸塞進一個塑料袋,說:「項老師你讓憶君來拿就行了,又何必自己跑一趟?」項海一想不錯,該讓女兒來的。一瞥眼,見羅曼娟眼波在自己臉上一轉,又移開,眉目間帶著淡淡的笑意,竟像是逗他似的。項海愣了愣,接過她遞來的塑料袋,說:「謝謝啊。」羅曼娟沒說話,給他開了門。項海走到門邊,聽見電視里放的「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你呀」,羅曼娟站在一邊,身上淡粉色的唐裝,髮際斜斜地別了枚金色的小髮夾,整個人都是暖暖的。看了心裏又是一動。羅曼娟說:「好吃就再過來拿,我這兒反正有多。」項海「嗯」了一聲,又說了聲「謝謝」,回家了。
第一堂課上得索然無味。手機聲此起彼伏。聽電話的,上廁所的,進出教室旁若無人。後排一個男生邊聽課邊吃口香糖,手插在口袋裡,靠著椅背,對著項海吧嗒吧嗒嘴巴靈活地翻轉著。前排的一個女生,赫然在項海眼皮底下看一本畫報,翻頁時毫不避忌,弄出嘩啦嘩啦的聲音。項海對著她發了一會兒呆,還沒想好該說什麼,女生卻抬起頭看他,還朝他笑了笑,繼而又低頭看畫報。
白文禮沒說話。
毛安把歌本遞給她。項憶君隨意點了幾首。她唱歌時,毛安一動不動地聽著,每首歌唱完,便很誇張地鼓掌,說:「項老師,唱得好,唱得好!」項憶君聞到一股酒味,問他:「你喝酒了?」他搖了搖頭,說:「沒喝多少——那一點點能叫喝酒?過過嘴還差不多。」他說完咧嘴一笑。
項憶君唱戲時,項海便在一旁坐著,兩指間夾支煙,隨節拍在桌上輕輕敲著。項憶君嗓子比父親亮,身段也好。男人演女人,扮相總有些彆扭。項海卻說,早先的四大名旦,有哪個是女人?男人比女人更曉得女人的美。項海說,如今的角兒,再沒有像當年那樣出眾的了,總是少了些什麼,也是世道的緣故,能齣電影電視明星,卻出不了拔尖的名角兒。項憶君有天賦,沒受過專業訓練,單靠父親的指點,小學時便得了全市京劇票友賽兒童組的冠軍。上台領獎時,主持人問她長大了要做什麼,她想也不想,便回答說「名角兒」。她夾著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單這「名角兒」三字卻是標準的北京話,翹舌音,清清脆脆地說出來,惹得台下大人們都是一陣笑。
「柳夢梅」接著道:「秋風也起了。你聞過風的味道嗎——其實春夏秋冬,各個季節,風的味道都是不同的。春天的風有泥土氣;夏天是潮潮的水汽,帶點腥氣;秋天有一股燒盡的枯木的味道;冬天則是冷冷的水門汀的味道。」
毛安唱完,頓了頓,坐下來,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兒,他道:「我記得第一次碰到你那天,你說我的名字像用人……」項憶君糾正他:「不是用人,是家人。」他擺手道:「都差不多——你說唐伯虎追秋香,改了個名字叫華安。唐伯虎最後還是把秋香追到手了吧——他叫安,我也叫安,他的運氣可比我好多了。」
項憶君把授課地點定在她家附近的一所中學。周六周日,學校的操場上到處可見打球的學生,教室里卻幾乎空無一人。項憶君挑了底樓的一間教室。
項憶君點了點頭,想說些鼓勵的話,話到嘴邊,竟成了一句:「等你跟你女朋友結了婚,達到目的后,肯定就不會再學戲了。」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不倫不類。訕訕地,朝毛安看了一眼,又道:「你啊,是三分鐘熱情。」
項海口袋裡揣著兩張戲票,是團里發的,美琪大戲院的老生折子戲專場。他朝她看了一眼,揣摩著該怎麼開口。一時拿不定主意,便又去擺弄那些花,一邊修剪那些枝葉,一邊偷偷瞧她,生怕她又要進去。猶豫了半天,才裝得若無其事地道:「昨天團里發了兩張戲票,本來想跟憶君去看的,誰曉得她有事去不成,唉,這下要浪費了。」說完,朝羅曼娟笑了笑。
吃完飯,項憶君叫了輛出租回去。路上,手機響了。接起來,是毛安。周圍似是很嘈雜,亂鬨哄的。他問她:「我想去唱歌,你來不來?」項憶君聽了一愣。毛安又道:「在盧灣錢櫃。你來不來?」項憶君問他:「幾個人?」毛安說:「就我和你。」項憶君又是一愣,半晌才道:「好啊。」
羅曼娟道:「羊毛衫幹得慢,放到明天再晾,一整天幹不了。」
師兄弟倆說了一會兒話,不覺已到了中午,白文禮手機響了,接起來,是妻子,說下午有兩個外地親戚要來,讓他回去。白文禮只得起身告辭。項海開了門,叮囑一句:「感冒別忘了去看病,耗著可不行。」白文禮「嗯」了一聲,朝項海看了一眼,說:「師兄,有空就去我那兒坐坐。我們說說話。」話一出口,竟覺得鼻子那裡酸酸的,轉身便下了樓。
項海靜靜聽著,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個女孩的模樣,碎花襖子青布褲,眼睛笑得彎成月牙兒。清晨,第一抹陽光映在她的臉上,她整個人都是金色的,笑容和陽光一樣燦爛。項海想著想著,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哼道:「清早起來菱花鏡子照,梳個油頭桂花香,臉上搽的桃花粉,口點的胭脂杏花紅……」
項海說:「你這麼說,是因為什麼都經歷過了,倘若早個二十年,你就不會是這個想法了。」白文禮點頭說:「也對——過年過得好嗎?」項海說:「沒什麼好不好的,老樣子。」白文禮又問:「憶君有男朋友了嗎?」項海說:「還沒有,小姑娘過年也二十四了——你手頭有合適的嗎?」白文禮說:「現在沒有,不過我會留心的,保管給憶君找個家境人品都好的。」項海說:「家境倒是其次,關鍵是人品。」白文禮說:「家境也是要緊的,貧賤夫妻百事哀,光人品好過不了日子。」項海點頭,說:「那就拜託你了。」
白文禮專門派車去接項海上課。司機按門鈴時,項海剛剛熨完衣服。他原先預備穿中山裝,已經拿出來熨好了。誰知穿上后才發現,袖口那裡居然有個洞,也不知什麼時候破的,只得另拿一套西裝,急急地熨了,穿上,隨司機走下樓。他站在一旁,等司機開門。誰曉得司機自顧自地上了車。項海一愣,想這人真是不懂規矩,只得自己開門,上了車。
毛安一愣,還沒說話,便聽旁邊一個同學道:「項憶君,給大家唱段戲吧,好久沒聽你唱戲,都想死了!」
趙西林想也不想,便道:「打牌。大怪路子、八十分、斗地主、紅五星、捉豬玀——我都很拿手。」
「整天在天上飛啊飛,到了緊要關頭還是要落下來,腳踏實地,看看外面的世界——都變成什麼樣了,你還以為是戲里的世界呢!」臨走時,舅舅丟下一句。
項憶君小的時候,到雜貨店買醬油,手拿瓶子,嘴裏哼著「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轉東升,那冰輪離海島……」腳下踩著碎步,眼神定定的,小嘴念念有詞,痴了似的。路過的人便笑她是個傻丫頭,長大了和她那傻爸爸一樣。
項憶君唱完,回到座位坐下。那個毛安湊過來,問她:「你京戲怎麼唱得這樣好——以前練過?」項憶君還未開口,旁邊的同學已替她回答了:「憶君的爸爸是京劇團的。」
羅曼娟道:「哪有什麼受累——你們過來吃飯,我高興得很呢。又熱鬧。光我們母子倆,這個年過得冷冷清清。」她一笑,對項憶君道:「小姑娘,過年了,又大一歲了。」項憶君搖頭,說:「不是大一歲,是老一歲了。」
無數人抬頭看。一時間,這座城市的上空都回蕩著幽婉凄轉的唱腔,像層薄薄的紗,籠罩著整座城市。隨風輕輕擺著、擺著,這邊揚起一些,那邊又落下去。柔柔地,一點一點地,似波紋般,微微漾了開來。
毛安叫起來:「幫幫忙,我可不想變成娘娘腔。」
項海怔怔地看著屏幕上這四個字,一時間竟不知該再說些什麼。心頭倒是積得滿滿的,萬感交集的,想不出合適的話,便道:
上完課,項海微一欠身,朝台下道:「今天就到這兒吧。」說著慢慢地收拾東西。他靜若處|子,學生們卻是動若脫兔,只一會兒工夫,便走個乾乾淨淨——只留下項海一人。教室內頓時空空蕩蕩。
項憶君看著他,心裏似被什麼輕輕擊了一下,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只得側過身,從包里拿出一面小鏡子,佯裝照了照臉。不料,鏡子里映出毛安的臉,笑眯眯地看著自己,她這下臉更紅了,連掩飾也掩飾不了。愣了半晌,只得道:
項憶君便很想不通——那人臉上又沒寫字,她怎麼曉得他是副總?再說了,規定又沒說只能抓老百姓,不能抓當官的。項憶君那幾天一直悶悶的,見了科長,也不搭理。她其實是個倔脾氣,臉上藏不住事的。科長不跟小姑娘計較,一笑了之。坐在項憶君對面的年輕女人叫丁美美,二十七八歲年紀,瘦瘦高高的個子,最擅長跳國標舞。大老闆喜歡跳舞,出席大場面常帶著她,最受寵不過。大家都猜下屆領導換屆,這個小女人有希望升一升。丁美美平常跟項憶君話並不多,這天居然朝科長橫了一眼,湊近了,對項憶君說,別睬那種馬屁精!項憶君一愣,倒有些意外了。再一想,換了丁美美是她,自然不會把科長放在眼裡,該怎樣就怎樣。項憶君想到這裏,便有些懊悔——當初該去學跳舞才對呀。
「有心發你金箭,怕你一去不回還。」
聲調壓得有些低,好幾個音該往上的,都硬生生吃回了肚裏。項憶君知道父親是怕影響隔壁鄰居。不夠盡興了。但也不要緊,客廳不是舞台,父親不是為了博台下的喝彩,只是自娛罷了,為的是一瞬間的迷醉,像魚兒游回大海,鳥兒重歸林間。那是說不出的,深入骨髓的愜意。那一刻,是另一個世界,只需微微閉上眼,周圍便是良辰美景。
「這個——好吧。」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也沒什麼輔墊,就這麼斷了。
項憶君知道他剛才在電影院里睡著了,不說破,只笑了笑。趙西林又道:「以後有好看的戲,我們再來看。」項憶君還是笑笑。
白文禮望向窗外,半晌,說:「師兄,別看我這些年風風光光,其實我還是更喜歡以前的日子。我很想像過去那樣,和你一起唱戲。真的。」
項海先是一愣,隨即不住點頭:「蠻好蠻好。現在股市好,證券公司肯定賺錢。蠻好蠻好。」
項海怔怔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個人傻了似的。
下班后,兩人約在咖啡館見面。項憶君進去時,毛安已等在那裡了。分別點了咖啡。毛安直奔主題。
項憶君上班時,被科長說了一通。事情是這樣的——海關規定機場員工不可在免稅店裡購買煙酒和化妝品。那天項憶君值晚班,抓住一個買免稅煙的員工,誰曉得這人竟是指揮處的副總,科長忙不迭地讓項憶君把煙送回去。「你抓誰不好,偏偏去抓他!」科長恨恨地說。
項憶君是最懂爸爸的。這份默契,是與生俱來的,勉強不得,也做不了假。還未懂事起,她便聽父親唱戲,起初是咿咿呀呀覺得好玩,漸漸地,便融了進去。確實是好,到興頭上,整個人嗖地穿了出去,只一瞬間,便似穿越了幾千幾百年,到了不知名的所在。戲里的人,都活生生地在旁邊呢。輕擺羅衫,眉眼含春,一蹙一顰,都是美到了極致。項憶君也愛聽流行歌曲,可跟京昆比起來,便完全是兩碼事了。一個像嘴裏嚼的話梅,另一個,卻是泡得釅釅的茶,光聞那香氣,便已醉了三分。一個是聽了便忘,一個是直落到心裏,曲罷了還兀自傻傻的。
「嗯,還好。」項海聽他這麼說,還當他會給自己讓座,誰知他紋絲不動,並沒有讓座的意思。便有些後悔,該說「很累」才是。再一想,整車的學生只有他一人提出給自己拿包,已經是出類拔萃的仗義了,不該再奢求什麼。
「什麼真功夫?我還不曉得你們唱戲的,說穿了就是熟練工,日日唱夜夜唱,就是傻子也會哼上幾句。他都擱下那麼久了,還能有什麼真功夫!」
不久,項憶君調至總經辦。調令下來,同事們都半開玩笑地說:「項憶君你高陞了,以後可不能忘了我們啊。」項憶君謙遜地說:「這哪是高陞啊,不過是換個崗位。」整理東西時,對面的丁美美一聲不吭。項憶君對她道:「美美,有空我來跟你學跳舞。」話一出口,便後悔了。不該這麼說。果然,丁美美嘴角一撇,道:
相親地點定在麥當勞。小夥子叫趙西林,個子不高,不胖也不瘦,戴副眼鏡。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趙西林問項憶君:「平常有啥愛好?」
毛安笑了笑,又朝她看了一眼,想說什麼,忍住了。「好吧,你是師傅,聽你的。」他甩甩兩個袖套,不禁又笑,「要是給我的客戶看見,保管以後再也不敢買我的保險了。呵呵。」
毛安說:「這個我會唱。」說著,便搶在前頭唱了一遍。唱完,朝項憶君看了一眼,笑笑,「我曉得我唱得不好,你別這麼看我,我會自卑的。」
項海搖了搖頭,打開電腦,上網——聊天。這還是項憶君教他的。在家閑著沒事,時間都凝結成塊了。上網聊天,時間便液化了,一下子就流了過去。
毛安學她的樣子,呼吸了一遍。
項海聽說后,也不安慰,只淡淡地說了句:「管他們做什麼,他們未必懂你,只要你自己懂自己就行了。你是什麼人,他們又是什麼人!」
項海也笑了笑,掩飾臉上的窘態,打開門。「進來坐會兒,」他對羅曼娟道,「我昨天剛買了些上好的普洱,請進來嘗嘗。」
「項老師今早又唱戲了吧?」羅曼娟忽道。
白文禮道:「也不能這麼說,他還是有幾手真功夫的。」
項憶君收拾好東西,走了出去。瞥見眾人的神情,便想到他們當初背後嘀咕丁美美的情九*九*藏*書形——現在該換成她了。項憶君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她從未想過唱戲會有這樣的效果,很錯愕了,而這也並非她所期盼的。心裏別彆扭扭,忍不住又有些好笑。想這世上的事真是難捉摸,不像戲台上,總是那些才子佳人因果報應的套路。現實其實比演戲要複雜得多,奇怪得多。
「也不為什麼,說出來你肯定會笑我的。不過你現在成我師傅了,被你笑兩句也沒關係——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講的那個余霏霏嗎?嘿,我不用說下去,你也猜出來了,是吧?」他摸摸頭,咧嘴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
「你怎麼會喜歡上她的?」「柳夢梅」問。
白文禮最近很忙,又是學校,又是團里,加上同時有兩個情景劇在拍,還有一個彙報演出要排練,忙得陀螺似的。倘若光是忙,倒也算了,偏偏還有一件更煩人的事。余霏霏幾次打電話過來,說想當《牡丹亭》的女主角——《牡丹亭》是香港人投資的崑曲電影,白文禮只是經朋友介紹,跟這個香港老闆吃過兩頓飯。香港老闆托他幫忙物色演員,其實也是客氣,隨口一說。偏偏就讓余霏霏知道了,天天纏著他,軟的硬的,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模樣。
「幫幫忙,你傻嗎?你才不傻呢。你自己說,你騙了我們同事多少保險?吃了多少提成?你這個人啊,門檻不要太精喔……」她正要往下說,毛安抬頭朝她看,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頓時卡了殼。毛安笑了,忽道:
白文禮一聽,便有些煩,但他沒流露出來,反而笑眯眯地道:「師兄啊,你這不是為難我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多學生都是衝著你才去聽課的,你一走,我找誰給他們上課去?你千萬幫我這個忙,就一個學期,行不行?這樣,我把講課費再給你提高一成……」
毛安停了停,繼續道:「到那邊去也蠻好。找個成都小姑娘談談戀愛,蠻好。他們說成都小姑娘一個個水靈靈的,皮膚又好,性格又好。不像上海小姑娘——我想,要是一切順利,就在那裡安定下來算了。」他說到這裏,輕輕嘆了口氣,「就是一點,到了成都,沒人教我唱戲了。項老師,我挺捨不得你呢。」
項憶君想著那天晚上在KTV的事,心裏便七上八下的。她等著毛安把話挑明,可自那天起,毛安連著幾個星期沒音訊。不來學戲,連電話也沒一個。項憶君想給他打電話,又猶豫著,想這事怎麼好女孩子先主動,便一天天等著。滿肚子的話,都憋著,一顆心陀螺似的轉啊,有些盼頭,卻又沒底。
「其實也不是吹,應該說,我們本來就沒真正好過,」毛安苦笑了一下,「我追了她整整一年,她從來就沒把我當回事。她心裏想什麼,我清清楚楚。她怎麼肯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呢,她條件那麼好,能找到比我好一百倍的男人。」說到這裏,他狠狠吸了口煙,隨即把頭轉開,看向窗外。
項海「喲」的一聲,連忙放下包,雙手接過。「這怎麼好意思——多謝多謝。」他正要開門,才發現自己端著餛飩,竟騰不出手拿鑰匙。羅曼娟微微一笑,又從他手裡拿過餛飩,「您先開門吧。」
項海關上門,想起白文禮剛才的神情,和平常似有些不同。大過年的,竟透著一絲傷感。項海坐著又看了一會兒電視,朝窗外看去,見離得最近的那棵樹的枝幹隱隱冒出一兩點新綠。今年春節遲,其實早已是立春了。項海過去打開窗戶,嗅到空氣裡帶著微微的草木清香,和著泥土的溫潤氣息,還有暖意。
「項老師,你是個好人……」
「要不要我給你拿包?」項海問他。
席間,主桌那邊有人站起來,大聲道:「大家不知道吧,譚總的京戲唱得很棒,我們現在就請他上台給大家來一段,怎麼樣?」
「你又何必請他上課,」白文禮的妻子在一旁說,「他那個人呀,腦子不清不楚,你這麼求他,他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學校缺他不可呢。」
羅曼娟搖頭,道:「項老師你不知道,這個小囡啊,我當媽的心裏最清楚,要是不好好管教,將來就跟五樓上那個寶貝差不多。」
「柳夢梅」說:「換了別人,或許會笑你傻。我不會。我是最了解你的——不說穿才有意思呢,就跟戲台上似的,你看我一眼,我再偷瞟你一眼,這麼一來一去的,把想說的話都藏在心裏,就算說了,也只是短短一兩句,卻能讓人回味半天——是不是這樣?」
看完戲出來,兩人在路邊等了半天,也不見計程車。羅曼娟說:「我們還是坐公共汽車吧,又省錢,也不見得慢多少。」項海想著這樣能多和她待一會兒,便同意了。兩人走到公車站,很快車來了,上去一看,還有兩個位置,卻是一前一後。羅曼娟坐在前面,項海坐在後面。
很快到了花市,項海說:「我進去了。」羅曼娟說:「再見。」兩人正要走開,羅曼娟忽道:「項老師……」項海停下腳步,朝她看:「嗯?」
一路上,項憶君都在想該怎麼提出分手。快到車站時,趙西林忽道:「你教我唱戲怎麼樣?」項憶君聽了一愣。
那天晚上,項海沒有睡覺。房間的燈始終是亮著。關著門,煙味卻還是源源不斷地飄出來。項憶君也是一直睡不著。躺在床上,不知怎的,眼前老是出現這麼一幅情景——父親站在門裡,一隻腳想要往外伸,卻總是跨不出去。門外吵得很,門裡卻是安安靜靜。他雙手掩耳,蘭花指蹺得漂漂亮亮。
項憶君又想起了毛安——不曉得他會不會去看這部電影?想到他唱《牡丹亭》的模樣,嘴角不自覺地露出微笑。那一瞬,項憶君忽然有些明白了——其實人人都可以唱《牡丹亭》,項海、余霏霏、毛安、白文禮,還有她自己,都可以唱。人人的《牡丹亭》卻又不盡相同。「遊園」時,各人心裏怎麼想,「杜麗娘」便是什麼樣。是良辰美景,還是斷井頹垣,只憑自己的心。又或許,這人的良辰美景,又偏是那人的斷井頹垣。
「那你還是繼續拿肺呼吸吧。」項憶君淡淡地說,「《蘇三起解》你已經會唱了,我們再學段別的,嗯,《智取威虎山》好了。」
「不是有趣,是認真,做事認真,」毛安強調道,「我這人就是這樣,不管做什麼事,要麼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準備工作做足,不打沒把握的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爭取一擊即中。」他越說越興奮。
又是一年過去了。像翻書似的,一年就這麼翻了過去。人的一生,不過是本薄薄的書,禁不起翻幾次的。
趙西林飛快地說:「我曉得我這個人是老粗,只會打牌,高雅藝術一點兒也不懂。不過我這個人很虛心,又好學,腦子也不算笨。只要你肯教,我一定能學會——你肯不肯教我?」他望著項憶君,竟似有些緊張。
兩人唱畢,台下便是掌聲雷動。這段戲全是「西皮快板」,節奏快,又要咬字清晰,沒有點兒基本功是不行的。項憶君倒有些驚訝了,朝譚總看了一眼,見他也在看自己,目光中滿是欣賞,兩人都微笑了一下。
「隔壁那個女人,你和她說了沒有?」「柳夢梅」忽然問道。
很快便是春節。除夕,樓前樓后響了一整晚的鞭炮聲,幾乎都沒怎麼停。關著窗,還是能聞到一股火硝味。初一早上起來,吃口香糖的男生便打電話來拜年,說些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的吉祥話,又問項老師要不要換煤氣買米什麼的。項海很是感動,說年前都預備好了,不勞費心,多謝了。掛掉電話,項海想去花市逛逛,見項憶君還在睡,便不叫醒她,自己一個人穿上衣服,走出來。還沒關門,便聽到砰砰砰一陣腳步聲,五樓的少年從樓上衝下來,到項海面前,頓了頓,也不打招呼,便沖了下去。緊接著,他母親也奔了下來,一邊奔,一邊叫:「小×崽子,給我死回來!」樓道里頓時像炸開了鍋,熱鬧得很。
「再會。」項海也道。想再說些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好,反而累贅,便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陽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瞬時添了一抹金色,柔柔地向外暈開,整個人似是浸在霧裡,影影綽綽的。
毛安打了個酒嗝,說:「我昨天也唱給她聽了——你曉得她怎麼說?她說,你再討好我也沒用,你就算把所有的京劇崑劇段子都學全了,我們倆也不會合適——項老師,早曉得這樣,我就不學戲了。」他說完一笑,隨即低下頭,從懷裡取出煙。
「也沒聊什麼,東一句西一句的,都是家常話。」
羅曼娟接過,放在一邊。朝項海看了一眼,停了停,忽道:「項老師,我們家小偉昨天在學校里闖禍了。」說完眼圈一紅,幾乎要落下淚來。
年底,項憶君去參加一個同學聚會,吃烤肉。畢業后大家各奔東西,許久沒見面,一見之下,竟似比在校時還要親熱幾分。項憶君平常是不喝酒的,這天興緻一高,喝了兩杯紅酒,頓時有些醉意,話也多了起來。
「白老師,謝謝你哦。你最好了!」電話里,余霏霏的聲音又柔又嗲。
掛掉電話,項憶君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半晌,竟又笑了笑,走到衛生間,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眉眼間儘是懨懨的。一動不動地看著,忽地,手緩緩升起,朝鏡子里那人蹺個蘭花指,嘴角帶著嘲弄,念著京白:
第二天,父親讓項憶君把志願改了——改成工商管理專業。那日,項憶君第一次看到父親竟忘了刮鬍子,胡茬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兩頰。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哎——」,音調在空氣里轉了幾個彎,忽地一下止住,幾乎都聽出喉頭的那口濃痰了。父親搖搖頭,轉身進屋了。
項憶君哦了一聲,又問:「那你喜歡聽戲嗎?」
項海搖頭說:「不曉得。新進來的年輕人,我大半都不認識。」
吃完飯,又坐了一會兒,項海父女便說要回去。羅曼娟忽道:「項老師,你白天買了什麼花呀?」項海說:「百合。」羅曼娟「哦」了一聲,說:「百合清清秀秀的,又文氣,我也蠻喜歡百合。」項海說:「我買了幾枝,都是多苞的——要不要過來看看?」羅曼娟說:「好啊——我洗了碗就過來。」
「那你唱一段給我聽聽,好嗎?」毛安掏出煙,點上火。
項憶君說:「崑曲我不大拿手,勉強會一點點。」
這麼一來一去,兩人便成網友了。項海打字很慢,一行字要打半天。「柳夢梅」從不催他,是個耐心的聆聽者。項海說出的話,一點兒也不像網上聊天,倒跟散文似的,抒情得很。
項憶君愕然,倒不曉得說什麼好了。她想起自己從前跟父親學戲的情景,是何等的屏息凝神,連噴嚏也不敢打一個。現在這個人,居然嬉皮笑臉,渾然不當回事。項憶君覺得,學戲不該是這個樣子。她有些不快,朝他看了一眼。轉念又想,反正他也是鬧著玩兒的,自己又何必太認真。
項海說:「不是錢的問題。」
少年又是一笑。「三萬塊錢也不是很多啊,你女兒在海關工作,效益一定不錯——項老師,我聽說樓下那個女的要結婚了,是吧?其實我老早就曉得您不會和她來真的。您是當自己在戲台上呢,您看那些才子佳人,一到成親結婚,戲就結束了,所以您也結束了。那女的和您不是一路人。要是放在過去,您就是風流才子、老克勒,那女的只不過是弄堂里的大媽——我下午還有事,您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什麼時候給錢,啊?我要現鈔,別轉賬什麼的。」少年笑眯眯地望著他。
項海哦了一聲。一時找不到話接下去,便依然抬起頭,兩手撐在欄杆上,看天上的星——其實是在想話題。又怕她晾完衣服便進去,心裏忐忐忑忑,臉上卻是帶著微笑,悠悠閑閑的。
白文禮最近總覺得喉嚨不舒服,像有口痰堵在那裡,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他去藥房買了些金嗓子喉寶,也不見效。過年幾天,天天都有人來拜年,應酬這個應酬那個,忙得不可開交。漸漸地,覺得喉嚨那裡像火燒似的,又發起燒來。到醫院里去看病,醫生給他喉嚨拍了個X光。白文禮見醫生看片子的臉色有些凝重,便問是什麼病。醫生說,喉嚨里長了個小瘤。白文禮心裏一沉,又問是良性惡性。醫生說,現在還不能判斷,要做進一步檢查,下周才知道結果。
小偉嘴巴一咧,說:「我肚子餓死啦。」羅曼娟朝項海看了一眼,道:「怎麼會餓?沒吃晚飯啊?」小偉還沒說話,羅曼娟便拽著他上樓,「快點兒回家,洗個澡,早點睡覺,都這麼晚了。」
「沒錯。」羅曼娟笑了笑,便進屋了。
羅曼娟說:「他和同學打架,把同學的頭打破了,送到醫院縫了十幾針。校長對我說,要給小偉記一次大過。我曉得記三次大過就要退學。項老師你說,這可怎麼得了……」急得又要哭。
項海又是一愣,說:「她未必想跟我結婚。」
項憶君穿上海關制服,在父親面前一站,項海朝她的肩章看了又看,半晌,才道:「女孩子穿這身衣服,有些武氣。」
項海嘴裏胡亂應著,剛上了兩格樓梯,便聽到一個孩子清清脆脆的聲音:媽!回頭一看,是羅曼娟的兒子小偉,歪背著書包,手裡拿著一串羊肉串,嘴上抹的全是油。項海忙撐住門,讓他進來。
少年嘿嘿一笑,說:「不用很多,給個三萬塊就行。您把錢給我,我馬上就回家把杜麗娘和柳夢梅的聊天記錄給刪了。您要是不給,我也沒辦法,反正早晚被那些高利貸砍死,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您的聊天記錄發到網上,再註上姓名地址,讓您臨老了也紅一把。」少年講話不快不慢,咬字清清楚楚,節奏控制得不錯,頗有京白的韻味。
「哦!」項憶君應了一聲,起身穿衣服。到衛生間刷牙洗臉,收拾停當出來,客廳桌上已擺了早飯——白粥,腌的嫩香椿,邵萬生的蟹股,還有剛烤好的吐司配煎蛋,另有一杯牛奶。項海吃東西一向講究,即便是早飯也不馬虎。他的祖父,項憶君的曾祖父,早年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琴師,不算大戶人家,也是享過榮華的。項海受祖父的影響,從小研習京昆,嗓子好扮相也好,早年是京劇團的台柱,專演梅派花旦。後來嗓子不行了,改唱崑曲,漸漸地便不唱了,賦閑在家。
項憶君覺得這人倒也有趣,便告訴他:「我不是喜歡聽戲——我是喜歡唱戲。」
羅曼娟把紫色胸針還給項海。項海想讓她留著,又不知該怎麼說,便收下了。那天是下雨天,外面雨淅淅瀝瀝的,落在窗上,嘀嘀嗒嗒個不停。
項海教授《霸王別姬》。他先唱一遍:
這女人以前唱裘派,是京劇團里唯一的女花臉,一度前途遠大,後來跟著老公炒期貨,心思全放在賺錢上,把家當輸個精光才回頭。幾年不唱戲,全撂下了。現在拿著一份死工資,日子清苦得很。項海猜想,她兒子剛剛必定又是拿了家裡的錢去賭,她才會如此失態。不由得嘆了口氣,慢慢地走上樓。
「她主動找你,莫非她也有意?」
項憶君靜靜聽著。他沒受過專業訓練,聲音都是毛的,好幾個調該往上提,都被他硬生生地拉下來。他眼睛明明看著項憶君,卻似什麼都沒看,眼神是空蕩蕩的,像是整個人進了戲里,又像是沒心沒肺地唱著。項憶君聽的戲多了,專業的、業餘的、好的、差的,卻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唱戲。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被他唱得心裏竟有些難受。也不知怎麼回事。
日子一天天地過。項憶君還是愛唱戲,每天總要抽個半小時,讓父親指點。這半個小時,與另外二十三個半小時,像是隔著幾個世紀。項憶君知道,這半個小時,她其實是梳著髻化著油妝呢,水袖舞得花團錦簇,周圍是小橋流水亭台樓閣。一會兒「待月西廂」,一會兒又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這半個小時,比那二十三個半小時都要精彩,是點睛的一筆。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項憶君母親死得早,舅舅心疼外甥女,便常過來看她。舅舅是生意人,見的世面多,眼界也寬。舅舅對項憶君說:你這個爸爸呀,是外星人,你可千萬別像他一樣。項憶君聽了,笑笑。項海與這個大舅子也淡得很,每次見面都只是笑笑,極少說話,茶水點心一應待客之道卻是毫不含糊。離開時必定是送到樓下,直到人遠去了才回門。「舅爺,慢走。」這輕輕柔柔的一聲,在項海是禮貌,對項憶君舅舅來說,卻是折磨了。「你跟你爸爸說,讓他千萬別這麼講話,雞皮疙瘩都掉一地了。」舅舅央求項憶君。項憶君聽了,還是笑。
項憶君搖了搖頭:「我不買保險——你曉得我為什麼不買保險?我一個好朋友的哥哥就是保險公司的,薪水高,福利又好,年終獎有十萬八萬,每年都能去歐洲玩一圈——保險公司這麼有錢,還不都是從投保的那些人身上賺的?你讓我們買保險,就是想圈我們的錢。所以啊,我才不買保險呢。」她一本正經地道。
項海靜靜聽著,忽道:「你嗓子最近不好嗎?」白文禮一愣,隨即道:「有點兒九-九-藏-書感冒。」心裏頓時湧起一陣暖流,想畢竟是師兄,換了別人肯定是聽不出來的。項海道:「做我們這行的,嗓子頂頂要緊,感冒就多在家裡休息,何必到我這裏來。」白文禮聽出這話里的關切,又是一陣感動,說:「師兄,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我們以前的那段日子,一起練功,一起吊嗓,一起到山上打麻雀——現在條件好了,可回過頭想想,還是那段日子有意思。」
白文禮愣了愣:「哦,認識的——去年剛分到團里,程派旦角——怎麼,你認識她?」
項海一愣,半晌才明白「柳夢梅」的意思。他臉頓時紅了,朝旁邊看了看,生怕女兒過來。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心想這個人講話真是越來越過分了。雖說是在網上,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可還是得留些餘地,不該這麼赤|裸裸的。
毛安朝她看:「幹什麼?」
項憶君怔了半晌,「哦」了一聲。
「柳夢梅」回答:「愛聽,尤其是京昆,喜歡得不得了——你自稱『杜麗娘』,想必也是個愛聽戲的人吧?」
晚上,項海帶了瓶九四年的干紅,和女兒一起來到羅曼娟的家裡。羅曼娟系著圍裙,在茶几上擺開幾盤開心果、話梅、牛肉乾、瓜子,「你們坐會兒,吃點零食,馬上就開飯了。」項憶君要去廚房幫忙,被她笑著推了出來:「又沒什麼菜,我一個人忙就行了。」羅曼娟的兒子小偉手裡抱著遊戲機,躲在角落裡玩兒,見項海父女來了,草草說了聲「伯伯姐姐新年好」,便不管不顧了。
「還沒睡啊?」項海乾咳一聲,問道。
項憶君說:「是刀馬旦的路子。」
羅曼娟搖了搖頭,說:「好不好都沒什麼,關鍵是人蠻老實,是個過日子的人——項老師,我就是想找個過日子的男人啊。」話一出口,只覺得聲音有些喑啞,竟似要落下淚來。她瞥到項海乾乾淨凈的袖口,沒有一絲瑕疵。她想,這個男人把自己料理得這樣周全,他哪裡是要找個過日子的女人啊!這麼簡單的道理,她暗怪自己竟到現在才弄明白。茶几上那束百合,開得裊裊婷婷,弄得滿屋子都是沁人的清香,幽幽的,一點點地散開來。陽光從窗外直透進來,落在地板上——這間屋子,似是騰在雲霧中,泛著光,看不甚清。羅曼娟想起家裡的陽台上還吊著鹹肉、香腸,天氣潮熱,已長了白白的霉點——「項老師,我走了……」她幾乎說不下去,低下頭,轉身走了。
項海笑了笑,不吭聲了。
白文禮放下電話,「哼」了一聲。那天司機跟他報告,說車壞了,沒送項海回去,他一聽,就曉得這個師兄心裏肯定不舒服了。又問了幾個學生上課的情況,就更清楚了。項海唱得再好,終究不是名家,現在的學生勢利眼得很,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白文禮早料到他會打這個電話。
毛安「嘿」了一聲,說:「我不懂的,反正只要好聽就行,再有就是別太難,你曉得,我一點兒基礎也沒有。」
接著,兩人便進屋了。上了床。也不知是誰先主動的,好像就是水到渠成,沒有一絲牽強。像是老夫老妻,一步步按部就班,穩穩噹噹的,似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項海從抽屜里拿出一枚紫色的胸針,呈貝殼形狀,旁邊一簇簇蔓延開去,像是樹枝,很別緻。這原本是項憶君買的,買回來又覺得老氣,想退。項海覺得不錯,便要了過來,說留著送人。他準備看戲那天送給羅曼娟。這別針秀秀氣氣,配羅曼娟剛好合適。項海想著羅曼娟戴上它的模樣,不禁微笑了一下。
羅曼娟先是一愣,隨即道:「那項老師你一個人去看吧。」
項海打完電話,便上網,與「柳夢梅」聊天。
項海只覺得渾身的血一下子涌到頭頂。眼前一黑,差點兒要暈過去。

「柳夢梅,你喜歡現在這個世界嗎?」
項海看著屏幕上這行字,心跳了跳。隨即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敢猜。我寧可她不明白我的心意,也不說穿,就這麼打啞謎似的——柳夢梅,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傻?」
毛安聽了,朝她瞟了一眼。項憶君臉頰泛著紅光,越說越來勁:
項憶君一笑:「我不認識,不過我的徒弟認識。」
毛安也笑了笑:「好是好,不過這段太難了,我怕我學不會。」
項海許久沒在公眾場合唱戲了,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他唱完,朝台下看去。見這些學生一個個表情木木的,毫無反應。項海正有些失落,忽聽見角落裡響起歡快的手機鈴聲,一個女學生拿著手機,飛也似的奔了出去,一會兒再進來,大咧咧地坐回位子,招呼也不打。項海被她的高跟皮鞋聲弄得好一陣發愣。
「你那裡休得要巧言改辯,你要拜高堂母是我不阻攔。」
「以後別叫我老師了,這個,叫得我臉都紅了,你——以後就叫我名字好了。」說完這句,她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竟似要跳出胸膛來。
兩隻麻雀停在窗台上,踱著碎步。風從外面飄進來,將窗帘微微吹起一角,揚啊揚的,像是撩撥著什麼。周圍靜靜的,只剩電視機里不斷放著「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你呀……」
不久前,白文禮籌辦了個戲曲學校,生源不錯。這次他過來,便是想請項海出山,到學校教戲。
趙西林又打來電話,約項憶君去看電影,說幾個朋友一起,看完電影再去打牌。項憶君婉拒了,猶豫著,正要和他說清楚,趙西林已掛了手機。只得作罷。
項海在家通常不看電視,即便看,也只看兩個頻道——戲曲頻道和文藝頻道。戲曲頻道是老本行,白天一般是整場戲,傍晚放幾段精彩的折子戲,到了八點以後,竟然是電視購物,鍋碗瓢盆一大堆。再看文藝頻道,大多是滑稽戲,講上海方言,說些無趣的乾巴巴的笑話。要麼便是雜技、電視劇什麼的,鬧鬧哄哄,沒多大意思。項海越看越失望,心想,不是文藝嘛,怎麼凈是這些玩意兒。
天還未亮,項憶君便被父親的唱戲聲弄醒。她爬起來,輕手輕腳地開了門。客廳里,父親項海把四周門窗關得嚴嚴實實,拉上窗帘,穿一身褶子,舞著兩隻水袖,腰肢柔柔軟軟,身段裊裊婷婷。頭一扭,嘴一撇,眼神再一挑,蹺個蘭花指——便活脫是杜麗娘了。
「這沒什麼好笑的,唱戲就是這樣,」項憶君道,「你記住,你現在就是杜麗娘,大家閨秀,父母管得很嚴,足不出戶,好不容易來一趟園子,看到園裡那麼美的景色,覺得自己青春年華,都耽擱了,便生出許多感慨來——你好好地體會一下,等你整個人融進去了,你的表情、眼神、動作,就會自然而然地到位了。」
他吐了個煙圈,煙霧把他的臉纏繞起來,加上燈光昏暗,便有些隱隱的怖人的感覺。項憶君瞥見他眼圈都有些紅了,心裏頓時便覺得不好受。項憶君遲疑著,臉上忽地堆滿笑意,在他肩上拍了拍,故作輕鬆地道:
毛安說要繼續學戲,就學那段《牡丹亭》。項憶君怔了一下。毛安摸摸頭,似有些害羞,忽道:「這個——我們又好了。」
羅曼娟「嗯」了一聲,一甩手,將剛洗完的羊毛衫掛在衣架上。
吃完飯,項憶君陪父親去買菜。打開門,剛好羅曼娟也從隔壁走了出來,穿一條米色的羊毛裙,扎個馬尾。項憶君叫了聲「羅阿姨」。
樓上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吵鬧聲——五樓那戶人家,夫妻倆都在團里工作,本本分分的人,偏偏生了個不爭氣的兒子,年紀輕輕便迷上了賭博,自己的錢輸掉不算,還成天拿父母的錢去賭,弄得家裡雞犬不寧的。
「吃過飯了嗎?」「柳夢梅」問。
這時,項憶君一抬頭,竟然看到毛安從窗外走了過去,旁邊是一個女孩,二十歲出頭,披肩長發,側面看去五官很精緻。項憶君一愣,猜想這女孩應該就是余霏霏。可惜還來不及細看,人已經走遠了。
項憶君脫口而出:「唱戲。」說完才想起舅舅的囑咐,暗暗伸了伸舌頭。趙西林見了,問她:「怎麼了?」項憶君忙道:「沒什麼——嗯,你有啥愛好?」
唱到最後,不知不覺竟落下淚來,眉眼間說不盡的繾綣情意。兩個老人看得呆了,半晌,才鼓起掌來。項憶君以為給他們留了好印象,誰曉得過了兩天,小夥子跑來說——我爸媽講你身上有股妖氣,不像好好的女孩子。項憶君是第一次被人這樣說,委屈得回家就哭倒在床上。
臨睡前,項海上了會兒網,告訴「柳夢梅」去羅曼娟家吃飯的事。「柳夢梅」說:「不錯啊,都有點像過日子了。」項海說:「人家盛意邀我,不好意思不去。」
等了十來分鐘,羅曼娟出來了。卻不是晾衣服,而是晾一些香腸、鹹肉、醬牛肉,吊在丫叉上,伸到陽台外。項海先開腔:「早啊!」她抬頭見了,也道:「早。」項海問:「腌了這麼多東西啊?」她回答:「嗯,兒子喜歡吃,今年已經腌晚了,也不曉得春節時腌不腌得好。」
看完電影出來,趙西林說:「蠻好蠻好——原來戲還蠻好聽的。」
晚上天黑,車窗便成了一面鏡子,將裏面的人照得一清二楚。項海見羅曼娟從包里拿出手機,似是在發短消息。一會兒發完了,她又掏出粉盒,給臉上補了點兒粉。項海有些好笑,想,女人就是女人,都快到家了,還不忘補妝。
舅舅又給項憶君介紹了個男朋友,家裡是做飯店生意的,小夥子大學畢業后,在一家玩具公司當銷售員。見面前,舅舅再三關照項憶君:「別跟人家說你喜歡唱戲。」項憶君反問:「為什麼?」舅舅眉頭一皺,道:「讓你別說就別說,又不是到京劇團面試,跟人家說這個幹什麼?」

羅曼娟喝了一口,贊道:「這茶真香。應該很貴吧?」
「你好,我是毛安。」一個男人的聲音。
「嗯——」項憶君有些手足無措了,分手的話已經在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看著他的眼睛,也不知被什麼驅使著,「嗯,好——不過你嗓子不是很好,這個,有點沙,只能唱老生……」
項憶君打著酒嗝,告訴他:「是有點兒怪——毛安,毛安,聽著像是毛府里家人的名字。以前的大戶人家,都喜歡給家人取名字叫什麼安的。主人姓張,家人就叫張安,姓王,就叫王安。你曉不曉得,唐伯虎為了追秋香,到華府里當家人,就改了名字叫華安。」
項憶君回到家,洗了澡,躺在床上,腦海里浮現齣電視里余霏霏如花的笑靨,又想起毛安逼尖喉嚨唱的那幾句「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這麼想著想著,竟又有些難過。項憶君關了燈,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忽然蹺起蘭花指,對著自己額頭,念著京白,道:「你呀,真是傻——」最後那個「傻」在空中轉了幾個彎,纏纏綿綿的,忽地一下,戛然而止。
項海見她這副模樣,先是一驚,隨即問道:「怎麼了?」
項憶君也笑了笑。電視機開著,在播娛樂新聞。她聽見主持人說:「崑曲電影《牡丹亭》即將開拍,這是國內目前為止投資最大的一部戲曲電影,女主角由青年京劇演員余霏霏飾演……」項憶君聽到這句,不覺回頭看了一眼,屏幕上一個穿緊身黑色小禮服的靚麗女孩,笑吟吟地,對著台下此起彼伏的閃光燈。項憶君記得她便是那天在麥當勞門前看見的女孩,與毛安走在一起的。有記者問她:「你不是京劇演員嗎?怎麼會想到演崑曲電影?」她嫣然一笑,將長發朝後捋去,說:「我在學校里學的就是崑曲,崑曲是我的老本行,再說,京昆是一家嘛,許多京劇演員都會唱崑曲的呀。」她說話聲音甜甜的,嘴角的酒窩若隱若現。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兒女的事,只有儘力而為……」他說著,又覺得不妥,斟酌著,「嗯,這個,男孩子不像女孩子,開竅得晚,到十五六歲的時候,一夜之間,說懂事就懂事了。」
項憶君愣了愣,說:「我什麼都不喜歡,你別買。」——這話口氣又重了。說完,她窘得臉都有些發燒了,低下頭,佯裝把前劉海朝耳後捋去,「我——餓了,咱們吃飯去吧。」毛安看了看表,奇道:「才四點不到,餓了嗎?」她很鄭重地點了點頭,說:「是啊,不曉得怎麼回事,這麼早竟然餓了。你說怪不怪?」

羅曼娟「喲」的一聲,道:「你這個年紀叫老,那我可怎麼辦呀?」項憶君道:「阿姨是年紀越大,就越有味道,年輕小姑娘都比不上的。」羅曼娟笑著對項海道:「項老師,你這個女兒啊,說話真是討人喜歡。」項海微笑道:「有什麼討人喜歡?憨憨的,什麼也不懂。」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紅包,塞到小偉的手裡。羅曼娟見了,忙不迭地道:「這個不行,不行……」拿過兒子手裡的紅包,要還給他。項海道:「新年新勢,討個吉利嘛,你就別跟我客氣了。」說著,摸了摸小偉的頭,朝他笑了笑。羅曼娟這才不堅持了,對小偉道:「快跟伯伯說謝謝!」小偉正在啃一個雞翅膀,頭一抬,張嘴便道:「謝謝伯伯!」
項海嘿了一聲,不說話了。
文藝頻道每晚都有檔滑稽戲情景劇《老爺叔外傳》,講一個小區里的故事,家長里短。演員都是滑稽劇團的,當中夾雜著一個京劇演員,隔三差五唱上那麼一段兩段,倒也蠻熱鬧。項海認得這個人是白文禮——當年拜的同一個師父,算起來是自己的師弟,現在是京劇團的副團長。項海聽他唱得並不出色,比起從前反倒是退步了。這些年,他演小品,演滑稽戲,反串——在老本行上沒什麼建樹,名頭反倒比那些獲梅花獎的演員還要響亮得多,幾乎是老少皆知的。
項憶君搖了搖頭,道:「不是好不好的問題——你運氣的方法不對,應該用丹田運氣,那樣唱出來的音才渾厚,你這麼唱,就像唱流行歌曲似的,輕飄飄的。」
項海抬頭,見羅曼娟站在面前,手裡端著一碗餛飩,正望著自己。「自己包的餛飩,蝦仁餡的,拿一碗給您嘗嘗。」
項海沒說話,心裏卻有些糊塗——難不成現在學生上課都是這個樣子?幾十年沒進課堂,都變得讓人看不懂了。
吃過飯,趙西林送項憶君回去。路上,項憶君本想跟他挑明說以後別見面了,再一想,又何必讓人家難堪,自己也尷尬,下次電話里說就是了。
白文禮沒料到余霏霏胃口這麼大,居然還想演電影。他拒絕了她。她沒說什麼,過了兩天,從網上寄了一張照片過來。白文禮看了,整個人差點兒跳起來——是他和她在床上親熱的照片。白文禮才曉得了這丫頭的厲害。他馬上打電話給她,說可以替她把香港老闆約出來,但最後是否能談得成,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高考前一個月,項憶君把填好的志願給父親看。那天舅舅也在,一見志願表,便跳起來,「幫幫忙,唱戲會有什麼出息,有幾個唱戲唱出名堂的——你爸爸唱戲,你也唱戲,你看看你爸爸,就曉得唱戲好不好了!」舅舅確實是為項憶君好,以至於到後來都有些失言了。項海沒作聲,端起桌上的茶,掀開蓋,輕輕撇去茶沫,吹了吹。不喝,又放下了。
「怎麼又吃羊肉串,說了多少遍了,別吃,臟!」羅曼娟埋怨兒子。
項憶君到趙西林家裡打牌。她原本沒想打牌,但趙西林約了她幾次,不去有些不好意思。趙西林來接她,上了車才告訴她,是去他家打牌。項憶君覺得這人有些自說自話,心想反正就這一次,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項憶君下班回到家,看到樓下停著一輛白色的本田雅閣。她認出這是白文禮的車。她上樓,開門進去,果然見到白文禮坐在沙發上,穿一套休閑西裝,手拿茶杯,笑吟吟地在和項海聊天。項憶君叫了聲:「白叔叔。」
毛安唱崑曲的模樣有些滑稽。嘴巴微微撅著,眉毛上揚,兩隻眼睛湊得近了,有些鬥雞。四肢都是硬邦邦的,一個個動作連起來,像木偶。項憶君在一旁看著,也不笑他,曉得他已是很難得了。她教他蹺蘭花指,拇指與中指搭著,小指向上,臉也朝上。眼觀鼻,鼻觀心。手到哪兒,眼神便跟著到哪兒。
羅曼娟捋了捋頭髮,道:「這個——你和憶君要是沒事,晚上就到我家一塊兒吃飯吧。反正是鄰居,住得近,也省得你再燒。」她這番話語速極快,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兒冒了出來,臉頓時有些微紅了,露出局促的神情來。
他家裡人倒是很和氣,說了一會兒話,便直奔主題:「打牌,打牌。」趙西林的父母,趙西林,項憶君,剛好湊成一桌,斗地主。項憶君不會打,趙西林便教她,什麼是農民,什麼是地主——他父母一邊聽他說,一邊看著項憶君微笑。項憶君對打牌不是很在行,勉強懂了規則,卻不得要領。這麼打了一會兒,趙西林笑呵呵地對她說:「幸虧不來錢,要不然你就輸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