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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學二篇

老同學二篇

作者:談歌
張建國搖頭笑道:「我豈不是成了混工資的了嗎?」張建國又說,「武安啊,你的好意我知道,如果我實在活不下去,一定去找你章武安。」
我們開始聊天,扯了幾句,談歌問他為什麼不去章武安那裡打工。張建國笑著搖頭說:「第一路太遠,第二我也不會做什麼,武安那裡沒有我適合乾的活啊。」
既然章武安肯出血,同學們都很興奮,自古以來,白吃的事情都是讓人興奮的。於是,常常來往的幾個同學開始排列名單,自然先想到了梁啟明,他是我們的班長嘛。
談歌看著梁啟明在那三張桌前搖搖晃晃地挨個敬酒,嘴裏一口一個請大家在下一個聚會參加,說著,又朝我們這張桌子喊道:「章武安啊,我看過兩天到個像樣的飯店再吃一頓,這家酒店水平不行啊。這菜做的不是味道。我真還得帶你去見識一個好飯店,我常常去那兒吃,那菜做的真是有一套。你還別摳門啊。你發了財了,也真該請請大家了。」
談歌說:「我沒事啊。就是找你說我老婆的事兒來的。」
章武安笑道:「他們本來就沒什麼事兒的。我這就打電話。今天我正好沒什麼事兒,要是平常,你花錢雇我聊天,我也沒時間呢。」
下鄉的時間很難熬的,可是也一天天熬過來了,後來大家都先後被選調回城了。梁啟明進了一家工廠當工人,是電工,很牛。他在的這家工廠是一家大型機械廠,比我們分配的那些街道小破廠強多了。剛剛回城那兩年,同學們逢年過節還聚過幾次,梁啟明自然還是中心人物。梁啟明說,他們廠里上班還有汽水,白喝。他一邊說,一邊比劃。白喝,在那商品短缺的年月是很讓人羡慕的幸福啊。
梁啟明不再理我們這一桌人,他站起身說:「我到那邊坐坐。」他便到另外三張桌子去轉著喝了。
章武安說:「我總能給你找一個合適的活啊。」
章武安擺擺手,皺眉說:「談歌啊,你不了解情況,不是我不讓他來,是他不來。」
除了幾個喝多了的同學,大家都看出章武安和宋光明不高興了,於是,大家都站起身來,都說:「吃好了,都吃好了,散吧。」於是,很多人就散了。四張桌子就剩下了五六個同學,他們的確喝到境界了,他們站起身來,醉眼矇矓地跟大家握手告別了一下,重新坐下,繼續亂七八糟地喝著,聊著。
作者簡介
談歌發愁地說:「武安啊,真是難為你了。她就是棉紡廠的接線工,什麼技術也沒有,身體也不太好,重活還幹不了,她能在你這裏幹什麼呢?我也替你發愁喲。」
於是,談歌坐著章武安的寶馬汽車去找張建國。
那一年,談歌一個在南方做生意的同班同學章武安回來了,章武安在市裡開了一家公司。章武安應該算是我們班裡唯一的大款了。都傳說章武安這些年掙了許多錢,看他穿著名牌西服,手上戴的大金戒指——大概是真的了。章武安給幾個同學打電話說,應該搞一次同學聚會了。他說他出血,不讓大家掏一分錢。
張建國笑:「一言為定。」
章武安說著就打電話,不一會兒,在他這裏打工的甲乙丙丁張三李四幾個同學就來他的辦公室了,談歌看他們都挺拘束的樣子,章武安卻嘻嘻哈哈地從飲水機下邊的柜子里掏出紙杯,給大家依次倒茶。於是,我們坐在他的辦公室里,東一句西一句地開始閑聊,自然聊到了跟章武安最要好的同學張建國。章武安皺眉說張建國早已經下崗了。
章武安起身說:「咱們現在去找張建國吧。我還是真挺想他的。我今天沒事兒,中午咱們三個吃頓飯。」
過了幾天,張建國把電話打給談歌,說吃餃子的事兒。談歌那天正趕著要出差,章武安自己去了。事後章武安給談歌打電話說:「還別說,張建國的餃子包得挺好吃。」談歌笑道:「哪天,我得去吃一回。」
談歌突然心裏挺澀重,便說一句:「行了,今天不耽誤你的生意了。改日再聊。」便起身告辭。
梁啟明是談歌的初中同學,我們是1966年小學六年級畢業,然後按照中央的指示,停課鬧革命(參加文化大革命運動)。1968年夏天,又是按照中央指示,第一批複課鬧革命,上初中的。後來的通俗說法,叫做「新三屆」。初中沒有正式教材(老教材不能用了),發過幾本臨時由革命師生共同編寫的革命教材。老師講得也馬馬虎虎,我們九九藏書也學得一塌糊塗,後來都忘記得乾乾淨淨。還記得發過一本毛主席語錄,三十二開本的。是必須天天讀的。所以,初中這個人生過程,我們幾乎沒學到別的什麼知識,毛主席語錄倒是學了不少。當年背得如流水,現在卻已經忘得支離破碎了。看起來記憶這東西真是靠不住的啊。
章武安連忙搖頭說:「不是那麼回事,他能擺什麼架子,他就是那麼一個人,什麼事情都不好意思張嘴。」
大家草草地開始喝酒。終於章武安喝高了,他憤怒地大聲罵著,也不知道他罵的是誰。有人知趣地說:「散了吧。」大家就散了。談歌看章武安喝高了,談歌忙扶著他出來,談歌對宋光明說:「我這陣子身體不好,沒喝酒,我把章武安送回去吧。」大家把章武安扶上車,又囑咐了談歌幾句,談歌就開車送章武安回了酒店。
同學們就都出去了。
可是,談歌一天到晚瞎忙著,終於也沒有到張建國家去吃餃子。
丙同學鄙視地說:「張建國清高著呢,他哪像我們什麼活都能幹啊。」
梁啟明遲疑了一下,就笑道:「那好,我再吃會兒,你們先走。」就進飯店了。
後來,沒有再見過梁啟明。聽說他不大出門了,也不怎麼跟同學們聯繫了。有人看到過他,有時搬著一隻小木凳子,走到街上,坐在馬路邊,眯著眼睛。也不知道他是在看行人,還是在曬太陽。
談歌心裏一熱,說:「你也保重。」
談歌的老婆終於沉不住氣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她問談歌找章武安談得怎麼樣?
談歌問張建國:「建國啊,你當年那樣幫助過章武安,你現在不去,不接受他的幫助,他心裏過意不去的。」
但是談歌看出來,章武安和宋光明的興緻都不是很高了。
談歌想了想說:「我回去再跟她商量一下。」談歌聽著章武安的聲音,他有些疲憊,談歌又說,「章武安,你不要太累了。」
這時,章武安的電話響起來了,章武安接了,掛了電話,他不好意思地對談歌和張建國說:「你們看,我說今天沒事,咱們三個人吃頓飯呢。這會兒公司就有事,我得走了,談歌,你和建國坐會兒吧。咱們改日再坐著。」說完,章武安就走了。
梁啟明卻沒有坐下繼續喝,他端著酒杯追出來,大聲對章武安嚷嚷著:「武安啊,你去哪兒,今天我歇班,我陪你。」
是啊,談歌已經想不起有多長時間沒見張建國了,最後一次見他好像還是兩年前,他在街上正蹬三輪車,談歌看到他了,想躲過去。倒不是別的,談歌是怕張建國難堪。張建國從農村選調回來之後,就趕上了恢復高考,他當年就考上了,大學畢業后,分配到了機械廠,在廠子里一直幹得不錯,破格評上了高級工程師,廠里提拔他當了主管生產的副廠長。可是廠子後來破產了。張建國學的專業比較冷門,社會上哪兒也用不著。張建國就開始蹬三輪車了。談歌剛剛躲開,張建國卻大聲喊著談歌的名字。談歌只好轉過身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朝他笑道:「建國啊。你這是幹什麼呢?」他笑道:「你沒看見啊,明知故問嘛。」張建國從三輪車上下來,笑道:「好久不見你了。忙什麼呢?又寫什麼大作呢?」於是,他把車子靠在路邊,我們聊了一會兒。談歌到底忍不住,問張建國怎麼干這個呢?他說:「廠子破產了,我也沒有什麼別的技術,只能幹這個了。」他的神情很坦然,現在回憶,談歌當時就被他那種自若的神情鎮住了。行,是條漢子。又過了一年,市裡禁止三輪車載客了,取消了三輪車。談歌就不知道張建國幹什麼了。
大家就都啞巴了。是啊,誰出錢呢?這個問題不好解決。聚會就要有一個場所,場所要錢;就要吃飯,吃飯要錢;就要喝酒,喝酒要錢;還得照相,照相要錢。沒錢,這些問題就解決不了。總不能大家聚會在一起,就在馬路上傻站著吧。就算是傻站著,交通警察也不能幹啊。大家都是工薪階層。而且有的同學都下崗好幾年了,自家吃飯都要盤算,誰能拿出錢來干這事兒呢?就算是AA制,每個人掏出一百塊錢來,可是一些生活困難的同學也未必想掏出這一百塊錢來。
談歌插嘴說了一句:「武安啊,讓他到你這裏來干多好。張建國可是咱們班裡少有的幾個大學生之一啊,他可是早早就有了副高的職稱。張建國還是個負責的人,幹活不惜力。而且當年張建read•99csw.com國也幫過你啊。你記得當年我們下鄉時他背著你去看病嗎,走了三十多里地才到了縣醫院的。」
談歌驚異地說:「他為什麼不來?」
章武安笑道:「一言為定。」
稀里糊塗上了兩年初中,後來就不情願地上山下鄉,到廣闊天地去鍛煉了。我們班裡的幾個同學和梁啟明一起分到了一個村子里。當了知青的梁啟明,還是很吃香,在村裡當知青點長。他在村子里幹得很積極,在地里幹活很賣力氣,還常常坐在地頭帶著老鄉和知青學習毛主席語錄(也就是念幾段下定決心不怕犧牲什麼的)。當年的地區報紙上還登過他這樣的照片:坐在地頭上,戴著一頂軍帽(沒有帽徽,當年流行戴軍帽,現在的年輕人一定不理解),手捧毛主席語錄本,被眾人圍著,很神氣。這張照片是地區報社一個記者攝的。
章武安抬頭看看表,突然對談歌說:「你沒別的事吧?」
不一會兒,張建國回來了,笑笑說:「你們來得可真是時候,我現在生意正好。還有兩個人等著我擦鞋呢。你們可得賠我誤工費啊。」他一點也不隱瞞他擦皮鞋。說著就忙著洗手,又讓他妻子給我們拿煙。
章武安悄悄說:「再另換一個地方。」
第三天,大家在鳳凰大酒店見面了,章武安包了一個大雅間,能放十張桌子。談歌後來才知道,那不叫雅間,那叫宴會廳,光占間費就五百塊錢呢。裡邊擺了四張餐桌。很排場。飯廳的中間還掛了一條橫幅:老同學聯歡會。很隆重的感覺。看樣子章武安是費了心思的。

駛到張建國家的路口時,章武安突然說:「看,張建國。」
「知識分子就是臉皮薄啊……」
那一年秋天,談歌終於沉不住氣了,一大早,談歌就跑到同學章武安的公司,談歌要給下崗的老婆找工作。
談歌留下來繼續跟張建國說話。
這些年,或許同學們年紀都老了,老了就愛懷舊,就想著老同學們聚會一次,是啊,這些年過去了,說同學之間相互不想念那是假的。看別的班的同學風風火火地搞聚會,我們初中的同班同學卻搞不起來。眼饞。
於是,班裡的同學們也就不再提聚會的事了。
梁啟明是我們的班長。個子很高,長得白白凈凈,很斯文的樣子。可他行動起來,一點也不斯文了。嘴皮子很厲害,能背好多毛主席語錄,還能寫大字報,還能辯論,幾個人捆在一起,也未必能說得過他。他特能打架,而且敢動磚頭,很粗野,大家都怕他。梁啟明家庭出身好,貧農,屬於「紅五類」。天下者我們的天下——這是當時流行的一句口號,很雄壯,很為梁啟明們撐腰。還要說一下,梁啟明「文革」中改過一個名字,叫做梁衛東,「文革」后又改了回來。
談歌走出很遠,回頭看,張建國還目送著呢。談歌揮了揮手,張建國也揮了揮手。陽光下,張建國笑了,笑得挺燦爛。
談歌見到了章武安,結結巴巴地講老婆的事兒。章武安笑眯眯地聽談歌講完了,就爽快地答應了談歌老婆的工作,說:「沒事沒事,來吧來吧。」
章武安忙說:「不用,不用,回來咱再坐。我今天真是有事。你們幾個再慢慢喝會兒吧,時間還早呢。酒不夠,再要,記在我的賬上就行了。」
章武安突然罵了一句:「誰也不怪,只怪我是個王八蛋。」說著,一頭栽倒在床上。不一會兒,他就打起了呼嚕。
張建國一直送談歌到了街口,說一句:「你也保重身體,到咱們這歲數,該鬧毛病了。」
章武安跟宋光明使了個眼色,宋光明悄悄對談歌說:「今天讓啟明攪局了,咱們找個飯店重新喝。」談歌懵懂地點點頭。宋光明又通知了幾個人,大家就分頭通知去了。章武安看看大概通知得差不多了,就起身說:「同學們,真對不起,我剛剛接了一個電話。公司有點事情,我得回去處理。大家慢慢喝著,賬我已經結完了,主食也要了。我先走一步了。」宋光明也站起身,高聲喊了一句:「大家慢慢吃著,我也得先走一步,家裡還有事。實在對不起了。」
張建國說:「好吧,我也不留你了,今天的生意不錯,我得多擦幾雙呢。過幾天,我請你和章武安到家來吃餃子。」
談歌愣了一下,想不到張建國說出這番話來。談歌一時找不到話由了,四下打量了一下,都是舊傢具。屋子裡的擺設,說明主人的日子很是艱苦。
但是梁啟明好些年read•99csw.com跟大家不聯繫了,誰也說不清楚他的情況。談歌和幾個同學就去他所在的廠子去找。到了那廠子,我們好泄氣,那廠子早就破產了。於是,幾個人說去他家找。還真有人認識。於是,章武安開著他那輛寶馬,左拐右拐地好不容易找到了梁啟明住處。是那種七十年代建築的筒子樓。樓道里黑魆魆的,牆壁上已經不是顏色了。談歌瞄了一眼,寫得凈是一些:某某小王八!我×……種種一些髒話。
談歌說:「走。我也好長時間沒見他了。」
梁啟明卻不在,一個年紀已顯老的女人正在家收拾屋子,通報姓名,知道了她是梁啟明的妻子。談歌打量了一下,梁啟明家裡一副破敗的樣子。屋子居住面積大概也就是三十多平方米,窄小得很,連一個坐的地方也沒有。一台舊電視,還是黑白的。大家心裏都有些不是滋味,話也不多了。章武安從兜里掏出一疊錢,也沒有數,大概有幾百塊的樣子,遞給了梁啟明的女人,說是給孩子買件衣服。那女人還推辭了一下,就接下了。女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章武安對梁啟明的女人說,讓梁啟明第三天到本市的鳳凰大酒店去吃飯。女人說:「記下了,忘不了的。」章武安還是不放心,又從皮包里掏出一個本子,撕下一張來,寫了一張條子交給梁啟明女人,讓她轉交梁啟明。女人接了條子,很珍重地放在了那台黑白電視上,用一個髒兮兮的煙灰缸壓住。我們這才放心走了。
談歌擺手笑道:「算了,算了,我今天還有點事,改日叫上章武安,咱們三個聚聚。」
談歌低聲問章武安:「去哪裡?」
另外一個同學擺手:「還是算了吧,如果真為這一張飯條子,讓人家挨整,不值得。」
大家就忙著跟梁啟明碰杯。梁啟明喝得很慎重的樣子,說他這些日子總喝了,喝得太難受。章武安說:「那你就少喝點。」梁啟明笑道:「大家都喝,我能少喝嗎?」說完,就咣咣地喝了幾下子,就有半斤多下去了,看得眾人眼呆。喝了一會兒,梁啟明開始話多了,他開始回憶當年在鄉下的事情,比如誰誰偷了老鄉的雞蛋了,誰誰幹活不出力了。說著,還哈哈大笑著。談歌看出他還沉浸在當年當班長當點長的回憶里。又喝了幾杯,梁啟明紅紅著眼睛看著章武安。說:「章武安,你掙點錢可別犯牛啊,小心再搞文化大革命。」說得章武安一愣,一時沒有緩過神來,也沒弄清梁啟明是什麼意思。梁啟明又對宋光明說:「你小子可別貪污啊?我可聽說了,可能又要搞運動了。」說這句話時,他紅紅著眼睛瞪著宋光明。宋光明臉上立刻露出了非常不高興神色:「哎,啟明,你這是什麼意思啊?」梁啟明笑道:「沒啥意思,只是給你提個醒兒。」大家聽得也不是味道,章武安眉頭皺了一下,低聲對談歌說:「啟明喝多了,別再讓他喝了。」
談歌看看老婆,不知道怎麼跟她說這件事。談歌搖搖頭,說一句:「回頭再說吧。」
一旁的同學們七七八八地亂說起來,甲同學不屑一顧地說:「張建國擺什麼架子?」
談歌看看章武安,章武安埋頭吃菜,似乎什麼也沒有聽到。
第三張桌子嚷了起來,有個同學不想跟梁啟明喝。梁啟明不高興,強迫人家喝。第四張桌有兩個同學跟梁啟明套近乎,梁啟明很高興。於是,便坐到了第四張桌。但是他在第四張桌也不斷地大聲說話,說章武安如何如何對不起他。他當年幫了章武安大忙了,比如他給章武安請假的事情,梁啟明的聲音挺大:「如果不是我,他那假根本就請不下來,那是什麼年代啊,你想走就走啊?」
張建國的妻子正在糊紙盒子,屋裡亂得很。張建國的妻子放下手裡的活,先讓我們坐下,又給我們沏了一壺茶,說:「你們可是稀客了,我去叫張建國回來。」她就跑出去了。
章武安笑道:「這你就不用管了。我能安排的。對了,咱們班的幾個同學都在這裏呢,他們也沒有什麼事兒,我把他們叫來,咱們一塊聊會兒。」
章武安沒說話。
寫到這裏,談歌心裏突然挺不是滋味了。
張建國笑道:「別走啊,好容易來了,我得請你喝點兒。」
談歌,男,1954年生,河北順平人。1971年參加工作。畢業於河北師範大學中文系。先後當過工人、宣傳幹事、報社記者。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城市守望》、《都市豪門》,九_九_藏_書小說集《大廠》、《人間筆記》等。長篇小說《家園筆記》獲第四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中篇小說《大廠》,短篇小說《燕趙筆記》分別獲本刊第七、九屆百花獎。現為河北文學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見章武安這麼說,大家便不再說張建國什麼了。又說了一會兒,同學們大概都不好意思這麼閑坐著聊天了,或者沒什麼話可講了。沉悶了一刻,有人帶頭說了一句:「我們得幹活去了。談歌,你是閑人,你多坐一會兒吧。」
談歌疑惑地看著他:「行嗎?這可是上班時間。」
張建國笑道:「多給錢我也不敢多收啊,物價局找我就說不清楚了。」

梁啟明

大家都說:「是啊,都是讓梁啟明給攪了。」有人勸章武安:「你別跟他生氣,他就那樣的人。喝點酒就鬧事。」章武安笑道:「沒事沒事,都是老同學,他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不計較。」宋光明也笑道:「沒事沒事,咱們重新喝,這一頓算我的。」
老婆的工廠減人增效,老婆便被下崗了。下了崗的老婆總沒好氣,加上更年期,總在家裡鬧騰,動不動就摔摔打打的。廚房裡曾經使用了二十多年的盤子碗,過去老婆總是細心愛護的,說那是景德鎮的瓷,得省著使用啊。可是自從她下崗之後,已經讓她摔得全軍覆沒了。談歌已經啟用的第二輪餐具,也摔得差不多了。開始時,談歌還以為她就是更年期鬧的,找幾個醫生看過,說不僅是更年期,說是心裏有事兒心裏煩鬧的。醫生要談歌給她創造寬鬆的心理環境。談歌心裏罵醫生,這還用你說,我也知道。談歌便想給老婆找一個營生。掙不掙錢的,她有個事情干就行。可是這營生哪裡好找呢?畢業的大學生還一堆一堆的閑著呢。可也得給她想辦法啊,長期這樣鬧下去,談歌這日子還過不過了?可工作真不好找。談歌所在的研究所也不缺她這路的人。想來想去,談歌想到了章武安。
談歌又說:「別硬挺著,這輩子錢是掙不夠的。這不是我的話,是張建國說的。」說這時,談歌有些傷感,眼睛濕了。章武安又是好一刻沒有吭氣,後來,他嘆了口氣:「張建國啊。」就再無話。談歌就放了電話。
有一個同學提到了班裡幾個當著小領導的同學:「讓他們掏錢啊。當個領導,報銷個飯條子不成問題么。宋光明就行,他不是當著廠長嘛。」
談歌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張建國了。也不知道他擦皮鞋的生意怎麼樣了?
於是,大家就到了另一個酒店。章武安路上已經打了電話,這裏已經擺好了三張餐桌。談歌數了數,除了梁啟明和另幾個同學,大家全來了。章武安對大家笑道:「剛剛讓啟明給攪了,咱們繼續喝。服務員,上菜。」
張建國狐疑地看著談歌:「你真的有事?」
從梁啟明家出來,去的第二家是宋光明家。宋光明過去在班裡也是一個挺活躍的人物,聽說他回城后在一個小廠幹得很踏實,在車間里幹了沒多長時間,就當了一個小幹部,坐機關了。宋光明比較好找。宋光明見到我們很高興,說早應該搞一個聚會了。宋光明嘴裏一勁埋怨說:「梁啟明這個老班長也不張羅張羅,他不張羅別人也不好張羅這事。」宋光明堅持他請客,他說現在他承包了一個小廠當廠長,可以報銷。章武安含糊地說:「到時再說吧,誰請也一樣。」宋光明熱情很高地說他去通知另幾個同學,不用章武安跑路了。
談歌順著章武安的目光去看,果然見到張建國坐在街口,正在給一個男人擦皮鞋。遠遠看去,張建國擦得很認真。談歌看看章武安,問一句:「咱們下車吧?」

張建國

章武安搖搖頭,打了一把方向盤,車就調了頭。談歌心裏一嘆,章武安心細喲,他是怕張建國發窘。車七拐八拐,到了張建國的家門前。談歌和章武安下了車,進了張建國家。
回城后的時間過得飛快,同學們先後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再然後,生兒子的生兒子,生女兒的生女兒。二十多年過去了,大家各忙各的,漸漸地也就沒有了聯繫,那種同學聚會也就無聲無息地停止了,也聽不到梁啟明的音訊了。前些年國營大廠的日子都不大好過,想必梁啟明的日子也比較艱難。
有一個同學就苦笑:「搞?誰出錢啊?」
同學們先先後后就到了。許多同學多年沒見了,都認不出了。見面互通了姓名,就有握手的,有擁https://read.99csw.com抱的,有哭的,有笑的,都感慨說老了老了。還提到有三個同學已經故去了。大家都有些傷感,幾個女同學淚就一直流著,說:「早該聚聚了,再不聚說不定又見不到誰了。」說著閑話,人就到得差不多了,眾人坐滿了三張桌子等後來的人,又過了一會兒,就到齊了,可是只有梁啟明還沒有來。已經過了半小時了,宋同學看看表,皺眉說:「武安啊,啟明可能有事,不等了,不等了。」於是,大家就都很莊重地坐好了。宋光明讓大家靜一下,讓章武安講了幾句話。章武安講得很激動,談歌記得他一向說話很流利的,可是他竟講得結結巴巴的。他講完了,就舉起杯大喊了一聲:「同學們,乾杯吧!」說罷,他就「咣、咣」地同同學們亂碰了一氣,喝了。大家就開吃開喝。於是,啤酒白酒亂碰杯,正喝著吃著熱鬧,梁啟明就來了。進門就嚷:「我×,你們也不等等我啊。」他戴著一頂大概是廠子發的勞保帽,身上灰灰土土的,好像他正在幹什麼活。不過他臉上卻很乾凈,還戴了一副墨鏡。大家都站起來了,嘴裏喊著,老班長,老班長。快坐。宋光明喊:「老班長啊,你怎麼才來呢,給你留著上座呢!」梁啟明哈哈笑著推辭了幾句,說:「現在不比當年了,我已經不是班長了。」大家也就沒有再謙讓,章武安繼續坐上座。梁啟明坐在了章武安的身邊。章武安給梁啟明倒了一杯白酒。梁啟明哦了一聲:「謝謝了。」談歌看出了,梁啟明的臉色不大好。
談歌忙去勸梁啟明:「行了行了,老班長,你少喝點吧。」不承想,談歌這句話竟惹惱了梁啟明,梁啟明很憤怒的樣子看著談歌說:「你怎麼了,今天是不是章武安請客?不就是讓我來喝酒的嗎?怕我喝啊,你們就別讓我來啊?」談歌心裏慌了,忙說:「老班長,我怎麼會是這個意思呢?我是怕你喝多了,你剛剛不是說這些天你總喝嗎?」梁啟明瞪了談歌一眼,鼻子里好像還哼一聲,他轉過頭不再理談歌,又抓過酒瓶子滿滿地倒了一杯,章武安和宋光明面面相覷,都有一種被搞懵了的感覺。於是酒桌上的氣氛一時沉悶了。
談歌把章武安扶到床上,剛剛給他脫掉衣服,讓他躺下,他又歪歪斜斜地爬起來,跑到衛生間去吐了,這才清醒了一些。談歌把他扶回床,他瞪著眼看談歌說:「談歌,你說說看,這叫什麼人呢?嗯?」談歌說:「行了,梁啟明就這樣的人,別跟他一般見識。你也別怪他。」
過了幾天,章武安打電話問談歌:「你老婆什麼時候來上班。」
談歌說:「真有事。」
張建國搖頭說:「說實話,我真的想去他那裡,可我想過,我什麼也幫不上他,只能給他增加負擔。你別看現在章武安外表很光亮,可實際上困難也不少。我們一幫人都去吃他,那不是給朋友找麻煩嗎。而且我現在也能養活自己。你回去告訴他,他也別太累了,人一輩子錢是掙不夠的。再者,他也太好臉面,公司一年能掙多少錢,我替他算過,這麼多下崗的同學去他那裡,其實他是用不了這麼些人的。章武安真是個好人,可是他這樣給自己找累,朋友看著也不舒服。」說到這裏,張建國停住了,他看看談歌,輕輕嘆了口氣,「談歌啊,我說的是實話。」
章武安笑道:「行了行了,耽擱不了你的生意。這樣吧,你一會兒給我們兩個人擦擦吧,我多給你錢。」
有一天,談歌在馬路上遇到了幾個同學,說了兩句話,有人就提到了這個事兒,一個同學就嚷嚷:「哎,別的班都搞同學聚會,咱們班怎麼不搞一次呢?」
仔細數過,我們初中同學裡邊,還就數章武安這幾年幹得歡勢,有好幾處分公司。許多下崗的同學大多在他這裏打工。之前,談歌不想來麻煩章武安,談歌知道他接收了十幾個下崗的同學,純粹是扶貧的性質。他那裡根本不用談歌老婆這種沒有學歷的人。同學們到他那裡打工,他純粹是養著他們嘛。談歌怎麼好意思再給他找麻煩呢。可是那天談歌實在是忍受不了老婆的鬧騰了,老婆昨天夜裡鬧得更歡了。哭天抹淚地鬧到後半夜,說是想自殺。談歌真是嚇壞了,半夜三更爬起來,把藥箱里的葯和廚房裡的菜刀都藏了起來,談歌平常一點也不迷信,可那些日子心裏一勁兒禱告:上帝啊,可別讓我老婆出事兒喲!
「窮酸啊……」
張建國笑了笑:「我是不是說多了?說得對不對,你別往心裏去。」