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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維多利亞

夏天在維多利亞

作者:簡楊

瑞低著頭說:「可他們不了解我。」
「是,那種人確實少見。」
郁芳坐到對面,說:「你知道李杭住哪兒?」
她知道自己被他騙了,但並不生氣,心卻像卸下了一塊石頭:「天,我還以為你真犯了事!」
在她懷上老二的那一年,她的生活里出了兩件大事。一是劉亞昆被公司派到北京做了代理,僅八個月便折戟而返。二是她在北京的老同事李杭,辦公司發跡之後,移民到了加拿大。
但李杭的嘴唇已經碰在了她的肩上。
「真的?」他緊張地問。

郁芳也聽出來了,可不是莎士比亞。她和沈蓓大學時都喜歡莎士比亞,李森林當時為了贏得沈蓓的芳心,也拚命背過莎士比亞。郁芳忍住笑,看著李森林,後者正在繼續著:「……而我卻是個懶散不振的東西,整天抑鬱不樂,胸無成竹地沒個主意,簡直像個白日夢迷,也無能替一位被狠毒謀害的國王說半句話。我是不是個懦夫?」李杭把手攤開,疑惑地看著郁芳。郁芳說:「是《哈姆雷特》。」李森林聽見了,興奮地一拍桌子:「太對了!是第二幕第二景!」郁芳強忍著笑,說:「老李,我見過的愛喝的人很多,但我向上帝發誓,你絕對是最可愛的一個。」沈蓓這時已經尷尬得低聲苦笑了起來。李杭趁機把李森林拉到樓下去了。過了一陣,他走上來,笑說:「他已經睡了。」
「你怎麼回事?不是告訴了你要遵紀守法嗎?」她語氣急了起來。
沈蓓說:「我這次出車禍,其實是因為和他在車上吵了起來。他因為貪杯又忘記了送瑞去學琴。他說他改不了,在這裏壓力大,網站又發展得慢,不喝兩口不行。我說我管不了你喝,但你不能耽誤我的女兒。他發誓說以後再也不那樣了,但喝酒改不了。我當時氣急了,開著車就朝一棵樹過去了。」她安靜地說著,聽不出什麼痛苦,只是眼睛始終沒有抬起來看大家。郁芳知道沈蓓已經哭了,昨天晚上沈蓓還對郁芳說:「我已經被他折騰得心力交瘁。我能怎麼樣?我們已經結婚十五年了,何況還有那麼一個女兒?」

她先是搖頭,又接著點頭。
她說:「你怎麼又提起這回事了,我當時那個樣子……」
郁芳說:「我受不了你這個樣子,我還是到樓下找老李換房子,讓他回來。」
在家休息的時候,她是不接電話的。她總讓留言機說話,用她那還算標準的英語:這是亞昆和郁芳,對不起,我們有事不能接聽,請留言……雖然她也沒什麼事情。當然,有時她得為女兒們做些巧克力餅乾,或者擦洗一下已經非常乾淨的樓梯。只有在那些時候,她才會想起自己。
她問:「你以前上學時抽的那種煙叫什麼來著?」
「是,你跟我來,我讓你看。」他領著郁芳走到他的書房,門背上掛著那件黑背心。
沈蓓說:「老李失業了,剛剛自己開始做一個網站,我的時間和金錢都緊。你為什麼不來?」
「誰說我要去?」
他嘆口氣說:「我特別高興你來看沈蓓,她一直生我的氣。我不是不想改。你告訴她,我真的想改。」
去了才知道,沈蓓已經出了特護病房,進了普通病房,脖子上戴一個白色的頸箍,身體其他地方都好。李森林的腮上還有擦痕,他說車禍是為了躲路邊的一隻野貓,結果他們的車就開到了樹上。郁芳住了兩天,沈蓓便從醫院回來了。沈蓓的女兒瑞是個修長美麗的女孩子,眼睛不像沈蓓那樣帶著說不出的憂鬱,但清澈明亮,彷彿已對世事洞明。郁芳初看見那樣一雙眼睛時,心裏不由吃驚:才十歲的孩子,怎麼會那麼安靜。
瑞說她要去看爸爸,又離開了桌子。
她端著一杯咖啡,望著門外鉛色的天空,想著已經是二月初了,冬天還會掙紮上兩個月,然後她就可以把自己的裙子穿出門了。那時,門前的草坪就會綠了,空氣中則充滿了春天特有的乾爽,街道上也會看到穿著短褲和線衫的騎車的兒童了。夏天,她想去維多利亞度假。大學時代的好友沈蓓住在那裡。今年她真得去了,再不去,她的這種相對還算良好的精神狀態可能就持續不下去了,她想讓沈蓓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她的一頭短髮已經長到了肩膀上,令她瘦削憂鬱的臉柔和年輕了很多。當她的同事們說她年輕的時候,她總是淡淡一笑。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看到她心裏,那便是沈蓓。如果能騙過沈蓓的眼睛,她就真的是保持住青春了。
郁芳的臉熱了起來。
郁芳卻對那個回答非常失望:「你是不是覺得我無恥?」
「我在那邊犯了案子,公安局要抓我。」他不緊不慢地說。
「我一直在等你。」他走過來,把她手裡的包拿開,扔在茶几上。
李杭回去后再也沒有和她聯繫過。沈蓓回北京探親的時候去看了李杭,告訴他說郁芳在這邊總是很抑鬱,睡之前吃安眠藥,有時候還說傻話,說她要出家,有一次甚至還說要自殺。李杭說:「你放心,她不會出家也不會死,她想顧及的方面太多了。她就像《紅樓夢》里的花襲人一樣,成全了王夫人,又要成全蔣玉菡。」他說,他不再和郁芳聯繫了,因為他看不到結果,打攪她又有什麼用。
瑞又跑了出來,手裡拿著電話。「是李叔叔,找郁阿姨。」兩個女人嚇了一跳。郁芳搖頭。沈蓓把電話接了過來,「李杭嗎?你是問郁芳在不在路上?」她說著用手搖著郁芳。郁芳又一次搖頭,沈蓓對李杭說:「你的電話打晚了,她已經睡了。她……是啊,她沒說過今天要去你那兒……」
第二次見到李杭還是在醫院。那次更慘,劉亞昆剛去留學了,郁芳只好一個人去把二胎做掉。一個年輕艷麗的女子從手術室里出來,李杭挽著人家經過郁芳坐的那張椅子。看見郁芳,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郁芳轉過頭去。在那種地方,還有什麼好說的。
大人們臉上的笑容都凝固了。郁芳心痛著那個孩子的敏感。
郁芳從錢包里拿出一個硬幣,微笑著說:「非常好。我最喜歡你的第一條和第五條。你把我的行李拿回去吧。」
「你這麼快就要走?」她說。
李杭有一次帶郁芳出去吃飯,沒有問她的決定,卻把自己的財產數額和今後的打算都告訴了郁芳。他說,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並不是想用這些錢來打動你,而是想說,如果我打算把這一切和別人分享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你,我們已經浪費了那麼多時光。郁芳坐在那裡,既沒有激動得熱淚盈眶,也沒有欣喜得大呼小叫,而是覺得一種徹骨的寒冷正爬上了脊背:她害怕的時刻終於來了。坐在餐桌對面的李杭,因為郁芳的沉默不由面帶傷感。剩下的時間里,他再也沒有重複那個話題。
「是我,聽出來了嗎?我是李杭。」
郁芳是個相貌很美的女孩子,在大學里一直不乏追求者。但她認準了劉亞昆,不願意和別的男生交往。他會回來的,她對自己說。但直到她畢業,到北京工作了,劉亞昆也到了北京讀研究生,他都沒有露面。
等李森林一家走了進去后,郁芳才跟進去。她穿了一件乳白和淡黃相間的碎花無袖直身裙,裙子剛過膝蓋。腳上是一雙兩股的拖鞋,腳趾上染著淡淡的鐵鏽紅的豆蔻。沒有戴任何首飾,裙子是低領的,露出一對她一向驕傲的俏麗的鎖骨。李杭沒有說話,但那雙眼睛里一閃而過的亮光在告訴郁芳,他很喜歡她的樣子。
簡楊,女,山西太原人。1987年畢業於南開大學中文系,后在北京工作多年。1994年赴加拿大生活好工作。已發表小說多篇,曾獲海外獲網路文學創作獎。
那晚,郁芳沒有回去。李森林一家也沒有回去。暴雨一直下個不停。大家坐在客廳里,聊著天。李森林的酣聲從不遠處的一間屋子裡傳了出來。李杭不時地看著郁芳,眼裡的慾望和焦急一覽無餘。瑞整個晚上都沒有和郁芳說一句話。自從郁芳來到沈蓓家之後,瑞每天睡覺前,除了要吻一下沈蓓,還要吻郁芳。但那晚,她卻從郁芳身邊迅速地繞了過去。李杭也離開了。客廳里剩下了郁芳和沈蓓。
她扭過頭,輕聲說:「我也高興,但……」
「穿黑背心,白襯衣?」
就在她沉思默想的時候,電話響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Hello?hello?是我……」她的心跳驟然加速起來,她已經聽出來是誰了。她愣在那裡,存在留言機里的聲音正在自動回答著:「這是亞昆和郁芳……請留言。」對方停了下來,直到她的錄音結束才說:「不巧,碰見你不在家。我又回來了,住在維多利亞,我的電話是……」她拿起了話筒,說,「嗨。」
「沙發?」
他就笑了:「你在嫉妒我吧!你別忘了,是你把我推給別人的。」
「你怎麼不說下輩子?」他無可奈何地搖著頭,「你的計劃總是那麼多。我現在要走了,我等你等到明天晚上,到明天晚上你還不來,我們就兩清了。」
李杭對瑞說:「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把酒放在桌子上。」
說著他站了起來,朝車庫走去。郁芳跟在後面,說:「我是放心不下孩read.99csw•com子,她們會恨我。」
她有些生氣地說:「你為什麼不叫我去幫你?」
郁芳從卧室里拿起電話,以為是劉亞昆,很不耐煩地說:「我已經好久沒有休假了,你不能我剛到這裏就像偵探一樣跟著我,孩子們如果沒事,你就把電話放了吧。」
郁芳開始問他回國了以後,公司幹得順不順,找到女朋友了沒有。他聲音平穩地說,他已經掙了很多錢,有了錢的男人總是有女人追的,所以他就有資格被幾個女演員招見了。她立刻像被馬蜂蜇了一下,心中很是難受,卻故作輕鬆地說:「我還以為國內的美女們要求很高,看來不是啊。」
郁芳的手簌簌抖著,但還是支撐著把那些照片列印出來。她跑到餐廳,亞昆正在和女兒喬西說笑,見了她手裡揮來揮去的那些紙,臉就變了,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拉著她往卧室走,一邊走還一邊回頭柔和地對女兒說,「乖,回去吃飯,爹地一會兒就來。」進了門,把門反鎖上,說:「你聽我解釋。」郁芳問:「這是不是真的?你跟人家說了要辦人家過來?」他避開她的眼睛點了點頭。她又問:「你怎麼辦人家來?想想你買房子從銀行借了多少錢?看看你的工作,想想你掙多少工資?你以為你真的是金領嗎?」說著就朝他撲了過去。「你這是第二次了,你以為我把過去的事情都忘了?」她撲到他身上,手卻被他握住了。她掙扎著,說:「你當然可以辦人家來,我們離了婚她就可以來了!」他急忙說:「我錯了,是她引誘我的。你想,我在這邊待了這麼多年,本來早就成了呆鳥。國內的女孩子那麼大胆,我怎麼對付得了?」她把照片扔在了地上,罵道:「怎麼還是人家的錯!你怎麼還是這麼混蛋!」然後就哭著說不下去了。
兩個月後,她出差到里賈納,找到李杭。她沒有住旅館,開完會,就跑到他的公寓里,坐在他懷裡哭。哭完了,解開他的襯衣,把頭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吻他。他們做了兩次愛,第一次,她叫他把燈關了,說自己不能讓他看見她的眼睛。他看了看她,她的眼睛里都是眼淚,他把燈關了,然後俯在她耳邊輕聲說,「郁芳,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我們都這樣了,你卻不讓我看你的眼睛。」她在黑暗裡想,她不是怕他看,而是不想從牆上的那面鏡子里看見自己的樣子。自年輕的時候起,她就只想做一個男人的女人,「把婚姻堅持到底」,對她來說,是一種了不起的成就。她現在卻對自己失望了,雖然她知道,自己全心全意愛著的不過是那種信條,並不全是劉亞昆。後來她坐起來,打開燈,什麼也不想了。她吻著李杭,呻|吟著,和他撕扯著,說自己以前在國內時就應該把他等下去,嫁給他,她太傻了。但當她的一腔激|情結束以後,她卻說,她要回卡城去了,她不回去不行。李杭問她為什麼,劉亞昆都那樣了。她說她已經懷孕三個月了。李杭盯著她略微隆起的腹部看了一陣,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惱怒地說:「你真是個動物。」她卻覺得,他其實是想說她是母狗,因為她總是不停地懷孕,而且每一次都被他撞見了。李杭似怒似笑地說:「你知不知道有一種說法叫避孕,據說把阿斯匹林夾到兩腿中間就能成功?」他說那話時也許真的生氣了,因為他總是對郁芳說,少一點牽挂,就會多一點和劉亞昆分手的決心。但郁芳知道,自己懷不懷孕和他有什麼關係呢,橫豎他們兩個命里註定是有緣無份的。
「你今天能來,我特別高興。」李杭站在她身後,手放在她的肩上。
正說著,李森林敲門,「郁芳,電話。」
「總有一天你會死在煙上的。」郁芳說。
瑞聽見他的聲音,趕快跑了上來,看了看又跑走了,一會兒拿著一杯茶過來說:「爸爸,你喝點茶吧。」李森林接過杯子,手抖著,那杯茶就像從水龍頭裡流出來的自來水那樣,倒進了他面前的一盤清蒸比目魚里。沈蓓對李杭說:「對不起,他喝起來就是這個樣子。」李杭道歉說:「我帶他去躺一下,他一會兒就好了。」
郁芳搖頭。
郁芳點頭,說:「老李,你有沒有想過去戒酒中心?」
他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下來。
瑞突然哭了起來。沈蓓摸著她的頭髮說:「不要傷心。郁阿姨和李叔叔都是老朋友,他們很了解爸爸。」
「是啊,這是我的第三年移民監了,坐滿了就好了,我就再也不來了。」
在來之前,郁芳想過該怎麼裝束。在北京時,夏天她總習慣穿牛仔褲和白襯衣。上次在里賈納見到李杭時,因為懷孕和傷心,無心打扮自己。而最近的幾年,不知道是她自信心不強了,還是覺得有必要揮霍一下劉亞昆的錢給他點顏色看看,她總是買各式各樣價格昂貴的裙子和首飾。來李杭家之前,郁芳極度頭痛。她只帶了兩雙拖鞋來,都是兩股的。她帶的幾條裙子又長又厚,適合西部的天氣,卻和溫哥華的不配。還有幾條牛仔短褲。但她實在想不出自己露著兩條腿坐在李杭對面吃飯的情景。也就只能是這條裙子了。
李森林卻把茶放下了,舉起了那杯酒,不拿酒的那隻手則在空中一舞一舞地,郁芳驚愕地看著他。正在她發愣之時,李森林已經用他的四川普通話滔滔不絕地開始說著什麼。沈蓓說了一聲,「天」,就把臉轉向郁芳:「是莎士比亞。」看不出她的表情是難受還是發笑。
他說:「你跟我說,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前排座位上的一位加拿大老婦人,一邊朝窗外看著那座美麗的島嶼,一邊搖著頭,為那風光震懾著。隨著老婦人的輕輕自語,郁芳的心也又一次呻|吟著:
他把兩隻手插到頭髮里,每隻手抓起一把灰發讓她看:「我已經四十歲了,我的頭髮都白成這樣了,我還有什麼以後?你明天來也罷,不來也罷,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對不起,寶貝。」沈蓓輕聲說。
「等我把公司折騰大了的時候就把你調過去,你記住我說的話。」他把她的手拉過來說,「我說話算數。」
「你什麼時候過來的?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沈蓓的聲音卻低落了下來:「你剛走,老李就問我要零花錢,說他口袋裡不能沒有錢,和我吵得很厲害,我把卡都摔給了他,他卻不接。」
瑞一走,李森林就埋頭喝酒。起初拿起酒的時候,還要朝沈蓓看,半是擔心,半是示威。不料沈蓓卻是攔也不攔。於是,兩個男人先喝完了一瓶一升的紅酒,又打開一瓶威士忌。李森林的舌頭漸漸硬了起來,說:「老李,你這過的是……神,神仙日子,不用為衣食發愁。你看我,一,一天到晚,晝伏夜行,拚命工作,老婆還要給我臉色看!」李杭笑笑,說:「我們別喝了。」「你怕我醉?笑話!」李森林大聲嚷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還舉起杯向沈蓓示意了一下。

大家一起看著她。
「半截身子入土?你胡說什麼,你還是那麼年輕漂亮。」
「那你還是要回去的啦?」
郁芳的手裡是沈蓓的車鑰匙。沈蓓說,因為她是郁芳的朋友,所以不想評說什麼。換句話說,沈蓓並不贊同她到李杭那裡去。郁芳把行李提到車上,離開了李家。她開著車,走到第五個路口時,碰上了紅燈。遠方的路上,無數車燈隱約地亮著。夜色寧靜,她的腦子裡,卻思緒噴涌:李杭,她在他面前的那種無助,女兒們,站在女兒們後面的劉亞昆模糊的身影。那個紅燈似乎無比漫長。郁芳摸著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綠燈終於亮了,她在路口飛快地打了一個U型彎,輪胎失去重心一樣地擦著路面。她朝著沈蓓家的方向開了回去。
她咳嗽起來,聲音好像掙扎著,從彎彎曲曲的氣管里擠出來的一樣。
郁芳記得自己剛談戀愛時很在意他,在意他怎麼看女人,女人怎麼看他。到後來卻淡漠了,對丈夫倒像一個只有性關係的朋友,親密還是親密,但畢竟少了新奇。劉亞昆到了北京以後,突然躋身於所謂的金領和精英的行列。他原來是卡城計算機公司的部門主任,一直謹小慎微地為人處世。但落腳北京之後,社會地位和自我感覺就像加元被換算成了人民幣一樣,一下子膨脹了六七倍。他開始出入北京最高級的酒店,學會喝酒,打牌,應酬,甚至他一直不齒的跳舞,以及怎麼對付女人。郁芳知道男人都是有玩心的,但只要他不出格就行了。所以每次和劉亞昆通電話時仍是非常寬容,還問他是不是又去應酬了,碰見了漂亮的妹妹沒有,她應該不應該有危機感。丈夫卻在那邊無所謂地說:你要對我放心,沒有哪個男人是不喜歡女人的,但沒有哪個男人會像我一樣,就是見了最漂亮的妹妹也不想掏錢的。她在這邊笑著說:「你真無恥啊。」丈夫又說:「我很小氣,賠本的買賣我是不幹的,你大可以放心。」
「他又犯酒癮了?」
「還不是因為喝酒。」
「瑞看見了我們,」說,「今天下午我們在書房的時候。」
郁芳想說:「你。」但另一句話卻從她嗓子里虛偽地跳了出來:「你真會開心。」
郁芳拿起沈蓓的煙盒看了一陣,是淡味的Players。

九*九*藏*書
郁芳點頭:「你女兒看你一直像看英雄,那天卻失望極了。」
李杭後來到單位來了一次,想和單位做生意。他身後跟著一個和郁芳年紀一般大小的女孩子,蒼白,瘦弱。他對郁芳說那是他的秘書。而郁芳卻在心裏嫉妒地想,他到底看上了那個女孩子的哪一點。那天,她一直躲著他。最後李杭在印刷廠的車間里找到她,把她叫到門外,問她為什麼躲他。她不能說自己在嫉妒那個秘書,也不能說自己想和他在一起,只是推說沒什麼。他拉住她說:「晚上我們吃飯去吧,我想跟你說好些事。」
「怎麼不知道?他回來兩年多了,在岸邊住很大的房子,平時去酒店配酒。」
「我去看了沈蓓,她說你夏天的時候要來。我等你,你一定要來。」
大學頭一年回家過寒假時,劉亞昆開始拉她的手了。她卻直接把手放在他的胯上。也許劉亞昆真的有才華吧,一個學數學的男生能把詩歌寫得比學文科的人還好,當然是才華。但她愛他,卻不是因為那些雲山霧罩的詩章,而是他的模樣。那副樣子,無論走到哪兒,都會讓人注意。大年一過,她就把劉亞昆送到了火車站。他穿了一件海軍藍的毛衣,她織的,雪白的襯衣領子翻出來,坐在火車上煞是招眼。郁芳站在車窗外,一邊和他說話,一邊感到和他同行的幾個女孩子嫉妒的目光。火車開的時候,她突然感覺到一絲不祥。他畢竟是去廣東那麼遠的地方念書,他做什麼,和誰在一起,自己怎麼會知道?
瑞從樓上的一個窗戶后露了一下頭,大聲說:「阿姨,媽媽,進來吧,外面蚊子太多了。」
她又把頭轉向郁芳:「你怎麼樣?老劉從北京回來以後就改了吧?」
李杭為她拉開門,輕聲說,很好。郁芳裝作沒聽見,往屋裡去了。他跟在身後,郁芳知道他正注視著自己,立刻感到脊背上一片灼|熱。
「你什麼時候再回中國去?你還是要回去的,對不對?」
劉亞昆在離開卡城的前一個星期里,和她瘋狂地做|愛,說這樣一來,他就滿足了,半年之中也不會想那事了。郁芳半開玩笑地對丈夫說:「你還是不要把勁兒都使完了,免得到了北京看見漂亮的妹妹,卻沒有用武之地了。」劉亞昆堅持說他不會。
郁芳把臉埋在沈蓓的懷裡,她低聲抽泣著,使勁地點著頭。
她想推脫,想了半天卻沒有借口,只好說:「我時差還沒有倒過來。」
她就真的放心了。她就是那種傻女人,覺得自己已嫁給他十幾年了,剛來這裏的時候連縫紉廠的小工都做過,又和他有一個得哮喘病的女兒,他是不會出什麼事情的。
郁芳後來和李杭在北京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她臨產,大著肚子在急診室里喊痛。劉亞昆當時在出差,陪著郁芳的是沈蓓。李杭正好送一個朋友來看病,聽見郁芳喊痛就走過來。他蹲下來,憐憫地看著正在掙扎的郁芳說:「不要怕,痛一陣就好了。」但他錯了,郁芳這一痛卻是十二個小時。生完了孩子被人推到病房的路上,因疲憊和失血已經有些神智恍惚的她,看見李杭在人群後面站著,臉上有一種安慰,又有一種痛苦。她醒來時,看見枕頭邊有幾盤她過去喜歡聽的英文歌曲的磁帶,就知道是李杭來過了。沈蓓在那裡,看了她一陣說:「你要是想跟他走,我一定支持你。」「誰?」郁芳明知故問。「你在產房的時候,他一直等在外面,像掉了魂兒一樣。那樣的人,你錯過了就沒有了。」郁芳默默地聽著。沈蓓又說:「你以後老了的時候會後悔的。你那個劉先生,除了披著一張好人皮之外,什麼都沒有。」郁芳說:「我是從一而終的人。」沈蓓忍了忍,嘆口氣道:「你還是那麼自作多情,這年頭,誰還能是誰的地老天荒呢?」
坐了一陣,郁芳站起來,說:「我好了。」兩個人走了出去。
瑞的腳步聲在她們身後響了起來。她手裡拿著一瓶驅蚊器,「閉上眼睛!」說著便朝二人亂噴了一氣。
她覺得頭暈,踉蹌了幾步,勉強抓住了沈蓓:「你們BC太悶了,我不習慣。」李杭把躺椅拉過來讓郁芳坐,說:「我去把空調開得大一點。」說完就走開了。沈蓓蹲下來,凝視著郁芳的眼睛:「傻瓜,來都來了,一定要堅持到底。」郁芳把她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沈蓓點了點頭。
郁芳起先只是輕輕地笑著。蠢驢和雄獅!她回味著那兩個詞,卻怎麼也忍不住了,開始大聲地有些瘋狂地笑了起來。沈蓓這時把手朝空中揮著:「有誰能指責我是個惡棍,敲我的腦袋,擰我的鼻子,揪掉我的鬍鬚吹它於我臉上,斥罵我是個無恥的謊者?」正是李森林那天沒有背完的那段《哈姆雷特》。郁芳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捂著肚子滾到了沈蓓的懷裡。
兩個月後,他真的走了。走之前說要帶她出去玩兒。她糊裡糊塗地去了,不知自己赴的是什麼約。他帶她去的是陶然亭,「你最喜歡的公園」,他說。她以前無心說過的一句話他居然還記著。兩個人在秋天寂寥的園子里走著,她一直拉著他的手,怕走丟了似的,話卻少得可憐。回到木樨地的地鐵上,已經是晚上了。地鐵里人不多,卻沒有座位。她扶著一個鐵杆站著。路很長,彷彿沒有盡頭。他站在她身後,一隻手環在她胸前,手上是一隻普通的金色的結婚戒指。他扶著她,而她的眼睛里又慢慢充滿了淚水,淚水一顆顆地落在他的手上。她記得自己走出地鐵的時候,是想吻他的。可憐的她,那麼大了還沒有吻過任何人。當他把她攬在懷裡的時候,她卻感到了他放在背上的手,那個戒指。她閉緊嘴唇,怎麼也不肯張開。他搖著頭苦笑著說:「你真是個孩子。」卻放手讓她去了。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一種無望的掙扎刺痛著郁芳。她在北京生活了兩年,從起初對北京的害怕,到後來對北京的習慣,甚至愛上北京,都是因為他一直在那裡。他幾乎每一天都在那裡。
電話那邊先是一陣像紙張那樣摩擦的聲音,然後傳出那個讓她害怕的聲音:
他已經做好了飯,很隆重地擺滿一桌子。在李森林的要求下,李杭領著大家看他的房子。牆上極空,一幅畫也沒有。李森林問他為什麼不掛一些油畫,李杭說自己的心不在這裏,遲早是要回國的。他的客廳也空,幾張沙發放在中間。客廳里是寬敞的及地窗戶,看得見鮮花綠樹,和碧水擁抱的港口。一張躺椅面對著窗戶,椅子旁是報紙和電話。郁芳沒有和別人一起走到他卧室里去看,在門口就折回來,一瞥之下,只覺得卧室里也是一片白,連床單都是。她一個人站在曬台上,一陣略微潮濕的海風吹了過來,令她突然聞見了自己身上香水的味道。很多年來,她一直在用Poison,用到每天都離不開,幾乎衣服里的每一絲纖維都浸透了那種淡淡的氣味。她朝身後客廳的玻璃門望去,裏面是她自己,依然是一個很奪目的麗人,但一時間,她卻覺得自己的香水,指甲油,連同肩膀上略帶彎曲的長發,都是發給李杭的性質曖昧的信號。她恐慌起來,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麼?
米麗在電話裏面含糊地用中文喊著媽咪,說著眉毛怎麼怎麼了,一邊說一邊咯咯地笑。郁芳問劉亞昆是怎麼回事。亞昆說喬西去同學家過夜了,米麗就把姐姐的化妝品拿出來用,把假睫毛戴上去,結果喝牛奶的時候掉到杯子里了,她卻非要劉亞昆把牛奶喝下去。「我假裝喝了,她就一直笑個沒完,說我真傻。」郁芳聽見米麗在興奮地喊著:「Daddy,Daddy,你來,你來。」劉亞昆卻突然在電話里說:「郁芳,我愛你,你早點回來吧,我最近晚上一直睡不著,覺得好像要失去你了。」郁芳就很本能地順口應道:「我也愛你,我一定按時回去。」這時,門口的一個聲音驚動了她。李杭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那裡,正一臉痛苦地看著她。郁芳心情煩躁起來,那邊說的話她什麼也聽不見了。
郁芳在電話里揉著鼻子說:「真希望你就在我身邊,你為什麼不來看我。」
她從沙發上拿起了自己的背包,站了起來。
沈蓓笑了笑,讓煙在手指間燃著:「我前幾天看過一個笑話。說大多數女人都應該選一種能放鬆自己的癖好,像買衣服,吃零食,做頭髮什麼的,當然,抽煙也行。因為生活總是不大完美,而我們卻還要活下去。但只有一種女人不必。那種人在生活里早就擁有了四種動物——肩膀上背著海貂,車房裡蹲著美洲虎,床上卧著頭雄獅,屁股後面還跟著條蠢驢總是要給她錢用。而我什麼都沒有,所以我有時會點上一支煙,用一支煙的時間想一想,自己為什麼活成了這個樣子,又為了什麼還要這樣地活下去。」
「你知道我住在哪兒。」他看著她,臉上有一種讓她陌生的絕決。他把車門關上了,車慢慢地倒在路邊。
「我知道,我就是這點不好。」
「我一直想改,可太難了。我知道沈蓓對我很失望。但還好,她一直瞞著孩子。」
她把沈蓓的手放在自己滾燙的臉上,說:「可我又忍不住要問自己,我已經錯了一回了,難道就不能有個機會改正嗎?」
「你怎麼把無恥兩個字扯了進來,你只是痛苦罷了。但這件事,你得自己拿主意。」沈蓓說著,朝窗外望去。「雨九*九*藏*書已經停了,我去把老李叫醒,我還是想回去。」
她期望地看著沈蓓。她的渴望是那麼強烈,幾乎把她推到了邊緣狀態。但一種負罪感又令她極度痛苦。她需要沈蓓原諒她,給她一些外力,推她一把。
「那你不高興了?」
「你怎麼能受得了他,竟堅持了這麼多年?」郁芳問。
他突然煩躁起來:「算了,怎麼又扯起這個來了。我待到秋天就走了,然後就不回來了。我當然希望你來這裏度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說過的話沒變。」
沈蓓說:「你怎麼辦?」
李杭的房子坐落在岸邊。車庫裡停著那輛Volvo。他穿著深色T恤,灰色長褲,站在門口,給他們拉著門。郁芳已經三年沒有見到他了,他依然瀟洒英俊,只是他的頭髮,像很多在加拿大的華人中年男移民那樣,已是灰色。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男人到了這裏之後,頭髮會那樣快地白起來。有人說是水土的問題,而郁芳更願意相信,是那種背離故土的飄遊之情造成的。
「親愛的,你怎麼做我都能理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從來不用審視別人的標準審視你。」沈蓓說。
去BC的事情也就一放再放。一個周末的晚上,她又給沈蓓打電話,卻是李森林接的。說沈蓓出了車禍,在特護病房裡。一聽特護病房,郁芳的頭就大了。她的天要塌了。沒有了沈蓓自己以後怎麼辦,沈蓓的女兒瑞怎麼辦……她就收拾了東西,把一對女兒和劉亞昆交代了,往BC去了。
李杭說:「你不知道你的樣子讓我多受不了。你一定是故意這麼打扮跟我過不去的。」
郁芳低下頭,避開他灼|熱的目光,說:「我不能。」
「李杭,你知道我愛你。我們總是有機會的,如果現在不行,那麼等我們老了的時候……」
就在那時,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郁芳清清楚楚地看見,十歲的瑞正站在那裡,嘴張得大大的,像一條困在岸上的魚那樣,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瑞扭過頭,飛也似地跑了。郁芳想站起來,但身體卻被李杭的兩隻手抱得緊緊的。他背對著門,什麼也不知道。
「忙的連我都顧不上?」他有些無可奈何。
第二天晚上,郁芳坐在房間里,看著那隻還沒有合上的行李袋猶豫不決。雖然只和李杭一天沒有見面,她已經魂不守舍了。她知道,如果她今晚去了,她以前的一切也就沒有了:那個不算美滿的家,米麗的親吻,喬西在睡夢裡像天使一樣美麗的笑容……
「他只是問我什麼時候回去。」
「你得給我一些時間,回去和他,和孩子們都說清楚。」
他嘆口氣說:「你家在外地,辭了職你住哪兒?再說我現在背了很多債,公司搞得也不好,沒準兒明天就會破產。等我好了的時候你再來。」
郁芳苦澀一笑:「我怎麼會高興?我腦子又沒毛病。」
郁芳看著沈蓓,笑道:「他醉了居然還要背莎士比亞,沈蓓,我看他真是想向你認錯。」
郁芳在卡爾加里的一家銀行工作。她是二十五歲時來這裏的,先打工,后念書。剛選金融的時候,她還想著拿到學位后就和劉亞昆回北京去教書。她一直沒有太高的慾望。那時,他們只想掙幾萬人民幣就可以了。但等到有了幾萬的時候,他們又覺得太少了,有了十幾萬時又覺得離幾十萬差得很遠。有了幾十萬的時候,大女兒又跟不上中文了。等他們有了二女兒的時候,回國的事情就徹底變成了幻想。
她放了電話,到處找李杭,最後在李森林的書房裡,看見他正收拾背包。
李杭把門關上。他坐在計算機前的那把椅子上,又拉著郁芳坐在他腿上。他喃喃地說:「你今天不回去行不行?」沒有等她回話,他繼續說了下去:「一會兒你就讓沈蓓他們自己回去吧,找個什麼借口。」說著,他把頭放在她的長發里,吻著她的脖子,「這是什麼香水?」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郁芳的聲音突然顫抖起來。李森林站在門口對沈蓓無聲地做著口型:李杭。沈蓓便下了床,和李森林一道走了出去。郁芳一直身體僵直地站著,這時候,突然兩腿發軟,坐在了地毯上。李杭的聲音柔和鎮靜,所有關於他的記憶,北京的,里賈納的,全在郁芳腦子裡翻了上來。郁芳回答著他,卻在心裏想:其實自己這麼著急地要來BC,就是潛意識裡想見到他吧?他問著很詳細的問題,諸如在飛機上是不是靠窗戶的座位,旅伴是否枯燥,準備待多久。郁芳卻知道他真正想說的話還在後面。果然,李杭很快便說:「明天你和沈蓓一家到我這裏來吧,我請客。」
「他?」
「想過,可我走不開,網站剛開始,人手緊。我也不好意思去,哪有中國人去那種地方的?」
「媽媽,我的作業寫完了。」瑞說著轉向郁芳,「阿姨,我在寫一個作文:為什麼孩子們應該有零花錢。我們只能在文章里寫五條理由。我的第一個理由是,媽媽給我零花錢,我可以多做家務,她可以少做;第二是,當我用錢的時候,我就會懂得計劃;第三是,知道了怎麼計劃,我的數學水平就會高了;第四是,等我的數學好了,今後就知道怎麼填稅表;最後是,如果政府算錯了我的稅時,我就會發現哪兒錯了,然後就能把錢要回來了。阿姨,媽媽,怎麼樣?」
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得走了。」她離開了他。
他親著她,撫摸著她美麗的雙肩:「不要回去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回來,為什麼還是老樣子。和我一起回去吧。」
瑞接過錢拿起那個旅行袋高興地跑了回去。郁芳抽出一支煙,點燃。她突然想起在卡城的兩個女兒,像瑞一樣的天使們。她幾天來的如同和李杭初戀一樣的心情突然消失了很多。其實,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最後會選擇誰,儘管是那麼難——一邊是李杭,她一誤再誤的愛人;一邊是女兒們和亞昆,正在家裡等著她回去。
沈蓓指著樓上對郁芳說:「怎麼能堅持?你看,因為我有一個天使。你不也一樣?而且是兩個?」
「郁芳。」李杭在後面喊她,原來的T恤已經換成了一件睡衣。
「他還那樣?」
果然,從第二個學期開始,他的信就少了,說是忙。第二年暑假,則借口車費太貴沒有回來,那年春節也是一樣。郁芳開始失眠,有時候半夜醒來就不能睡了。她只好走出宿舍,到走廊里晃。她就是在晚上像幽靈一樣晃來晃去的時候看見沈蓓的。沈蓓痛經,一痛經就抽煙,偷偷跑出宿舍,把一個酸奶瓶子當煙灰缸,身上裹著毛巾被禦寒。她們坐在宿舍側門的樓梯上,避開門房大娘,聊天。慢慢地,沈蓓知道了一個讓郁芳傷透了心的美男子,而郁芳知道了一個正追沈蓓追得死去活來的四川籍男生李森林。沈蓓說她並不快樂,雖然那個李森林愛她愛得要命。郁芳問:「你不愛他嗎?」沈蓓說:「當然愛,因為愛才不高興,他是個酒鬼。」郁芳說:「你看大學里哪個男生不是酒鬼,他們是酒鬼,就像我們是情種一樣,彼此彼此,畢業就好了。」沈蓓說:「他喝酒和別人可不一樣。他床底下有一瓶白酒,酒癮厲害的時候,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喝上一口,還覺得自己特別有古風。」郁芳愣了愣,說:「天!」沈蓓說:「可不。」說著她從煙盒裡抽出兩支煙,一支自己含在嘴裏,另一支遞給了郁芳:「抽吧,一邊抽一邊想事吧。」
「他讓我明天和你們一起到他那裡。」
大家已經在餐桌旁坐好。沈蓓沒有離開郁芳,而沈蓓又不願挨著李森林,所以五個人坐得亂七八糟:李杭,李森林,郁芳,沈蓓,瑞。坐下以後,郁芳才知道這樣更糟,她正對著李杭,根本無法躲開他的目光。飯桌上非常冷落。郁芳本來就是一個話少之人,由於心事重重,更是無心說話。李、沈因冷戰多時,情形也非常尷尬。李森林起初還想裝作什麼都正常,和沈蓓又說又笑地,但沈蓓一直不理睬他。到了後來,就只有兩個男人聊著工作,國內以及溫哥華的房價了。瑞坐在那裡,有些無聊,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最後說:「我吃完了,去玩兒計算機了。」
十幾年前,她們在同一所大學讀書,都學外語。郁芳早戀。第一學期便和高中同學劉亞昆通信。郁芳在信里說,自己喜歡劉亞昆是因為他很有才華。其實高中時他們都沒有說過話,那時他們才十七歲,說什麼才華都是哄鬼的事情。但那兩個字卻把劉亞昆說得很受用。郁芳當然知道自己為什麼喜歡他。劉亞昆的體形非常出眾,是那種中國男子少有的頎長勻稱的V形。除此之外,他的臀部還很性感。郁芳其實是先愛上了他的臀部,然後才愛上了他的才華,畢竟,才華是不如臀部那麼顯而易見的。劉亞昆和郁芳一南一北信件往來著,兩個人很高雅地談論著諾貝爾獎、薩特、別人的庸俗和自己的高尚,至於彼此間肉體的吸引和性的慾望,卻隻字不提。
劉亞昆的淘金夢在八個月之後壽終正寢。公司在北京的業務搞不下去,他又回到了卡城。他不再是亞洲電信發展戰略小組的第一把手,又成了以前那個小主任。生活復歸往日的平靜,但有一些郁芳陌生的東西,卻漸漸從劉亞昆的身上流露出來。劉亞昆常接一些莫名其妙的電話,大冬天站在後院的雪地里回電話,一邊說話還一邊神色不安地朝房間里的郁芳看。後九*九*藏*書來那些電話就沒有了。但是有一天,郁芳卻在自己的信箱里收到一個陌生女人的信。信里有很多張劉亞昆西裝筆挺意氣風發的照片,背景全是燈火輝煌的酒店。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年輕,時髦,有時在他的膝蓋上坐著,有時則在他的脖子上弔著。女人說她被劉亞昆騙了,已經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劉亞昆,連墮胎的事情都干過。起初郁芳還是不願意相信那封信,當她讀到信里的一些話時,便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女人說,她從沒有見過像劉亞昆那樣的男人,把錢看得比情還重,倆人認識半年,劉亞昆沒給她買過任何東西,更多的時候都是她倒貼。
「那算什麼時差?今天是星期五,你明天晚起一點兒就行了。」
他的笑容消失了,慍怒地說:「你開什麼玩笑?你的一舉一動都告訴我你也在想我。你已經讓我高到天上了,你現在卻說你不能?」
李杭像影子一樣跟著郁芳。幾乎每一天都來李森林家。郁芳知道自己也時刻在受著他的吸引,只要她願意,他就會是她的了。而卡城的一切對她來說,大多數時候則顯得無足輕重。她並沒有單獨到李杭那裡去,也許是她害怕自己再一次傷害瑞。李森林的變化,使瑞對郁芳十分崇拜。離郁芳回去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李杭開始頻繁地要郁芳回答她準備怎麼辦。她知道自己不能不決斷了。
「是啊,穿小黑背心,白襯衣,開著嶄新雪白的Volvo去打工。」
郁芳開始說她的兩個女兒,工作。沈蓓聽著,點著頭,但郁芳不知道她是否感興趣。沈蓓聽完了,笑道:「你活得很有秩序,不像我這麼亂七八糟的。」
一天晚上,郁芳接到劉亞昆的電話。亞昆說,他和女兒們把後院里的花看護得很好,家裡也收拾得很整潔,「比你在家的時候都好,」他說,「後天我們一起去機場接你。」
「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我怎麼能這麼沒有定力?我不應該這樣。」
她期望地看著兩個大人,一對眼睛像槳果一樣閃閃發光。
郁芳一個人坐在昏黃的燈光下。雨溫和了很多,正輕柔地打在巨大的落地窗上。
沒有人知道郁芳是怎麼把李森林說動的,李森林就在那一天,把酒櫃里的酒都扔了,還把銀行卡和信用卡都交給沈蓓,並向瑞認了錯,要瑞和媽媽一起來監督他。沈蓓對郁芳說,這是李森林第一次向瑞保證他再也不喝了。也就在那天晚上,瑞睡覺前高興地親了郁芳一下。
「你來了她和瑞都高興,你能不能再住幾天?」李森林誠懇地問。
郁芳想,她們當然知道。像瑞,看見李森林把酒灑了,就知道馬上去倒茶。還有她自己的一對女兒,每逢她和亞昆爭吵時,米麗就會爬到郁芳的懷裡說,媽咪不哭,喬西則躲到自己的卧室里,把音響開到極大。
「你當時怎麼想?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沈蓓站起來說:「我去樓下看一下瑞,她一定受不了了。」
郁芳把臉從窗口扭開了。
第二天上午,她坐飛機離開了溫哥華。從空中往下看,下面是一片美麗碧綠的水,維多利亞島像一塊巨大的祖母綠,被擁抱在碧水之中,港灣里片片淺色的小型帆船,像流蘇那樣點綴著那塊寶石。海水寧靜無邊,深不見底。李杭的聲音和擁抱所帶給她的那種沉醉和震撼,隱藏在最深的水處,再也打撈不起來了。十幾個小時前,如果她接了那個電話,她和他的未來也許真是無比明麗的,就像下面這座島上的風光一樣。其實,就在昨天深夜,她還是有機會的。甚至,她剛才站在溫哥華機場那個付費電話前,只要她把那個硬幣放進去,她也一樣是有機會的。但她什麼都沒有做。
「不走怎麼樣?聽你和他訴說相思之情?」
「你那天醉了之後,瑞哭了好久。」郁芳說。
李杭把車門打開,說:「孩子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你以為她們不知道你活得不開心嗎?」
卻有一個叫李杭的男人,在北京的那個報社等著,要和郁芳發生一段故事。
郁芳說:「我不能去BC。我去了,就會去看他,做自己不該做的事情,給他不該有的希望。」
李杭笑:「不做待在家裡也是沒事。」
兩個女人見了面自然非常高興。李家的卧室共有四間,其實郁芳完全可以自己睡,但李森林卻說:「你和沈蓓在一起住吧,你們好幾年沒見面了,肯定有很多話要說。」郁芳說:「你真懂事。」李森林很紳士地鞠了一躬說:「讓太太高興是我最大的滿足。」說完,便自己到客房去了。郁芳看見李森林的脊背有些弓,看背影像個老年人。又細看沈蓓,眼角邊到處是細細的皺紋,全無大學時那個憂鬱美人的影子了。郁芳和沈蓓說了些話,感覺沈蓓不光皮膚脫水,好像精神也脫水了。沈蓓躺在卧室的床上,依然像在大學里那樣,點起一根煙,像焚香那樣,燃到煙灰有了一寸長時,才吸一下。
作者簡介
「他真會開玩笑。」
桌子旁只剩下郁芳和李杭。
這是一個典型的加拿大冬天的下午。下午一點鐘的天空,已經陰霾得像是傍晚了。雪靜靜地飄著,落在她家已經被白雪覆蓋了幾寸的曬台上。曬台上的幾個腳印,正在被新下的雪慢慢地填充著,漸漸失去剛剛被人踏下去時的清晰的形狀,彎彎曲曲地伸向空寂的後院。腳印是她的。大概是一個星期前的一天夜裡,她怎麼也睡不著,便從曬台的台階走到了花園裡。她就那樣默默地站著,不知為什麼,只覺得需要些新鮮的空氣。
「是。」

他開著車揚長而去。
自從接到李杭的那個電話,郁芳的心病複發了,更厲害了。有一次給沈蓓打電話,還沒說話就大哭起來。她說她今天把自己鎖在廁所里,有一個小時,跟家裡人說自己是在泡澡,其實是站在鏡子跟前發獃。「我想一了百了,我不幸福,我這樣下去,裝也裝不好,大家都會不幸福。」
他的臉慢慢紅了:「我一定戒。」
她無力地搖著頭。但是,一切都有了意義。

「你覺得你回去了還能回來嗎?多長時間算是一些時間?再一個三年?」
對方卻安靜。郁芳突然意識到什麼:「是你?」
沈蓓安慰她說:「去就去嘛。你不去那裡,他一定會來這裏。橫豎一樣。」
他把背心穿上,一本正經地說:「您想要點兒什麼?女士?」
郁芳低頭笑了一下:「他叫我不要和你們回去,我現在的腦子已經亂了。」
李杭和郁芳勸李森林到樓下去休息。李森林卻站在那裡不動,舌頭髮硬地對瑞說:「瑞,寶貝,爸爸知道你喜歡念Shakespeare。李杭,郁芳,你們不知道,我女兒會背老莎。」瑞一邊幫大人們拉李森林,一邊說:「好的,爸爸,等你睡醒來我就背。」
沈蓓道:「他要想認錯,就不會喝了。」
「大概三個月前,他給我打過電話,說他秋天就要回國了,還說他在和女演員約會。」
「我忙。」她說。
那時候因為調動失敗,李杭一心想著自己出去做生意。郁芳中午是不回宿舍的,因為宿舍在北京的木樨地,她的單位卻在西四。中午在食堂吃過了,單位里的年輕人就聚到辦公室里聊天,那裡面單身的男女居多。李杭話不多,但總是接郁芳的話。那幫聊天的年輕人很快就找到了戀愛目標,結對成雙,只剩下郁芳和李杭還在辦公室里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對於他們,聊天漸漸成了像英國人的午後茶點那樣重要的一個內容,竟持續了兩年。
郁芳卻沒有等下去。後來聽人說他的公司垮了,他在京廣大廈做保安,卻依然雄心勃勃要大幹一場。這時候,劉亞昆挺拔的身影突然出現了。他說他忘不了郁芳,想與她和好。郁芳既不想問他離開自己以後幹了些什麼勾當,也不想嫁給他。但那一次,劉亞昆卻是十分執著,執著得令郁芳騎虎難下。李杭還是無影無蹤,在什麼地方正做著保安和別人的丈夫,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絕望的郁芳想了一陣就答應了劉亞昆。
「你錯了,他是想讓你去,我們不過是陪客。」
「你什麼時候會來這裏?」他問。
她突然想起自己幾天前看過的一張華語報紙,有篇文章的標題是《愛過你的人又會愛上誰》。想到那幾個字,她不由熱淚盈眶。人生漫長無邊,誰都是要走到盡頭的。
「三門峽,三毛錢一包。」沈蓓微笑道:「天底下最好的東西。」說著她揮了揮手裡的那包煙:「而這種東西,則是天下第一沒味的東西。」
「也不全是。但有些很難受的感覺,因為他還記得我。可我卻不想他還記得我,我已經半截身子入土,拖兒帶女了。」
「可你得戒啊,你已經有癮了。」
郁芳坐在自己的客廳里,望著她精心布置的傢具陳設,一時發了呆。真沒想到,他居然又回來了。其實,在她的心裏,他從來就沒有走過。昨天夢裡的那個人不就是他嗎?只是,她驚醒時,發現自己擁抱的卻是丈夫的身體。接下來她就失眠了。後來她走到廚房裡泡了一杯紅茶給自己,像幽靈一樣在房間里到處走著,直到力不可支地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了過去。
「是。」沈蓓嘆了口氣。
郁芳清了一下嗓子:「聽說你在酒店https://read.99csw.com的吧里做事?」
她的眼睛里一下充滿了淚水,說:「你不能不走?」
「你不去會後悔的。不過,你去了也會後悔。」
這時,大家又回到客廳里。瑞突然說:「郁阿姨,你不舒服嗎?」
李杭在那邊向她問好,問她的丈夫劉亞昆,問她的一對女兒,又問她。她一邊應和著,一邊想著他現在住在那個島上的什麼地方,是不是在半山腰裡那些能看得見港口的別墅里。他手裡似乎拿著什麼東西,不是報紙就是書吧。她好像看見他站在窗口,一邊朝外看著,一邊和自己說話。這個時候,那邊還不到早餐的時間呢,不知他是否依然睡意矇矓……想到這,她的臉慢慢熱了。
維多利亞,維多利亞!
一個冬天的下午,辦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剩下他們兩個人說著一個稿件。說著說著他就站在了她的身邊,一隻手放在她的椅背上,另一隻則放在她的桌子上。她的桌子靠牆,她就那樣被環在了中間。起初她還談著稿子,用手指著自己畫了紅線的地方,以為他正從自己的肩頭往下看。但她很快意識到,身後的那個男人沉默著,只有一聲比一聲急促的呼吸。回頭看他時,覺得自己和他離得那麼近,近得連他頭上洗髮液的味道都聞見了。她第一次發現,李杭的五官線條是那麼清秀,他的嘴唇,有著很性感的弧線,是他臉上最美麗的一處。她的頭髮正擦著他的毛衣袖子,他已經把手放在了她的頭髮上,輕輕地撫摸著她。她就那麼坐著,兩個膝蓋輕輕地撞著抖著。李杭突然走到她對面,在那個空椅子上坐好,說:「我的辭職就要辦好了,我走了以後會想你的。」
李杭把移民監坐滿一年,便從里賈納到卡城來轉飛機回國,順路看了郁芳。郁芳的大女兒喬西自生下來后就一直有哮喘。卡城的冬天寒冷,哮喘常常複發。李杭來做客的時候,郁芳在廚房裡忙著做飯。米麗哭著叫著,喬西屋子裡的潮濕器則在嘶嘶地響著。那段時間,劉亞昆因為公司正在裁員,心情不好,見到李杭時也是長吁短嘆。李杭坐在餐桌旁,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郁芳。第二天,李杭從旅館打過電話來,本是想就此和郁芳告別的,卻聽見郁芳說喬西喘得更厲害了,馬上要去急診室。兩個人就一前一後在醫院里見面了。把喬西安頓下來之後,他們坐到了咖啡廳里。郁芳突然抽泣起來。李杭說:「你還是跟我回國吧,你看你過成了什麼樣子。你知道我不會對你不好的。」她說:「我不能扔下孩子不管。」「你可以帶著她們回去,我對她們會像對我自己的一樣。」「可老大絕對不會跟我走的,她已經十歲了,她是那種典型的爸爸的女兒。」他嘆口氣說,「你總是想的太多。你不能什麼都想要。」第二天他走了。郁芳站在候機室里看著他在入口處檢票。他跟她揮了揮手,便消失了。她走到停車場,在自己的車裡坐下,把頭剛放在方向盤上就抽泣起來。
郁芳剛剛三十五歲。有一次她從商場里走過,從商店的鏡子里看見自己,覺得自己已經很老邁了。儘管她的加拿大同事總是說,她看上去依然像一個girl,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經老了。她以前走路不是那樣緩慢,目光也不是那樣凝滯。
「那他就只能睡客廳的沙發了。」
「為什麼?」
從李杭家回來的第二天下午,沈蓓一直說自己累,躲在卧室里不肯出來。李森林很無趣,自己推著鋤草機在後院里忙碌。郁芳找到他,李森林不好意思地說,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但知道自己當時特別想背誦莎士比亞。又說他一旦和莎士比亞幹上了,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追上去,使勁用手拍打著他的車窗,他把玻璃搖了下來。郁芳歇斯底里地說:「這都是你的錯,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剛遇到你的時候才二十一歲,以為你是上帝,你要我怎麼樣我就會怎麼樣!而你對我像什麼?今天在那裡,明天就不知道幹什麼去了!你現在卻像突然想通了一樣,非我不行,而且非明天不行!」
她靠著他的胸口,享受著那一瞬如同被電波觸及的陶醉。
她把車開回到車庫裡,疲乏地提著行李走了出來。一個人正在花園裡的台階上坐著。是沈蓓,披著一件白的線衣,指縫裡的煙,像螢火蟲那樣閃爍著。那個樣子,就像郁芳多年前在大學的宿舍樓里第一次見到時一樣。郁芳一路走過去,潮濕的夜露浸著她穿著拖鞋的腳,李森林不久前剪下的細草沾滿了她的腳底。她把行李袋朝沈蓓身後扔去。
郁芳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兩年前住在里賈納時剛拿下移民紙,她則懷著老二米麗三個月。她和他曾有過一天的男女私情。
沈蓓說:「寶貝,不要那麼想,其實誰都有煩心事,我們每掙扎一天,就會勝利一些。」
沈蓓把煙灰彈了彈,「有什麼辦法,他說他的工作壓力大,回家以後得輕鬆一下。兩個月前,我因為要加班,讓他送瑞去學琴。他送了孩子回來卻喝酒,在沙發上睡過去了。晚上六點多鍾,瑞哭著給我打電話,說她還在學校門口站著,身上已經被雨淋濕了。」
她放了電話走出去,見沈蓓正坐在廚房的桌子旁,翻著一些商店的廣告紙。
李杭大她五歲。她一畢業的時候就已老氣橫秋了,李杭則天天健身,跑步,像大學里那種健康英俊的體育系的男生。一見李杭,郁芳就在心裏和自己說:他活得真讓人羡慕。
郁芳說:「好吧,我一定和她好好談談。」
自從和李杭做|愛之後,郁芳就知道她已經被命運或自己的個性捉弄了。從里賈納回來,每次和劉亞昆做|愛,她都會想起自己把臉貼在李杭胸前的情景。她抱著自己的丈夫,全身顫抖著,卻在心裏幻想著另外一個男子。她有時候會厭惡自己,為什麼不能把李杭那兩個字從腦子裡除掉。她總在一點點地從腦子裡往外擠著那兩個字,有時覺得已經成功地把它們推到了腦袋頂上,那兩個字馬上就會長出翅膀飛出去了,但她卻再也無力把它們往上推一點點了。有時候她會苦惱地想,如果自己的腦前區作廢了,李杭那兩個字才會從自己的記憶里消失吧。又想,如果自己有一天死了,人們打開了她的腦顱,一定會發現那麼一塊奇怪的組織吧,但人們絕對不會知道那塊組織是有名字的。而更多的時候,想起自己和李杭的一切,她又深感負罪。他們的一切都在時光的軌跡里散落著,這裏一下,那裡一塊,有時候她覺得一些情景已經模糊了,而有時又覺得一些場面是讓自己誇大了。有時則更糟,連他的聲音和面容都記不清楚了,真正的一片茫然。然而,她越是想忘記他,思念之情反倒更為強烈。掙扎不成功的時候,郁芳就把一切告訴沈蓓。雖然她們一個住在卡城,一個在BC,但郁芳卻覺得,自己依然像在大學和北京時那樣,沈蓓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沈蓓像一座山,總在傾聽她,郁芳的那些痛苦的秘密,就在那座山的回聲里安全地消失了。
郁芳站了起來,走出沈蓓家的後院,一直朝街道對面的公園走去。月光從枝葉婆娑的楓樹間漏下來,周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清冷的綠色。她找了一張木椅坐下,腳底下突然有一隻螞蚱跳了起來,落在椅子的扶手上。郁芳就像一個孩子那樣,用手把椅子重重地拍了一下。那個可憐的昆蟲奮力一躍,像火星子濺落似的,輕輕地響了一下,消失在灌木的深處。而那一瞬,郁芳覺得刻在自己腦子裡很久的那兩個字也像長了翅膀,鮮血淋漓地從頭骨里飛了出來,「啪」的一聲,墜落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不改怎樣,加拿大這種地方對男人來說,就像是活魚上了岸,不死也得死。」

「好吧。」她再無理由。
對方慢慢地笑起來:「哈哈,你啊。」
再次接到李杭電話的時候,李杭說他已經離婚了,生意也好了,她可以來了。郁芳告訴他,自己懷孕了。他在那邊不說話。郁芳先是對自己嫁人懷孕的事情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羞恥,但繼之而來的卻是一種憤怒。她就在電話里喊了起來:「你以為我會一直等下去嗎?你這幾年都去哪兒了?你想來找我就來找我,你知道我是怎麼過的嗎?」他什麼也沒有說,把電話輕輕掛了。
李杭已經結婚四年了。他很少說起妻子,只是有一回聽郁芳報怨102路公交車怎麼擠時,才笑著說:「我和我太太認識就是因為102太擠了。」他說,當他在102車上發現目標后,每一次都會站到那個女孩兒身後。「反正我不是流氓。我站在她身邊,總比流氓站在她身邊安全吧。」郁芳笑著問:「真浪漫,你們後來呢?」李杭說:「我們後來就結婚了,生活也和大家一樣。你還小,你不懂。」而她卻知道他在說什麼,看得見他眼裡的寂寞,他已經離不開她了。
「不去了?」沈蓓問。

她們坐著的那個角落,就閃著螢火蟲一樣的幽光。
「但你比我還傻啊,」沈蓓輕聲說著,像母親那樣撫摸著郁芳的頭髮,「李杭就是那種集四為一的男人,能給你買得起皮草名車,能讓你在床上滿足,還能養得起你,讓你隨心所欲,揮金如土。」
「他已經在那個房間里睡了三個星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